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九重薇TXT下载九重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九重薇全文阅读

作者:梨花落落     九重薇txt下载     九重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零八章 世态

    云持在信中带着浅浅的遗憾,却又有着深深的憧憬。

    她幸福地写道,李承浩答应会与她一同游历天下,做一对幸福的神仙眷侣。届时她一定会走遍三个国家,一一寻访旧日的好友。

    虽然远隔山水,却又因着怀有企盼与希望,而将彼此的距离拉得那样近。

    云持的书信亦是对夏兰馨深深的祝福,坐在龙凤花轿里的夏兰馨手上握着陈芝华递给自己的苹果,眼睑轻轻垂落,从大红盖头底下的缝隙里瞧着这象征平安寓意的果实,唇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云、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云家桃李芬芳、夏家满门肱骨,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成就了一段佳话。

    好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周夫人接了温婉的家书,此时正忙着给她回信。

    瞅着院子里榴花如火,正是妁妁其华,如此宜室宜家,周夫人欣喜地抬起笔,认真向女儿细说一件一件琐碎却又温馨的家事。

    从来不晓得细水长流的日子可以如此甘之如饴,周夫人每日侍奉双亲,与嫂嫂做些针线,再听着一对侄子从书房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心上安静而且从容。

    周夫人事无巨细,将这每日的琐碎写得清楚,宛若女儿依旧坐在自己对面,母女二人甜蜜地说着悄悄话。

    还有两件好事值得一提,周夫人饱蘸了浓墨,认真地落笔。

    一件是今次春闱放榜,温婉的舅舅周庭榜上有名,中了三甲的进士。虽然名次排得靠后些,到底脱去白丁之身,也能替府中支撑门楣。

    再则是因为温婉与建安联姻促进了两国睦邻友好,楚皇后体恤周夫人教女有方,在前段时日破格赐下淑人的称谓。

    周夫人虽然孑然一身,却乐得自在清静。如今有了诰命的称谓,更成了正式的外命妇,食着一份优渥的俸禄。

    周老爷子再不想一对儿女人到中年竟有这样的出息,往日的家徒四壁与骨肉离散到恍若一场旧梦。再次回想当初,周老爷颇有些为自己从前的清高与自负歉疚,他大哭了一场,却又忙着在祠堂里为祖宗上香。

    周老夫人置酒相贺儿子高中,在园里开了家宴,一家人终于扬眉吐气。

    回想这段时日的称心,周夫人妙笔生花,一件件一桩桩写得十分仔细。末了又嘱咐温婉自己爱惜身体,在建安宫内行事谨慎小心,莫要牵挂家中。

    剪一穗枝头新绽的丁香,周夫人仔细地将花压平,一并夹在信中寄给温婉,叫她瞧一瞧她当日手植的树木如今已然芬芳。

    而周家亦如这初绽的花朵,在盛夏的季节里满呈欣欣向荣之势。

    与之相对的便是襄远伯府臭名昭著,一次一次的迷途尚不知返。

    温婳无奈嫁与忠顺府世子做妾,当日放生池畔的一幕被人传出,本就不甚光彩。襄远伯府上却又厚着脸皮,狠狠敲了一笔妆奁。忠顺伯府上为着息事宁人,不在些许小事上计较,襄远伯府却自此在京城世家之中输了口碑。

    襄远伯夫人赚了便宜,本应好生打点温婳的嫁妆,却又因着府中实在惨淡,只得克扣温婳的东西。草草收拾了些过气的绸缎首饰,不过几担东西应景。

    初识人情冷暖,见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温婳哭过一场之后,也对娘家渐渐寒了心,对自己谋下的后路毫不后悔。

    温婳过门时唯有晚间一乘粉色小轿,连鼓乐喧嚣皆无。妾室穿不得大红吉服,更没有姐妹们添妆,温婳自己对镜细细描了妆容,再换了件海棠红的纱衫,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的闺中时光,正式嫁做了人妇。

    靠着卖女儿得来的钱财,襄远伯夫人本是好生收着,预备做自己小儿子的聘礼。不曾想襄远伯上次被人设局,吃过一次暗亏却不知收敛,如今更深深迷上了赌博。一来二去将家中这笔银子偷得净光不说,还被言官告到御前,再次触动崇明帝龙颜大怒。

    仅存的祖宗颜面丢尽,满城勋贵都不屑与襄远伯府为伍,眼瞅着这从头烂到脚后跟的一摊子,崇明帝不顾老伯夫人的苦苦哀求,直接下旨削去爵位。

    同住京中,有苦有甜,其间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周夫人感念如今诸事顺遂,特意去大相国寺上香,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正与来还愿的忠顺伯夫人走了对面。两人彼此见礼,约在凉亭下喝了杯茶。

    忠顺伯府上虽有些没落,却依然稳稳跻身在二三流的世家之中,场面上的功夫依然做足。眼瞅着忠顺伯夫人身后跟着丫鬟婆子一大堆,连世子的妻妾都陪伴在侧,周夫人到可以想见这位夫人素日在府中的强势。

    山门前菩提树亭亭如盖,风过处簌簌花香,木制的凉亭里茶茗幽然。忠顺伯夫人与周若素相谈甚欢,其间还曾招手唤自己的儿媳上前见礼。

    姑苏皇城赫赫有名的母老虎,第一位便当属这忠顺伯世子夫人。

    周夫人对她的名声不是第一次耳闻,瞧得世子夫人粗粗的水桶腰、大大的银盆脸,心底不由默默替世子点了根蜡烛,面上的寒暄却滴水不漏。

    抹下腕上一只黄翡手镯,周夫人笑语盈盈地递上:“今次与世子夫人初见,往昔听人说起世子夫人旺夫,今日一见夫人面如满月,果不其然。”

    大刺刺的人摆在这里,若要夸几句样貌身姿,实在无从下口,周夫人唯有这么含蓄地说上一回。世子夫人却听得开心,接了周夫人的赏赐,又认真地行了礼,这才退到忠顺伯夫人身后。

    昔日为着几两纹银不昔卖身入襄远伯府为奴为婢,如今却抬手间就能赏赐价值不菲的东西。温婳眼热地瞧着世子夫人将那只黄翡手镯收进袖中,对周夫人望着自己却视而不见的态度十分怨恨。

    温婳躲躲闲闲立在伯夫人身后,想要上前却又踟蹰的样子落在世子夫人眼中,十足的狐媚子做派。一个眼神丢去,身旁的丫头心领神会,重重一脚踩上温婳的裙裾。

第七百零九章 积淀

    温婳正自百感交集,不妨裙裾被人踩住,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趔趄。

    世子夫人顺势往她胳膊上一拧,低低喝道:“滚到一边去,没得丢人现眼。”

    胳膊上火辣辣地疼痛,温婳不用瞧也晓得必定又是青紫一块。如今世子不在眼前,泪眼婆娑也无有人看,她咬着牙不做声,静静退到一旁,虽然极度掩饰,眼中的阴霾却挥之不去。

    虽然由妾升做了平妻,温婳算计忠顺伯府在先,自然不受忠顺伯夫人的待见,才显得她处处低人一等。

    一切皆有因果,温婳远远注视着雍容华贵的周夫人,想想她由侍妾到平妻,由平妻又选择和离,如今却成了正经的诰命夫人,真真造化弄人。

    若自己家里不是乌烟瘴气,温婳也是正式的伯府出身,又如何会沦落到如今平妻的身份,处处瞧人眼色受些闲气。

    温婳唏嘘不已,守着人却半点情绪也不敢外露,唯有垂着头瞅着自己眼前,盯着绣鞋上水绿色的并蒂莲花发呆。

    周夫人浅浅笼着发丝,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却半分不动声色,只与忠顺伯夫人聊着良辰美景。

    前尘往事如烟,回首襄远伯府那些年曾经的不堪,未尝没有面前这个人推波助澜。如今尘埃已定,无论是温婳,还是曾经的伯夫人与老伯夫人,周夫人唯有淡淡一笑抿却恩仇。

    连落井下石都不必做,温婳已然得到她该有的惩罚。周夫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含了淡淡的悲悯,又微笑着回到怒放的繁花之上。

    温婳呆呆瞧着周夫人走远,对照那娴静典雅的背影,再回想昔年襄远伯府中跪在漫天风雪中,眼瞅着便要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颇有些恍如隔世。

    待要再细细端详两眼,前头忠顺伯夫人已然冷冷回头:“你娘家那种肮脏之地,难得有人出淤泥而不染,有周淑人这样的性子,就养出了端仪郡主那样的人物。你到是正经的伯府出身,偏生行些下做之事,紧随了你的爹娘。”

    父母再有千般不是,又怎舍得如此叫人侮辱?温婳怒气上涌,脸上一阵发热,连脖子都涨得通红。若依着从前的脾气,只怕立时便会动手。

    如今却是四面楚歌,一大群人里唯有自己一个另类,温婳身边连个心腹丫头都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起整日烂醉如泥的父亲,再想想自己那少到可怜的几担嫁妆,温婳只能垂手应了声“是”,心内百感交集。

    数一数攒下的月例银子,连同忠顺伯世子私底下给的花销,温婳如今也不过百余两银子的身份。想着前几天母亲递了话来,道是祖母又染了风寒,请她方便时照拂家里几分,温婳唯有深深叹息。

    果然一报还一报。昔年周若素卖身养活全家,如今风水轮留转,轮到她温婳曲意承欢,哄着忠顺伯世子手上几两余钱,为祖母与父母双亲续命。

    温婳咎由自取,落得如此下场,襄远伯府里如今又是雪上加霜,老伯夫人眼看病重,周夫人终究不忍心,她想了一想,还是略去此节,不必叫温婉分心。

    襄远伯府纵有千般不是,当年确曾给过周夫人一口饭吃。周夫人投挑报李,约襄远伯夫人见面。千两银子的银票递到襄远伯夫人手上,算是就此了结了过去的恩怨,往后各自心安。

    一同春闱高中的还有陈欣华的夫君崔遥,他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一笔工整的瘦金体尤其令人侧目,试卷也被林大人直接呈到了崇明帝前头。

    崔遥的试卷务实而谨慎,虽无云扬那般的绝世之才,却也排到了周庭的前头。

    喜讯传入陈阁老府上,慕容泠喜滋滋拿上等的红封赏了报喜的人,又命小厮们点燃早就准备好的鞭炮。

    爆竹声声、欢笑阵阵,几个孩子在廊下快乐地追逐,阖府里喜气扬扬。

    崔家多年不曾出过进士,崔遥终于开创了这一代人的先河。陈欣华掰着手指头细数,丈夫这是第三次参加科考,经历了前两次的心灰意冷,崔遥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的确令他扬眉吐气。

    柳氏夫人忙着置办家宴,陈欣华瞧着面含微笑的丈夫,却忍不住喜极而泣,连连催着崔遥写家书回扬州报喜。

    一样参加科考,云扬等殿试前十名的试卷已然被印成范文,几乎人手一册,在士子学者中广为流传。崔遥认真读了云扬的文章,又拿来与自己的做比较,从那破题立意与笔风的凝练处着手,输得心服口服,深知自己与他的确差距甚远。

    面对妻子的催促,崔遥停含笑应允。他从容铺开了纸笔,写了一封极为平淡的家书,将喜讯告之父母双亲。

    如今的崔遥身上没有一丝孤傲的士林习气,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学会了内敛沉稳。虽然也为自己高中开心,更多的却是自感依旧才疏学浅。

    年轻一辈里,他不及云扬这等的才华;年长的一辈里,他更没有领略到岳父那般的韬光隐晦。如同鱼儿刚刚游进深海,崔遥迫不及待想要从更多的人身上汲取更多的东西。

    陈如峻瞧着崔遥的成绩突飞猛进,实则对他能春闱有名成竹在胸。晚间特意叫了崔遥到自己的书房说话,询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在京中候缺,亦或暂时回到扬州,崔遥都曾想过,却又隐隐觉得有些遗憾。这几天他的心头一直徘徊着另外的打算,只因尚未成型,还未及与妻子商议。

