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泥鳅
四月初的清宵,微云淡月。
薄薄月光笼罩下的素心庵恰似一位谢了幕的青衣,洒落静穆中带出几分凄切。
这里本是智勇公府的家庙,专供府里头四时祭奠、家人礼佛,因此不以恢宏庄严见长。
占地只有十几亩,除却三间正殿,也只有山门处守门老苍头住的两间倒座、后院一溜房舍正中间是一座庵堂、东西两处禅院。
此时,东禅院还有灯光,笃笃的木鱼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甚至淹没了踽踽而来的脚步。
走进来的人很瘦小,穿着灰扑扑的僧衣,连影子似乎都淡淡的,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像是挂在墙上的一缕破蛛网。
直到木鱼声停了,这人才又上前几步压着嗓子请示道:“太夫人,西院那个还留着么?”
太夫人就是敲木鱼的人,也是一身僧衣,但没有剃度。
她从蒲团上起身,把手上的那串迦南佛珠系在前襟的纽子上,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院子里。
那瘦小的尼姑小心地跟在身后,她的年纪也不轻了,肩背明显有些驼。
太夫人抓起一把饵料扬进前面的放生池,平静的水面一下子炸开了锅,成千上万条泥鳅争夺着落入水中的饵料,把一池水都给搅动了。
京城里的人特别喜欢买泥鳅放生,所以这池子里养的都是泥鳅。
直到水面重新安静下来,太夫人才缓缓开口:“一条小泥鳅能兴起什么风浪?也值得为她在天子脚下冒险?明心,你是没了头发还是没了脑子?”
太夫人语气冷峭,如镰刀割过青麦,断茬齐整。
这个叫明心的尼姑当即垂首噤声,不敢多做一句辩驳。
此时的西禅院已经全熄了灯,但还有人没睡。
暗淡的月华足以让适应黑暗的人看清屋子里的情形,一张旧竹床的床头坐着个女孩子,她侧着身子倚在老旧的翘头香案边。
香案上摆着一只黄铜香炉、两只白色的骨灰瓷坛,一只大些一只小些。
女孩子抚摸着两只骨灰坛,末了把脸颊轻轻贴上去,久久不动,整个人仿佛已经痴了。
她就是刚才太夫人口中所说的“泥鳅”智勇公府的五小姐卫宜宁。
八年前,她的父亲卫宗钊因为调戏逼死宫娥,且是国孝家孝两重孝在身的非常时期,皇上震怒,夺了卫宗钊的爵位并将他流放到万里外的老凌河。
当时卫宗钊带着正妻王氏和一子一女前往配所,儿子福安在路上得天花死了,女儿就是卫宜宁,当年也不过五岁。
头年冬月,卫宗钊染病死在老凌河。因为皇帝去年曾颁下恩令:流放的犯人若是死在配所,准许其妻子儿女还乡。
谁想王氏带着卫宜宁和小儿子宏安回来的路上遇到土匪,宏安掉下绝壁,王氏思子心痛又受了惊吓,一病不起,不上半个月也散手人寰。
卫宜宁带着爹娘的骨灰回京,因为热孝在身,不便就进智勇公府去,便安排在家庙里继续守丧。
等满百日再除了孝服进府。
当年卫宗钊被夺爵,智勇公的爵位便由他的异母兄长卫宗镛袭了。
东禅院那位太夫人就是卫宗镛的生母张氏、老公爷卫逊的妾室。
如今智勇公府都奉卫逊的继室朱氏为正头太夫人,也就是卫宗镛和卫宗钊的嫡母。张氏来家庙修行也已经八年了,这么多年再没回过府里去。
上弦月西沉下去,夜更黑了。
东禅院,太夫人已经就寝,其他人也都睡了,只有禅堂的海灯还燃着。
放生池泛着暗淡的粼光,一只鱼篓被缓缓提了上来,里面已经装满了泥鳅。
一只大手给鱼篓盖上盖子,防止里面的泥鳅跑出来。
偷泥鳅的贼站起身,倒好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不知道的还以为夜游神下凡,哪想到居然是个偷鱼摸虾的毛贼。
这人单手提着鱼篓,几步就跨到了山墙边,高高的山墙被他按着墙脊轻轻松松就越了过去。
这毛贼又往前走了大约二里地,拐进了道旁的树林。
一匹五花马正在树林的坡地上啃草皮,没有缰绳和马鞍,老远就哒哒地跑到这人跟前,大鼻孔一张一翕,摇头摆尾地打着响鼻。
这人翻身上马,那马不用吩咐,像认识路一般径自走出树林,沿着一条小路,不疾不徐进了城。
“公爷,您这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篓肥泥鳅?”小厮冬瓜搓着手咽着口水问。
“自然是本公爷亲自捞来的,交给葫芦去,让他弄给咱们吃。”那人开了口,嗓音粗犷,和他的身形倒是极相配。
冬瓜忙不迭的去了,尽管此时天还没亮。
原来这偷泥鳅的贼,居然是大周朝的超勇公。
翌日清早,超勇公钟野坐在桌旁准备吃早饭。
府里的厨子葫芦端上来一盆杂米粥。
钟野眼睛瞪得铜铃大,伸出铁杵般的指头指着粥盆问葫芦:“怎么又是杂米粥?我昨天夜里拿回来的泥鳅呢?”
葫芦人如其名,矮矮胖胖白白净净,尤其是一双手,洁白丰腴,柔弱无骨,比一般女儿家的手还要绵软。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双惊天地泣鬼神的巧手。不但能够做出让人欲罢不能的美食,还擅长缝衣绣花。
“那些泥鳅要养在清水里吐尽了泥沙才能吃,”葫芦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自家公爷:“起码要三天。”
“要那么久?!”冬瓜恰好走进来,本来汪在嘴里的馋涎顿时化作了愤怒的口水,几乎要喷到葫芦的脸上。
葫芦的双眼立刻反插上去,两颗白眼球精光闪耀,几乎要把冬瓜鄙视死。
“那么肥的大泥鳅先弄几条解解馋不行吗?俗话说得好‘地里长的有主,河里生的姓公’,吃完了再去弄些来不就得了。”冬瓜不死心地说。
“这些泥鳅多半来路不正,”葫芦一点也不替自家公爷遮掩:“平常河里的哪能这么大个头儿?多半是哪个放生池子里的。”
“放生的泥鳅?”冬瓜听了不免惴惴:“公爷,这怕是不太好吧?吃放生的东西可是造孽的。”
第二章 空架子
“你们怕造孽都别吃,”钟野唏哩呼噜喝光了一大盆米粥,含糊不清地说:“如今皇上不准在春季打猎放鹰,怕惊扰牲畜践踏秧苗。你们整天嚷嚷嘴里快淡出个鸟来,我才想出这法子来的。”
“公爷,既然这样你何不顺手捞两条大鱼回来?省得等上三天。”冬瓜此时早把造不造孽丢到二门后了,光想着解馋。
“放生池里泥鳅最多,还有锦鲤和甲鱼,”葫芦冷冷地说:“大春天的吃甲鱼,你想让咱们三个没娶妻的大男人鼻血流成河吗?那锦鲤的肉是酸的,不得已吃它也是产妇为了下奶,你想打下奶来给谁吃?!”
超勇公府早已只剩个空架子,朝廷的俸禄已经停了快十年了。
公爷除了有个空爵位没一点儿实职,家里的仆人也早都遣散了,只剩葫芦和冬瓜死也不肯走,还有钟野的奶娘宋妈妈,老太太前年就亡故了。
府里头原本不怎么厚的家底,当年给老公爵夫人办丧事就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如今能变卖的东西早已卖的差不多了,就剩下个空院子。
平时吃的粮食蔬菜都是后花园种出来的,冬瓜早已练成一个娴熟的庄家把式了,其他用度主要是靠葫芦做绣活换钱。
钟野的食量奇大,别人吃饭论碗,他得论盆论锅,粮食基本上不够吃,还要想办法筹措米面,日子着实清苦。
钟野字漫郎,京城中的人都把钟漫郎当笑话讲。
说他空有个身架子,文不成武不就,嗜酒成性全无一点儿才干。除了十五岁那年手刃了杀父仇人外,再无一点儿出众的事迹。
钟漫郎当初就是因为杀了刚刚投降的黑车子部族首领尼堪而被降罪罚俸禄二十年的,没削他的爵位也是看在钟家满门忠烈为国捐躯的份上。
都知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钟漫郎只能拖着两个忠仆活受罪。
“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公爷最好再弄几篓泥鳅回来,”葫芦坐在窗前一边给钟漫郎缝补衣服一边闲闲地说道:“那东西晾干了烤着吃奇香,用盐渍了久储不坏。”
“是啊公爷,这放生池里的泥鳅是救咱们命的东西,佛门人慈悲为怀,谅也不会怪罪咱们的。”冬瓜把口水往回吸溜了一下说:“有了泥鳅干,您以后下酒也不愁没下酒菜了。”
“你不怕造孽了?”葫芦嗤地一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是为了果腹,怎么能算造孽?”冬瓜理直气壮地说。
钟漫郎也丝毫不觉得去放生池捞泥鳅有什么造孽,修行的人都未必个个向善,又何况是他这个终日饿肚子的人呢!
那晚他藏在树丛后面听到张太夫人和明心的对话,虽不知道她们口中的“泥鳅”是谁,但一定是个弱小。
钟漫郎平生最厌恶恃强凌弱的人,看来那个太夫人也不是什么诚心向善的人,在那庵中修行想必是另有缘故。
……
素心庵门前的一片山桃林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一辆牛车在山门前缓缓停下,车上拉着些干菜粮食,是卫家农庄上的人来给庵里送吃的来了。
赶车的叫岳老九,每次都是他赶车来。车后头还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庄子上的妇人,一个就是岳老九的老婆,另一个面生些。
但因为她是跟着岳老九夫妇来的,守门的老苍头也就懒得多问。
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几个人开始往里头搬。
那面生的妇人悄悄跟岳老九老婆使了个眼色,独自往西禅院走去。
卫宜宁早起梳洗过了就跪在蒲团上给父母念经,她每天都是念完经后才吃早饭。
除了晚上休息,她的房门都是敞开的,这样就省得有人总是偷偷舔破窗户纸。既然想看,那就大大方方的看吧!
