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行
也不知在黑暗中沉寂了多久,易知足突然有了知觉,听的到河水的流动声,隐约的说话声,鼻端也嗅到淡淡的脂粉香,想睁开眼,却发现怎么也睁不开眼,不仅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仿佛没有身体似的。
这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是灵魂出窍了吗?他感到一阵恐慌。
隐约的说话声渐渐清晰起来,“……听闻宝顺洋行的颠地,近日在游说一些港脚商,准备联名向总督府递交禀帖,控告兴泰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有什么法子?还能不让他告了?”
“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转圜?那些王八蛋,不管是蓝眼珠还是绿眼珠都只认白银子,如何转圜?”
“……世宽兄就没其他的想法?”
“想法?欠了两百多万,粤海关和十三行象盯贼似的盯着,还能有什么想法?”
十三行!易知足愣了愣,作为土身土长的广州人,他岂有不知道十三行之理?垄断大清对外海贸的十三行曾经有过极为辉煌的历史,十三行行商与山西晋商、两淮盐商一并号称大清三大商帮,遗憾的是,十三行在第一次**战争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颠地?不就是林则徐禁烟中的那个大**贩子?粤海关、颠地、总督府、兴泰行….十三行还没解散?这是第一次**战争前夕的广州?
易知足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恐惧,说话的两人又是什么人?听语气似乎是十三行的,就在他琢磨两人身份时,说话声又响起;“易兄无大碍吧?虽已入夏,但早晚河水凉,他又是醉酒落水……。”
“放心,不会有事,好人不长命,坏人万万年,乐仔铁定没事……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去眯一下罢,这里叫小厮守着。”
醉酒落水!易知足突然一下醒悟过来,他可不就是酒后与好友一起雇了条小船夜游珠江,船在江中出事落的水!见鬼,这是穿….越…..了?他脑中轰的一响,无数残碎的画面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向他涌来,随即就昏迷了过去。
天渐渐亮了,小厮李忠贵心情忐忑的守在易知足的床边,心里暗叹倒霉,谁能想到少爷在花舫上喝个花酒,竟然还能掉到河里去,但愿菩萨保佑,少爷能安然无恙,否则这样子回府,自个铁定是要被打的半死。
待的日头升起老高,见易知足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李忠贵有些担心,凑到床前轻唤道:“少爷,少爷。”
见没反应,他大着胆子摇了摇,但觉入手滚烫,易知足却丝毫没有反应,他登时吓了一大跳,连忙开门出去跑到隔壁房间,大力拍门,喊道:“严公子,严公子,我家少爷不好了!”
很快,肥头肥脑,大鼻子小眼睛的严世宽就探出头来,道:“怎么了?”
李忠贵带着哭腔说道:“少爷一身滚烫,摇都摇不醒……。”
一听这话,严世宽立时急了,鞋都不及穿,打着赤脚就跑进了易知足的房间,旋即又冲了出来,一脚就将李忠贵踹翻,一脸狰狞的怒喝道:“都烧成这样子了,你是怎么侍候的?怎么不早说?”又踹了李忠贵几脚,他才吼道:“还不赶紧的去请郎中!”
这一来,花舫上下人等都给惊动了,问明情况,花舫老板也急了,赶紧的遣人去请郎中,随后,又返回自个房间,给供奉的观音菩萨上了三炷香,低声祷告,昨晚包下整艘花舫的是几个十三行子弟,那可不是他惹的起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广州怕是都没法呆了。
留宿在画舫上的几个十三行子弟听的动静也纷纷聚了过来,一个个心情忐忑却束手无策,也没人拿得定主意,这易知足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一个个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郎中来的还算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随着两个小厮快步上了花舫,把完脉之后,老郎中凝神端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冲众人团团一揖,道:“老朽医术浅薄,还望诸位另请高明。”
什么意思?众人都是一呆,严世宽连忙上前一步,道:“可是病情凶险?”
“怕是有性命之忧,诸位还是另请高明。”老郎中说完,分开众人,快步离开。
有性命之忧!严世宽脸色登时一片苍白,愣了愣神,他急忙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将他送回府,分出两个人去请广州城和西关最好的郎中,直接去易府。”
众人正一片乱糟糟之时,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上花舫,一眼瞅见严世宽,连忙唤道:“少爷,少爷。”
严世宽正自焦头烂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老爷让您马上回府。”
“没眼力的东西,没见我正忙?”
那小厮哭丧着脸道:“少爷,一伙子外商今儿一大早,到太平门外递了禀帖,将老爷告了,整个西关如今都传遍了,老爷严令,着少爷马上回府。”
颠地的动作这么快?几个十三行子弟不由的面面相觑,严世宽呆了一呆,对着几人拱手道:“劳烦几位尽快将乐仔送回府,在下先行一步。”说着一跺脚,快步离开。
公元1837年,道光十七年,四月二十。
英商颠地向两广总督邓廷桢递交禀帖,控告十三行之兴泰行欠债二百五十八万元(银元),无力偿还,恳请邓廷桢洞明恩准,谕饬十三行依照惯例,着未破产的行商会议,确定赔偿方案。
太平门外,西关——十三行商行、外夷商馆所在地,广州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兴泰行巨额商欠被外商控告,消息一传开,立时在西关引起了轰动,整个西关的大小茶楼、中外洋行、商号、会馆、夷馆、学院,街头巷尾皆是议论纷纷。
十三行行商倒闭破产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象兴泰行这样的却是少见,兴泰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入行时间也不长,不过才七八年时间,居然就欠下了如此巨额的债务,自然分外引人瞩目。
一些嗅觉灵敏,心思灵动者则预感到,平静了十余年的十三行或许又将迎来一场劫难,而且很可能是关乎十三行存亡的一次生死大劫!
西关,靖远街,孚泰行。
年逾五十的昆官——易允昌手中捏着一份《广州周报》,紧锁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的踱着,兴泰行被外商控告,虽然早有预料,可一旦成为事实,还是令他感到极度不安。
十三行大部分行商都负债累累,孚泰行亦不例外,欠外商债务约四十万元,虽说商欠数额并不是很大,但他担忧遭受池鱼之殃。
十三行商行一旦因商欠被外商控告,结局就是倒闭破产,自乾隆朝以来,几乎没有例外,倒闭商行遗留的债务,则是由十三行未破产的商行一起赔偿——这是朝廷制定的连带互保制度。
易允昌担忧的是,以十三行如今的情形,绝对无法在短期内偿还如此之高的债务,这势必会引发放贷外商的恐慌,从而纷纷上门催债。
孚泰行这几年根本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债主若是一齐上门逼债,孚泰行立马就得步兴泰行的后尘,退一步讲,就算只有一半的债主上门逼债,孚泰行最多也只能撑的住今年不倒闭,明年仍旧逃不过倒闭破产的下场。
来来回回不知道踱了多少个来回,易允昌才停下脚步,对外吩咐道:“来人。”
一直在门外候着,协管行务的易知书连忙推门进来,他是易允昌的长子,刚过而立之年,从道光十年孚泰行成立之日起,就一直协助打理商行,不仅熟悉商务,而且说的一口流利的广东英语。
见他进来,易允昌扬了扬手中的报纸,道:“英商控告兴泰行一事刊载在《广州周报》的头条,这必然会激起外商的恐慌,少不了会有人上门催债,你去跟那些个有交情的茶商丝商们谈谈,看能否赊一批茶叶生丝,价格可以高点,另外,盘点一下货栈,将囤积的货物全部抛出去,低价,甚至是亏本也在所不惜。”
这简直就是饮鸩止渴!易知书脸色一下变的苍白无比,迟疑了片刻,他才低声道:“能否想法子借贷……?”
易允昌盯着他道:“眼下这情形,收贷都还来不及,谁敢给咱们放贷?”
易知书不敢再废话,点头道:“孩儿马上去办。”
“吩咐下面,有夷商来访,不用通报,直接领进来见我。”易允昌说着挥挥手,道:“去吧。”
听的关门声,易允昌仰天长叹了一声,全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都萎顿不堪,高价赊进茶叶生丝、低价甩卖囤积货物,不是为了还债,而是为倒闭破产做准备,做出这个决定,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既然倒闭破产已是在所难免,苟延残喘也不过是拖到明年,那么迟倒闭就不如早倒闭,明年倒闭就不如今年倒闭!被动倒闭,就不如主动倒闭!
随着兴泰行的倒闭,十三行的商行不说倒闭一半,至少也要倒闭三四成,乘着这股倒闭风潮,主动倒闭,更容易浑水摸鱼。
十三行商行欠债倒闭,不仅要抄没家产,行商要以诈骗罪名充军流放边疆,更为不堪忍受的是,家属也要全部发卖抵债。
易允昌之所以主动做出倒闭的决定,就是不甘心,不甘心拖累所有的家人,他要筹划将一部分家人送去南洋避祸,至少为易家留点希望。
突然,房门被猛的一下推开,一个中年人脸色煞白的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老爷……三少爷……出事了!”
第二章 为钱困
正自黯然伤神的易允昌被吓了一跳,待见的来人是府中管家苏云轻,又听闻是老三出了事,脸色登时就变的有些难看。
老三又闯什么祸了?三个儿子中就数这老三最不成器,也最不让他省心,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游手好闲,四处惹是生非,可没给他少惹麻烦,虽然心烦,他还是耐住性子,缓缓坐下道:“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老爷。”苏云轻稍稍平息了下呼吸,这才开口接着道:“三少爷昨晚三更在靖海门渡口的花舫上,纵酒寻欢,不慎失足落水,如今仍昏迷不醒,高热不退……,请去的郎中说,有性命之忧。”
有性命之忧!易允昌脸色一变再变,“蹭”的一下站起身,大声呵斥道:“昨日三更的事,为何现在才报?”
苏云轻低声解释道:“昨夜救上船一翻折腾,三少爷呼吸转匀,似无不妥,只以为是醉酒未醒,仍留宿花舫,三少爷跟前的小厮起初不在花舫上,知情后或是心存侥幸,待的今早发现不妥,这才急请郎中……。”
“这些杀千刀的东西!”易允昌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才强忍着怒气道:“人现在在哪里?”
“已被接回府中。”
“还不赶紧去请唐郎中。”
“已经派人去请了。”
“回府!”易允昌说着拔腿就走,也顾不上商行这边了,他膝下原本三子五女,老二易知理在十二岁时就没了,老三是幺儿,又是嫡出,自幼就颇受宠溺,再不争气,那也是心头肉!
丛桂坊,易府,东跨院。
院门外一溜儿跪着四个小厮,李忠贵跪在最前面,跪的笔直,头上还顶着一块青砖,房间里,昏迷不醒的易家三少爷——易知足躺在床上,被脱的光溜溜的,身上就只留了条短裤,两个俏丽的丫鬟不断的用湿毛巾擦拭他全身上下,为他降温。
太太林氏守一脸泪痕在房门外神情焦急的转着圈,不时的抬头向院门外张望,盼着唐医生或是易允昌出现。
许是降温起了作用,床上的易知足突然开口含含糊糊的道:“水…..水…..。”
两丫鬟定神细看了看,随即欣喜的道:“醒了!三少爷醒了!”
一听儿子醒了,林氏连忙擦了把脸,迈着小脚冲到床边,果然听的易知足断断续续的道:“水….水….。”她不由的大喜过望,连忙道:“快去倒碗水来。”
易知足在三人伺候下迷迷糊糊喝了一大碗水,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见这情形,林氏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人也变的有主见起来,吩咐道:“叫厨房马上去熬碗姜汤来,先发汗,不然能把人烧坏了。”
心急如焚的易允昌坐着四人抬大轿一路不停的催促,仍是花了半个多时辰才赶回府,一俟轿子停下,他便火烧火燎的赶往东跨院,一路上,他仔细琢磨了下,两个儿子,老大协助打理孚泰行商务,是逃不掉的,能下南洋的就只有这个不成器的老三,老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易家可就没指望了。
疾步赶至房门外,见的唐郎中正坐在床边凝神把脉,易允昌连忙停下脚步,心情忐忑的在外等着,一个劲的自我宽慰,不会有事的,唐连生是西关最有名气的郎中,医术高明,一定能救老三!
不一会,唐连生就站起身来,易允昌连忙迎上前,急切的问道:“唐先生,犬子……。”
唐连生摆了摆手,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个丫鬟,道:“病人刚刚才发过汗,你们给他灌了……姜汤?”
“是。”丫鬟夏荷蹲身回道:“方才三少爷迷迷糊糊的开口要水,太太喂他喝了一大杯水,见他喝的好,又叫人熬了姜汤,三少爷喝了一大碗姜汤,捂了一阵,就出了一身大汗。”
易允昌知道唐连生素来最忌讳的就是病人家属自行其是,听的这话忍不住呵斥道:“胡闹!”
“无碍。”唐连生不紧不慢的道:“夫人亦是爱子心切,这姜汤喂的好,喂的及时,三公子是深夜醉酒落水,内热外寒,两相一激,引发高热,一夜之后,酒劲已过,用姜汤驱寒发汗正好。”
“犬子脉象如何?”