    听得岳父垂询,崔遥定了定心,有些忐忑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并不想在此时候缺,等着去担任一方州府县衙的父母官。指上谈兵,缺乏的是在市井百姓间真实的经历。崔遥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要多积淀一些阅历,往后为官一方时才能真正造福百姓。

    对于何去何从,崔遥暂时想不到很好的地方,他想要先去拜会二位舅兄,然后一路游学去历山书院,在那里安下心来再做几年学问。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到了他真正觉得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再出仕为官。

第七百一十章 游学

    自打去岁与陈欣华经历了那一程从淮州返家的生死之旅,崔遥其实对许多事情都转变了看法,不再拘泥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真正明白了岳丈那种“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仁人之心,对岳丈有了新的认识。

    无论是隐居淮州,还是身处阁老高位,陈如峻从未计较过个人得失,都是永远将西霞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在江阴叛乱的时刻,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大女儿都不曾独善其身,每一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坚定地将自己与整个国家的荣辱绑在了一起。

    崔遥庆幸那时自己选择了与妻子共同进退,国难当头之际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也是打那时起,崔遥不再将苦苦求取的功名当做唯一的出路,他想的更深远的是,如何才会有能力如岳丈一般,做到那般的心底无私。

    他想要多走一走,学一学,真正地了解民间疾苦,日后做好百姓的父母官。

    崔遥与陈如峻交换着自己的意见,越说越是流利,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渐趋成熟。他想请陈如峻代自己斡旋,暂时在历山书院栖身。

    崔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足见他经过了深思熟虑,眼界开阔了不少。陈如峻欣慰之余,认真思考着他的打算。

    历山书院虽好,却也只是四角合围的方寸之地,有利也有弊。崔遥能有这般抱负,便该叫他置身在更广袤的天地,才能更好地历练自己。

    想着高丽王李承浩前时曾有国书,期待两国之间进一步交流,崇明帝亦曾拿到内阁来议,拟邀请高丽学子前来姑苏游学,陈如峻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与崔遥说道:“历山书院再有名气,也不过是一家之长,算不得上上之策。再过些日子,高丽王会泒人前来游学,你莫若同他们在一起,真正长些见识。”

    当日内阁全体通过了这项提议,崇明帝有意从今科新中的举子中挑一些人才佼佼之辈,与高丽学子们一起,先在翰林院学习一段时间,再游历整个西霞国内。

    陈如峻的意思,崔遥能得这个机会,与更多的人在一起增长见识,强如窝在历山书院百倍。他拈须对崔遥说道:“读万卷书,终归不如行万里路。依为父之见,你不若随着他们走走,才算真正开阔了眼界。”

    闻得届时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也会一路相随,若此行有益,大约还会从西霞奔赴康南,游历更多的名山大川,接触更多的仁人智者。

    机会如此难得,崔迢喜出望外,起身向陈如峻深深一揖,请他玉成。

    瞧着崔遥如此迫切,陈如峻含笑将他面前的茶杯推了推,示意他落座,再慈爱地望着他道:“你放心,我自会向翰林院举荐,你本也符合此次游学的条件。只是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载,可有想好家中如何安置?父母那头要有所交待,如今端哥儿已然启蒙,孩子的学业也不能耽误。”

    崔遥略一思忖,认真说道:“岳父大人,依小婿的意思,依旧想叫欣华带了儿子回扬州去住。崔家的族学虽不及京中,夫子传道授业,基础能打得牢些。反观京中事事繁华,小婿唯恐孩子心性不定,会乱了他的眼睛。”

    这一去一年两载,若陈欣华带着儿子在京中长住,难免会有人说妻儿贪恋娘家富贵,还不如回到族中,一家人安生渡日。

    再者两位舅兄都不在府中,陈如峻学问虽好,每日已然为国事操劳,崔遥又如何忍心再叫他为端哥儿分神。因此思来想去,崔遥还是想要叫儿子回族中打好基础,来日再来京中增长见识。

    陈如峻听得连连点头,眼见崔遥并不羡慕京中繁华,对儿子的将来也极有打算,十分满意他如今的秉性行事。

    生怕女儿阻拦,陈如峻还特意叫了陈欣华前来,与她好生说了崔遥的打算。

    要与夫君长久分离,陈欣华心上自然落籍。但她颇识大体,向陈如峻行礼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暮暮朝朝。欣华晓得父亲一片苦心,自然事事都是为着夫君的将来考虑。我做妻子的,又怎能拖他的后腿。”

    陈欣华回到房中,与崔遥细细商议,要他莫有后顾之忧,自己会带着儿子回到扬州,上则侍奉公婆,下则敦促端哥儿的学业,安心等待崔遥游学归来。

    六月中旬,高丽的使团陆续抵达姑苏皇城。李承浩挑选的亦是文采斐然之辈,两国莘莘学子们聚在一处,每日畅谈国家大事,眼界十分开阔。

    崔遥向陈如峻夫妇及妻儿辞行,与几名今年的新科进士一起,随同高丽学子入住翰林院别馆,等待京中游学完成,便开始游历四方。

    陈欣华没有一句埋怨的话,早替丈夫打点了行装。她欢欢喜喜送了丈夫出门,回来安心辞别父母,带着端哥儿独自回了扬州。

    歌台楼榭,柳绿桃红。罗蒹葭倏忽回首间,自己来到姑苏皇城已然一年。

    整理完了最后一个香方,她轻轻搁了笔,从容抬起头来。透过飘拂的雪青色窗纱,罗蒹葭的视线久久落在罗记药铺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香椿树上,瞅着它的青碧凝透,露出释然的笑容。

    目睹云持、温婉、陈芝华、夏兰馨等人先后出嫁,罗蒹葭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早便开始着手准备今后的生活。

    手上挑起那半幅蓝白相间的印花布帘,罗蒹葭缓缓从后院走到药铺前头。罗氏药铺的柜台里两排高大的药柜干净整洁,阵阵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拍打着罗蒹葭的心潮,叫她颇有些难分难舍。

    古朴的黑色门面,门前杏黄色的布幡迎风摇曳,上头黑色的罗氏药铺四字,都是从小便贯穿她的记忆。即使一个人飘零在外,在那些最孤苦与最难捱的日子里,这幅画面也不曾淡出过她的脑海。

    客居京城,她与兄长其实都习惯了将这里当做自己真正的家。如今她却要再次离开,同这里做个道别。

第七百一十一章 兄妹

    愿得一人心,百首不相离。大约会是每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子最美好的期待,亦曾是罗蒹葭少女年华中曾经偷偷憧憬过的下半生。

    可惜早些年的经历太过惨痛,如今只要一想起来,还是深深的梦魇。

    罗蒹葭手抚着身上淡青的罗衣,想起胸前那枚狰狞的梅花烙印,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是痛苦到透不过气来。

    已然记不清是哪一次想要从拍花贼手中逃跑,被他抓回来烙下的印迹。如今只要一回想从前,仿佛还是将血淋淋的伤口再次撕开。罗蒹葭不敢看,更不想看这标注着过往耻辱的东西,而是要找寻新的方向。

    质本洁来还自去,便是零落成泥,也要留香如故,这是罗蒹葭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挑灯独坐,对自己认真许下的诺言。

    她宁愿独自枝头抱香,也不愿拿着污浊的身躯玷染旁人,更不愿瞧着旁人对自己的怜悯勉强度日。

    罗蒹葭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靠人不如靠己。她要想寻个合适的场所,开一间小小的教坊,认真传授制香和祖传的医术。

    北大桥于婆婆的客栈旁边,有一处两进三间的院落,十分清静雅致。因那房主全家急于返回原籍,售卖的价格十分便宜。

    当日罗蒹葭去探望于婆婆时,正赶上这房主挂牌出卖。罗蒹葭瞧得称心,便悄然出手买下这处房屋,如今早已交割完毕。

    罗蒹葭亲历亲为,精心将这处地方布置起来。她使人加固了围墙,精修了院落,将那两进之间以垂花门隔开,前头的一进用做问诊的厅堂与储货的仓库,后头的一进便权做学堂与香房。

    另在原先的小花园里搭了一溜三间的带厦青砖瓦房,植下几丛金银花,再种一棵无花果树,算是自己的闺房。

    罗蒹葭悄无声息办完了一切,不但未与慕容薇等人透露半个字,连她的兄长罗讷言亦是懵然不知。

    当日见识了孟淑妃产子的九死一生,罗蒹葭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想想尊贵若孟淑妃,那时守着满朝太医,还有多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大难来临之即却都束手无策,差点儿一尸两命。

    皇亲国戚尚且如此,又何况寻常百姓人家。每年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妇人死于难产,又有多少可爱的孩童无缘望一眼这澄净的人世间,便再次坠入黑暗。

    罗蒹葭想着自己这一生坎坷,本以为余生便只能拖着残花败柳之身苟延残喘,却未料想偶遇慕容薇等贵人,细心替自己周旋,终于迎来与兄长团聚之期,而且有了县主之尊。

    这一切,大约是因为自己本性良善,佛祖才肯照拂的缘故吧。

    打从那时候起,罗蒹葭便一直存了积德行善的念头,想着要将母亲留下的妇科医术发扬光大,造福于更多的贫苦百姓。

    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罗蒹葭觉得是时候与兄长摊牌。

    她亲自下厨置办了几味酒菜,又蒸了罗讷言最爱吃的排骨包子,再烫了一壶上好的烧酒,便坐在东暖阁里等着兄长回房。

    罗讷言诊完了最后一名患者,又认真核过小童抓好的草药,这才洗了把手来到后院,换了身衣裳来寻妹妹吃饭。

    瞧着炕桌上的小菜都是自己的最爱,还有一阵阵排骨包子的香气,罗讷言喜笑颜开,顾不得面前那杯酒,先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剁成一寸见方的排骨拿五香面与酱油渍过,裹在精肉馅中,咬一口就是满满的汁水。浓厚的肉汁浸入面皮中,雪白松软的包子皮也沾染了排骨的香气,罗讷言狼吞虎咽吃完了一个,立时便是唇齿留香。

    瞧着兄长这般急不可耐,罗蒹葭轻轻微笑。她绞了帕子递给兄长,就着罗讷言擦手的功夫,将自己与兄长面前的杯子都满上一杯烧酒。

    罗蒹葭微微举杯,与罗讷言浅浅一碰,颊上梨窝盈盈荡起:“蒹葭敬兄长一杯,自打父母仙去,感谢兄长又给了蒹葭一个温暖的家。”

    妹妹的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罗讷言将手边的杯子放下,胳膊肘支在炕桌上,疑惑地问道:“妹妹今日有些不对劲,莫非有什么心事?”

