第四百五十三章 君妃
秋风拂过,廊下有菊香盈袖,依然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般的安静与祥和,有人却偏偏不知珍惜,一味想要翻动风起云涌、催发战火流离。
慕容薇与温婉两只纤纤玉手依旧紧紧握在一起,似是彼此借力,更似是并肩战斗,要牢牢挽系那诡异变幻的风云,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
一切昭然若揭,连银针都试不出的毒药,可以悄然下在皇帝御用的龙袍与锦衾上头,日夜蚕食浸染,被那气味损伤,自然受它祸害。
郭尚宫掌管六部二十四司,整个后宫都是她的势力范围,最有这个毫不显山露水的机会。
揭开毒药的隐秘,温婉想与慕容薇所说的要紧事,还有另外一重。
温婉正色对慕容薇说道:“天下人都晓得康南皇帝时刻将君妃娘娘捧在手掌心,为了她一个人将东西六宫虚悬、中宫与冷宫等同,却少有人知道她究竟来自哪里。你可曾记得,君妃娘娘本来的身份是什么?”
无数个被前世今生忽略的问题,都在这一刻重现。依稀是山重水复的尽头,一转眼便柳暗花明。
慕容薇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畅快笑道:“天下人不知晓,你我姐妹却记得分明。君妃娘娘出身苗缰,是前任大土司的掌上明珠。若这毒真出自苗疆,她必然有破解的办法。”
旁人自然请不动君妃娘娘出手,慕容薇却有这个信心,谁叫君妃娘娘是顾晨箫的母妃,日后也会是自己的亲人。
温婉秋水般温柔的脸上有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也做好了准备去打一场硬仗。望着同样信心满满的慕容薇,温婉将自己另一支手也压上她的手背。
“阿薇,上一世咱们都嫁去别国,又都被遣送回那劳什子的千禧,成就了一生的好姐妹。这一世我却要诚心祈求,姐妹情深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日后你在康南,我在建安,咱们各祝安好,福寿延绵。”
“婉姐姐所言,固我所愿”,慕容薇灿若碎金的笑容里满是自信,她将盈白的素手一握,似是牢牢抓住了什么东西:“且让那些个狼子野心的人好生瞧瞧,慕容薇的一双青葱玉手,根本不是吃素。”
一笑会心,慕容薇与温婉两双素手交叠,两双眼睛对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内心真实的含义。
一路伴着金秋的飒爽与丹桂飘香的馥郁,八月的最后一天黄昏,康南的使团已经到达姑苏皇城的郊外,在京郊行宫下榻。
连着下了几日雨,天气转凉,空气却有些发闷。
轩窗的珠帘半掩半露,上头还覆着层雨过天青的暗纹绡纱,君妃娘娘命人将那绡纱也系起,瞅着廊下朵朵旖旎的秋菊,这才畅快地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宫婢同福摆了一盘金桔提神,又依着君妃娘娘平日的习惯泡了一壶浓茶,这才悄悄掩上了门。
顾晨箫若有闲暇,每日早晚必定向母妃请安。今夜也不例外,他换了身衣裳,便踏着一地碎琼来到了君妃娘娘房前。
一身白衣翩然,黑发随意以墨色丝带挽系,不羁地飘散在风中。顾晨箫即便是浅浅那么一立,风神俊朗的面庞也足以惊散月华。
瞅着儿子这般的风度,君妃娘娘眼里透出自豪又赞许的目光,指了指左侧的位子,示意儿子在炕上落座。
君妃娘娘盘膝坐在右首边,手里还拿着枚玉如意把玩。她朱红的长裙娇艳明媚,朵朵舒展的金丝牡丹更衬得面如满月。
若是细瞅,还能发觉君妃娘娘的容貌稍稍与汉人不同,秀气的鼻梁如山岗般挺拔,深而且黑的一双眼睛似能勾魂夺魄。
明明艳若桃李的容颜,却不与妩媚沾边,偏又处处透出宝月祥云的庄严,到似是谪落凡尘的上仙。
顾晨箫在君妃娘娘下首落了坐,拿起一只金桔替母妃剥去外皮,递到她的手上。又闻得那茶香里的气息浓郁,无奈地说道:“母妃总是不听劝,夜里又饮这些浓茶。待回到宫里,儿子一定要在父皇面前告上一状。”
君妃娘娘放下玉如意,轻轻一弯唇角,不经意的眼泪流转间便是绝代的风华隐现:“你父皇若是做得了我的主,这些习惯也留不到如今。”
瞅着顾晨箫气结又无可奈何的目光,君妃娘娘眼中笑意更盛,开着玩笑要挟道:“母妃已然随着你来了西霞,你的终身大事如今可全在母妃手上。若是有什么人一心记挂着回去告状,我也没旁的法子,只费点儿心思给他娶个不喜欢的西霞贵女回去供着才好。”
“母妃”,顾晨箫脸上有淡淡的红霞飞起,明知君妃娘娘只是一句玩笑话,还是拖长了声音表示自己的不满。
明日就能见到慕容薇,这一对母子心里各有期待。
顾晨箫只恨一日不见,三秋如此之长;君妃娘娘却是携着康南皇帝的密令,一定要替儿子玉成这桩两国联姻的好事。
虽未见过真人,去岁儿子带回的山水长卷上头,却有他不经意留下的丹青。有伊人俏然在澄园古榕树下独立,望穿一泓秋水。
君妃娘娘相信一见忠情,更相信儿子的眼光。见儿子又羞又急,君妃娘娘隔着炕桌伸过手去,与儿子的大手握在一起。
“傻儿子,一句玩笑也开得不得,又不是不晓得你父皇泒母妃来做什么。这浓茶母妃也不饮,咱们母子就着几杯清茶续点儿闲话”,君妃娘娘怜惜地望着儿子,瞅着那绝世的好容颜,心里满是喜欢。
这是父皇与母妃成亲以来,两人第一次长久的分离,顾晨箫只怕母妃心情郁闷,才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
君妃娘娘又何尝不晓得儿子的心意,她吩咐同福换了淡茶,尝了一瓣儿子剥的金桔,酸甜的味道轻易地打开记忆的闸门。
往昔顾晨箫曾问及父皇与母妃的邂逅,君妃娘娘总是三缄其口。如今瞧着儿子情窦初开,君妃娘娘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与康南帝君惊心动魄的爱恋,今夜却颇想向儿子细细道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 无双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君妃娘娘相信儿子这种一见钟情的开始会成为以后相濡以沫的一生,是因为她与康南帝也有着几乎相同的故事。
那一年康南帝失踪了几个月,生死不知。康南国中一片混乱,朝臣们遍寻无果,方才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彼时顾正诺还年幼,还不是太子的身份,不够担当一国的重任。以纳兰大丞相为首的一群人已然考虑拥立纳兰丞相的长子、纳兰皇后的嫡兄、朝中呼声最高的国舅爷为下一任的皇帝。
万事具备,康南君帝却忽然现身,而且是携着君妃娘娘一同回了宫。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不为过,康南皇帝的后宫添一位新人,本不会掀起任何涟漪。偏是君妃娘娘身上大红的衣裙与明黄的织锦凤穿牡丹纹样的斗篷,如烧红的火焰,炙烤着纳兰皇后与皇太后的眼睛。
只有正宫皇后才有资格穿的大红与明黄,就那样堂而皇之地穿在一个乡村野丫头身上,对这样一个有着苗裔血脉的女子,纳兰皇后深恶痛绝。
那一道烈烈火焰般的繁华盛景,便是康南皇帝正式与纳兰一族宣战的开始,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导致了纳兰大丞相告老,成就了国舅止步君位的梦魇,也开启了纳兰皇后堪比冷宫的后半生。
君妃娘娘缓缓执起茶盏,品了一口重换的淡茶,安娴地望着顾晨箫的眼睛,轻轻说道:“儿子,母妃今天想同你聊一聊公主阿离的故事。”
阿离这个名字,除去父皇,在宫里无人知晓。
顾晨箫知道母妃的乳名,还是上次回南疆替外祖奔丧,新任的大土司郑重告诉他,阿离永远是他们南疆最尊贵的公主。
那时,顾晨箫才恍然知道,母妃嫁给父皇,原来算不得有多么高攀,她本就是一位尊贵的女子,在自己的部族里享受着外人不及的尊荣。
十万大山的湘西苗境,才是君妃娘娘生她养她的家乡。
二十年前,纳兰一族纵然权倾天下,却依然止不住想要谋夺皇位的野心,设下天罗地网,将康南皇帝逼入十万大山的腹地,晕倒在满是瘴气的桃花谷中。
那时,十六岁的阿黎喜欢带着她的丫头,每日在桃花谷里嬉戏。
毒虫与瘴气,外人眼中足以致命的东西,却似是阿黎手中曼妙的玩具。远远望见有人晕倒在一棵开得荼蘼的桃花树下,阿黎将绕在指间的一条七步蛇丢开,手握着藤蔓轻轻一荡便灵巧地立在一地落英之中。
粉红色的桃花瘴如梦如幻,在那一刻变得旖旎又温馨。
阿黎和她的丫头躲在树后,看到的眼前的男子在瘴气里睡得深沉安然,脸上却已泛起娇艳的桃红,知道他的毒已深入骨髓。
不知怎得,树下人那带着一抹红晕的容颜与英挺的双眉引得阿离芳心一颤,她救活了这个年龄上足以做自己父亲的男子,又顺便将他带回自己的寨子。
在这个一千多人的大寨子里,父亲以首领自居,被寨子里的人尊称为土司。那是因为百多年前,他们这一支苗裔曾受过大周朝的招安,当时的苗王被大周皇帝封为土司,允许他们世袭。
如今,十万大山里,他们的庙宇里依旧供着大周宣德皇帝的牌位,祠堂的正中央还摆放着大周朝曾经赏赐的青铜器,依旧以大周的子民自居。
十万大山的深处,几乎与世隔绝,当年,若不是康南帝避人追杀,就不会误入桃花林,更不会中了桃花林的瘴气。
鬼使神差般,阿黎救了他的命,竟也拨动了自己的心弦,想要以身相许,留这个人入赘苗寨之中。
康南帝张开眼睛,首先映入眼睑是从阿黎胸前垂落的苗银打制的那枚火凤凰,然后目光上移,又望见阿黎灿若桃花的笑颜。
做为土司的掌上明珠,阿黎胸前佩的火凤凰长链便是她身份的象征。
火凤凰轻柔地垂下来,倒映在康南帝溢满柔情的双眼。上面串着的绯色流苏浅浅扫过康南皇帝温情又热切的目光,与阿黎的羞怯交织在一起。
撇开年龄与过往,两双眸子里的火花如竹篙轻点,吹皱了一池春水。
缘份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高堂庙宇里久居龙椅之上的男子与十万大山的少女邂逅,在不知不觉间便谱出一阕旷世之恋。
阅人无数的他与从未走出大山的她,彼此都对眼前这人一见终情。
康南皇帝身无长物,唯有腰间还挂着一只玉箫,那是他的最爱。
每个朝阳初升的清早,康南皇帝喜欢坐在桃花谷对面的那块大青石上吹箫,阿黎便愿意合着箫声起舞,这便是顾晨箫以后名字的由来。
大土司决定顺应女儿的心意,将人招赘在苗寨,康南皇帝虽情长,却不能将儿女私情做为生命的全部。
想到那些拼死护卫他的旧部,还有逍遥在朝堂上的逆贼,他还不能独自一人溺在温柔乡里。
抉择虽然困难,分离眼看在即。阿黎脸上的笑容早被成串的泪水打落,似是雷霆霹雳,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不忍心上人委屈,康南帝向阿黎坦承了自己的身份,要她自己做出选择。
康南帝详细地描述了外头的世界,又告诉她,他父亲心心念念的大周朝早已不在,如今早日天下三分,他便是康南的帝君。
对着心爱的女子,康南帝自然没有一丝欺骗,他告诉她自己不能再娶她为正妻,因为中宫里已然有位皇后。纳兰家庭一天不能根除,他便一天不能废后。
不过康南帝以性命许诺,若阿黎愿意跟他下山,自此后康南皇宫里只有她夜夜相伴。以君为姓、以怜为名,康南帝还为她取了个小字无双。从此之后,君怜便是他的唯一。
土司泒了人出去打探,来回数十日,才知道外头竟然真得已经变了天。
纵然是康南的帝君,朝中全是纳兰一家为虎作伥,大土司不许女儿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他耐心劝说着阿黎,各人有各人的世界,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全当她与康南帝从来没有交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天涯
苗疆辛巴寨子坐落在飘渺入云的山顶上,终年有未融尽的积雪,山涧是清溪与四季长青的密林,还有五色纷呈的花朵。
相亲相爱的族人、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那一泒桃花流水杳然而去的悠然与闲适,是阿黎少年时最惬意的日子。
大土司一脉单传,延续到了阿黎的父亲这一代,膝下就唯有阿黎这一个女孩儿。自从阿黎的母亲病故,大土司再未续弦,阿黎便成了苗寨里唯一公主,是全寨人手里的掌上明珠。
若是没有康南帝的闯入,貌若天仙的阿黎一定会沿着父亲既定的轨迹,招赘一个寨子里最勇敢的男子做自己的丈夫,再由她的丈夫接任下一任的土司。