唐连生抚着颌下长须,缓声道:“三公子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节律均匀,已无大碍,稍加调养,歇息两日就没事了。”
听的这话,易允昌不由的看向管家苏云轻,疑惑的道:“那之前如何说有性命之忧?”
唐连生笑道:“不过是庸医骗钱伎俩罢了。”
没事就好,易允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看着躺在床上的易知足,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当下将两个丫鬟和管家都赶了出去,这才看着唐连生,开口道:“唐先生,犬子的病情能否暂且保密?”
唐连生跟易家也是七八年的交情了,稍一迟疑,便试探着道:“有人问起,仍然是有性命之忧?”
易允昌含笑一揖,道:“劳烦唐医生了。”
易知足这一觉足足睡了一整天,直到掌灯时分,才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见一个陌生,却又分明极为熟悉亲切的老妇人一脸欣喜的看着他,略一犹豫,他才开口道:“我饿了。”
知道饿,那就没事了,林氏顿时喜笑颜开,道:“唐先生叮嘱过,只能吃粥或是面食。”
“我想吃您煮的面条。”
“好,娘就这就给你煮去。”林氏喜滋滋的站起身吩咐道:“叫他们马上将药煨一煨送来,记的多放糖。”
等林氏和丫鬟离开后,易知足挣扎着坐起身,神情复杂的环视了一下古色古香的房子和房里的陈设,抬起手仔细的审视了下,再摸摸脸和脑袋,光光的前额,脑后的辫子,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这一切都不是梦,真的是穿越了,真真切切的穿越了!
整整昏睡了一整天,他做了个奇长无比的梦,梦境清晰真实的犹如电影,那其实就是原本的易家三少爷的主要记忆片段,夸张点说,就在昏睡的这短短一天之内,他经历了一遍易家三少爷简单的人生。
听的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虚弱的闭上双眼,倒不是装,这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不说,还高烧不止,他真是相当虚弱。
在俩丫鬟的侍候下,吃了碗清淡的阳春面,接着又喝了碗奇苦难闻的中药,易知足总算是恢复了点力气和精神,待的林氏和丫鬟都退了出去,他歪在床上闭目默神。
他本就是在广州土生土长的,在北方一所三流大学厮混了四年,毕业后又回到广州,在一家不算大的外贸公司打工,平素里爱好就是上网看小说逛论坛,涉猎虽广,却博而不精,不过,对于近代史,尤其是清朝中晚期这段充满屈辱的历史,他还是知道的不少。
道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837年,距离林则徐虎门销烟还有两年,距离**战争还有三年,距离太平天国起义,还有十三年……。
想远了,十三行在第一次**战争后就会烟消云散,如今正是十三行风雨飘摇之际,兴泰行眼下岌岌可危,一旦倒闭,必然引起连锁反应,易家的孚泰行很可能会被连累,跟着倒闭。
十三行商行倒闭的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远不是倾家荡产那么简单,不仅要抄没家产,行商还得以诈骗罪流放新疆,令人发指的是行商亲眷要发卖为奴以偿还欠债。
以前的易家三少虽然从不过问孚泰行的事务,但对孚泰行的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从他的记忆中,易知足知道孚泰行的处境并不好,同样有着数额不小的外债,那是真正的外债——欠外国商人的债务,十三行美其名曰,商欠。
当务之急,他得想法子让孚泰行不遭受池鱼之殃,若是孚泰行被牵连倒闭,作为易家三少爷,他铁定是会被发卖为奴的,那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如何才能令孚泰行不受牵连?易知足拧着眉头默想,要论经商赚钱的眼光,他自信十三行没人能比的上他,问题是兴泰行岌岌可危,孚泰行的危机迫在眉睫,没给他多少时间,而且他如今对孚泰行的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换个思路,简单直接的思路,要挽救孚泰行,其实很简单,就是钱,只要有钱,就不担心有倒闭的危险。
问题是去哪里弄钱?他虽然不知道孚泰行究竟欠了多少外债,但却知道,十三行里的行商欠的最少的都有十多万银元,孚泰行不是最少的,至少也欠的有二十万来吧。
二十万银元可不是小数额,按购买力换算,当值他那个时代的四五千万,短时间内如何筹措这么大笔钱?
第三章 借钱难
将近二更,易允昌、易知书二父子才一脸疲惫的乘轿回府。
轿子直接抬进府在轿厅落轿,哈腰下轿,易允昌瞥了一步迎上来的管家苏云轻,径直就往东跨院而去,进了院门,他才开口道:“三少爷可醒了?”
苏云轻亦步亦趋的道:“回老爷,三少爷掌灯时分就醒了,喝了药,吃了碗面,大有好转,现正在歇息。”
听的老三大有好转,易允昌心情轻松不少,点了点头,道:“你去忙吧,知书陪我去看看。”
房间里,易知足歪在床上闭目假寐,这一番折腾,他确实感觉虚弱的很,听的房门响,他偏头一看,见前面一人身着官袍,年约五十出头,有些清瘦,蓄着长须,他不由暗自诧异,不是十三行的行商吗?怎的还是个官?瞥了一眼官帽上的顶子——白水晶,这是几品官?
再看后面那人,一身青色长衫,浓眉大眼,约莫三十上下,正微笑着望着他,一脸的亲善,他忙坐起身,怯怯的开口道:“爹……大哥。”
易允昌觑了他一眼,见脸色好转,精神似乎也不错,点了点头,顺手将官帽放在桌上,在床边坐下,道:“你昨日跟谁一起喝酒?”
“仁和行、东昌行、同顺行、顺泰行、兴泰行的几家子弟。”易知足低声道,这几家都是十三行中的小商行,几家商行关系未必好,但几家子弟尤其是不沾商务的子弟却经常在一起厮混。
听的还有兴泰行子弟,正在倒茶的易知足有些诧异的道:“严世宽也在?”
“嗯。”易知足点头道:“听闻外商有可能要联名控告兴泰行,大伙儿凑钱设宴,就为宽慰他……..。”
“不是有可能。“易知书看了他一眼,道:“英商颠地,今日已经正式向总督府递交禀帖,控告兴泰行了。”
颠地动作这么快?兴泰行的倒闭岂非是已经提上日程?这个颠地不知道是不是林则徐禁烟时的那个大**贩子颠地?那家伙还是个放高利贷的?有机会的会会那家伙,心念一转,易知足很是突兀的问道:“爹,咱家孚泰行会不会倒闭?”
易允昌没料到他问的如此直接,不觉一怔,随手接过易知书递上来的茶,浅呷了几口,他才异常严肃的说道:“孚泰行倒闭已无可挽回。”
听的这话,易知书一惊,连忙道:“爹,咱们今日不是赊了三万元的茶叶生丝?抛出去的货也有八万元,应该能撑过去。”
易允昌一脸苦涩的摇了摇头,道:“往年拆东墙补西墙还能应付过去,今年怕是不可能了,而且就算能撑过今年,没有现银周转,今年的生意也就黄了,明年照旧是难逃倒闭破产的厄运……。”
长叹了一声,他才看着易知足,道:“十三行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东印度公司倒闭,**大量流入,市面银钱紧缺,周转艰难,行外商又与英美散商勾结压价,孚泰行眼下已是举步维艰,再撑下去,亏欠只会是越来越大……你大哥一直协助为父打理商行商务,孚泰行倒闭,他断无置身事外的可能,为父不想你也被拖累……总得给咱家留点念想罢。”
说到这里,他抚了一下光溜溜的额头,不胜伤感的道:“你今年已满十八,按理早该成家了,但爹却一直没给你订下亲事,就为防着有这一日,你此番醉酒落水,外间郎中说你有性命之忧,这是天赐良机,正好籍此假死遁逃南洋……。”
听到这里,易知书一脸苦涩,难怪老爹这两年对老三的亲事一个劲的推诿,对老三不愿进学也听之任之,宁愿让老三在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也不让老三进商行帮忙,原来是早就预料到孚泰行会倒闭,可这未免太厚此薄彼了点。
想到这里,他不甘心的道:“爹,既是如此,为何不仿效伍家?咱们举家外逃,吕宋、噶罗巴、马六甲、安南、暹罗、南掌,何处不可安身?”
伍家自然就是怡和行伍家,现今大名鼎鼎的怡和行在创建之初,亦是负债累累,伍秉鉴的父亲——伍国莹在怡和行面临倒闭破产之时,悍然携带全家老小成功潜逃,这在当年是轰动广州城的大事。
易允昌却摇了摇头,道:“十三行商行倒闭破产,行商举家潜逃的,自十三行创建以来,唯有伍国莹一个,独此一例!你就没想想为什么?为什么怡和行仅仅在四年后又能卷土重来,重建怡和行,而且还能快速崛起?”
易允昌显然不想多讨论这个话题,稍稍一顿,便加重语气道:“举家潜逃,断无可能,安排两三个不涉商务的子弟外逃避祸是可行的,债务短缺数额不大的情况下,不论是粤海关还是十三行,对此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听他格外咬重两三个子弟,易知书心知肚明,这指的是老三和自己的一对儿女,问题是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做指靠吗?
听的易允昌居然要安排他潜逃南洋避祸,易知足心里一暖,原本他还打算仔细琢磨一下,如何去筹钱,但眼下是根本不给他时间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借!好在他之前考虑过如何借钱,虽然有风险,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见两人不吭声了,他大大咧咧的道:“爹,孚泰行是你一生的心血,怎能轻言放弃?孩儿有法子借钱,只不知道孚泰行具体欠了多少?”
听的这话,易允昌、易知书不由的面面相觑,老三该不会是脑子烧糊涂了吧?半晌,易知书才开口道:“三弟,这可不比你在外面欠的风流债那点小钱,四十万银元,你去哪里借?”
四十万银元!这数目确实大了点,不知道能不能借的到,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了,易知足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广州城最有钱的,莫过于十三行的伍家和潘家,伍家如今在十三行排名第一,又是十三行的总商,自然是去找伍家借。”
找伍家借钱?易知书一阵无语,但当着父亲的面,他也不好讥讽他天真幼稚。
易允昌却是觉的老三今天有些古怪,平日里老三见了他不说是老鼠见了猫,但在他面前也很是拘谨,今日是怎么了?这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迥异于平常。
再说了,老三平日里虽然游手好闲不过问商务,但却甚是聪明机灵,不是没有脑子,而且他与十三行一众行商子弟常有往来,不可能如此天真幼稚。
轻咳了一声,易允昌才开口道:“怡和行浩官伍绍荣虽然年轻,但伍家一直以来其实都是他爹伍秉鉴当家,西关、黄埔甚至是广州城都盛传伍秉鉴为人仗义大方,慷慨疏财,那都只是表象,不可当真。”
稍稍一顿,他才接着道:“十三行在外人眼里是一个整体,但内里,各行商为了生存,少不得相互拆台甚至是倾轧,粤海关和东印度公司不希望十三行铁板一块,也没少往里掺和。
咱家的孚泰行就是东印度公司为了避免十三行被几大商行垄断而刻意扶持的,早些年没少跟伍家的怡和行竞争,所以说,伍家是巴不得孚泰行倒闭破产,岂会在这个时候借钱帮咱们渡过难关?”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东印度公司不是已经倒闭了。”易知足信心十足的道:“伍家财雄东南,区区四十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伍秉鉴也非善财难舍之人,况且,就算他是只铁公鸡,孩儿也有钢钳子。”
“当真?”易知书一脸惊愕的看着他。
易知足正色道:“如此大事,小弟岂敢开玩笑?”
这下连易允昌也不淡定了,急切的问道:“快说说,有什么法子?”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易知足一本正经的道。
“三弟,事关重大,你不说,叫爹如何相信你?”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容我试一试,又不会有任何的损失。”易知足笑了笑,道:“我明日就去找伍秉鉴借钱,不过,伍秉鉴怕是轻易不会见人,还的劳烦爹亲自带我去见他。”
听他如此说,易允昌也不由的有些将信将疑,老三不是喜欢夸口的人,更别说在他面前夸口,况且如此大事,老三岂能不知道轻重,敢随意夸口?既不愿意说明个中原因,也必然有他的道理。
心中如此才,易允昌还是想套问清楚,沉吟片刻,他才道:“不急,你大病未愈,还是在家安心调养两日再说。”
“爹…..。”易知书迟疑了下,道:“三弟若真有法子让伍家借钱给咱们,那就宜早不宜迟,这两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上门来催债……再说,三弟要潜逃南洋,亦是不能拖延。”
易知足也担心夜长梦多,含笑道:“大哥说的是,此事不宜拖,借钱也得赶早不是?就明日罢,孩儿撑得住。”
“行,你今晚好好歇息。”易允昌说着起身出了房间,出了跨院,易知书终究是忍不住,道:“爹,该不会是伍家嫡系子弟有什么伤风败俗的把柄被三弟抓住了吧?否则三弟何以如此笃定?”
