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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六十八章 清风

    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建安帝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可惜,那个可以与他指点江山,更与他相伴花前月下,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女子再也回不来。

    建安宫中虚悬后位,是建安帝对嘉顺皇后最大的哀思。除却国事以外,秦恒便是建安帝唯一的牵挂。他对儿子报以最大的期望,从小便留在自己身边教养,除却传授治国之道,更将自己与他母后的点点滴滴烙在儿子心上。

    建安帝晓得儿子宅心仁厚,颇有明君之道,更晓得儿子随了自己,唯一的弱点便是太过仁善。

    明知道康太后身上背负着对生母和妻子双重的仇恨,想到那些年的教养之恩,建安帝终究不忍心赐死,而只是将她软禁。

    生与死、仁善与凶残,都在人一念之间,建安帝无法言传身教,唯有让儿子一点一点自己揣摩。

    这次接到西霞的邀约,建安帝对于两国联姻的希望又再次升腾起来,他吩咐礼部组织了庞大的使团,由秦恒亲自带队,去参加慕容芃的册封大典。

    建安帝旧事重提,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秦恒,要他面呈西霞皇太后乔浣霞。

    想以前尘旧事换得皇太后玉成,若能促成儿子与西霞联姻,秦恒添了这支助力,待自己百年之后,旁人想要撼动他的位子也难。

    秦恒欣然起程,拿着父皇的亲笔信,自然晓得里头都写了些什么。他怔怔独立了许久,眼前有过慕容薇那秋水明媚的笑妍,却委实翻不起什么波澜,漫天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被一张哀思欲绝的面容代替。

    午夜梦回的时刻,那凄凄切切唤着自己阿恒的女子容貌渐渐清晰,又与西霞马场里那独自躲在树下哭泣的女子渐渐交织在一起,契合成一个人瘦骨支离的样子,那样熟悉而又心酸。

    建安宫中多少个宁静的夜晚,他独宿太子东宫,在枕间默默呢喃着那个盘绕在心底许久的名字,轻声问道:“婉婉,你究竟是谁?”

    从未忤逆过父皇意思的秦恒已然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当年父皇与母后饮恨终生,以至于父皇余生郁郁。做为他们的延续,他不要再求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

    不管那人贵为西霞的公主、亦或卑微如西霞宫中的奴仆,秦恒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心意,寻到那名唤婉婉的女子为妻子。

    秦恒已然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是被那梦中的女子哭醒,虽记不得前尘旧事,心如刀割的疼痛却那样感同身受。他只晓得梦中的女子与马场那位纤柔温润的女子相重合,他甚至能听到她无奈又哀切的呼喊:“阿恒,来世再聚。”

    夜来风骤,秦恒阖眼假寐,依稀梦见太子东宫里穹庐高高,却是满室的缟素。自己从帐间伸出枯黄腊瘦的臂膊,声声哽咽地与那女子道着离别:“婉婉,此去山高水长,若今生无缘,来世再做夫妻。”

    当啷一声,又是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破碎的声音,清脆而又断肠。

    父皇亲赐的龙凤玉佩,佩在人在,佩亡人亡。秦恒望见梦中的自己如一缕孤魂,拼了力气喊着:“婉婉保重,来生再见。”

    那个女子一定是自己前世的妻子,自己与她一样经历了父皇与母后分离的悲哀。如今,纵然远隔了千山万水,秦恒也要在今生找到自己的最爱。

    秦恒霍然张开了双眼,坐直了身子,朝着外头喝了一声:“清风回来了没有?”

    有颀长的身影映上雪白的高丽纸轩窗,被唤做清风的男子日夜兼程,刚刚与秦恒的人在驿站汇合。他顾不得星夜赶路的操劳,隔着轩窗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属下刚刚进了驿站,正要来向太子殿下复命。”

    “进来说话”,秦恒顾不得更深露重,随手披了一旁搁置的淡黄色寝衣,命人将宫灯燃起。

    清风领命挑帘而进,温暖的烛光下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面容,年轻而又英俊。

    他单膝跪在秦恒脚下浅褐色的毡毯上,露出英气里略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属下日夜兼程,希望不耽误主子交待的事情。”

    亦臣亦友的男子轻笑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下颌虽有青短的胡茬,也盖不住眼中星光闪烁。他依着秦恒的示意,在下首太师椅上落了坐,顾不得喝一口宫婢端上的茶水,先将打听来的结果一五一十说与秦恒知晓。

    “属下已然打听明白,当日随同去马场的几位,除却大公主慕容薇,另有夏阁老的孙女禧英郡主,芳名唤做兰馨,还有陈阁老的次女名唤芝华,都不是主子想要找的人。”

    “还有一位又是哪个?”秦恒披衣下榻,深湛的眸子望着风尘仆仆的清风,急切里带着丝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忐忑。

    清风并不卖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摊在桌上。打开看时,是一幅少女的绢纱小像,虽勾勒得不是十分清楚,却能分辨出那女子姣好如画的样貌。

    以手指向女子的身影,清风回道:“最后一位是安国夫人的义女,名唤温婉。如今虽是宫中的五品尚仪,今次却要与苏暮寒同时受封。郡主的名头只差那一张圣旨,与大公主慕容薇交情匪浅。”

    “就是她”,纵然那画像粗劣不堪,秦恒还是一眼认出梦中人的模样。他轻柔地抚摸着画像上温婉微蹙的眉眼,问道:“这小像从何得来?”

    闺阁女儿矜贵,等闲人家哪会轻易拿小像示人,还画得如此粗劣?

    清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又杂了些鄙夷,叹道:“属下已将这位温婉姑娘的身世打听清楚,她本是襄远伯府的庶女,后来母亲被抬做平妻,到是正经的伯府小姐。只是与她几个姐姐自小不睦,属下略略恐吓,便从她四姐那里得来了这幅小像,还添油加醋说了许多不堪之词。”

    襄远伯府不堪的名声在外,温婉那几个姐姐大约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秦恒除却深深的心疼,哪里管旁人对温婉做如何评价。

第四百六十九章 水花

    月黑的夜,粒粒星子灿若曜石,俯瞰着庭院寂寂的驿馆,空旷而又静谧。

    秦恒修长如竹的手温柔又小心地抚摸着温婉的小像,似是捧着易碎的珍宝,久久不舍得放下。

    他细细端详着画中女子,又想起她在梦中呼唤自己的深情,发出朗朗畅快的笑声:“清风,多谢你奔波劳累。如今夜深,快些回去休息。你传话下去,明日一早,咱们快马加鞭,直奔姑苏皇城。”

    清风许久不曾见过秦恒眼中如此的喜悦满溢,对这位名叫温婉的女子存了无数疑惑。深知此时不是问讯的时候,他压下满腹的问题告退出去。

    秦恒却再无睡意,他信步走至窗前,远远凝望西霞皇宫的方向,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那个似乎唤过千万次的名字,露出温柔又感伤的笑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一趟西霞之行纵然跋山涉水,秦恒却志在必得,既然寻得梦中人的芳踪,便一定要娶她回到建安,入主太子东宫。

    秦恒来时不骄不躁,一路缓缓行进,纵然康南的使团遥遥赶在自己前头,也不见有任何波动。有礼部的官员曾大着胆子略略催促,秦恒依旧一笑了之。

    随行的官员们却没有他那份好涵养,一个一个急得焦头烂额。打头的几个来时都被建安帝一一训诫,务必辅佐太子达成两国联姻之谊,眼见被康南抢得先机,生怕那顾晨箫捷足先登,却不知秦恒打什么主意。

    这几个人都没有安歇,正聚在一处愁眉苦脸。听得清风传话,打从明日快马加鞭,一行人脸上终于见了笑意。

    紧赶慢赶,秦恒赶在九月初四进了姑苏皇城,依然与上次一样,与顾晨箫同住在宁辉殿内。

    两人已是旧识,见面自然是一番契阔寒暄,叙了离别情谊。又有慕容芃相陪在侧,更活跃了气氛,几个人相谈甚欢。

    不知是谁先提起旧年的大雪,秦恒将话题揭向遇到慕容芃雪地里捉锦鸡的趣事。慕容芃一张俊颜羞得通红,笑道:“经年旧事,到也值得回忆。那时芃的确顽皮,让两位兄长瞧了笑话。”

    顾晨箫爱屋及乌,早存了维护之心,笑道:“哪个不是打从年少轻狂一路走来,芃皇子年纪小些,自然童真一片。晨箫每每忆及,到羡慕往昔烂漫无限,更羡慕你们姐弟情深。”

    同父异母的兄长姐妹们,顾晨箫一个也不亲近。年少时光多是与母妃长居琴瑟宫内,纵有天真烂漫的时刻,却享不到手足亲情。一番羡慕慕容芃的话语中,的确含了几分真情。

    秦恒听得顾晨箫与慕容芃言语亲近,言语中大有维护之意,想来有关于康南有意与西霞联姻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求娶温婉,与顾晨箫便不是情敌,更不牵涉两国利益。想到面前这二位,日后定然是两国的栋梁之材,到可以做最好的朋友和盟友。

    想到这里,秦恒也微微一笑,似是缅怀,又似是伤感:“说来惭愧,恒当日见到那一幕雪地趣事,心里丝毫未觉顽劣,到添了倾慕。恒自小养在父皇身边,纵然溺爱,最缺少的却是童趣,更枉提什么手足情谊。”

    想来秦恒虽然早早贵为太子,他的身世却最堪怜,自小便没了母亲的教养。建安帝再疼惜爱怜,却被朝政牵涉到多半精力,放在他身上的时间有限。

    也是因此,秦恒从小便养成了寡言的性子。建安帝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有时独自躲在房里读书,有时又溜到无人的地方蹲在草地上看蚂蚁搬家,一个人一待就是大半天的功夫。

    秦恒略带伤感地提及自己的儿时,到惹得顾晨箫与慕容芃唏嘘。

    褪下各自身上的光环,纵然各人经历不同,他们都有过最欢乐与无忧的童年。几句话将关系拉近,比去年腊月里的相聚更添了几分情谊。

    几个人将旧事就此打住,语风一转,提到边城的战事上头。

    建安以北尚有胡虏,康南以南边疆不宁,西霞边城之外,更有蛮夷虎视眈眈,时不时便会开战。幸好如今高丽与扶桑尚算安宁,海上一片平静。

    秦恒与顾晨箫年纪大些,看问题自然敏锐。两人侃侃而谈间,慕容芃更多的是倾听与探究,间或发表一点建议,都是中肯而自然。

    瞧着一片欢娱,辞别了两人,打从宁辉殿出来时,慕容芃小脸上未可查觉地浮现出一丝沮丧。

    横亘在年龄上的差距无法逾越,纵然几位太傅悉心教导,又有陈如峻时时提点,慕容芃却深觉难有一日千里的成就。今日与两位殿下谈话,慕容芃立刻便查觉到,自己的眼光还不够长远,看问题不够全面,缺了统揽全局的魄力。

    便好比良将易得,一帅难求。他可以是战场上最勇猛的先锋,却缺乏着中军帐中运筹帷幄的从容。

    大半年的历练说短不短,慕容芃平时也试着拿自己的想法与父皇的决断相比较,好几次他认为自己考虑得完美无缺,却总会被崇明指出小小的纰漏。

    似是到了一个瓶颈期,慕容芃深觉自己止步不前。他越来越多的沉默里,夹杂着自己对自己的不确定和猜疑,显然犯了为君者的大忌。

    慕容芃忽然不想回去面对那无止休的通史与舆图,他想要片刻的放纵。

    打发身边跟着的人先回宫,自己只带了小常一个,慕容芃默默转到了御花园中,坐在湖边倚着一颗大柳树下出神。

    小小的年纪,给予自己的期望太过完美,慕容芃只想与父皇分担肩上的重担,却忘记了拔苗助长本身就是一种偏激。

    大柳树崎岖的身型硌得他脊背生疼,慕容芃微蹙的双眉纠结成一条细线,嘴唇紧紧抿着,被树丫间筛落的阳光照射,略显稚嫩的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郁与落籍。

