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仲秋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杜若香气,清浅又绵长的呼吸,挟裹了慕容薇前世与今生两次重叠的记忆。
慕容薇不再压抑自己,而是缓缓仰起头。她的朱唇轻轻抚过顾晨箫幽若清竹般出尘的脸宠,发出一声沉醉的叹息。
这叹息便如簇簇的火花,点燃了顾晨箫心底企盼已久的渴望。他轻轻唤了一声阿薇,箍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使力,带着如许深情的吻已然铺天盖地。
恍若整个人飘浮在云端,亦或徜徉在天际,又亦千朵万朵繁花初绽,在那一刻璀璨了夜空。除却两人相拥的身影,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只余了紫藤萝花雨如瀑,簌簌沾湿两人的衣裾。
顾晨箫揽慕容薇在怀,在花下轻轻转了个圈。晚风扬起慕容薇茜红的宫衣,如天际那抹最动人晚霞,亦荡起顾晨箫清茶色的广袖飞扬,似翩翩起舞的蝶翼。
不经意地抬眸,璨薇宫那一带黛瓦粉墙深深映入顾晨箫眸中,心间的甜蜜有那么一瞬间的酸涩翻涌,似是有些个记忆想要喷薄而出。
立在璨薇宫门口,顾晨箫心底总有份撕心裂肺的疼痛,即便慕容薇就在他的怀中,他依然能查觉到那疼痛好似被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偶尔会被唤醒。
想要询问慕容薇,顾晨箫又有些自嘲,连他自己都捕捉不到的痕迹,慕容薇又能从哪里追寻?即便曾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也终归都随了远去的风。
“阿薇,阿薇”,顾晨箫舍不得放开怀中的挚爱,一声一声轻柔地呼唤着:“阿薇,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终于可以将你迎回康南。”
慕容薇心里亦是百感交集,她将头深埋在顾晨箫有力的臂膀间,不想叫他瞧见自己已然感动到泪眼朦胧的脸。
在这一刻,顾晨箫有片刻忆起自己从前的梦境,他曾孤独地立在璨薇宫门口瞧着满眼的断瓦残垣黯然神伤,而今幸福就在眼前,他一定会牢牢握在指间。
而慕容薇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顾晨箫在汨罗福地卧薪尝胆的十年,还有温婉曾经告诉自己的往事。
顾晨箫时常独自一个人坐在璨薇宫的门口,瞅着那荒废的宫墙发呆,生命的最后一夜,他依然来到璨薇宫与自己到别。
错失了的前生,终于在今世得到弥补,两人之间再也没有那些横亘的障碍。慕容薇再次轻轻掂起脚尖,手指缓缓抚过顾晨箫秀若远山的面庞,羞涩却是坚定地吻上他温润的双唇,引来顾晨箫一声低沉的叹息。
月移花影、步上阑干,唯有漫天到映的繁星,将无限清辉洒落在这两人身上。
年年玉兔东升,家家祈求团圆,八月十五的团圆夜宴如期而至。
重楼阁一泓清波映着琼华无限,白色的玉阶、银色的宫灯,都与地月光渐渐融为一体。白嬷嬷、秦姑姑和罗嬷嬷几个,都在预备晚间的拜月。
园里的供桌上摆着新蒸的月儿,今年的图案尤其喜庆,御膳房设计了龙凤双喜、嫦娥奔月、五谷丰灯等各色图案,满园里都是红枣蒸熟的香气。
重楼阁里头,依旧是笙管潇潇,隔着水音袅袅而起。朱红烫金的帷幕松松挽系,四角的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映着清澈的水面,上头飘浮着玫瑰与月季的花瓣,四壁高几上大红掐丝珐琅花斛里头的金灿灿的桂花明艳动人。
楠木褪漆的嵌螺钿大圆桌上摆满了各色果碟与小菜,宫婢们手中的托盘上是楚皇后去岁自酿的桂花酒,今日刚刚开坛,远远便是果香扑鼻。
御膳房别出心裁,呈上一只刚刚烤制出炉的百果馅大月饼,足有铜盆大小,拿镂空的莲叶型银盘盛了,先端上桌来。
白嬷嬷含笑接过托盘,喜滋滋摆在皇太后面前,叫她瞧过了上头吉祥如意的芝兰芬芳图案,再将银制的小刀呈到崇明帝手上,请他将月饼切开分与众人赏鲜。
崇明帝与楚皇后二人共同执着银刀,将一只莲叶大小的月饼切成无数小块,早有宫人将月饼每人一块分送到各人面前的汝瓷描金桂花碟中。
余下的大半,楚皇后笑着指与秦瑶:“你们素日辛苦,这些拿下去分享,除了当值的不能擅离职守,其余的赏些果酒,都沾些中秋团圆的喜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肃清靖唐关逆贼在望,又有女儿佳期将至,楚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如她裙裾上大幅的五彩牡丹,不知不觉间便缤纷盛绽。
秦瑶曲膝应诺,接了那盘百果馅的月饼,一一散给阶下候着的宫人。早有白嬷嬷依着皇太后的吩咐放赏,满满的铜钱映着月光洒落出去,小丫头们欢声笑语,清脆悦耳的动静恍若天籁。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果然此事古难全。
瞅着帝后二人、徐、孟二妃,还有慕容薇与慕容芃、慕容萱几个,脸上都是满溢的喜气,皇太后唯觉微有不足。
她望向楚朝晖、苏暮寒还有慕容蕙的座位,露出一抹不易查觉的苦笑,再望望坐在慕容芃身侧,玉树临风一般的顾晨箫,想到孙女儿佳期在即,那笑意又缓缓蔓延,变得欣慰而满足。
楚皇后瞧着皇太后目光中那片刻的黯然,善解人意地说道““母后必定是在牵挂长姐,咱们不用替她们担心,今年更有阿蕙和伽儿两个小丫头无法无天,边城那边还指不定怎么热闹。”
若没有苏暮寒这粒梗中刺,自然万事皆顺。一样的月光照在姑苏也会照在边城,皇太后从不会望月生嗟,添些无端烦忧。
一想到大女儿前年承受丧夫之痛,今年指不定更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太后心间便添了丝萧瑟。瞅着月上中庭,老人家不愿替旁人添堵,吩咐宫人上酒。
皇太后端详着杯中金黄粘稠的桂花酒,哈哈笑道:“正是如此,儿孙自有儿孙福,眼看便吃阿薇的喜酒,哀家乐得颐养天年。”
慕容薇闻言,一抹胭脂色云蒸霞蔚,霎时染上两颊,不依地唤了句“皇祖母”,便含羞低下头去。
第七百三十九章 约期
桂花酒稠黄娇艳,香气远远飘散。
顾晨箫白皙的面庞上亦有一抹酡红宛如绯云绮霞,轻轻落在慕容薇的心湖。
他落落大方端起杯来,诚挚地向皇太后说道:“晨箫盼这一天已然盼了好久,多谢皇祖母与父皇母后的成全。”
自打两国议亲,皇太后便始终支持慕容薇的选择。宫中缉拿千禧教贼人时,皇太后又与君妃娘娘一同演了出戏,如今瞧着顾晨箫人才佼佼,又是这般知情知理,更似是自家人一般。
乐呵呵地打量着眼前一对璧人,皇太后温言说道:“看到你们下一代的幸福美满,是每个做长辈的心愿。你们两情相系,做长辈的自然乐意成全。”
酒至酣处,外头的烟花又应时而起,倏然璀璨了整个夜空。
残席撤去,皇太后意犹未尽,倚在软榻上瞧着外头火树银花,兴致极高地与帝后说着闲话。慕容芃难得放松一回,早拉着慕容萱去寻小太监们放烟花。
五皇子才刚牙牙学语,方才在孟淑妃怀中嬉闹了多时,如今累得沉沉睡去。
皇太后心疼孩子,命孟淑妃将孩子送到自己身畔,又贴心地替他掖了掖夹被一角。瞧着五皇子梦中露出酣然的笑容,皇太后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康南没有中秋念月的习俗,顾晨箫陪着慕容薇走到殿外,瞧着她将一枚精致的面月托在手上,再燃起上头的一根蜡烛,嘴里念念有词,眼里充满了好奇。
“阿薇阿薇,我想再看看你跳那只《凤凰于飞》”,顾晨箫像个贪吃糖果的孩子,轻轻牵住慕容薇的衣角,颇有些撒娇的韵味。慕容薇倚阑回望,少年郎眼里那抹惊散月华的璀璨又一次拨动她的心弦。
瞅着顾晨箫带些孩子气的面容,慕容薇嘴角噙着笑意,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了粒雪白的窝丝糖,塞到顾晨箫口中:“会跳给你看,却不是今夜。等会儿咱们悄悄溜出去,兰姐姐与云扬在阮夫人那里等着咱们相聚,我还要介绍罗蒹葭与你相识。”
与阮夫人倏忽一别,顾晨箫再未想到她竟活出了如许味道,再听慕容薇简单述说了罗蒹葭的故事,也对这坚韧的女子充满了赞叹。
往后的中秋节相见无期,夏兰馨珍惜与慕容薇相处的每一段时日,特意提前递了帖子,也趁机介绍云扬与顾晨箫相识。
幽竹小院,清茶鲜果,确乎与方才宫中的火树银花不同。顾晨箫与云扬手谈棋局,目光间或瞥过藤萝架下言笑晏晏的几位女子,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感怀。
人生总是一场无休止的相聚与离别,恰如月有盈亏。
从前的温婉与云持已然各归东西,再过得几日,便轮到了慕容薇去国怀乡。相见不易,夏兰馨忽然间便有些感伤,她握着慕容薇的手郑重说道:“阿薇,不管山高水长,咱们来个约定重聚的日期吧。”
前世姐妹缘浅,落得生死相离。今生重新聚首,却又各奔东西。
瞅着夏兰馨眼中闪烁的泪光,慕容薇轻轻点头应允:“皇祖母七十大寿,我一定回来给她老人家拜寿,不独是我,咱们一同写信给婉姐姐、给子持,定要与她们再次重聚。”
阮夫人一直静静听着,闻得慕容薇此言,早命人搬出书案,就着月光铺下纸笔。罗蒹葭一语不发,却将罗袖轻挽,低头磨起了浓墨。
慕容薇与夏兰馨二人笔走龙蛇,不过片刻间便各自将书信一挥而就。
黑色的梨花小楷好似一个个流淌的音符,在这个中秋月夜化成割不断的思念,无声地飘散向建安、向高丽,与温婉和云持举杯望月的目光胶着在一起。
一样的月光,照在姑苏皇城,也洒落在遥远的边城。
京中秋风乍起,行人身上添了夹衣,边城那边却已然开始换上冬服。
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人随着楚朝晖与辛太妃坐在大帐外胡杨树下的青铜案几上,正品尝着明珠烤制的火腿咸蛋黄月饼。
楚朝晖更爱甜口,往昔中秋夜宴上少不得新制的五仁月饼。如今边城粮草虽足,却少了那些精细东西。明珠凑不齐核桃仁、花生米、松子仁、麻仁、芝麻、冬瓜蜜饯,桔皮糖之类的原料,才退而求其次,问军中厨房里要了些火腿与咸鸭蛋,做了几屉咸味月饼应景。
朔风渐起,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人都穿着楚朝晖亲手缝制的丝缕棉裙,生怕两人受凉,楚朝晖还替她们多缝了件羊皮坎肩,再接了几只长长的发辫,带了兔子毛的抹额,到添了些边塞少女的味道。
被边城的日头晒过、雨打风吹过,两个小姑娘皮肤显得比在京中粗糙,一双眼睛却灿若暗夜星子,透着奕奕的神采。
汤伽儿起身分着月饼,先替楚朝晖盛了一枚,再奉辛太妃,然后是慕容蕙,再然后是陪在下首的明珠,最后自己才欢欢喜喜拈起一枚。
明珠替大家把盏,捡了鲜嫩肥美的松蛾炖鸡替每人分了一小碗,楚朝晖带着众人举杯,聆听着不远处士兵们传来的一阵阵欢笑声。
虽然在胡杨树下单开了一桌,与士兵们略略拉开距离,她们每个人却都不愿意回到温暖的大帐中,而是选择留在这里远远凝望营地中间高燃的篝火。
今年边城的中秋节格外热闹,以宋潍源为首的工部一部分官员尚未回京,还有少部分士兵家眷迁来边城的,也一同邀到了营地之中。
李方之命人杀猪宰羊,支起锅子涮煮,又在大锅里炖了牛肉与血肠豆腐,每个桌上端了一大盆,再搬了上百坛的烧酒,犒劳士兵们素日的辛苦。
美酒好菜应有尽有,团圆佳节分外热闹。士兵们燃起旺旺的篝火,酒至酣然处,一队队士兵围着篝火跳起了舞,还有的在营地中间的空场玩起了摔跤竞技。
瞅着这些热血男儿,李之方心情激荡,仰头喝了一大碗热热的烧酒,再次拿筷子击节,领头唱起了那首《满江红》。
第七百四十章 坟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李之方的歌声越来越高亢慷慨,更多的士兵加入到歌唱的行列。纵然去岁除夕夜见识过一次士兵们的豪情,楚朝晖这一次依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人饮了几杯果子酒,瞧着边城大漠苍苍,心间豪气顿涌。
慕容蕙回大帐抱出慕容薇所赠的焦尾琴,不顾天寒风冷,将手从袖笼里拿出,指尖轻轻一挑,便合上了李之方的节奏。
她边奏边唱,声音婉转悠扬,将最后那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弹奏了无数次。初时是汤伽儿与她相合,渐渐地辛太妃、明珠、罗绮,乃至楚朝晖都加入了歌唱的行列之中。
宋潍源与一众工部官员为这豪情所感,一个一个都起身引吭高歌。
歌声激越,经久不息,边城的篝火燃了足足一夜。
一山两水相隔的靖唐关中,一派肃穆气息。营地上也有士兵们吆五喝六,抱着酒坛分食拿到手上的月饼,却都暗地里抱怨今年的中秋夜宴忒小气,浑不见往年的肉糜。
士兵们宛然以为靖唐关依然是天堑龙池,守在这里固步自封,不识愁为何物。
帅帐之中团团围坐的几个人,面前摆着桌简陋的酒席,也有一盘应景的月饼,却无人有心下咽,个个脸上写满了凝重的表情。
苏光复虽然筹够了银两,童大海两赴高丽却无功无返,对高丽国此次强硬的拒绝满心恼怒。往年八月底便会筹齐了过冬的物资,如今已然到了中秋,却连一粒粮食也没拿到手中。
苏光复满心指望拿顾正诺的银子渡过难关,千算万算未算到高丽毁约,放着到手的银钱不赚。几日之间,他本来半白的头发几乎全被霜雪染满,空荡荡的袖管搭在膝上,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阴郁地望着童大海道:“莫不是你言语不慎,惹恼了高丽新王?还是说底下人颐气指使,想要分一杯羹汤?你明日再跑一趟,多拿一成银两打点上下的官员,务必要在八月底前筹齐米粮。”
童大海沮丧地回道:“不中用,教主这个法子我原也想过,并不过银点打点不到。往年打交道的户部官员说了,这次新王严令,不许与靖唐关扯上半分关系。”
苏光复恨恨地将一杯热烧酒仰头饮尽,将酒杯重重一摔:“这个高丽新王究竟什么来头,如何做事这般狠绝,莫非他晓得了咱们的来历,不愿与西霞为敌?”