“有这个可能。”易允昌随口应道,转即却又想到,什么把柄值得伍秉鉴给孚泰行拆解四十万银元?只怕不是伤风败俗那么简单,踱了几步,他缓缓站定,转过身盯着易知书,沉声道:“有些事,无凭无据的,为父本不想说,但老三要找伍家借钱,就不能不说了。
伍家当年能够在怡和行倒闭之际举家潜逃,这本就十分令人生疑,销声匿迹五年之后,伍家又突然返回,重建怡和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怡和行信誉全无,重新开张却能得到英东印度公司的青睐。
英国大使马戛尔尼访华,你应该知道的,当年使团中最大的商船——‘印度斯坦号’的保商就是怡和行……,那年怡和行刚刚重建。”
长叹了一声,易允昌才接着道:“为父担忧的是,伍家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势力,老三要挟伍家借款,只怕未必能如愿,反而会惹祸上身。”
听的这番话,易知书亦是一呆,如今这世道,有银子还怕没人愿意卖命?似伍家这等财雄一方的主儿,势力本就盘根错杂,背后岂能没有一点见不得光的势力?老三若是为借银子而要挟伍秉鉴,怕真有惹祸上身的可能。
在心里权衡了一番,他才沉声道:“咱家如今的情形,还怕惹祸上身?真要惹了祸,三弟不仍旧可以外逃。”
这倒也是,易允昌轻叹了一声,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大祸临头之际,多一件祸事也没甚要紧,倒不如让老三去试试,再说了,不让老三死心,他也不会配合潜逃南洋。
第四章 伍秉鉴
天刚刚放亮,易知足就翻身下床,这一夜他几乎就没睡,下床后,他刻意弄出一点响动,他不习惯摸黑,也早留意到烛台旁边没有火柴,他不知道怎么点亮烛台。
门外似乎早有丫鬟候着,听的房间里有响动,一个丫鬟随即推开房门进来,吹燃火戳子点亮了烛台,然后转过身蹲身一福,道:“少爷昨日捂了一身大汗,奴婢一早就叫人备了热水……。”
易知足正想洗澡,当即点了点头,见他点头,丫鬟起身出门,旋即,便有小厮抬着大木桶,拎着热水进来。
就在卧房洗澡?易知足有些无语,却也不敢多说。
不一时,一应准备妥当,两丫鬟试了试水温,返身关了房门移步上前准备替他宽衣,这是要侍候他洗澡?易知足连忙轻咳了一声,摆手道:“这几日身子虚,可经不起折腾,你们出去罢,我自己洗。”
听的这话,两丫鬟脸色一红,福了福便移步出门,关好房门便守在门外,易知足赶紧脱衣进了浴桶,他知道,两丫鬟一个叫春梅,一个夏荷,都是他的贴身丫头,早就被易家三少拉上床了的。
洗完之后,易知足象个木偶一般,身体有些僵硬的任由两丫鬟帮着更衣、梳辫、洗漱,好一通忙活,待的收拾停当,天已大亮,神清气爽的他特意照了照镜子。
镜中少年,浓眉悬鼻薄唇,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略微不足的是脸部线条柔和了些,有伪娘的嫌疑,看的出是糅合了两老口的优点,难怪老大说他在外面欠下风流债,年少多金,又有一副好皮囊,天天在外厮混,没风流债才是咄咄怪事。
一脚踏出房门,易知足随口问道:“李忠贵呢?”
李忠贵是他随身小厮,一般都是走哪跟哪,身前身后殷勤侍候,以他目前的情况,还真是缺不了随身小厮。
丫鬟夏荷连忙回道:“回少爷,李忠贵等四人昨日跪了半日,又被老爷施以家法,如今都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起不了床?那正好借这机会换人,易知足正嫌李忠贵对他太熟悉了,怕露出破绽,毕竟在很多细节方面他与原来的易家三少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微微沉吟,他才道:“去给管家说,另指派一个精明伶俐点的到跟前侍候。”
夏荷聪明机灵的紧,见少爷大病未愈,却一大早起身,显然是准备出门办要紧事,不敢怠慢耽搁,一溜碎步退下去,着小厮赶紧的去找管家苏云轻。
正院里,易允昌早已起身,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他平素就起的早,今日更是早早就起身,伍秉鉴可不是什么闲人,虽说早已退出十三行,但每日里依然有不少访客,带老三去见伍秉鉴,自然是越早越好,以免等候时间过长。
听的苏云轻禀报老三要换随身小厮,他微微点了点头,昨日严惩几个小厮,既是为了惩戒,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老三更换仆从,他既有心着老三潜逃南洋,自然要为他安排几个忠心不二,又有能力的仆从。
假意思忖了半晌,易允昌才道:“叫李旺去三少爷跟前侍候,另外,东跨院这两日也不能缺了人,安排林大安等三人去东跨院。”
小半个时辰后,易允昌、易知足两父子乘了两顶小轿出了府,抵达码头后再乘船渡江而下,径往对岸的河南岛,十三行两家富豪——伍家、潘家的府邸——伍家花园、潘家花园都在河南岛海幢寺附近。
船舱里,易知足静静的看着江面上的景色,这是他从没见过,也想象不出的景色,两边江岸密密麻麻停满了各种大大小小他叫不出名字的船只,真真是桅樯如林,江面上,各种船只穿梭往来不停,整个江面就象一座巨大的水上浮城。
不知不觉间,船在漱珠涌运河伍家花园的私家码头靠了岸,两人下了船,一路漫步而行,伍家花园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一河之隔的潘家花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望着宽阔笔直的祠道,高大的牌坊,连绵的亭台楼阁,易知足心里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原本易家大院就已经让他觉的豪奢,如今跟伍家潘家花园一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别,暗自感叹一番后,易知足一指隔河相望的潘家花园,道:“孩儿不明白…..。”
易允昌抚须笑道:“可是潘伍两家为何会将私宅修在此处?”
“正是。”易知足点头道:“这里距离西关也稍远了些,孩儿不明白,为什么十三行其他行商的私宅多在西关,而偏偏潘家、伍家两大总商却选择这地方?而且还是比邻而居,难不成这是块风水宝地?”
“宅不近庙,寺庙旁能有什么风水宝地?”易允昌不屑的道,顿了顿,他接着道:“潘家与伍家都是福建人,而且是同乡,关系非同一般,两家宅子连在一起,应是出于互相照应的目的,另外是不是还有什么缘由,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说着,他停下脚步,看向易知足,神情严肃的道:“伍家是真正的富可敌国,势力庞杂,伍秉鉴执掌十三行数十年,手段心智皆非常人可比,不是轻易能被人拿捏的,你可要考虑清楚。”
都快到门口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易知足语气轻松的宽慰道:“爹放心,咱只是借钱,又不是敲诈勒索……。”
易允昌暗叹了一声,不敲不诈,又如何能在这节骨眼上从伍秉鉴手里借来四十万?
伍家花园,延辉楼,年近七十,但仍精神矍铄的伍秉鉴喝过早茶后,照例坐在厅堂里听小辈翻译《澳门月报》,自道光六年起,他就已经正式退出行商的行列,将怡和行交给儿子打理。
他想安享晚年,但树欲静风不止,不论是粤海关还是广州官场,不论是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还是美国的旗昌洋行但凡稍大点的事情都是直接找他,身不由己,他只能是打起精神,勉力支撑。
一个管事蹑手蹑脚的走进厅堂,静候了片刻,才抓住一个空挡禀报道:“禀老太爷,孚泰行易允昌在外求见。”
第五章 浪荡子
孚泰行易允昌?伍秉鉴显然颇觉意外,兴泰行倒闭在即,十三行一众小商行犹如惊弓之鸟,他岂能不知,有人上门来借贷,他早有预料,但孚泰行跟伍家跟他本人一直都没什么交情,就算是要临时抱佛脚,也抱不到他头上来,默然半晌,他才开口道:“就他一个?”
“两个人,随行的是易家三公子——易知足。”
“三小子?”伍秉鉴仰头想了想,道:“协助易允昌打理孚泰行商务的是他家大小子吧?叫什么来着?”
“老太爷好记性,协助打理孚泰行商务的确是易家老大,叫易知书,易家老三素来不沾边的。”
那易允昌带他家三小子来,是为其他事情而来?想到这里,伍秉鉴看向素来不太安分的孙儿伍长青,道:“你可认识易家三小子?”
伍长青看起来二十出头,实则才十八,因不喜读书,成年后就开始在怡和行里学习打理商务,为了看起来显的老成一些,刻意蓄了短须,他平日里没少在外面玩,跟易知足也打过几次照面,自然认得。
听闻问起,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含笑道:“回阿爷,易知足,小名乐仔,是十三行里有名的惫赖子弟,是个街头打架斗殴,青楼争风吃醋,酒楼夸富逞强的角儿,昨儿还听说他在靖海门对渡的花艇上醉酒落水。”
是个浪荡子?伍秉鉴微皱眉头,道:“家中子弟最近有没有在外生事的?”
伍长青眼睛转了转,道:“孙儿可没听说有谁在外闯了祸。”
“请他们进来。”伍秉鉴说着稍稍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伍家花园规模宏大,雍容华丽,院内布局煞费匠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古树、荷塘、各种各样的花卉、果树点缀其间,一路行来,易知足居然还看见院子养的有孔雀和鹿,他忍不住感慨道:“一步一景,或许夸张,但一院一景却不足以形容……真正是豪阔。”
听的这话,易允昌回首瞟了他一眼,感觉有些个怪怪的,老三最近的变化似乎不小,以前在他面前可没这般从容,略微沉吟,他才轻声道:“潘家伍家迭任十三行总商,两家花园既是私宅,也是外夷散心游赏之地,两家花园可说既是朝廷的脸面,也是十三行的脸面,岂能差了?”
原来还是外夷散心游赏之地,难怪的如此豪奢!易知足点了点头,这事他知道,这年头,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清根本就没把洋人当人看,所有来广州贸易的洋人都只能呆在指定的地方,不准进城,不允许见官,不允许携带家眷,连珠江上的花艇都不允许游玩。
一个月中只有两三天允许外出游览,不仅有时间限制,地方也受限制,局限在西关、河南岛、花地,这河南岛上可供游赏的也就是潘家伍家花园和海幢寺。
两人一路穿廊过院,差不多两盏茶功夫才抵达延辉楼,进的厅堂,见伍秉鉴起身,易允昌忙疾步上前躬身长揖道:“孚泰行易允昌见过平湖公。”易知足亦是有样学样,跟着一揖。
伍秉鉴瞥了二人一眼,面无表情的道:“易昆官无须多礼。”说着看向易知足,道:“不知易昆官携令郎前来有何要事?”
还真够直接的,看来是跟洋人打交道打多了,易知足抬头打量了他一眼,见这位十三行的传奇人物身材瘦小,一张倒三角脸上蓄着花白的八字须,脸颊无肉,眉毛稀疏,实在是其貌不扬,但眼神却甚是犀利。
易知足瞥了一眼伍长青,这才对着伍秉鉴拱手道:“今日前来拜见平湖公,是晚辈有要事相商。”说着,他转身对易允昌一揖,道:“事涉机密,孩儿斗胆,恳请父亲回避。”
见这情形,易允昌更是确信儿子是准备要挟伍秉鉴,嘴唇动了动,却觉的这时说什么都是多余,担心的看了儿子一眼,他才冲伍秉鉴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拱了拱手,一言不发的转身退下。
伍秉鉴有些纳闷的看了他俩父子一眼,估摸着定然是伍家子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落在了易家这个惫赖子弟手中,当下瞥了眼伍长青,吩咐道:“去书房将报纸翻译好,别老是结结巴巴的。”
“孙儿遵命。”伍长青应了一句,躬身退下,随即脚步轻快的进了书房,关上门,他立即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他心里可说是好奇到了极点,易知足这惫赖家伙肯定是来告状的,难道他前儿在靖海门渡口的花艇上醉酒落水跟伍家有关?
厅堂里,伍秉鉴施施然落座,斯条慢理的道:“有事直说,老夫不喜兜圈子,也没时间。”
“那晚辈就直说了。”易知足说着上前几步,拱手道:“晚辈前来,是想向平湖公借五十万大洋。”
见他开口就要五十万大洋,伍秉鉴脸色一沉,一双眼睛盯着易知足,却不开口说话。
被伍秉鉴这么盯着,易知足要说心里不紧张,那是假的,这看起来干巴巴的老头子的身份地位权势经历成就,不论那一点,都是他易知足必须仰望的,在他如此沉默的直视下,岂有不紧张之理?
虽然心里紧张,但易知足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他不能让对方觉的他心虚,他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今天若是不能从这个老家伙手中借到钱,他的人生将又一次悲剧,昨晚一夜没睡,他就一直翻来覆去的设想着今日谈判可能遇上的种种情形和细节。
稍待片刻,见伍秉鉴确实没有开口的打算,易知足不得不强自镇静的开口道:“若是平湖公不愿借,晚辈只能去跟宝顺洋行借,说错了,不是借,应该说交易,晚辈手中有英国人急切迫求的技术,估计要价一百万银元,颠地也会乐于成交。”
这小子手中能有什么技术是英国人急切迫求的技术?而且能够拿来要挟,以此向他借钱,伍秉鉴略一思忖,便反应过来,沉声道:“你说的是茶叶?”