    罗蒹葭嘴唇一抿,先干了杯中酒,向罗讷言诚挚说道:“妹妹的确有些想法,兄长先听蒹葭说完,莫要急着否定。”

    就着几味可口的小菜,罗蒹葭且斟且饮,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瞧着罗讷言目瞪口呆,急急想要开口,罗蒹葭素手轻摆,含笑道:“哥哥不必苦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既说与哥哥知晓,便是已然经过深思熟虑。”

    罗蒹葭已是双十年华,虽是朝廷封的县主,身上却顶着寡妇的身份。罗讷言有心替妹妹寻一门好亲,又没有十分称心之选,此事便一直搁浅。

    此时闻得妹妹余生并无嫁人之心,罗讷言苦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终身总要有所依靠。哥哥虽好,却陪不了你一辈子,你还须为将来打算。”

    罗蒹葭轻轻摇头:“人生在世,图得便是个心安。天下间多少夫妻同床异梦,又有多少夫妻劳燕分飞。我如今有一份朝廷俸禄,衣食已然无忧,只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积一点福德来报答老天开眼,令咱们兄妹团圆。”

    不堪回首的过去,兄妹二人都选择了刻意回避,谁都没有提起。罗讷言见妹妹心意已绝,也唯有叹息着允她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罗蒹葭心愿达成,再替兄长斟满了一杯,回过头来认真劝着罗讷言:“兄长这些年先是为着父母守孝、再是为着寻我,以至于婚事蹉跎。如今咱们已然在京城安身,再无远虑近忧,兄长也该好生寻门亲事,罗家传宗接代的重任还在哥哥肩上。”

    罗讷言憨憨而笑,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微黑的脸上竟然一红。

    他将面前酒杯一推,待要退步抽身,却又舍不得桌上热腾腾的包子。随手抓起一只,借口外头药铺里还有些事情,罗讷言打起帘子便脚底抹油。

第七百一十二章 医馆

    罗蒹葭得了兄长的认可,更加认真地抓紧筹备。

    日暮时分,她收拾了自己的一部分书籍用品,命人先送去北大桥边的两进宅子里安置,正整理着自己盛在匣子里的香方,却有宫里泒人来递帖子。

    自打挽救了孟淑妃母子两条命、又洗脱了徐贤妃投毒的罪名,罗蒹葭如今已然是紫霞宫与长春宫的坐上宾。倘有三五日不进宫,徐、孟二妃的帖子一定会送到药铺,邀她入宫小聚。

    这次是紫霞宫内一片菡萏飘香,徐贤妃想着多日不见,命人熏了上好的莲蕊茶,请罗蒹葭明日务必入宫小聚。

    罗蒹葭拿荷包赏了前来传话的宫人,约下第二日一定准时入宫。

    天明时罗蒹葭换了身天青长裾的宫裙,腰间结了碧绿的丝绦,清素若湖边一枝亭亭新荷,径直去了紫霞宫。

    因与徐贤妃情谊渐厚,更兼自己去向已明,对坐闲聊间,罗蒹葭便与徐、孟二妃说起此事,请她们日后去自己的制香坊稍坐。

    徐贤妃玲珑剔透,早晓得罗蒹葭那寡居的身份有些破绽,只是从不点破。更兼皇太后当日愿意全了罗蒹葭的体面,赐下亭主之尊,叫她在姑苏皇城立得更稳,众人更是揭过这一页从来不提。

    此前苏光复因派人暗杀罗氏兄妹不成,怀疑罗蒹葭是崇明帝故意布在罗氏药铺的暗子,还曾远赴金陵探查过她的来历。

    千禧教的人与潜龙卫在金陵狭路相逢,没讨到一丝便宜,却又使苏光复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无误,公然诋毁过罗蒹葭的身份。

    虽然皇太后、楚皇后等人都是一笑了之,不将千禧教这些谣言放在心上,徐、孟二妃却从中嗅出过别样的玄机。

    更何况自打罗蒹葭认了亲,与慕容薇、夏兰馨、温婉等人来往十分密切,还被罗嬷嬷收为义女,绝非寻常的民间女子可比。这二位更晓得这罗蒹葭即便是真人,也绝非小戏台上戏文里唱得那出《千里寻亲》那么简单。

    有才之士行事果然不拘一格,罗蒹葭虽是女子,却也标新立异。

    见罗蒹葭其意甚坚,徐贤妃晓得她外柔内刚,此事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先头听得黯然,后头却又想到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机缘,罗蒹葭愿意如此打算,不晓得因此救下多少条人命,未尝不是功德一件。

    徐贤妃收收了唏嘘之语,只留了满面赞叹,一句劝阻的话都未说,只请她与孟淑妃稍坐。

    片刻之后,徐贤妃自里间转出,手里捧着只小巧的填漆描金匣,打开给罗蒹葭看。黄澄澄的十只金元宝,整整齐齐码在红色的漳绒上头。

    徐贤妃将匣子递到罗蒹葭手上,郑重说道:“蒹葭,你想了常人不敢想的事情,更不晓得因这一出会挽救多少妇人的性命。日后这课堂开起,我也要去听一听,这个便先做为束奉。”

    十只金元宝熠熠生辉,自然价值不菲,罗蒹葭本是坚辞不受,奈何徐贤妃心意坚定:“妹妹当日为我洗脱清白,保全的是我与阿萱两个人的性命。若阿萱有个三长丙两短,我做母亲的又岂能独活。说起来还是你对我们母子有大恩,区区身外之物,又如何能表达我一片谢意。”

    孟淑妃亦含笑劝道:“徐姐姐的话很有几分道理,这样的好事,我自然也要分一杯羹,也替自己与五皇子积些福德。”

    招手换了身旁的宫婢,孟淑妃吩咐她去将自己炕桌抽屉里的荷包取来。

    一只彩绣富贵满堂的金色缂丝荷包,里头装着孟淑妃的体己,她从里头抽了两张整整千两的银票,一定也要为医馆出一份力。

    提及当日的九死一生,孟淑妃更是感同身受,向罗蒹葭款款行了一礼:“蒹葭不必推辞,这是我与徐姐姐的心意。这一拜,也并非为着我本人,而是为着日后千千万万得救的妇人。你有菩萨心肠,这个医馆一定是西霞的福音。”

    想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罗蒹葭如今到觉得自己前半生的苦难大约是佛菩萨对自己的考验,全为了成就今日这番善心。

    当日得遇贵人,救自己于污泥之中,圆了与兄长团聚的心愿。如今又得徐、孟二人的资助,更是锦上添花,弥补了罗蒹葭手上银钱不足的亏空。

    罗蒹葭向二人深深还了一礼,坦然收了两人手上的东西,含笑道:“既是如此,矫情的蒹葭也不再多说。正是想要自食其力,奈何身上余钱确实不多。”

    两位娘娘相视而笑,徐贤妃亲手执着茶壶,将那凝碧馨香的茶水注入金线盅里,众人以茶代酒饮了一杯,提前贺罗蒹葭医馆有成。

    晚间与慕容薇、夏兰馨等人在阮夫人那里小聚,瞧着阮夫人那里的竹影横斜,罗蒹葭亦是浅语低笑,轻声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上拈着一枚刚刚飘落的六月雪花瓣,清素的雪颜格外坦然:“医馆开张,需要的是你们的祝福,旁的话不必再劝。”

    这几位都是知交好友,到无也须隐瞒,罗蒹葭坦然表明态度,说道自己立意终生不嫁,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医馆上头。

    罗蒹葭胸前那枚狰狞的梅花烙印,慕容薇虽未亲眼目睹,却从罗嬷嬷口中听得触目惊心,晓得这可怜的女子曾有过怎样的经历,也曾为她的日后揪着心。

    如今瞧得罗蒹葭寻到自己的出路,虽与常人不同,到未尝不是她的幸福。当下也不阻拦,只余了深深的赞赏。

    开一间医馆传授医术,本是造福无数人的好事。楚皇后深谙罗蒹葭的医术,听得慕容薇偶然提及,既是怜惜又是赞叹,唏嘘之余也挑着大拇指说了声好,命慕容薇替自己送去一份贺仪。

    昔日保住自己幼子的性命,崇明帝一直觉得欠下罗蒹葭一个人情。晓得她要行此义举,崇明帝竟御笔宝墨,手书了罗氏医馆四字,命人做成匾额,直接送去了北大桥的民宅。

    在一片艳羡与赞叹声中,御赐的匾额挂上民宅的门楣,黑底烫金的大字钟灵毓秀,罗氏医馆正式拉开帷幕。

第七百一十三章 红霞

    罗氏医馆开业的当日,罗蒹葭摒弃了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的热闹场面,特意在门口做了一盏小小的灯箱,夜间点起蜡烛,老远也能瞧见医馆的大字。

    面对慕容薇、夏兰馨等人的疑惑,她解释道:“寻常病症,尚可拖得一时半刻,若是妇人难产,却要争那一息半息的时间。我夜里燃起灯箱,原是要给来求医的人指个方向,也是给那等着救命的人燃起一份希望。”

    妇人生产,便是过一遭鬼门关,夏兰馨双手交叠在小腹之上,轻轻吐了吐舌头。想着与云扬那几日红烛花灯之下的缠绵,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不经意间便染了片片红霞,又添了丝丝隐忧。

    罗蒹葭瞧得好笑,一把抓住了她的皓腕,中指与无名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末了又将她轻轻一甩:“原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天不怕地不怕的禧英郡主这样子便露了怯?放心,你底子好得很,如今也还不到时候担心。”

    便是暗示夏兰馨并未怀有身孕,因守着慕容薇等云英未嫁之人,不想说得直白。夏兰馨半是放心却又半是遗憾,想着陈芝华脸上那层将要为人母者的幸福光晕,一时又有些期待。

    又坐了片刻,徐、孟二妃得了楚皇后首肯,也悄然出宫微服莅临,小小的罗氏医馆之内一时间竟然显贵云集,比罗讷言的罗氏药铺开业当日更添了光彩。

    罗讷言本想留在妹妹这里替她照应,瞅着来得这几位客人,自己委实插不进嘴去,便自告奋勇留在前头照看店面,由着罗蒹葭陪众人在后头说话。

    直待午时渐近,医馆外头还未有一个人前来光临,罗蒹葭也不急躁,请哥哥先回罗氏药铺,又张罗着从前买下的几名丫鬟替自己打个下手,亲自下厨做了桌席面,吩咐将宴席开在小花园璎桃树下的凉亭里。

    绿意森然,洗却盛夏的暑气。那亭子四周挂着烟水蓝的绡纱,又临着一汪碧水,花香阵阵格外沁人心脾。

    罗蒹葭的手艺精巧,六凉八热两盘点心,不多时便摆了满桌,生怕众人替自己担忧,罗蒹葭先取了春日自酿的青杏酒替众人斟满,含笑举起杯来。

    她盈然说道:“自来女子显少有人抛头露面,我这医馆能得到众人认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只管安之若素,等着有缘人上门,你们不必为我忧心。”

    璎桃树偎红滴翠,正是熟得十分透,果实盈亮发紫。罗蒹葭命人摘了一盘子新鲜的樱桃,洗得亮晶晶端上桌上,安然对着众人说笑。

    能有这番气度从容,到更像是能做大事的人。此间徐贤妃年纪最大,她先端起酒杯诚心相贺:“蒹葭,你能如此想,可见是荣辱不惊,心性十分刚强。如今虽然惨淡,来日未必不是桃李芬芳。你这一片菩萨心肠,便值得我们众人齐齐贺你一杯。”

    徐贤妃的话正是大家心中所想,众人齐齐应和,手上雪白的钧瓷折枝莲花盅碰在一起。那莲花香远益清,恰如罗蒹葭此人,虽曾身陷淤泥却不被它所染。

    最初的几日,罗氏医馆前头门可罗雀。罗蒹葭每日忙着制药调香,颇有些自娱自乐的意味。她本不指望医馆敛财,如今耐得这份冷清,竟能安下心来仔细研究母亲素日所留的香方,对眼前的生活十分满意。

    罗讷言如今声名满皇都,待众人渐渐认出那牌匾竟是御笔亲提,这医馆的主人又是罗氏药铺那位罗大夫的妹妹,素日千里寻亲的人物,口碑便渐渐传来,陆续有妇人寻上门来问诊。

    闻得罗蒹葭有意传道授业,不过象征性地收取几文费用,渐渐在平民百姓间得到响应。有些寒门闺秀愿意身学一技之长,特意来随着她学习制香,也有人前来讨教医术,罗蒹葭都是不吝赐教,渐渐忙得不亦乐乎。

    罗蒹葭在妇科方面极有天赋,得尽母亲真传,如今又愿意倾倾囊相授,再连着为几位难产的妇人接生,在京中名气日盛,大有盖过兄长之势。

    妹妹雷厉风行,将学堂办得如火如荼,罗讷言满心欢喜。

    他时常光顾妹妹的医馆,瞧着医馆从最初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络绎不绝,只有满心欢喜。

    也曾劝过几次要妹妹依旧回罗氏药铺去住,罗蒹葭却认真说道:“我十分喜欢自己一手布置起来的院子,愿意在这里栖身。哥哥那里便算做娘家,日后有了嫂嫂,蒹葭自然会时常回去探望。”

    罗蒹葭不愿意自己成为兄长的羁绊,罗讷言又何尝舍得妹妹独自孤单,兄妹二人各自为对方着想,都愿意放手成全,将细水长流的日子过得甘之如饴。

    瞅着妹妹如今完全走出从前的阴霾,每日充实而忙碌,脸色反而渐渐红润,笑容也多了起来,这件一直困扰着罗讷言的心事才慢慢放下,而另一件困扰他事情却慢慢浮出水面。

    瞅着又是十五月贺,罗讷言早早使人传了话,待晚间药铺打烊,他要去罗氏医馆寻罗蒹葭一起用膳。

    罗讷言来时正是华烛初绽,罗氏医馆小花园里几盏天青色的灯笼燃起,在芜廊下轻缓地摇晃着穗头,闪烁着温馨的光芒。

    盈盈银灯下,罗蒹葭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正自洗手烹着羹汤。

    她捧出一大碗煨得烂烂的山药火腿肘子,配了几碟精致的凉菜,又端来新鲜腌渍的豆角与尖椒,这才在罗讷言对面落座。

    新烙的葱花油饼香气扑鼻,金黄的噶炸酥松焦脆,罗蒹葭替兄长夹了一块,又含笑执着汤匙替兄长盛了碗火腿山药。

    素日爱吃的油饼摆在眼前,罗讷言咬了一口,却有些味同嚼蜡。他脸色红了几红,终于开口道:“蒹葭,我与你说件事情。”

    明亮的烛火下,兄长微黑的脸庞上竟有红霞闪动,目光中充满了局促。

    罗蒹葭心思灵动,霎时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将筷子一放,偏着脸含笑问道:“哥哥可是瞧中了哪家的姑娘?”