    叮咚一声,伴着轻脆的笑意,慕容芃脚下的湖面上荡起几圈细碎的涟漪,有水花溅上他白皙的小脸,也打湿了他湖绿色的锦袍。

第四百七十章 规劝

    微微的柳枝扶疏,湖面上倒映着自己模糊的剪影。慕容芃不怒自威,低喝了一声:“是谁?出来说话。”

    不远处一颗古榕树的后头,闪出汤伽儿古怪精灵的笑脸。她着了玉簪白的暗纹掐腰夹襦,一手提着靛蓝色镶大红阔褶的裙裾,另只手里还握着块小瓦片,保持着投掷的姿势。

    方才便是她瞧着慕容芃目露纠结,用这种小瓦片在水面连打几个水花,有几滴溅上了慕容芃的脸颊与衣衫。

    见慕容芃开口,汤伽儿走近了几步,盈盈下拜,声音如珠落玉盘,叮咚作响:“伽儿见过三皇子殿下。”

    “原来是伽儿姐姐,快快平身”,慕容芃多次听慕容蕙提及她这位伴读,言语间总是赞叹有加。几个月的相处,他自己也对这位心志坚韧、言语质朴的小姑娘十分欣赏,话里添了些敬重。

    汤伽儿谢了恩,走到慕容芃离几步远的地方立住身形,望着他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的黯然神情,关切地问道:“三皇子今日不大开心?”

    慕容芃随意折了根柳枝拍打着水面,掩饰地笑道:“只是累了,略坐一坐。与伽儿姐姐说了多少次,日后唤我阿芃便是。”

    汤伽儿微笑颔首,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向小常招手笑道:“没听见你家主子累了么?还不去沏壶茶来与三皇子解乏。”

    小常知道两人的熟稔,自然领命而去。

    汤伽儿便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慕容芃的一旁,善解人意地说道:“阿蕙曾说,旁人若是不开心,那眉头会蹙成团疙瘩,阿芃若是不开心,眉头一定会蹙成条直线。你自己瞅一瞅,是也不是?”

    取出随身携带的鹅蛋形小镜子,汤伽儿调皮地递到慕容芃面前。虽是调侃,一缕关切的神情却质朴而自然。

    慕容芃接了镜子,从里头瞅着自己皱成风干桔皮一般的眉头,哪里瞧得出什么直线与疙瘩的区别,心内不觉哑然。

    讪讪将镜子还给汤伽儿,他将柳枝往湖面一扔,双手抱住了膝盖,诚实地说道:“这些日子是有些不开心,只觉得心上一根弦绷得太紧,到似要断了一般。”

    慕容蕙与慕容芃年岁接近,与璨薇宫内的长姐不同,到是两人之间走动得多些,自然与汤伽儿也算熟悉。瞅着汤伽儿微黑的脸上灿若星子的明眸,还有一脸真诚的表情,慕容芃忽然有种想倾诉的冲动。

    他接了小常沏来的茶,挥手示意小常远远退后,这才安静地与汤伽儿聊天。

    “伽儿姐姐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明明费尽了心力,却总是有所不及,满脑满心都是疲惫?”慕容芃不加掩饰的脸上添了些落籍,显得无精打采。

    汤伽儿从袖间取出一方天青色的丝帕,从湖边汲了凉水递给慕容芃擦脸,安静地点了点头:“伽儿从前时常感同身受。”

    见慕容芃一幅认真倾听的模样,汤伽儿亦学他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上:“我与祖母在乡间待得久了,住不惯府里的雕梁画栋。几位姐妹妹嫌我粗鄙,不肯真心相待,连母亲也瞧不起我满口的桑麻与民生。”

    汤伽儿沉浸在对过的回忆中,有些话藏了多时,竟不吐不快。

    秋风徐徐吹动她的衣袖,那张干净清秀,总被慧黠轻快的笑容掩盖的小脸上显出沉重的沧桑。

    时至今日,汤伽儿也只是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她与祖母从苍州来到皇城,不晓得有多渴望父母对她的疼惜。

    她认真地收敛着在乡间养成的性情,看着母亲的脸色,仔细学着府中姐妹梳妆穿衣、早晚请安,可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无法因为短时间而改变。纵然有祖母为她撑腰,几位姐妹私底下还是笑她东施效颦。

    汤伽儿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模仿着家中姐妹的样子,想要成为父母眼中的名媛淑女,可惜她的努力与成果却总是以反比的增长,更成为旁人的笑料。

    有段时间,汤伽儿即失却了过往的纯真,更学不会姐妹们的矜贵,常常一个人无助地躲在房间里哭泣。

    记不清是哪一个清早,窗外的晨曦映上青碧的窗纱。从半开的窗扇望出去,能瞧见梨树的枝头上有两只还黄鹂婉转地歌唱,汤伽儿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望着闺房内青碧色的承尘静静凝思了许久。

    就是在那一刻,汤伽儿下了决心,既然做不成旁人喜欢的样子,便要开开心心做回自己。

    祖母领着她走到两人共同种下的丝瓜与青毛豆架前,指着那些瓜豆慈祥地凝望着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些人天生便与旁人不同,何必要求一颗瓜非要长成豆的模样?”

    读书不多的祖母走过了六十多年的路程,变得睿智而平和,她握着汤伽儿的手,认真对她说道:“每个人生来都是不同,能把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出彩才算是真本事。只要是金子总会发光,不要攀比,更不要丧气。”

    汤伽儿醍醐灌顶,她不再应和父母的眼光,不再随着府中姐妹的装扮,而是认认真真做回自从前的自己,照着喜欢的样子去活。

    依旧与祖母忙活在后院的一亩三分地,汤伽儿挽起衣袖亲自浇水施肥。慕容薇送她的《齐民要术》更成了宝贝,被她翻来覆去读了多遍,加上自小在乡间的耳濡目染,很是得了些精髓。

    祖父在内阁任职,分管着工部的各项要务,有时与祖母探讨一二。汤伽儿从只是旁听到偶尔插上几句,再到后来,汤阁老竟越过了祖母,一本正经与孙女讨论工部农田水利的推行。

    汤伽儿不仅活出了自己喜欢的样子,更赢得了父母的尊重。往昔以为她顽劣不羁的父亲看到了她的才华,专程带着她去书斋寻了许多从前的孤本,要她依着自己的喜好,致力于农桑研究。

    被慕容蕙选为伴读,不知羡煞了多少府中姐妹。她们不再嘲笑汤伽儿的装扮,汤伽儿偶尔回府,都被当成众星捧月一般。

第四百七十一章 网破

    杨柳抚过脸颊,秋阳灿烂而明媚。

    汤伽儿扬起黑如曜石的眼,认真拍拍慕容芃的臂膊,诚恳说道:“阿芃,我晓得你从宁辉殿出来,有几分能猜到你此刻的心情。须知欲速则不达,他们比你多吃了几年米油,自然添了阅历。假以时日,明珠不怕蒙尘,你何必拿旁人的长处对比自己的短处。”

    慕容芃心间也似柳枝间筛落的缕缕金芒,阴霾渐渐被阳光代替。

    一向泼辣大胆的汤伽儿也曾有过那样孤单与无助的时刻,一局钻了牛角尖的死棋地被她盘活,且下得更加精彩。

    慕容芃轻轻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觉得轻松了许多。想是自己总拿旁人的长处对比自己的短处,觉得处处失败不堪,有些撞了南墙不回头的死心眼。

    他向汤伽儿轻轻一揖,脸上的笑容干净澄澈:“多谢伽儿姐姐开导,阿芃如今心里亮堂多了。”

    汤伽儿侧身避开,并不受他的礼,只郑重说道:“阿芃,你任重而道远,将来是要打理整个要西霞的人,岂能为一点小事便自己先乱了心?须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星半点的挫折又算得什么?”

    “我晓得了”,慕容芃立在柳树下,还未长成的身量笔直而挺拔,眼里透出从前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盖过了灿灿金乌的日光。

    汤伽儿天青色的丝帕依然被他握在手上,那一方天青如玉,又似是空山新雨的晴空,随手剪下最亮眼的一段,那样澄净而剔透。

    丝帕如人,更如同一颗最干净的内心坦然经受着日晒雨淋,又经历着风雨同舟,让慕容芃舍不得归还。

    他不顾丝帕未干,整齐折叠起来往袖间一放,趁汤伽儿未躲避之时再行了一礼,言语间添了几多顽皮:“伽儿姐姐今日教诲,阿芃永不敢忘。”

    许是慕容芃收走自己丝帕的动作太过从容,亦或是忽然间孩子气的笑容令汤伽儿不适应,她微微发楞间,手伸出去又落了回来,不晓得该说什么。

    瞧着汤伽儿因瞠目结舌更显得格外灵动的脸,慕容芃畅快地笑出声来,高唤了一声小常,步履轻松而又欢快地往东宫走去。

    随着两国使节全部入住皇城,礼部与内务府中自然忙得一塌糊涂。崇明帝连日宴客,心思都放在几日后的册封大典上,无瑕顾及朝中政要。

    钱唯真与刘本不觉松了一口气,都觉得又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刘本泒去粘家的人日夜兼程,不几日便打听清楚了当日的来龙去脉。闻道粘家本是有意观望,而甘愿倾尽全府之力替汇通堵住缺口,竟是因为陈欣华无意间透露的消息。

    再细问究竟,刘本连着两封写给粘家的信竟然无影无踪,大约途中便被人截留。正是粘家人迟迟得不到他的授意,这才使陈欣华三言两语间说动粘亦纤上钩。

    陈如峻两袖清风,哪有什么银子存在汇通钱庄?她女儿区区三百六十两的银子做钓饵,竟能说动粘亦纤上当。还嫣然谈笑间拿着粘亦纤当做枪使,让整个粘家与汇通挂在了一起。

    刘本听得心头火起,即恼怒粘家人胃口太大,想要绕过自己直接攀附钱唯真这棵大树,又心疼那几百万的银子替汇通去堵窟窿,自然有去无回。

    这些年刘本仗着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很是替粘家谋了些私利。做为回报,粘家的银子也源源不断送进了监察御史的府邸。

    两家即是亲眷,又是敛财的好搭档。

    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刘本一口老血哽在咽喉,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顾不上这是非常时期,本不该私下联络落人话柄,刘本还是深夜微服出去,从后门绕到了钱府,将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与钱唯真知道。

    钱唯真又惊又怒,往日弥勒佛一般的脸上堆满层层戾气,破口骂道:“这陈如峻的女儿跟她老子一样奸诈,三言两语便骗得你内侄女团团转。这么大的事不通个气,粘府那帮子人难道便没有脑子?”