见他顺着杆子往上爬,易知足稍稍松了口气,缓声道:“不错,十三行对外贸易中,数量最大,利润最高的莫过于茶叶。
英国人每年要花费多少白银在茶叶贸易上?数十年来,他们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打破大清对茶叶的垄断。
晚辈在黄埔无意中听英国商船上的水手说起,近几年在印度、锡兰都发现了大片野生的茶树,显然,印度、锡兰都适宜种植茶树,英国人眼下缺的只是茶树栽培和制茶工艺而已。
晚辈为英国人提供茶种,茶树栽培,制茶工艺并直接向他们提供茶农和制茶工匠,开价一百万银元,想来英国人会非常乐于接受。”
第六章 茶叶经
书房里,伍长青听的目定口呆,易知足这家伙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这等法子要挟伍家给孚泰行借款!这家伙疯了吗?平日里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子居然如此胆大!不知道阿爷会不会答应?
厅堂里,伍秉鉴一张脸已阴沉的要滴的出水来,不论是十三行其他商行还是伍家的怡和行,茶叶都是主营贸易,而且最赚钱的也是茶叶贸易,仅是怡和行一家,茶叶贸易一年的利润就上百万两。
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有十三行行商子弟以向英国人出售茶树栽培技术和制茶工艺来要挟他借贷!
这是易允昌的主意还是眼前这毛头小子的主意?伍秉鉴一时间无法确定,但他清楚,在孚泰行面临倒闭的危险之际,这话绝对不只是恐吓,易家绝对敢铤而走险。
默然半晌,伍秉鉴才开口道:“你为何不直接私下与宝顺洋行交易?”
易知足在外贸公司负责的就是高档红茶和乌龙茶出口,在二十一世纪,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上的地位远远不如阿萨姆茶、大吉岭茶、锡兰茶等印度茶,而在十八十九世纪,中国茶叶却是一家独大,甚至可说垄断了国际市场上的所有茶叶。
而阿萨姆茶、大吉岭茶、锡兰茶等所谓的印度茶,就是英国人在十九世纪中期从福建偷偷移植茶树到印度栽培,至于茶树栽培技术和制茶工艺,也是英国人将福建茶农和制茶工匠偷运去印度,原封不动的剽窃。
对这一段历史,易知足可谓是深恶痛绝,自然也是印象深刻,他敢上门有恃无恐的要挟伍秉鉴,就是因为熟悉这段茶叶历史。
见伍秉鉴并未勃然大怒,而是反问他为何不直接私下与宝顺洋行交易,易知足顿觉心头一松,当下指了指椅子,道:“晚辈大病未愈,能坐下说吗?”
他倒不是真站不起,而是想寻求平等,气势上的平等,心理上的平等,他不是来哀求借贷的,而是以要挟的手段来借贷的。
伍秉鉴有些诧异的瞥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地位年龄资格,纵是易允昌这等十三行的行商在他面前,也要恪守晚辈之礼,这小家伙居然跟他讨座,看来小家伙心里很有些底气,略微迟疑,他才面无表情的道:“坐吧。”
易知足缓步上前,很是自然的在他对面落座,这才开口道:“将茶种,茶树栽培技术,制茶工艺卖给英国人,往小了说是断了十三行所有行商的财路,往大了说,是断了大清大部分茶商的财路和茶农的生计,而且不是只断一时,是永远的断送。
晚辈并非是不知轻重之人,若非孚泰行倒闭在即,易家面临着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绝境,晚辈也不敢生出这等疯狂的念头,是以先来平湖公处寻求援助,还望平湖公施以援手。”
略微一顿,不等伍秉鉴开口,他又接着道:“晚辈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五年之内,必定连本带息还清所有欠款,还请平湖公放心。”
听的这话,伍秉鉴脸上的表情稍有缓和,手指有节奏的在椅子上叩着,半晌才开口道:“孚泰行不善经营,十三行这几年的处境亦颇为艰难,你凭什么保证能在五年内还清借款?”
见谈话内容完全是在他的引导下进行,易知足露出一丝笑容,自信的道:“五年是颇为保守的估计,实际上三年时间就应该足够了,原因很简单,早则今年,迟则明年,朝廷就会大力禁烟,这将极大的改善十三行眼下所处的困境。”
易知足心里很清楚,大清禁烟的结果就是导致**战争的爆发,什么改善十三行的处境,纯粹就是扯谈,他之所以如此说,就是为了主导话题。
“大力禁烟?”伍秉鉴不以为意的道:“朝廷这些年可没少禁烟,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晚辈说的是全国范围内,大举禁烟,广州将是重中之重,绝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湿湿地皮就收手。”
“何以见得?”
“阿芙蓉(鸦.片)暴利,输入量逐年递增,近几年更是大幅暴增,白银因此大量流失,这必然导致银贵钱贱。”易知足朗声道:“平湖公应该很清楚,银贵钱贱意味着什么?且不说对百姓的影响,对商贸的影响,只说对朝廷最直接的影响,那就是岁入减少,地方动荡,这是朝廷难以忍受也难以坐视的。
近两年阿芙蓉输入量增幅之大,可说是骇人听闻,朝廷焉敢坐视,又岂敢继续放纵?朝廷官员也不尽是尸位素餐,酒囊饭袋之辈,晚辈因此大胆断定,早则今年,迟则明年,大清最严厉的禁烟举措就会出台。”
伍秉鉴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两眼,心里却有些诧异,这家伙是十三行里有名的惫赖子弟?是街头打架斗殴,青楼争风吃醋,酒楼夸富逞强的角色?就这谈吐、见识、胆识,十三行子弟有几人能及?
究竟是这小子以往深藏不露?还是易允昌授意他如此说的?伍秉鉴一时间难以判断,沉吟片刻,他才试探道:“老夫素来不关心国事,也不作学问,还真不知银贵钱贱意味着什么?能否详细说说?”
听的这话,易知足一颗心稳稳的放进肚子里,伍秉鉴担任十三行总商数十年,堪称大清最富有的人之一,一生侵淫商贸,岂有不明白银贵钱贱意味着什么?对方这是成心考校他,这说明伍秉鉴对他产生了兴趣。
这自然是好事,他是迫于无奈才以如此阴损的法子要挟伍秉鉴借钱,但他并不希望就此得罪伍秉鉴或是与伍家交恶,这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对孚泰行也不是好事,能勾起对方的兴趣,最终获得对方的赏识,相信孚泰行有能力还钱,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平湖公既是有心考校,小子就斗胆班门弄斧了。”易知足谦逊了一句,才侃侃说道:“银贵钱贱的最直接反应就是银钱比价大幅上升,朝廷征收赋税是以银为准,百姓纳税却是以铜钱为主,这等若是变相加赋,大宗货物计价用银,零散计价则是铜钱,银钱比价升高,则大宗流通商品必然涨价,米价、盐价、布价、药价等都会被推高。
两相交织,朝廷赋税、关税、商税、盐税都将大受影响,以盐税为例,盐商进盐花出去的是银子,卖盐收回的则是铜钱,银钱比价大幅上升,盐价也只能跟着上涨,否则就得亏本,问题是,百姓受变相加赋的影响,手中少钱,有些甚至是无钱,但盐又不可一日或缺,如此一来,私盐势必猖獗,不仅盐商苦不堪言,盐税亦将随之骤减。
再则,钱庄、银号亦将受冲击…….。”
伍秉鉴一直静静的听着,不置一言,但听的却很专注,易知足说的较为简洁,从朝廷赋税到钱庄银号,从农业到商业,从手工作坊到市场,可谓是面面俱到,对银贵钱贱的弊端剖析的很全面,而且透彻。
在书房里偷听的伍长青也是一脸的惊愕,这家伙究竟是不是易知足?别说是他一个整日里四处厮混,游手好闲,泼皮一般的家伙,就是文澜书院里那些个满肚子酸气的秀才,也不可能有这般面面俱到的见解。
“……银贵钱贱,若是日益加剧,必然是百业凋敝,最苦者,莫过于百姓,晚辈窃以为,银贵钱贱最大的危害,是激发社会矛盾,加剧社会动荡,百姓穷困潦倒,一旦遭遇天灾**,必生暴乱,而且会迅速蔓延,这才是最为堪忧之处,朝廷有识之士断然不能容忍,不敢放任!”
伍秉鉴点了点头,缓声道:“这些经济之学,你是跟谁学的?”
第七章 露峥嵘
跟谁学的?易知足暗道不妙,卖弄过头了,这些东西他都是上网看小说逛论坛,跟人争论时刻意收集的,而原本的易三少却是个不喜读书,整日里吃喝玩乐的主,这前后的反差太大了。
该如何解释?一时间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处处留心皆学问,晚辈不喜八股,不仅刻板,亦无实用,晚辈喜欢杂学,遇事亦喜推敲类比,这点见识皆是平日里琢磨出来的。”
见他信口胡诌,伍秉鉴微微眯着眼,道:“既是处处留心,身为十三行子弟,你对十三行也应该格外留心,想来也有独到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这个问题根本不在易知足的意料之中,他不由一阵腹诽,借点银子而已,有必要没完没了的考校吗?腹诽归腹诽,他仍不得不认真应对,略微思索,他才开口道:“十三行因一口通商,垄断外贸而兴,因为连带互保制度,无形中将十三行变成一个庞大的无限责任公司。
在与更为庞大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互贸时,十三行自然是稳占上风,如今面对信誉差,财力弱,唯利是图,行事不择手段的英美散商,若不知变通,十三行的衰败只是迟早的问题。”
“何须变通?”伍秉鉴瞥了他一眼,道:“粤海关整治不了英美散商,难道还整治不了那些个行外商?没有了行外商,英美散商还不得乖乖就范?”
“平湖公这是诚心考校晚辈了。”易知足沉稳的道:“若是如此容易,十三行也不至于落的今日之处境。”
稍稍一顿,他才接着道:“朝廷明令禁烟,为何输入的阿芙蓉年甚一年?原因很简单,利润!因为走私阿芙蓉有丰厚的利润,所以屡禁不止。
同理,行外商与英美散商勾结也有着丰厚的利润,所以行外商才越来越多,就跟韭菜一样,割一茬,又长一茬,只要英美散商有需求,这韭菜就永远割不尽!”
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指本质,伍秉鉴脸上的神情登时凝重起来,道:“那该如何变通?”
略微沉吟,易知足才缓缓开口道:“自然是对症下药,以前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对远东的贸易,十三行也是垄断大清对外贸易,垄断对垄断,谁也不吃亏。
如今东印度公司倒闭,与大清贸易的是英国散商,散商对上垄断,自然是吃亏,所以英国散商千方百计勾结十三行之外的行外商。
要变通,很简单,解除十三行对外贸易垄断权,这分为两种情况,一则是被动变通,一则是主动变通,所谓被动变通,是取消广州一口通商的地位,十三行外贸垄断权自然随之取消……。”
“不可能。”伍秉鉴断然否定道:“广州一口通商乃是乾隆定下的祖制,当今不过是一守成之君,处处遵循祖制,岂敢轻易更改?”
道光是不会改,但英国人会用坚船利炮逼迫他改,不过这话眼下还不能说,而且就算说了,对方也不会相信,易知足也不争辩,婉转的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世事变幻,谁能看的透彻?康熙开海之初就是四口通商,后改为一口通商,焉知不会又改回去?
被动变通由外在力量决定,十三行无力左右,暂且不论,主动变通则是十三行自行放弃外贸垄断权……。”
自行放弃外贸垄断权?伍秉鉴被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给震住了,随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倒闭,英国印度散商大量涌入广州,并且大量勾结行外商人,有越演越烈之势,十三行的对外贸易垄断权虽说不至于达到名存实亡的地步,却也有岌岌可危之象。
可就算如此,十三行大小行商,却没有一个心里萌生出主动放弃外贸垄断权的想法,一个个都幻想着粤海关会大力整顿,伍秉鉴就是抱着这个想法,他准备乘兴泰行倒闭之机,提请粤海关严厉整治行外商,重新规范对外贸易秩序。
怔了一阵,伍秉鉴才满脸疑惑的道:“没有外贸垄断权,十三行还能存在?”
“不过一虚名罢了,弃之何惜?”易知足缓声说道:“放弃外贸垄断权,等若是脱掉了粤海关套在十三行身上的枷锁,凭借着垄断外贸数十年所积累的经验,积攒的人脉和商誉,十三行难道还怕与行外商公平竞争?”
“言之有理。”伍秉鉴微微颌首道,转而他又轻叹道:“欲罢不能啊,就算十三行愿意放弃外贸垄断权,粤海关也不会同意,就算能喂饱粤海关,朝廷也不会允许,知道十三行这数年来为朝廷捐输了多少白银吗?几千万呐,朝廷岂肯轻易放手?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那倒未必。”易知足含笑道:“若是风平浪静,十三行自然是难脱朝廷掌控,但若风起云卷,就有机可乘了。”
伍秉鉴精神一振,道:“你是指朝廷禁烟?”