平静的生活就因为康南帝的突然出现而被打断。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多年,阿黎纵然万分不舍中,窝在父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却依旧执拗地求父亲成全,想要跟着康南帝走进外面的天地。
大土司即被女儿哭得肝肠寸断,又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好说歹说,坚决不允唯一的女儿背井离乡。
生怕倔强的女儿一条路走到黑,土司将她锁在吊脚楼之上,又命人严加看守。还以断绝父女关系相胁,告诉阿黎,只要她逃出吊脚楼一步,便算是断了父女的情谊。
恩威并施,终于挽不回阿黎为了爱情奔走天涯的决心。在一个绵绵春雨的夜里,康南帝迷晕了看守吊脚楼的护卫,带着阿黎悄悄翻出窗口,两人穿越初遇的那片桃花林,想要返回康南。
大土司得知音讯,一夜间白雪染成霜发,他抄了近路追赶,阻在他们前头一座必经的山头。
忆及那一夜父亲在春雨里昂然而立,那一面竟是诀别,君妃娘娘一双曼妙的美目里续满了泪水。她从袖间取出一块玫瑰紫绡金帕子轻轻蒙在自己脸上,不叫儿子瞧着自己眼中的悲恸。
那一天,大土司弦上的弓箭直指康南帝,只要手指一松,那尖利的木箭便会破空,牢牢射进康南帝的胸膛。
阿黎展开臂膀,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执拗地挡在了康南帝的前头,又被康南帝坚决地推向身后。两人不屈的眼神与大土司遥遥对视,那片刻的凝滞似有跨越千年的漫长而萧瑟。
良久之后,大土司长叹一声,将手中弓箭一折两半,扔进了一旁的山谷。
“阿黎,你弃整个部落的子民不顾,我以大土司的身份发誓,再也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们之间的情谊便如同那断做两截的弓弩,各不相干。”
父亲在细雨中的白发与骤然佝偻下来的身影象片片小刀,凌迟着阿黎柔软的心。望着父亲与族人一去不回头,在那个春雨潇潇的日子里,她抱住康南帝,再次哭得撕心裂肺。
一个女子为了爱情所做的牺牲,竟然是以与自己的父亲与整个宗族决裂为代价。康南帝暗暗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不会辜负这个为了爱不顾一切的女子。
苦涩的泪水还是打湿了君妃娘娘的手帕,有大滴的泪珠从她脸上滑落,又顺着指尖轻轻流淌。不知何时,顾晨箫已然听得泪流满面。
这一别,便是一位父亲与女儿所有的曾经,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父女二人老死未能相见,直到去岁辗转传来外祖过世的噩耗。
去年在苗疆,他跪在外祖坟前的时候,对这个从未蒙面的老人便有深深的眷恋。外祖从未想过要棒打鸳鸯,只是一颗拳拳爱女的心意,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那一折两段的弓箭,虽是外祖的决绝,却更是对阿黎的保护。
纳兰家权倾朝野,康南帝还暂时处在下风。若叫他们知晓,阿黎是苗疆的公主,等同替康南帝添了助力。他们弑不了君,却可以杀了阿黎泄愤。
因此,阿黎宁愿穿着那样张扬的衣裙,以苗裔蛮夷的身份,霸道又强势地留在康南帝的身边,有效地转移着对手的注意力,让康南帝尽快收复失地。
阿黎读过汉文,也知晓汉人的规矩。她知道自己不是康南帝的唯一,东西六宫哪一处都住着美人。她却从不在意,只要康南帝的真情是留给了自己,她就不在乎他身边还有着别的女子。
那一日阿黎红裙黄衫,以傲视天的姿态与康南帝手牵手走上大殿,便足以睥睨包括纳兰皇后在内的所有后妃。
康南帝不顾纳兰皇后的反对,强势地立了阿黎为妃。
册封大典上,纳兰皇后第一次听到那个君怜的名字,气得差点儿当场晕倒在地。待听着太监一定一句宣读完比康南帝亲自撰写的诏书,纳兰皇后尖利的指甲将自己的掌心刺了个血肉模糊。
从阿黎到君怜和无双,康南帝便以这样的方式来宣告他待阿黎的不同,警告皇后不要对阿黎动什么手脚。
从姓氏到小字,无一不将正宫的皇后娘娘扎到遍体鳞伤。那一夜,坤宁宫内彻夜不寐,纳兰皇后的怒气,在杂碎了殿内所有的古董陈设之后,依然不能停息。
同样出身纳兰家的皇太后亦是雷霆震怒,以孝字为由,不许康南帝娶一个苗家女子,为了要他废妃。不惜动用自己的母族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想到阿黎那一夜与她父亲的决断,康南帝顶住种种压力偏不妥协,第一次明确表达了对纳兰家的不满,而且做为反击,将君妃定为超一品的份位。
简单的姓氏封号,那一个君字却凌驾在皇贵妃之上,几可与皇后比肩,令纳兰皇后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仅如此,君妃娘娘所居的宫殿内,康南帝命人处处植满桃林芳菲,九级台阶之上高大的门楣富丽堂皇,悬挂的匾额是康南帝御笔手书手的“琴瑟宫”三个鎏金大字。
皇帝与君妃琴瑟和鸣,纳兰皇后便独守中宫,那琴瑟二字分明是对她赤裸裸的讽刺,皇太后爱莫能助。
纳兰家权势再大,因为一次弑君的失败,已然落了下风。康南帝君手中握有证据,再不是任自己搓扁揉圆的庶子,皇太后第一次落了下风,不得不采取折中。
第四百五十六章 琴瑟
这一次,纳兰太后强势的反对却如火上浇油,将君妃娘娘推上了更高的位置,令纳兰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形同虚设。
权衡利弊,纳兰太后不得不第一次对康南帝低头,双方坐下来好生商讨往后的日子。
作为妥协,康南帝君懂得见好就收。他承诺,只要纳兰家不危及君妃娘娘的安全,他便答应太后娘娘,若君氏日后诞下麟儿,不得册封为太子。
以一个太子之位换取君妃娘娘的安然,虽然心爱的女子那时初入宫闱,对这些制衡之术一无所知,心里并不在乎,康南帝却一定要解释清楚,他为何不肯为两人的结晶博取最好的前程。
琴瑟宫一直未曾撤下的龙凤红烛依然将殿内映成彤红一片,康南帝握着君妃娘娘的手与她细说究竟。
纳兰一家既然敢觊觎君位,便是一颗迟早要剪除的毒瘤。
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替未来的儿子扫清余障,将大好的河山干干净净传到自己喜欢的儿子手中。
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都没有关系,待他觉得时机成熟,甚至可以直接将皇位传给儿子。
如今实力不够,时机也不成熟,康南帝唯有先低头让步,护住眼前人的安危。
已然成为君妃娘娘的阿黎点唇一笑,万千光华流转,胭脂色的红唇轻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信你。”
美人在侧,康南帝的深情缱綣又温柔。他横玉箫在手,再次吹奏起一曲笙歌,算是贺两人的洞房花烛。君妃娘娘赤足舞在喜庆的大红团花地衣上,烈烈红衣渐渐燃成簇簇的火苗,将龙凤红烛衬得黯然失色。
从此,便唯有琴瑟宫一枝独秀,其他六宫粉黛黯然无光。
君妃娘娘十月怀胎,被康南帝护得铁桶一般,纳兰氏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能眼看着她一朝分娩,果真生下一个男婴。
对于自己忠爱的小儿子,康南帝没有按着下一代的正字排辈,而是当场赐名晨箫,以纪念他与君妃娘娘初识的那个春季,他于清晨的薄雾里在山林中吹箫,两人自此定情。
顾晨箫一直晓得自己与各位皇兄名字的不同,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里藏着父皇与母后最深沉与坚贞的爱恋,更是父皇与纳兰家恩断义绝的明证。
如此说来,身为皇兄的太子顾正诺身上流着一半纳兰家的血脉,自然深知自己太子之位难保,才敢暗地里对自己在国内百般排挤,又敢泒人千里追杀,只为扫除他日后即位最大的屏障。
想起皇太后从小看着自己仇视的目光,还有纳兰皇后阴翳的双眼,甚至别的兄长们敬畏又疏远的神情,一切都变得释然。
顾晨箫早已拭干了泪水,优雅地剥着金桔,又回复了那竹上幽雪的飘逸。
君妃娘娘拿帕子沾了些茶水,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将当年那些风流涌动的往事继续说给儿子听。
自打入主琴瑟宫,夜夜与康南帝双宿双栖,一个冠宠后宫的君妃娘娘红了多少人的眼睛。皇太后与皇后娘娘甚至直接指她为红颜祸水、误国的妲己。
虽承诺了不伤君妃娘娘性命,这些人却几次掀动朝臣上书,想要将君妃娘娘打入冷宫,都被康南帝以家务事推诿,维护君妃娘娘的决心坚定不移。
康南帝对小儿子的疼爱有目共睹,纳兰太后深怕太子之位有变,连着几封家书传回娘家,要大家共谋大计。
当时纳兰大丞相已然辞官,国舅爷却还掌着兵权。太后娘娘深夜传话,命国舅爷进宫,汇同母族十二位在朝的大臣联名上书,逼迫康南帝册立纳兰皇后的嫡子、时年八岁的顾正诺为太子。
康南皇帝欣然同意,翌日便颁发了册封诏书,连最简单的仪式与贺宴都没有,顾正诺懵懵懂懂之间便成了康南的太子,更成了握在纳兰家手里的傀儡。
太后与皇后,都是纳兰家的女儿,纳兰家把持朝政多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康南帝有心连根拔起,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年在苗疆中毒,桃花林里瘴气太霸道,侵蚀了他本就受了重伤的肺腑。那时硬碰硬没有足够把握对抗纳兰家的强势,更怕护不住琴瑟宫中的幼子弱母,康南帝唯有顺水推舟,将顾正诺推上太子的位置。
有了顾晨箫之后,君妃娘娘不再仗着康南帝的宠爱锋芒毕露,而是学会了韬光隐晦。她依着康南帝的意思,在琴瑟宫内称病不出,更以此为由,不再向纳兰皇后晨昏定省。
君妃娘娘闭门谢客,琴瑟宫中全是康南帝的亲信。最爱的女人与最爱的儿子,都被康南帝纳在自己渐渐丰满的羽翼之下。
虽集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有麟儿傍身,君妃娘娘却终是渐渐懂得深宫的不易。
病骨支离的丈夫与虎视眈眈的纳兰家,都是她与儿子最大的隐忧。漫长的二十年时光过去,她曼妙又轻灵的双目渐渐失了当初最纯真的色泽,开始由一泓清澈的碧波变为幽深的古潭。
本是生在南疆十万大山的女子,过着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生活,享受着最广袤的山川润泽。她以为走出了大山,外面会有更广阔的天地。谁知道,为了自己和儿子的安危,只能深锁在四角合围的深宫。
亲情不是一句割舍便能放下,君妃娘娘时刻牵挂南疆的父亲,心情自然郁郁。她在在宫里只有下属没有朋友,康南帝真心的怜爱与纳兰皇后的仇视都令其他妃嫔望而却步。
唯有琴瑟宫内,与康南帝君共看斜阳晚霞,细数伉俪情深。
苗疆旧隅里阿黎的闺房一直盈满康南帝的记忆,为抚慰君妃娘娘明思乡之苦,康南帝将自己从前的潜邸翻修,还建了所与阿黎闺房一模一样的吊脚楼。
潜邸赐名为汨罗福地,依着君妃娘娘的喜好植了桂树与碧荷,还有一片桃花林,做为私产赐给了君妃娘娘。
顾晨箫全然沉浸在母妃的讲述中,将母妃的话与自己记忆中的部分渐渐重合,对父皇与母妃深沉的爱恋有了更丰盈的认知。
第四百五十七章 惊心
顾晨箫沉浸在母妃的讲述中,年少的画面虽然遥远却也清晰,一幕幕、一幅幅在自己眼前展现。
约莫五六岁时候的某个夏夜,他偎在父皇怀中,听父皇讲述大禹治水的故事。深湛的夜空里繁星闪烁,伴着父皇柔声的讲述,他的上下眼皮渐渐胶合在一起。
父皇抱了他轻手轻脚放回帐中,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守着他发出喟然的一声轻叹:“儿子,父皇的时间有限,你可要快些长大。”
有粒滚烫的泪珠轻轻砸在顾晨箫的脸颊,年幼的他好似忽然读懂了父皇的哀伤。生怕惊了父皇,他不敢张开自己的眼睛,而是保持着均匀的呼吸躺在帐中。
父皇面窗而立,伤感地唤了声阿黎,他晓得那是母妃的乳名。
而康南帝不晓得儿子实际已然醒来,他陪在儿子身边,喃喃诉说着对她们母子的歉疚。顾晨箫那时年纪小,记不得父皇所说的全部,唯有几句话却印象深刻。
父皇遗憾纵然捧下天上的月亮,许母妃无上的尊荣,却如同折断了母妃那双如春燕一般自由飞翔的羽翼,让她再不能振翅高飞。
“你本是山间的鸿鹄,有着更广袤的天地,却甘愿随着我圈养在金丝笼中。阿黎,要你随我回来,终究是我的自私”,父皇那句话让顾晨箫记了十余年的时光,今夜想起来格外清晰。
得与失之间,总有如丝如缕的关联。
母妃既然深深爱关父皇,那么不管随他住在什么地方,都是甘之如饴。何况父皇待她们母子二人是那般的金贵小心,容不得一丝闪失,何至歉疚若斯?