苏暮寒一直未动筷子,瞧着桌上几碟豆干笋丝委实无从下咽,此刻夹了块豆腐缓缓放入口中咀嚼。任凭这些人焦头烂额,他一袭青衫白袍依旧幽宁沉郁,到恢复了好些往日的清淡舒朗。
瞧着他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苏暮然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拿胳膊肘碰碰他的身子,苏暮然低低说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苏暮寒无所谓地一摇头,淡淡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生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我自然束手无策。”
他优雅地立起身来,向桌上众人团团一拱手:“各位慢用,今日偶感不适,我先回房去了。”
一桌人哪个有心饮酒?待苏暮寒离开,每人胡乱吃了两口月饼,便各自散去。苏暮然送了苏光复回房,低低叹道:“暮寒这些日子十分不对,我生怕他想不开。”
苏光复瘦削的身子包裹在黑色大氅中,越发显得整个人如风中的枯叶,又似是海上无踪的扁舟,他轻拍着苏暮然的手以示安慰:“你放心,他心中尚有牵挂之事,不会舍得撒手人寰。”
苏暮然无奈地点头,目送苏光复回房,自己也悄然转身离去。
苏光复并未休息,而是独自踱到了苏暮寒的窗下。透过上头稀疏的青布帘子,能瞧见里面透着隐约的烛光。灯下的苏暮寒神情专注,正拿小刀削着竹片,案几上散乱地搁着些画好的绢纱,还有竹片绑制的风筝骨节。
似乎是从乌金骑着墨离逃逸的那天起,苏暮寒便疯狂地迷上了扎制风筝,时常彻夜不眠。苏光复望着他墙上挂满的蓝蝶、红蜻蜓、绶带、鱼鹰等物,透着深深的思索,猜不透这寡言的年轻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苏光复可以笃定,苏暮寒并不想死。这一路走来,他从高高在上的安国王爷沦落成谋逆叛乱的贼子,那种高高在上的习惯依然未曾改变。倘若他存了与靖唐关共存亡的死志,绝不会允许乌金带着墨离离去。
唯一的解释,便是苏暮寒依旧在寻找着法子,想与乌金与墨离会合。
苏光复阴沉的眼神望着依旧全神贯注削制竹节的苏暮寒,想要扣动门扉的手终于没有举起,而是颓然落了下去。
琼华如霜,苏光复在窗下的身影拉得纤长,苏暮寒眼角的余光瞥过,按下心间那抹复杂的感情,依然专注地制做着手中鱼鹰的翅膀。
沁凉的月色渐渐被乌云遮掩,苏光复抹得脸上一片冰冷。他抬头望去,竟有碎屑般的雪花自空中零落飘下。远望皑皑雪山,山顶那一髻白花纷外苍苍,倒似是高高耸立的坟冢,上头被人簪了满地白花。
慕容薇的嫁妆终于预备齐整,在璨薇宫内林林总总堆了满地。
尚宫局赶制的吉衣一字排开,整齐地搭在熏笼上,鲜红罗衣灿灿如朝霞绮艳,似是承露娇蕊盛绽。
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八的吉日,如今便是慕容薇留在璨薇宫中的最后一天。
慕容薇无限留恋地抚过昔年崇明帝为她命人打制的玉制荷花,听得那上头流水依然潺潺,从花芯落在盆中,再周而复始。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都是这潺潺的流水伴她到了天明。她将离去,而这流水空明依然会在原地驻足,盼着她的回眸。
顾晨箫轻挽着慕容薇的手,能读懂她心间的留恋,只有倍加的珍惜与呵护。他仔细瞅着那些几只大大的荷叶状青釉瓷盆,将它们的样子默记在心,想要送给慕容薇另一个惊喜。
第七百四十一章 出阁
午后的阳光煦暖而明媚,璨薇宫内凤尾森森,桐阴委地,有种别样的静谧。
若说于故国还有什么未了却的心事,便唯有前世刻在澄园古树上的“苏”字。
“陪我去一处地方…”慕容薇与顾晨箫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了声音。一模一样的七个字从两人口中吐出,带着别样的默契。
慕容薇偎在顾晨箫的臂弯,脸上有酡红如酒的浅晕烟丝醉软,她沉醉地望着对方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低低嗔道:“远来是客,你先说,要我陪你去哪里?”
顾晨箫眼中倒映着一弯聘聘婷婷的身影,似是被轻风吹皱的一片月影。他轻轻笑出声来,满溢的柔情如粼粼波光,一波一波荡漾在慕容薇心上。
两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向了澄园的方向。
顾晨箫的记忆里,那是他们今生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澄园古树间见证了他们那一日的偶遇,也自当见证他们今世的相许。
慕容薇的感怀里,那是她前世镌刻过苏暮寒姓氏的地方,过去的一页重新翻过,她要与顾晨箫在那里结下同心锁,向前世郁郁寡欢的自己挥手道别。
没有传銮驾,也没有要人跟随,只有慕容薇与顾晨箫两人着了常服出宫,一辆朱缨黑漆的马车朴素而低调,缓缓在澄园门口停下。
沿着竹间的小道,嗅着幽竹特有的清洌,两人缓缓行至那株老榕树前头。
顾晨箫依然记得当日少女那仓皇离去的脚步,还有那一瞬间苍白了的面容。依旧有酸楚从心底涌起,却慢慢被甜蜜代替。他撩起衣衫,解下从不离身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缕昔日挂在澄园枯竹上的裙裾,邀功一般递到慕容薇手上。
青绿色的荷包绣工卓绝,分明是慕容薇失落在青莲台的那一只,里头淡紫的丝缕上勾着银色的蔷薇花枝,又分明是她裙裾缺失的一角。
“坏人,怪道自打青莲台与你相别,我的荷包便消失不见,原来是落入了你的手中。快说,是如何得来?”慕容薇亦嗔亦怒,神色格外动人。
澄净的暖阳从树梢间筛落,两人脸上都跳动着金子般的色泽。顾晨箫忍不住,再一次攫取了眼前这一抹动人的馨香,他温润的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嗅到那一缕特有的蔷薇芬芳。
将背抵在古榕树宽大的虬干上,顾晨箫清浅而笑,熟悉的杜若香气在慕容薇鼻端萦绕。他将澄园那一日如何捡得她勾落的裙裾残缕,以及青莲台送别之时如何做了一回梁上君子,都一一道来。
“阿薇,那一日在这里初见你,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心底锐锐的疼痛”,顾晨箫将慕容薇的手抚在自己心口上,露出醉心的笑容:“如今这里却是满满的甜蜜,再无一丝一毫的感伤。”
纵然走过黄泉路、饮过孟婆汤,顾晨箫的内心深处从未将慕容薇完全忘记。即使他没有挟裹着前世的记忆,依然不妨碍这一世遵从自己的内心。
慕容薇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圈住他的腰迹,将自己投入这个两世无比温暖的怀抱,由衷地感激上苍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
风过处叶吟切切,澄园古树依旧苍翠繁茂。那一汪碧水环绕,映着晴空万里,正有一只飞鹤冲天而起。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顾晨箫缓缓取下腰间玉笛,手指轻轻一抹,清冽的笛音便缓缓飘散在风中,依然是那曲他与慕容薇异常熟悉的《凤凰于飞》。
摩挲着古榕树粗糙的树干,慕容薇仔仔细细寻找自己上一世留下过的印记。
许是时光的蹉跎,许是岁月的翻云覆雨手始然,古榕树的树干上,那个早该斑驳的“苏”字已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是遗憾、亦或释然,在这一刻都随了远去的秋风,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顾晨箫的笛音渐渐停驻,他从身后缓缓拥住了她,手上变戏法一般握着一把赤金打就的鸳鸯锁,深情地说道:“阿薇,咱们一起把锁锁上。”
吧嗒一声,是金锁落匙清脆的声响。两人缓缓蹲下身来,将那把锁连同钥匙一并沉入澄园湖中。湖水荡起浅浅的涟漪,不一会儿又平静如初。
那一抹灿灿的金色锁片渐渐融入澄澈的湖中,又渐渐消失在两人视线之中。
慕容薇拔下发间长簪,在古榕树上一笔一划刻着顾晨箫的名字。顾晨箫亦取出腰间匕首,在自己名字的一旁,认真刻下慕容薇三个字。
从湖中汲了水替慕容薇擦拭着沾了灰尘的素手,顾晨箫认真说道:“阿薇,一世相逢,缘份太浅。唯愿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与你永做夫妻。”
慕容薇亦轻轻举起右手:“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慕容薇情愿生生世世与顾晨箫永结同心,生死相依。”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是柔情几许。夕阳渐渐西下,清湖流水、淡烟暮霭,一对璧人深情相拥的剪影绢绢如画。
第二日一大早,便是慕容薇行将启程的时刻。不到五更天,慕容薇便被罗嬷嬷唤醒,依着品阶为她上妆,与顾晨箫一同叩拜了太后娘娘,崇明帝及楚皇后,然后再折返璨薇宫重新换装。
大红联珠纹的龙凤呈祥五彩洒金牡丹吉衣裙裾繁复,慕容薇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是华美矜贵的琉璃凤冠。中间的五彩凤凰口衔一粒桂圆大小的夜明珠,又垂落两串红宝石流苏。华烛葳蕤下,慕容薇笑靥浅淡,却比一树繁花更绚丽秾艳。
远远的笙歌不绝,璨薇宫从里到外已经处处堆金砌玉,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新漆过的朱红色宫门,上头一色金灿灿的铜钉熠熠生辉,无不显示着天家的尊贵。