第七百一十四章 心事

    罗讷言的心事被罗蒹葭猜个正着,他微黑的面庞更红,嘴角轻轻一咧,连耳朵尖都透了淡淡的粉色。

    踟蹰了好一会儿,罗讷言方才挠着头憨憨地开口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妹妹。我…我想烦个官媒,去吴大人府上提亲,不晓得那位吴小姐,妹妹可有什么意见?”

    罗讷言小心地描了一眼罗蒹葭,生怕妹妹对这位吴小姐不喜。

    罗蒹葭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雪花撒盐飞絮,她与众姐妹去云府替云持添妆,归来已然夜深,正是户部吴侍郎家的车马等在自家药铺门前。

    后来罗讷言亦曾说起,那一夜吴侍郎身患绞肠痧,来势十分凶险。因宫门早已下匙,无法请动太医,才想起往罗氏药铺求诊。

    那一夜吴侍郎的病情反反复复,吴夫人身患偏头痛无法起身,罗小姐一个闺阁女儿分身乏术,直急得泪水涟涟。

    罗讷言医者仁心,在吴侍郎榻边守了整整一夜,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

    体谅吴侍郎年老体弱,又听过他在无锡的政绩,敬重他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此后罗讷言连着几日登门问诊,亲自抓药煎药,直待吴侍郎慢慢痊愈。

    虽然担着户部的肥差,吴侍郎如今依旧两袖清风。罗讷言冷眼旁观,吴府里人丁凋零,堂堂的户部侍郎家中,丫头仆从不过十余人,显得捉肘见底。

    再瞧吴大人房中所有家私用具都是半旧不新,大约依旧是无锡时的旧物。

    私下问起过吴小姐,罗讷言晓得吴侍郎的儿子因在江阴一役中立了功劳,如今不在历山书院执教,而是带着妻子远走任上。

    此次老夫妻二人双双染病,吴侍郎仍以国家大局为重,不许吴小姐给儿子写家书报忧,生怕儿子分心。

    吴小姐遵从父命,打起精神侍奉父母双亲,又打理着府中各项事务,因连日操劳,身上罗衣渐宽,一张瓜子脸更显得下巴尖尖。

    父母都卧病在床,家中却依旧要迎来送往。吴小姐少不得抛头露面,她落落大方,隔着一道竹帘亲自询问双亲的病情,诚挚地向他道谢。

    罗讷言体恤她的不易,替老夫妻诊病之余,也为吴小姐开过几幅调理的方子,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

    一来二去,双方虽未正眼瞧过真容,却变得十分熟悉。吴小姐敬重罗讷言医术卓绝、品行高洁,罗讷言更佩服吴小姐性情淑婉,孝敬双亲。

    吴侍郎夫妻二人痊愈之后,特意置了家宴答谢罗讷言,吴小姐亦淡妆出席,在下首做陪,诚心诚意向罗讷言敬了杯酒,言谈间矜持有度,毫不矫揉做作。

    吴家二老各自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委实心疼女儿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又感激罗讷言每日煎药施针,对二人十分尽心,才有如今药到病除。

    那吴夫人瞧得罗讷言虽不精于人情世故,心地却善良敦厚,想着儿子久不在眼前,倒生了与罗讷言结亲,将他收做半子的想法。

    吴侍郎为人耿直,一辈子为官却不晓得官场营运之道,全然不晓得此时罗讷言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向夫人坦陈只要小辈们乐意,自己并不在意罗讷言只是秀才出身,而且立意不再考取功名。

    一对老夫妻有意探问吴小姐的意思,吴小姐虽然满面红霞,却认真与母亲说道:“旁人都说父亲不通人情世故,女儿却敬重父亲刚正不阿。那罗大夫虽然愚些,为人却耿直豪爽,又是至情至性之人,很值得托付一生。”

    得了女儿的准信,吴夫人喜不自胜。两夫妻临要出门,吴小姐却又轻轻牵住了母亲的衣袖,母女二人独自说了几句悄悄话。

    吴小姐自打入京,也曾参加了几次闺中宴饮,在京中有几位新结的手帕交。

    这些女孩子家中多有父兄为官,嬉戏之余也会偶尔提及朝中事务,罗讷言的名字偶尔会被她们传上一传。

    吴小姐满面羞红,与母亲切切说道:“若论门楣,如今不是罗讷言高攀咱们,外头不晓得有多少人等着走他的门路,与夏家乃至与宫里头接上关系。前几日康宁伯府、昌意候府都有意拿嫡女与他结亲,被罗讷言婉言相拒。”

    生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吴小姐想要留住三分体面,求母亲私下探一探罗讷言的口风,莫要贸然提起婚姻大事,坏了这些日子的情谊。

    吴夫人为人比吴侍郎通透,细细一想间便明白了这层道理。

    罗家兄妹如今出入宫闱十分自如,多少勋贵人家尚且不及。罗讷言从夏家如头,医好了皇太后缠身七年的顽疾,如今是寿康宫与太医院的座上宾。

    而罗蒹葭虽是寡妇身份,却是皇太后昔日金口亲封的亭主,又因去岁的宫中投毒案声名大噪,被崇明帝封为县主。她身旁结交的尽是慕容薇、夏兰馨,还有徐、孟二妃这等皇亲国戚,地位比寻常人可比。

    吴家虽无意剑走偏锋,搭这一对兄妹的路子,却难免被京中其他人诟病。若再攀附不成,便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名声。

    被吴小姐这么一说,吴夫人心上添了惶恐,却又委实舍不得罗讷言这等的憨厚人。特意寻了个时机特意请罗讷言前来说话,婉转表达了想与他结亲的心意,也表明自己府上的心意,不是攀龙附凤之人。

    罗讷言哪里晓得自己如今成了香饽饽,被吴夫人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初时是大喜过望,再听吴夫人吞吞吐吐,显然对府上的身份有些芥蒂,到惶恐自己如今依旧是白丁之身,无法与吴小姐相配。

    他虽然爱慕吴小姐人品端正,却生怕自己辱没了佳人,黯然苦辞道:“蒙侍郎大人与夫人厚爱,讷言感激不尽。只是讷言已然立志终身从医,此生不会再考取功名,唯恐委屈了小姐千金之躯,还请夫人收回成命。”

    吴夫人摆手笑道:“罗大夫,您这话刚好说反了。且不说您身份尊贵,我们只怕自己府上高攀不起,全没有旁的意思。”

第七百一十五章 傻福

    为着女儿终身幸福,吴夫人与罗讷言推心置腹,再次说道:“说起来我夫妇这条命都赖罗大夫出手相救,我家大人敬重您老实憨厚,如今想要成就一段锦上添花的佳话,还望罗大夫三思。”

    罗讷言心里其实早留了吴小姐的倩影,只因觉得双方之间差距过大,虽有些念头一闪而逝,却也任由它如烟花易灭,不曾想过要抓住眼前的幸福。

    偶与吴小姐闲谈几句,罗讷言亦是端正守礼。他敬重吴小姐珍重芳姿,虽然视线常为那抹轻素的身影牵动,却从没有一句话外之题。

    如今吴夫人的话虽令罗讷言动心,也令他沮丧。他想到吴小姐天人之姿,又是官宦贵女,生怕自己委屈了佳人。再则怕吴小姐瞧不上年已双十的罗蒹葭,如今依旧盘桓在罗氏药铺之中,两人日后相处不易。

    他心上十分彷徨,一时取舍两难。待要一口拒绝,却又舍不得那般梦绕魂牵的人物,只向吴夫人深深一揖,请吴夫人允自己想上几日。

    闻得罗讷言并未一口应承,而是以自己贫贱相辞,暂缓几日之期,吴小姐思前想后,趁着一次罗讷言替吴夫人复诊,在垂花门前唤住了他。

    丫鬟立在廊外等候,吴小姐向罗讷言浅浅一福,请他凉亭里头说话。

    罗讷言心间甜蜜与酸楚并存,一时不晓得何去何从。他恍恍惚惚随着吴小姐在凉亭里头落座,吴小姐含羞带怯,说话却十分清晰:“罗大夫,我私下揣摩,你的顾虑有着两重,却全都立不住脚。”

    罗讷言轻轻一叹,语随人意脱口而出:“吴小姐既晓得讷言的顾虑,便全当没有这么一回事,日后相见大家依旧是朋友吧。”

    吴小姐手上搅着丝帕,嫣然一笑间面上飞起淡淡烟霞,她低低说道:“罗大夫,你第一重顾虑是自己的出身,你觉得自己一介秀才,配不上我这侍郎府的千金,是也不是?”

    罗讷言心里苦涩,微微点头应承:“人言可畏,讷言不想令小姐日后遭人飞短流长,更不想令旁人指责讷言攀附权贵。”

    吴小姐两手交叠而坐,更显端庄肃然,她悠悠一叹,慨然道:“罗大夫,你当真是大智若愚。若说攀附二字,其实如今是吴家高攀于你,难道你不晓得多少侯门显贵想要拿自家嫡女与你联姻?你虽是位大夫,背后却立着夏家与宫里头那样的大树,是你自己懵然不知。”

    时有官媒光顾罗氏药铺,议亲的对象里头确实有官家嫡女,罗讷言榆木脑袋不开窍,只蹊跷自己如何转了桃花运,何曾往自己背靠的大树身上留意。今日听了吴小姐一席话,方才茅塞顿开。

    吴小姐侃侃而谈,继续往后头说:“罗大夫,你的第二重顾虑便是嘉义县主。你唯恐我日后与她相处不易,心上才十分两难,对还是不对?”