    汇通钱庄已然是盘不活的死局,粘家几百万的银子赶去救场,比杯水车薪好不了多少,只能暂解甄夫人的燃眉之急。

    怪道钱唯真已有些日子没有收到扬州的求救信,他只做甄夫人想尽办法调集手头的银子救急,便由着她折腾那不多的银钱。连日忙着运作钱瑰与二儿媳绕道杭州的事体,钱唯真将目光放到远远的大理,到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扬州这一节。

    粘家的发家史虽不光彩,几十年的功夫也基本洗白,好不容易堂堂正正立在了人前,如今连棺材本都赔了个干净。

    刘本疼得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不甘心就此竹篮打水,想要从钱唯真手里讨些好处。他故意哀叹道:“老尚书赶紧想个法子,粘家如今倾尽所有,成了与您一条绳上的蚂蚱,好歹救他们一救。”

    “屁话”,听着如此粗俗的比喻,钱唯真如何不晓得刘本打什么算盘。他气得袍袖一挥,连茶壶带茶碗都扫到地下,哗啦啦碎了一地。

    “那是崇明帝要扳倒汇通,君要臣死臣还不得不死,岂是拿着银子就能摆平?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实话告诉你,此时心疼也没有用,明面上我与汇通扯不上任何关系,你还是赶紧想想如何与粘家撇清。”

    想要黑吃黑,从他手里往外榨取银子,刘本还显得太嫩。钱唯真余怒未消,继续破口骂道:“汇通已然牵连了不晓事的扬州郡守,如今再有粘家出头,不知还要牵出多少人来,你赶紧传讯江阴那头,能避开的都赶紧避开。”

    听钱唯真这话,汇通已然大势已去,还要抛出扬州郡守做个替死鬼。刘本整个人如同寒冬腊月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心,哪敢再打银子的主意。

    银子去了可以再赚,若是被崇明帝列入黑名单,不但江阴帮这些人再无出头之日,连性命都堪忧。刘本眼中似能冒出火星,将拳头往钱唯真书桌上重重一擂:“狗皇帝欺人太甚,老尚书,咱们便下定了决心,拼个鱼死网破吧。”

第四百七十二章 截杀

    堂堂的监察御史刘本,表面上一幅大公无私的铁面模样,仿佛集浩然正气于一身,私底下早死心塌地折向苏光复那边。

    他在千禧教中任着不大不小的头目,暗中替千禧教出了不少力。苏家老宅的罂粟能隐身在菊园里长得郁郁葱葱,还能跋山涉水远赴云南,都与他在江阴斡旋脱不开干系。

    如此的义愤填膺,想引起钱唯真的共鸣,刘本不过是想再立新功,将做为江阴帮首脑的钱唯真也拖进这趟浑水,不叫他独善其身。哪里晓得此刻的钱唯真早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钱唯真其实早与苏光复有过私下接触,却比刘本更高瞻远瞩,没叫苏光复几两银子、几许高官的承诺便下决心倒戈相向。

    虽然苏光复频频相请,更开出未来大丞相的高官厚禄,愿与他共担苏暮寒的左右二相,辅佐千禧的江山,钱唯真自己瞧不准的事情,却从不轻易松口。

    眼见刘本手上青筋暴起,话说得痛快淋漓,一片义愤填膺之色,钱唯真一颗心早已松动,却不屑与刘本这种千禧教的小喽啰再搭什么关系。

    钱唯真这些日子日思夜想,早将局面看得通透。崇明帝必定是在等待时机,要痛下杀手,由不得他再脚踩两只船来回荡悠。

    若事情真坏到那一步,钱唯真认为自己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隐姓埋名逃出京城,拿着早先敛来的财物富贵余生;还有一种选择,便是牺牲他自己,成全儿女子孙的后半辈子前程。

    钱唯真思量再三,不能叫钱家如此光大的门楣毁在自己手中,下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替子孙后代铺下锦绣前程。

    向千禧教倒戈,助他们夺取西霞天下的想法越来越明确,钱唯真却不能说与刘本知道,而是酝酿着与苏暮寒和苏光复会晤。

    小厮轻手轻脚收拾了破碎的茶盏,重新沏上了热茶,再小心地掩紧书房的大门。钱唯真定了定神,从书案的最底层摸出两支精美的福寿膏,向刘本扔了一支,自己也拿火折子缓缓燃起另一支。

    上好的福寿膏经过提纯,价格昂贵无比。刘本就着钱唯真的火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甜美又萎靡的香气在书房中充斥,两个人渐渐将心思放平,再提及历山书院的柳老爷子花甲贺寿。

    刘本虽然恼怒,却也说了句实在话:“到也不能全怪江阴那帮小子无能,我都打听清楚了。柳老爷子做寿,美其名曰只惊动了自己的弟子晚辈,他们这些人一份帖子也未收到。”

    随着陈焕善与陈焕忠两兄弟分别任了常州与淮州两地的太守,江阴两泒分庭抗衡的局面已成。历山书院出身的官员被陆续提起,以淮州为中心,牢固地团结在这两兄弟周围,正正式式分了一杯羹,结束了江阴帮一手遮天的局面。

    刘本怪柳老爷子将消息瞒得铁桶一般,有些替门人子弟推诿责任的意思,实际是江阴帮那些人不屑与历山书院这些文人学士为伍,只想着叫柳老爷子难堪,故意冷他的场面。

    钱唯真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迫使自己焦躁的内心稍稍冷却,再强迫自己将心中的想法深深积淀,敏锐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

    他沉思半晌,吩咐刘本道:“泒几个精锐的人手,在陈欣华返回扬州途中,截杀她一家三口,不得失手。”

    “不过是个闺阁夫人,老尚书何必在她身上浪费人手?”刘本只想着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不愿意再在陈欣华身上浪费有限的人力。

    钱唯真阴沉着一张脸,似能拧下水来:“我总怀疑江阴的情况事无巨细,一点一滴都传入皇城,与这个狡诈的丫头脱不了干系。还是防她防得不够死,你那个内侄女就是十足的绣花枕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本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如开了酱菜铺子一般。当日妻子拍着胸膛说道粘亦纤伶俐,又得了陈欣华的信任,监视一个内宅妇人自然不在话下。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粘亦纤却反被人利用,弄成今日这幅局面。

    刘本自然无言以对,瞧着他不大服气,钱唯真将手敲击着桌面,将自己的揣测说给他听。

    虽然在江阴截留过那些家书,从陈欣华写给陈如峻的信里发现不了端倪,钱唯真却能想像一定是她与陈如峻暗中传递着消息。

    常州与淮州两地,都被自己人盯得紧紧,陈如峻两个担任太守的儿子根本不可能送信。她如今与两位兄长频繁走动,唯一的可能性只会出在陈欣华身上。

    江阴的情形如一面明镜,清晰地反馈在朝中,令那些地方官员无所遁形,陈如峻这个好女儿一定功不可没。敢同他做对,坏了他在江阴积下的几十年基业,便叫陈家享受一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钱唯真变拳为掌,做了个剑削的手势:“她夫君手无缚鸡之力,一家三口不过带着些家丁随从,你速去安排,莫叫她再有机会传递消息。”

    今次柳老爷子明明不是生辰,却借着花甲贺寿召集门人子弟,便唯有一个解释,是崇明帝要向江阴开刀,这些人都是先锋。

    柳老爷子名气再大,也无须陈欣华一个出嫁女专程登门贺寿。若说为着她的嫂嫂柳氏夫人,更是太过牵强。

    陈欣华不惜跑这一趟,身上一定会带回她要往京中传递的消息,想要断了两地来往,唯有将她就地截杀。

    刘本听着钱唯真的分析,额头上冒出丝丝凉气,由衷地赞了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下官竟没想透这一层。”他连夜回去布置江阴的人手,及早埋伏在陈欣华返程必经的路口。

    扬州汇通钱庄那边,更不出钱唯真所料,京城二百万两的现钱调入,轻飘飘没有打个水花便不见了踪迹。虽有粘家倾力解围,那几百万的银子也堵不住汇通钱庄巨大的缺口。

    郡守大人的面子再也不管用,如今也不敢再强出头。汇通钱庄外头又是每日挤满了拿着银票前来兑现的人。

第四百七十三章 抱香

    秋风起兮,吹落一地黄花。

    甄夫人立在后院里的菊圃旁,拿着花锄默默打理落花,将它们装进丝囊,又埋在早就挖好的香丘里。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大约便是她此刻真实的写照。

    略显消瘦的脸颊近似透明,下巴尖尖如玉,越发衬得一双明眸深湛如水。

    心上再不复从前的气定神闲,甄夫人对钱唯真的失望越来越重。她沉思了半晌,将花锄递给一旁传阅的丫头,自己回到房里又一次提笔写信,依然用着三秋惶急的暗语,希望钱唯真早早解了燃眉之急。

    这封信只是试探,甄夫人心里早断了对钱唯真救急的念想,却还有一丝不舍,抛不却往日淡淡如水的情谊。

    粘家人的出手的不管不顾,与钱唯真往日的小心大相径庭,甄夫人心内早就讶异,这并不是钱唯真的手笔。

    眼瞅着粘家送来的现银所余不多,前来兑银的人依旧络绎不绝。甄夫人颁了命令下去,达官贵人们的银子一律不再兑付,先集中财力将百姓的辛苦钱折换。

    此话传出,市井间登时一片欢呼。以扬州君郡守为首的那些人,碍着钱唯真的面子,又不敢公然登门,顺序反而比往日畅通了许多。

    甄夫人耐心等候,几日间不见京师消息传来。三秋惶急的秘信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再一次石沉大海。

    从最初的搪塞敷衍,到如今的不闻不问,细细思量间,甄夫人早早料到,自己必然是钱唯真的弃子,却未想到他绝情若斯,将昔日爱恋一刀斩断。

    甄夫人默默对镜理妆,瞧着菱花镜中依然艳若桃李的素颜,心中闪过几缕唏嘘,慨叹着自己比池塘间浮萍与那秋日黄花更为可怜的一生,流下了几串珠泪。

    宁肯枝抱香死,不随落叶舞西风。甄夫人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认真思量着往后的日子一步一步该如何走。

    内室的多宝阁里,有只带锁的柜子,甄夫人屏退众人,独自开了锁,搬出一只只香樟木的匣子,都搁在临窗的大炕上。

    将匣子一个个打开,珠光宝气顿时盈满了全屋。甄夫人温柔又痴迷的目光掠过那些堆得满满当当的匣子,弯腰以纤指挑起一串帝王玉的塔链,静静摩挲着,感受着玉质的湿润与细腻,发出轻不可闻的叹息。

    撂了塔链,甄夫人再握起一对老坑满绿的翡翠镯子,轻轻笼在手腕上,感受着上面曼妙的花纹,还有冰凉沁心的剔透,久久不舍得放下。

    三尺如许鲜艳如血的红珊瑚树、没有一丝瑕疵的绿松石摆件,整块玉的佛手,还有雕刻得惟妙惟肖的南红观世音菩萨,正悲天悯人望着她。

    一生积蓄,尽在此处。总以为多年前便洗白了的人生,会迎来后半世的福寿昌隆,却原来从未走出过最初的阴翳。

    自己与钱唯真,终究脱不了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到了如今,也该学那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死也要死得波澜壮阔,绝不枉替旁人背负骂名。

    昔时曾觉得钱唯真待自己与那些恩客不同,两人之间或许有过几分真情。甄夫人才甘愿为他所用。三年同床共枕、七年汇通的掌柜,陪他走过了多少风风雨寸,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甄夫人义愤填膺,却不晓得钱唯真的日子已然举步维艰。

    送走了钱瑰,钱唯真暂且放下心事。又命人从杭州接回次媳与孙子,悄悄折向了大理。他瞅着时间又去了一次民巷,望着秘室里琳琅满目的珠宝犯了难。

    如今两国使团都入驻了皇城,本就严密的安保更重了一层。禁军与潜龙卫一明一暗,将皇城护得密不透风。

    无论是任着监军统领的李之方长子、还是潜龙卫新任的大将军夏钰之,都是一张脸忽而无私,绝不是他能说得上话的人。

    没有了汇通钱庄帮着洗钱,没有往外运输的通道,金银珠宝再多都成了摆设。

    钱唯真一夜无眠,想着再寻什么法子将东西先运出皇城再说。思来想去,除却与苏光复合作这一条路可走,其余全是死胡同。

    近些时日的朝堂风云诡异,总叫他看不清楚。

    前时以为的八月中秋太平盛世,却是刚一过完节便被崇明帝翻腾出旧事。今次明明风平浪静,所有人将心思放在太子册封大典之上,又是忽然风向一转,暴风连着骤雨,直补户部这场清算。