三步一亭、五步一阁,处处悬挂着大红的绫缎,红绫挽做的同心结随风拂动。
顾晨箫候在宫外等着吉时,目光偶尔飘过那丛依然繁茂的紫藤萝花架,想起两人几次在这里会面,唇角的笑意便轻轻荡漾开来,面颊如被酒气熏红。
第七百四十二章 启程
世上繁花无数,唯有一朵为爱怒放,顾晨箫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
就在大红吉服的顾晨箫踏上红毡的一瞬,数名粉衣白裙的宫女鬓上簪着大红的洒金牡丹,向他撒落无数芳香袭人的花瓣。
纷纷扬扬的花雨之中,丝竹之声悄然散去,唯有一绺袅袅琴音淙淙流淌,一洗方才的繁华,似是空山新雨荡尽凡尘,更似竹下清溪,泠泠淙淙。
便在此时,盛妆的慕容薇鲜红罗衣如火,以衣袖遮面慢慢走到大殿正中。她满头青丝高高挽起,一朵大红的绡纱牡丹娇媚胭红,堪比朝霞绮艳,只以一个静默的侧影就惊艳了多少人的目光。
琴音再起,铮铮有声,如雏凤轻鸣。慕容薇的衣袖徐徐展开,露出她美轮美奂的笑容。温习了多少遍的《凤凰于飞》便完美呈现,真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以绝美的华彩乐章自如地在云端徜徉。
顾晨箫立在大殿的另一端,此时才记起慕容薇曾经过说,她会跳这支《凤凰于飞》给他看,中秋节那日却不是时候。
原来她将最美的时刻留在这一瞬,缤纷地为自己绽放。
顾晨箫目光中有深深的沉醉,他缓缓横起玉笛,一曲清音再起。恍若那年望月小筑的河畔,她起舞、他吹笛;又似是那夜佳人芳辰,他吹笛、她起舞,笛声与舞姿互相牵引,两人目光遥遥相融,彼此都读出了如许深情。
望着慕容薇俏丽的姿容,崇明帝与楚皇后目光中都满含了深深的惜别之意,踏着洒满了花朵的红毡,崇明帝牵着慕容薇的手,静静地走向顾晨箫眼前:“朕的女儿从此交给你,愿你们百首相依,不离不弃。”
顾晨箫抚身冲着帝后深拜,崇明帝郑重地将慕容薇的手放入顾晨箫手心,楚皇后凤目中泪光点点,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伤感:“乖女儿,此去一定要孝敬翁姑、辅佐夫君,还要保重自己,不必以父母双亲为念。”
帝后二人的身旁,是沈氏夫人与夏兰馨、慕容泠带着陈家姐妹等素日至亲好友,都赶来相送,彼此依依惜别。
数日不见,陈芝华的身子更显臃肿。因是保养极为得当,颇有些面若桃花。她一手扶着后腰,另只手搭在巧珍腕上,殷殷嘱托着慕容薇为人妻子之道,依依之情令人侧目。
慕容泠瞧着一身嫁衣的慕容薇,心内感激良多。幼时那飞扬跋扈的女孩与眼前这矜贵华美的新娘不时交替,到颇有些叹息造化弄人。她怜惜地抚着慕容向鬓间的丝发,忍不住将她揽向自己怀中。
夏兰馨全没有旁人的离别萧瑟,她上前走了几步,含笑望着慕容薇,脆生生说道:“阿薇,我信顾晨箫必能护你周全,所以矫情的话一句不说,只提醒你记着太后娘娘七十大寿的华诞之约,我在西霞等你、等婉姐姐与子持一同归来。”
睫毛上沾着幸福的泪花,慕容薇的视线略略模糊,她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冲着夏兰馨重重点头:“山高水长,相见有期,阿薇拜别各位。”
再一次往寿康宫的方向磕头,又给崇明帝与楚皇后行了跪拜大礼,慕容薇一一与夏兰馨等人话别,一对新人踏着铺满鲜花的红毡,在悠扬又欢乐的丝竹声中,与璨薇宫、与整个皇宫渐行渐远。
回望城楼,上头依旧有崇明帝与楚皇后并肩而立,满含牵挂的目光。
与前世的屈辱不同,如今再次踏上去往康南的道路,慕容薇心里有深深的满足。顾晨箫清浅的呼吸在身畔弥漫,让她无比的心安。没有上一世的惶惶无助和倍赶飘零,这一世的她每前行一步都那样踏实坚定。
皇家码头前头红毡铺地,帝后依着规矩没有前来相送,白嬷嬷与秦瑶并肩立在河边,向慕容薇躬身行礼。
趁着众人依依惜别的时刻,白嬷嬷手上抱着个嵌翡翠花梨木匣子,悄悄递到罗嬷嬷手上:“太后娘娘生怕大公主身子娇贵,里头是些补物,还有些图样,你慢慢留着给大公主调养,再教导她几分。”
罗嬷嬷接在手上,晓得白嬷嬷口中的图样是什么东西,老脸禁不住一红,却又郑重说道:“是太后娘娘想得周全,奴婢定当尽心遵守。”
夏钰之与肖洛辰立在甲板一侧,身后还跟着几十名皇家侍卫,生怕顾正诺途中滋事,今次夏钰之挑了些潜龙卫的好手,依旧派出肖洛辰带人护送。
瞧着这浩大的声势,顾晨箫忍俊不禁,冲夏钰之微一拱手,谢过他的好意。夏钰之目色郑重,悄悄提醒道:“阿薇交给了你,这一路上务必小心谨慎。顾正诺蠢蠢欲动,此时便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顾晨箫目似寒星,深邃地远处一望,再将五指轻轻一收,淡然笑道:“三哥放心,我已然部署得当,奸佞贼人躲不过这座五指山去。”
夏钰之轻轻一拳擂在顾晨箫肩头,似是抱怨他的轻敌之意。心下晓得顾晨箫思虑周全,却是大大安定。
红绸点缀的官船在约定的吉时启程,船身轻快地划开水面,粼粼秋波里白水长天一线,离着姑苏皇城渐行渐远。
两岸水草丰茂,秋色连波里满眼苍翠,似是染绿了水波。阡陌间更是纵横翠碧,稻香摇曳,浩渺似一望无垠,全没有一丝秋的萧瑟。
慕容薇由璎珞与红豆服侍着换下吉衣,重新着了件朱红色绘绣月白浅紫牡丹的万字纹双重罗纹,再回到顾晨箫面前。
将为人妇,慕容薇眉眼间有着掩饰不住的娇羞。她的发髻重新梳过,如今换下了沉重的凤冠,只簪着陈芝华当日送出的那对梳篦,更显得明眸皓齿。
淡妆浓抹,不管如何装扮,他的阿薇总是美不胜收。顾晨箫怜惜地牵了慕容向的手,两人一同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顾晨箫圈美人在怀,在她耳边轻语呢喃:“母妃会为咱们准备盛大的婚礼,父皇更是一直很期待瞧瞧你的样子。阿薇,我都等不急了。”
第七百四十三章 抵达
顾晨箫眉毛轻轻蹙起,却难掩满眼的笑意,他温柔的话语在慕容薇耳畔不时响起,似一阕笙歌动人无比。
慕容薇唇边的微笑一直不曾消散,她慵懒地抚在顾晨箫膝上,由着他将自己的一缕黑发绕在指间把玩,却忍不住就着夏钰之临行前的话题纠结了一下:“晨箫,咱们这一路会不会凶险无比?”
“这是什么话?”顾晨箫的目光灿若暖阳,全是碎金的色泽:“一生唯有一次的重要时刻,岂能毁在顾正诺手上。你且宽心,待咱们入了京,这场**早就进了尾声,康南将是一片海晏河清。”
顾晨箫言语浅浅,细心将慕容薇有些倾斜的梳篦扶正,似在谈论着风花雪月一般惬意,浑然没有大战当前的凝重。
感染着顾晨箫的惬意,慕容薇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容,那一抹烟丝醉软的妩媚,令顾晨箫怎么瞧都瞧不厌。
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慕容薇的长发,再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阿薇,咱们要从三千青丝一直走到霜雪满头,走完了今生、再走来世。”
慕容薇微微阖着双目,睫毛却宛如蝴蝶的羽翼,轻轻颤了几颤:“来世也不够,还要生生世世。”
舱内那几枝怒放的菡萏花气轻浅,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许久许久,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大约只是这样慢慢咀嚼与回味,也是一段静好的岁月无边。
绕在自己发上的那只手那样温情柔软,令人只想深陷其中。慕容薇直起身子,要顾晨箫取来银剪。剪一绺他的黑发,再剪一段自己的青丝,两股头发合在一起,编成一枚细细密密的同心结,替顾晨箫装入他的荷包。
顾晨箫极耐心的瞅着慕容薇编织,她纤柔的手指上下翻飞,那缕青丝在她指间如跳舞一般穿梭,带着异样的温情,脉脉打湿他的眼波。
只要她一直这么温暖与宁静,有些秘密说与不说又有关系。顾晨箫深知慕容薇心底有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便如同自己那些次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伤痛一般,依旧无法提起。
她晓得他的喜好,晓得他的性情,偶尔望向他的目光宛若故人重逢。
还有纳兰庆藏在皇陵的三万私兵,那是连暗夜都未曾知晓的秘密,慕容薇从未踏足康南的土地,却被她一语中的。
还有慕容薇从未提及她的与顾正诺的恩怨,顾晨箫无数次能从她的言语中感觉到那蚀骨的恨意。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又是何时结下这滔天的深仇大恨?
有些事或许就是天意,或许本就是前生的宿命今世来还。顾晨箫轻轻摇摇头,不打算刨根究底,只温柔地将慕容薇的手圈在自己掌心。
萦绕的杜若香气清浅甘洌,却闻之欲醉,慕容薇懒洋洋眨着眼睛,忽然将手攀向顾晨箫的臂膀,撒娇地摇晃道:“待入了京,可否陪我去汩罗福地瞧一瞧?”
“小傻瓜,母妃已然将汩罗福地赐在你的名下,你如今是它的主人,随时可以去瞧一睢、住一住。”顾晨箫的指尖宠溺地点向慕容薇鼻端,心如飞在云端。
若澄园只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心结,汩罗福地便是自己前世毕生的歉疚。慕容薇想念那棵满是金色花雨的丹桂,也想念那一池婆娑摇曳的碧荷,更想念那一世在康南的日子里,偶尔从顾晨箫身上汲取到的温情。
船身温柔地荡漾、午后的阳光疏懒,更有这个无比安心的怀抱,慕容薇埋首在顾晨箫的臂弯,困意渐渐席卷。
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低低的梦呓,慕容薇的双眸渐渐阖上。顾晨箫好似听到她含糊地说着:“好想念那个秋天,想念那里的一树丹桂与荷香满园,还有你在树下微笑的容颜。”
恍若有什么记忆与慕容薇那些话再次重叠,无数次的梦境中,顾晨箫看到自己孑然一身立在汩罗福地中,远眺佳人芳踪,醒来却又是一地哀痛。
或许,那便是他与她的前生?