老妇人站在卫宜宁房门口,光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
卫宜宁听到身后的哽咽声,恰好念完了经文,就转过身来。
她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那眼角眉梢和自己记忆里的非常像,陌生是因为那张脸比记忆中苍老太多了。
“林妈!”卫宜宁毫不怀疑这就是她的奶娘林妈妈。
“五姑娘!”林妈脚步踉跄的走过来,一把攥住卫宜宁的手,张了好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初卫宜宁离京的时候才五岁,但她记事早,又何况那时候特别依赖林妈,所以印象就更深一些。
林妈妈是卫宜宁母亲王氏的陪房,后来卫宜宁出生,林妈妈便做了她的奶娘。
“小姐和姑爷”林妈妈哽咽半晌,再开口还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但卫宜宁懂她的意思,她口中的小姐和姑爷就是自己的父母。
林妈妈走到香案前跪了下去,哭着磕了三个头,被卫宜宁拉了起来。
“林妈妈,我爹娘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这些年你在哪里呢?”卫宜宁知道林妈一定是听说自己回来了才特意来这里的。
当初父亲犯了罪全家流放,是不能带仆人的。林妈是王氏的陪房,在卫家一定不受待见,再看她如今一身庄户人的打扮,想必多半是被派到了庄子上种田了。
“自从你们离开府,我们这些跟小姐陪嫁过来的没有一个留在府里头。我们一家都去了西城的庄子,前几天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求了给这里送米菜的岳老九,让他趁着给庵里送东西的时候把我带过来,好歹跟你见上一面。”林妈妈用粗糙的袖子抹了抹眼睛,满眼怜爱地端详着卫宜宁:“五姑娘出落得真好。”
十三岁的卫宜宁一眼看去并不十分出众,她的眉眼被浓密的刘海遮挡,看不分明。不是尖尖的瓜子脸,下颌很圆润。身量适中,也未见得纤腰楚楚。
倒是一头青稠稠、黑臻臻的好头发,纵然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泛着华丽的光泽,越衬得颈项白腻,脸颊粉润。
“家里人都好吧?”卫宜宁握着林妈的手舍不得松开:“回去替我向奶公和两位奶哥哥带好。”
“哎哎,都好着呢,姑娘别惦记。”林妈忙不迭地说:“我今天来见姑娘一面是想跟你说一句”
林妈说到这里特意朝门外张望了几眼:“姑娘千万别回公府里去,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卫宜宁的眼睑微阖,看不清神色,她想起母亲在临终前也是叮嘱她投奔舅舅家,不想她回到智勇公府里去。
见卫宜宁不开口,林妈有些着急地说:“那府里头没有知近的人,看看你现在住的这屋子,连床脚都是缺的,可见是安了心怠慢你。”
“这不算什么,守丧期间住的太好倒叫人笑话。”卫宜宁神色淡然,不见丝毫委屈:“林妈,我姓卫不姓王,自然要回卫家去。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第三章 恸哭
卫宜宁给母亲守孝满百日,展眼到了下葬的日子。
智勇公府自始至终没人主动来过问,她也不开口向任何人求助。
卫宗钊是朝廷的罪人,王氏与他夫妻一体,两个人都不可能安葬在祖坟,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素心庵的南面是望春山,山势平缓,景色宜人,当初卫宗钊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都会带妻女来这里游玩。
卫宜宁看中了向阳的一处坡地,打算把父母的骨灰葬在那里。
她用了半天的时间挖了一个四尺见方的墓坑,尽管天气晴暖,但新挖的泥土依旧潮湿冰凉。
卫宜宁蜷缩着躺进墓坑里,她要给爹娘暖一暖墓坑。
钟漫郎懒洋洋地躺在一棵粗大的皂荚树枝杈上,皂荚树很高,又生长在山坡上,能俯瞰方圆五六里的范围。
所以他一路看着卫宜宁从素心庵出来,又见她挖墓坑暖墓,额头轻轻抵着那两只一大一小的骨灰坛,像是幼兽对至亲最后的依恋。
也许,她就是张太夫人口中的“泥鳅”?
卫宜宁哀戚地抱着父母的骨灰,往事潮水一般在她脑海中袭来卷去,最后全都化成了眼泪。
直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她才依依不舍的爬出墓坑,轻轻安放好骨灰坛,慢慢的填土。
之后又在父母的坟边分别种上一棵柳树和一株腊梅。
被流放的这八年,卫宜宁一家一直生活在老凌河。那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每年一进八月就开始下雪,整个冬天积雪可达三尺厚。
因为天气寒冷,老凌河连柳树都不生长,只有耐寒的松柏和桦树高可参天。景色不可谓不瑰丽,但又怎么能够抵偿对故乡风物的思念?
她从未听到父亲因为流放而口出怨言,只是在短暂的春夏常常慨叹不能看到杨柳依依的景色。
母亲王氏更是任劳任怨,却也在偶尔的闲暇中,说起当年在京城落雪时节亲手折一株檀心腊梅供在瓜棱瓶中。
卫宜宁知道母亲最爱的花就是腊梅,父亲卫宗钊总是不脱书生习气,偏爱如碧绦的柳丝。
偶尔空闲的时候,卫宗钊会在院子里专供卫宜宁姐弟习字的大青石上画上几笔写意画,多是柳丝依依,牵挽留不住,总归赴天涯。
如今就让柳树和腊梅长伴在父母左右吧!
钟漫郎从没见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尽管卫宜宁哭得无声无息。
钟漫郎也曾经痛哭过,当年他把仇人的头颅提到病重的母亲床前,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时的他也曾仰天痛哭,哭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可他觉得即便是当年自己那一番痛哭也比不上如今那个小姑娘悲恸,她泪如涌泉,全身颤抖,却硬是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究竟是多大的心伤才能酝酿出如此不绝的眼泪?
又是要多强的毅力才能压抑住呼天抢地的悲鸣?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只能活在污泥里的泥鳅吗?
直到太阳偏西,卫宜宁才收了眼泪,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下去了,今日以后,她不能再流一滴眼泪。
卫宜宁摘下鬓边的白花,把它轻轻插在父母的坟头。又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才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洗了脸。
等她回到素心庵的时候,几个姑子正在那里嘁嘁喳喳的议论什么。
最近几天,一向平静的素心庵有些人心不定。
原因就是放生池中的泥鳅忽然锐减大半,只剩下一些不足筷子粗细的。
众人不免疑神疑鬼,难免有人会发布些怪力乱神之说。
但卫宜宁却觉得一定是人为,因为这放生池不与河溪相通,池子里的泥鳅如何会凭空不见呢?
只不过一来庵中没有其他东西失窃,二来这放生池中的泥鳅一般人也不可能来偷,所以尼姑们想不到会是遭了贼。
卫宜宁当然不会过问这件事,只是自己在心里琢磨:这个贼胆敢偷放生池里的泥鳅,可见是个胆大不信邪的,又没有顺走庵中的其他东西,可见并不是丧尽天良的恶人。另外他偷泥鳅神不知鬼不觉,并没有惊动庵中的任何人,可见不是个莽夫。
胆大心细尚有良知的人却做了贼,那么他偷泥鳅究竟是单纯为了果腹,还是只为了好玩?
想到这里,卫宜宁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她已经很久没笑了。
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卫宜宁刚喝了一口凉茶,在张氏身边侍奉的明心就走了进来。
“五姑娘,府里派了车子来接你,你先换了衣裳吧,随后有人进来拿行李。”明心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巴巴的。
不过在对着张氏的时候,她会努力让干巴巴的声音柔和一些,但对着卫宜宁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她所说的换衣裳,是让卫宜宁脱下身上的孝服。
卫宜宁脱掉了外面的孝服,她的行李也只两只旧箱子,没什么好收拾的。
那两只旧箱子还是当年他们一家从京城带去老凌河的,本来一共四只。
因为到了那里之后,当地赫赫人老族长拉古老爹对卫宜宁一家很是照顾,等他的孙女英英出嫁的时候,王氏便做主把相对好些的两只箱子送给了英英。
因为赫赫人以打猎放牧为生,并不擅长木工手艺,他们最多是剥桦树皮做成口袋盛放东西。
所以那两只木箱对于他们来说是难得的好东西。
来抬行李的是智勇公府的两个三等仆妇,外加一个车夫,见了卫宜宁倒还算规矩的请安。
不管怎样,卫宜宁还是要向张氏辞行的,尽管张氏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修行之人不问俗事。
可若是卫宜宁不按照礼数来,少不得受人耻笑数落。
“在庵中的这些日子,一向有劳太夫人照应,如今宜宁进府去,自会念着太夫人的恩情。”卫宜宁低眉顺目的道谢。
“不必谢我,更不必念着我,”张氏一副毫无挂碍的样子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一切无须强求。”
“太夫人说的是,”卫宜宁依旧乖顺的说道:“谨祝太夫人清修有为,早日大成。”
第四章 侯门似海
卫宜宁坐的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进了城,大周的京城果然繁华,即便已到了黄昏,街上的行人依旧熙来攘往,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又行了一顿饭时,才望见智勇公府。
两扇朱红油漆烫蜡金钉的大门紧闭,只有旁边的西角门开着。
马车停下来,从门里走出两个四五十岁的婆子,迎上来把卫宜宁搀下车。
“五姑娘一向安好?太太和小姐们都在内院等着呢!”这两个婆子看上去还算热情知礼,殷殷勤勤扶着卫宜宁进了门。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智勇公府在暮色中越发显得威赫肃穆。
都说侯门深似海,穿着青白色衣裙的卫宜宁此时恰如一叶浮萍,缓缓漂进智勇公府这深海里去。
经行的每一处,往往都与记忆里的片段重叠,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绕过影壁,走过穿堂,雕着缠枝莲花样的垂花门前,卫宜宁曾和哥哥卫福安在这里放雄黄虎子、拓石印。
甬路两侧的厢房廊檐下原本摆放着一盆盆茂盛的兰草,如今却悬挂着各式的鸟笼,里头的画眉、八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正房檐脊上的琉璃兽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就连其中一个头上的角缺了半边都和卫宜宁记忆里的丝毫不差。
那是他们兄妹几个打弹弓弹坏了的,其实是卫长安弄的,最后赖在了卫福安头上。
两个婆子把卫宜宁带到正院,便站在台阶下不上去了。
卫宜宁知道她们的身份太低,不能上正房。果然从门口又迎上来两个丫鬟,一个穿着葱绿衣裙,一个穿着杏子红绫裙,模样都很周正,穿戴也很体面。
“给五姑娘请安!”两个丫鬟齐齐向卫宜宁行礼,娇声婉转似乳燕出巢。
卫宜宁随着她们走进房里,抬眼望去,灯火葳蕤中,一地的丫鬟婆子,满堂的檀木家具。
现任智勇公夫人包氏带着一干子女坐在那里,人人艳装丽服,一派富贵景象。
相比之下,越发显得卫宜宁寒酸单薄,仿佛孔雀堆里的一只寒鸦。
“宜宁请夫人、各位兄弟姊妹们安。”卫宜宁声音清浅,眼睛低垂着,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
“宜宁!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包氏伸手拉住卫宜宁,语音悲切,十分令人动容:“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大伯娘吧!”