“正是。”易知足点头道:“阿芙蓉输入量之大,利润之高,可说是骇人听闻,朝廷厉行禁烟,英美散商,必然不甘放弃,届时必起争端……。”
朝廷会厉行禁烟吗?小家伙毕竟年纪轻,只看到阿芙蓉走私的危害却看不到阿芙蓉走私的背后,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不过,能有这般见识和判断,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人才了。
易允昌虽然不怎么样,却生了个好儿子,伍秉鉴有些羡慕的暗叹了一声,瞥了易知足一眼,起身对外扬声道:“来人!上茶,用我珍藏的大红袍!”
听的伍秉鉴居然吩咐用珍藏的大红袍来招待易知足,伍长青不由得暗自咋舌,这待遇可真够高的,不过,他也是打心里佩服,伍家小辈可从来没有谁能在伍秉鉴面前如此侃侃而谈,而且深的老爷子的欢心。
他不由的暗自嘀咕,易知足这小子藏的可真够深的,这事说出去怕是都没人相信,西关有名的惫赖家伙居然有如此能耐,三言两语就令他家老爷子心折,拿出珍藏的大红袍来招待。
想到珍藏的大红袍,他不由的大为兴奋,那可是九龙窠百年老树所产,三十年陈的大红袍,老爷子平素里宝贝的象什么似的,轻易不会拿出来,今儿沾易知足的光,总算可以尝一尝了。
易知足对伍秉鉴珍藏的大红袍也是十分好奇,不过,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是借钱,眼见伍秉鉴心情大好,他岂敢错过机会,当即拱手道:“多谢平湖公厚爱,不过,家父还在外间等候,晚辈……。”
伍秉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朝着书房喝道:“长青,去将易昆官请来。”
第八章 抛诱饵
西厢房里,易允昌在房间里来回的缓步踱着,有道是知子莫如父,自家儿子的秉性和底细,他再清楚不过,他压根就不相信易知足能从伍秉鉴手里借到银子,更何况还是四十万之巨。
他也不担心易知足惹恼伍秉鉴,最坏的结果,老三也是潜逃南洋,隐姓埋名,陪着老三来伍家走这一遭,无非是让老三死心,安心前往南洋。
“易昆官,阿爷有请。”伍长青在门外含笑拱手道。
见是伍长青来请他,易允昌感觉有些意外,门外就有伍家仆从,伍秉鉴怎的巴巴的让伍长青来请他?见伍长青满面含笑,他心里没来由的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满头雾水的易允昌随着伍长青步入厅堂,飞快的扫了一眼,一眼看见易知足大刺刺的坐在伍秉鉴的下首,见他进来才起身,他不由的暗自惊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待他上前见礼,伍秉鉴就径直问道:“孚泰行欠了多少外债?”
易允昌迎上几步,不假思索的道:“总计四十万。”
“四十万?”伍秉鉴转首看向易知足,道:“你方才说借多少?五十万?”
听的这话,易允昌诧异的看向自家老三,这小子竟然开口借五十万?紧接着,他一颗心就狂跳起来,什么情况?伍秉鉴这是同意借款?老三是怎么办到的?能够一团和气的从伍秉鉴手中借到银子?
伍长青亦飞快的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胆子还真不小,竟敢瞒着多借十万,是在外面欠了赌债?还是想赎当红的清倌人?
见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个身上,易知足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早就料到这事会当场穿帮,十万银元可不是小数目,伍秉鉴也好,易允昌也罢,都不是好蒙混的。
“多借的十万,晚辈另有用处。”易知足从容说道:“广州有英商创办的《广州周报》,澳门有葡人创办的《澳门月报》可惜都是外文版,而且两份报纸的报道面也稍窄了点。
晚辈不才,想创办一份中文报纸,既开国人眼界,又正确引导舆论,除此之外,晚辈还想建一所规模稍大点的义学。”
伍长青没理会他的鬼话,径直问道:“办报纸能赚钱?”
“凡事做到极处,皆可生财。”易知足笃定的道:“报纸不仅利国利民,亦能生财。”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伍秉鉴饶有兴致的道:“建义学总不至于也能生财吧?”
“当然能。”易知足毫不迟疑的道。
何谓义学?免费入学!不收学费的,这是实打实的亏本买卖,还如何赚钱?伍秉鉴三人都有些不解,半晌,伍长青才喃喃着道:“既为义学,还……还如何生财?”
“义学之利,不在当前,而在长远。”易知足看了伍秉鉴爷孙俩一眼,道:“晚辈欲建之义学与一般义学学略有不同,不为培养科举人才,而是着重培养手工工匠以及对外贸易所需的专业人才。”
易知足适可而止,不愿意多说,所谓多借十万银元,不过是个由头,借此抛出办报纸和建义学这两个诱饵。
看着神态从容,谈吐不俗的易知足,易允昌一时间有些失神,这是自家老三?在他面前都颇有些拘谨的老三如今居然能在伍秉鉴面前侃侃而谈?这些个怪异的想法他是何时生出来的?
“还是年轻好,敢于天马行空。”伍秉鉴感慨了一句,随后看向易允昌,道:“兴泰行倒闭在即,十三行人心惶惶,再则,如今也正是海贸旺季,你看……先借与孚泰行十万现洋,剩余的三十万债务,由怡和行做保,可成?”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亲耳听的伍秉鉴说出这番话,易允昌仍然是喜出望外,怡和行又是借钱又是做保,这摆明了是全力扶持,他连忙躬身一揖,道:“平湖公大恩大德,易家上下,必定没齿难忘,孚泰行日后定将唯怡和行马首是瞻。”
伍秉鉴摆了摆手,道:“令郎大才,孚泰行日后必然兴旺昌盛,老夫今日不过是结一善缘罢了。”
听的这话,伍长青倒没什么,易允昌却是大为惊讶,三小子究竟跟伍秉鉴谈了些什么?竟能得他如此盛赞,这可不象是抓住了伍家子弟的什么要命的把柄要挟伍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易允昌喜出望外和惊讶纳闷的神情都被伍秉鉴看在眼里,他瞥了易知足一眼,暗忖这小家伙还真是深藏不露,居然连他自个父亲也一直都瞒着,看来,若非这次孚泰行面临破产,易家陷入绝境,这家伙怕是还不会冒出来。
听的伍秉鉴如此夸赞,易知足忙谦逊道:“不过是一点浅见,何敢当平湖公如此谬赞,实是折杀小子了。”
伍秉鉴少有的笑道:“知足无须自谦,十三行行商日后必定有你一席之位……。”抬眼瞥见侍女托着茶盘进来,他看向伍长青,道:“兴泰行倒闭,港脚商怕是都慌了神,时辰已经不早,长青,你陪易昆官去怡和行走一趟罢。”
不带这么小气的,就不能喝了茶再走?伍长青一肚子腹诽,却是不敢吭声,只得躬身应诺。
见伍秉鉴有心留他单独长谈,易知足也急了,目的已经达到,他可不想多留,如今他对十三行的情况不甚了解,再谈下去非的露陷不可,他连忙拱手道:“晚辈前日醉酒落水,尚未痊愈,平湖公盛情,晚辈感激不尽,还容晚辈改日再登门受教。”
听他如此说,伍秉鉴自是不好留客,当即颌首道:“好,下次再来,不用禀报,直接进来。”
一出延辉楼,伍长青就拉住易知足有意落后几步,轻声笑道:“今儿可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真人不露相,你小子藏的可真够深的,竟然哄得老爷子连珍藏的大红袍都拿了出来,可真有你的。”
易知足对他没什么印象,这至少说明两人以前不是太熟,不过伍长青说话的语气神态无不透着熟稔和亲热,这让他有些拿捏不准,只好含糊的道:“还不是被逼的,急中生智罢了。”
伍长青可是将两人的对话从头听到尾,自然不相信什么急中生智的鬼话,却也不揭穿,躲在偷听的事情,他是不敢透露的,当下就转了话题,道:“办报纸真能赚钱?听说《广州周报》《澳门月报》可都是陪钱的。”
第九章 定规矩
易知足生怕他聊起自个不熟悉的话题,见他提及报纸这个话题,可谓是正中下怀,当即便道:“《广州周报》和《澳门月报》是外文报,广州能有多少外国人?不陪钱才是怪事,中文报可就不同了,伍兄试想想,一份报纸若是有上万人看是什么光景?若是十万人看,又是什么光景?。”
听的这话,伍长青连珠炮似的问道:“这么多人看?一份报纸能卖多少钱?十文还是二十文?扣除成本之后,又能赚多少?再说,广州哪有那么多人看报纸?”
“要扩大发行量,增加影响力,自然不能局限广州一地。”易知足含笑说道:“广州虽说地理位置稍偏僻了些,但广州是大清一口通商口岸,不说举国瞩目,却也是沿海数省关注的焦点。
只要报纸办的好,不说象邸报一样全国发行,至少也能发行东南数省,十万发行量只是保守的估计,报纸毕竟是公开对外售卖的,伍兄算算,沿海这几省仅是士子,缙绅,商贾就有多少?
至于价钱嘛,民间报纸自然不能贵,要让平头百姓买份报纸都不会觉的心疼,扣除成本,一份报纸赚一个铜钱足矣。”
“只赚一文钱?”伍长青随口道:“就算是能卖十万份,一期也就只百多个银元,一年能有多少?五千?”
“伍兄别只想着靠卖报纸赚钱。”易知足笑道:“一份发行东南数省的报纸,岂会只靠卖报的那点子利润?”
伍长青尽自聪明,却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五千银元在易知足口中只是那点子利润,难道办报纸还有其他大额利润?碍着脸面,他也不好多问,暗自琢磨。
易知足也不点破,任由他自个去琢磨,吊吊他胃口,不是什么坏事。
三人默默走了一段路,易知足才开口道:“伍兄可能弄到朝廷的邸报?”
“邸报?老爷子书房就有。”伍长青信口说道:“不过,都不是完整的,只是摘录了老爷子关心的内容,诸如广州文武官员任免、灾害、战事之类的。”说着,他稍稍犹豫,才道:“你要邸报……是为了办报纸?在报纸上刊载邸报内容,会不会犯禁?”
“邸报本就是发行天下,谈何犯禁?”易知足不以为意的道:“难道朝廷邸报不允许天下士绅看?”
那倒未必见得,伍长青对此不敢苟同,却也不与他分辨,因为他对邸报以及地方小报之类的管制并不清楚,得回去查查才知道,现在根本辨不明白。
见他不吭声,易知足却乘热打铁,接着道:“伍兄要弄完整的邸报应该不难吧。”
“总督府应该有完整的,我试试看。”伍长青虽说对易知足颇为心折,有心交好,但他对邸报的情况不清楚,不敢大包大揽,留了点余地。
一行人坐船回到西关,在码头作别,易允昌、伍长青两人自去怡和行,易知足则乘轿回府,原本他是打算逛逛西关的,奈何随行小厮李旺和轿夫都被易允昌特意叮嘱,他只得乖乖回家。
回府之后,易知足径直就往东跨院而去,昨晚没睡好,如今妥善解决了孚泰行的问题,他是一身轻松,只想回去补个觉,才进院门,随身小厮李旺就紧赶两步,道:“少爷…..。”
易知足停下脚步,看向他道:“有事?”
李旺二十出头,长的颇为周正,原本是一直跟着易允昌的,今早才被易允昌指派过来跟随易知足的,对于易知足的脾性,他不是太清楚,当下忙低头道:“少爷大病初愈,太太甚是挂怀,今早走的急,少爷也未去问安,如今回府……。”
早起要问安,回府还要问安?这规矩也太多了点吧?易知足顿觉头大,稍一犹豫,抬脚就往正院而去,印象中的母亲对他甚是溺爱,他心里并不抵触,一进正院,迎头就撞见林氏在指使丫鬟给盆栽浇水,他忙快步迎上去,含笑一揖,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乐儿回来了。”林氏笑吟吟的瞧了瞧他的脸色,才关切的道:“累坏了吧,你爹也真是的,病还没好就让你出门,有什么急事不能拖两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根本不知道孚泰行面临倒闭的危险,也不知道父子俩一大早出门去做什么。
见她似乎完全不知情,易知足自然不会多嘴,一旦说起这事,怕是得有半天解释,他连忙笑道:“不碍事,都是坐轿,也累不着孩儿。”陪着东拉西扯说了会话,他就赶紧借口昨晚没休息好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东跨院。
一进院子,林大安等三个小厮便快步迎上来见礼,都是今儿才安排过来的新人,易知足逐一打量了下,约莫都在十七八岁间,一个个看起来挺精神,他哪里知道这是他便宜老豆特意为他挑选的,还道是管家苏云轻悉心挑选出来的,当下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都过来吧。”
进的厅堂,在春梅,夏荷的侍候下洗手净面后,他又回房取了一叠银元才缓步踱了出来,在台阶上站定,李旺见机连忙乖巧的搬了把椅子出来放在他身后,待他施施然落座,夏荷又将一把小巧的茶壶送到他手中。
易知足被侍候的通身舒泰,暗忖做少爷还真是舒坦,喝了口茶,扫了一眼毕恭毕敬站在台阶下的几个小厮,他朗声道:“在我这里,一是要忠心,二是要守规矩,三是做事要勤勉。”
“小的们明白。”
“先说三点规矩,一,院子里的事情,不论大小,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能对外提及,亦不准私下议论。二,本少爷在家,不论是谁来,你们都要先行禀报;三,本少爷的书房,不经允许,不能踏进一步,有事在外禀报。”
说着,易知足看了一眼春梅和夏荷,特意叮嘱道:“你们俩也是一样。”
春梅夏荷都是一怔,书房里能有什么?少爷怎的突然对书房如此重视?一怔之后,两人忙蹲身道:“奴婢遵命。”
四个小厮也齐齐躬身道:“小的们遵命。”
易知足点了点头,取出一叠银元,交给春梅,吩咐道:“一人一块赏一块,你们俩也是一样,剩下的让李忠贵四人平分了,告诉他们,安心养伤,伤好了本少爷另有差事安排。”
几个丫鬟小厮都是一呆,三少爷怎的突然如此大方?见春梅接过银元行礼,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当下齐齐躬身道:“谢少爷赏。”
“跟着本少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只要用心做事,本少爷保证你们日后都能有出息。”易知足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道:“现交代两件事,一是去打听一下伍家子弟伍长青的详细情况,这事要快,注意不要让人察觉。
再则,本少爷大病初愈,这两日必然有平日的玩伴登门探望,这些人你们得想法子尽快熟悉,免的到时候闹出笑话。”说着,他一挥手,“都去忙吧。”
待的四个小厮退下,夏荷抿嘴儿笑道:“少爷劳乏了罢,奴婢给你揉揉?”