船行缓缓,一路顺风顺水,夏钰之与慕容薇担心的事果然没有出现,瞧着顾晨箫途中接了几次飞鸽传书,脸上露出越来越轻松的笑意,慕容薇情知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待要发问,顾晨箫但笑不语,只是将她揽向怀中。
九月初,两人乘坐的官船在康南皇家码头靠岸。悠扬的丝竹声中,朝中文武大臣竞相迎接,在码头两侧分立两行,声势极为浩大。
长长的红毡从官船的弦梯一直铺到码头上,明黄色龙凤呈祥的纹样映着九月娇阳格外璀璨,君妃娘娘立在明黄洒金的翠绣香罗盖下,含笑向儿子与儿媳伸出双手:“阿薇,晨箫,一路辛苦,快随母后回宫。”
慕容薇敏感地捕捉着君妃娘娘的用辞,墨画秋波般的双眸向顾晨箫轻轻一瞥,瞧着顾晨箫微笑颔首,露出了然的笑容。
慕容薇欣然向君妃娘娘一拜,眉眼前全是洋溢的喜气:“儿臣还未恭贺母后从此母仪天下,竟劳动母后亲来相迎,让阿薇情何以堪。”
许是怕与一对新人撞衫,君皇后今日着了件银红凤袍,璀璨明艳的颜色,似晚霞纷披,整个人恍若浮动在霞光里。
她含笑将慕容薇扶起,然后一手一个,挽住两人向不远处朱漆明黄的琉璃锦帷马车走去,眉眼里浸着深深的笑意:“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咱们回宫详谈。今晚你父皇在琴瑟宫设宴,替阿薇接风洗尘。”
君皇后的銮驾在前,顾晨箫与慕容薇的车子在后,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径直进入皇城,沿着长安大街一直走到皇宫正门。
弃车换辇,慕容薇与顾晨箫两人的云凤步辇一前一后行至方正楼前。
凤尾森森、茶花荼蘼,翠竹环绕的小道间,慕容薇蓦然瞧见一旁有队禁军匆匆而行。远远瞧见他们的步辇,禁军们止住了脚步,都避在道路一旁。
禁军中间,是个被押解的人犯。他蓬头垢面,太阳穴上两块刺青,肩抗木枷负重而行,眉眼间依然是桀骜不驯的行径。
纵然今世第一眼瞧见,慕容薇依然心有将他挫骨扬灰之念。
第七百四十四章 重遇
曾几何时,慕容薇在这里与顾晨箫擦肩而过。顾晨箫亦是这样面带刺青、身披枷锁,却依然向她露出微笑的面容。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了昔日不可一世的顾正诺,被人狠狠踩在脚下。
顾正诺脖子上套着木枷,有些僵硬地转动着自己的头颅,怨毒的目光落在顾晨箫身上,似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竟能活着回来?”
围着丹阳朝阳帷帐的肩舆轻轻落下,顾晨箫命人打起帘子,他盘膝坐在上头,目光湛湛地望着顾正诺,露出鄙夷的笑容:“你以为你买通了漕帮的龙老大,想要凿船将我与阿薇淹死在水中,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顾正诺眼珠滴溜溜乱转,前些时即便是身陷囹圄,他也有着豁出去的痛快,想着奈何桥上多了顾晨箫与慕容薇这一对冤魂,他也算死得其所。
如今见二人安然无恙出现在皇宫之内,宁王的册妃大典依旧要风光举行。只要一想到假以时日,顾晨箫必定会是取代自己登上皇位的人,顾正诺眼中便迸发出森然的恨意。
“你这蛮女所生的孽种,果然八字够硬,江湍水急也要不得你的命。如今小人得志,你竟能鹊巢鸠占,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位子。顾晨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母子,连同你这娇滴滴还未拜过天地的新娘。”
顾晨箫嗤得轻笑,并不将这般恶毒的言语放在心上,他轻轻说道:“大哥、康王殿下,你以为西越峡礁石众多、水流湍急,要龙老大选在那里下手,也算是条好计策。奈何恶人自有天谴,纳兰家谋杀父皇在先,你弑君篡位在后,老天怎能容你这般恶人活在世上?”
被顾晨箫一语道破玄机,顾正诺不可置信般死死盯着他:“你如何知晓我的计划?那龙老大莫非本就是你的人?”
“现如今才知晓,已然太晚了”,顾晨箫的眼眸悠悠,似月色如冰:“如今是我与阿薇的好日子,我手上不该见血,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当日顾正诺举事功败垂成,纳兰皇后妄想以自己后半生的浮名换取顾正诺侥幸活命,康南帝冷冷笑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朕岂是那等优柔寡断之人。更何况你的命,早在你兄长伏诛之时便一并取去。”
纳兰皇后满眼不甘,撕心裂肺地哭道:“虎毒不食子,阿诺并非臣妾一人的儿子,他身上也流着你的血脉。”
康南帝怒极反笑,仰天叹道:“你的好儿子将毒草掺在朕的茶水之中,妄图要朕的性命,那时可曾想过他与朕流着相同的血脉?”
纳兰皇后无言以对,被人重新拖回冷泉宫中。
拥立纳兰家的朝臣在康南帝的巧妙调整下已然成为昨日黄花,或者明升暗降、或者还乡至仕。如今朝中尽是新鲜血液,顾晨箫又牢牢攥紧兵权,忠臣良将抱成铁板一块,康南帝已然扫清一切障碍。
九月初二,康南帝颁发圣旨诏告天下,历数纳兰皇后这些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行径,即日起废去后位,幽禁在冷泉宫中不得踏出一步,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更有康王顾正诺弑君未遂,其罪可诛,暂时押入天牢,等待刑部审讯。
九月初三,康南帝另颁圣旨,盛赞君妃娘娘德容淑婉,堪居中宫,晋君妃娘娘为正宫皇后,自此母仪天下。
纳兰家风流云散,康南如今四海升平,朝臣们瞧清了形势,根本无须再为站队发愁。这也是为何顾晨箫与慕容薇的船只刚一靠岸,文武大臣们便竞相迎候,给予了他们最大的荣耀。
君皇后膈应那中宫本是纳兰废后待过的地方,更舍不得琴瑟宫这处旧居。想着二十年的时光里,在这里有着她与康南帝太多的回忆,因此特意奏请康南帝恩准,允她继续留居琴瑟宫内。
康南帝欣然允诺,举行了册封大典之后,便着令君皇后打理后宫,妥善安排九月十六日宁王殿下大婚。
前朝清明、后宫祥和,这便是顾晨箫与慕容薇提及的海晏河清。
瞧着面前的慕容薇与顾晨箫美人如玉、少年无双,顾正诺更如狰狞的困兽,他双目赤红地盯着顾晨箫,还待再口出辱骂之言,被顾晨箫随意一挥手,一名禁军立时扯下块衣衫堵在了顾正诺口中,他只能呜咽出声。
顾晨箫这才浅浅微笑,命人落了肩舆,牵着慕容薇的手走到顾正诺眼前。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恍若时空的交错,慕容薇死死咬住嘴唇,前世与今生不停在眼前穿梭,终于定格在顾正诺落难的身上。
身畔那个纤柔的身躯有些僵硬,还掺杂着微微的战栗,顾晨箫怜爱地拥紧了慕容薇的腰身,越发笃定顾正诺曾与她有着切齿的仇恨。
慕容薇握掌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无数个梦魇一般的夜晚又如潮水席卷,顾正诺猥琐的嘴脸越发清晰。
她忍住想要掌掴他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越发沉静偎依在顾晨箫身边,一字一顿对顾正诺说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顾正诺,老天真正开眼,你也有今天。”
顾正诺的目光似毒蛇烈焰,吐着长长的信子,却早被人拔除了毒牙,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在瞧到慕容薇的面容时,竟然有片刻的愣怔。
该是初见的一个人,为何会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
瞧着慕容薇身上重重繁复的大红联珠宝瓶纹深阑宫衣,还有她眼中素若秋惠披霜的冰花,顾正诺小眼微眯,苦苦思索着记忆中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片断。
仇人伏法,前世奇耻大辱得报,慕容薇却没有再与这个人对视的兴趣。她只是淡淡说道:“顾正诺,前世因今世果,你合该有这样的报应。”
肩舆重新抬起,丹凤朝阳的帷幔重新落下。透过隐约的雪光轻纱,慕容薇瞧见外头那一片碧莹莹的蓝天,还有原处的青山翠峰、各色的花朵姹紫嫣红,方才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一丝浅浅的遗憾也消逝在风中。
第七百四十五章 欢宴
浅浅的遗憾随风,慕容薇心下如今只有霁月清风。
本以为自己到了康南,会与顾正诺有一场正面的较量。慕容薇已然卯足了精神,未料想迎接她的竟然是这样的海晏河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顾晨箫都愿意替她扫清一切阴霾,这温煦宁雅的少年无论何时都替自己撑起头顶坚实的天空。
透过轻绡薄纱,望着前头肩舆上那个洒脱飒爽又俊朗如风的背影,恍若月移花影,一丝微笑悄然绽放,慕容薇眸中尽是潋滟春光。
两人路上这一耽搁,晚得一时半刻,君皇后早在琴瑟宫内预备了齐整的宫宴。
地点选在琴瑟宫后殿宽大的露台上,油光可鉴的花梨木地板上铺着寸许长的“龙凤呈祥”织金厚毯,焚着一炉沉水香,淡若轻岫的香气在露台间轻轻弥漫。
露台贴近阑干的地方摆着架十二扇的绢制芙蓉花开墨玉底座屏风,前队支起了白檀木刻金丝云腿雕花圆桌,上头拿斗彩缠枝花卉小方碟整整齐摆了八道凉菜,另搁着斗彩掐丝珐琅的曲颈酒壶并四只小小的杯盏。
另一侧搭制着一层半高的花塔,这时节茶花荼蘼,姹紫嫣红繁花欲乱。
微风簌簌一吹,浅紫粉白的花瓣飞舞婉然,特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未曾打理,平添了几分韵致。
花塔下头摆着张宽大的花梨木软榻,铺着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亮缎坐褥,上头端坐着一位身着淡黄蜀丝夔龙单袍的中年人,一双虎目含威,剑髯长眉,十分英武侠气,正是当今康南帝君。
君皇后立在他的一旁,正拿银剪修着花塔里的茶花。瞧着二人姗姗来迟,将手中银剪一搁,就着香复递上来的香巾拭手,含笑道:“你父皇都念叨了半日,可算瞧到了正主儿。”
顾晨箫笑着唤了声父皇,便牵着慕容薇的手行至榻前,双双跪倒行礼。
“这便是阿薇,朕的好儿媳了”,康南帝声音低沉里带了几分磁性,一点也不掩饰见到他们二人的欢喜。整个人虽然瞧着威武,却掩不住眼中的柔情。
前世此时康南帝正是缠绵病榻,大约病骨支离,好似入冬一过便撒手人寰。慕容薇和亲而来时,顾正诺与顾晨箫兄弟正值孝期,整个康南国内一片低迷。
如今却是苦尽甘来,康南帝顽疾尽除,可以与君皇后白首偕老。
想起康南帝对顾晨箫母子的一力维护,慕容薇满含儒慕之情,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她软糯的吴侬软语似被江南三月春雨浸润,娇软而甘醇:“臣媳见过父皇,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孩子,快些起来,这一路上可还辛苦?到了这里习不习惯?若哪里不大贴心,只管说与你母后。”康南帝关切地询问着,眼中是浓浓的关切,这一刻,他不似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是家中凝神的长者。
离了父皇与母后身边,所幸身边除去顾晨箫,还有康南帝与君皇后对自己真心关爱,慕容薇吟吟笑道:“多谢父皇关心,水路走得平缓,一路上风景却好。康南与西霞相临,许多习惯都是大同小异,臣媳毫无不适之感。”
听着如此善解人意的答话,康南帝哈哈大笑,眼中尽是嘉许。
招手唤过后头侍立的大太监,康南帝吩咐他取来早便预备好的见面礼。一只嵌翡翠花梨木描金填漆牡丹花匣子,里头盛着十二粒颗颗核桃大小的夜明珠。
即便露台上六盏朱红的水晶如意纹宫灯光线葳蕤,依然掩不住夜明珠光华流转,那莹润又矜贵的色泽柔和地洒满露台。
纵使见过无数珍宝,慕容薇依然赞叹这十二颗夜明珠的份量。她拜谢了康南帝的赏赐,轻声说道:“闻得南海之中有骊珠绝世无双,堪称夜明珠之最,世人得到一粒便是无价之宝。臣媳何德何能,当得父皇如此厚爱?”