    两国使臣在京,崇明帝并没有掩饰朝中贪墨的事实,而是立刻采用雷霆之势。不过三两天之间,朝中清算之风愈刮愈烈,从许三年湖广两地的军饷,果然查到了历年边城的补给。

    假苏睿之名要去的军饷多过湖广两地,虽然无法对证,李之方会同右将军何为清查历年的记录,一本清清楚楚的帐册呈在崇明帝案头。

    龙颜大怒,户部的大娄子捅出,钱唯真已然无法捂住。

    依然不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尤其是钱珏依然在京中待命,钱唯真还要对往后的日子做更多的筹谋。

    他万般无奈之下,抛出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现任户部郎中的魏诏做为替罪羊,尽数揽下了所有罪行,却追不回一两的赃银。

    魏诏自打与钱唯真挤在一条船上,知晓的秘密太多,自知早晚都是死罪难逃。今次钱唯真将他抛出,并没有感觉太多的意外。

    他早为自己留了条后路,一直不曾接父母入京,反而将一双儿女寄养在远居川内的父母家中。

    此番深知钱唯真舍卒保帅,魏诏明知死罪难逃,望着昔日的恩师,只有唯一的要求,他声具泪下,拽着钱唯真的袍袖跪在地上:“学生能有今日,全拜恩师所赐,若能以己身助老师渡过难关,当真无怨无悔。只求老师看在昔日薄面,照拂学生的老父老母,还有一对幼子安好。”

    放弃得意的门生,钱唯真已然割肉般疼痛。魏诏这个小小的要求,便是他不主动提出,钱唯真也会主动替他安排后路。见门生情意切切,更是一口答应。

第四百七十四章 义绝

    一叶落而知秋。

    即便枝头的树叶依旧繁茂,正是最灿烂与明媚的金秋,魏诏还是从飒爽的秋风里感知了刺骨的寒意,在他的心里只有风雪漫天的严冬。

    为叫魏诏去得安心,钱唯真对天发誓,若不能护他的父母子女安好,自己便不得善终。

    魏诏果真扛下了所有的罪名,对次次贪墨的情形供认不讳。崇明帝并没有下旨斩立决,而是下令将他收在诏狱之中,又泒人严加看管。

    钱唯真果真没有食言,继钱瑰与次孙这两批人之后,他又悄悄运营,想将魏诏的父母及一双儿女都送往康南。

    不过这行人轻车简从,除去几个丫头仆妇,再就是一队护卫,前后共五辆大车从蜀中出发,绕路往云南进行。

    蜀道难行,一双小儿女受不得颠簸,整日磋磨着祖父母要回家去。主子们心气不顺,护卫们又催得急,下头人一片怨声载道,在一处断崖旁边车子偏偏又断了一根车轴,需要下来修理。

    一阵风过,道旁的密林中寂然无声地闪出十余位黑衣人。倶是紧身短打的装扮,各执长剑利刃,迅疾如电地围住这群尚未反应过来的人群。

    有护卫匆忙间想要拔刀,早被黑衣人拿剑架在颈间,半分也动弹不得。

    一位貌似首领的黑衣人打怀中掏出圣旨,高高捧在手中,大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刻押解前户部侍郎魏诏一家入京候审,不得有误。”

    魏氏二老面如土色,仓皇回顾间,一双孙子孙女早吓得瘫在地下,护卫们人人伏诛,被潜龙卫的人押解入京,暂时关押在大理寺中,没有走露一丝风声。

    扬州那边,甄夫人已然下定了决心,反而心如止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汇通最后的事宜。

    眼看无法善后,扬州郡守已然焦头烂额,更多的平民百姓都加入到挤提的行列,生怕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钱打了水漂。

    明知道钱唯真在皇城里头设有私库,却不肯拿出银子救急,甄夫人早就对这个人绝了幻想。

    她最后一次翻看自己的香樟木匣,理清了所有的私蓄,大体清算了价值,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抹下腕上一对金绞蜜的蜜蜡手镯,摘掉无名指上硕大的蜜蜡戒指,并颈间一块这些年从未离身的蜜蜡精雕观音像,一并小心翼翼放在匣子最上层,再慎重扣上盖子。

    秋夜漫长,甄夫人咬破食指,写就一封给钱唯真的血书,又守着斑斑泣泪一般的红烛坐了一夜。至天明时,丫头打水替她梳洗,才惊觉到一夜就这样过去。

    日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眼窝深陷的瓜子脸虽然消瘦,却显得格外精神奕奕。

    甄夫人净了面,细细涂了些胭脂水粉,再要丫鬟精心替自己梳了几支发辫。她自取银剪,咔嚓一声绞下一枝,拿刺眼的白绫系了,连同与钱唯真定情时他送的翡翠双鱼佩,还有那封字字泣血、声声诛心,却掷地有声的绝命书,都装在花梨木匣子里,命人沿着官道缓缓往皇城里送。

    光秃秃的无名指少了久不离身的戒指,显得格外纤长而无助,昨夜被咬破的食虽然不再出血,指依然钻心地疼痛。

    十指连心,每看一眼都是痛彻心扉。甄夫人只怪自己痴傻,以一介扬州瘦马的身份,本是别人股掌间的玩物,竟会动了真情,想要替钱唯真守护他的家私。

    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血书写下绝笔,控诉他的恩断义绝。

    那封血书上头其实字际寥寥,唯有短短几句。昨夜甄夫人咬破食指,在白绢上写下了刻骨铭心的《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都说戏子无情、妓女无义,她到要教他瞧瞧,在扬州城名动多时的甄夫人如何重情重义,又如何轰轰烈烈。

    送信的刚刚遣出,贴身的丫头便急惶惶进来禀报:“夫人,外头又闹得厉害,将前后门都堵死了,一定要找夫人讨个说法。”

    “不必慌张”,甄夫人侧着身子理妆,耳上如今只有一幅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却映得肌肤欺霜塞雪。

    瞧着一直随在自己身边,到了如今依旧不离不弃的丫头,甄夫人轻轻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依然如从前一般风华绝代。

    浮光锦潋滟的珠光闪动,甄夫人一颦一笑间都是风神妩媚。她搭着丫头的手立起身来,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汇通钱庄的前院。

    昔日秩序景然的大厅内如今挤满了平民百姓,有些毛头小伙子怒目圆睁,更多的是老头老太太。本来拿着养老的钱赚几个花红,如今却要连棺材本都赔上,简直哀声连天。

    见甄夫人出来,人群自发地忽拉拉便围上了一群,啼哭与质问声混合在一起,简直震耳欲聋,有些个大胆的夫人还想伸手拉扯甄夫人,却被她身边的保镖拦住。

    “各位稍安勿躁”,甄夫人言语雍容又舒缓,透出一股自信的力量。时至今日,她的的美貌依然是最好的利器。那琅琅的声音一起,便压过了四面的喧闹,四周渐渐静了下来。

    甄夫人缓缓挪步,蓝紫亮缎的长裙流光溢彩,上头五色缤纷的芍药花次第纷呈,依然是华贵典雅的样子。

    她走至柜台前的高椅上落坐,望着下头人声鼎沸的诸人,端着矜贵的笑意开口说道:“汇通早放出话去,达官贵人的银票不兑,穷苦百姓的一文不少。诸位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我甄子涵可曾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甄夫人落户扬州多家,虽是女子出身,却也一言九鼎。往常扬州城里修庙铺路,她总是第一个带头捐资。不少人受过她的好处,今日这般相逼纯属无奈。

    见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反驳,甄夫人优雅地抬手掠起鬓边的发丝,淡然笑道:“因银子不凑手,给各位乡亲父老带来极大的不便。如今,请诸位最后宽限我一日的时间。明日此时,大家带着收据前来兑银。”

第四百七十五章 遣散

    汇通钱庄辉煌了几年的时间,如今已到了轻弩之末。甄夫人的承诺如镜花水月,众人自然不敢轻易相信。

    甄夫人立起身子,优雅地将右手放在胸前,神情庄重而严肃:“我这里对天发誓,若是明日不能兑付,叫大伙儿的血汗钱有半个子儿打了水漂,便叫我堕在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誓言发得狠绝,大多数人相信甄夫人的为人,情愿多等一日。也自然有人不信,叫嚷道:“汇通钱庄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谁晓得你拿什么兑银,焉知不是什么推脱之计。”

    有些泼皮无赖夹在其中跟着起哄,一时间污言秽语四起,兜头泼在甄夫人身上。甄夫人仍旧回到高椅上宜然端坐,接了丫头递上的茶水,雍容典雅的姿态半分不改,到令那些人讪讪地住了口,自觉好没意趣。

    甄夫人轻抚着衣袖上暗香盈动的流纹,微微笑道:“各位在此地吵吵闹闹,一分银子也拿不到。横竖只有一日,难得便等不得?”

    往昔汇通钱庄的口碑甚好,甄夫人为人又爽快,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买卖。反到是日常修庙建路、赈灾集资,她都是头一个捐银,也落了侠义的名声。

    有些老人家仁善,到劝着年轻人莫要落井下石,约齐了时辰明日再来。

    也有人回头威胁道:“甄夫人,非是大家不给你脸面,若明日此时还见不到银钱,这汇通钱庄里连人带东西,可都要开始打砸抢了。”

    甄夫人稳如泰山,依旧笑道:“明日此时,若没有银钱兑换,自然悉听尊便。”

    贴身丫头没见过这等世面,虽然忠心护在甄夫人眼前,却也吓得瑟瑟发抖。待那些人前脚一走,丫头后脚便软在了地上。

    甄夫人叹口气,到弯下身子扶起了她,再命钱庄里仅余的二十余人都到厅内集合,她有话要说。

    昔日辉煌时,钱庄里养着接近二百口子人,每日川流不息一般。如今落了难,唯有十分之一的忠仆依旧不离不弃,到也算是患难见真情。

    以人度人,这般老实宽厚的下属,甄夫人自然要一一替他们留了后路。

    命丫头去取自己枕下的锦匣,甄夫人守着众人打开,取出一沓广源银庄的银票。她见者有份,每人分了二百两,自然够他们下半生所用。再从钱匣子里各抓一把碎银,算是明日离去的车马费,到也想得周全。

    见甄夫人这显然是要遣散众人的意思,忠仆们明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然而几年的相处,如今走到如此地步,不由一个个低头落泪。

    甄夫人反而表情平静,依旧如平日般恬淡若水。她另取了张百两余额的银票,指了两个干净的丫头,命她们收拾厨房,采买些丰盛的海鲜肉蛋回来,晚间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

    明日便要作鸟兽散,这是众人留在汇通的最后一晚。

    汇通钱庄那墨底烫金的匾额已然卸下,安静地倚在壁角,见证着自身由荣至衰的沧桑。几块散落的门板堆在地下,油着清漆的桐木依然散发着芳香,它们却再也没有了用处。

    甄夫人淡然地望了这些东西一眼,不见得流露出多少感情,只吩咐几个伙计将它们收进库房。

    另指了原先柜上的大掌柜,要他领着两个跟班,再拿着自己的帖子去扬州城内几家最大的当铺与银楼,要他们各自泒能做得了主的掌柜,明日一起来汇通钱庄做个见证。

    甄夫人私下早与他们接洽过,要当尽手里的珍宝,换取各家的银票,如数兑付自家欠下百姓们的银两。至于官府富户们,本是一丘之貉,就让他们日后与钱唯真撕扯,与自己半分关系也没有。

    这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直待众人都领了命散尽,那贴身丫头即担心,又害怕,立在甄夫人身边泣道:“汇通仅有的银子,不过库房里现有的那几千两。今日这些人来势汹汹,夫人明日拿什么给他们?”