外头菊香阵阵,一地琼华间落英缤纷,伴着清凉的夜风袭人。
西霞的金秋确乎与康南不同,瑟瑟秋风里添了些飒爽与高远,令顾晨箫的思绪开阔而缜密。
父皇与母妃之间,一定还有些自己不晓得的秘密,今夜既然母妃打开了话匣子,顾晨箫一定要问个明白。
而君妃娘娘显然未给儿子开口的机会,而是继续讲述着当年的故事,要他彻底看清楚康南帝连同她们母子和纳兰一家的深仇大恨。
连番的受挫之后,纳兰家终于耐不住性子,撕毁了当初的承诺。他们要趁着顾晨箫还未成人,剪除日后顾正诺即位最大的障碍,一举将君妃娘娘这对母子置之死地。
那一年除夕夜的祭祀大典上,纳兰皇后主持皇宫盛宴。一样的梨花白,君妃娘娘面前那杯酒里却添加了鹤顶红。
与毒药虫蛇浸淫了多年,君妃娘娘天赋秉异,对天下毒物了若指掌。
那杯酒一入手,隔着杯子便能查觉到有异,而君妃娘娘腕上一串用来辟邪与驱毒的白玉骨珠登时由莹白变为浅红。
君妃娘娘花容失色,忙忙端过儿子面前的羹汤,腕上白玉骨珠浅浅的淡红倏然转为赤红。潋滟的颜色更盛,显然这一碗羹汤里的药物更足,是存心当场要了她们母子二人的性命。
一个人势单力薄,君妃娘娘没有证据在手,无法公然叫破纳兰皇后的行径。她命人将儿子即刻送回琴瑟宫,自己装作不小心,将一杯酒尽数泼洒在衣袖上,整场宫宴粒米未尽。
大约当时自己太过年幼,对君妃娘娘讲述的这一幕,顾晨箫没有丝毫印象,如今听来只是觉得遍体生寒。鹤顶红是天下至毒,若母妃一时不查,母子二人便会称了敌人的心意毙命当场。
苗疆圣物白玉骨珠,本是多少代传下的宝物,就在那一夜被君妃娘娘一分为三,串做吊坠分别挂在自己、儿子和夫君颈间。
纳兰皇后连着施了几次毒,都被君妃娘娘轻易化解,约略晓得君妃娘娘身上有驱毒之物,对她的身份产生了猜疑。
不信眼前这女子是普通的苗裔,纳兰皇后几次三番泒人南下苗疆,想要探寻君妃娘娘的真实身份。好在辛巴寨子有天然的桃花林阻隔,又在雪山的深处,险要的地形与那些浅粉的瘴气令外人望而却步。
纳兰皇后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康南皇帝的万寿宴上,步步生莲的歌妓弹唱间忽然扔掉琵琶,袖中执出软剑,直刺近在咫尺的君妃。
幸亏贴身婢女是康南帝的暗卫,电光火石之间以身挡住那化做长练的一剑,解了生死危机。
类似的事情举不胜举,纳兰家已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
疯狗难挡,除去琴瑟宫和汩罗福地,君妃娘娘再不敢在旁的地方驻足。
为了小儿子的安危,康南皇帝将顾晨箫亲自带在身边调教,给他找了最好的老师习文练武,早早册封他为宁王。
顾晨箫打从很小便随着父皇参朝议政,康南帝更悄然无声地转移了一部分兵权和人脉到他手上。
也曾私下想要求得苗疆大土司的谅解,康南皇帝一个人悄然去过一趟旧地,想要化解这对父女的矛盾。
当年彪悍的大土司已老去,满头白发间憔悴而又稀疏。
年老的父亲早已原谅了当年女儿任性的出走,他晓得女儿在康南宫内步步惊心,何曾愿意添她的烦忧,只要康南帝照顾好女儿与外孙,过往的一切尽如烟云。
大土司弥留之际,也曾泒人带信给昔年的阿黎、如今的君妃,可惜那信辗转间被纳兰皇后截留,消息来得太迟,阿黎终于错失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得知噩耗,君妃娘娘满腹歉疚。所谓近乡情怯,老父已然不在,又何须再踏上归程徒增伤悲,只能泒唯一的儿子回家乡奔丧。
君妃娘娘对儿子细说着前情,提到老土司的过世,依旧湮灭在巨大的哀伤里。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切切说道:“晨箫,你父皇为了咱们母子殚精竭虑,你要好好争气,替他将纳兰家这些坏人一网打尽。”
如今顾晨箫名声已起,手中又有军队在握,虽然算不得权倾朝野,却也不必将一个背着太子空壳的顾正诺放在眼里。
朝中既有老臣的支持,背后又有康南帝这个最坚强的后盾,连纳兰皇后都已退避三舍,按说一切都已然步上正轨。
第四百五十八章 玉成
便是公然废了顾正诺,改立顾晨箫入主东宫,纳兰家也不复当初与康南帝一较高下的底气,何以母妃言语间总有掩不住的伤痛和悲哀?
顾晨箫脑中有万千思绪,纷乱的片段随着君妃娘娘的话渐渐连成长线,一条线索清晰而明了。
琴瑟宫里一年四季都有君妃娘娘亲手配制的药丸,一粒粒朱红的丸药散发着清香,拿玉葫芦盛了,搁在君妃娘娘炕桌的抽屉里,父皇一日三餐不离。
顾晨箫曾亲手侍候父皇用药,嗅着那药丸的香气,也曾关切地问起,父皇身康体健,何以一直要吃药?
君妃娘娘不答,康南帝笑着对小儿子说:“你母妃手里有些秘方,这种药最是强身健体。父皇年逾半百,还要再活上半个世纪,护你和你母妃安然无忧。”
再活半个世纪,康南皇帝便是早过了百岁高龄,世间哪有如此长寿之人?他自己哈哈大笑,母妃却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外头榴花如火,闷闷地不吭声。
顾晨箫深怪自己没有早早留意,只瞧着父皇身体孔武有力,没将他昔年的心肺受损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是药三分毒,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大补,何况父皇每日大把大把的吞咽,大概早就伤到了根本。
顾晨箫抓着母妃那只白皙柔软、一如少女般的素手,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凝重地问道:“母妃还瞒着儿子什么?父皇究竟为什么一直对我们母子觉得歉疚?那并不是普通的心肺受损需要调养对不对?母妃亲手配制的那些个朱红药丸,究竟冶的什么?”