康南帝见慕容薇晓得这夜明珠的价值,心内更是欢喜,他大手一挥,笑着说道:“仅凭你为阿箫提供消息,灭尽纳兰家三万私兵便是首功一件,自然当得起这绝世的珠宝。长者赐不可辞,还不赶紧收好!”
慕容薇微笑允诺,与顾晨箫退在一旁。香复已然领着人捧上铜盆与香巾,侍侯二人净面。
宫人前来相请,四人次第在雕花圆桌前头落座,热菜开始一道道捧上来。康南帝兴致高昂,命人开了一坛陈年的竹叶青,将他与顾晨箫面前的杯子满上。
君皇后则命人上了春日自酿的青梅酒,琥珀般的色泽晶莹透亮,清洌里透出清淡的果香,她晓得慕容薇旅途劳累,只略略命人替她斟一小杯应景。
席间提及九月十六的大婚盛典,君皇后目光萃然若华,盈盈泛起流光。
她笑着说道:“阿薇,晨箫在西霞自你父皇手中接下照顾你的重任,我这做母后的便要隆重热闹娶你进门,再行诏告天下,宁王娶得良妻贤妃,自此两国一衣带水,永结睦邻友好。”
原以为在康南等着自己的唯有一个册封大典,未料想君皇后早一切都打理妥帖。慕容薇满心感激,羞涩地低下头去:“自然全凭父皇与母后做主。”
君皇后满意地点头,指着一碟新端上来的鲜花饼要慕容薇尝尝,与两人细细说道:“晨箫这些日子不在京中,母后已然在宁王府替你们将新房预备齐整。如今尚未大婚,晨箫一会儿自回你的宁王府去住,也瞧瞧母后布置得应不应景。阿薇这两日便陪在我身边,由嬷嬷们给你说说婚礼的规矩。两地虽然大同,却有小易,正好趁这几日也了解些康南的习俗。”
两人这一路行来,顾晨箫丝毫没有过份的冒犯,他曾郑重地与慕容薇说及,最美好的东西一定要留待最美好的日子,
康南帝将手边的茶盅放下,与顾晨箫说道:“如今你正宫嫡子的身份已正,待大婚之后朕即刻颁发圣旨,册封你为东宫太子。我与你母后已然不再年轻,常盼着儿孙绕膝之乐,你们往后便留在京里,咱们也好多享些天伦。”
第七百四十六章 原本
册立太子这般求之不得的好事,顾晨箫却轻轻撇嘴,推翻了康南帝的好意。
“父皇莫忘了,您前番赐下临水三郡的封邑,儿子这才新官上任,岂能说走就走。说到东宫太子嘛…”顾晨箫促狭地一笑:“父皇春秋正盛,如今不册也罢。”
搭得一声轻响,君皇后手中乌木嵌银的筷子轻轻敲到顾晨箫手背上,做母亲的连嗔带笑,言语里含了几分责备:“旁人家苦心钻迎的东西,你却弃如敝履。这太子之位难道是你想要便要、想推便推?还不好生与你父皇说话。”
顾晨箫嘻嘻而笑,显见得平日与康南帝父子情深,没有半分芥蒂。他认真说道:“如今内乱虽然肃清,大约依旧有朝臣心存惶恐。母后刚刚入主中宫,正是百废待兴,若儿子再在此时受封,难免有仓促之感。”
康南帝沉吟不发,转而望向慕容薇,和煦地问道:“阿薇以为如何?”
慕容薇宛然一笑,声音若竹泉清泠:“臣媳惶恐,漫说臣媳此时还不是宁王妃,便是领了金书宝册,这等君国大事又岂敢妄言,想必父皇心中早有决断。”
“这孩子果然聪慧,到与晨箫相似”,康南帝发出由衷的赞叹。
闻弦歌而之雅意,慕容薇显然并不赞同顾晨箫受封。方才康南帝提起此事,她脸上没有半分惊喜的表情,反而是微微沉吟。
纳兰家的党羽大多折翼,虽然康南帝无意再往下深揪,却耐不得有些人过于自畏,朝中依然有些风声鹤唳。从前不曾仔细琢磨,只想给君皇后与顾晨箫最好的呵护,如今听顾晨箫几句点拔,康南帝深觉大有道理。
“晨箫顾虑的是,父皇的确有些急躁,此事容后再议。”康南帝命人斟酒,四人揭过方才的话题,转而说起这一路上的山川美景,聊得十分尽兴。
顾晨箫瞧着康南帝开心,故意哄他高兴,指着那盛了夜明珠的匣子轻轻笑道:“父皇今日一见阿薇便赐这了些宝贝,改日认亲的时候可别没有压箱底的东西。”
康南帝虎目一闪,抬手便是一个爆栗子。瞧着下手极重,落向顾晨箫头顶的时候却是轻之又轻:“父皇难道是那般小气的人不成?”
一顿家宴吃得其乐融融,直待月上柳梢,君皇后才命人收拾残羹,重新换了新茶,四个人依旧在露台说话。
慕容薇如今不是外人,康南帝当着她的面将皇宫内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顾正诺已然招认,他是从苏光复手里得到毒草,与纳兰皇后勾结,妄想对康南帝下毒。
顾正诺买通康南帝身旁的近侍,将毒草掺到茶水之中,守着君皇后这位苗裔公主,这些雕虫小技显然是班门弄斧。
这一对母子的恶劣行径被抓个正着,康南帝龙颜大怒,立时将他们收监,并派人搜查顾正诺的康王府。
康王府内藏有早便准备好的龙袍冠冕,还有顾正诺这些年与千禧教来往的帐簿,顾正诺妄想篡位的野心诏诏。
人赃并获,康南帝本待就地斩杀顾正诺,纳兰皇后披头撒发跑出冷宫,跪在康南帝面前拼死阻挠。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见以皇后的位子为饵不能保住儿子一命,被拖回冷泉宫的纳兰皇后自然不甘心。
如今万念俱灰,除却顾正诺这点骨血,纳兰皇后再无旁的牵挂。她索性以命易命,将所有的罪责担起,想以三尺白绫换取顾正诺苟且偷生。
她写下血书托人递到康南帝面前,求得与顾正诺同时面圣的机会,自己脱簪待罪,再次跪到康南帝脚下,想要得到他的恩准。
纳兰皇后一力护子,舔犊之情到也令人侧目。闻得有这一丝活路,顾正诺心内窃喜,却要做足表面功夫。
他涕泪交加跪在纳兰皇后前头,哀哀哭道:“母后,儿臣死不足惜,又怎能叫母后以命换命,儿臣宁愿黄泉路上陪母后一并前行。”
几句话说得纳兰皇后热泪盈眶,愈发苦求康南帝饶他性命。顾正诺打着亲情牌,以膝当脚跪行到康南帝前头,砰砰磕着响头:“父皇,一日夫妻百日恩,您便忍心这般要了母后的命?”
瞧着顾正诺这种作派,康南帝恨得牙痒,他一脚将顾正诺掀翻在地,狠狠骂道:“你哪来的资本说这句话,妄想弑父篡位的时候可有摸摸自己的良心?只要你愿意伏诛,朕自然可以留下你母后。”
顾正诺只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却不敢说一句自己愿意伏诛的话语。事到如今纳兰皇后到有些瞧准了他的心意,哀痛地叹了口气。
母子二人离心,纳兰皇后心灰意冷,继崇明帝废后的旨意颁发后,自己又写了请罪表,请康南帝允她在冷泉宫带发修行,自此再不闻尘事半分。
顾正诺罪证确凿,康南帝不愿此时见到血光,故命刑部暂时将人押入大牢。
至于千禧教的余孽,康南帝顺藤摸瓜,又端了他们在康南的最后一个窝点,也算是替西霞出了一份力。
对顾正诺这种奸佞小人,慕容薇前世深有所感,今日见他刺青带枷,颇有旧仇得报之喜,她起身向康南帝行礼:“多谢父皇尽歼千禧教余孽,为西霞扫清国内叛乱更添保障。”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四海升平才是真正的海晏河清,”康南帝暖暖笑着,愈发慈祥地望着慕容薇:“夜色不早,你们各自回去歇了,咱们叙话的日子还长。”
君妃娘娘笑吟吟立起身来,挽了慕容薇的手道:“正是,光顾着说话,便忘了两个孩子一路辛苦。阿薇随母后去瞧瞧给你布置的寝宫可还合意,早些梳洗了安歇。”慕容薇轻轻点头,向康南帝行礼告退,再与顾晨箫道别,随着君妃娘娘去了偏殿。
顾晨箫恋恋不舍站起来,目送慕容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屏风之后。康南帝轻轻一拳擂在他的胸前:“你母后一定要给你们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横竖只有两日,你还不快回府里瞧瞧准备得合不合宜,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第七百四十七章 大婚
九月十六日风和日丽,宁王殿下顾晨箫大婚,康南帝特意下旨大赦天下,康南皇城内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汨罗福地既是赐在慕容薇名下,便算做她的娘家。君皇后特意安排慕容薇从汨罗福地发嫁,更显得对她的尊重。
顾晨箫不到五更天便沐浴更衣,先着了宁王冠冕去宫内拜见了帝后天恩,再回到府中,才换了大红的吉衣,迫不及待要迎娶慕容薇进门。
香复得了君皇后嘱托,留在汨罗福地打理一切事宜。此时听得外头鼓乐喧天,晓得是宁王大驾将近,笑吟吟催着正在替慕容薇上妆的罗嬷嬷:“嬷嬷手底下快些,奴婢听得好似是宁王殿下到了。”
“好了,好了”,罗嬷嬷微笑着将最后一枚凤首红宝并蒂莲花簪子插在慕容薇发髻之中,要璎珞取过早便准备好的大红羽缎盖头。
华彩流光,天迹最灿烂的朝霞亦不及今日的慕容薇半分,被喜气染红的面颊酡红如酒,如三春的桃蕊般璀璨灼目。
顾晨箫等在红毡的另一端,瞧着在璎珞与红豆的搀扶下,向自己愈走愈近的慕容薇,整个人幸福地如同飘在云端。
他手持大红羽缎的捧花,一步一步向慕容薇走近,由着香复将红绸的另一端牵到慕容薇手上,两人携手并肩往外走去。
八抬金丝鸾凤流苏轿走得平稳而舒适,慕容薇记着陈芝华的嘱托,特意命香雪为自己准备了苹果。红艳艳的苹果抱在手上,慕容薇心下更加安宁。
她撩起盖头的一角,透过朦胧的大红绡纱窗帘望出去,能瞧见迎亲队伍的车水马龙,更有大街两侧瞧热闹的百姓争相簇拥。
顾晨箫挺拔的身影在马背上端坐如松,一队身着青衣腰系红绸的随从们面含笑容,不时将大把的铜钱与糖果往两旁的人群中洒去,引得小孩子们纷沓而至。
转过正北大街,便是宁王府祇所在。街道上一色红毡铺地,树上以各色的鲜花与丝带点缀,美若瑶池险境。
宁王府六扇冰裂纹的大门敞开,头顶的匾额上挂着整幅的大红羽缎,连门口的石狮身上都系了大红的绸缎。
庭院深深,全是金竹与苍兰匝地,廊腰曼回之处,数盏朱红的宫灯上头绘着烫金龙凤呈祥的图案,明黄的穗头在初秋的风中逶迤。
正厅的主位上端坐着康南帝与君皇后二位,瞧着众星捧月般被簇拥进来的一对新人,帝后二人相视而笑,乐得阖不拢嘴。
拜过了天地,再拜过父母高堂,伴随着司礼官高声唱出的“夫妻对拜”,顾晨箫与慕容薇两人深深冲对方弯下腰去。
大红的盖头微微拂动,慕容薇能瞧见顾晨箫大红衣袍的一角,上头的瑞云如意纹舞动如水,荡起一波又一波甜蜜的温馨。
盈耳的贺喜声、悠扬的丝竹声,或远或近在身边缭绕,慕容薇却只是痴痴地望着顾晨箫那衣袍的一角,安心地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握在手中,一直随着他的脚步走入寝宫。