一面又叫自己的儿女和几个庶出的子女给卫宜宁还礼,一面要婆子丫头们给五姑娘请安。
卫宗镛算得上多子多女,膝下一共二子五女:包氏所生的卫宜宓、卫宜宛两个女儿,卫长安一个儿子,还有小妾梅氏所出的一对孪生女儿卫宜室、卫宜家。柳氏所生的儿子卫康安和女儿卫宜宝。
此时这几位少爷小姐各怀心思的打量着卫宜宁,三分好奇,七分鄙视。
因为柳氏是卫宗镛袭了爵位之后纳的,故而卫宜宝、卫康安姐弟俩没见过卫宜宁。
其他几个人都和卫宜宁小时一起玩耍的,不过当年卫宜宁的父亲是一家之主,他们都难免做小伏低。
事实上卫宜宁兄妹从未做过欺压别房孩子的事,也未存过什么尊卑有别的心思。不过是卫宜宓他们自己觉得不能任性畅意罢了。
此刻他们打量着卫宜宁,心中难免生出“成王败寇”的优越感。
卫长安的目光只是从卫宜宁身上一滑就过去了,他正忙着和母亲身边的丫鬟春莺眉目传情呢!哪有工夫端详这个一身寒酸的小孤女?
卫宜宝只有六七岁,对卫宜宁没有印象,见她穿着寒酸,只当她和家里的下人一样。
卫康安年纪还小,被奶娘抱出去玩儿了。
卫宜宓本来是最嫉恨卫宜宁的,不过如今二人身份换了个个儿,且差距远远大过当年。她又自恃身份,不屑再同本就比自己小的卫宜宁一般见识,所以脸上微微浅笑着,并不说什么。
卫宜宛比卫宜宁大一岁,她因为先天不足,所以整日病殃殃的,再加上包氏偏疼她,所以脾气很乖张。
此时她见卫宜宁虽不十分出众,穿戴也远不及自己,但那一头绿云样的好头发却着实刺了她的心。
卫宜宛生得并不丑,加上她很会拿捏作态,众人都捧着她,说她有“西子之风”。
但她有一桩心病,就是她稀疏枯黄的头发。
前年上巳节游春的时候,有口无遮拦的世家子曾当面嘲笑卫宜宛的头发“浑欲不胜钗”。
这让她羞愤欲死,这两年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抛头露面了。
此时看着卫宜宁忍不住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乡下人的气色就是好!”
卫宜室卫宜家这对孪生姐妹和她们的母亲梅姨娘一样最会见风使舵。
当年卫宜宁他们这一房得势的时候,她们整天团团围在卫宜宁兄妹身边,像两只赶不走的花蝴蝶,嘴巴甜心思活,最会奉承。如今她们则成了卫宜宛跟前的两只哈巴狗,因为卫宜宓很难被讨好,不如卫宜宛虽然乖张却喜欢奉承。
如今见卫宜宛开口,她们自然要凑个趣儿。
。“赶明天快给她做几件新衣裳吧!比咱家的粗使丫头还寒怆。”卫宜室掩口而笑,声音拿捏的不高不低,能让人听见却又可以假装没听见。
“现做太慢,索性找几件旧的先让她换上吧!没得给咱们智勇公府打脸。”卫宜家嗤地一笑:“叫下人都看不下眼去。”
卫宜宁连发丝都不动,就像真的没有听见一样。
她这个样子让卫宜宛等人很不高兴,仿佛拳头打在棉花包上,力气全都被软绵绵的卸掉了一般。
相反包氏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觉得卫宜宁是个软弱可欺的。
她可不希望接回来一个搅家精。
卫宜宁成了孤女,智勇公府不可能不过问,否则会落下一个“不恤手足”、“恶毒刻薄”的名声。
包氏从来精于算计,鸬鹚腿上也能卸下三两肉。卫宜宁此时回到府里来,包氏当然不甘心她留下来吃白饭。
不要说吃穿用度,便是将来出嫁,府里也要给她出一份嫁妆。
既然这样,何不利用她做上一笔买卖?这妮子生得不差,将来做主把她嫁给哪个显贵做妾,或是娉给寒门进士做正妻,都是笼络人心的好手段。
谅她也飞不到天上去。
第五章 烫伤
“你大伯今日有事,晚饭不在家吃。老太太因为身子不舒服,提早喝了药歇下了,也不便见了,都等明早一起拜见吧!”包氏语气颇为和蔼的对卫宜宁说。
卫宜宁站起身一一答应了。
一时有丫鬟过来请示包氏可要传晚饭,负责传饭的丫鬟们已经在廊下候着了。
吃过了晚饭,包氏叫过来自己院里的两个丫头,叫她们从此后服侍五姑娘。
包氏既然想要利用卫宜宁,也就不会刻意的苛待她,又何况她如今自恃身份,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小辈过不去,没得叫下人笑话。
她更愿意摆出胜者的姿态,雍容而又宽厚地对待臣服于自己的人。
伺候卫宜宁的两个丫鬟一个叫春纤,一个叫春娇。
做下人的都希望能跟个得力得宠的主子,姑且不说前途怎样,便是平时聚在一起也自觉面上有光。
可是卫宜宁算得上智勇公府小一辈中最没地位前途的一个主子了,做她的丫头,在人前就要矮上三分。
因此这两个人虽然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一百二十分的不乐意。
她们不敢非议包氏,便把所有的怨气都记在了卫宜宁头上,认为若不是她回来,她们也不会被分派这样的差事。
等到各人都回各自的房间安歇,卫宜室卫宜家却一起去了卫宜宛那里,几个人在房间里嘀咕了很久。
估计着卫宜宁快要睡下了,三个人才一起走到这边来。
此时卫宜宁已经换上了中衣,披散了头发,正准备就寝。
见她们来了忙起身让座。
卫宜宛一见她这样子,立刻想起之前读过的几句诗
宿昔不梳头,
发丝披两肩。
伸腕郎膝上,
何处不堪怜。
卫宜宁的一头青丝又软又滑,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青墨色的光圈。这让卫宜宛心中的妒火更炽,便朝宜室宜家使眼色。
卫宜室卫宜家一向是卫宜宛的马前卒,再加上她们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计策,自然要照计划行事。
“五妹妹房间里的灯怪暗的,春娇过来再添些灯油。”卫宜室说道。
春娇连忙过来填满了灯油,又把灯芯拨得更亮一些。
灯光变强,灯下的卫宜宁肌肤润泽,仿佛上好的羊脂玉沁了淡淡的胭脂色。
卫宜宛的肤色也算得上白皙,但因为她体弱多病,所以呈现的是一种略显病态的青白色,她一向用粉黛遮盖,白虽然白了,却显得干枯无光泽。
看到卫宜宁气色如此之好,卫宜宛便忍不住咬牙切齿,眼冒凶光。
卫宜宁还是那副平淡乖顺的模样,仿佛对一切都浑然不知。
卫宜宛见她这个样子,心中暗骂蠢货。都说老凌河的天冷,她多半是冻傻了。
好死不死的回到智勇公府来碍眼,也不想想自己如今还配做这里的主子吗?
卫宜室姐妹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卫宜宁闲话,不过是问卫宜宁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
卫宜宁也算是有问必答,但都是轻轻带过,并不深说。
过了一会儿,卫宜宛摸了摸耳朵说道:“糟糕,我的耳坠子怎么不见了一只?”
她一开口,除了卫宜宁以外的几个人都着了忙。
“春纤春娇,你们打着灯笼去外头找找。”卫宜家吩咐卫宜宁的两个丫头,那两个人自然不敢怠慢,忙打着灯笼去外头了。
“咱们在屋里好好找找,”卫宜宛说:“我恍惚记得刚进屋那阵儿还在的。”
“那咱们就在屋里好好找找吧!”卫宜室说着就举起了灯。
“五妹妹,你蹲下来看看床脚那里。”卫宜家对卫宜宁说,因为卫宜宁一直坐在床边。
卫宜宁刚一蹲身,卫宜宛就对拿灯的卫宜室说:“二姐姐,你给五妹妹照着些,不然她怎么能看得清啊?”
卫宜室往前走了几步,手里的油灯递了过去。
卫宜宛假装被什么绊了一下,往前一扑,她想要趁机推翻卫宜室手里的油灯,这样灯盏里滚烫的热油就会全泼在卫宜宁头上脸上。
原本她只是和卫宜室卫宜家商量,要烧了卫宜宁的头发,但现在她的主意改了,她要毁了卫宜宁那张脸!