儿子总是这般冰雪聪明,简直一语中的。
丈夫对自己母子的歉疚,自然是怕他命不久矣,留下这对孤儿寡母,不足以应付纳兰家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
君妃娘娘既将前事和盘托出,便是不忍心夫君再受那般的煎熬,有些担子迟早要挪到顾晨箫身上。儿子纵然优秀,却须再受磋磨,日后才能担起一国的重任。
君妃娘娘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要顾晨箫稍安勿躁,只拍着儿子的手重重说道:“你父皇心肺受损是真,单靠调养已然无法压制。那些个药丸都是母妃亲手配制,能缓解病发的苦痛,却除不了根基。”
果然被自己料中,父皇的病情已然危殆,母妃这番话半真半假,大约是在避重就轻。生怕自己的追问徒增母妃的伤心,顾晨箫强忍心中的痛楚,轻轻拥了拥母妃的臂膀。
君妃娘娘盘膝而坐,从打开的轩窗处随手折了一枝开得正艳的菊花,将来时帝妃的对话一并转述给儿子听。
离开康南的前夜,康南帝照例宿在琴瑟宫中,拉着君妃娘娘的手与她语重心长说着悄悄话:“人死如灯灭,不过一口气的功夫。这些年我的身子什么状况,你比我更为了解。”
若不是偶遇阿黎,康南帝这一条命早葬身在十万大山里。如今他多活一天,便是多一天为这对母子打算。慕容芃的册封大典在即,接到西霞国书的那一刻,他心里就有了绝好的想法。
康南帝君瞧过顾晨箫绘给君妃娘娘的山水长卷,更瞧过那不经意间添在画上的豆蔻女子,更知晓她的芳名和来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画卷上的女子这样绢秀而绝美,简直与他的阿黎不相上下。
他与君妃娘娘一见钟情,自然不觉得一对年轻人心生爱意是犯了礼义廉耻的大忌。越过了公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又有什么关系,大胆的相爱本身便是一种幸福。
难得儿子与她两情相悦,若是一举娶到这位西霞的公主,皇后母族一脉若想下狠手,必定投鼠忌器。
康南帝早存了玉成之心。因此,前时顾晨箫请命调用采矿与锻造兵器的工匠,康南帝都命泒了最好的人支援西霞,牢牢帮儿子握住了夏钰之这个同盟。
康南帝咳嗽两声,两个太阳穴又是钝钝的疼痛,牵动胃里一阵难受,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怕君妃娘娘担心,康南帝阖着眼睛,缓缓说道:“去替我泡杯茶来,今日想喝你泡的金银花茶。”
已经二十年的时光,君妃娘娘怎会不知道丈夫的痛楚。她佯装不见,轻快地转身,从柜子里绘着五美献寿的均窖瓷罐里取出夏日晒好的金银花,又多放了一朵活血化淤的玫瑰,泡好茶放到丈夫面前。
五冬六夏,琴瑟宫象征幸福吉祥的红毡从未换下。君妃娘娘将鞋子踢落在地,赤脚踏过红毡,那满头乌发逶迤到地面,一如初见时的天真类烂漫,又如小鸟依人般偎在康南帝的怀里。
这些日子,康南帝已经把自己的意思与君妃娘娘说的十分清楚。顾晨箫明里暗里已掌了半数的兵权,可说羽翼已丰,由他陪着母妃出行,该是万无一失。
而这次西霞相邀,康南以君妃娘娘带着宁王殿下应约,显得十分有诚意。即是建安有意联姻,他康南帝又不是没有好儿子。
那一夜康南帝频频嘱托,说康南会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意,只要君妃娘娘替儿子娶回西霞的公主。
他将嘴唇覆在君妃娘娘耳边,悄言悄语说着自己的打算。君妃娘娘先是愕然,然后是感动,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康南帝,将脸贴上他的脊背。
君妃娘娘与儿子闲话着家常,思绪也不断飞扬。丈夫想助儿子问鼎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为的未必都是权力。而是只有儿子坐在那个位置上,待他百年之后,他们母子才有真正的安全可言。
纳兰一族把持朝政,丈夫一直在悄悄修剪着他们的羽翼,如今已然卓有成效。若是多给丈夫十年时光,未必不会完全根除胃口太大的纳兰一族。
只是…一想到丈夫早年前留下的病痛,君妃娘娘的眉头就深深蹙起。当年的十万大山,她遇到康南帝时,他已深受瘴气之毒,她以妙手回春的秘药救得他的性命,却医不好已然落下的毛病。
第四百五十九章 倾国
这些年,康南帝的头疼一日重似一日,在为他配制的丸药中,君妃娘娘已经不得不加了些古柯叶子。
那是比罂粟更具有镇痛作用的一味草药,自然毒性也比罂粟更大。
是药三分毒,君妃娘娘何曾忍心给丈夫用这些东西?可是若不用,那头疼一起,便是大罗神仙也止不住,君妃娘娘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瞧着母妃一直垂眸沉思,顾晨箫从侧面望去,只觉得母妃身上似乎有着凄婉的哀伤,他一直不知道,母妃为什么那么不快乐。
君妃娘娘抬手,忽然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面颊,幽深的大眼睛里透出淡淡的哀伤:“晨箫,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想要什么呢?顾晨箫思考片刻,便抬起头来回答母妃的问题:“就像父皇与母妃那般,遇到了对的人,不管前面是鲜花还是荆棘,都一起走下去,不回头。”
君娘娘娘深湛湛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问了一个顾晨箫没有想到的问题:“那么你是真心愿意娶西霞的大公主慕容薇,还是将她做为你与纳兰一族抗衡的资本?”
顾晨箫一时楞住。心间从未想过要拿慕容薇做什么抗衡的资本,只是母妃的话却将康南的形势真切地摆在自己眼前。纳兰一族不除,自己娶回了慕容薇,身边也不会太平。
母妃这样的问法,与其说是求证,不如说是给自己提醒。
他眼中闪过幽静又自信的目光,望着母妃露出灿烂的笑容:“不管父皇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您始终都站在他的一边。儿子相信,纵然天下人负我,慕容薇依旧会对我不离不弃。”
君妃娘娘眼角的笑意有些莫测,嗔道:“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从哪里来得负与不负,还不离不弃。”
顾晨箫面上一红,却依然抬起俊俏的容颜,认真地问着母妃:“您信不信前世今生?儿子打从第一眼见到她,总觉得那不是初遇,而是重逢。”
从初见慕容薇时心间一次次闪过的难言隐痛,还有她一瞬间苍白又无措的目光,顾晨箫相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傻儿子,同母妃表白什么心际,留着你的话以后去向该说的人诉说。”君妃娘娘手里的丝帕不轻不重打在儿子头上,眼角的笑意越发如一朵盛绽的花,渐渐潋滟了开来。
君妃娘娘回头打开一旁的锦匣,从里头取出一只缕刻精美的红木小匣,再将红木小匣打开,里面是一幅卷得工工整整的山水长卷,以鹅黄的丝带挽系。
顾晨箫认得,正是自己从南疆回康南,一路绘给母亲的那一幅。
君妃娘娘小心地取出长卷,在炕上摊开来,一山一水的抚摸过去,待寻到西霞澄园那棵古榕树,君妃娘娘指着树下那美人的侧影,深沉地望着顾晨箫:“难道是从这一天,她就入了我儿子的眼?”
顾晨箫先是惊讶,继而释然,如山般朗润的俊颜一红,露出羞涩的笑容。
一路上绘制的风景太多,顾晨箫自己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河流山川入这长卷之中。因是父皇飞鸽传书,要自己留在西霞过年,他只能绘完之后,遣心腹小厮送回了康南,呈到母妃面前。
他回国后,母妃只说是喜欢,并未当着他的面打开,竟不记得自己那一日是怎样的心情,把惊鸿一瞥的慕容薇绘进了画中。
顾晨箫认得画面里慕容薇身着的紫裙,那一日便是她仓皇而去,这裙衫被小路上旁逸斜出的竹枝所勾,有那么一缕裙边被自己在草丛间发觉,一直收在贴身的荷包之内。
顾晨箫白皙的面颊透出红霞,映入君妃娘娘幽深的双眸。他认真思索着,坦然回答道:“也许比那一天的初遇更早,我总觉得从前好似与她携手,走过了一段坎坷难行的道路。”
“原来我儿子早有意中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君妃娘娘的汉文已学得极好,她轻轻呢喃着说道:“母妃不管她的身世地位,只要她对得起我儿子这一片深情,就是你父皇与母妃最想要的儿媳。”
君妃娘娘波光潋滟的眼里并不全然是喜欢,还有深沉的担忧。顾晨箫揽住母妃娇小的臂膀,不安地问了一句:“母妃,您在担心什么?”
君妃娘娘眼中的慕容薇太过单弱,眉眼盈盈处,是秋水湛湛的莹然,带着杏花烟润的气息,纤柔而出尘。
不晓得这样的女子如何能给儿子那么大的信心,相信纵然天下人负他,慕容薇依然会不离不弃?她的儿子该有着睥睨天下的风姿,该有着琴瑟和谐的伴侣,该有着一生一世的幸福与安康。
只怕儿子今日之爱怜换来他日之伤感,难免会步自己的后尘。只是若一切回到从前,在那片满是瘴气的桃花林中,她依然愿意救下今生的夫君,明知道不能白首,依然愿意与他携手余生。
未来的日子漫漫,有过相守相知,还会想到余生的孤独,慕容薇与儿子之间,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
画面上人物如此单薄而娇小,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能不能帮着儿子躲过宫中的风刀霜剑?若她先屈从于纳兰家的淫威,儿子会不会再有前进的动力?
君妃娘娘明知自己想的有些多,心中却依然忍不住对儿子未来的彷徨。如同小时候一般,她将儿子的头揽在自己怀中,除了伤感,更多的是担忧。
“慕容薇养尊处优,如温室的花朵,母妃只担心她能否适应康南的生活,有没有信心与你面对接下来这段艰难的时光?”君妃娘娘努力将话说得含蓄而平淡,顾晨箫多少明白了母妃的担忧从何而来。
只有他晓得慕容薇柔弱的身躯里隐藏着多大的战斗力,看似秋水明眸的闺中少女拿纤瘦素净的皓腕指点着江山,一步一步粉碎着国内那些奸人的阴谋。
有她陪在身边,绝不是负累,而是坚强的后盾。
事关西霞的机密,有些事情与母妃说不明白,顾晨箫只是宛尔一笑。
第四百六十章 天定
菊花与丹桂的香气郁浓,月移花影,步上阑干。
在这个金秋送爽的夜晚,顾晨箫无比坚定地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坦然抬起头问向君妃娘娘:“与父皇相遇,走到今天,您可曾有过后悔?”
儿子眼中有着洞彻世事的澄澈,君妃娘娘恍然明白,她与丈夫以为瞒得够好,其实儿子早已知道。
父皇看起来满面红光,孔武有力,顾晨箫却依然从母妃深沉的眸子中读到担忧,母妃配制的丸药,父皇从来只在琴瑟宫服用,只说是强身分健体的效用,却从来不敢让太医知晓。
三宫六院、军国大事,没有一丁点儿需要母妃操劳。能使她愁眉不展,便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父皇每况愈下的身体。
这几年,父皇行事已经有些急躁,顾晨箫知道,那是父皇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在一点一点安排着身后事。
母妃依旧美丽,却总是掩不住那抹从他记事起就带着的寂寂,他曾以为那是母妃不能走出宫廷,在天地间自由街的寂寞,其实不然,只是母妃提前感受到了没有父皇的那一刻。
希望相伴的日子来得天长地久,希望停住永远幸福的时光,甚至希望有些日子可以倒流,然而人生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常与亏缺。
君妃娘娘的手温柔地抚过儿子的面颊,带着温暖的笑意:“阿箫,若是你决定了,母妃便一定不负你父皇所托,促成两国联姻。只是你能不能确定自己今日的选择?你要的这个妻子,她能不能随时随地都站在你这一边?”
这些年在宫里冷眼旁观,君妃娘娘其实也瞧到了纳兰皇后夹在家族与夫君之间的煎熬。两个没有真爱的人自然不能同甘共苦,家族利益当前,纳兰皇后颇有些自作自受。
纵然她早生了华发,又在中宫自苦,君妃娘娘心里却没有半分同情。
如此一问,只是怕日后的慕容薇难以取舍。当康南的利益与西霞冲突,当顾正诺与纳兰家可以给予西霞的更多,身为西霞的大公主,她又该如此权衡?
为打消母妃的顾虑,顾晨箫撇开关于那些矿藏的秘密,开始给母妃讲起他和慕容薇的相遇,还有他和夏钰之的结盟。
每一眼都镌刻在记深处,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
若是慕容薇有意与顾正诺谈条件,当日便不须救自己的性命。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康南帝心中的地位,只要扣自己在手,康南帝便一定会让步。
顾晨箫打开荷包,那里面还有那缕紫色的裙角:“母妃,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阿箫确信,她便是我的唯一。”
记忆的齿轮转动,蓦然回到青莲台那几日的温馨,顾晨箫直到此时才查觉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惊得抬起头来:“母妃,母妃,她如何知道我从不食用鸡汤?”