顾晨箫动作轻柔,缓缓扶着慕容薇的腰身,将她送至榻边落坐。
喜娘捧来喜秤,口里是一连串的吉祥话,请顾晨箫挑起喜帕,让大家瞧一瞧新嫁娘的娇容。
“阿薇”,顾晨箫轻柔地呼唤着,接过喜娘手中的喜秤,轻轻挑开了绣着鸾凤和鸣的喜帕,慕容薇那张被桃花汁晕染过的娇颜便清清楚楚倒映在他的眸中。
三千里江山,几十年岁月,全不及眼前人一颦一笑。顾晨箫缓缓抚下身去,温柔甘醇的双唇轻轻滑过慕容薇的面颊,缓缓印上涂了浅浅朱彩的红唇。
本待浅酌低尝,奈何情到深处不由人,顾晨箫双手捧住慕容薇的面颊,更深更沉醉地吻了下去。
一室春光潋滟,璎珞、红豆、香雪全都羞涩地低下头去,随着罗嬷嬷悄然移到那重大红洒金暗云纹轻罗幔帐外头。
良久良久,顾晨箫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慕容薇,瞧着她被自己略略弄乱的鬓发,略有些懊恼地说道:“父皇与母后还未回宫,今日朝中文武大臣齐聚,我不得不去前头应酬,你先好生休息,我去去便归。”
慕容薇轻轻推着顾晨箫,羞涩地转过头去,示意他赶紧去外头,却又舍不得心间的牵挂:“我在这里等你,早去早归。”
有了家的牵挂,有了等自己回家的人,那一句早归落在顾晨箫耳中,说不出的舒畅,他又在慕容薇更显潋滟的双唇上一啄,这才满怀留恋地往外走去。
罗嬷嬷领着三个丫头重新进来侍候,香复也带着宁王府的几个丫头进来摆了桌精致的席面,冲罗嬷嬷行礼道:“殿下吩咐了,怕王妃饿着,先吃些东西垫垫。”
罗嬷嬷笑吟吟道了谢,命香雪拿了上等红封赏人,璎珞已经替慕容薇取下沉重的凤冠,将长发重新盘个简单的发式,再簪了一对红宝石碧玺菱花钗,又略用了两块点心,顾晨箫已然匆匆回房。
略饮了几杯酒,顾晨箫眸中有簇簇的火花闪烁,他不麻烦璎珞等人替他更衣,而是自己宽去外裳,先命人拿了薄荷水漱口,再折去净房。
罗嬷嬷方才已然教导了慕容薇几句,又将那压箱底的匣子打开,把册子压在大红金红鸳鸯枕下。本待再嘱咐几句,瞧见慕容薇的脸色已如煮熟的虾子,只好将千言万语压下,轻轻附在她耳边说道:“略有些疼,公主忍一忍便好。”
慕容薇满面稠丽,恨不得将头垂到胸前:“嬷嬷不要再说了。”
罗嬷嬷抿着嘴,拿银剪将龙凤双烛的烛花剪得更亮,这才招招手,悄然带着璎珞等三人退下。
寝殿里龙凤双烛燃得正旺,红亮亮的烛油顺着蜡烛滑落,在鎏金龙凤纹莲座烛台上结了厚厚一层。大红龙凤帐幔以赤金嵌白玉绞丝凤纹小帐钩松松挽系,浅黄色的帐须长长垂落在床上铺着着金线鸳鸯大红被褥上头。
瞅着顾晨箫向自己越走越近,慕容薇心如擂鼓,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七百四十八章 春宵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大红锦帐不知何时轻轻落下,顾晨箫缓缓伸出手去,拔下慕容薇发间的长簪。满头青丝如瀑,在大红色绘绣联珠宝瓶纹的蕙草长枕上铺沉,格外动人心弦。
“阿薇”,顾晨箫只是轻轻呼唤,便带了无边的温情。他温柔而缱绻地褪下了她银红羽缎滚墨绿阔边的右衽寝衣,露出里头绣着淡紫色并蒂莲花的小衣。
在龙凤双烛昏红光影的映射下,小衣上两朵蓓蕾芬芳吐艳,淡紫的色泽更映得慕容薇肌肤莹然流光,似净瓷冰肌。
桦烛影微,媚而迷蒙,映着红罗香帐内两个模糊的人影。远远有烟花飞落,满眼的姹紫嫣红似是锦衣夜行。岸上龙凤双烛的灯火抖了一抖,双双爆出大大的烛花,帐子里倏地一亮,美人若娇花照水,复又渐渐归于平静。
三更的夜鼓远远响起,酣睡的慕容薇在顾晨箫臂弯里悄然张开了眼睛。
瞧着枕边人安静地阖着双目,那纤长的睫毛轻轻在眼窝处投下一波剪影,越发让人怜爱,慕容薇轻柔地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顾晨箫漂亮的睫毛,怕惊了他的好眠,却悄然折回手来。
顾晨箫本是浅眠,怀里慕容薇微微一动,他已然醒了过来。闻得那一抹熟悉的甜香,莹白的素手伸到自己面前却又轻轻缩回,更显得意犹未尽。
本是期待着她的柔荑抚到自己脸上,品尝那一刻的温柔。顾晨箫已然有些心痒,哪里容得她再打退堂鼓。他轻轻一个翻身,温柔的唇便含住了淡紫色小衣上一朵缤纷的莲花,引得慕容薇一阵战栗。
似花朵曾经含苞,只为今日娇艳怒放。慕容薇觉得自己好似是上林苑中那枝凝露的玫瑰,被春风簌簌一吹,千瓣万瓣层层绽放,迎来最动人的花期。
疼痛似乎是有过,却在顾晨箫温柔地臂弯深处,被那一波又一波完美的契合所包围,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慕容薇觉得自己好似一叶扁舟,在春日迟迟的海面上游来荡去;又似是繁星一朵,嵌在夜的广袤上,被无边的幸福感淹没。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香炉里一抹兰草芬芳尚未燃尽,慕容薇早已香汗淋漓。她慵懒地勾住顾晨箫的脖颈,双腮娇媚胭红,由得他将自己抱入浴桶,然后便是又沉沉睡去。
顾晨箫却是再睡不着,他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瞧着慕容薇的长发在枕席间散开,有着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今夕何夕,良辰美景相对,顾晨箫觉得自己似是倦鸟归巢,又似是船泊港湾。拥了佳人在怀,他心间的安定与归宿感何其强烈。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自打澄园初遇,便是两人这一世的开始。结下同心锁,系福古榕树,便是前世今生、世世生生彼此的唯一。
慕容薇显然累极,她的呼吸清浅又绵长,柔顺地倚在顾晨箫怀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听得沙漏细细流逝,天边渐渐泛起曙光,顾晨箫生怕自己闹得她不得好眠,悄然起身下榻。
慕容薇再醒来时,身边已不见了顾晨箫的身影。她懒懒探起有些酸麻的身子,就着掀起的珠红色芙蓉簟云窗纱往外瞧去。
外头的庭院里有人剑气如虹,在一株怒放的洁白山茶旁边,挽起一个一个的剑花,似蛟龙入海,又似鲲鹏展翅。剑锋过处,重重山茶花瓣簌簌舞动,逶迤了一地的秋风。
慕容薇津津有味地瞧了片刻,这才轻轻击掌唤人。
罗嬷嬷领着璎珞等人鱼贯而入,飞快地瞥了一眼慕容薇,瞧得她意态娇慵,虽然身子懒怠,气色却极好,知是昨夜两人鱼水交融恩爱非常,满心都是欢喜。
红豆与香雪捧着铜盆与香巾为慕容薇净面,璎珞侍候着慕容薇换了身大红遍地金繁绣千瓣牡丹的百褶绣缎长裙,又在她发上簪了枝翡翠牡丹凤纹长钗,上头的玉流苏轻轻摆动,在慕容薇额间舞动如水。
挑起一点嫣红的胭脂膏,慕容薇轻轻拍散在掌心间,匀净地晕染在两颊,果然人比娇花更艳,显得笑靥浅淡。
方待执起妆台上的螺子黛描画双眉,却见镜中一人姿影绝世,就那样暖暖而立,映出一身温润隽美的轮廓,正是方才回房的顾晨箫。
他接了慕容薇手中的螺子黛,温柔地抚下身来,专注地替她描画那一弯笼烟柳眉。好似丹青圣手在勾勒自己最重要的作品,顾晨箫神态那样认真,手底下那样仔细,一丝不苟地将慕容薇双眉描画出好看的弧度,才心满意足收手。
璎珞等人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下,罗嬷嬷领着众人摆饭,将早膳开在花气馥郁的东暖阁内,这才隔着帘子催请:“王爷与王妃请用早膳吧,今日还要入宫谢恩,莫误了时辰。”
铁血男儿化做绕指柔肠,顾晨箫唯愿就这样与慕容薇相守相望。听得罗嬷嬷的话有理,才恋恋不舍立起身来,搀住了慕容薇的臂膊,低声问道:“身子可还吃得消,我已然命人预备了马车,重新铺了几床厚厚的锦褥。”
原是体恤自己初历巫山云雨,慕容薇双颊酡红,含羞咬住了朱唇,半晌方轻轻点了点头,娇怯怯往外走去。
昨日已然赐下金书宝册,慕容薇的名字正式入了皇家玉碟,如今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宁王正妃,需要随同顾晨箫一道入宫谢恩。
瞅着一身绯衣玉树临风的爱子,再瞅瞅一袭真红大衫外罩蓝底金绣鸾凤霞帔的慕容薇,君皇后恨不能多留两人在京中几日。待听得顾晨箫有意五日后便启程回临水三郡,她一双美目中全是依依不舍之情。
君皇后有些怅然地问道:“便是不能依着你父皇的提议留京,又何致于急在这片刻间便要离去?如今已是九月,何不索性过完了年再走?”
顾晨箫轻轻摇头,向君皇后道:“一日名不正言不顺,儿子便一天不能逾规。藩王无事不得滞留京中,其他的弟兄们都不留京,儿子更不能落人话柄。”
君皇后失望无语,康南帝却报以赞许的微笑。
第七百四十九章 黄泉
记得慕容薇数次提及汩罗福地中的金桂与碧荷,临行的前两日,顾晨箫特意与她把臂同游,叫她仔细瞧一瞧园中的好景致。
两人并肩而行,穿越长长的芜廊,走到后园里那株树冠如伞的金桂树下。
树底下已经铺了厚厚的织金毡毯,摆着两个墨绿织金团药的大迎枕,支着一张樱桃木的牙桌,上头搁着齐齐整整的杯盘果碟。
树的四周,依然是金灿灿的丹桂落了满地,再化做厚厚的花泥。
君皇后虽极少入住,汩罗福地中却有专人打理草木。后来赐在慕容薇名下,君皇后又特意整顿了下人,再加上慕容薇带来的陪嫁,大多都会留在汩罗福地,如今园中婢子们人来人往间衣带飘香,也是秀美无限。
慕容薇遣了璎珞等人远远侍立,她与顾晨箫一如前世那般,坐在树下安静地饮茶。从前多有伤感,如今却是幸福感弥漫,慕容薇留言地望着园中景致,搜寻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忍不住眸间轻轻沾了湿意。
顾晨箫自然瞧得见她对汩罗福地深深的情感,瞧她面有追忆,不愿徒增她的伤感,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阿薇,咱们摘些新鲜桂花,请罗嬷嬷午间做道桂花酪吃,可好?”