还会按摩?易知足点了点头,道:“屋里太闷,搬张躺椅到树荫下。”
第十章 糊涂了
虽然还不到端午,但天气已很热了,易知足惬意的躺在树荫下,春梅夏荷两丫鬟一个捶腿一个揉肩,易知足一边享受一边把玩着小巧精致的紫砂茶壶,冷不丁问道:“你二人跟着本少爷多长时间了?”
春梅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轻声道:“再有一个月,就满两年了。”
两年了?那对原本的易家三少必然是相当了解的,易知足暗忖,他的生活习惯突然变化,绝对是瞒不过俩丫鬟的,是不是打发些钱,将俩丫鬟换了?
转念他又想到,易允昌、易知书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肯定是极为震惊诧异的,他这刚换了小厮,又没有理由的换俩丫鬟,会不会引起他二人的猜疑?
再则,易家三少已经跟俩丫鬟上了床,赶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地道?这可不是小厮,还有,他能将俩丫鬟赶出东跨院,但能将俩人直接逐出易府吗?若是在府里乱嚼舌头,怕是反而不美。
默然半晌,他轻叹了一声,道:“时间可真快,一晃就快两年了。”
夏荷觉的少爷今儿有些古怪,好端端的,怎的突然提起这个话头,难不成少爷要成亲了?少爷今年已满十八,这个年纪,在大户人家里可早就成亲了,想到这里,她怯怯的问道:“少爷是不是要订亲了?”
订亲?易知足没想到两丫鬟会想到这上面去,不过,孚泰行如今稳定下来,有了怡和行力挺,易允昌没了后顾之忧,他的亲事怕是要提上日程了,这倒真是件麻烦事,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上床,那是艳遇,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女人结婚……,他还真有些接受不了。
半晌,他才顺着话头,道:“放心,本少爷不是无情的人,成亲之后,必然给你们一个名分。”
一听这话,春梅夏荷都是一呆,她俩是丫鬟出身,最好的出路就是成为主人的妾室,虽说妾的地位仍然低,但怎么说也是半奴半主,比起丫鬟而言,却是高多了,俩人都没想到,平白无故居然得了诺大的彩头,赶紧起身跪下道:“奴婢谢少爷。”
“起来罢,别动不动就跪。”易知足笑了笑,道:“去将书房收拾一下。”
待的二女离开,易知足摇了摇躺椅,晃晃悠悠中,听着蝉鸣,慢慢的静下心来,孚泰行暂时没有倒闭破产的危险了,但明年朝廷就会大力禁烟,鸦.片战争也只剩下两三年时间,鸦.片战争之后,朝廷被逼五口通商,十三行也就会成为历史。
可以想见的是,在十三行烟消云散之前,林则徐禁烟,鸦.片战争爆发以及战败之后,十三行各商行肯定都会被逼大出血,这是避免不了的,这两年多时间,孚泰行不仅要还四十万欠账,应对朝廷的大额勒索,还的为以后的发展积累一点资本,这压力可不小,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怎么着也得好好筹划一下。
至于鸦.片战争,他不想多费心思,至少以他现在的情形,想也是白想,他既没有办法阻止朝廷禁烟,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英国人的想法。
或许,他可以影响十三行,但十三行在鸦.片战争中究竟是持何立场?对朝廷厉行禁烟又是何态度?广州鸦.片走私如此猖獗,十三行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他如今是两眼一抹黑,想也是空想,何必去费那心神。
西关,怡和行借贷十万银元给孚泰行,并且为孚泰行所有的债务担保的消息,在易允昌有意的散播下迅速的传扬开来,一众与孚泰行有生意往来的商号商贾以及给孚泰行放贷的外商闻讯之后纷纷前往怡和行打听,在得到怡和行的肯定之后纷纷又赶往孚泰行。
他们赶往孚泰行的目的自然不再是催债或是取消订单减少订单,而是套近乎摆交情,要增加订单重续订单,放债的不仅不催债,反而表示可以继续增加借贷数额,有怡和行这个庞然大物全力扶持的孚泰行,还有什么叫人不放心的?
易允昌一拨拨接待,一次次的端茶送客,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好不容易将这些人打发走,十三行几个小商行的行商又陆续登门拜访。
这些行商一个个都清楚孚泰行与怡和行之前是什么情形——不仅没有交情,反而素来不太对路,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为何在紧要关头怡和行会对孚泰行施以援手?又是借贷又是担保,极力维护,全力扶持,不弄明白其中的原委,他们一个个心里都跟猫挠似的。
易允昌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况且他自己也着实没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路上有伍长青在,他也没机会问,他琢磨去琢磨来,也没琢磨明白,易知足究竟跟伍秉鉴说了什么,不仅争取到伍秉鉴的大力支持,而且还能获得伍秉鉴的赞赏。
客客气气的将一众行商打发走,易允昌顾不得天色尚早,就乘轿回府,他心里同样都跟猫挠似的,迫不及待的想回家找易知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在轿厅下轿,见到管家苏云轻,他劈头就问道:“三少爷可在府里?”
苏云轻忙道:“回老爷,三少爷上午回府之后并未曾出门,给太太请安之后就一直在东跨院。”
“好。”易允昌随即吩咐道:“着厨房整治一桌酒席送去东跨院,大少爷回来了,也让他过来。”说完,他便径往东跨院而去。
易知足正在书房里练字,听的小厮在门外禀报老爷过来了,连忙七手八脚的将惨不忍睹的习作收拾妥当,这才快步迎了出去,在院门外迎上易允昌,躬身见礼后,他才含笑道:“父亲有事,遣人叫孩儿过去便是……。”
“你这里清净。”易允昌说着径直往里走,进的正房落座,屏退丫鬟,他才笑道:“孚泰行此番能够起死回生,为父到现在仍感觉跟做梦一样…..为父一直没琢磨明白,平湖公为何会大力扶持孚泰行,你现在总该明白告诉为父了吧,否则为父这心里总觉的不踏实。”
“爹,这事不能说。”易知足肃然道:“如今孚泰行已无英国东印度公司可依靠,以伍家之财势,要整垮孚泰行,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正所谓,清楚不了,糊涂了,这件事情,爹和大哥无须清楚,以后也不要再问,孩儿不能说,也不敢说。”
第十一章 合情理
听的这话,易允昌满腔的欢喜顿时化为乌有,也就是说,易知足仍然是用要挟的手段获得伍秉鉴的扶持,他不免有些担心,沉默了一阵,才问道:“这事会不会留下隐患?会不会对你不利?”
“不会。”易知足毫不迟疑的道:“平湖公眼光长远,断不会为难孩儿,但若孩儿口风不严,就很难说了。”
易允昌想了想,有些疑惑的道:“可平湖公对你分明是赞赏有加……。”
“恩威并行罢了。”易知足轻声道:“以伍家的财势,以平湖公的老辣,单纯的要挟,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要挟之后,还须投其所好,如此,才既能争取到伍家的支持,又不至于招来祸端。”
这一番话直将易允昌听的半晌作声不得,他仿佛是不认识易知足一般,愣愣的看着他,这是自家那个整日里游手好闲,四处惹是生非,才满十八岁的儿子?这心智这胆识,连他也是自叹弗如,还有这谈吐,见识,气度,跟以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易知足自然清楚有些吓着这位便宜老豆了,笑了笑,才道:“孩儿性情顽劣,不喜约束,一直就不喜读正经书,偏好杂学经济之类,为防被责罚,一直瞒着你们,这些年来,孩儿任性胡闹,那是因为有大树可依,无须孩儿操心,自是乐的逍遥自在,眼见的大厦将倾,孩儿……岂敢不为父亲分忧?
其实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被废除之后,孩儿对十三行就一直颇为关注,因与严世宽经常在一起,在去年底,孩儿就已清楚知道兴泰行的情形,更预料到兴泰行的倒闭会累及到十三行的小商行,是以一直在琢磨如何才能解孚泰行之危。”
说着,他摊开双手,露出一丝苦笑,道:“孩儿此番硬着头皮去跟伍秉鉴借钱,也是被逼无奈,不过经此一遭,倒也受益不小,说话行事放开了不少。”
这番解释可谓是合情合理,易允昌听的既欣慰又愧疚,欣慰的是儿子终于长大了,知事了,可以为他分忧了,愧疚的是自小就太过纵溺他,儿子天性聪明,资质过人,若是潜心苦读,必然能够一举高中,光耀门楣。
缓缓收回心思,呷了几口茶,他才道:“平湖公为人严谨,素来不苟言笑,你是如何投其所好,令他如此夸赞你?”
“这有何难?”易知足含笑道:“进十三行易,出十三行难,除非是倒闭破产,或是散尽家财,伍家投身十三行,短短数十年挣下泼天般的财富,又是名声在外,要想退出十三行几乎没有可能,平湖公朝思暮想的无非是如何保全家财。”
“你有法子令伍家保全家财?”易允昌失声道:“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伍家富可敌国,又身在十三行,朝廷岂会允许伍家全身而退?”
“爹也别问了,这事暂时不能说。”易知足说着话题一转,道:“孩儿手头没钱了,最近怕是应酬比较多……。”
“你明日去账房支。”易允昌顿了顿,才道:“你在伍家说要筹办报纸,建义学,那得多少银子?爹可拿不出十万给你。”
易知足听的一笑,“爹放心,孩儿知道孚泰行的情形,先支两千罢。”
听他开口只要两千,易允昌不由的长松了口气,爽快的道:“我吩咐账房,你随时可以支取。”说着他有些不解的道:“你为何会想着办报纸,建义学?那能赚几个钱?有那闲心和精力,还不如来帮着打理孚泰行。”
易知足之所以要筹办报纸,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赚钱,他在意的是报纸强大的舆论引导能力,鸦.片战争爆发,报纸或许将能起到巨大的作用,至于义学,他是打算通过办义学来培养人才。
这些事他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呷了口茶,他才道:“报纸和义学花不了多少精力,也费不了多少银子,倒是藉此可以与伍家、潘家、卢家建立良好的关系,这事孩儿心里有分寸。”
顿了顿,他接着道:“至于孚泰行,孩儿会抽出时间去熟悉。”
两人窝在府中闲侃,却不知外间议论的焦点已由孚泰行转到易知足身上。
相比起兴泰行因高额商欠被外商控告,孚泰行突然获得怡和行的鼎力相助更为引人注目,十三行的大小行商和与十三行有生意往来的商号以及行外商人对这事既是好奇,又是羡慕,更想弄清楚个中原委,各种议论猜测自是层出不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众多人的关注和打探下,易允昌携带他家三小子易知足一大早前往伍家花园的事情很快就被挖掘出来,闻知这一情况,不少人都意识到,孚泰行之所以能获得怡和行的鼎力相助的关键,应该就在易知足身上。
素来不为人关注的易家三少立时就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纷纷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关于易知足的各种情况。
处于漩涡之中,倒闭破产在即的兴泰行对这事格外上心,听闻易知足有可能是这件事情的关键,严启昌立即遣人去叫五子严世宽,心里隐隐生出一丝希望,对于易知足的底细,他是一清二楚的,那小子能有什么能耐,只有一个可能。
身形肥胖,大鼻子小眼睛的严世宽心情忐忑的走了进来,神情有些拘谨的道:“父亲……。”
严启昌看着他道:“外间盛传,怡和行给孚泰行借款担保,乃是因为易知足的原因,你与他关系极好,你想想,有没有这可能?”