当日自己重伤,醒来时便嗅到鸡汤浓浓的气息。顾晨箫侍母至孝,因为这是君妃娘娘的生肖,自然不肯食用。未料想晚间却嗅到了香甜的莲藕棒骨汤,清淡而又少盐,与汨罗福地的何其相似,那是他的最爱。
是打从什么时候,慕容薇对自己的饮食习惯这样了若指掌?而澄园的初见,自己虽是便装,她分明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才刹那间变得仓皇。
当日那针扎一般的疼痛在心间蔓延,顾晨箫拼力想要寻找从前的痕迹,自然都是徒劳,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澄园初遇的那一刻。
君妃娘娘楞了半晌,末了轻轻摇头,泛起柔和的笑意:“姻缘天定,大约如你所说,前世里曾有过交集。”
不是不担心的,纵然这两人倾心相许,其间却依旧有着阻力。康南皇帝与君妃娘娘都已经明白他们彼此的心意,愿意成全一对小儿女的幸福,崇明帝和楚皇后大约还蒙在鼓里,又如何能接受心爱的女儿早已私相授受。
两国联姻,讲求的是最大利益。若建安以马匹为饵,西霞能否拒绝那个据说人品样貌都不逊儿子的秦恒?想到康南帝对自己的秘密授意,君妃娘娘暂且不提,清晰地问着儿子的意思。
“建安年年给西霞输送马匹,都留有后手,真正的种马,他们从来不给,西霞心里未必不生气,只是不肯撕破脸皮。”这些事情顾晨箫与慕容薇早摸了个一清二楚,顾晨箫成竹在胸,根本毫不在意。
某些事还在酝酿之中,一想到千禧教圈在藏地的马场,顾晨箫嘴边泛起狡黠的笑意,一双明眸灿灿发光:“马匹又不是建安才有,假以时日,儿子和阿薇一样会给西霞送上这份大礼。”
不经意间儿子竟唤了人家的芳名,还这样亲昵自然。
很少能瞧见儿子这样真情流露的笑容,少了些平日的儒雅与矜贵,添了些孩子气的顽皮。君妃娘娘轻轻吐出一口气,感染着儿子的喜悦,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何况,如今西霞没有母妃想像的那样需要建安的支持,您该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会娶得美人归。”想到已经泒在玉屏山的人马,还有不日便要送往边城的弓弩,顾晨箫嘴角弯起成竹在胸的微笑。
君妃娘娘心间大定,她伸展了一下身子,又慵懒地半躺在卧榻上,轻轻阖上眼睛:“儿子,让母妃想一想,该怎么替你达成心愿”。
这才是康南帝愿意让她来西霞的真正原因,做父母的,谁不想看着儿子娶到心仪的女子。康南拿出十成十的诚意,就不信建安更舍得花大力气。
而君妃娘娘心里还藏着个谁也不能说的小小私心,便是康南帝不许她成行,她也要软磨硬泡,一定达成这次西霞之行。
建安的朱果三十年一熟,去年便是成熟的果期。
为康南帝君配制的药丸里,独缺了这枚最重要的引子。因此,那药只是缓解康南帝的痛苦,却延不了他的寿命,一直是君妃娘娘心头大忌。
去年朱果成熟之机,君妃娘娘曾避开纳兰一族的视线,悄悄泒人潜入了建安,想与建安皇帝秘密接洽,无论以何为代价,都要替丈夫换一枚救命的朱果。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下榻
君妃娘娘泒出的人跋山涉水到了建安,正逢着太子秦恒出使西霞。
细心打探之下,便听说两枚朱果已没了着落。一枚为了延年益寿由建安帝当场服食,另一枚做为礼物,被太子秦恒送到了西霞。
十万大山里草木成林,君妃娘娘对世上奇花异草了若指掌。这世上哪有什么延年益寿的神仙果,分明只是味千载难寻的药材。
痛失机缘,丈夫再无三十年的机会可等。
君妃娘娘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希望,她辗转打听,西霞那位太后娘娘病情已有好转,她并未服食这枚朱果,而是将它暂时存在了玉盒之中。
以玉盒存储,药气经年不散,依旧可以治成救命的丸药。这一趟西霞之行,君妃娘娘想拿出百倍的诚意求取这枚弥足珍贵的朱果。
不晓得此行能否成功,君妃娘娘对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即不愿让丈夫经历由希望到失望的大起大落,更不愿叫儿子因此为难。
如今听着儿子与慕容薇情深意重,若是这桩姻缘可成,求取朱果的机缘大概又深了一层。
一枚朱果至少可延丈夫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寿命,君妃娘娘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只盼着来这一趟即达成儿子的心愿,更挽救丈夫的性命。
九月初一辰时许,君妃娘娘与顾晨箫的车驾已然进了姑苏皇城,崇明帝与楚皇后亲自在城门迎接。伴着康南礼部多位重臣的到来,皇城内载歌载舞,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
男宾们都由礼部负责安排,先洗去一路风尘,再参加晚上的夜宴。
因上次顾晨箫来时住在宁辉殿,这次依旧择了宁辉殿下榻,早有礼部的官员依着他上次的习惯布置起来。
徐昭仪早使人收拾出彤云阁与环翠楼两处,分别安置康南与建安的女眷。
君妃娘娘下榻在雕梁画栋的彤云阁内,一路由徐昭仪相陪,从分花拂柳的小路步上彤云阁的正门。
瞧着殿前是一片广植的芭蕉,花木森森间无数的杜若蘅芷扶疏,带着丝丝沁人心脾的香气,君妃娘娘心里十分满意。
待宫人引领着进了正殿,宫人服侍着君妃娘娘净了面,与徐昭仪两人分宾主落坐,君妃娘娘瞧见案上已然排下了攒盒与果碟茶水,预备得十分齐整。
掐丝珐琅攒盒的盖子开着,里头隔成四段,分别是姜糖、猕猴桃干、肉脯与米糕之物,竟都是湘西的特产,君妃娘娘不觉十分讶异。
徐昭仪眉目端庄秀雅,一袭橘红勾勒黑色连珠线彩绣五色芍药的宫裙华丽又大气。她含笑向君妃娘娘请茶,言谈间落落大方。
“臣妾准备了一些君妃娘娘家乡的东西,希望娘娘能宾至如归。娘娘一路车马劳顿,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休息,晚些时候,彼国皇后娘娘在凤凰台设宴,替君妃娘娘接风。”
君妃娘娘明知眼前这位现今虽是昭仪,却即将位列四妃,哪里肯怠慢,柔柔笑道:“有劳昭仪娘娘费心,还未贺娘娘晋位之喜,又劳动娘娘受累,本宫略备了薄礼,晚些时候分送给两位妹妹。”
君妃的君字凌驾在皇贵妃之上,年纪又长于徐、孟二妃,唤这一声妹妹相得益彰,更显得众人亲近。
徐昭仪端庄华贵,神色间已有了几分正妃的高贵,谦谦一笑:“君妃娘娘远来是客,这都是臣妾份内之事。”
言词间不卑不亢,该有的礼节一丝不少。徐昭仪待人接物又极为亲切,与康南皇宫内那些阴奉阳违的妃子们显然不同。君娘娘早晓得崇明帝只有这一后二妃,后宫里清静无染,到添了几分羡慕。
送走了徐昭仪,君妃娘娘散落一头长发,由贴身宫女香复服侍着更了衣,望着攒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姜糖,不觉食指大动,捡了一块放入口中。
湘西的姜糖并不是以细姜切片裹上糖霜,而是拿杵将生姜捣碎,掺了糖霜熬制成汁,入口更加细腻。
西霞宫廷所制的这种显然更为精美,姜丝已经全然滤除,唯余了姜汁与糖霜烧成,外加些许的果仁调味。
熟悉的口感在舌尖荡漾,依稀是故乡的味道。一路向南看,目光似能穿透皑皑宫墙,一直望到十万大山的云雾缭绕。
君妃娘娘意犹未尽,一片吃完,又拈起另一片,越吃越有韵味。
儿子晚间曾提及,慕容薇竟晓得他从不食用鸡汤,替他换了新鲜的莲藕补身。一件事尚可认做巧合,自己这些小习惯,除却近身服侍的几个,却再无旁人知晓。慕容薇又是如何知道,自己不爱在姜糖里添加姜丝,爱用果仁调味?
还未蒙面,对这个令儿子梦绕魂牵的女子,君妃娘娘已然充满了好奇。
刻意提早了行程,先于建安的使团抵达西霞,君妃娘娘为得便是抢个行机,及早将丈夫与儿子心愿达成。
今日凤凰台上,一定会见到崇明帝的掌上明珠,瞧瞧这唤做慕容薇的女孩儿该是如何钟灵毓秀与蕙质兰心。
都道是丑媳妇怕见公婆,君妃娘娘却刚好相反,生怕第一面给儿子丢脸。又因那朱果至关重要,还要所求于人,反是她添了几分忐忑。
不顾得旅途劳累,吩咐香复取过吉衣,君妃娘娘比着一件一件的礼服纠结不已:“香复,本宫是穿这件朱红嵌宝的阔阑裙,还是穿那套窄袖月白色繁绣金线牡丹的宫衣?”