慕容薇含笑点头,顾晨箫便将外衣宽去,足间轻轻一点,便跃上了桂花树的枝头。他调皮地冲慕容薇眨眨眼,开始晃动桂树上一根繁朵无限的枝桠。
花落如雨,好似漫天飞舞。一片金灿灿的娇芒里,慕容薇欢笑着铺开了月白色的披风,迎接那从天而降的花雨。
片刻的恍惚里,她又被从树上轻轻谪落的顾晨箫温柔地圈在怀里。两人的发上、衣上都沾了金黄的花朵,他的玄衣如风,她的茜红如水,两人在树下久久相依,似是当年的旧景重现。
慕容薇牵着顾晨箫的手,走遍后园每一处角落,想要寻找顾晨箫昔年被幽禁的场所。顾晨箫只做她兴之所致,便依着她随处去逛。
两人顺着一条偏僻的冗长匝道,行至一处月洞门前,顾晨箫心间一阵悲伤翻涌,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一处从未来过的地方,却又给了他那样悲伤与绝望的熟悉感,宛然在澄园初见慕容薇的那一面,他心间的伤感如海,波浪久久无地止休。
月洞门的尽头,是一个清幽的小院,两扇黑漆如意门闭得紧紧。小院年代久远,似是没有人住,门上还锁着一把铜制大锁。
顾晨箫手抚那把铜锁,久久遏制不住心底的感伤。他命人唤了管家前来,仔细问道:“这里什么地方,为何竟落了锁?”
管家守在汩罗福地已有数年,对这里一草一木了若指掌。他行礼回道:“打从昔年重修汩罗福地时,这处院落便一直落着锁。据说是宫里从前曾有人在此清修,陛下便命令保留了这个院落,没有动它分毫。”
“可有钥匙?打开来瞧瞧。”强烈的熟悉感在顾晨箫心间翻涌,他也说不明白为何对这个院落心结千千。慕容薇瞧得他眉毛轻蹙,蓦然便想明白这里大约便是他前世幽禁之所。
管家领命取了钥匙,将院门打开,先命人将廊下结的蛛网扫除,再扫出一条清洁的小路,这才请顾晨箫与慕容薇两人入内。
小院年久失修,踏在那条六棱石子铺就的小路上,顾晨箫愈发觉得莫名熟悉。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他不用管家带路,自己大步前行,推开虚掩的房门,径直走到满是灰尘的书案前。
他颤抖的手拉开书案最下层的抽屉,里面果然有一幅泛黄的画像。
“阿薇,你过来看”,顾晨箫挥退了众人,他语带哽咽,只招手唤着慕容薇。
就着打开的画像,慕容薇瞬间泪如泉涌。那泛黄的纸上分明是前世里自己年少的模样,一身轻罗白衣的她立在青莲台中,宛尔微笑间象是花间的精灵。
前世里无意间救了顾晨箫一命,顾晨箫便选择一生默默相守,他一直记得她年少的模样,在那样生不如死的十年里,这画像大约是他唯一的慰藉。
有些个记忆疯狂地拍打着壁垒,想要破茧而出。顾晨箫仔细端详着这明显有些年头的画像,却又穿不起那些残破的碎片。他轻轻抚摸着画像右下角上他惯用的题字,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做过这幅画像。
或许前世的命运里两人曾有过一次又一次的交织,又在最后的时刻求之不得。顾晨箫抚摸着画像,能触摸到自己前世里漫天遍野的哀伤,还有深深的绝望。
好在只是前尘如风,今世里鸳梦终于重温。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都化做一腔肺腑。顾晨箫只回首凝望着慕容薇:“我早说过前缘注定,你偏不相信有过曾经,这幅画便是明证。阿薇,感谢上苍许我们重逢”。
蓦然间泪盈于睫,慕容薇抬手拭去,脸上早已湿漉漉一片。她拼命点着头,回应着顾晨箫的话语:“阿薇亦感谢上苍,虽然错过了前世,却许了咱们今生。”
在这个曾经囚禁过顾晨箫的院子里,除却那简单的一桌一椅,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再也身无长物。无法想像这谪仙一般的人物如何渡过了那漫长的十年,还终归破茧成蝶。
瞅着那画像早已被被摩挲得纸边泛黄,大约曾被顾晨箫时时拿在手里。想到上一世的错失,慕容薇任凭眼横流,偎向顾晨箫的怀中。
秋风起,黄叶落,边城早又冰天雪地。
顾晨箫携慕容薇一路游山玩水,踏上返回临水三郡的归程时,内忧外困的靖唐关外迎来了西霞的五万大军。
苏光复接到童大海的禀报,气急败坏地登上城楼,瞧着关外一夜间好似从天而降的西霞官兵,还有旌旗烈烈随风在风雪中飞扬,他一口鲜血狂涌,结结实实吐在了城墙之上。
鲜血在厚厚的白雪上绽放,似一朵奇异绚丽的曼莎珠华,美得令人目眩,却结结实实打开整个靖唐关赶往黄泉的通道。
第七百五十章 纸鸢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城墙上如白毡铺地,一片缟素气息。
苏光复被人抬回房里躺下,脸色一片蜡黄。苏暮然快手快脚使人支着火盆,又忙着去传军医。童大海、黄捷等军中将领连同几位千禧教的头目都聚拢在苏光复床榻四周,忧心忡忡地盯着昏迷不醒的他。
苏暮寒本是随着众人走至门口,瞅着那一大屋子人焦急惶然的样子,他略略踟蹰了片刻,终于过门不入,而是径直回了自己房里。
不大的墙壁上挂满了各色风筝,全是苏暮寒这些日子所制。
大敌当前,他却借着扎制风筝略做消遣,已然引得军中诸人不满,只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轻易发难。
苏暮寒目光掠过墙上那些五色斑斓的风筝,悄然将手伸到床榻下最隐蔽的地方,一只丈余长的木盒里装着他如今最后的希望。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只折成三叠的雄鹰风筝。用了防雨雪的厚黄油布做面,粗壮坚硬的竹节做骨,与墙上那些莺莺燕燕迥然不同。
苏暮寒慎重地抚摸着这只硕大的风筝,又将它仔细收到床下,他认真测算着已然算过无数次的数据,不允许这风筝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临近晚膳时,有士兵来向苏暮寒禀报,道是苏光复已然苏醒,如今请他过去。
外头呵气成冰,苏暮寒搓了搓手,披了件墨黑的大氅,顶着风雪往苏光复房中走去。进了院子,正与从里头出来的苏暮然打个照面,苏暮然眸色冰冷,狠狠地剜了苏暮寒一眼,似是责怪他方才的薄情。
苏暮寒不以为意,只是默默侧身,与苏暮然擦肩而过,微微掀起了苏光复房门前厚厚的棉帘子。
房内只有苏光复一人倚着青绸素面的迎枕半卧半坐,一旁的炕桌上搁着药碗,里头还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汁。
苏暮寒打眼瞧去,见苏光复神色憔悴,嘴唇毫无一丝血色,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他心间一阵悲哀,抿了抿嘴唇,什么话都没有说,只静静立在房中。
苏光复指指一旁的太师椅,示意苏暮寒落坐。刚刚翕动着嘴唇唤了句暮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口暗红的鲜血喷在床头的漱盂里,苏光复大口大口喘着气,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腥咸。
苏暮寒目无表情地瞧着,心间却是一阵一阵刺疼,他拿一旁的茶壶倒了碗水,漠然递到苏光复手上。
苏光复颤抖着捧住茶碗,将茶水一口饮尽,又喘息了半晌,这才平静地说道:“主子,光复时日无多,有些话想与你聊一聊。你大约已经猜到,老主子真是属下派人射杀。光复不敢祈求主子原谅,只能诚实地告诉主子,若一切可以重来,光复依然别无选择。”
笼在黑色大氅里的双手微微颤抖,苏暮寒眸色漠然,身体站立笔直如松。纵然内心翻江倒海,瞧着却是一片平静。
面对苏光复的坦白,苏暮寒只是微微点头:“先父阻挠复周大计,以光复先生这样的忠烈,自然会将他除之后快,这点我毫不怀疑。”
苏光复惨然而笑,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更添病骨支离:“主子,如今我们这些人已是穷途末路,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吧?”
苏暮寒也不否认,只静静注视着苏光复:“先生要将我拦下来不成?”