    心事全被吴小姐说中,罗讷言垂头应道:“妹妹那些年受了不少苦,如今是孤寡之身,我的确不忍心叫她再受委屈。”

    吴小姐随手摘下亭边一朵旁溢斜出的芍药花,将花瓣撕成一片一片扔到亭外溪中。她低低开口道:“罗大夫,你并不是县主本人,焉知她的苦乐?岂不知你怜悯她寡居之身,她自己未尝不是安之若素。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这两重担忧,一重也立不住脚跟。”

    吴小姐人比一旁的芍药花更动人,一席话娓娓道来,始终有她的道理。

    罗讷言低头思索,竟无言辩驳。彼时罗蒹葭已与他明确交过底,自己矢志终身不嫁。吴小姐这一席话,到暗合罗蒹葭的心思。

    瞅着罗讷言垂头不语,吴小姐招呼丫鬟添茶,泠然说道:“人只有太过自卑时方才会太过自傲,不如随时摆正心态。你细想想,并非是怕我瞧不上你秀才的出身,而是你的自尊心一直作祟。我父亲昔日曾说,文官们运筹帷幄是为国效力;武官们横刀跃马是保家卫国;你杏林圣手救死扶伤,那是一片菩萨心肠,绝不比旁人低贱半分。”

    一番话语将罗讷言说得心情激荡,慨叹自己熟读圣贤书,到不如一位闺阁女儿来得通透。罗讷言苦思一夜,终于豁然开朗,决定遵从自己的心意。

    罗讷言鼓足了勇气将细枝末节都与罗蒹葭说得清清楚楚,呢诺道:“妹妹若是觉得可行,兄长次日一早便托了官媒,正式向吴家提亲。”

    罗蒹葭听罗讷言转述了吴小姐一番话,一直暗暗点头。待听到那句杏林圣手菩萨心肠之语,不觉热血上涌,轻轻笑道:“虽未与这位吴小姐蒙面,她的性子到真对我的脾气,当真快人快语,听得痛快至极。”

    罗蒹葭替罗讷言斟满酒杯,向他微笑示意:“蒹葭恭贺兄长得遇佳人,已然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吴小姐。若时机方便,请兄长待为引见。”

    见妹妹诚心祝福,罗讷言喜笑颜开,一口将杯中酒饮尽,也顾不得妹妹的挽留,一溜烟地回到罗氏药铺,先打点请官媒的事宜。

    他封了五十两银子的红封,交待下头小厮即刻去办。

    两厢本是早有情意,官媒不过走了两回,吴侍郎府上便满口允诺,选定罗讷言这位乘龙快婿。因罗讷言年纪不小,两下里很快便商议吉期。

    一时之间,京中议论纷纷,都暗忖这吴侍郎如今青云直上,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从太守成了京官,如今又经由罗讷言攀上夏家这棵大树。

    如今夏兰馨常居拈花湾云府,十天半月才进京一回,难得与罗蒹葭见面。慕容薇忙着预备自己的嫁妆,更是显少出宫,到是夏钰之偶然是听到同僚议论,又与自家府里扯上关系,方晓得罗讷言红鸾星动,悄悄说给慕容薇听。

    罗氏兄妹历尽苦难,如今各有归宿,也算做苦尽甘来。

    昔日在无锡与那吴小姐有过两面之缘,慕容薇晓得她不落流俗,对她印象极佳。夏钰之忆及这位吴小姐当日四两拨千金化解梁锦官的无礼,也是赞叹有加,到婉叹罗讷言傻人傻福。

第七百一十六章 甄选

    正值六月酷暑,凤鸾殿内竹幽生凉,带起阵阵花香袭人。

    楚皇后忙着打点慕容薇的嫁妆,她指使着秦瑶与半夏翻开自己的箱笼,寻出不少自己从前的衣裳首饰与锦缎布匹。

    秦瑶忙着将衣裳分门别类,指挥小丫头们将楚皇后从前的衣裳都拿出去晾晒,回头又与半夏整理着摆了一炕的首饰。

    楚皇后摩挲着一只嵌翡翠花梨木莲花纹填漆木匣,小心翼翼打开盖子。

    里头盛着一溜十八粒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粒粒熠熠生辉,毫无一点瑕疵,原是皇太后当年送与她压箱底的嫁妆。

    往事历历在目,自己待嫁时的欣喜与忐忑仿佛还在眼前,一眨眼自己的女儿又将出嫁。楚皇后半是甜蜜、半是酸楚,手指抚过那些圆润的珠子,捡了九粒出来,吩咐秦瑶稍后送去尚宫局,叫她们替慕容薇打成头面。

    后头的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全是楚皇后悄悄替慕容薇预备的嫁妆。趁着这几日清闲,楚皇后将自己的陪嫁一分做二,又加上经年积攒下的首饰珠宝,林林总总码了几十只箱笼。

    瞧着尚宫局送来的新嫁衣的绣样,色色都是吉祥华丽、锦绣斑斓,楚皇后始觉乱花渐迷人眼,一时无法取舍,特意寻了新任的秋大尚宫前来说话。

    楚皇后的意思,慕容薇出嫁代表的是整个西霞的颜面,要秋尚宫好生替慕容薇甄选嫁衣上的绣样。再依着她的喜好,多制几套新的翡翠头面,务必既能彰显皇家的尊贵,又能透出盈盈喜气。

    至于这些绣样,楚皇后略显无奈地一笑,对秋尚宫道:“尚宫局手艺太过精巧,本宫已然眼花缭乱,大尚宫还是去听听阿薇本人的意思,顺便问问她还需要什么衣裳头面。”

    若依着从前,自然是锦绣繁华、雍容华贵方能显得皇家威仪,秋尚宫昔年任职司针坊时,便曾见识过慕容薇那些家常穿着的月华裙极尽繁复与奢靡。

    打从她任了尚宫,冷眼瞧着这位大公主的禀性,却似与从前判若两人。

    前几日慕容薇的生辰,秋尚宫不敢自专,特意查了去年的记档,瞧着郭尚宫当日预备的都是清素之色,她今年依旧送出六套素雅的裙衫,很趁慕容薇的心意。

    嫁衣一辈子只穿一次,秋尚宫在富丽与清淡中游移了多时,依旧选用凤凰牡丹的传统花式,却又添了几缕彩云烟霞,以金丝银线细细勾勒,五色祥彩云霞明灭,腰间拿上细细的碎褶,更衬出慕容薇仙姿绰约。

    秋尚宫牢记当日慕容薇提携之恩,如今凡事亲历亲为。她拿出了嫁衣的绣样,又苦思冥想设计着那几套夜明珠与翡翠的头面,务求独一无二。

    从前便是司珍坊出身,秋尚宫惯会与珠宝首饰打交道。她别出心裁拿红珊瑚、绿松与夜明珠相配,华贵里透出典雅;翡翠头面拿唐草纹的彩金镶嵌,里头又多加了一幅嵌着珍珠的梳篦,以此贺慕容薇百年好合。

    紧赶慢赶预备停当,秋尚宫捧着这几套样子,都送去璨薇宫请慕容薇过目。

    彼时罗嬷嬷体恤暑热的天气里下人们当差不易,特意命秋香煮了一锅甘草绿豆水,又提出井水里新涪的西瓜,命小丫头分送宫内各处。

    秋尚宫虽择了树荫下行走,到底耐不得六月天的酷暑。一路行来,身上淡黄的罗衣依旧沾湿了后背,沁出丝丝汗水。再嗅得那淡淡的甘草气息在空气中氤氲,不由口舌生津。

    得了通报进来内殿,秋尚宫款款上前行礼,瞧着慕容薇着了件浅碧暗纹的丝衣、腰间结了月白的丝绦,坐在树下铺着玉制簟席的摇椅上,正拿镂雕玫瑰花的银匙挖着小厨房刚制成的冰沙,挑着上头鲜红的樱桃逗弄着鹦哥。

    璎珞立在她的身后,笑吟吟执着绘有泼墨山水画的白纱泥金团扇,轻轻驱逐着偶尔飞过的蚊虫,冲秋尚宫微微曲膝行礼。

    秋尚宫细说了来意,将手上捧的花样奉到慕容薇眼前,由得她与罗嬷嬷仔细参详。自己方才拿帕子拭一拭额头的汗水,红豆快手快脚,已然搬了绣墩过来,请秋尚宫落座,又命小丫头去盛甜汤。

    散发着甘草气息的绿豆汤下肚,秋尚宫口舌生津,笑吟吟立在慕容薇身旁,细心解说着每一幅纹样。

    一幅一幅的花样展现在眼前,全是巧夺天工之作,每一幅都趁慕容薇的心意,更可想见她日后身着大红的嫁衣,配着那几套华贵头面的华光曳然。

    如此美轮美奂、如此惊才绝艳,慕容薇却在心间悠悠一叹。

    前尘尽去,除却昔日楚皇后特意为她制的那十二条月华裙、除却西霞忍痛割出的那几座城池,慕容薇几乎不记得自己当年有过什么嫁妆。

    城池尽归于顾正诺麾下狼子野心的康南,成为苏暮寒撕开西霞防线的利牙,西霞终归未能守住自己的版图;而她不忍心带走的那些裙裳,最后全穿在了流苏那个贱人的身上。

    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望见昔日的流苏趾高气昂。她立在璨薇宫的阶前指手划脚,冲着从康南遣送回国的慕容薇恶语相向,明明鹊巢鸠占却恬不知耻。

    秋尚宫瞅着慕容薇半晌沉思不语,生怕是自己的花样令她不喜,斟酌着问道:“公主瞧着哪里不满意,奴婢即刻改过。您若是想再添些什么样子,也只管说与奴婢知晓。”

    谨慎的话语将慕容薇从回忆中拉回,她苑尔轻笑,点着那几套吉衣道:“秋尚宫的心思一向巧妙,怪道母后选不出来。并不是本宫不满意,而是色色称心,到不晓得该选哪幅才好。”

    慕容薇的视线久久落在那以金线绘绣着凤穿牡丹与五色祥云的吉衣纹样上头,瞅着朵朵牡丹花开并蒂,一时舍不得挪开目光。

    前世嫁与顾正诺为妃,她贵为一国公主,竟无缘身穿正红的华服。从西霞出发时,似乎是一袭真紫的嫁衣,除却满心的不甘,图样与花纹早已淡出自己的记忆,何曾有过什么花开并蒂。

第七百一十七章 小聚

    凤穿牡丹的图案锦绣璀璨,恍若天际万千的云霞浮动。

    瞅着慕容薇的目光久久在那些并蒂的花枝上头驻足,秋尚宫殷勤说道:“公主若是喜欢,咱们便选定凤凰牡丹的图样,奴婢这便安排司针坊抓紧赶工。”

    慕容薇眼中含着一抹羞涩,微微点头应承:“秋尚宫的心思巧妙,便再替本宫多制几件荷花图案的寻常衣衫。不要月华裙与郁金裙,简单大方的样子便好。那荷叶以银丝勾边,衣裳的颜色要清淡素雅,千万不要富丽。”

    深谙君妃娘娘与顾晨箫的喜好,汩罗福地中荷花百顷,全是康南帝君为君妃娘娘倾心打造。

    这母子二人都爱莲之亭亭高洁,从来不蔓不枝,慕容薇亦希望自己永远出于前世的污浊,今世干干净净、纯纯粹粹与顾晨箫静享岁月从容。

    秋尚宫频频应允,算着时日并不宽裕,从璨薇宫告辞出来便直奔尚宫局而去,想要精心替慕容薇制这批衣裳。

    皇太后那里隔三差五便有赏赐送入璨薇宫。今日太后娘娘又命白嬷嬷开了库房,自己挑了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树、绿碧玺的海棠花盆景、一套绿松石的香炉与香插,还有一对大红宝石掐丝珐琅的花斛,预备着替慕容薇添妆。

    瞅着自己早先一套蟾宫折桂与芝兰芬芳的赤金头面寓意甚好,皇太后笑哈哈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吩咐白嬷嬷连同早先挑好的那些绫罗绸缎,一并送去璨薇宫中。

    慕容薇接了皇太后的赏赐,留白嬷嬷在宫里喝了杯茶,几人正坐在花荫下说笑,红豆曲膝行礼上前禀报:“禧英郡主来了。”

    夏兰馨这几日十分自在,前些时久居拈花湾,替云持打理她留下的花花草草,与云扬每日花前月下听琴品茗,小日子美则美矣,唯一不足的便是与京中联络不便,有些耐不住寂寞。

    如今云扬以新科状元之尊任了翰林院编修,云夫人体恤儿子来回奔波不易,特意商议了夫君,将皇城之中那所别院归在云扬名下,叫小夫妻也好京中落脚。

    翰林院编修不算忙碌,逢到云扬当值,夏兰馨乐得回娘家蹭蹭,再寻慕容薇与罗蒹葭等人说话,到比从前未嫁时更添了惬意。

    今日正是在阮夫人那里小坐,听她提及罗蒹葭的兄长已经定了亲,夏兰馨好奇之余,特意来约慕容薇去罗氏医馆寻罗蒹葭一探究竟。

    罗氏医馆如今一直不温不火,罗蒹葭收了几位女弟子一边修习制香之术,一面传授她们妇科的医术。闻得慕容薇等人光临,罗蒹葭只命婢子沏上香茗好生待客,自己直待传授完了课业才款款回到后花园中。