春娇春纤两个丫头在外头,只听屋子里“豁朗”、“噗通”、两声,紧接着就是惨厉的嚎叫。
两个人顾不得在外头寻耳坠子,急急忙忙跑进屋里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乱哄哄的一团。
好像有人受了伤,大约是因为疼痛得太厉害,声音都岔了,一时也辨不清是哪位小姐受了伤。
把外间的灯拿了进去,才看清楚卫宜宛和卫宜家都倒在地上,卫宜室战战兢兢站在一旁,手里还握着灯盏,但里面的灯油已经没了。
卫宜宛一头一脸的灯油,此时还在不停的惨叫着。
卫宜家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也吓得面色惨白,根本爬不起来。
而卫宜宁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话也说不出来。
包氏刚卸了妆漱了口,丫鬟春蓉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夫人,不好了,四姑娘烫伤了。”
包氏连衣裳也来不及换,裹了件披风就往外走。
来报信的是春娇,因为事出突然,春娇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来龙去脉,包氏问了她两句,见她说不到正题上索性也就不问了。
卫宜宛被火烧火燎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又怕又痛,却又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受害者?
当时她明明看准了才扑过去的,谁想原本在卫宜宁旁边挡着防止她躲开的卫宜家像中了邪一样斜刺里撞了过来,害得自己一下偏了过去,正撞在卫宜室手里的灯盏上。
包氏一进门就看见卫宜宛正在大骂卫宜宁,卫宜宁瑟缩着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瓷瓶,支支吾吾的说着什么。
那对孪生姐妹像被掐死的鹌鹑一样,立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出。
见母亲来了,卫宜宛更加豪啕大哭起来。
包氏见她脸上没什么大事,但脖颈和头皮烫得很厉害,已经起了燎泡。本就稀疏的头发被燎掉了一半,狼狈不堪。
包氏顾不得问什么,赶紧叫人去请大夫来。
“夫人,这瓷瓶里是上好的獾油,可以治疗烫伤,”卫宜宁向包氏说道:“但四姐姐不肯用……”
“把那恶心的东西拿开!”卫宜宛尖叫着说:“你就是想要害我!”
第六章 说不清
卫宜宛自幼骄纵惯了,脾气很不好。
更何况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吃了大亏,卫宜宁却没事人一般站在那里,让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对卫宜宁自然没好气,觉得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没有!”卫宜宁拼命的摇头,又把手里的瓷瓶向前递过去:“四姐姐,烫伤耽误不得,越快上药越好,不然的话会留疤的。”
“究竟是怎么烫的?”包氏走进来一面安抚卫宜宛一面问。
卫宜宛见母亲来了,更是放声哭了起来,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问你们话呢!”包氏好容易劝住了卫宜宛不哭,回头继续追问。
地上站着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面露难色。
可总得有人开口回答夫人的问话才行。
“夫人,我们是给四妹妹找耳坠来着。”卫宜家拖着哭腔说:“也不知怎么就烫着了。”
她最怕的就是包氏,打记事起包氏就如同她们娘三个头顶上的一大片乌云,稍不如意就会劈头盖脸降下一阵雨来。
偏偏她们只能受着,还不能露出一点不乐意。否则就是电闪雷鸣,山崩海啸,能要了她们半条命去。
慢慢的,她和姐姐学会了躲避和讨好,把卫宜宛当成她们的保护伞,这样就能在包氏震怒的时候少吃些苦头。
可没想到这次让卫宜宛受了伤,伞没了,她们只怕要淋成落汤鸡。
“糊涂!什么叫不知道?当时谁拿着灯盏了?!”包氏闻言大怒,卫宜宛是她的小女儿,因为自幼体弱,她一向很偏疼。
如今烫伤得这么严重,她的心都快要滴血了。
包氏极其疼爱自己的孩子。
包氏的陪房国妈妈和两个丫鬟正忙着用冷水给卫宜宛冲洗烫伤的地方,卫宜宛好似一只受伤的猫,发出让人心惊而厌烦的叫声。
“其实就算很疼也应该忍着点不是吗?叫这么大声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这么腹诽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姐姐卫宜宓。
包氏眼风一扫,掠过站在面前的卫宜室卫宜家和卫宜宁。
三个少女此刻都站在地上,屏声敛气。卫宜宁低垂着头,手里拿着瓷瓶,一脸的无辜,不像是装出来的。
卫宜室卫宜家则不时悄悄交流一下眼神,分明是做贼心虚!
包氏心中一直认定这对孪生女口蜜腹剑,和梅氏那个贱人一样,骨子里有股不安分,她最不喜欢穷酸却极力巴结的样子,令人作呕!
当初若不是因为梅氏没有宜男之相,且又出身贫贱,娘家无人,她是绝不会让老爷纳了她的。
料得到她翻不起大浪来,也就赏她一席容身之地。
如今见卫宜室卫宜家这个样子,一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平时不是嘴巴挺巧的吗?”包氏冷笑一声:“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难不成你们的舌头也烫伤了?”
卫宜宁依旧低头不语,她知道包氏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她犯不上吃味。
“是我拿的灯,可四妹妹一下撞了过来,我没防备,灯盏里的油就泼出去了。”卫宜室哭着说,她也没了主意,只觉得冤枉可又择不清。
不说吧,夫人肯定怪罪;说多了吧,又好像故意撇清,说不定会惹夫人更加生气。
可当时真的就是这样,卫宜宛和卫宜家都朝她倒过来,她哪里招架得住?
“谁把你绊倒了?”包氏问卫宜宛。
“是三姐姐。”卫宜宛没办法说是卫宜宁,因为丫鬟都看见了当时是她和卫宜家一起倒在地上的。
太过明目张胆的诬赖只会弄巧成拙。
包氏闻言,把目光调转向卫宜家,带着多年的积威,卫宜家和她的目光一相触就败下阵来。
“我,”卫宜家更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脚腕一麻,就”
包氏见她如此慌乱,越认定了她心中有鬼,刚要说话,此时请的大夫来了,包氏顾不得往下审问,急忙叫大夫进来给卫宜宛治疗。
“这烫的可不轻,”大夫看了看说道:“我这有祖传的烫伤药膏,涂上可以止痛消肿。不过要是有上好的獾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不易得。”
包氏听大夫如此说,忙叫卫宜宁把她手里的瓷瓶拿过来。
老大夫拿到手里看了看闻了闻,点头说道:“这是顶好的东北老林子里头的獾油,快给四小姐用上吧!保证不出半个月就好了,还不会留疤。”
包氏赶紧叫丫鬟给四小姐涂獾油,又询问大夫卫宜宛的烫伤还要注意些什么。
“夫人也不必过于担心,四小姐的伤处理得还算及时,以后定时上药、别吃发物即可。”
之后又开了几副去热毒的汤药,怕卫宜宛因为烫伤引发高热,那可是要命的。
送走了大夫,卫宜宛不愿呆在卫宜宁这里,被一众人扶掖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回去后一会上药,一会喝药,直闹到了半夜。
卫宜宁还是那副不声不响的样子,看不出她因为这件事惴惴不安或是幸灾乐祸。
众人离开后,她便上床休息,甫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春纤春娇两个丫鬟在外间上夜,虽然躺下了却没有困意,这一晚上折腾得人心惶惶,她们俩难免走了。
“今天这事怪吓人的,多亏咱们两个当时没在跟前。”春娇庆幸地说。
真要是当时她们也在跟前,几个小姐互相推诿,少不得她们两个丫头顶罪。
“屋里头那位睡的倒香,可见是个心大的。”春纤撇撇嘴:“就她这样没心计没气性的,只好在这府里垫窝踹罢了,咱们跟着她八百年也没有出头的日子。”
“咱们做下人的能怎么样呢?”春娇哀叹一声说道:“凭命罢了!”
“头一回进府来就闹了这么档子事,往后更不知道会怎样呢!”春纤语气嫌恶地说:“这回是咱们运气好,往后难免被她连累!”
“还是快睡会儿吧!等天亮了又得熬一整天。”春娇打了个哈欠,她不愿再说这些丧气话了,有时候装糊涂才能让日子好过些。
第七章 换装
一夜过去,卫宜宁睡得很足。
四月的清晨,天气很宜人,微风里带着花香和晨露的气味。
卫宜宁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得心肺都叫这气息沁透了,很舒服。
两个丫鬟进来伺候卫宜宁梳洗,一个往铜盆里注水,另一个拿着梳头用的梳子和桂花油,胳膊上搭着脸巾。
二人脸上的神色都淡淡的,其中那个水蛇腰的丫鬟薄眼皮向上挑着,根本都不拿正眼看卫宜宁。
卫宜宁记得她叫春纤,也明白她为何不满,但她只装作没看见,神色平静地让二人服侍。
梳洗完毕,卫宜宁略微照了照镜子,看看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抬脚走出门去。
虽然时隔八年,府里的规矩她都还记着。
每日晨起,梳妆穿戴完毕要去给夫人包氏请安,再会同几个姊妹一起去请朱太夫人的安。
晚饭至睡前还要再问一遍安。
春娇跟在卫宜宁身后,春纤则留下来看管院子,她不想跟在五小姐旁边,因为觉得丢人。
卫宜宁到了包氏这边,刚进院子里就见几个丫头婆子都在屋外的廊下站着,她便不再往里走。
春娇见她如此,心里忍不住动了一下,觉得这个五小姐并不像开始认为的那样没见识。
里头包氏正在申饬梅姨娘和她生的宜室宜家两个女儿,尽管昨天晚上的事卫宜宛一口咬定卫宜室和卫宜家不是故意的,可包氏却并不这么认为。
这三个人那么晚了还去卫宜宁的屋子,显然是要给她下马威。
这种事情包氏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闹得太过,她都只当没看见。
结果却弄得卫宜宛被烫伤,偏偏拿着灯盏的是卫宜室,绊倒她的是卫宜家,这事情怎么能和她俩脱得了干系?
虽然当时在场的还有卫宜宁,可她不过是个冷怕了的小冻猫子,能斗得过这三个人精?
所以包氏一点没有怀疑卫宜宁,觉得她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手段。
反观梅氏所生的那两个,虽然平时惯会小意殷勤,可包氏不相信她们是真心愿意做小伏低。
虽然卫宜家一味申辩说当时自己脚腕发麻,应该是被旁边的卫宜宁撞了一下。
可她这说辞难以取信于人。
卫宜宁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身上难道还会有功夫不成?