    甄夫人笑道:“难为你真心替我打算,岂不闻戏文上说,杜十娘还有个百宝箱可沉。你这夫人经营了这几年的钱庄,难得便没有体己可用?”

    唤了丫头来到卧房,丫头仔细看时,贴墙的一面地上,一溜地放着十几只匣子,都是甄夫人昨日规整好了。打开看时,珠光宝气的瑞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前头都是珠宝挂件、玉石玛瑙,琳琅满目。最后一只匣子里是满满一盒广源银庄的银票,都在百两左右的面值,粗粗一算,也在十万之上。

    丫头随了甄夫人多年,自然识得货色。略一清点,心间再一盘算,东西虽然多,离着偿尽汇通钱庄的欠款,却是远远不够。

    甄夫人冷笑道:“谁说我要全部清还?那些个达官贵人们放在庄上想要以钱生钱,叫他们自去寻钱唯真索要。临到这个时候想与汇通撇清关系,简直是痴人说梦。我的所有体己变卖干净,大约便够归还那些市井百姓。穷人家的血汗钱,我一分不贪。”

    丫头听得心酸,又怕自家主子伤心,只偷着抹眼泪。甄夫人拉了她的手,将一个小匣子放在她的手心,怜惜地说道:“这里头是一点体己,原是留给你的嫁妆。可惜明日一别,不能亲眼瞧着你上花轿,便提前替你添妆。”

    小丫头坚辞不受,甄夫人喝道:“你知道我的脾气,从来说一是一,送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主仆一场,能留下的也就是这个念想。甄夫人既然存了自尽之意,自然要散尽手中余财,走得无牵无挂。

    她纤白的皓腕上早脱去价值连城的金绞蜜镯子,还余着根赤金镶钻的水波纹细手链不舍得摘下,也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拉过小丫头的手,甄夫人解了手链,亲手替她扣上。鼻间泛着酸意,甄夫人勉强笑道:“我素日贴身佩戴的东西,那些都用去还债。如今只留了这一样,便送给你去带,也全了咱们素日的情谊。”

第四百七十六章 散尽

    秋叶簌簌,主仆二人相望无言,添了无限凄凉。

    丫头扑通一声跪在甄夫人脚下,一时泪如泉涌,哀切切说道:“夫人究竟做如何打算?待明天的事一了,便是汇通钱庄不在,咱们主仆二人依然可以一处存活。夫人何以要将奴婢们全部遣散,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不留?”

    甄夫人敷衍道:“我自有往日的好姐妹家中可以落脚,却不方便再叫她再收留旁人。你且安心过活,若是日后我自己置办了宅院,一定回来寻你,可好?”

    丫头流着泪应声,替甄夫人理了晚妆,出来与大家一同吃饭。

    上好的竹叶青,都是酒入愁肠。伙计们每人向甄夫人敬酒,虽都是浅浅抿一小口,甄夫人也染了薄醉。

    扶了丫头回房,甄夫人因着明日有一场硬仗要打,自然早早歇下。

    丫头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里,打开留给自己的锦匣看时,里头是几根黄灿灿的金条,外加赤金打就的一对唐草卷纹手镯、同款的发簪与耳坠,还有整整一千两的银票。

    那首饰款式新颖又喜庆,并不是仓促打成,果真是及早替自己预备的嫁妆。想到这么好的主子,自己却不能再服侍左右,那丫头又是泪落如雨。

    第二日一早,汇通钱庄门前便挤得水泄不通。

    伙计卸下了门板,众人蜂拥而入。进来看时,甄夫人一身鲜艳的红衣,高挽着发髻,已然在右侧的柜台内端坐。

    偌大的铺面拿大插屏隔成左右两间,左边的柜面上后头堆着些散碎的白银,柜面后头的抽屉里是整齐的银票,都出自如今最畅通的广源钱庄。几个伙计捧出账簿,只等着核对无误便当场兑付现银。

    右边的柜面里,左右各有三位别家当铺请来的内柜,衣着光鲜,神情肃然。

    广源、财茂、利通,都是扬州城响当当的当铺与银楼,想是甄夫人请来的见证。瞅着这些名高望重的人在场,外头挤提的百姓们反而觉得心安,想着银子多半有了着落。

    甄夫人表情淡漠,丫头立在她的身后,案上摆着那十几只锦匣。

    望着眼前嘈杂的局面,甄夫人举手示意,便有伙计上前安排众人依着年龄排队,年轻的主动往后,年老的先往前头。

    这么安排到也合理,都是乡里乡亲,年轻的自然不好意思与老年人拥挤。

    接了一位七旬老翁的收据,上面不多不少十两纹银的文书。伙计立时拨动算盘,算得应得的利息,从身后的钱匣子里取来纹银,连本带利称给老人。

    左边的柜面里,兑付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右边这里,甄夫人心间悠悠一叹,再向丫头示意,命令她打开锦匣。

    第一只锦匣里,是几尺高的珊瑚树。艳红的珊瑚没有一丝杂色,赤如火焰般通透。甄夫人标了底价八万,请那几家掌柜加价。

    甄夫人手里有好货,都是银子买不来的东西。这些掌柜们早得了东家授意,一个个银钱带得足足。

    若放在平时,不消说区区八万的银子,便是再翻上一倍,也买不得这价值连城的珊瑚树。六家不约而同,一起举牌加码。

    不消片刻,甄夫人一锤定音,利通以十二万银子拍得珊瑚树,当场兑付了广源的银票。甄夫人清点无误,命丫头立刻递至左边柜面救急。

    汇通与广源,是扬州两家最大的钱庄,汇通挤提以来,广源丝毫不受影响,如今众人见了广源的银票,自然吃了定心丸。

    一上午的功夫,甄夫人那些箱笼总共拍出二百六十万现银,银票全部拿到左边兑付给依然排成长龙的人群。

    眼瞅着右边的柜台人去楼空,只余了空荡荡的箱笼,甄夫人怅然间叹了口气,想起这半天自己粒米未进,先命丫头斟碗茶来解渴。

    夜幕渐渐降临,排成长龙的队伍终于开始缩减,人心已然大定。伙计们身后的钱匣子里,还余了薄薄一层的银票,拿着账簿粗粗一算,已然少有富余。

    期间扬州郡守身微服来过两回,瞅着挤成一锅粥的汇通,唯有急得跳脚。

    他名下还有百十万的银子,想要下属们浑水摸鱼,扮做普通百姓兑付。伙计瞅一瞅名字便晓得来人,那文书当场被甄夫人授意,直接扔了出去。

    待到金乌坠落,又是琼华满地,最后一位年轻人捧着手里五百两的银票,心满意足立起身来,甄夫人也如释重负。

    钱匣子里还余区区三百多两的银票,后面散落着几百两的纹银,便是此刻汇通钱庄的全部家当。

    昔日财大气粗的钱庄落得如此下场,许多兑了银子的人并未立刻离去,而是依然聚在汇通四周,抱着说不出的心情观望。

    甄夫人立起身来,皓腕笼过滑落鬓前的发丝,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向四周团团一福,声音清越而明晰。

    “各位乡亲父老,汇通钱庄打从今日始,便终结在我的手里。非是我甄氏经营不善,而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见依旧有官府的人散在人群四周,想要蠢蠢欲动,甄夫人哪肯给他们机会,继续说道:“当朝的户部尚书是鄙钱庄背后真正的东家,他卷走大部分钱款,却不肯吐出来兑现。我散尽一生积蓄,才归还了大家的血汗钱粮。只是代人受过,心间委实不忿,须向各位一一解说分明。”

    此言一出,下面一片哗然。扬州郡守一身青衣混在人群之中,听得甄夫人如此不留情面,急得真跺脚。

    甄夫人却继续慷慨激昂:“今日所偿的银两,全是千两以下的散银。至于那些个达官贵人们放在钱庄,想要以钱生钱的资本,便让他们打了水漂。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便去找谁。”

    将手一指藏匿在人群里的扬州郡守,甄夫人喊道:“大人,此间场面您从头尽知,民妇说得对不对?”

    被甄夫人教破行藏,郡守叫苦不迭。他素日不得民心,若不是皇城里钱唯真、刘本等人一力维护,根本不可能做稳官位。

第四百七十七章 交易

    江南的秋色美不胜收,最后一抹夕阳还未燃尽,天边是浓墨重彩一般的晚霞。既似是旖旎盛开如火的江花,又是似一尾凤凰展开妁妁其华的羽翼。

    郡守大人立在汇通那株存活了百余年的老榆树旁,被层层秋色渲染,却没有感受到一点温暖的色泽。想到就要打了水漂的银子,硬是品出些三九严寒冰冷彻骨的味道。

    正自剜心般的疼痛,不防又被甄夫人当场叫破行藏。郡守大人无所遁形,瞅着四周一道道含着戒备与敌意的目光,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赤裸裸剥了衣裳。

    甄夫人早就放出话去,达官贵人的银子一概不管,郡守大人出现在这里,无疑是想要混水摸鱼。百姓们联系到此前他曾多次替汇通钱庄担保,果然官官相护,与钱唯真都是一丘之貉。

    今日若不是甄夫人当堂拍卖自家藏品,拿出个人私蓄偿债,众人必定血本无归,那几家当铺与银楼的掌柜便是最好的人证。瞧瞧甄夫人弱质芊芊的女子如此有情有义,再看一脸狡诈贪婪的郡守大人,下头不由群情激昂。

    眼得见犯了众怒,郡守大人不吃眼前亏。他不敢多留,赶紧脚底抹油,由夹在人群中的侍卫一路护送,匆匆离开了现场。

    郡守大人思考再三,总觉得汇通钱庄像是撕开的一道缺口,深怕带来决堤之势。当夜便修书一封,命人往皇城送信。

    夜色如水,终于淹没了最后的晚霞,喧闹了一天的汇通钱庄大门依然敞开着,迎来了开业七年来最安静的时刻。

    甄夫人立在高高的门楣下,目送着一位又一位伙计黯然离去,水样清冷的眸子里渐渐含了热泪。

    向他们一一道别,又婉拒了小丫头再陪她一夜的提议,甄夫人只说自己的好姐妹马上便会泒人来接。她平静地关上了钱庄的大门,沿着水磨石的小径孑孓徘徊,独留自己一人在沉寂的夜色里。

    重理菱花镜,再梳朝云髻。甄夫人拿上好的螺子黛细细描画出弯月如勾的柳眉,再拿朱砂在额间点一枚胭脂泪,盛妆的绮艳与那身猎猎的红衣映出一代佳人的国色天香与卓尔不凡。

    昨日的酒未喝尽,酒窖里散落着数十坛上好的竹叶青与汾酒,库房里现堆着现成的火油,都被甄夫人零零散散泼在了汇通四周。

    如墨的黑夜里,甄夫人一袭红衣飘然若仙,安静地躺在卧房大红的龙凤双喜帐幔内,轻轻推倒了灯烛。轻柔的火舌潋滟地飞舞,卷上轻柔的帐幔,又爬上临窗的幕帘,最后吻上明紫色的承尘。绚丽的火焰如盛开的烟花,不多时便璀璨了夜空,将整个汇通钱庄都燃成明亮的灯烛。

    据扬州城的老人们回忆,崇明八年的那场大火来得突兀而又诡异,几乎是突然间便映红了夜空,将汇通钱庄烧得片瓦不留。风助火势越烧越旺,临近的居民们想要赶过去救助,一桶一桶的水根本浇不灭掺了火油的烈焰。