    瞧着罗蒹葭姗姗来迟,夏兰馨将手中沉香木的折扇轻轻一抖,把玩着上头那枚通体碧绿的玉坠子,撇嘴笑道:“老夫子可算回来了,劳我们久等,当真不是待客之道。”

    罗蒹葭着了件湘妃色的夏衫,搭着月白色的披帛,发簪低低挽起,只在簪上别着几枚蓝宝掐丝的发佃,显得整个人既爽利又别致。

    她拿手上的仕女绢花团扇掩唇,轻轻笑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如此神圣的事情不可半途而废,只好劳烦公主与郡主的大驾。”

    三人谈笑间重新落座,小丫头摆下攒盒,又摘了园中新鲜的葡萄与樱桃待客,慕容薇关切地问极罗氏医馆的近况。

    罗蒹葭认真说道:“开头自然是惨淡,有哪家愿意叫妇人们抛头露面。我也想得明白,凡事讲求缘份,病人求医问诊尚且讲究医缘,何况传道授业。若有人来学,我自然倾囊相授;若是门可罗雀,我依然我行我素。”

    瞅着香房那边亦有淡淡青烟燃起,是那几个女弟子听完了课业,如今正在大胆尝试。慕容薇浅浅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水到自然渠成。万事开头难,蒹葭要做的是件大事,大约不会轻易成就。”

    清风徐来,缓缓图之,万事不能一撮而就。罗蒹葭本就期待细水长流,并不为罗氏医馆的未来担忧。

    就着熏然的南风,罗蒹葭亲自下厨制了几味小菜,又煮了一锅香甜的莲子薏米粥,留了两位贵客用膳。席间提起兄长的婚期,与她们两个细细说着究竟。

    与吴小姐算不得相识,慕容薇印象里只有当日那位不卑不亢的女子,衣着简朴却又大方,随在吴夫人身旁,一味端庄守礼的名门闺秀。

    夏兰馨却曾记得自家兄长连番赞叹,那吴小姐当日如何化解了梁锦官的胡搅蛮缠,端午庆功宴上才不至使那几位官府千金难堪。

    两人都对吴小姐印象极佳,催促着罗蒹葭讲一讲前因后果。

    罗蒹葭话匣子打开,追根溯源从替云持添妆那一日吴侍郎身患绞肠痧讲起,再讲到吴小姐对罗讷言一番肺腑之语。细数兄长与那吴小姐相识,到如今已然是大半年的光景。

    听到痛快处,夏兰馨将大拇指轻轻一挑:“能说出那些话来,这位吴小姐已然令我佩服,改日定要见一见本人。”

    慕容薇问及二人吉期,罗蒹葭道是婚期早已定下,便在今年的腊月初十。

    又是一对佳偶天成,慕容薇还记得上一世的罗讷言随在苏暮寒身边,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既没有寻到罗蒹葭兄妹团聚,更没有娶得佳人心想事成。

    命运的转轮不断被拨动,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有了好的归宿。再往后来,不过三两月的功夫,便会轮到自己出嫁。想到此处,慕容薇脸上浮起浅浅的红晕。

    罗蒹葭打发小丫头去自己房里取过针线簸箩,将绣了一半的桌屏拿给她们两个瞧:“打从子持开始,我给你们的添妆都是一幅桌屏。阿薇的这一幅,我选了皇城春、夏、秋,冬四时之景,真心企盼你日后远在异国他乡,依旧可以随时瞧见姑苏皇城。”

    这善良的女子自己矢志终身不嫁,却一次一次将最美好的祝福送给身边每一位姐妹。针线绵绵密密,每一针都饱含着她深深的情谊,被云持带去高丽、被温婉带去建安,而日后又将被慕容薇带去康南。

第七百一十八章 帷幕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夏季的暑热还未吐尽,康南的聘礼已然渊源不断送入了京城。

    君妃娘娘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次竟又随着康南运送聘礼的队伍亲临西霞,与楚皇后和慕容薇再次相见。

    两次见面的心情迥然不同,如今两位娘娘已然成了儿女亲家,宫中再没有千禧教的余孽虎视眈眈。晚间两人约在凤鸾殿后花园里的水榭间说话,嗅着荷香淡淡,听着蝥吟切切,再品着君妃娘娘特意带来乌金茶,自然别有韵味。

    前次君妃娘娘求取朱果治病,楚皇后始知康南帝身有顽疾,也对康南的局势有了新的认知,此次关切地问及那枚朱果对康南帝的身体是否大有裨益。

    君妃娘娘淡蓝的云锦长裙在夜风里婆娑起舞,面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她欣慰道:“虽然还未痊愈,也只差吃完最后这个把月的药丸。说句老实话,这些年来,我从未指望陛下能盼得今日。”

    说至动情处,君妃娘娘眼圈微微带了红,她拿帕子轻轻一拭,莞尔道:“叫娘娘瞧了笑话,实在是我盼望多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见到了希望。”

    若是崇明帝有个三长两短,楚皇后自然身心难安。以己度人,她十分体谅君妃娘娘的心情。

    一边吩咐半夏替君妃娘娘打水净面,楚皇后一边握了她的手,诚挚说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如今儿女们又缔结了如此良缘,咱们的好日子方才开始,不去想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到要为以后打算才是。”

    虽然形势一片大好,两国之中各自有隐忧未除。苏暮寒依然蛰伏在靖唐关中伺机反扑,顾正诺在康南夹着尾巴做人,绝不是表面上的温良无害。

    君妃娘娘点头应道:“确是如此,君怜此来,正有件事情要说与娘娘知晓。”

    从康南出发之时,君妃娘娘耐不住思乡之意,特意绕路十万大山,去瞧了瞧自己的故乡,又在父亲坟前上了柱香,祈求父亲的原谅。

    年少无知的轻狂已然无法挽回,当年若是自己的心境能够平和一些,大约不至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君妃娘娘跪在父亲坟前,一任泪水打湿脚下碧绿的青草地。她也在父亲坟前暗暗发誓,既是曾经的岁月无法挽回,也只能拿余生守住眼前的幸福。

    踏在苗疆熟悉的土地上,重新开了自己昔年的吊角楼,君妃娘娘换回一身灿烂如火的红衣,再将那象征身份的火凤凰挂在胸前,她依然是族人眼中最尊贵的公主阿离。

    阿离公主的归来是苗疆最盛大的节日,新任的土司在寨子里设了丰盛的宴席,全寨子的人载歌载舞,迎接君妃娘娘二十余年之后第一次去而复返。

    席间大土司向君妃娘娘敬酒,既为当日自己无知轻信大周使臣的谎言而懊恼,又为再次戳穿他的诡计而自豪。

    大土司告诉君妃娘娘,幸好当日顾晨箫前来传讯,他们才没有再次上当。前些时日那冒充大周使臣的遗臣后裔竟然敢去而复返,重新打毒草的主意。

    瞧着此人行事嚣张,依旧想要招摇撞骗,大土司忍无可忍,才在他身上种下蛇毒,由着他自生自灭。

    君妃娘娘由顾晨箫口中曾得知那苏光复已然断去一臂,原来有如此典故,竟是在苗疆吃了暗亏。君妃娘娘盛赞大土司处事痛快之余,又暗忖苏光复果然有些野心,竟舍得壮士断腕,依旧不容小觑。

    君妃娘娘提醒楚皇后注意,如今千禧教困兽犹斗,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楚皇后展颜微笑,似夕阳余辉里那抹最动人的晚霞,依然绚丽漫天:“娘娘放心,我们已然寻得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只待时机一到,便一网打尽。”

    君妃娘娘微笑掩唇,脸上的笑容亦如云裹彩霞,灿烂而又绚丽。

    告辞了出宫,夜来君妃娘娘依旧在彤云阁下榻。如今名份已定,慕容薇无须矜持,特意请罗嬷嬷做了一碗桂花酪,自己去彤云阁拜望示来的婆母大人。

    瞧着君妃娘娘眉目舒展,想是康南帝的病情已为那朱果压制,慕容薇依旧不大放心,轻轻问道:“君妃娘娘,不晓得婉姐姐可曾替娘娘寻到雪莲?陛下的身子应该大安了吧?”

    当日以白玉骨珠相赠,与温婉换取建安雪山之上的雪莲,慕容薇亦曾在前。听得她真心关怀,君妃娘娘露出释然的笑容:“正是,太子妃果然好手段,前些时已然将雪莲送入康南宫中,陛下如今正服着丸药。再过得一月左右,便该药到病除。”

    终于脱开前世的轨迹,康南帝君不必英年早逝,顾正诺无缘问鼎九五至尊,顾晨箫不必仓促起事,受那十年汩罗福地幽禁的煎熬,君妃娘娘母子更不必靠着那一纸先皇遗诏保命。

    前程锦绣如画,如最美好的长卷,才刚刚拉开帷幕。慕容薇不由双手合十,低低颂了句佛号。

    六角琉璃山水宫灯暖黄的光晕下,慕容薇脸上的表情那样虔诚,君妃娘娘不晓得她的前世今生,只认做她为康南帝诚心祝祷,亦为她这般至情深深动容,愈发怜爱地握紧了她的纤纤素手。

    “阿薇”,君妃娘娘轻轻唤她:“难得你与阿箫心心相印,母妃十分欣慰。你冰雪聪明,万事一点即透。有你在阿箫身边,我十分放心。”

    不知不觉间,君妃娘娘换了称呼,慕容薇脸上烟丝醉染,有红霞悄然升起。她不反驳君妃娘娘的话,只轻轻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弯好看的笑意。

    君妃娘娘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小心地问道:“阿箫可曾说与你,此时的康南并不是一帆风顺?母妃不怕他们作祟,只想提醒你们,行事一定小心谨慎,待忍过这一时,咱们便是海阔天空。”

    望着君妃娘娘关爱的目光,慕容薇心间一热,轻轻说道:“娘娘放心,我既然愿意嫁给晨箫,不管前头是春风十里,亦或荆棘密布,自然都无悔无拒,每一步都会陪着他一起走。”

第七百一十九章 乞巧

    桦烛影微,温柔地映上这一对眉目琦丽的女子。

    映着窗外的花气清雅旖旎,从前寡言的君妃娘娘依然在絮絮而谈,心里有几多担忧,便有几多话想要细细嘱托。

    显然顾虑着顾正诺如今是关在笼中的困兽,他不到最后关头不会轻言放弃。慕容薇既然是顾晨箫的软肋,相较于西霞与康南宫中的固若金汤,顾正诺想要下手,最大的契机便是九月里顾晨箫迎亲途中。

    君妃娘娘眸中深邃,掀起盖子往錾金紫铜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添了块沉水香,双眉间轻轻蹙起:“母妃要防着他们拿毒药向你父皇下手,届时不能随着阿箫前来迎你,母妃会在宫中等着你们平安到来。”

    慕容薇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心间却并不担忧。前世里若不是顾晨箫仓促举事,又有流苏做了内应,顾正诺根本无法同他抗衡。

    何况今世顾晨箫有了康南帝这个坚强的后盾,又与夏钰之结盟在先,早便折断了顾正诺的羽翼。

    慕容薇向君妃娘娘坦然而笑,青葱玉腕一展,左手徐徐握掌成拳,带了成竹在胸的底气:“如今形势渐渐明朗,我只怕顾正诺不会出手,正盼着他沉不住气,便是自寻死路。”

    这般运筹帷幄的气度从容,那份眉宇间的舒淡竟与顾晨箫有几分相似。

    君妃娘娘愣怔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替这样的两个人担心实在有些多余。她微微一笑,将这个话题撇开,转而命香复捧出几只锦匣,拉着慕容薇坐在临床的大炕上,献宝一般地摆弄自己送给她的首饰。