包氏倒觉得宜室宜家两姐妹极有可能借此机会害卫宜宛并嫁祸给卫宜宁。
她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所以一大早上就把梅姨娘和她的两个女儿叫到跟前,狠狠的责骂了一顿。
梅姨娘不敢有半句怨言,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受训,她的年纪比包氏略小几岁,面相看上去却更显老些。
和包氏相比,她只是个妾室,没有地位。
和同是妾室的柳姨娘相比,她年长色衰不得宠。
况且她只有这一对孪生女儿,不像包氏和柳姨娘都有儿子,所以就显得格外气弱。
直到梅姨娘从包氏屋子里出来,卫宜宁才迈步走了进去。
包氏上身穿着玫瑰紫缂丝如意纹元宝领子的偏襟短袄,下身是蜜色撒花闪金百蝠裙。
虽然已经四十几岁,但依旧腰身玲珑,气度雍容,显然是富贵优渥的日子堆砌出来的。
大约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包氏眼角略带疲倦,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跪在脚踏边给她捶腿,另一个大些的丫鬟刚端了燕窝粥过来。
紫檀云母心的高几上燃着一炉瑞脑香,香气纷氲,令人神清气畅。
卫宜宁想起自己的母亲,她的年纪比包氏小上好几岁,姿容也更为秀丽,但是八年的劳苦流放生涯已经消损了她大半美貌。
王氏临终前握着卫宜宁的手,因为长期劳作加上患有风湿,她的手关节已经严重变形,皮肤也极其粗糙。
卫宜宁低垂的眼睑挡住了心事,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
包氏气色未平,卫宜室卫宜家两个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卫宜宁走上前去请安,说道:“请夫人安,不知四姐姐可好些了?论理该去看看的,可想着她昨夜一定没睡好,此时伤痛轻了,一定在补眠,所以就没去打扰。”
包氏见她温顺知礼,又想起昨天多亏她拿的獾油,语气也就和悦很多:“四丫头现在不愿见人,等她伤好了,你们再一起玩儿吧!”
卫宗镛早起上朝去了,卫宜宁又没能见到他。
包氏见卫宜宁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身上穿着雪青品锻的斜襟衫子、白绒线的裙子。
乌黑的发间只绾着一支小小的乌木钗,整个人像平湖里一株含苞的白荷,不够惊艳,却也不讨人嫌。
她要给宜室宜家两姐妹难堪,便和颜悦色的对卫宜宁说:“你这孩子,一看就是个老实头。虽说不宜穿得太艳,但终究是要去见老太太的,也不能穿得太素净了。”
说着就吩咐自己身边的大丫头春莺,让她给卫宜宁找身像样的衣裳换上,再去见老太太。
卫宜宁道了谢,跟着春莺走到后堂去,不一会儿换了身衣裳出来:浅藕色暗花湖绸的对襟褂,底下是湖蓝实地纱的百褶裙。
淡雅得体,很符合卫宜宁的娴雅气质。
包氏取下自己头上一只羊脂玉钗,亲手给卫宜宁戴在发间。
温言叮咛道:“宜宛的烫伤多亏了你,大伯娘都记在心里了,将来一准儿给你寻一门好人家。”
又转过头对那对孪生女说道:“你们两个请过老太太的安就去祠堂罚跪吧!四姐儿好了便好,若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两个也别想好过!”
一奖一惩,显示的是当家主母的威仪:在这个家里,她想抬举谁就抬举谁,想惩治谁就惩治谁。
正说着话的时候,六小姐卫宜宝由奶娘领着走了进来,她今年才七岁,生得雪团儿一般,不过脾气很娇纵,自然是由于她母亲得宠的缘故。
卫宜宓作为长姐自然不可能比别的姊妹到的晚,她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带着丫鬟到花园里去掐花了。
这样一会儿去给朱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就能顺便带过去了。
卫宜宓掐了花,放在一只海棠花式的托盘里由丫鬟春草捧着。
除了卫宜宛之外的几个卫家女儿都一起往朱太夫人的院子走来,衣裙,卫宜宁落在最后。
“就这么便宜她吗?”卫宜家不甘心地对卫宜室说。
“当然不能,”卫宜室咬碎银牙:“害咱们跪祠堂,她也别想囫囵了。”
第八章 朱太夫人
卫家的几个孩子平时最不爱做的就是去给朱太夫人请安,却不得不每天晨昏定省。
朱太夫人年事已高,且时常患病,所以性情很是严苛。
卫宜宓等人都很畏惧她,时常一点小错若被她瞧在眼里,都免不掉申饬一番。
她虽然不是卫宗镛的生母,但娘家仁勇公府地位显赫。
朱太夫人自己的亲生儿子卫宗锋早夭,只有一个女儿长大成人,嫁给了勤勇公的次子邵天资,如今已是侯爵夫人,现今合家都在梅州任上。
更不用提她虽然是老公爷卫逊的继室,但抚养原配燕氏所生的女儿玉尽心竭力。
卫玉嫁的是平南王次子乔存远,身份等同王妃,对朱太夫人一向孝顺亲厚,如同对待生母一般。
卫宗镛虽也挂着个智勇公的爵位,但实职不过是刑部员外郎,跟邵家、乔家不能相提并论。
故而包氏夫妇对朱太夫人一直如供佛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几个人迤逦走进老太太的院子,几个婆子正在修剪院里的花木,两个丫头在浇花。
见几位小姐到了,众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请安。
两个半大丫鬟迎了出来,打起五彩撒花软缎门帘,待众人进了屋子才又撂下来。
卫宜宁静静打量屋子里的装饰,和八年前没有多大变化。
依旧是镜面乌木的桌子,紫檀镶嵌寿山石雕字纹的椅子,正中央安着一张紫楠坐榻,上面放着松花色弹墨的靠背和引枕。
靠窗一张满架葡萄瘤瘿木的小桌,上面放着一只凫雁香炉,焚的是甘松香,清凉提神令人忘俗。
卫宜宓几个人按位次坐了,朱太夫人还在里间未出来。
只听里面微微有咳嗽声和碗匙声,大约是老太太在服药。
一会儿,里间帘子一动,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大眼睛薄嘴唇,五短身材,一看就是个水晶心肝琉璃肺的通透人儿。
她就是朱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如意,服侍朱太夫人五六年了,在老太太面前比卫宜宓等孙女还有面子呢!
自来大周有地位的人家,从来服侍长辈的下人比年轻主子还有体面,因此卫宜宓等人都称呼如意为姐姐。
“老太太刚服了药,吃块蜜饯过过口就来。”如意笑眯眯地说:“几位小姐少待。”
又特意走到卫宜宁跟前请安,说道:“五姑娘好,昨儿老太太歇的早,今天早起就念叨呢!说你一定出落成大姑娘了,如今一看果真的。”
卫宜宁起身回礼,也问了几句老太太的饮食起居。
她知道朱太夫人未必真的惦念自己,只是这丫头处事圆融说话滴水不漏罢了。
话音刚落,朱太夫人就出来了。
一头银发,满面皱纹。
身穿玄色府绸偏襟大袄,青莲色铁线纱裙子,右手拄着一根寿星竹的拐棍,左手扶着个小丫头。
比卫宜宁记忆里的那个祖母又苍老了许多。
如意回身搀扶着朱太夫人在坐榻上坐稳了,卫宜宓领着几个孙女一起问了安。
卫宜宁因为第一次拜见,故而又单独上前请了一遍安。
此时卫宜宛虽不在,朱太夫人却不在意。
卫宜宛平时就体弱娇惰,三天两头就病了不来请安,老太太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问。
卫宜室卫宜家这对双生女生怕提这壶,见老太太不问都暗自庆幸。
否则说起话来,她们两个也免不了被训斥。
卫宜宁对这位嫡祖母还是有感情的,当年她父亲卫宗钊还未娶亲,生母齐氏就过世了。
后来老公爷卫逊去世,需得朱太夫人过继一个儿子袭爵,因她自己所生的儿子宗锋早夭,卫家没有嫡子。
朱太夫人选中了性情忠厚的卫宗钊,让一直汲汲于名利的卫宗镛盼望落了空。
当年朱太夫人最喜欢孩子的是卫宜宁的胞兄卫福安,和儿媳王氏相处的也融洽。
后来卫宗钊犯了大罪,朱太夫人又气又痛,大病了一场,自那以后身体一直不好。
生病的人大多心焦气躁,如今女儿阿鸾又不在跟前,老太太的脾气就更不好。
卫宜宁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边,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去了这**年,一封书信都不曾写给我,当初好歹叫我一声母亲,我也不曾薄待了你爹娘,可见隔着肚皮就是隔着山。”
卫宜宁静静地听着朱太夫人的话,心思百转。
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在老凌河苦熬,日子虽然穷困,但父母却从不忘孝心。
虽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可孝敬的,但每年父亲都会去深山里采些药材,母亲也会随当地妇女拾些山菇野味晾制成干菜。
把这些土产随同书信每隔三个月就会寄往京城,甚至等到卫宜宁会打猎之后,和老族长拉古老爹等人一起抓住了白狼王,拉古老爹把白狼的皮子熟好之后送了卫宜宁。
卫宗钊当时异常高兴,说朱太夫人有天冷腿痛的毛病,将这狼皮做成褥子是最暖和不过的。
然而如今听朱太夫人这么说,显然这些东西和书信根本就没送到朱太夫人跟前。
但卫宜宁却也不奇怪,在这之前,卫家从未有人和他们通过信,甚至没有过问卫宗和王氏的安葬问题。
卫宜宁心里清楚,这种种举动都是要彻底的隔绝卫宗钊和卫家的关系。
如今她一个孤女如同飘萍一般,在这府中要想扎下根来,就须得找一个有力的靠山。
放眼全府上下,朱太夫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眼前这情形,朱太夫人对自己一家误会颇深,已经有了芥蒂,而自己初来乍到,身边又有卫宜宓等人在,也不好立刻就辩白,以免惊动了卫宗镛包氏二人,反坏了大事。
因此卫宜宁只是谢罪道:“我父亲犯了大错,终日愧悔,自称无颜面对祖母和列祖列宗。
再加上这些年有悲无喜,父亲每提起笔来就泣不成声,不能成文。
虽然如此,终究是有亏孝道,不敢求祖母谅解,只求您莫为这个气伤了身体。”
朱太夫人听了卫宜宁的话,半晌不出声,末了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第九章 泼脏水
之前朱太夫人出声责备的时候,卫宜室卫宜家听得心花怒放。
她们心中正对卫宜宁大感不忿,朱太夫人此举简直正中她们的下怀。
却不想看上去老实木讷的卫宜宁居然能说出那么一大套入情入理的话来,让老太太不好继续发作下去。
这怎么行?她们绝不能让卫宜宁好过!