不过个把月的光景,苏光复本是花白的须发已然全被霜雪染成银丝,整个人骤然间老了几十岁。他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悲喜莫辨的神情。
“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得一点不错。人心不在,强留又有何用?主子想去便去吧。我这一生,终归是光阴虚掷,匡复大周再也无望。”
苏光复孑然一身,从不要自己为儿女私情所累,这一生都用在匡复大周上头,到头来却成了镜花水月。心上的打击比身上更重,已然摧毁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烛火昏黄,映着苏暮寒平静如水的脸庞,他低低笑道:“先生这一生都为大周而活,暮寒佩服之余倍感悲壮。奈何天不从人愿,这些年千禧教便似是飞蛾扑火。实不相瞒,我如今才对先父有了新的认识。他并非不想取这祖宗留下的天下,而是不想做无畏的牺牲,更不想陷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
提及苏睿,苏光复目含深情,充满深深的缅怀:“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曾是极要好的兄弟。诛杀他的命令颁下,无异于从我的心头剜肉。你随了你的父亲,纵然有些野心,却还是太过仁厚。”
苏光复强撑着一口气,将深邃的目光转身城门的方向:“你明知大战在际,城内又是缺衣少粮,早便知晓要靠杀马续命,才提前要乌金携墨离遁去。连一匹马的生命都要顾及,又如何狠得下心来亲手诛杀你的亲人?不管我承认与否,这场战争未及开锣,便败局已定。”
苏光复字字猜得极准,苏暮寒也不掩饰,他深深向苏光复一揖,似要还尽他的恩情:“先生睿智,暮寒的确已然后悔。如今别无所求,唯愿平安离开,守着墨离与乌金终老,自此远遁红尘,再不问世事一步。”
喉头一抹腥咸的感觉上涌,苏光复拼力将那口血咽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咱们将话说开,自此便一拍两散。但愿主子的纸鸢够高,能助您飞越城墙,再飞越西霞的重重包围,能与乌金和墨离重逢。”
竟然连苏暮寒制作风筝的意图也拿捏得极准,苏暮寒绝世的容颜上此时才显出一丝萧瑟:“先生果然聪慧,暮寒的心思从来瞒不过先生。”
苏光复目露微笑,充满了对往的缅怀:“昔年苏家老宅之中,我曾与你父亲一起扎制纸鸢,他便曾制作过大鸟飞越山涧。当日沧浪轩内我曾亲见他的手艺挂在你的书房,你必然已得过他的真传。”
世事如梦,曾经的兄弟成了生死之仇,如今的苏光复已然是强弩之末,他歉然地望着苏暮寒,再次翕动着嘴唇。
第七百五十一章 绝别
烧得通红的火盆也暖不了苏光复冰寒彻骨的身体,他晓得自己时日无多,认真对苏暮寒说道:“对不住,是我夺去了你的父亲,又将年少的你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若有来世,咱们彼此祈祷再不相遇。”
苏暮寒良久无言,唇角默默翕动了半天,方缓缓说道:“并不是全与先生相干,也赖我自己被某些事迷了眼。若说有错,咱们五五相开,彼此各不相欠。”
苏光复最后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然后便费力地去吹熄炕桌上的灯火。
房中昏黑一片,被窗外的雪色映得格外凄清。苏光复嗓音沙哑地对苏暮寒说道:“功过都是过眼云烟,咱们只等着盖棺定论吧。主子,咱们就此别过,我委实太累,想要好生睡一觉。”
苏暮寒依言退出房外,将苏光复的房门轻轻阖上。
与此前预料的一样,靖塘关中青黄不接,打从三日前粮仓便见了底。童大海等人苦无良策,已然开始斩杀马匹和着草根渡日。
士兵们平日将马匹看成自己的兄弟一般,眼瞅着朝夕相处的伙伴倒在自己屠刀之下,各个黯然神伤。前日便有名士兵抱着临死的战马嚎啕大哭,誓死也不愿分食自己的坐骑。
靖唐关内风雨飘摇,军心早已不稳。三万士兵都曾与苏光复朝夕相处,这里面既有苏氏族人,也有千禧教的旧部,他如何舍得与这些子弟兵们共赴黄泉。
苏光复纵然心比天高,也晓得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借着微弱的雪光,他又欠了欠身子,费力地抓住炕桌上的纸笔,拖到自己面前。
就着惨白的雪光,苏光复颤抖着右手取起了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个大大的“降”字,做为自己最后的遗言。
朔风拍打着厚厚的棉帘,远远近近一片风声鹤唳,苏光复身上是一阵一阵的阴寒。晓得自己大限将至,苏光复颓然搁了笔,遥望玉屏山的方向远远拜了几拜。
又是一口鲜血狂涌,喷在他单薄的青衫之上。苏光复微弱地咳嗽了几声,头静静垂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动静。
一代枭雄,死于悔恨无助与饥寒交迫之中,到也令人恻然。
再说苏暮寒退出了房门,独自立在营地的不远处,瞧着那些影影瞳瞳的灯火,看着连绵不绝的风雪,心里亦是五味陈杂,绝望的酸涩感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打从西霞三万大军如同从天而降的那一日,他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必定是高丽国早与西霞达成协议,不仅断了靖唐关的粮草,使靖唐关彻彻底底成了一座孤城,还允许西霞从高丽国借道,大军才会来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
不晓得这个计策出自谁的手笔,苏暮寒到有些惺惺相惜。多次翻看舆图,他也曾打过从高丽借道、杀回西霞的主意,还曾与苏光复仔细商议。
高丽坚决斩断了与靖唐关的联系,也是将苏光复此前所有的希望抹杀,他悲愤交加,身体才每况愈下。
苏暮寒略略回眸苏光复的居所,心内仇恨与怜悯两相交织,终是决绝地转过头去。方才既已道过离别,便不必惺惺作态,此间旁人与自己再无半分关系,苏暮寒去意萌生,一刻也不愿再留在这里。
他大踏步回到房中,将藏在床下的那只雄鹰风筝取出,再次检查上头坚实的竹条与木方。丈余长的雄鹰伸展着两翼,在翅膀与利爪的位置配着精钢的手环脚环,苏暮寒检查无误,依旧折叠好藏在墨黑的大氅之内。
风雪愈大,雪粒子冷冷打在脸上,如一片飞扬的砂砾,几步之内便视线不清。苏暮寒挑了盏防风灯笼,踏着积雪悄然登上了靖唐关的城墙。
城墙上虽有士兵驻守,连日的操劳与疲惫,如今个个都是心力交瘁。他们神情有些木讷,瞧着苏暮寒上前,只是远远行了个礼。
西霞的军队扎营在离靖唐关不足两里地的地方,风挟雪势,那边一阵阵烤肉与美酒的香气顺风飘上城墙,远远地还能听到西霞营地里士兵们嘹亮的歌声,显然士气正足。
一切形成鲜明的对比,靖唐关守城的士兵们有气无力握着刀剑,满脸菜色间掩饰不住腹中的饥饿感,更是风霜憔悴。
苏光复说得极对,这场仗根本不必开战便败局已定,只要西霞的军队再围几日,城中的马匹便会杀尽,靖唐关不战自败。
悲凉与内疚、悔恨、各色情绪交织,眼望这些无辜的士兵,想到他们一个一个都会枉送性命,苏暮寒头一次觉得他与父亲的心意如此相通。
“父亲,若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老老实实接过您手中的长枪,替您守在边城这个地方。可惜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做儿子的没资格祈求你们的原谅。”
苏暮寒在心底喃喃自语,他悄然选了个隐蔽的地方,小心地将风筝重新固定,再将自己的手脚固定在手环、脚环之内,准备御风而行。
“苏暮寒,你要做什么?”隔着数十丈的地方,忽然亮起一盏昏黄的灯笼,映着苏暮然戾气大盛的狰狞面孔。
苏暮然健步如飞,向苏暮寒飞奔而来,阴沉的话语似是从牙缝里挤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身上留着西霞皇室肮脏的血,便是玷辱了大周皇室的血脉。如今大难临头,你不与众兄弟同生共死,反而要独自逃走,真是懦夫。”
苏暮寒冷冷一笑,疾步踏上城墙的垛口:“人各有志,族兄,我已与光复先生告辞,如今也与你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眼见苏暮然就要扑到眼前,苏暮寒迎着呼啸的北风,凌空往下一跃,便扑进漫天的风雪中。他借着风筝飘飞之力,操纵着手上的线绳,开始往城外飘去。
苏暮然迟了半步,没有抓到他的臂膊,只来得及撕裂了一小块风筝上的油纸布。他恨得咬牙切齿。吃啦一下撕下自己一片衣襟,再迅速将灯笼泼翻,连火带油浇上自己的衣襟。
挟裹着衣衫火苗的羽箭腾空而起,直直射向正在御风飞行的苏暮寒。
第七百五十二章 母子
被朔风所阻,苏暮寒飞行的速度并不快,眼见苏暮然那枝带火的羽箭破空而至,苏暮寒操纵着风筝艰难地躲过,一丝火星却被风卷向风筝的油纸面,瞬间便卷起火舌。
“该死”,苏暮寒低低咒骂了一声,将右手从钢环中取出,奋力拍打着火苗,想要将它熄灭。单手操纵的风筝失去了平衡,在空中变得摇摇摆摆,一路倾斜着往西霞官兵大营的方向飞去。
方才苏暮然在衣裳上故意浇了灯油,一点火星大有燎原之势,顷刻间便烧着了骨节,在夜空中开成一朵绚丽的花。
苏暮寒手忙脚乱,更兼风筝右翼着火变得轻重不匀,一时在空中摇摇欲坠。
他本是精确地测算了方向,想要一直飘往从前那处小树林间,借着夜色深浓远走高飞。如今被大火所阻,风筝刚飞到西霞营地便呈了下坠之势,更兼火苗舔上他的大氅,腿间传来一阵炙烤的疼痛。
苏暮寒死死拉着手中的绳索,却阻不住风筝直直往下坠落。死神仿佛就在眼前,西霞大军的帐篷在眼前蓦然放大,白雪覆盖的土地冷硬无比。
顾不得身上有火舌渐渐蔓延,他拼力阻止风筝下坠的势头,耳旁全是呼啸的风声。只听嘎吱一声,却是风筝的整个右翼被火烧断,半只翅膀从中折断,这下风筝坠势更猛,几乎无法操纵。
苏暮寒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结结实实摔在一片冰天雪地之间,头颅堪堪撞上一块突起的石头,鲜血立时喷涌。
失去意识之前,苏暮寒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他好似身在云端,隐约有几道白练挟着满天的雪光卷住自己的腰身,然后又是清脆的裂帛声音。
头上的鲜血染红了雪地,如同琉璃世界的一片白雪红梅。苏暮寒在地上轻轻抽搐了两下,眼睛便沉重地阖上。
方才夜空中那一片火光冲天而起,负责守卫的西霞军士大声呐喊,早惊动了军中的罗绮。她以闪电之势冲出营帐,正瞧见苏暮寒如火人一般从高空坠落。
数十丈的距离,若是掉到地下必定粉身碎骨。
电光火石之间,罗绮眼前全是楚朝晖满目凄然的面庞。她倏然腾空而起,身形与片片飞舞的雪花融合在一起,手中白练如一抹袅袅白烟,裹住苏暮寒的腰身,将他下坠的身形阻得一阻。
白练韧如蒲草,却力有千钧,卸去大半苏暮寒高空坠落之力。伴随着清脆的裂帛声,苏暮寒虽然结结实实摔落在地面,却无有性命之忧。
罗绮凌然几步抢上前去,挥掌将苏暮寒身上火苗扑灭,早有士兵抢上前来,将苏暮寒从烧得面目皆非的风筝上解下,送去里头营帐。
李之方在边城之中坐镇,此定并未亲征,而是小李将军统揽靖唐关之战。
他立在苏暮寒榻前,瞧着昔日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满目凄然,手上脚上都有烧伤,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又是一片鲜血淋漓,简直惨不忍睹。
忆及当年姑苏皇城之中,两人鲜衣怒马把臂同游,正是春风得意,奈何一步踏错成了遗恨万古。他轻叹了一声,还是吩咐军医先行救治。
第二日风雪更盛,一直紧闭城门的靖塘关上居然挑出几面白旗。黄捷立在城头请西霞的士兵传讯,他要与西霞的主帅对话。
昨夜苏暮然阻不住苏暮寒,匆匆去给苏光复送信,才惊见他已然梦断黄泉。
炕桌上大大的“降”字刺得人一阵心痛,回首这些年来岁月蹉跎,终将一事无成,无论是黄捷、童大海,还是苏暮然,都是久久无言。
三人枯坐良久,童大海率先拍板:“光复先生的意思我晓得,三万兄弟尽是效忠大周的子弟兵,先生必是不忍他们一道黄泉路上做鬼,便降了吧。”
打从反出西霞的那一刻,黄捷心里便存了死志,他也无惧再做西霞的降臣,成为李之方手上的俘虏。为了手下三万兵将,黄捷忍痛点了点头。
苏暮然端正地冲着苏光复的遗体拜了几拜,也冷静地立起身来:“暮然听从两位将军的提议,遵从光复先生的遗愿。”
靖唐关内彻夜火把通明,黄捷连夜召集了几位军中将领,宣布了明日投降的决定,又将苏光复简单装殓,葬在离营地帅帐的不远处。
遗恨千古,苏光复梓棺的方向遥对姑苏皇城,算是对大周曾经的缅怀。
黄捷在城墙上终于等得小李将军催动马匹来到靖唐关下,他在城头抱拳拱手:“李将军,黄某戴罪之身,任凭军中处置。我这手下三万人马却是无辜,恳请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活路。”
小李将军手中马鞭遥遥一指,向黄捷喝道:“你身为西霞将领,却与叛贼同流合污,绝无饶恕之理。如今既有心投降,还不速速自缚,打开城门?”
黄捷抱拳拜谢,靖唐关的城门缓缓打开,高高的吊桥放下,黄捷与童大海一身白衣缟素,领着三万士兵齐齐受降。
小李将军瞧得他们身着孝衣,士兵们腰间还系着麻绳,晓得是苏光复故去,到不曾惊扰逝者,反而命黄捷留人看守他的坟冢。
大军凯旋而归,瞧见被一幅担架抬进来的苏暮寒,楚朝晖踉踉跄跄走上前去,弯下腰来捧住了儿子枯瘦蜡黄的脸。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从楚朝晖眸间汩汩流出,打湿了苏暮寒的衣衫。她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苏暮寒依旧英武的俊眉,忍不住哽咽出声。
明珠与辛太妃一左一右,从两旁搀住了她。罗绮轻轻劝道:“夫人不必伤心,苏少爷性命无忧,只是被石头撞击到了头部,这些日子一直在昏睡之中。如今到了边城,请军医们好生救治,一定会吉人天相。”
不管经历了多少是是非非,母子间依旧十指连心。楚朝晖忍着眼泪拼命点头,命人将苏暮寒安置在自己大帐之中,又将火盆移到他的榻前。
“暮寒,你醒来;暮寒,你睁开眼睛看一眼母亲”,楚朝晖的泪合着深情的呼唤,暖暖包容着陷在沉睡中的苏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