    闻讯赶回来的伙计与丫头都捶胸顿足,说道甄夫人等着她的友人来接,此时还未离去,必是随着一场大火死去。

    黄昏时叫破了扬州郡守的行藏,星夜便被人灭口。若说初时人们对甄夫人的指责尚持怀疑态度,待看到漫天飞扬的大火,扬州郡守无可辩驳地成为罪魁祸首。

    事隔很多年后,当地人依然记得崇明八年那场涉及到整个江阴地区的动荡。

    汇通钱庄的覆灭与甄夫人的辞世都是导火索,那一场映红了半个夜空的大火并未随着汇通钱庄化为灰烬而偃旗息鼓,而是将扬州这把火直接烧到了皇城。

    不过几日的功夫,扬州郡守便以杀人与贪墨的双重罪名锒铛入狱,成了江阴帮大厦倾覆的第一人。

    紧接着便是江阴地区黑云压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系列的地方官任免,连带着皇城里头多位一品、二品的大员纷纷落马。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当那场大火映红长天的时刻,钱唯真还没有收到扬州郡守的五百里加急,他依旧独自坐在书房内燃着福寿膏静思默想,深悔自己又一次叫崇明帝的障眼法迷了眼睛。

    二儿子自京州回来述职已然摆明了是个圈套,为得只是将他招回,不叫钱家有漏网之鱼。好在自己防患于未然,将儿媳与次孙送走。

    数十载的经营毁于一旦,幸亏钱瑰已经悄然在大理落户。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愁钱家人东山再起。

    眼见崇明帝收网在即,并不理会太子册封大典就在眼前,钱唯真自然要做最后的挣扎。晓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刺心,他还准备过几日好生欣赏陈如峻的悲凉,决不要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钱唯真早已探知苏暮寒的习惯,每奉二、七必然便装往桂树胡同的何宅大院去与某些人会晤。钱唯真自己也换了便衣,悄悄去何府宅院寻人。

    苏暮寒已然从苏光复口中得知,钱唯真多年来摇摆不定,即不往崇明帝身边靠拢,也不愿给苏光复一句光复大周的准话。便似是墙头草随风倒,这样的人滑不溜手,纵然有才,却是难以驾驭。

    如今眼看着在劫难逃,苏暮寒对钱唯真的求见十分鄙夷,更加上痛恨他当日不能狠下决心,本是命人推辞不见,却耐不住钱唯真正色说道:“再与世子传话,就说我并非求他,而是与他做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钱唯真掌了户部数十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口口声声要做交易,手里自然有些资本。苏暮寒权衡再三,到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当下便命人请了钱唯真进来,两人在何宅里头面谈。

    深知时间有限,钱唯真长话短说,只向苏暮寒浅浅一揖:“我想与世子做笔交易,拿着藏在康南所有的钱财助世子成事,只求世子一个承诺。”

    钱财动人,苏暮寒心情颇为激荡。少了苏家罂粟的来源,苏家老宅的金条运不出去,千禧教那里显然捉肘见底,若要举事,必须有金钱做为支撑。

第四百七十八章 承诺

    苏暮寒青衫磊落,舒朗的眉眼大气而凝练,一幅超然出尘的模样,任谁瞧着也不像叫搅**世的枭雄。

    偏是人不可貌相,一幅绝好的皮囊下包藏着弑君篡位的祸心。

    两下既然不再打着太极绕圈子,苏暮寒也不故做矫情。他伸手一指摆在下首的椅子,向钱唯真拱手道:“钱大人请坐,咱们细细说一说。”

    钱唯真带了本册子,呈到苏暮寒面前请他过目。苏暮寒一目十行匆匆略过,见那里头详细记录了钱唯真在康南一带的地产与银子,每一笔列得精细,数目多到足以令苏暮寒动容。

    晓得苏暮寒意动,钱唯真继续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小女钱瑰身上带得这些房产地契,此前已经遁去康南。老夫最疼这个幺女,只想多留她几年在身边,才未曾好生替她定下良缘。其实世子也晓得,小女心气颇高,唯独牵挂世子一人,以至蹉跎到了如今。”

    苏暮寒风华绝代、家世矜贵,姑苏皇城为他折服的贵女岂是钱瑰一个?宫中宴会、候门小聚,来来往往不过就是那些高门大户,两人之间也算熟稔,苏暮寒岂会瞧不出钱瑰瞧向自己的目光里时不时闪过一缕脉脉如香的情谊?

    想到那明艳动人的女子不知受着多少人倾慕,她却三千弱水,只想取自己一瓢饮,苏暮寒心间有些许的得意。他轻浅地一笑,矜持道:“尚书大人说笑了,暮寒可不敢担这个薄情的名声。”

    钱唯真坦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是世间长情,老夫没有与世子算这笔糊涂帐的意思。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绝不令世子为难。”

    到了此时此刻,钱唯真能为女儿谋求的也不过如此。他只须苏暮寒承诺,待他日事成,千禧帝国的后宫里,许钱瑰一个一品妃位。请苏暮寒看在今日钱府倾囊相助的面子上给钱瑰几分情意,要她安然地渡过余生。

    苏暮寒唇角划过弯弯的笑意,眼睛像是两粒灿烂的星子,深邃而又晶亮,只觉这买卖来得太过划算。

    若是匡复了大周,纵然得慕容薇为后,他自然可以拥有三宫六院,区区一个妃位不过举手之劳。

    苏暮寒郑重承诺道:“老尚书客气了,若千禧帝业有成,区区一个妃位实在亏欠钱瑰姑娘。如此德艺双馨的佳人,自然可以当得贵妃的称号。”

    一品正妃也好,贵妃也好,说来说去都是放在宫里的摆设。苏暮寒既要与钱唯真结盟,便须给他些甜头令他放心,这也是当日苏光复的教诲。

    期望高过了预期,钱唯真露出欣慰的笑容,深觉苏暮寒孺子可教,到也算上路。撕开那层遮羞的面纱,如此坦诚的谈话更令两下放心。

    两人意见达成,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人。苏暮寒淡淡伸出手来,与钱唯真轻轻一握:“老尚书如今已是自己人,还有什么要求?”

    钱唯真立起身来,走到苏暮寒身前重行叩拜大礼,便是认了苏暮寒主子的身份。他故做谦卑地说道:“世子这边,老夫再无所求。只是光复先生那里,还请世子行个方便,老夫想要见他一面。”

    苏暮寒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花梨木案几上嵌着的墨玉台面,澹然笑道:“难不成老尚书还有资本,也要与光复先生做笔交易不成?”

    接下来要谈的事情,钱唯真心里确实信不过苏暮寒。他不敢将身家性命全押在一个人身上,有些隐秘事还想与苏光复转圜。

    生怕苏暮寒心有忌惮,钱唯真堆起笑脸说道:“世子言重了,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哪有什么资本再做交易。不过牵涉朝中局势,有些事想与光复先生商讨一二,或可赢得几分转机,也能更好为世子效力。”

    苏暮寒也晓得,自己尚且没有资本真正立在朝堂之上,更没有资历令这些浸淫朝堂数十年的人对自己放心。如今钱唯真生死攸关,自己却连半句话也说不上。到是苏光复那边见多识广,两个心有七窍的人会晤,指不定会多出一条活路。

    为卖弄苏光复对自己的死心塌地,更想从钱唯真身上谋取最大的利益,苏暮寒含笑允诺,说道:“老尚书说个时间地点,我会告诉光复先生赴约。”

    钱唯真喜出望外,起身又是一揖:“择日不如撞日,世子若是方便,便请约光复先生晚间过钱府一叙。外头风声鹤唳,反是自己家中更让人放心。”

    苏暮寒十指交叠着轻轻一握,点头应道:“一言为定。今夜子时,光复先生必会登门拜访,请老尚书外书房留门。”

    钱唯真心满意足回到府中,将外书房的人清理干净,只留了阿诚一人候在门外,专等着苏光复的到访。

    子时正,外书房里影影绰绰,两个人模糊的剪影投上窗纱。阿诚守在门外,听不得里头都谈了些什么,只瞧着窗纱上的两个身影时而立起、时而坐下,时而凑在一起,时而又各据一方,到似是十分激烈。

    直待丑正过半,身披黑色大氅的苏光复才走了出来,钱唯真着了一身葛藤色的丝袍相送。两人立在廊下互相告辞,面上俱是笑意,想是各人心愿达成,最后目标一致。

    钱唯真果真豁出一条老命,与苏光复一个晚上的拉锯,结果十分令他满意。

    除却康南的资产与偌大的钱府,貌似钱唯真再无傍身之财。其实京城民巷那些金银珠宝尽够一家人下半生无忧,那是钱唯真替自家人留的退路。

    以金钱为饵谈妥钱瑰的余生,依然可以锦绣富贵活在宫中,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安宁。钱唯真再以自己的人脉与能力打动苏光复,许下诺言势必要在朝中替千禧教拼尽最后一丝余力,换得苏光复承诺,近日将两个儿子送出京师。

    东西南北四方城门如今戒备森严,各有禁军把守,钱家人已然插翅难飞。而苏光复进出皇城自由自在,钱唯真早私下留了意,猜测千禧教手里必然握着什么机关秘道,来来去去根本不走城门。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三窟

    夜风瑟瑟,无端添了寥落。

    钱唯真送走苏光复,一个人立在黑魆魆的夜里,凝望着大儿子钱玟居住的东跨院沉思了良久,终是不便此时惊动他的娇妻幼子。转而低声吩咐阿诚,去西跨院将次子钱珏找来。

    钱珏已然歇下,却是望着外头漆黑的夜色,无论如何不能入眠。

    他掐算着时间,妻子与儿子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草凉驿附近,再过得一两日便能到达康南。

    想起临别时儿子娇娇软软的童音那样动听,自己还曾亲口允诺去杭州接他回家,如今一家人只怕是十里长亭的一别便是永恒,此生再也无法得见。

    钱珏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席间,贪婪地呼吸着,那上头似乎还留有妻子青丝如瀑的芬芳。尽管晓得不该儿女情长,两行清泪却不受控制,顺着他的面颊滑落,都流进了刺绣着并蒂海棠的朱红色茜香枕内。

    值夜的小厮披了衣隔着帘子轻轻呼唤:“二爷,醒一醒,老爷那边有请。”

    深更半夜的传唤,若不是十万火急,便是有着天大的坏消息。

    钱珏激灵灵打个冷战,霍然坐起身来。手指颤抖着去抓挂在衣架上的寝衣,却因为太过紧张,丝滑的藏蓝色寝衣如枯萎的树叶颓然飘落在地下,他冲外头喝了声:“进来与我更衣。”

    心上只怕是妻儿有恙,钱珏一脸紧张地赶到钱唯真的外书房,见父亲面上波澜不惊,忐忑的心情才稍稍有了着落。

    长子敦厚,次子玲珑,行事上最像自己。有些事情钱唯真无法向长子托付,这才深夜传唤钱珏,与他秉烛夜谈。

    待听得父亲轻描淡写地述说,已然有法子送自己兄弟出京,钱珏心间瞬时闪过喜悦,只是那一刹那的欢喜陡然间便被悲伤湮没。

    有着任过京官的履历,又在地方上历练了多年,钱珏看问题的眼光已然精准独到。打从知道自己回京述职便是精心设下的圈套,钱珏对自己的性命以及钱家的未来其实已然渺茫。

    父亲手中有多少资本、多少人脉,他大体也可理清。

    忽然间冒出来的办法,若不是做了重大牺牲,便是壮士断腕的决绝。

    钱珏眼眸间蔓延的哀伤如水,也渐渐打湿钱唯真的心田。有那么一刻,钱唯真悔不当初,官职够大即可、钱财够用即可,都是自己人心不足。

    凭着贪墨赚下巨资,更不想在崇明帝面前低头,如今却换得一家人骨肉离散的场面,当真得不偿失。

    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明知已然是错,却还要一条路走到头。

    儿子不舍得留自己赴死,是他的孝顺。自己送他一家人团聚,更送出钱府未来的希望,那是自己的慈爱。

    钱唯真拼力忍住心间的凄楚,笑得如沐春风,将他与苏光复及苏暮寒的交易和盘托出。他郑重地告诉钱珏:“你兄长虽然碌碌,却是仁厚之人。日后你们两兄弟互相辅佐,须牢记血浓于水,千万不要为着虚名起了内斗,那才是坏了钱家的根本。”

    想到可以与妻儿团聚,钱珏自然高兴。却要撇下老父独自在京,应付那些就要来到的暴风骤雨,委实不是他的心愿。钱珏真想将一个人分成两半,全了忠孝仁义,更顾了儿女私情。

    他眼含热泪,抓着钱唯真的手问道:“我们都离了京,父亲如何能独善其身?此种情形,要儿子如何能走得放心?”