她们两个互相递了递眼色,像两只狡猾的小狐狸在对暗号。
来的路上,她们基本上已经商量好了对策,要让卫宜宁第一次见朱太夫人就失了她的欢心。
她们自认为计策很高明,卫宜宁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信她能接的住招。
桌上的清茶氤氲出淡淡的香气,卫宜室端起茶盏来,慢慢的呷了一口,轻嗽一声,似随意地说道:“祖母放宽心,虽然叔叔婶婶不在了,可五妹妹现不是回来了吗?自然会加倍孝敬您老人家的。
昨儿要不是我们拦着,五妹妹连夜就要来见您呢!急的跟什么似的,好像生怕再见不到您似的。”
如意在一旁听着,眼角忍不住跳了一下,三小姐这话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偷眼看了看老太太,果然见她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显然这话已经引起了她的不快。
不等别人开口,卫宜家赶紧接过话头来:“可是呢!五妹妹虽然比我们小,可说话却老成,还一套一套的。
昨夜里咱们劝她来日方长,见祖母的日子有的是,可她却说世间有四大靠不住:老健春寒秋后热,最难倚靠是君恩。
哎哟,我算是长见识了。
大约是听夫人说祖母近日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就着了急。”
“也不怪五妹妹急,”卫宜室姐妹俩像演相声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卫宜宁身上泼脏水:“她吃饭的时候就问咱们各自的妆奁有多少,想来是惦记这个,想要问问祖母吧!
要我说五妹妹也确实可怜见的,这些年在外头没少吃苦,大约是穷怕了。”
二人的话外之音很明显:卫宜宁和她的爹娘一样都是不孝之人,她急着见朱太夫人,是怕她死了,自己的嫁妆没有着落。
她父母既然能**年的时间不给朱太夫人写一封信,那么她一心只考虑朱太夫人会给自己多少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卫宜宁和她爹娘一样心思歹毒。
老年人最怕死,朱太夫人也不例外。以往谁若是说了犯忌会的话,朱太夫人必定要动气。
所以她们才联手唱了这一出。
一句一句的全往老太太心窝子上戳,更是一步一步把卫宜宁逼上绝路。
诬陷人这法子算不得高明,杀伤力却很大。
朱太夫人八年没见卫宜宁,自然不清楚她的禀性为人。
人都爱先入为主,若是第一印象不好,以后就很难改观。更何况老太太本就对她父母心存不满,这情绪自然会有意无意的映射到卫宜宁身上。
若是遇到了有心之人稍稍一拨弄,老太太的一腔怨愤就会悉数朝她爆发出来。
如今这盆脏水泼过来,卫宜宁不管是极力否认还是与她们针锋相对,都不能让自己身上不染污点。
而如果朱太夫人因此在心中对她存了芥蒂,卫宜宁也就失去了得到庇护的机会,成为这府里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已经得罪了卫宜宛,又得罪了卫宜室卫宜家。深闺女子没什么好消遣的,她恰好可以充当这几个人的玩物。
朱太夫人的脸色越难,卫宜室卫宜家心里笑得就越美。
卫宜宁就算有八张嘴也难以分辩得清楚,因为她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没说过这些话。
而且依据她们的经验,朱太夫人最讨厌的就是狡辩。
只要她一张口否认,朱太夫人就会立刻呵斥叫她闭嘴,哪里有耐性去听她解释。
一旁的卫宜宓并不参与其中,她既没有和那对孪生女一起构陷卫宜宁,却也不会开口帮她解围。
在她看来,卫宜宁的死活跟自己毫无关系。
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哪会跟个乡巴佬一般见识。
不过么,如果朱太夫人因此而厌恶卫宜宁倒也好,这样老太太的怒气就会发泄到卫宜宁一个人身上,她们自然就安全多了,不必在太夫人跟前总是提心吊胆的。
既然这样,那就让倒霉的卫宜宁充当受气桶就好了。
小小的一间客室,安静的落针可闻,空气紧绷得让人觉得呼吸都像做贼。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一个人,那就是刚刚进府的五小姐。
此时的卫宜宁依然是那副安静柔顺的模样,并未表现得如何惶恐失措,就像她们之前说的话和自己全然无关一般,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她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叫别人不好发作。
半晌,朱太夫人咳嗽了一声说道:“我确实是老得不中用了,你们都下去吧!说了这半天的话,我身子也乏了。”
卫宜宓等人忙应声起身,行了礼依次退了出去。
卫宜宁却依旧不动,看样子她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
“都说老凌河那地方奇冷,看来五妹妹这张脸皮在那里也是冻得够厚了,”卫宜室皮笑肉不笑的说:“老太太吩咐叫走,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依我说若是真有孝心,昨儿就不应该当着咱们的面说出那么上不了台面的话。”
她还是把朱太夫人的注意力往之前的话头上引,她们的目的就是诬陷卫宜宁,好让她失去获得朱太夫人欢心的机会。
这样的话,她们就能把卫宜宁握在手心里玩弄,不怕她一个跟头翻出去。
卫宜家也紧跟着帮腔道:“祖母既然累了,咱们就应该快退下,让她老人家歇息。想要赖在这儿胡搅蛮缠的解释,只怕是越描越黑!到底是上不得台面,家里的丫头只怕比她还有些见识!”
但卫宜宁恍若未闻,不动怒,也不动身。
双生女不相信卫宜宁能翻出什么花样来,老太太总不能不相信她们而反去相信这个罪人之女。
她们被罚跪,不能多耽搁,否则就会惹得包氏不悦。因此丢下几句冷嘲热讽后就离开了。
第十章 讲故事
“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朱太夫人语气严厉的说。
虽然她犯不上和一个小辈一般见识,可终究心生不悦,不想再搭理卫宜宁。
她更加不想听她解释,她越解释就越让她心烦。
卫宜宁走到老太太跟前,轻轻蹲下身,抬起了眼帘。
因为头微微仰起,故而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仁如沉在水底的墨色珠玉,一望静心,澄澈到底。
朱太夫人和她目光相触,心底泛起的怒气居然在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后平息了几分,没有继续发作。
卫宜宁露齿一笑,糯米牙闪着温润的珠光,豆蔻年华的女孩子面容还带着些许生涩,但也因此显得格外纯真无害。
朱太夫人心中一动,这丫头的面相十分耐看,倒像是个有福气的。
“宜宁头次拜见祖母,却拿不出像样的见面礼,心中实在有愧,”卫宜宁语声轻柔,一边给朱太夫人捶腿一边不疾不徐的说道:“想着给祖母讲一讲老凌河的风俗见闻,博您一笑,权当见面礼了。”
“那你就讲讲吧!”朱太夫人语气懒懒的说:“不过一会儿我还要吃早饭,你讲一个就行了。”
卫宜宁点点头,开口说道:“老凌河那里原本居住的都是赫赫族人,他们靠渔猎为生,也会捕捉些幼畜带回家饲养,因此很多人家都有鹿群。
每当有新抓回来的小鹿,放进鹿群之后要很长时间才能合群。
因为鹿群中原本的那些鹿都难免欺生,有很多小鹿往往因为鹿群的排挤而死掉。
新进群的小鹿为了活命,就会寻求鹿群中无子母鹿的庇护。
因为它知道自己弱小无依,若没有母鹿的庇佑,一定会被其它鹿欺凌致死。”
卫宜宁声音清澈低柔,带有一股安稳人心的力量。
听她说到这里,朱太夫人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因此脸色也就和缓下来。
“宜宁虽然蠢钝,这八年来未能承受祖母的教训,可关乎自己性命的道理却也知道几分。”卫宜宁柔声说道:“宜宁只有盼着祖母康健长寿的心思,还望祖母明鉴。”
朱太夫人把卫宜宁的一番话都听了进去,如今的她就好比刚刚进群的小鹿,卫宗镛的几个女儿难免欺生,再加上她父亲的关系,她在这府中的境遇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她不是太蠢,就应该能看清形势。在这个府中,能作为依靠的恐怕只有朱太夫人一个人。
卫宗镛并不是朱太夫人亲生的,当初也没有被朱太夫人选中,由此可知他和老太太也只是表面上的和气。
这一点,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
卫宗镛夫妇之所以对朱太夫人恭敬有加,也是出于全盘考虑,而并非真的出自孝心。
而孤苦无依的卫宜宁,除了能贡献一颗孝心,别的什么都没有。
哪怕是出于私心,她也必须要全心全意的对待朱太夫人,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里活下去,免受他人的宰割。
“你的意思我懂了,”朱太夫人点点头说道:“不过我这老婆子性情古怪,不投我脾气的人便是再有诚心我也不喜欢。你先回去吧!”