“跟乐仔有什么关系?”严世宽有些惊讶的道:“乐仔前晚醉酒落水……。”
“今日一早,你易世叔带着乐仔前往伍家,随后就传出怡和行给孚泰行借款担保的消息。”严启昌缓声说道:“这事不会有假,你好好想想,会不会是乐仔拿捏住了伍家子弟什么把柄?”
乐仔这么快就没事了?该死的老郎中,害的老子白担忧一晚,严世宽暗自腹诽了一句,才摇头道:“不可能,若真有这事,乐仔不可能瞒孩儿。”
沉吟了半晌,严启昌才道:“就算乐仔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也应该知道一些原委,你现在就去易家一趟,跟乐仔打听一下。”
第十二章 见铁杆
易府,东跨院。
易允昌、易知足两父子正围绕着十三行的话题谈的正欢,
“……十三行也并非只守在家里坐等外商上门,乾隆初年,西洋战事不断,前来广州贸易的商船锐减,货物积压严重,那时,创办同文行的潘振承就数次率商船队出海,前往吕宋、噶罗巴。
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商船出海,不仅会遇上风暴,还会遭遇海盗,利润虽高,风险亦大,非万不得已,没有行商愿意冒此风险……潘振承运气好,从未遇险,不仅获利不菲,还由此获得了陈总商的赏识,但其他人却未必次次好运,船毁人亡之事屡有发生。
近几年来世道太平,朝廷政令也有所宽松,允许出海商船携带火炮,附近海面的大股海盗又相继归顺剿灭,一些拿不到足够份额的小行商偶尔也会与行外商联手组建商船队出海,这种事情毕竟有损行商颜面,因此大都不会张扬……。”
易允昌谈兴正浓,却听的门外小厮禀报:“禀老爷、少爷,兴泰行严公子严世宽前来探望少爷。”
一听严世宽来了,易允昌有些担心的瞥了儿子一眼,道:“十三行有句俗话,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为父知道肥仔与你的交情,他若是手头拮据,你大可尽力帮衬,以求心安,不过,失意人口快,你说话得当心点。”说着站起身来。
“父亲放心,孩儿明白。”易知足点了点头,起身将易允昌送了出去,转身他就吩咐道:“找个理由,将严公子先拦在门外,没我吩咐,不得放他进来。”
严世宽——严老五——肥仔,兴泰行行商严启昌第五子,嫡出,这是易知足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人之一,两人关系极好,经常在一起厮混,是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铁哥儿们。
易知足心里清楚,探病什么的纯粹是扯淡,兴泰行被告,倒闭破产在即,严世宽哪还有闲情登门来探望他?此时上门,也不可能是来打秋风的,烂船还有三斤钉,兴泰行再债台高筑,严老五也不至于拮据到来跟他开口,他能资助多少?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来打探口风的,严启昌怕是从怡和行为孚泰行借贷和担保这事中嗅出了点什么,让严老五前来打探,对严家来说,哪怕是一根稻草,这时也会尽全力抓住。
对于兴泰行的情况,易知足知道的不少,都是平日里从严世宽口中听来的,对兴泰行当前的处境,他下午也仔细的思虑过,他早就料到严世宽会来,只是没想到对方来的如此之快。
如何应对严世宽,他并不担心,只是对方对他极为熟悉,他得好好回想一下两人平日里相处说话的风格,不能让对方感觉变化太大。
一直到天色麻黑之际,严世宽才得以进入东跨院,进的房间,一见易知足好好的端坐在主位上,他便嚷嚷着道:“天杀的庸医,居然说你有性命之忧,改天非的去找他……。”
“坐。”易知书打断他的话头,死胖子不仅话多而且特会做戏,不打断他,他能一口气说一盏茶时间不重复。
严世宽也浑没拿自个当外人,径直倒了杯茶,屁股一挨椅子,他就道:“怎么院里的小厮都换了?一个也不认识……。”
易知足不知道小厮是怎么糊弄他的,生怕他问起,不得不再次打断他话头道:“你家里现在应该乱的一团糟了吧,你还有闲心来看望我?不想法子避祸?”
见他开口就提这茬,严世宽脸上神情登时一僵,随即焉头耷脑的道:“欠债二百多万,还避什么祸?别说我了,就是我那几个侄子都没机会外逃。”
这倒是大实话,欠债二百五十多万,不论是粤海关还是十三行,都不可能允许严家的子弟外逃,粤海关要追债,十三行负有连带互保之责,严家不能偿还的债务,要十三行担保偿还,两方都会严防严家子弟携款潜逃。
易知足一阵无语,十三行的连带互保制度真不是一般的操蛋,完全就是连坐法的翻版,有这制度,也就不怪那些个洋商敢肆无忌惮的对十三行的行商放贷。
见他不吭声,严世宽也不再绕圈子,开门见山的道:“三哥,外间都传,怡和行突然鼎力扶持孚泰行,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是不是真的?”
听他连三哥都叫出来了,易知足嘴角忍不住翘了翘,他与严世宽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时辰不同,他大了两个时辰,这家伙平素里极少叫他三哥,素来都是叫他乐仔,难得今儿主动拜矮。
他笑吟吟的道:“再叫声三哥听听。”
“信不信我跟你急。”严世宽胖脸一板,瞪着他道:“说正事。”
易知足呵呵笑道:“三哥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
“我就说不可能,偏叫我来问。”严世宽没好气的道:“你肚子里有什么牛黄狗宝,我还能不清楚?”
这话太损了,易知足忍不住笑骂道:“你肚子里才都是牛黄狗宝,你一肚子牛黄狗宝。”
“没心情跟你斗嘴。”严世宽一口将茶喝了,起身道:“见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见他这架势是准备走,易知足慢悠悠的问道:“令尊让你来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
易知足含笑道:“你爹还是比你有眼光些。”
严世宽怔了一下,一双小眼睛眨巴了几下,一脸警惕的道:“我爹真猜中了,真是三哥的手笔?你可别蒙我。”
易知足翘起二郎腿晃悠着,扬起下巴,斜了他一眼,道:“怎么着,不相信你三哥有这本事?”
“别说,还真不相信。”严世宽一脸鄙夷的道:“就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
“啧啧,这激将法用的倒是越来越顺溜了。”易知足讥讽了他一句,才道:“既不相信,你巴巴的跑来做甚?混饭来的?”
见他不上当,严世宽小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道:“瞧这摸样,倒还真是你的手笔?是不是拿捏住了伍家子弟的把柄?”
“猪头,什么样的把柄能让伍家又是借款又是担保?那可是四十万洋元。”易知足没好气的骂道:“你以为是四百,还是四千?”
“那我可就糊涂了。”严世宽一脸迷糊的道:“怎的你跑一趟伍家,这怡和行就对孚泰行大献殷勤呢?”
易知足一本正经的道:“三哥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伍秉鉴一见我,立马就喜欢上了,二话不说,借款,担保,你信不信?”
严世宽白了他一眼,郁闷的道:“伍秉鉴又不是娘们。”
“你有脑子没?伍秉鉴就没孙女?相中我当孙女婿,行不?”
“我呸,就你那拈花惹草的德行,西关上下谁个不知?你真当伍老头老眼昏花?”
“死胖子,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哥哪次沾花,不是为了让你惹草?”
“没心情跟你胡掰。”严世宽白了他一眼,闷头喝茶,不再吭声。
第十三章 有机会
见严世宽不吭声,易知足也不说话,伸出一双手翻来覆去的看,仿佛手上长了花一般,还别说,他这双手,手指修长,手掌上的掌纹细密繁杂,还真有些看头。
沉寂片刻,严世宽站起身神情肃然的躬身一揖,道:“严家落到今日的处境,已经是无力回天,我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兴泰行欠下债务着实太大,抄家流放,举家发卖,在所难免。
今日前来,小弟只求三哥一件事,严家被举家发卖之时,还望三哥将我那妹子买下来……。”说到后面,他已是语带悲声。
“不买。”易知足一口就回绝道:“鬼知道你那妹子以后会不会跟你一样胖。”
“易知足!”严世宽猛喝一声,抬起身瞪着他,一字一顿的道:“这么多年,算我严世宽瞎了眼!”说完,转身就走。
待他走到房门边,易知足才笑道:“做戏得做全套,人在心情激奋之时,脚步与快又急,你这步子是不是迈的慢了点?”
严世宽麻溜的一个转身,几步冲到易知足跟前,瞪着他道:“这都快家破人亡了,谁有心情跟你做戏?我这是…..这是……。”
“临终托妹。”
“你才托妹,你才临终!”严世宽没好气的道。
“我倒真是死过一次了。”易知足道:“前日醉酒落水,可算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说到这里,他语气变的有些低沉,“晕死前,心中除了恐惧,更多的还是不甘,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不甘心在这人世间白白走一遭……。
昨儿睡了一天,我一直在想,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昏昏噩噩的活了,况且,经过这一次,我也算是看明白了,十三行的小商行都是朝不保夕,不定那天就会突然倒闭,乘着年轻,我想挣下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你还好,一朝醒悟,至少还有机会。”严世宽幽幽说道,随即长叹一声,“我却是连幡然悔悟的机会都没有了……。”
“谁说你没有机会了?”易知足盯着他道:“机会不是等来的,不是盼来的,机会得靠自己创造。”
“创造机会?”严世宽小眼珠一转,道:“什么意思?”
易知足沉声道:“如今的情形,兴泰行要想不倒闭,只能自己创造机会。”
听的这话,严世宽一双小眼睛登时贼亮贼亮的,一脸兴奋的道:“三哥有法子挽救兴泰行?”
“你信吗?”
“信!”严世宽脱口道:“不信你,我还能信谁?”
易知足呷了口茶,缓声道:“兴泰行的情况,这两日我仔细琢磨了下,并非没有挽救的可能……。”
“这话当真?”
“别打岔!”易知足轻斥了一句,接着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弊,必有一利,兴泰行之所以面临倒闭,是因为高额的商欠,而我认为,正是高额的商欠为兴泰行留下一线生机……。”
“能不能不那么绕?”严世宽抗议道:“我的原话记着回去复述……。”
易知足瞪了他一眼,他连忙乖乖闭口。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十三行的连带互保制度,兴泰行欠额总计二百五十八万元,就算是抄没了严家,估计仍然还有二百万以上的缺口,若是兴泰行倒闭,这个缺口就得十三行现有的行商填补。
自英国东印度公司对倒闭之后,十三行的处境就日趋艰难,日子稍稍好过一点的,不外乎是怡和行、同孚行、广利行三家,这个缺口也主要由这三家填补,一家至少要四五十万,广利行和同孚行怕是都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
再一个,兴泰行的倒闭,会引发放贷外商的恐慌,从而掀起一波追债的风潮,这两日已经有这方面的迹象了,若是任由这情形继续发展,必然会导致商欠数额较高的小商行相继倒闭。
如此一来,十三行三大家商行要还的债务就不只二百万,甚至有可能是四百万,就算财大气粗的怡和行怕是也会为之头痛。
所以,十三行的三大行商,应该没有谁会愿意兴泰行倒闭,就连怡和行也不愿意!”
严世宽殷勤的为他续了杯茶,道:“十三行固然是不愿意,但架不住总督府和粤海关的强压,这根子还是在外商,只要他们不逼迫还债,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根子不在外商。”易知足笃定的道:“根子在十三行!两广总督和粤海关在乎的是朝廷的颜面,他们不会管十三行和外商如何商谈,只要外商不控告十三行,他们根本不会多事。
外商的目的是追债,向两广总督递交禀帖,控告兴泰行,就是为了追债,他们最为关心的,是拿回放贷的银子,至于是谁还债,是十三行?还是兴泰行?他们根本无所谓,所以说,十三行的态度决定了兴泰行的生死!”
“十三行的态度决定了兴泰行的生死,而十三行又没有谁愿意兴泰行倒闭。”严世宽说着白了他一眼,道:“这不就是说,兴泰行根本不会倒闭?”
易知足白了他一眼,道:“我只说十三行的三大行商,不愿意兴泰行倒闭,可没包括小商行在内,你听清楚!”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十三行垄断整个对外贸易,但朝廷对茶、丝等大宗商品的出口是有定额的,简单点说,就好比一个大饼,十三家商行分着吃,兴泰行倒闭了,就等若少一个人吃,剩下的十二人就够吃的更多,从这方面讲,十三行行商家家都希望兴泰行倒闭。”
“嗯,我明白了。”严世宽点头道:“大行商怕分担兴泰行巨额债务,不愿意兴泰行倒闭,小行商想获得兴泰行倒闭后空出的份额,所以希望兴泰行倒闭。”
“对。”易知足点头道:“尤其是没有倒闭风险的几家小商行,更乐意见到兴泰行倒闭。”
“那如何才能避免兴泰行倒闭?”
“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易知足才说了一句,就听的肚子“咕”的一响,瞥了外面一眼,外面早就黑透了,他起身道:“要不,先吃饭?”