    钱唯真却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笑道:“这便是最好的局面。崇明帝想将钱家一网打尽,却不料我的子女尽数送出,独留下我老头子一人。”

    见儿子面有不忍,钱唯真大笑道:“你父亲早年间便有个钱狐狸的名声,狡兔尚且三窟,何况我哉?不要将事情想像的那么坏。”

    吩咐钱珏及早准备出行事宜,钱唯真又拉着儿子,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事体,钱珏忍着眼泪一一点头,将父亲的交待都记在心里。

    钱府里风雨飘摇,在做最后的挣扎,宫内依然是红烛高照,笙歌曼舞。

    这一夜楚皇后安排了晚宴,请君妃娘娘听了吉庆班的几折子戏,又约着她在超然阁观灯。两人彼此有意亲近,不觉谈性渐浓,因是天色渐晚,楚拨乱反正便遣人给崇明帝传话,请他自己早早安歇。

    崇明帝本想待在御书房里多瞧几份奏折,又想着自打徐昭仪昭雪,事情过去了许久,自己还未曾抚慰两句,未免令她寒心。

    今日楚皇后亲自宴客,无须徐昭仪相陪,她有片刻闲暇的功夫,便要玄霜摆架紫霞宫,去寻徐昭仪说会儿话。

    郭尚宫当日叫破徐、孟二位昭仪份位或许有变,这话一直存在徐昭仪心里,更恨透了这阴毒的行径。

    郭尚宫一日不除,那些个恶势力只怕依旧会危及儿子的性命。徐昭仪自凌司正那里得来口供,心里头已然雪亮。只苦于寻不到由头向崇明帝诉说,又不能公然指责楚皇后打理的后宫出了漏洞,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夜夜不得安寝。

    瞧着崇明帝深夜来访,徐昭仪又惊又喜,接了帝王进来,自然见机行事。

    晓得崇明帝爱棋,徐昭仪亲手捧出珍藏的那幅黑白墨玉棋子摆上炕桌,又命人焚香烹茶助兴,陪着崇明帝专心弈棋。

    徐昭仪的棋艺得过崇明帝的指点,她晓得自己音律不精,更不想落得以色侍君的名声,便投其所好,自己私下里对着棋局苦研。数年间舍得下功夫,棋艺竟然出神入化,大增了功力。

    两人各执一方,在棋盘上经纬纵横,杀得难分难解。徐昭仪拼尽全力,崇明帝却依旧游刃有余。双方对弈三局,徐昭仪一平两负,都以区区三子认输,心里有几分满意。

    崇明帝久不来紫霞宫,查觉徐昭仪棋艺越发长进,真心赞了几句。瞧着天色不早,想着楚皇后并未回宫,便想回御书房再去批阅些奏折。

    却见徐昭仪眼风微微一扫,将殿内诸人屏退,轻轻跪在崇明帝脚下:“陛下,臣妾有下情禀报,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第四百八十章 归根

    紫霞宫内灯烛温馨,柔和地映上那扇六幅碧水长天的桌屏。

    身边美人暗香盈袖,淡妆素裹的模样清丽出尘,沉香木的发簪低调而内敛,依然是往日恬淡平和的模样。

    徐昭仪从不惹是生非,从不在君王身畔乱嚼舌根,今日语出无奈,到有些楚楚可怜。崇明帝心生怜惜,伸手搀扶,命她坐下来说话。

    徐昭仪却不起身,而是恭恭敬敬叩了个头。随着她抚身的动作,大半的青丝滑落在胸前,黑发美钗、素颜浅妆的脸色更如清水芙蓉一般。

    “自打出了上次的事,皇后娘娘亲传懿旨还了臣妾的清白,陛下又百般抚慰,臣妾原不该这么睚眦必报,去寻那郭尚宫的晦气。却不料无意间,被臣妾发现一个秘密。已然在心中憋了许久,只是想不通透,求陛下指点一二。”

    徐昭仪常替楚皇后分忧,曾代她协理六宫,打理内务府的事宜,口才自是不错。又晓得崇明帝的性子,更懂得拿捏自己的情绪。当下便将郭尚宫的疑点一五一十道了出来,言语间条理分明,丝丝入扣。

    见崇明帝若有所思,徐昭仪俯身再拜,以膝当脚前行了两步,纤长的睫毛上挂了两滴泪珠似坠非坠,显得格外动人。

    “臣妾不想令陛下与皇后娘娘为难,也不敢对安国夫人报怨她府上御下不严,唯有这郭尚宫行事诡异,怕她背后有什么恶势力。”

    徐昭仪话风一转,提到眼看在即的册封大典上:“往昔只是议定了三皇子储君之位,便出了阿莹萱这档子事。如今册封大典近在眼前,只怕又有人私底下不安份。若那两国的使团在咱们宫里出了问题,西霞自然百口莫辩,刚安定了没有多少年的天下,指不定风云再起。”

    不敢对安国夫人报怨,徐昭仪却也聪明地点了眼药。非是御下不严,只怕安国王府里有人早与恶势力勾结,她一个当家主母却懵然不知。只晓得颐养田园、寄情花草,做些伤春悲秋的事情,当真令人不忿。

    当日楚皇后肃整后宫,拔除了各处的眼线,里头不乏有苏暮寒埋下的暗桩,却也就此不了了之。

    谁也不晓得这后宫到底似不似铁壁铜墙,若只是抓了些小鱼小虾,留着郭尚宫这样的大人物不管,皇宫里依旧没有秘密可言。再因此祸及那两国使者,在天下间挑起酣然大波,只怕会有人渔翁得利。

    徐昭仪聪明,不与安国王府正面为敌,却句句直指宫廷的安危,将安国王府放置在十分尴尬的地位,正对了崇明帝忌惮苏暮寒却无法立时诛杀的尴尬。

    崇明帝搀起徐昭仪,眼里似是波澜不兴,心下却有些暗流涌动。他平缓地问道:“难为你细心,可曾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关阿萱的安危,臣妾如何敢不尽心?”徐昭仪垂下头来,露出耳边一对碧莹莹的耳坠,映着雪白的耳垂,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能在杜侧妃出手之前便未卜先知,郭尚宫本就可疑,偏偏事后欲盖弥彰,便更是犯了大忌。虽然事隔多日,徐昭仪依旧清清楚楚,将自己询问凌司正的话语半分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宫中果然被人穿成了筛子,连这些身居要职的人都脱不开嫌疑。

    崇明帝面上的震惊一闪而逝,勉强压下心间的阴翳,安抚地拍拍徐昭仪的手:“你所说的朕都记住了,总是累你今次受屈,你的好处朕记在心里。郭尚宫那边,可曾泒人牢牢盯紧?”

    徐昭仪轻轻颔首:“打从上次的事一出,臣妾便在她身上留了心,果真有几次发现她行事怪异,如今私底下都有泒人留意。”

    郭尚宫与寿康宫的距离、与白嬷嬷的态度,连同她素日深居简出的行径,若放大了来看,无一不是漏洞。

    有那么两次,徐昭仪泒出的人跟踪郭尚宫出宫,不敢离得太近,却被她三绕两弯就甩脱了人影。

    徐昭仪言语谨慎,叙述得有条不紊。三人尚且成虎,几番莫须有的罪名连在一起,郭尚宫行迹越发可疑。

    崇明帝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拈上胡须。他清湛的目光间有锐利闪过,转瞬便回复成一贯的清朗,只向徐昭仪嘱咐道:“日后多加留心。”

    自然不指望一次进言便能把郭尚宫扳倒,徐昭仪既已在帝王心里投下阴影,便聪明地收住话题。晓得崇明帝并不在此留宿,她只贴心地理了理崇明帝方才坐得有些褶皱的衣角,乖巧地恭送崇明帝出门。

    不管是宫内的歌舞生平与私下的暗流涌动,还有即将到来的江阴地区的大清盘,对于姑苏皇城的百姓来说,都如局外人一般。

    迎来一个灿烂的金秋,换得丰富的年景,日子依旧如流水般静静如梭,平凡人家相守的,只是最平凡与普通的幸福。

    当日被夏钰之保护下来的那位大阮国丞相夫人,如今心意顺遂,在姑苏皇城安了身,带着一双小儿女,日子渐渐过得平稳。

    皇城之中本就无人识得她本来身份,拿了夏钰之重新办理的户籍文书,阮夫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又换回闺中的名字,连祖籍都改回了青州府人氏。

    往上数几代,阮夫人的娘家本是青州府的大户,因着战乱飘零,才流落到了当日的大阮国附近。如今手捧着簇新的文书,到有些落叶归根的幸福。

    眼见得盘缠几乎用尽,阮夫人又是刚硬的性子。她不愿意找夏钰之帮忙家用,便当尽了仅存的几件首饰,在东四大街盘了一间小小的铺面,做起糕饼点心的生意。

    青州府的清真糕点以蜜三刀、玫瑰月饼、长寿糕与桃酥最为出名,阮夫人几代家传,很是得了些真髓。如今开起这家糕饼铺子,一为糊口,更为对过去的缅怀。

    阮夫人将小小的店铺隔成里外两间,里头加工糕点,外头设了货架,还见缝插针摆了一张四方木桌,里头摆了些样品供众人品尝。

    既然万事不求人,阮夫人只待铺子开张前日,才给夏钰之与夏兰馨递了帖子,请他们前来品尝。

第四百八十一章 昌隆

    大阮国灰飞烟灭,阮夫人却阴差阳错,被夏钰之安置在了姑苏皇城。

    夏钰之当日从阮夫人口中受益,得到许多关于苏光复以及玉屏山的信息,对这个性格坚韧的女子也十分敬佩。

    晓得阮夫人性子刚强,为着维护她的自尊,夏钰之一直不敢公然派人来送银子,只能暗地里托人照拂。

    接了昌隆点心铺子开业的请帖,夏钰之百忙之中抽了点空,与妹妹联袂来贺阮夫人开业之喜。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间七八平米的小铺面收拾得整洁如新,虽然处处透着简朴,却又能瞧出主人家的某些独具匠心。

    落地的纱灯用了与柜台同料的木头做架子,油着原木清漆,上头绘着空谷幽兰,出自阮夫人自己的妙手。窗台上一个带着骨节的竹筒花瓶盛满清水,里头插着几枝曳地的绿萝,长势十分旺盛。