卫宜宁也不多说,行了礼就退下去了,面上不带半分不快。
她走之后,如意说道:“这五姑娘看上去是个懂事儿的。”
朱太夫人点点头,说道:“性子很沉稳,进退也算有分寸。”
她刚刚虽然没有马上接受卫宜宁的投诚,但对她的印象却不坏。
卫宜宁面对那对孪生女泼过来的脏水,没有大吵大嚷,也没有哭泣陈情,否则的话,不管她干净与否,都会惹得朱太夫人心烦厌恶。
哪怕后来她留下来单独说的那一番话,也只是含蓄指出,点到为止。
她这样做可比直白的说出来要好多了。
一来表明自己不想和任何人撕破脸的态度,把那对孪生女对她的诬陷只简单说成是“欺生”,而非包藏祸心,可见她是个大度的人。
二来给朱太夫人和自己都留了退路,话不说破点到即止,这才是聪明人之间该有的谈话方式。
和她相比,那对双生女就显得尖酸急躁。她们诬陷卫宜宁对祖母不敬,却不想一想当着老太太的面说出来会惹得她生气。
倘若她们真心孝顺,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大可以禀报给包氏处置,而不是到老太太面前搬弄口舌。
朱太夫人这些年由于年事已高,身懒心闲,早已不再过问府中的事情。
如今卫宜宁委婉向她求援,朱太夫人虽然没有当即答应,心思却是活动了。
老人最盼望的就是儿孙绕膝,可朱太夫人却每每感叹自己膝下荒凉。
卫宗镛孩子虽多,却没有一个能投她的缘。他们见了她就像避猫鼠一样,畏惧远远大于亲近。
如今来了个卫宜宁,她言语安静,颇识大体。长相虽不美艳,但周正端庄,很是耐看,是老人们都喜欢的小辈的样子。
朱太夫人还记得卫宜宁小的时候就是这么沉静的性子,从没见过她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叽叽喳喳。
她最喜欢的孙儿是卫福安,聪明清秀又非常懂事,只可惜那孩子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朱太夫人为此伤神了好久。
如今卫宜宁一家五口只剩她一个人,确实可怜。
朱太夫人没有当即答应她的请求,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绝不是可以草草就能决定的。
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
卫宜室卫宜家两个人回去后连早饭都没吃,就被罚去祠堂跪着了。
她们当然是不甘心的,一开始还幻想卫宜宁必定会遭到朱太夫人的斥责,多半也是要来祠堂罚跪的。
可左等右等膝盖都跪得发麻,却依旧不见卫宜宁的影子。
想到今天所受的处罚都是因卫宜宁所起,心中的怨恨也就更深了。
受了伤的卫宜宛对卫宜宁更是怨恨极了,她想到自己所受的痛苦都是替卫宜宁受过,这些痛楚原本都是该落在卫宜宁身上的。
这三个人并不反省正是因为他们想要算计卫宜宁反而使自己中了招,她们把帐都算到了卫宜宁的头上。
第十一章 撞破
春娇一直在朱太夫人院子廊下候着,见其他几位小姐都出来了,唯独卫宜宁没有,心里边就有些打鼓。
次后见卫宜宁出来了,但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这位五姑娘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平平和和的样子,春娇也不好多问。
缓步走在青石甬路上的卫宜宁心里也清楚,卫宜宛等三个人一定更加记恨自己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想要平息她们的怒气,就意味着自己要乖乖接受欺凌。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对方没有被欺负到,他们就永远都不会善罢甘休。
而卫宜宛等人之所以要和卫宜宁过不去,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看准了她软弱可欺。
卫宜宁在老凌河的时候曾见到赫赫人索家鸡群中有一只瘸了腿的公鸡,尽管它每次发现吃的都会呼唤同伴过来吃,有鹞鹰飞在天上也会大声鸣叫让同伴赶快躲起来。
可是同伴们却都欺凌它、讨厌它,不准它靠近。
哪怕是它率先发现的食物,把同伴呼唤过来之后,那些鸡也会合力把它啄跑,不准它一起吃食。
不为别的,只因为它有残疾。
卫宜宁早就知道,很多时候人和牲畜并没什么区别。
人善被人欺,她五岁的时候就懂这个道理了。
所以她完全没有必要刻意去讨好存心欺辱自己的人,她只会反击,并且要尽力反击的狠准稳。
唯其如此,才能让那些对自己心怀不轨的人收敛。
智勇公府广植花木,此时木香花开得正好,一架一架倾斜下来的花瀑半遮半掩着路径,娇嫩的浅黄花瓣上带着点点露珠,分外惹人怜爱。
卫宜宁双足纤纤,脚步很轻,当她转过一片花架的时候,听到了悉悉嗦嗦的声音。
原来是卫长安正搂着丫鬟春莺在不远处的花丛边亲热,花枝低垂,两个人影半遮半掩。
“大少爷,你再这么吓我我可走了。”春莺人如其名,声音婉转如莺啼,尾音带钩,直挠得人心痒痒。
卫长安收起脸上的嬉笑,说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不过说这里有老鼠你就怕成这样子。来,让我帮你压压惊。”
说着一手搂住春莺的纤腰,另一只手就往她心口摸。
眼看就要贴上,春莺一眼看到了卫宜宁,边立刻正色道:“大少爷别胡闹,我该回去了。”
说着站起身跑了,把卫长安一个人撂在那里。
卫长安此时也看见了卫宜宁和春娇,他当然不会把卫宜宁放在眼里,却恼她撞破了自己的好事。
一腔邪火正没处发,当下指着卫宜宁的鼻子骂道:“你个臭丫头!好死不死的到这来显什么魂?!”
卫长安今年已经十八岁,长得很像包氏,脸上有几颗浅白麻子是当年出天花时留下的,一双桃花眼游移不定,一看就是个好色之徒。
他气冲冲的走上来,对着卫宜宁兴师问罪。
他本来是不会把卫宜宁放在眼里的,但因为今天的事被他她撞破,少不得要警告她一番。
自来大周的风俗:长辈身旁的侍婢,除非是长辈开口赐予晚辈,否则作为晚辈的绝不可私自染指。
便是从伦常的角度讲,包氏身边的丫鬟侍奉卫宗镛是理所应当,做小妾也好,做通房丫头也使得。
可卫长安未经母亲的允许,私底下就和春莺有了首尾,这件事若传出去,治他个“淫辱母婢”的罪,丝毫不为过。
卫长安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凶神恶煞的呵斥卫宜宁。
“告诉你,若不想被踢出门去,就闭紧了嘴巴别乱说!”卫长安像呵斥流浪狗一样呵斥着卫宜宁。
他本以为卫宜宁会诚惶诚恐的答应,抛却卫宜宁如今的身份不说,光看她的样子就是一只软柿子,好拿捏得很。
卫长安的叫嚣并未换来如期的效果,如石子投入虚空一般连一丝回响也没有。
卫宜宁眼睑低垂,做眼观鼻鼻观口状,俨然入定一般。
卫长安自然恼怒非常,不由得举起手来,想要给卫宜宁一个嘴巴。
他可从不认为男人不能打女人。
卫宜宁把头微微抬起,直视着他。脸色平静,眼睛里却像蕴藏着滚滚风雷,如静静端详着猎物、随时准备出击的豹子。
纨绔子弟卫长安本能的感应到了卫宜宁眼中的杀气,他那纸糊的胆子再也撑不住色厉内荏的凶悍,扬起的巴掌五指慢慢蜷缩,没有勇气落下去。
恰在此时,包氏身边的丫鬟春蓉走过来,见了二人急忙走过来说道:“大少爷、五小姐,夫人打发我来叫你们二位赶快去用早饭呢!赶巧你们两个在一处,快些过去吧!”
智勇公府的规矩从来都是这样,要给长辈请过安之后方才用膳,晚上则是用过饭后再请安。
卫宜宁看也不看卫长安,径自迈开脚步到包氏院子的偏厅去了。
卫长安心里暗叫见鬼,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忌惮这个年龄没有最大、个子没有自己高的小孤女。
难不成这丫头会邪术?
府里的早膳一如既往的清淡,玉糁米粥、牙枣糕、栗黄糕、糖蒸塞上酥,再加六道小菜。
因为卫宜宝有些咳嗽,柳氏便带着一双儿女在自己房里单独吃,包氏和几个年长的孩子一起吃,今天又缺席了三个,再加上用餐的人各怀心腹事,所以整个一餐下来也没有人说话。
卫宜宁吃东西快而得体,一碗糖酥被她吃了大半碗,她从小就偏爱奶食。
不过在卫宜宓看来这不过是卫宜宁穷酸嘴馋罢了,她自己就不爱吃这些东西,觉得腥味太重,还不好消化。
卫长安想了想,觉得卫宜宁应该威胁不到自己。她如同被关在府中的一只鹌鹑,能把这事说给谁听呢?
大不了自己央求央求母亲,叫她把春莺赏给自己不就得了?
想到这里他也就不把卫宜宁当回事了。
这纨绔公子满脑子里想的都是眠花宿柳,飞鹰走狗,他仅有的那点聪明,也只是用来享乐,全然做不了长远的打算。
卫宜宁静静地咀嚼着美食,压抑的心变得有几丝轻松。
看来包氏的几个孩子都是草包,比想象中好对付多了。
第十二章 绮罗丛
这天午饭的时候,卫宜宁终于见到了智勇公府如今的一家之主卫宗镛。
卫宗镛四十七八岁,个头不高,身材壮硕,一张黄表脸两道八字眉,实在有些其貌不扬。
卫宗镛一直觉得自己在仕途上不能高升,很大程度是受自己这副尊容影响。
尽管在很多人看来,员外郎已经算是高职了,可卫宗镛显然不满意。
卫宜宁的父亲卫宗钊身材颀长,面如冠玉,长相比卫宗镛不知体面了多少。
卫宜宁上前来请安,卫宗镛态度很是淡漠,不过略略问了几句,着实算得上敷衍。
因为卫宗镛在,卫家人都在一起用膳,桌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
梅姨娘脸上讪讪的,卫宜室卫宜家还在祠堂跪着,老爷却连问都不问。
她当然不可能向老爷求情,这样只会惹得包氏不悦。
虽然卫宗镛是一家之主,可这内宅里,还是包氏说了算。
更主要的是自己如今不得宠,说了多半也是白说。
卫宗镛如今最喜欢的两个孩子就是小妾柳氏所生的卫康安和卫宜宝,宜室宜家和她们的母亲一样,在这个家里其实是挺尴尬的存在。
梅姨娘的眼光落在一旁静静吃饭的卫宜宁身上,心情好受了几分,她的两个女儿再怎样也比这个五小姐强。
梅姨娘在这府中活了将近二十年,知道这外人眼中的锦绣堆绮罗丛其实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兽窟。
别看都是公府小姐,可一样分三六九等,像卫宜宁这样的,尚且不如上等丫鬟受人尊重。
卫宜宁吃过饭回了自己的住处,春纤恰好往屋外泼水。
因为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午间往院子里泼水,可以起到降温的效果。
斗大青砖铺就的地面漫了一层水,把卫宜宁的绣鞋弄湿了。
春娇难免有些不过意,按照平时的规矩,都是等主子进了房间之后,再往地上泼水。
春纤却等不得卫宜宁回来,她只想快些忙完手上的活,好歇个午睡。
卫宜宁的鞋子湿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扭身把铜盆放好,先一步进屋去了。
卫宜宁眼睑微微落了几分,但并不是因为愤怒,她嘴角微微扬起,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春娇服侍卫宜宁换了鞋袜,出来悄声对春纤说:“你差不多也就行了,再怎样也是她是主子咱们是下人。你慢待她,人不说她怎样,只会说你不本分。”
春纤不以为然,一边抬头逗弄廊下的鹦哥一边冷笑道:“我是奴才不假,可却是智勇公府的奴才,不是她五小姐的,就凭她也配使唤咱们?!”