第十四章 行商首
易知足的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严世宽的兴头已经被完全吊了起来,哪有心情吃饭,随口抢白道:“一顿不吃,饿不死你,饿了就长话短说。”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易知足笑了笑,道:“对症下药。”说着便坐下喝茶。
见他迟迟没有下文,严世宽瞪大了眼睛,道:“就这四个字?”
易知足理所当然的道:“你不是让长话短说嘛。”
严世宽咬牙切齿的道:“你会被雷劈的。”
“今夜月明星稀,不会有雷,有些人今晚回去,怕是会被掌劈。”
“三哥,亲三哥成不。”严世宽涎着脸笑道:“还是详细说说罢,要不,晚上小弟做东,咱们去花艇……。”
“别…..,吃完了还得我会账。”易知足说着起身,背着手踱着方步道:“自救者,人恒救之,兴泰行要避免倒闭,必须先自救,而且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其次,还须拟定一个详细可行的分期还款计划,要让两广总督、粤海关和十三行所有行商相信,兴泰行确实有能力偿还债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游说十三行的行商,在与外商商议还款时,一是要分期,二是要尽量延长时间,要把时间拖长到外商不能忍受的地步,如此一来,令尊才有与外商私下协商解决的可能。”
严世宽默了默神,才道:“分期还款计划,家父怕是有心无力,若有这个能力,兴泰行也不会落的今天这个下场。”
严世宽这话的意思,易知足自然明白,不过,他如今也没有详细的计划,而且就算有完善的计划,他也不会这时候就抛出来,他劳心劳力就是要让严家承他的大恩!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令尊有心无力,可以集思广益,再说了,这个计划也不是三两日就能完成的,当务之急,是拖延时间,你别在这里耗着了,赶紧的回去,令尊不定要连夜拜访一些人呢。”
一听这话,严世宽连忙起身,郑重的躬身一揖,才道:“劳烦三哥费心,小弟告辞。”
见的严世宽终于告辞,小厮李旺连忙上前禀报道:“老爷在正房备下酒席候着少爷……。”
易知足点了点头,举步出了房间,一路思忖着如何才能挽救兴泰行,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高达二百多万银元的债务,按购买力换算,相当于他那个世界四五亿的债务,光是想想就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救兴泰行,不是他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也并非全是为了顾全兄弟之情,他要想赚钱,要想在十三行的行商中拥有一定的影响力,兴泰行就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只要他能够一举将兴泰行从倒闭的边缘挽救过来,他就能一举在十三行站稳了脚跟,对他感恩戴德的绝对不止是兴泰行一家,那些个可能会被兴泰行倒闭牵连的小商行都会感激他。
至于采取什么办法挽救兴泰行,他需要时间慢慢琢磨,也需要时间熟悉这个世界,当务之急,是的稳住严家,不能让严家绝望,要让严家看到希望,想尽一切办法自救。
河南岛,伍家花园。
四盏大大的写着伍字的玻璃灯笼在夜色里逶迤而行,居中是一个脚步沉稳,中等身形的青年,此人名叫伍崇曜,字紫垣,商名绍荣,是伍秉鉴的第五子,尚不到三十,五年前开始接替其兄伍元华成为怡和行行商和十三行总商。
怡和行今日遵照伍秉鉴的吩咐,给孚泰行借贷十万银元,并为剩余的三十万商欠担保,伍绍荣虽是遵命而行,却十分不解,伍长青只解释说,易家三少与阿爷私谈甚欢,阿爷拿出珍藏的大红袍招待。
令人调查了易家三少易知足的情况后,伍绍荣愈发纳闷,也更好奇,一个十三行小行商的浪荡子弟,究竟是凭什么得到老爷子的赏识?
延辉楼,伍秉鉴刚刚散步归来,正悠闲的品着茶,伍绍荣、伍长青两人进来见礼,他挥手将屋里下人屏退,道:“坐罢,不用站规矩。”
待的两人落座,他才道:“对于颠地等外商的禀帖,总督府可有批复?”
“没有。”伍绍荣道:“按理,批复今日就应下来,想来是兴泰行的商欠数额过大,部堂大人有些慎重。”
“数额确实大了点。”伍秉鉴颌首道:“按例,邓部堂会下令,着藩司、臬司、粤海关会同十三行和兴泰行一同稽核所控是否属实,并封存清查兴泰行账目,统计欠债的确切数额。”
伍绍荣担任总商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商行倒闭,他有些担忧的道:“如此庞大的债务,年头也不短,账目清查,怕是要耗费不短时日,外商可拖不起。”
“拖不起?”伍秉鉴冷哼一声道:“外商若是有意见,大可叫他们派人参加账目清查。”
伍长青插话道:“外商参与账目清查,会不会越帮越乱?”
伍秉鉴仿佛没听见似的,斟茶喝茶,一声不吭。
见这情形,伍绍荣试探着道:“现今还不到五月,怕是拖不过今年。”
“账目清查完之后,还要与外商会议,商议具体如何偿还债务。”伍秉鉴慢吞吞的道:“拖一拖,杀杀那些个港脚商放贷的风气,再则,各家都不景气,拖一拖也能让他们缓口气。”
“是,孩儿明白。”
“孚泰行的事情都办了?”
“已遵照父亲吩咐,办妥了。”伍绍荣说着,顺势问道:“孩儿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要扶助孚泰行?就算父亲赏识易知足,似乎也犯不着对孚泰行如此。”
伍秉鉴瞥了伍长青一眼,道:“长青在书房里都偷听到了吧,你给你五叔详细说说。”
伍长青脸一红,道:“阿爷如何知道孙儿在偷听?”
“就你那性情,遇上这等怪事,能忍住性子不偷听?”伍秉鉴含笑道:“是阿爷让你去书房的,这事不怪你,说吧。”
听的这话,伍长青放下心来,他不仅记性好,口才也好,当下就原原本本的将两人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待的伍长青住口,伍秉鉴看向伍绍荣,道:“绍荣,换做是你,你会如何处理?”
伍绍荣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半晌,他才开口道:“茶叶贸易如今是十三行对外贸易最大宗也是最赚钱的…..。”犹豫了下,他才迟疑着道:“易知足会不会是无中生有?”
这是说自个老糊涂了吗?伍秉鉴不满的瞥了他一眼,道:“你认为英国人在印度和锡兰移植茶树这事是易知足捏造的?亏你还是十三行总商。”
顿了顿,他才缓声道:“英缅战争时(1824),英国人就在阿萨姆发现了野生茶树,这一晃都十多年了。”
第十五章 人情债
阿萨姆是哪里?缅甸?哪怎么又说是印度?伍绍荣听的满头雾水,却不敢乱问,倒是伍长青开口问道:“阿爷,阿萨姆在什么地方?”
“在云南与印度、缅甸接壤的地方。”伍秉鉴缓声道:“据说是大理人的后裔建立的一个小国,后来被傣族人占领,是大清的藩属国,英缅战争后,被英国人占领。”
英国人占领了能够生长野生茶树的阿萨姆,这意味着什么?伍绍荣眉头一跳,沉声道:“易知足毕竟年少,若是口风不严……再则,那易知足既然敢要挟一次,就敢要挟二次,孩儿担心他得寸进尺。”
听的这话,伍秉鉴暗叹了一声,心里充满了无奈,老五心性凉薄,猜疑太重,还真不适宜做行商,稍稍沉吟,他才道:“英国人偷偷在阿萨姆移植茶树,开辟茶园,这是何等机密?能传到易知足耳中,只有一个可能,英国人已经成功了。”
伍绍荣、伍长青听的都是一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十三行倚为支柱的茶叶贸易用不了几年就会大幅的缩减,这对十三行而言,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
半晌,伍绍荣才不解的道:“既是如此,父亲何以还要扶持孚泰行?”
“还债。”伍秉鉴声音有些漂浮的道。
还债?伍绍荣、伍长青两人不由得大眼瞪小眼,伍家富可敌国,怎会欠孚泰行的债?这还的是什么债?
稍顷,伍长青大着胆子道:“阿爷还的是什么债?”
“人情债。”伍秉鉴说着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仰着脸不胜感概的道:“当年总商陈焘洋无意间救下潘振承,对其大加赏识,这才有了潘家的同文行,又是潘振承赏识你爷爷,数次施救,这才有了咱伍家的怡和行,如今,咱伍家也该还这个人情了。”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物色能够接替咱们伍家十三行总商的人选,却始终没碰上中意的,原本已经没做指望了,总算是老天开眼,能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一点希望。
孚泰行易允昌谨慎有余,开拓不足,但易家三小子易知足却是眼光独到,胆识过人,且能隐忍,知进退,是难得的行商人才,伍家要想卸下这十三行总商的头衔,怕是只能指靠他了。”
听的这话,伍绍荣、伍长青两人不由的面面相觑,仅仅只是经过一翻短暂的交谈,伍秉鉴居然对易知足评价如此之高,并且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期望,这是两人都所料不及的,要知道历来十三行总商,都是十三行首富担当,那易知足有如此大的能耐?
不过两人都不敢接这话茬,两人都清楚,十三行总商已成为伍秉鉴的一块心病,当年他任总商之时,为了退出行商,卸下总商的头衔,前前后后为此花费了五六十万两银子上下打点,耗时十余年。
结果,朝廷只允许他本人退出,却不允许伍家退出行商,总商头衔依然落在了他的四子——年轻的伍元华头上,精明能干,善于经营的伍元华担任了七年时间的总商,饱受摧残,惊吓过度,三十三岁就英年早逝,即便如此,伍家仍然未能推掉总商的头衔,更为年轻的伍绍荣又继任总商接管怡和行。
这十三行的总商就象是一颗烧的通红的火炭,陈家、潘家、卢家、伍家,家家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千方百计的推让躲避,潘家更是直言不讳的说,“宁为一条狗,不为行商首。”这行商首,指的就是十三行总商。
见两人不吭声,伍秉鉴瞥了二人一眼,道:“孚泰行的情况,你们平日多留意,能帮衬尽量帮衬,算是为伍家结一段善缘,咱们伍家的怡和行在创立之初,可没少得到潘家同文行的帮衬。”
伍绍荣哪敢多言,连忙点头道:“是,孩儿记下了。”
“长青与易知足年纪相仿,性情似乎也合的来,你要尽量结交他。”伍秉鉴接着道:“他要办报纸,建义学,你尽可以掺和,我叫账房给你准备一万大洋,你斟酌着安排,我琢磨着,这两件事不象是为了赚钱,也不象是为了沽名钓誉,他似乎是想办大型作坊……。”
伍长青本就不喜呆在怡和行,觉的太过乏味,听的这话不由暗喜,不管是办报纸还是建义学,都比呆在怡和行有趣多了,更何况易知足那小子似乎也挺好玩,他忙道:“是,孙儿明白。”
次日一早,易知足起床就感觉比昨日精神多了,看来恢复的挺快,俩丫鬟刚刚帮他收拾利索,就听的李旺在门外禀报:“少爷,严公子来了,在府门外,说是请少爷您去喝早茶。”
“这么早喝早茶?”易知足嘀咕了一句,才道:“知道了。”
去正房给父母问安之后,易知足才出府,见他出来,严世宽快步迎上来,嬉笑着道:“怎的这半晌才出来?”
易知足瞥了一眼门外的两顶青布小轿,道:“这一早就颠颠的跑来请吃早茶,昨日得彩头了?”
“那是……。”严世宽笑道:“你不知道,家父昨晚可将你夸上天了。”
“得,夸上天了就只请个早茶?”
“你能不能不那么市侩?”
“市侩吗?我怎么不觉的。”易知足说着下巴一扬,道:“走罢,不坐轿了,咱们安步当车。”
不坐轿?严世宽眨巴着小眼睛,道:“三哥想去哪里喝早茶?”
“去江边罢,我喜欢看江景。”易知足说着抬腿就走。
“江——边?你是说省河?”严世宽愁眉苦脸的道:“那得走半个多时辰,你是成心的吧?”
西关街道多,大大小小的街道密密麻麻犹如蛛网一般,漫步其间仿佛是置身一个巨大的迷宫,街道大多不宽,三五米不等,有的是石板铺砌,有的干脆就是土路。
虽然天才放亮不久,但街上却一点不显冷清,有不少人在忙活,不时能够听见小商小贩们各具特色的吆喝声,这一切都让易知足觉的新鲜,他刻意放缓了步子,一路张望而行。
严世宽跟他并排而行,抱怨着道:“这般走法,太阳出来,咱们也未必能到的河边。”
“左右无事,你急的什么?”易知足斜了他一眼,道:“多走走,你就不会那么胖了。”
“胖有什么不好?胖是身份的象征。”严世宽翻了他一眼,“你看看这大街上,有几个胖子?”
这年头胖子那么吃香?一眼扫过去,大街上还真的很难看到胖子,一转念,易知足便笑道:“少臭美,一大早就起来忙活的人,能胖?”
说笑间,一阵刺鼻的烟草味飘入鼻端,乍一闻到烟味,易知足的烟瘾不由得被勾了上来,停下脚步看过去,见是个中年人蹲在门外街檐上抽雪茄,他不由的大觉奇怪,雪茄烟那么早就流行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