素衣黑发的君妃娘娘细长柳眉微蹙,添了些西子捧心的模样,纵然早过了花信年纪,依然艳光灼灼,灿若二八佳人。
香复曲膝行礼,慨叹着岁月待主子格外优渥,舍不得在她身上刻下痕迹。
行走在康南后宫游刃有余,如今只是一个欢迎的晚宴到令自家娘娘紧张,香复自然晓得君妃娘娘的心事。
她轻轻笑着,手指划过那些蜀丝与杭绸光滑的缎面,停驻在一套湖蓝色彩绣丹凤朝阳的宫衣上,拿出来往君妃娘娘身上一比:“奴婢瞧着这件才好,即典雅又高贵,还不失内敛与奢华,正衬娘娘的身份。”
第四百六十二章 闻笛
晶莹璀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金芒洒在墨玉的地面上,澄净地映上心头,温暖而又明媚。
沐着阳光的君妃娘娘愈发显得肤若凝脂,有着欺霜赛雪的白皙,与那湖兰的衣裳重叠起来,有着无与伦比的端华与高贵。
如月色般幽静的湖兰掐着米白色的阑干,阑干上细致地描绣着四季如锦的花卉,宽大的裙裾上是明黄色的丹凤彩翼翩然,似要御风飞起。
颜色虽然低调,绣样却吉祥,尤其是两支盘旋飞舞的丹凤以明黄为底的色泽,本就透着穿衣人不一般的身份,与君妃娘娘相得益彰。
湖兰的确优雅,比自己方才瞧的朱红与月白更为出色。君妃娘娘满意地点着头,吩咐人配好相宜的首饰,再拿下去早早熨在熏笼上。
躺在宽大舒适的花梨木拔步床上,连日奔波的劳累袭上心头,这才觉得有些疲惫。君妃娘娘有意小寐片刻,吩咐香复打点送给徐、孟二位娘娘的贺礼,要她亲自送去那两位宫里,转达自己的问候。
至于皇太后和楚皇后那边,自然要待到今日宴罢,亲自登门拜访,方显得自己诚意十足。
想要拿到朱果,便一定要处处与人为善,连一个奴仆都不能轻易开口得罪。不见得一定要请什么人开口相助,关键时刻却不能让那些心思诡异者落井下石。
为着如此,君妃娘娘来时精心挑选了礼品,封了许多上等的荷包留着打赏,又私下里打探那几位主子的嗜好,务必锦上添花。
摒弃了那些金银俗物与珠宝首饰,为两位昭仪娘娘准备的是每人一套绿玉斗的茶具,都是雕了兰桂齐芳的花样。
三秋桂子,暗喻着那两位年幼的皇子,吉祥如意的寓意极好。这两位昭仪娘娘膝下都有儿子傍身,这般的祝福大约才是最合她们心意的东西。
不出君妃娘娘所料,徐孟二位接了礼物,都是真心喜欢,请香复代为转达谢意。两人不仅送了回礼,还各自表示待皇后娘娘宴罢,若得闲暇,一定与君妃娘娘一聚。
君妃娘娘一片苦心,方一入宫便四处结着善缘,香复送完了两位娘娘的贺礼,忙着上下打点彤云阁与辉殿里的宫人。
顾晨箫却没有那般的闲情,他人在宁辉殿,心思早跑到了璨薇宫。
怀里揣着答应送给慕容薇的簪子,心间似有华美的音符一直在跳跃与闪烁。那一只握惯了刀剑的手用来雕刻长簪,无论如何都不能得心应手。不晓得在手上不小心划了多少刀,又耗费了多少珍贵的材料,才有今日这一根浓翠若滴、令自己满意的如意翡翠簪。
抚摸着翡翠簪光滑细腻的簪面,还有那上头并蒂莲花的纹样,顾晨箫多想立时便亲手将它簪在心上人高入云鬓的发髻之上。
两人虽然熟识,却碍着男女有别,不好公然求见。顾晨箫略略思忖,便换了身金线描绣四合如意纹的白衣,拿了手中长笛,信步来到璨薇宫外开得依旧荼蘼的紫藤萝架下。
择了一块干净的山子石落坐,顾晨箫手指翻飞间,轻越的笛声随风而起,吹奏的正是两人异常熟悉的那曲《凤凰于飞》。
上元节的望月小筑,慕容薇在湖畔起舞,顾晨箫在暗处吹笛,那一夜情愫暗生,他亲手捡起她踢落的绣鞋,替她套上玉足,那样纯美又自然。
六月的枕霞阁,也是这只曲子伴了慕容薇的生辰。他依然用笛声合着她的舞姿,诉说着几月不见的相思。
今日,依旧是这笛音轻轻传情,告诉心上人自己已然来到,只为着那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承诺与憧憬。
深情缱绻,笛音声声入耳,飞越那一挂挂紫藤萝,又穿透朱瓦黛墙,盘旋环绕在璨薇宫幽静的花影之下。
慕容薇倚着阑干调弄鹦鹉,听着熟悉的笛声传来,心间似有层层明媚的阳光璀璨,盖过那一树花枝灿灿的金桂。
她驻足而望,虽然面前只有宫墙隔着花树,却似能瞧见那个丰神俊朗的身影。纤长的睫毛覆盖下,一双眸子似月夜里温柔的海水,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多想立时便冲出殿外,与心上人共诉离情。
宫闱漫漫,亭台深深,咫尺也是天涯的距离,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既然晓得顾晨箫为议亲而来,慕容薇又哪里能落人话柄,平白亏了两人的名声。她步履轻柔里带着雀跃,回到房里拿了早就备下的攒盒,悄悄唤了璎珞前来。嘱咐她几句话,再吩咐她悄无声息递到外头。
一曲终了,唯有白云悠悠无尽,顾晨箫等不得心上人的倩影,微微有些失落。怅然回过头来,却瞧见一树花阴之下,在青莲台服侍过自己的那个宫婢莹然而立。
璎珞已然来了片刻,见顾晨箫徜徉在自己的笛声中,她不敢公然打断,便立在花下静静等候。直待顾晨箫收了笛子,这才敢上前曲膝行礼。
她双手递上攒盒,轻声说道:“奴婢璎珞,见过宁王殿下。这是大公主准备的一些小食,送与殿下闲时解闷。还有一句话要转告殿下,公主说:凤凰于飞,终有其时,请殿下安心等待。”
簌簌的风吹过,顾晨箫头上、身上沾满了紫藤萝的花瓣。慕容薇传来的那句话妥帖应心,抚平了他方才的焦躁,俊美无俦的眉目格外动人。
他轻轻一笑,接了璎珞手中的攒盒,只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姑娘转告公主殿下,晨箫省得,一切请她安心。”
璎珞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一树花瀑中,顾晨箫迫不及待打开了攒盒的盖子:龙井桃仁、原味榛子、薄荷糖和红衣花生。黄、褐、白、红透着动人的色泽,四样贴心的小食,无一不对顾晨箫的口味。
眼前的攒盒与青莲台上饮过的莲藕汤重合起来,再次令顾晨箫迷惑不解。
一次的巧合是偶然,两次、三次的巧合里便是必然,她是何时对自己身边幼小的琐事这样留心,还是说有些事情早就藏在她的心里?
第四百六十三章 青莲
过往的回忆如水袖轻扬般的妩媚,缠绵而又清甜。
顾晨箫细细回想,与慕容薇的每次见面都是行色匆匆,还加上国事为重,谈得最多的便是玉屏山那些矿藏的秘密。
对澄园初见时她为何仓皇地躲避自己,还有自己一次次毫无征兆地心痛,竟然无瑕一探究竟。
花落重重,相思阵阵。顾晨箫立在紫藤萝架下,一时记起澄园古榕树旁那落荒而去的少女,一时记起御花园内雪落初晴的邂逅,一时又记起青莲台里的朝朝暮暮,还有枕霞阁中的凤凰于飞。
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欲说还休,顾晨箫颇有些痴痴迷迷,竟难以分辨究竟哪一面才是初遇。
唯有金灿灿的娇阳下,璨薇宫三个斗大的金字妁妁其华,熟悉而又陌生。
甜蜜里带着丝丝的酸楚,又如无时不在的那根银针,猝不及防刺痛了顾晨箫的心。立在璨薇宫门前,有那么一刻,他心中的痛苦又如蔓延的潮水,点点滴滴写尽了万念俱灰的萧瑟与酸楚。
漫天的紫藤萝如深不见底的旋涡,组成支离破碎的画面,似真实又似幻觉。究竟是哪一段时空的过往,眼前这华丽辉煌的宫殿竟被烈火渐渐吞噬,烧成一片焦黑的断瓦残垣。
顾晨箫分明瞧见自己苍老的身影,孑孓独立在断瓦残垣之中,呼唤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发生无声的哭泣。那剜心的痛苦真实而熟悉,就像每一分每一秒都曾经亲历。
分明只是幻觉,却痛得不能呼吸。他紧捂着胸口再眨眼看时,眼前依然是岁月静好的初秋模样,好端端的宫殿恢弘壮丽。
究竟前世里有如何的交集,才换得今生的相思一脉恋曲依依,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才能相遇。顾晨箫想要往深里探究,又觉得一切已然不再重要,唯有怜取眼前人的想法才那样真实而又迫切。
他依着来时的小路缓缓踱往宁辉殿,心中对幸福的渴望愈加强烈。
夏钰之闻得他来,不及相迎,已然执了美酒佳肴在宁辉殿等待。
两人命宫人将案几移到殿外绿荫如盖的树伞下,把酒临风,如经年的老友一般随意又自然的畅谈。
经历了青莲台的生死,又共享着玉屏山的秘密,还有出岫与暗夜两个绝密组织的完美结合,他们的情谊已然牢不可破,紧紧挽系在一起。
夏钰之来此并不是与顾晨箫寒暄,酒过了三巡,命人取了笔墨,随手写下一行地名,悄悄递到他的手上。
风过林梢,一片淡雅的宁静,唯有夏钰之浅浅的声音在顾晨箫耳边低语:“我的人一直跟着,到了云南便不如你行事方便。她身上带的财物不少,约莫能钓到大鱼。运气好的话,还能替你剪除几个奸人。”
字笺上是钱瑰在云南的落脚处,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的小妮子,由钱唯真寻个与她自己身量差不多的人,再让乳母陪着招摇过市,以为这样便能转移夏钰之的视线,真是小瞧了这位新任的大将军。
钱瑰前脚出了皇城,后脚就有潜龙卫随上了她南下的脚步,每一天的行踪都毫无保留地报到夏钰之手上,直待她悄悄在大理安家落户。
苍山之下、洱海旁边,临窗听风,低头望月,轩昂壮丽的宅院处处勾檐翘角,铜制的铁马在檐下叮铃作响。
桶瓦泥鳅脊的五间正门高大恢弘,一色水磨泥墙逶迤环绕,三路三进三间的宅院细致而精巧,连着东西跨院和后头带着池塘的花园,占地足有几十亩,足见主人家的殷实。
大门外头的粉油照壁上依着当地人的习惯,题写着主人家的姓氏:青莲遗风。
钱唯真苦心经营多年,为家人择的这一步退路自然费了功夫。不仅老早打发人建好宅院,还留了心腹在此看守维护,即盼着终其一生不必前往云南山水迢迢之地,又不得不未雨绸缪,在这里细细规划。
钱瑰与一家老小的户籍文书上头,都改做了李姓,藏身在这处足可容身的宅院里以图后效。
白族人的聚居地内民风淳朴,那老仆也是钱唯真亲选,足够机灵活泛,在此经营数年,与当地人早就打成一片。
钱瑰低调落脚,由老仆一切安排妥当,自此深居简出,可谓安分守己。
只是,钱狐狸这般的美名享誉已久,有着钱唯真滑不溜手在先,夏钰之可不信他这样便轻易低头认输。更不信他费这么大的功夫,送钱瑰来到云南,为的就是让她隐姓埋名,只为保住自己的性命。
既然到了顾晨箫的势力范围,夏钰之自然要借力打力,不能白白便宜这个日后要做自己妹夫的人。
大敌当前,夏钰之眼间还是闪过促狭的笑容,晶亮的光线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毫无意外被顾晨箫捕捉个正中。
顾晨箫只撇了一眼,便将那地址牢牢记在心中,又顺手一抖将字笺振成碎片,由着它们随风飞走。眸子里倏然有了冷而锐的锋芒,又碎若星辰般没了踪迹。
眼望夏钰之,他只低声笑道:“好地方,三不管的地带果然最容易藏污纳垢。自谓青莲居士的后人,可惜了一代诗仙的好名声。兄长放心,待你与阿薇这边收了网,我也该浑水摸鱼,清一清我那好兄长身边的乱人了。”
能在白族的聚居地里择了那么好的宅院,又以白族人自居,与当地人打成一片,与苏光复当日藏身的行径如出一辙,夏钰之可不信钱狐狸便没打过与千禧教结盟的算盘。
顾晨箫早已理清,千禧教能在康南境内风生水起,与他的太子兄长顾正诺不无关系。顾正诺深知康南帝偏心,不敢将宝全压在自己母后与舅舅的身上,早已暗地里扩充自己的势力。
被顾晨箫剪除的大阮是其一,这野心勃勃的千禧教便是其二。
都想将对方当做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刃,替自己开国建章,顾正诺与苏光复此时,正是同样的心情促使他们狼狈为奸。
有着顾晨箫的承诺,夏钰之眸间露出轻松的笑意,转眼又被凝重代替。
第四百六十四章 匪石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望着高远澄澈的长空,吹着飒爽清冽的秋风,畅谈着即将风水变色的一战,两个惊才绝世的青年人心中都满是热血激荡的豪情。
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夏钰之眼中虽杂着淡淡的红丝,却显得极为兴奋:“成败就在这几日,江阴那边幸亏有寒砚相助,解了不少燃眉之急。你与君妃娘娘也要小心谨慎,只怕有些人狗急跳墙,瞅准了这个时机发难也说不准。”
顾晨箫连连点头,明白夏钰之的分析的确有几分道理,他郑重说道:“我会向母妃传话,请她一切小心谨慎。如今烈琴跟在母妃身旁,兄长大可放心。”
想起那娇小玲珑,却能驾驭海东青的女子,夏钰眸中尽是赞叹之色:“烈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好多事情都是她从中斡旋。如今我与江阴那边消息传递如此迅速,也是得了她的助力。”
秋蟹肥美,菊蕊熏香,夏钰之挑了一只肥厚的螃蟹剥开壳来,剔了满满的蟹黄,又加了一大匙姜醋汁递到顾晨箫的手上:“尝尝这个太湖的秋蟹,今日一早才送进宫来,我特意要了一篓留着与你下酒。”
顾晨箫接蟹在手,笑道:“金秋吃蟹正当时,却还有一层喻义,瞧这呆头呆脑的东西虽然霸道,却能横行到这时?便在这几日就被夏大将军一网打尽。”
将一伙逆贼比做横行的螃蟹,到也有那么几分意思。夏钰之听得又好笑又解气,将坚硬的螃蟹甲咔嚓一声咬断,喊了句痛快。
从来见到顾晨箫,都是一幅高水流水的清朗模样。今日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种玩笑意意味浓烈的话语,夏钰之忍不住啧啧有声:“平日里阳春白雪的人物,果然近墨者黑。八字尚没有一撇,便随着阿薇学了些尖酸刻薄。”
明明调侃的意思明显,听在顾晨箫耳中却如天籁一般。原来在夏钰之心中,早将他与慕容薇连在了一起。
满满的蟹黄入口,螃蟹肥美的味道与上好的花雕酒混合,顾晨箫发出惬意的叹息,眼角眉梢都倾泄着金灿灿的笑意,令夏钰之嫉妒不已。
若是顾晨箫与慕容薇的亲事议定,这两人迟早算得上一对连襟。
见顾晨箫志在必得的笑容灿烂而明媚,夏钰之忽得有些懊恼,不顾手上沾着蟹黄与姜醋,重重一拳擂在他的肩上,咬着牙说道:“早不来晚不来,你便不能再拖几天?真真的会挑功夫。”
夏钰之与陈芝华这一对鸳鸯颇有些好事多磨。纵然两府里一万个愿意结亲,却总是阴差阳错。
最先是夏钰之去了江淮许久,布置扬州汇通铁庄的挤提,耽误了两家最初商议的放小定吉日。再往后是宫里的淬毒案连着八月仲秋,夏钰之身负重职,无瑕顾忌儿女私情。
紧接着便是崇明帝有意收网,夏钰之关注着钱家的风吹草动。陈如峻一门二子一女都投身在江阴这场还未见着硝烟的战斗,他与妻子更多的关注着孩子们的安危,暂时没有心思问津陈芝华的姻缘。
期间还夹杂着玉屏山的矿藏开出,各式的兵器等着夏钰之过目,还要与边城那边接洽,往军队里输送武器,如此种种,忙得夏钰之分身乏术。
好不容易得了准信,夏老太君肯出手相助,转移性保住陈欣华的安危,陈如峻与妻子这才暂且按捺忐忑的心情。两家重新议定,想要趁着八月末到九月中旬,册封大典前的这个空档赶紧放了小定,却又迎来康南的使团早到,令人无可奈何。
夏钰之负责宫内宫外的安保,这两府小定的日子又要一拖再拖。
再有心想要立刻抱得美人归,夏钰之也晓得如今不是时机。生怕辜负陈芝华芳心一片,他鼓足了勇气再次夜探陈阁老府,与陈芝华隔着轩窗诉说离情。
夏钰之将身边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与陈芝华知晓,请她谅解如今身处非常时期,两家的联姻唯有再拖一拖。
陈芝华的剪影清晰地映在茜纱窗上,纵然隔着纱扇,声音也泠然若水的清脆:“敌未灭,何以家为?芝华虽是女儿身,却也晓得大义当前。将军且放心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佳人深明大义,夏钰之即感动又歉疚,暗自发誓终自己一生,必定不离不弃。
这么屈指一算,顾晨箫与慕容薇的亲事尘埃落定,夏钰之和陈芝华依然要往后排。瞧着顾晨箫这样灿若琉璃的笑意,怎不令夏钰之着恼?