    想是阮夫人手中无有存货,柜台上没有摆放貔貅、麒麟之类招财进宝的吉祥物,而是以圆型的三足青瓷花盆,种着一丛蓬蓬勃勃的铜钱草,象征了美好的寓意。

    昔日的阮夫人亦是锦衣玉食,今日为了生计抛头露面,委屈自己到这步田地。夏钰之颇有些不忍,歉疚道:“是我的疏忽,忘了夫人有儿女在侧,花用自然大些。夫人若当我们兄妹是朋友,便不该如此见外。”

    阮夫人一身窄袖青衣,露出里头中衣雪白的立领与袖口。她长发盘起,别着枝简单的景泰蓝烤瓷簪子,唇不点而绛,显得整个人十分干练。

    她摆手笑道:“将军这般说,才是太过客气。不瞒两位,我一直便想开家点心铺子。从前亡夫碍着身份,不许我做这些东西。如今无拘无束,我拿着手艺换钱,养活一家人,正是自得其乐,将军千万莫送什么银钱。”

    夏兰馨生平最喜欢爽快人,以前也曾见过这位阮夫人几次,两相说话也算投契,对这位国破家亡的阮夫人心有恻隐。

    今日又听阮夫人一番言辞称心,她拍手笑道:“夫人真是同道中人,兰馨听得痛快。货架上的点心糕饼色香味俱全,瞧着便应心。便请夫人各样给包上二斤,若尝得好,必定约着小姐妹们前来捧场。”

    夏兰馨的直爽正对阮夫人脾气,她也不用新雇的帮佣下手,自己到了柜边,将那些芝麻酥、花生糕、红豆羹还有玫瑰月饼,各色盛了两匣子,大包小包放在一起,都交给小螺先送到车上。

    阮夫人俏生生极是爽利,向夏兰馨微微一福身:“郡主已然送了贺仪,这便算是小店的回礼。若吃得不好,从此不敢请郡主登门。若郡主觉得还算可口,便请常来光顾小店的生意。”

    夏钰之腼腆,手中托着一锭足有十两的纹银,本待替妹妹付帐,听见两人的对答,又不晓得该不该交给阮夫人。

    反是夏兰馨啪得一掌打在他手上,乌溜溜的黑眼睛一瞪,向兄长喝道:“阮夫人的提议我喜欢,谁也不差你那一锭银子,没得丢人显眼。”

    人前的夏兰馨十分婉约端庄,唯有守着夏钰之,才凸显泼辣与英武的风姿。夏钰之还待再说,被夏兰馨一个刀子眼定在那里,阮夫人到是笑眯了眼。

    回府的马车里,嗅得点心清甜的香气在车厢内氤氲,夏兰馨等不及到家,思忖这阮夫人到也有几分手艺。她从中捡了一包玫瑰月饼,命小螺打开品尝。

    大头硬纸壳糊成的点心匣子上头绘着六合长春,大约也是阮夫人的笔迹。里头仔细地垫着张油纸,上头整整齐齐码放着八枚核桃大小的月饼。雪白的酥皮蓬松脆甜,中间还点着一个豆大的红点,显得十分喜庆。

    小螺拿骨瓷碟子盛起一枚,又拿银刀切成小块,连同银匙一并递到夏兰馨手上。夏兰馨轻轻咬了一口,还未品得馅料的味道,便闻得一股自家压榨的花生油特有的芬芳,然后便是唇齿留香。

    核桃、果仁、青红丝、玫瑰酱、**、黑芝麻,还有某些她尝不出的东西,每一样的香气都独有而清新,又恰到好处地混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

    本来只是客气的场面话,夏兰馨却觉得这一趟昌隆点心铺子不虚此行,阮夫人的手艺也当真出众。

    带回府里的几样点心,她细细尝过之后,每一样都爱不释手。

    捡了几样绵软的分别送去祖母与母亲房里请她们尝鲜,好东西自然不能独享,夏兰馨特意取了银子交待小螺,每种各买十匣,分送给慕容薇、温婉、陈芝华、罗蒹葭和云持。

    江南点心与北地不同,阮夫人的作法更多传承自青州府当地回族人的技艺,里头一点猪油不加,取新鲜的花生与芝麻自己压榨,显得甜而不腻。

    阮夫人即融合了北地手艺,再加自己的创新,每一样都是精益求精,令吃惯了南方点心的夏兰馨大开眼界。

    自此之后,夏兰馨便成了昌隆的常客,隔三差五带着小螺光顾,尤其偏爱那道松脆甘甜的黑芝麻酥和小巧玲珑的玫瑰月饼。

    送出去的十匣点心很快便得来了回音,大家竟不约而同,都对阮夫人的手艺十分赞赏,彼此相约着捧场。

    因慕容薇出宫不易,夏兰馨偶尔会约温婉,或者罗蒹葭一同来阮夫人的糕饼铺。伴着这些人的频繁到访,昌隆点心铺子的名头渐渐打响,阮夫人手间略有盈余,又盘下隔壁的铺面重新装潢,隔出后头的小院以竹枝搭建厅厦,另辟了间雅洁的茶室,专为招待这几位贵客。

    偶尔的闲暇,阮夫人也会亲手烹茶,端着自己刚出炉的点心过来攀谈几句。

    来的这几位都是相交默契,一同经过四季风雨,走过人情冷暖,彼此间说话没有忌讳。一来二去间,温婉便从夏兰馨口中得知了阮夫人的来历,还曾特意回宫与慕容薇提及。

    堂堂大阮国的丞相夫人,真正放下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地位。

    白日里系起围裙亲自下厨做糕点,立在柜台前抛头露面,晚间守着一双小儿女教他们读书启蒙,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第四百八十二章 蜕变

    堂堂大丈夫,一生被名利所累的人多了去,真正难寻几个人能似阮夫人这般拿得起放得下,由衷令人钦佩。

    温婉细细沉思,像阮夫人这般洗尽铅华、重做羹汤,才算得上是真正放弃从前,抛开身份的逍遥。

    到是祖父背负着沉重的家世,这一世虽然口口声声超脱,却从无一日真正放下心间的枷锁。

    去探望祖父与舅舅一家时,温婉特意带了几样阮夫人店里的点心,言谈间特意提及这位阮夫人的为人,将她的事迹说与祖父听,话里话外十分推崇。

    听过了几次,周老爷子偶尔会陷入沉思。品着软糯松香的点心,那颗自以为冷寂的心也不再轻松,而是开始变得波涛汹涌。

    晚间请老妻炸了一碟花生米,斟了一壶米酒对月独饮,周老爷子望着一地的琼华发楞。温婉的舅舅生怕夜凉,出来替父亲添衣,瞧着父亲凝眉不语的样子,不觉放慢了脚步。

    周老爷子喟然轻叹间,望见儿子立在树下止步不前。灿灿清辉将那个瘦削的身影拉得格外颀长,儿子高大的身形似是撑不起身上一袭青衫,黑发吹拂间平添了几分萧瑟的模样。

    招手要儿子过来,温老爷子将面前的酒斟了一杯递到儿子手中,自己也端起杯来轻抿了一口,缓缓问道:“婉婉白日里说的阮夫人,你觉得可是个人物?”

    经年的贫寒,温婉的舅舅虽然身材高大,却单薄轻瘦。他眼中含着些隽秀,儒雅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面对父亲的垂询,他恭谨而有礼地答道:“儿子又不认得本人,只不过听婉婉提了几回。听她的说法,行事算得上磊落,也是性情中人,只是不敢凭着几句话便断定什么。”

    周老爷子似是心有千千结,每个结都难以解开。他饮尽杯中酒,怅然离身,覆手立在树下。转而凝望儿子清隽如水的瘦颜,一时欲言又止,良久才说道:“你容我再细想想”。

    夜来自是辗转难寐,以为如过眼烟云的旧事都跨越时空,再次清晰地聚拢在脑海中闪现。

    周老爷子怕惊动老妻,索性悄悄起了向在,披衣立在窗前,回想起了他这一脉几代人隐姓埋名的生涯。

    说是与大周朝毫无瓜葛,其实从来没有哪一代人是真正放下心中的仇恨。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更随着日子贫穷的日子越发捉肘见底,每一代人心底的恨意都在成倍的叠加。

    百年前大周朝那最后一位公主含恨留下的狠话,成了他们这一脉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枷锁。说是从此与大周无碍,与其是想撇清,不如说是放不下最沉重与难耐的清高和孤傲。

    说起来,活得真叫纠结,更可以说是窝囊。

    前头几代人仗着有公主殿下与她的养母留下的财宝,可以当做家用,到也衣食无忧,能过上安稳日子。到了周老爷子这一代,打从他父亲手中得了传承,已然家徒四壁。除却满满的几柜藏书,再无可以果腹之物。

    细细算来,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女儿、温婉的母亲、如今襄远伯府里方才熬成平妻的周若素。

    当年家中贫寒,儿女忍冻挨饿,小孙子嗷嗷待哺,周老夫人也曾苦求他放下芥蒂,凭着满腹才华去考取功名。

    不求他能入朝为官,只求拿一点微薄的俸禄。即便只做位私塾先生,靠着几两银子的奉束,一家人也能勉强糊口渡日。

    周老爷子偏是死咬着牙根,望着厨房里空空的米缸,就是不肯松口。

    即不肯承认自己大周后裔的身份,与苏家族人同流合污,又不屑考取西霞的功名,做一介小国的臣民。

    说穿了,还是拿着自己的身份作祟。依旧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皇室血脉,不愿委屈自己做这些乱世里崛起的小国国民。

    那一夜薄衾冷如冰,孙子因饥饿而时断时续的哭声不时盈耳,老妻流着泪的双目赤红,翻箱倒柜寻不出一点救命的东西。

    若不是女儿周若素瞧着家中实在不济,卖身进了襄远伯府,捧回救命的银子,周老爷子实在无法想像,一家人如何能渡过那个缺衣少食的严冬。

    牺牲了女儿,心里未必不痛,周老爷子想得更多的却是就此留住了儿子这一脉的清贵。昔年以为是正确的抉择,随着时日的推移,越发如蚀骨的痛苦,蚕食着他渐渐苍老的心。

    女儿进了襄远伯府,所受的苦楚罄竹难书,几次险些赔上性命。若不是温婉当年与安国王府接缘,有了安国夫人这个强有力的眯着后盾,在那外表锦绣内里却是龌龊的襄远伯府,女儿与外孙大约早成了一缕幽魂。

    周老爷子看似坚强的伪装、经年的歉疚与痛苦,都在阮夫人这样的弱女子行事面前变得分崩离析。

    一样是亡国之人,放下便是放下,阮夫人如今活得逍遥自在,自己却依然不肯放逐自己自由,还要将这枷锁一代一代传下去,导致儿孙受累。

    自己的执意早已钻了牛角尖,不允儿子参加西霞的科考,却名正言顺花着女儿与外孙女的孝敬。她们一个是襄远伯府的平妻,一个是宫中的尚仪、未来的郡主,所衣所食无一不是西霞的俸禄。

    自己的一番清高,前头很应该加个假字。依然是意难平,虚荣心作祟,枉读了圣贤书,枉顾了礼义廉耻。

    这一夜便是周老爷子脱胎换骨的蜕变,至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橘红的朝霞洒落窗前,又爬上周老爷子皱纹斑驳的容颜,他竟毫无疲态,反而露出轻松又释然的笑容。

    托暗中保护自己一家的暗卫传话,周老爷子说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在第一时间与夏钰之会晤。

    两人在周老爷子的书房落坐,周老爷子摊开一张雪白的雪浪纸,又指了指案上的砚台,示意夏钰之磨墨。

    蘸着浓浓的墨墨,周老爷子凭着记忆勾画印在脑海深处的东西,无数笔线条自然又流畅,这张图虽然从未绘制,却早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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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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