    一夜斜风和着细雨,暑气渐渐消散,满园荷风阵阵化做莲藕飘香,桂树上渐渐绽放金黄的骨朵。康南的客人归去,七夕佳节眼看将至。

    闺中最后一个乞巧节,璨薇宫里格外热闹,慕容蕙约着汤伽儿一同来凑热闹,嚷嚷着晚膳没有用好,蹭罗嬷嬷一碗豆浆面吃。

    慕容芃本是与阿萱前来凑趣,被汤伽儿生生撵了回去。汤伽儿连嗔带笑,推着慕容芃转身,道是女儿家的私事,男孩子不得参与。

    慕容芃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央求:“伽儿姐姐忒小气,我与阿芃只看一眼便走,又夺不了你们的巧去。”

    纤月弯弯,已然升起。映着湖畔数盏银灯、几十只绯面黄穗的灯笼,两人笑闹的场面撞进慕容薇眸中,她心间蓦然一痛。

    那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已经形同陌路,并非念及与他昔日的几分情谊,而是疼惜那些年流逝的时光,更疼惜自己年少时光里错付的深情。

    眼前的这两人,一嗔一笑里大约有着连他们自己都不明了的情愫滋生。

    慕容芃的黄衫简素寥落,几笔舒淡的如意纹,却勾勒出少年郎翩翩如玉的风度;汤伽儿玉簪白的纱衫,一袭丁香色的百裥长裙娇柔淡雅,眉目间多了几分少女的清丽。

    两人并肩而立,浅黄的丝衣与丁香色相得益彰,矜贵与秀雅两相交融,瞧得心里一动的人并非只有慕容薇,还有刚刚步上长廊的楚皇后。

    生怕小辈们不自在,楚皇后在长廊立住了脚步。她不往前行,反而悄悄折转身躯,只向在前面恭迎的红豆淡淡说道:“阿薇问起,便说本宫稍后即到。”

    红豆曲膝应诺,殷勤地送了楚皇后出宫,然后又折回后园。她苦练多时,想要在今夜的乞巧节上大放异彩。

    罗嬷嬷已然指使宫婢在湖中水榭里摆下香案,供了新鲜瓜果李桃,又安置了香炉、蒲团等物,候着慕容薇几人拜月乞巧。

    临着平缓如镜的水面,银灯与红烛映得整个后花园宛若积水空明,与天阶夜色融为一体。花下置了十几张花梨木的桌案,上头摆了银针与各色丝线,单等着慕容薇祝颂过后,便叫小丫头们也来凑趣。

    今夕何夕,良辰美景。瞅着满树琼华如练,更添了清秋气息。

    慕容薇与慕容蕙和汤伽儿拜祭过天孙娘娘,便由着罗嬷嬷招呼宫人过来乞巧。她自己不谙针线,却也兴致勃勃地拈起银针,试着自己能穿入几股丝线。

    往年总是流苏拔得头筹,死妮子心比天高,一双手确实灵巧,一根细细的银针可以穿过七根丝线。今夜少了她,却不知有谁能夺得榜首。

    慕容薇兴致勃勃瞧着,自己与妹妹不过穿进了一股丝线便再也不能,大多数宫人到是能穿进四到五根。红豆与香雪两个最多,都是穿入六根丝线,两人平分秋色,脸上带了一抹欢喜的笑意。

    瞅着缨络立在身旁只是观看,却并不行动,慕容薇含笑示意道:“你也去试试,我这里不用你服侍。”

    璎珞宛尔一笑,曲膝告退,果真走到桌岸前拈起了银针。她半垂着头,脸色极为沉静,左手持针纹丝不动,右手轻轻拈起丝线,沉着地往针孔里穿过。

    慕容薇细细数着,璎珞穿针引线如行云流水一般,不多时竟穿入九孔之多,引得在场诸人连声赞叹。

    并不曾被一旁的喝彩声所扰,缨络穿完九股丝线,亦不见面上有几多喜多喜色。她轻轻放下银针,退到慕容薇身畔,等着罗嬷嬷等人上前验看。

    果然露巧不如藏拙,璎珞往昔不屑与流苏一争长短,由得她在璨薇宫趾高气昂。若论起手上针线功夫,她又何尝比流苏差了一丝半毫。

    罗嬷嬷验过银针,璎珞今夜夺得头筹再无异议,红豆与香雪两个输得心服口服,望向璎珞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仰慕。

    以璎珞这般的性子,日后必然能担得起自己身边掌事姑姑的身份。慕容薇存了提携之意,望向她的目光中便充满了赞许。

    天近子时,灿灿星空皓若恒河,万千星子与地上银灯争辉,璨薇宫中欢声笑语经久不消。慕容薇命人依着名次放赏,璎珞得了一对赤金的唐草纹绞丝镯子,红豆与香雪则是一对珍珠嵌彩金的耳坠。

    明年此时,她便不再是璨薇宫的主人,这些宫人不晓得会在谁家殿前落户。慕容薇悠然一叹,请罗嬷嬷每人散下二两纹银的荷包。

第七百二十章 托付

    秋夜渐凉,许是有了期待,整个七月过得缓慢而又悠长。

    慕容薇既盼着九月的佳期早些来临,又眷恋父皇与母后的骨肉亲情。想到从此便要离开年少生长的地方,心间有些淡淡的感伤。

    康南的嫁妆依旧络绎不绝,顾晨箫也使烈琴捎了话来,他会在八月初到达西霞,陪慕容薇在西霞过完这个仲秋节,然后迎她回宫。

    慕容薇依旧每日随着罗嬷嬷学习做针线,如今虽比不得温婉、陈芝华等人手艺佼佼,却也能拿出几件像样的绣品。

    认亲的时候,新媳妇一般会给家翁、家婆奉上自己亲手制作的绣品聊表心意,罗嬷嬷特意寻了两双如意纹的鞋样,好歹教会慕容薇替康南帝与君妃娘娘都送上一双亲手缝制的鞋袜。

    苦练多时,如今慕容薇的针线也能绵绵密密。瞅着自己绣出的淡黄色如意纹线条流畅,不再似往日那般呆滞,慕容薇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将方才被绣花针扎伤的食指含在口中。

    喜欢这一个人,便是这般对他无怨无尤,更对他的亲人们爱屋及乌。

    回想起顾晨箫那璨璨若金的笑容,慕容薇心间缓缓流过一阵暖意,心有期待的日子便是这般岁月静好的恬淡。

    天际那一抹白云浮动,跨越万水千山,一片云影波光投到久久伫立在树下的苏暮寒身上,不知何时化为冷雨,淅淅沥沥浇下。

    苏暮寒浑身早已湿透,却依旧固执地没有挪动脚步。他拿手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在唇边意外尝到一点苦涩的咸滋味。

    那点苦涩如水中片片涟漪,渐渐浮满整个心海。苏暮寒有些冷彻心扉的疼痛,好似透不过气来。他手扶树干,大口大口呼吸着,因为压抑而轻咳了两声。

    乌金撑了一把竹骨油纸泼墨山水的大伞,从外头匆匆进来。瞅着苏暮寒怔怔立在树下,紧跑几步将伞遮在他的头上,小心地说道:“天气转凉,今日又有风。主子的风寒才好,如何能在这淋雨,还是屋里去吧。”

    苏暮寒伫立不动,黯然揪落了树梢上一片枯叶,只轻轻一叹,暗声问道:“我使你打听的事,可曾打听明白?”

    乌金心下一颤,撑着伞的手也微一哆嗦,泄露了他的情绪。雨水便顺着伞檐滑下,有几滴溅上苏暮寒的白衫,染了一片污渍。

    “果真被我猜中了是不是?”苏暮寒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心里到不晓得沦落至此,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难过。

    这些日子靖唐关中伙食已然大不如前,士兵们的大锅菜与白米饭尚未看出究竟,苏暮寒这里却已然从初时的两荤两素一汤减做了如今的一荤一素。

    苏光复平素晚间爱饮一杯花雕,打从断臂归来,案上再也不见他的酒盅。

    苏暮寒心思极细,悄悄去瞧苏光复、黄捷等人的饭菜,见他们桌上竟然只摆着一份士兵们吃的大锅菜,更是悚然而惊。

    他怀疑关中已经入不敷出,隐晦地与苏光复提及,苏光复却是一派从容,言道每年此时都是青黄不接,待秋后高丽便会送来米粮,请他稍安勿躁。

    守着金山银山的日子已然是从前,如今苏家老宅的金条全被官府查没,千禧教在云南的产业又被连根拔起,苏暮寒想不到苏光复哪里还有来财之处,至此才对他逼着钱瑰吐出钱家的财产有些新的了解。

    趁着雨天疏于值守,苏暮寒起了心思,悄悄使乌金去粮仓与库房查看,看看如今关内如今还有什么家底。

    乌金撑着伞扶苏暮寒往屋里走去,瞅瞅四下无人,这才在他耳边低语:“奴才依着少爷的吩咐,悄悄接近了粮仓,那里头米粮果真已然不多。库房里堆着些匣子,奴才开了几只看去,都是空空如也…”

    乌金的嘴唇一张一翕,还在往下说着什么,那声音仿佛离苏暮寒忽远忽近,听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已然万念俱灰。

    “罢了,先不用说了。我累了,扶我床上去躺一躺”,苏暮寒哑着嗓子吩咐乌金,随手扯过床上雪青色细布的棉被往腰间一搭,阖上了双目。

    乌金拿手轻触他的额头,是一阵一阵的滚烫,慌不迭地要去寻军医,被苏暮寒扯住了他的衣袖:“不必大惊小怪,我只是心里窝着些不痛快,你去煮碗浓浓的姜汤,我略发发汗便好。”

    瞅着苏暮寒往昔俊朗的容颜如今满面沧桑,乌金心下一痛。他不敢忤逆主子的意思,也不敢开口露出自己的哽咽,只以鼻音重重应了一声,便撩了帘子出去。

    苏暮寒服了姜汤便倒头睡去,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连晚膳也未用。梦境似中无数的往事交织,画面快得叫他抓不住痕迹。

    时而是父亲威武高大的身姿,朗朗的笑声洪亮而又慈爱,牵着他的小手在野外放着风筝;时而又是母亲泪眼婆娑的柔情,哭着求他放手回头。

    也有与慕容薇青梅竹马的往昔,他豆绿色的大氅与她樱桃红的斗篷在雪间相映成画,他将刚刚剥好的栗子暖在她的手心。

    更有金銮殿上高高冷硬的龙椅伫立,他父母匍匐在崇明帝脚下行礼的身影;还有袁非那流了一地的鲜血,渐渐蜿蜒在他的脚下。

    油灯昏黑,苏暮寒从梦魇中惊醒,泪水渐渐沾湿了枕巾。不想惊动乌金,他悄悄翻身坐起,听着外头时断时续的雨声发呆。

    那丝悔意既然滋生,便如同漫漫荒草,长满无边无迹的旷野,更成了他心底最不能碰触的部分,一旦碰触便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天交五更的时候,夜雨渐渐稀疏,苏暮寒听得外头屋子里乌金窸窸窣窣起身,大约是要替他预备早饭。

    苏暮寒轻咳了一声,唤了乌金进来。他披衣起身,倚着背子依旧坐在床上,指了指椅子叫乌金坐下说话。

    夜间发了汗,如今苏暮寒身上轻快许多,头脑十分清醒。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交到乌金手上,低低说道:“这里头还有两千银票,你权做盘缠,我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第七百二十一章 跑马

    苏暮寒病骨支离,颊上潮红尚未退去,颧骨更是高高鼓起。

    瞧着主子衣带渐宽,乌金如何舍得就此离开?他讷讷说道:“待主子大好一些,奴才再去可好?留您一个人在这里,奴才委实不放心。”

    “不妨事”,苏暮寒轻轻一笑,示意他放心,再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将唇轻轻覆在乌金耳边,苏暮寒低低私语:“关内的确入不敷出,能否撑过这个冬天还在两可。一切断了粮草,可以想见这三万人是如此血腥的场面,那些战马便首当其冲要遭殃。与其等到那时,不如早做打算。”

    苏暮寒要借着这几日出关跑马,将乌金与墨离永远送出靖唐关。打从年少就陪在他身边的战马,一同从皇城来到边城,又一同经历了黑山口雪崩的惨烈场面,他绝不忍心等到最后一刻,无助地送它上路。

    从前曾听父亲讲过,昔年随着先帝打江山时,有一次他所率领的部队被敌人包围。那时粮草殆尽,初时士兵们啃着草根树皮,后来不得以便只能杀死朝夕相处的战马续命,幸好等来了援军。

    苏睿那时曾说,他一直记得那些战马临死时流着眼泪却又异常安静的场景。生与死的离别,并不是纯粹在人与人之间才有。

    面对苏暮寒的描述,乌金听得触目惊心,他嘴唇哆嗦着,连话也说不成缕:“果…果真如此,主子…主子何不与咱们一起走?”