玉簪白的锦衣上被夏钰之那一拳挥来,沾了星星点点的蟹黄,顾晨箫先是愕然,星眸微转间便晓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扑哧笑出声来。
他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好事经得起多磨,这般的毛躁,可不似叱咤风云的潜龙卫大将军样子。”
瞧着对方幸灾乐祸,夏钰之反唇相讥:“你若是不急,赶在九月初一便来做什么?只为着耽误我的姻缘。还不昔请动君妃娘娘同行,可别告诉我是为着游山玩水,这么显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阿芃的册封大典分明在九月十三,你就为着早这几日的功夫,在秦恒面前抢得先机而已。”
顾晨箫坦然承认,璨璨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我母妃亲自提亲,才能彰显康南一番诚意,也好叫阿薇面上有光。至于秦恒,待他来到时已然尘埃落定,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他便该晓得知难而退。”
夏钰之话里讨不到便宜,愤然将头一扭,恨恨说道:“凭你舌灿莲花,芝华是阿薇的表姐。日后不管何时相见,你依然要唤我一声兄长。”
“固我所愿”,顾晨箫的手指白净,修长如劲竹,浅浅握着杯盏,脸上洋溢着笑容,仪态安静而端华。
一坛绍兴花雕饮进,两人都添了些醉意。午后飒爽的风里多了些熏然的暖意,格外明媚而娇艳。两个男孩子谈笑间运筹帷幄,尽是挥斥方遒的从容,更夹杂着对未来的憧憬。
第四百六十五章 初见
顾晨箫更了衣回来,夏钰之正倚着阑干把臂而立,神态若有所思。
一对年轻人意趣相投,又有美酒清风相伴,自然愈聊愈欢,渐渐将目光放到十几二十年之后。
“待天下海晏河清,不再需要打打杀杀,我一定不贪恋什么将军的位子。我要携妻带子,看遍天下山山水水,择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避世而居,才不枉这一生”,夏钰之干净的眉眼格外俊朗,认真地对顾晨箫说道。
顾晨箫微微颔首,击掌赞道:“十丈红尘,荣辱富贵,都是过眼烟云。若得阿薇为妻,我宁愿每日与她煮酒烹茶,纵然粗茶淡饭、荆钗布衣,处处都是繁华。”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那一处隐藏在武陵深处的桃花源无论何时都让人心动。一个是叱咤风云的潜龙卫大将军,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战神修罗。两个人褪去华丽的光环与身上无可推卸的责任,竟不约而同向往起最简单与质朴的生活。
华灯初上时,西霞皇宫内又是火树银花,朱红的灯宫迎风摇曳着次第点亮,与天上星海遥相辉映。琼华如练,铺沉在望月小驻里波光粼粼的湖面,凤凰台上的夜宴正式拉开了帷幕。
君妃娘娘二十年不出康南,这次肯来恭贺慕容芃的太子册封大典,自然是给足了西霞面子。由此推断,两国之间友情不断,灿烂的前景弥久而长远。崇明帝与楚皇后志得意满,欢迎晚宴也安排得隆重而热烈。
为视郑重,楚皇后着了一袭明黄的正装,低挽的发簪正中是一支华丽夺目的金翅凤凰钗,上头九枝尾翎如扇面排开,点缀着莹亮的蜜蜡与青金,华烛映射之下分外夺目。
君妃娘娘那一身蓝色宫装典雅而又高贵,翡翠八宝璎珞的华冠垂落九缕流苏在眉前,显得内敛而含蓄。
两人并肩而立,楚皇后的明黄与君妃娘娘的湖兰平分秋色,如春兰秋菊各有风姿,比凤凰台上高悬的夜明珠更为夺目。
楚皇后携着君妃娘娘的手,两人并肩立在红毡之上,再绕过园中那尊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的五色琉璃凤凰像,又一起登上了高台。
隔着九幅雾松迎客的大理石底座紫檀木慧绣双面大插屏,两人接受两国朝臣与使节的叩拜,然后在高台正中央早就设好的左、右两张案几旁分别落坐。
伴着楚皇后轻轻抬手示意,笙歌起、琴音慢,一队舞伎身着淡月白舞衣,踏着一地琼华翩然起舞,如朵朵白莲缤纷盛绽在寸许见方的泥金砖面上,素洁而又端庄。隐在偏殿奏乐的伶人们声声切切,曲调高雅而清越,如珠落玉盘,空灵而又悠扬。
合着最后一缕余音,有千百只白鸽共同展翼,如流云飞瀑一般缓缓飞过凤凰台的上空,引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赞叹。
鸽衔橄榄,象征着吉祥如意与和平,也是两国君王共同的心愿。紧接着便是远处的焰火伴着袍炮次第纷呈,无数姹紫嫣红的烟花腾空而起,染亮了整个夜空。
一片欢声与笑语里,楚皇后执起手间琉璃盏,向君妃娘娘含笑示意:“本宫敬君妃娘娘,愿两国友情长久不衰,源远流长。”
君妃娘娘亦含笑举杯,满含着热忱与赤诚:“一衣带水,睦邻友好,本是两国百姓之福。皇后娘娘的心愿,也是彼国皇帝陛下的心愿。”
一杯清酒饮尽,君妃娘娘将酒杯翻转,以滴酒不剩的杯底向楚皇后示意。又对着下首的徐、孟二位昭仪轻轻颔首,露出亲近的笑意。
徐、孟二位昭仪的座次设得远些,与楚皇后之间还隔着慕容薇姐妹的位子。君妃娘娘的目光从两位昭仪娘娘身上收回,微微抬眸间瞧着漫不经心,其实目光已经转向那明眸善睐的女子。
这般正规的宫宴,慕容薇并不做盛妆打扮,而是着了一袭淡青色蜀锦宽袖宫裙,腰系碧绿的阔丝带,裙摆上绣着几片青碧的荷叶,叶间一枝粉色菡萏如天上玉轮捧出,正是含苞待放。
蜀锦的衣料外头还笼着层同色的及地青纱,软厚而轻密,被夜风一吹便有些风流缱绻的妩媚。
君妃娘娘暗地里打探,听儿子说尤其喜欢看慕容薇穿碧,象是新荷初绽的清新。今日却发现她穿淡青也好看,装束清淡里越发衬出整个人的神采叠锦。
细巧的翡翠耳坠,古拙的翡翠簪,腕间一只老绿正阳的翡翠镯子,如汪着一弯碧波,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整个人如盈盈秋水一般淡然,偏又掩不住华容婀娜的大气。
三分衣裳、七分模样。这样的装束,放在寻常人身上大多显得寂寥,更与今日的国宴不相符。如今穿在慕容薇身上,偏偏给人雍容典雅的感觉。
君妃娘娘远远打量,很是欣赏这女孩子的气度,觉得那一双深湛的眸间有些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与从容,对儿子的眼光暗暗叹服。
慕容薇自然也望见了君妃娘娘注视自己的目光。对这个前世里素昧平生,却肯在康南宫中伸出庇护之手,又无怨无尤支持着顾晨箫起兵,以至于赔上自己十年软禁生涯的女子,她有着深深的谢意与好感。
生怕眼中过多的情绪流露,落在对方眼中添了猜忌,慕容薇只低眉敛目坐在自己的席位旁,等着在母后指引下再与君妃娘娘见礼。
一杯酒饮进,场面上的话交待过,楚皇后果然将目光转到自己两个女儿身上。
慕容蕙身量还未长成,眉眼间的清艳却已然遮掩不住,一身玫红色郁金裙更衬得玉肌晶莹。她身后另设了一几,端坐着如今与她形影不离的汤伽儿。
慕容薇却是一泒清湖潋滟,不经意间又光韵流转,妩媚与清绝,两种截然不同的样子在同一个人身上体现,又是那样完美的融合。
楚皇后柔声唤着两个女儿上前见礼,顺带着向汤伽儿招招手。汤伽儿懂事地起身,默默随在慕容蕙身后,安静地向君妃娘娘见礼。
第四百六十六章 心田
慕容薇姐妹自然仪态端庄,态度恭敬而又大方,即有身为晚辈的礼数,也有一国公主的矜贵。
一对姊妹花难分伯仲,各有各的风姿,君妃娘娘很是欣赏。除却倾国倾城的容貌,慕容薇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优雅与淡然更令她侧目。
君妃娘娘很快便打定了主意。先夸奖了慕容蕙的活泼可爱,又赞叹慕容薇的端庄大气,还轻轻握了握慕容薇一双柔荑,亲近又欢喜的样子溢于言表。
楚皇后引见完了两位女儿,又指一指汤伽儿,介绍道:“这是汤阁老的孙女伽儿,如今是阿蕙的伴读,伴她长居宫中。”
汤伽儿自入宫闱,与慕容蕙很是投缘,两人同习女工与君子六艺,闲了还能陪着楚皇后抹几把叶子牌解闷,正直又质朴淳厚的性格甚得楚皇后欢心。
今日国宴隆重,楚皇后特许汤伽儿陪着慕容蕙出席,又郑重地介绍给君妃娘娘,可见对她的眷顾。
肤色微黑的汤伽儿一双慧黠的黑眸格外灵动,大大方方上前见礼。君妃娘娘方才便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心里暗自诧异,正猜不透她的身份,听了楚皇后的介绍,不觉多打量了汤伽儿几眼。
想当年夏兰馨是慕容薇的伴读出身,被皇太后亲封为禧英郡主,独领了京中名媛淑女的风骚。今日这位汤伽儿年纪虽小,却也得了楚皇后青睐,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君妃娘娘收集的情报里,没有汤伽儿这一篇,此时待要准备,却不晓得这小丫头的喜好。她不肯轻易拿些首饰珠宝打发人,向汤伽儿认真说道:“今日不曾想到会遇见伽儿,是本宫的疏忽,待本宫回去准备一份象样的见面礼,隔日送去二公主宫里。”
汤伽儿行礼道谢,一口软糥的皓齿细如编贝,粲然笑道:“长者赐不可辞,伽儿先谢过君妃娘娘。”
坦然而受,即不惶恐更不媚献,汤伽儿身量未足的娇躯笔直端正,态度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瞧得楚皇后暗暗点头。
送与慕容薇、慕容蕙这对姊妹花的礼物自然是千挑万选,早由宫人呈到了两姐妹面前。
慕容蕙接了以红色彰绒覆盖的桐木盒子,打开看时,上古名琴太古遗音静卧在雪白的丝缎之上,深色的桐木散发着经年岁月打磨之后独有的古老与韵味。她发出不可置信的轻叹,简直大喜过望。
慕容蕙向君妃娘娘盈盈一拜,丝丝笑容从唇梢倾泄,渐渐氤氲了开来:“多谢娘娘厚赠。古琴绕梁已毁,十大名琴其实只有九数。实不相瞒,阿蕙手里已然有把绿绮台,再得了君妃娘娘的太谷遗音,委实惶恐。”