    “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容身之所?”苏暮寒自嘲地一笑,将荷包往乌金怀里一扔:“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愚忠,帮我把踏雪养好,便是你对我的报答。”

    乌金咬着牙不做声,眼泪却扑簌扑簌落了下来,肩膀一阵耸动。

    苏暮寒重重一掌拍上他的肩膀:“跟了我多时,莫做这等小家子模样。你主子我心有七窍,没那么容易死,只是怕到时候无法护你们周全。你带着墨离寻个安全地方落脚,到省得我缚手缚脚。”

    乌金含泪应承,依依不舍地望着苏暮寒道:“少爷,我就在边城附近安身,你可一定要来寻我们。”

    苏暮寒轻轻笑道:“你放心,我绝不食言。”

    天光大亮,苏暮寒没什么胃口。他就着一碟酱菜,只用了一碗乌金煨在炉上的小米粥,便搁下了筷子,命乌金将墨离牵出。

    自己跟苏光复打了声招呼,只说是关中憋闷,要在附近走一走。苏光复无言劝阻,只得压着心间的担忧殷切说道:“你如今尚未痊愈,莫要跑得太远,便带着乌金在关外那片小树林里转转也好。”

    “暮寒晓得,我与乌金便去林中转转,午膳前赶回关中,先生不必担忧”,苏暮寒与苏光复说话,今日难得平心静气,嘴角还含着丝清浅的笑意。

    苏光复心间一暖,替苏暮寒整了整他的披风,瞅着眼前年轻人有些憔悴的面容,悲伤、无助,掺杂着万千情绪如潮水一般汹涌。

    他压着心间的疼痛,向苏暮寒轻轻挥手:“早去早回,我等你一同用午饭。”

    苏暮寒含笑点头,从童大海那里取得出关的令箭,瞅着城门前高高悬起的吊桥重重落下,苏暮寒与乌金一前一后,两人打马疾行出关。

    城墙之上,苏光复一直覆手而立。瞅着渐行渐远的两人,他心底是一阵一阵的担忧,还有丝万念俱灰般的怅然若失。

    想要留住苏暮寒,不许他出关的念头千转万转,始终无法出口,只能瞅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若苏暮寒真要选择以这种方式不告而别,他其实再无往日的底气将苏暮寒寻回,更不必奢谈什么匡复大周的伟业。

    红日冉冉升起,一夜秋雨过后,天空格外高远。碧空万顷之处一队大雁排云直上,振翅往南飞去。秋光灿烂而又明媚,洒落在高高的城门楼上,苏光复裹着厚厚的披风,却觉得身上一阵阵战栗。

    他抚着城墙上头青石铸就的垛口,目光漫无边际的飘向远方,耳边好似听到沙漏轻缓的流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冷汗渐渐湿了他的衣衫。

    清风徐来,苏光复一个寒噤,恍然回过神来。他愣怔地问在城墙上戍守的士兵:“如今是什么时辰?”

    士兵恭敬地行礼回道:“回光复先生,如今是巳时末,再过一刻钟便到了午时。”苏光复缓缓点着头,依然立在城墙上,一眨不眨地瞅着关前那片空旷的土地。

    自打早间苏暮寒与乌金那两匹马扬尘而去,如今关前是一片寂寂,再无半个人影,安静地如同窒息般喘不过气来。

    日影渐渐东移,几近挂上正空。在苏光复越来越频繁的问讯声中,时间悄然从巳时末进了午时,又从午时一刻指向午正,依然不见跑马的两人归来。

    苏光复的心一寸一寸往下沉去,无助的感觉再次蔓延了全身。

    他挪动着僵硬的脚步,想要步下城墙,却在这时听到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墨离的长嘶如同天籁一般响起。苏光复蓦然回过头去,外头的土地上已然是一片扬起的飞尘,两匹马一前一后,追逐着往关前跑来。

    恍若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又似是行走大漠的人忽然望见了绿洲,苏光复方才被抽走的力气霎时回到了身上,他挥挥手,大声吩咐着守城的士兵:“快放吊桥,迎主子回城。”

    墨离在吊桥上轻盈地腾空而起,载着苏暮寒稳稳进了城门,乌金紧随其后,马蹄荡起一路烟尘。两人并未减速,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军营。

    苏光复嘴唇轻轻一咧,自己都不晓得自己露出了怎样的笑容。他觉得后背生冷,拿手悄然一抹,衣衫早已温透。

    这半天度日如年,原本已然笃定苏暮寒必会不辞而别,没成想这倔强的少年竟又回到城中。方才到宛如黄粱一梦,苏光复一时又觉得自己草木皆兵。

    已然众叛亲离,纵然这少年绝意弃他而去,以天下之大,哪里又是他容身之所?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失手

    连着几日,苏暮寒都是直接取了童大海的令箭,每天一大清早便带着乌金出关,不待到日落黄昏绝不回来。

    自打第一日苏暮寒去而复返,苏光复晓得他不会不告而别,暂时放下了对他的戒备,又觉得靖唐关地势隐蔽,由得他带着乌金去小树林边散心。

    苏暮寒伤寒渐愈,脸上多了几分刀刻斧裁的棱角。他时常与墨离驰骋在无边的旷野上,瞧着它墨黑的鬃毛飞扬在风中,享受着墨离如箭一般飞翔的速度。

    关外的秋天虽然短暂,却似要将积蓄了一个夏日的芬芳缤纷吐艳。

    小树林里厚厚的青草地渐渐开始泛黄,野草却依旧不知愁地疯长,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依然不甘心地绽放。

    花如茵、草如织,朵朵繁花似是夜空里的点点繁星,过着虽然恣意但却短暂的一季,总带起苏暮寒无言的伤感。

    昔时那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然不见,如今的苏暮寒眼里添了许多沧桑。他时常卧在草地上小寐,一躺就是一两个时辰。有时还会将脸贴近墨离的脸颊,轻轻柔地与它呢喃,细数着分离的时刻渐渐来临。

    主仆二人这几日的行径,分毫不落都撞入罗绮的目光。

    自打在这里监视着靖唐关的一举一动,除却看到苏光复曾带人出入,罗绮依然没有发现苏暮寒的踪迹,心下总是不能趁意。

    如今乍见苏暮寒每日跑马,乌金随在身后不离不弃,罗绮不信他大敌当前还有那般的闲情,越发仔细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今日晨曦初露,苏暮寒又与乌金一前一后跑到小树林边,两人勒住缰绳悄然立住,主仆二人相视之间都有些无言的眷恋。

    苏暮寒下得马来,将脸再次贴近墨离,抚摸着它黑如亮缎的鬃毛,恋恋不舍地将缰绳交到乌金手中,又轻拍墨离的马头。

    “墨离,好生随乌金去,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等着我与你们的会合”,苏暮寒搂紧了马脖子,拼力咬了咬牙,忍住了眼眶的酸涩,转而接过了乌金那匹青骢马的缰绳。

    墨离极通人性,似是能听懂主人的话语,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吼,拿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瞅着苏暮寒怔立在原地,它又得得连声跑到他的身边,拿身子轻柔地与他摩擦,显得极为不舍。

    苏暮寒再次抚摸着墨离长长的马鬃,将头埋在那纯黑如墨的马脖子上,良久之后才拿马鞭轻轻在它上方一挥,温声道:“去吧,记住千万莫要回来。”

    乌金跪在草地上,重重向苏暮寒叩了三个头,垂泪泣道:“少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然说会来寻我们,可千万不能食言。”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瞧着乌金已然跃上马背,苏暮寒轻轻挥动鞭子,催促乌金策马起身:“替我好好照顾它,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等着我。”

    乌金诺诺连声,终于奔驰而去。墨离奔跑的身形如电,片刻功夫便远远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苏暮寒一直保持着远望的姿势,直待远方连一丝尘土都瞧不见,他才重重叹了口气,缓缓松开了那匹青骢马的缰绳,由得它在树林中自由觅食。

    苏暮寒背靠一株虬枝繁茂的大树渐渐滑下身躯,跌坐在树下泛黄的青草地上。他双手捂住脸,大滴的泪水依旧肆虐地从指缝间流淌,缓缓落进脚下的青草之中,又倏忽不见。

    想是这无言的泪水洗刷不掉心间的哀伤,苏暮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猛地翻身而起,一拳一拳直直砸向老树的树干。

    叶落簌簌,惊起树上寒鸦满天。无边的压抑里,少年终于放声痛哭,朝着西霞、朝着姑苏皇城的方向跪了下去。

    罗绮离得他并不远,就隐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之上藏身。瞅着那少年脸色憔悴,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孤独而无助,不由心生恻隐。

    再念及他当日黑山口与众人割袍断义,又想起楚朝晖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罗绮渐渐硬起了心肠。

    想要抓苏暮寒回营,不再放任他与苏光复同流合污,罗绮足尖轻轻一点,身形淡淡如烟,从树上直扑苏暮寒。

    身在半空,她手中白色长练已然飞出,冲苏暮寒的手臂绕去。

    苏暮寒极尽悲恸与懊悔之中,依然听到了那微不可闻的风声。他就地一滚,避开了罗绮手中的白绫。轻啸之间,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瞬息之间,罗绮已经飘然落在地面,浅浅笑道:“苏大少爷,既有悔恨之心,与其在这里痛哭失声,何不此时随我回营?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安国夫人必定十分喜欢。”

    家是回不去的家,国是回不去的国,纵然心中千忏万悔,苏暮寒心性高傲如此,又怎会在罗绮面前低头。

    他还剑入鞘,轻轻笑道:“以为是谁这般好身手,原来是罗绮姑娘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想要拿我回去是万万不能,姑娘不必费心。”

    罗绮轻笑间手中长练再次飞出,分别卷向苏暮寒的左手与右足,她浅语轻笑道:“能与不能,罗绮自然要试过才知道。”

    老太君手底下这群人个个都是以一抵千,方才仅仅一个照面,苏暮寒便自知不是罗绮的对手,所以坦然将剑收入鞘中,不准备与罗绮一较高下。

    他并不恋战,而是使出金蝉脱壳之计,将腕中暗自扣着的三枚袖箭急如流星一般射出,分上、中、下三路直扑罗绮面门、前胸与小腹,手间同时弹出一枚烟雾弹,浅粉的烟雾霎时在林间弥漫,成功阻住了罗绮的视线。

    罗绮一个轻旋避开射向面门的那支袖箭,手中长练又卷住另外两根。她透过重重烟雾,想要再次锁定苏暮寒的身影,却终归慢了半步,只听得不远处一声长啸,是苏暮寒招呼了青骢马飞奔而至。

    苏暮寒飞身上马,两腿轻轻一夹,青骢马绝尘而去。待罗绮冲出烟雾,天边只有苏暮寒飞驰而去的身影。

    大意失手,罗绮十分懊恼,只能穿越黑山口向李之方报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5566/ 第一时间欣赏九重薇最新章节! 作者:梨花落落所写的《九重薇》为转载作品,九重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九重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九重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九重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九重薇介绍:
爱恨情仇一场大火万事本已空,转眼重生少时万千宠爱璨薇宫,竹马青梅黄粱梦里初醒,还你这一世翻手为云覆手雨(架空历史,没有对应具体哪一个朝代,大家可以看做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新文【灼华年】已开,欢迎大家围观,多谢友友们一如既往的支持和厚爱,落落感谢大家。九重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重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重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