慕容蕙爱琴成痴,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些造诣,君妃娘娘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自然不昔花大力气,将一直收藏在宫内的那架太古遗音也请了出来。
“久闻二公主一曲琴音是天籁之声,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太谷遗音归在二公主名下,当真是实至名归。”瞧着小丫头这般激动,君妃娘娘确实觉得礼物送对了人。她笑容真诚,对着一个孩子也全然没有敷衍的语气。
慕容蕙从琴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太谷遗音,轻轻揽在怀中,将头倚在散发着桐木香气的琴尾处,手指不经意地抚上琴弦,发出一声悠扬动听的妙音,已然感动得泪水涟涟。
汤伽儿上前一步,从后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不着痕迹地示意她注意自己的仪态。
慕容薇不好意思地咬住下唇,再向君妃娘娘行礼,这才恋恋不舍将琴交到宫人手中。吩咐好生替自己送回宫里,自己借着更衣下去理妆。
君妃娘娘送给慕容薇的,是几册棋谱孤本,盛在一只红木雕花的匣子里。
听儿子说,慕容薇运筹帷幄,心间大气磅礴,她竟不晓得该送些什么才能投其所好。某一天夜间与康南帝对弈时,蓦然想到此节。
终其一生,都是一盘棋局,从棋局观人生,洞若观火。慕容薇既然喜欢弈棋,大约更喜欢总揽全局的人生,不如将这些东西送给她去参研。
几本棋谱的真谛可以阅尽人生苦昼夜短,慕容薇了然在心。她敛礼下拜,恭敬地接了那只匣子,再退回到座位上来。
明知道瞧不见挡在纱屏外头的顾晨箫,灿灿星眸还是止不住向外一望,即欣喜离得如此近又遗憾不能相望相亲,小心地收敛了羽翼般轻灵的睫毛。
烈琴换做康南宫女装扮,规规矩矩立在君妃娘娘身后,称职地扮演着宫人的角色。唯有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眸毛轻颤,向慕容薇露出无声的笑意。慕容薇亦轻轻举杯回应,绽放了甜美的笑容。
更衣回席的途中,烈琴早等在长廊的拐角,向慕容薇轻盈一拜,脸上荡起两只深深的酒窝:“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主子要奴婢向大公主带句话,今夜望月小筑湖边,他翘首以待。”
廊下的绢纱宫灯绘着六合长春的图样,暖黄的色泽清淡而又温暖,柔柔映上心头,叫人心中明媚。慕容薇脸上的醇红似是被方才那一杯清酒熏染,氤氲得眉目玲珑似画,艳如三春的桃蕊。
烈琴以为她会推脱、会羞涩,甚至会佯装嗔怒的欲说还休,没想到慕容薇那杏花烟润的明眸微垂,低声却又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好”。
甜蜜的心意外人无法咀嚼,纵然烈琴做了多次那只传信的青鸟,依旧勘不破两人甜蜜而恒长的爱意。
瞧着慕容薇飘然而去,烈琴楞了半晌才记得给顾晨箫回话。
夜宴空筹交错,载歌载舞的欢娱渐渐接近尾声,望月小筑由喧嚣归于沉寂。
月黑的夜晚,天上没有那轮玉盘,却有满天闪烁的繁星摇曳生姿,映照着湖畔翠竹旁执手相望的两人。
“阿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已然两月半不见,你算一算是多少秋。”顾晨箫的眸子幽深而又清湛,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柔柔软软撞进慕容薇的心田。
第四百六十七章 雪殇
真是傻子,日久恒长的甜蜜等待如何能屈指便数得过来?便是真能数得过来,再多的三秋又如何能抵得上一世的长久。
偎在那个熟悉的怀抱,嗅着身边人独有的清洌寒香,慕容薇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望月小筑里依然是星光璀璨,上元佳节慕容薇缓缓起舞时那泓清碧荡漾的湖畔旁,清晰地映出两个人的倒影。
叶落知秋,走过春时百花盛绽的前情,如今便要迎来硕果累累的金秋,于他们更应该是一个迟来的收获季节。两世的情缘交错了时空、经历了生死,终于换得这一刻的重逢。
顾晨箫将亲手雕刻好的长簪绾上慕容薇低挽的发髻,温热的唇终于忍不住缓缓滑落,轻柔而又深情地吻向她耳垂上那只碧玉垂珠坠子,再小心而缱绻地寻到了她如粉嫩如樱的面颊。
有千万颗星辰同时点亮,又似是千万盏河灯流过心田。
与春花秋月、与夏雨冬雪同在,与孤月群星同在。巨大的幸福感轰然而至,两颗默契的心一同飘然间飞上云端,又一起恋恋不舍地落在地面。
醇红如酒的胭脂醉了两张年轻的容颜,慕容薇耳边只有顾晨箫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承诺。那句话似沐了春风化雨,明明浅浅埋下的种子,却在缓缓生根发芽,不多时便长成遮天蔽日的巨树。
此时,几百里之外的辰州驿站,寒星对着孤衾,秦恒刚刚梳洗完毕。他斜倚在卧榻之上,修长的手指不经意握着一本半旧的《山海经》,正听着下属禀报康南使团已经进入皇城的事。
来时,建安帝殷殷嘱托,一定与这两国都搞好关系。
三国如今互相制衡,哪一家都没有能力独得天天,不如就像一个牢固的三角,彼此借力又彼此稳固。
君国大事没有儿戏,建安帝当时端肃着一张脸郑重其事,提点着秦恒,这直接关系到他的储君之位是否能坐稳当。
对生母的印象已然模糊,秦恒记忆里便只有建安帝即当爹又当娘的无奈。
做为建安帝与嘉顺皇后唯一的儿子、后宫里唯一的嫡子,秦恒却不是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而是一落地便成了康太后的眼中钉与肉中刺。
康太后把持朝政,连建安帝的大婚也要干预。建安帝择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便是犯了康太后的大忌。
康太后不仅对嘉顺皇后百般刁难,更对幼小的秦恒非打即骂,建安帝每每起来救火,却被康太后讥笑他是为了儿女情长误国的昏君。
嘉顺皇后心事郁结,又不忍丈夫从中为难,每每打落牙齿和血吞,终于在秦恒三四岁的时候染了不治之症。
弥留之际,这柔弱的女子已然说不出话来。任由眼泪肆虐地流下,哀哀切切将目光流连在不懂事的幼子与哀痛欲绝的丈夫身上,舍不得咽下那最后一口气。
若是有朱果在手,一定能延得嘉顺皇后几年性命。可是,那朱果三十年才熟,上一次结的两枚果子全被康太后握在手里。
为了心爱的妻子与可爱的儿子,建安皇帝冒着大雪亲去讨要。
一国之尊不惜撩起衣袍跪在了慈宁宫外,足有两个时辰。簌簌落雪如冰,一点点冻硬了建安帝尚存一丝温情的内心,他撑在雪地里的双手渐渐握成拳头。
建安帝的忍辱负重与委曲求全,却换不来康太后见上一面的恩典。
康太后称病不起,慈宁宫的大门紧闭。她命身边服侍的大太监出来传话,那大太监阴阳怪气立在崇建安帝前头,传达着太后娘娘的懿旨:太后病重,太医院开出药方,需要两枚朱果同时入药续命。若是皇帝为难,太后宁愿让出朱果,以自家性命延换取嘉顺皇后的多福多寿。
康太后把持朝政不是一日,建安帝手中权力无多,朝中大臣多拜在太后羽翼之下。有了康太后授意,大臣们对建安帝群起攻之。以孝字当头,指责建安帝为了一己之私,对太后娘娘大不敬。
母子二人闹到如此地步,便算是撒破了脸皮。建安帝本不是康太后的亲子,他的生母沐贵人难产而死,他是从小便被抱在当是还是康皇后的太后身边。
康皇后自己没有儿子,拿着抱养来的更不亲近,却不得不留着他承袭帝位。
建安帝时常能查觉到母后对自己厌恶又无奈的心情,一直不晓得事情的究竟,只以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才惹得母后心烦,反而处处小心翼翼,想拿更优异的成绩去讨母后欢心,自然一次一次无果。
无意间从一位老太监的口中听到自己身世的秘密,更怀疑当年亲生母亲并非死于难产,而是出自康太后杀母夺子的手笔。建安帝私下彻查当年之事,果真发现了蛛丝马迹。
一颗真心捂不热石头,中间还隔了杀母之仇恨。这对名义上的母子间终于剑拔弩张,嘉顺皇后便是康太后打在建安帝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叫他看看忤逆自己的下场。
太后娘娘知道建安帝对嘉顺皇后的情谊,更不允许宫内留着这样一个女子与自己平分秋色,才一定要将她除去。
不晓得嘉顺皇后哪里来的毅力,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撑起残破的病体,寻到依旧跪在慈宁宫外的建安帝,紧紧拽住了他的双手,死命拖他起身。
弥留的人最后的力气都用在拉丈夫起身上头,她的指甲死命地钳住建安帝的臂膊。嘉顺皇后用实际行动告诉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不要丈夫为了自己向仇人低头。
两枚朱果被康太后扔进后宫的池塘,死也不肯送到嘉顺皇后手上。建安帝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倒在自己怀中,一地白茫茫的落雪如殇,痛得肝肠寸断。
他暗暗下定决心,不再委曲求全。一定要将他与嘉顺皇后的儿子扶上帝位,一位要让儿子不再受自己今日所受的煎熬。
隐忍七年,一朝发难。建安帝在御书房亲手拿下了与太后私下勾结的右丞相,粉碎了太后的党羽,再将太后软禁在慈宁宫中,对外称做报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