春娇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深劝,这春纤平日里就有些眼大心空,如今不满跟了卫宜宁,常在举止言谈中带出几分。
又何况见卫宜宁性子温吞,只当她好欺负,更不收敛。
卫宜宁每天午睡半个时辰,睡醒后就坐在窗边看书,也并不去别的院子里走动。
晚饭的时候,卫宜室卫宜家这对双生女才被放了回来。
两个人膝盖已经跪肿了,饿得眼前冒金星。还得陪着小心向包氏请安,包氏连正眼都不给,只说了句下不为例。
只有在看向卫宜宁的时候,她们才敢毫不掩饰心中的恶意。
好似家犬受了主人的责罚后只能摇尾乞怜,却转过身朝着行人狂吠。
“臭丫头,我们两个四只眼睛看着你,看你能走运多久!”卫宜家的杏子眼含着幽怨的光,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之所以会绊倒卫宜宛,绝对是卫宜宁使坏撞到了自己的脚。
“跟她费什么口水,难不成她还能长翅膀飞到天上去?”卫宜室觉得此时已经没有必要打口水仗了。等到卫宜宛好了,自然会找她算账的。
如果说她们姐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奈何卫宜宁,卫宜宛可就不一样了。
她们两个不过是罚跪祠堂,就已经对卫宜宁怀恨在心。卫宜宛受的伤可比她们重多了,自然会对卫宜宁恨之入骨。
何况她本来就是要收拾卫宜宁的,绝对不会轻易罢休。
“你们两个还是安分点吧!夫人还在气头上呢!”梅姨娘垫着帕子给两个女儿揉膝盖:“四姑娘又喜怒无常,不知哪会儿就翻了脸,以后自然有人做她的出气筒,你们学乖点儿别事事冲在前头了。”
她口中的出气筒自然指的是卫宜宁,有了她垫底,宜室宜家的日子就自在多了。
“那个乡巴佬,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卫宜家恨恨不平:“风水轮流转,不信她下次还能这么走运。”
“你急什么,有四妹妹呢!现成的刀摆在那儿,你就不懂借刀杀人吗?”卫宜室短促的笑了一下,她一向比妹妹要聪明些。
接下来的几天,府里还算平静。
卫宜宛在房里养伤,轻易不准人进去探视。其他的几位小姐,每天也不过是早晚问候朱太夫人。
此外饮食起居,女工针线,和平常人家的闺阁没有什么区别。
朱太夫人原本只是染了些风寒,经过几日的悉心调养,已经基本痊愈了。
这天卫宜宓等几个孙女前来请安的时候,朱太夫人特意命如意等人准备了细茶果子,留她们几个多坐片刻。
卫宜宓自幼就有些害怕朱太夫人,因此除了不得已的请安之外,都是敬而远之。
那对双生女虽然也知道朱太夫人脾气不好,却也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若是能讨好朱太夫人好处是多的数不清的。
因此虽然有些战战兢兢的,却也不时的巴结讨好。那样子就像是狐狸凑在老虎跟前,又胆怯又谄媚。
卫宜宁自从第一次见面,这些日子从未和朱太夫人再单独说过话,她依旧安静内敛,既不回避也不讨好。
那对双生女虽然很奇怪为何朱太夫人没有处罚卫宜宁,但是看到两个人也没有什么亲昵的表现,就以为朱太夫人只是懒得追究她罢了。
在朱太夫人这里,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谈几句。
朱太夫人开口说道:“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黄色的公鸡就立在这堂屋门口,我去撵它,不防脚下一绊就醒了过来。后半夜就没再睡着,翻来覆去都想不出这梦是什么意思。”
第十三章 解梦
朱太夫人夜来一梦就有了心事,早起就跟如意念叨。
如意已经拿话宽慰了一早上,可朱太夫人心中还是怔忡不安。
“你们都是读书识字的,可知道我的这个梦该怎么解?”朱太夫人问道。
恰在此时,卫长安也过来请安。
朱太夫人便也拿这话问他。
卫长安名义上虽然是天天上学,可在书房里做的都是些胡闹的勾当,论真才实学一首像样的诗也做不出。
此时见祖母问他,少不得硬着头皮瞎编:“祖母如今身体好了,想来是想吃鸡汤了,回头打发人去厨房告诉一声,叫他们煲了浓浓的鸡汤给您送来。”
朱太夫人听了,忍不住冷笑一声说:“敢情是我这老婆子嘴馋了,你莫不如说我是黄鼠狼精转世,专爱吃鸡。”
一句话怼得卫长安满面通红,啜喏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宜宓,你觉得呢?”朱太夫人把脸转向了卫宜宓。
“祖母,依孙女看来这雄鸡是身体康旺的象征,想来您近日病退身安,阳气大盛,故而会做这样的梦。”卫宜宓面带微笑,娓娓道来。
卫宗镛的几个孩子里,卫宜宓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
容貌上佳,琴棋书画也说得过去。虽然读的书没有卫宜宛多,但胜在头发比她的多。
如今她的这番回答,虽算不得高妙却也算是迎合了老人的心理。
所以朱太夫人听了之后,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卫宜家踌躇了片刻,绝得不能放过这个讨好朱太夫人的机会,赶紧说道:“祖母这个梦自然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梦,一定是神仙降福给您老人家。”
卫宜室紧随其后附和道:“不错,这一定是祖母福寿昌隆的征兆。”
“哼!”朱太夫人唇边两道极深的法令纹因为不悦显得更深,咳嗽了一声,一旁的如意赶紧拿过银唾盒来。
朱太夫人向里吐了一口浓痰,又漱了口才说道:“拍马屁和稀泥,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我这把老骨头整天七病八痛,说什么福寿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朱太夫人信梦却不信神佛,她觉得梦是人心感应,跟神佛没半点关系。
早在自己的儿子卫宗锋夭折的那天夜里,朱太夫人已经跪在佛像前水米未进六七天,她虔心祈求,甚至愿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儿子的性命。
但命运交还她的只有儿子弱小冰冷的尸体,从那一刻起,朱太夫人再不相信世间有神佛存在。
因此这对双生女的话,显然是触到了太夫人的忌讳。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两个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很是尴尬!
“五丫头,你说呢?”朱太夫人又把这个难题抛向了卫宜宁。
和其他几个人相比,卫宜宁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一直在认认真真的喝茶吃果子。听到朱太夫人问她,才不慌不忙的把口中的点心吃完,又喝了两口茶。
“真是饿死鬼投胎!”卫宜家小声咒骂道:“这么会儿功夫一盘子点心都快被她吃完了,饭桶一个!”
卫家的几个孩子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卫宜宁,朱太夫人此时显然已经不高兴了,她还是这样一副轻慢的态度,真不知一会儿她会怎么死。
他们当然不同情卫宜宁,只是想看看热闹。朱太夫人不讲情面是出了名的,更别提对卫宜宁这样的小辈。
“祖母,这个梦当然是个好梦。”卫宜宁面带浅笑,不紧不慢的说:“应该是有人要被召回京城了,不日将来拜见祖母。这人一定是和祖母关系亲密之人,否则祖母也不会有这样的感应。”
“果真吗?是不是阿鸾他们?!”朱太夫人听后激动的站了起来,她最惦记的女儿女婿如今都在梅州任上,外职将领非有诏不得回京,所以阿鸾和孩子们已经六年多没有回京了。
“这是宜宁自己忖度的,应该就是指小姑姑,”卫宜宁说道:“应该错不了。”
听了她的话,卫长安当即就忍不住撇嘴,这死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梦这东西向来都是没有凭据的,人生在世,什么样的梦不做?
多少高人异士都未必能够解得对,又何况她一个黄毛丫头?
卫宜宓等人自然也是不信的,只觉得卫宜宁未免太夸口了,这事是可以信口雌黄的吗?看她到时怎么收场。
最高兴的当然要数那对双生女,看来完全不需要她们出手,卫宜宁就会把自己给作死了。
居然大言不惭的这样解梦,给了朱太夫人满心希望,等到落空的时候,自然会换来加倍的怒气。
所以此时她们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落井下石,反而一起称赞卫宜宁:“五妹妹自来知道的多,她既然这样有把握,想来是不会错的。”
“等小姑姑回来了,祖母的心病也就去了。说起来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小姑姑他们了,怪想的。”
卫宜宁哪里会不清楚她们这是要捧杀自己,可她不在乎,又拈起一块芙蓉酥香甜的吃了起来。
“如意呀,快叫人出去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消息没有?”朱太夫人语气焦急的说,她实在是听不得和女儿相关的事,这么多年,她日日夜夜盼望的都是女儿能回到身边来。人到了朱太夫人这个年纪,早已不在意什么富贵虚名了,最想要的就是天伦之乐。
她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却常年不得见面,如何能不介怀?
今天听了卫宜宁的这一番话,勾动了情肠,所谓“老小孩小小孩”,朱太夫人便急不可耐要派人出去打听。
如意只好答应着,心里却也觉得卫宜宁这话多半靠不住。姑奶奶一家在梅州镇守,岂是能轻易调动的?
她一个小姑娘,只是依据老太太的一个梦就敢下这样的结论,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从朱太夫人处出来,卫宜宁还像往常一样自顾自的往前走。
卫宜宓难得跟她开口说了句话:“五妹妹,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本事,不知是跟哪位高人学的?”
“是我自己猜的。”卫宜宁语气平淡地回答道:“姐姐们不也解了吗?不过是个人的看法,算不得什么本事。”
第十四章 看好戏
卫宜宁的话说得不软不硬,让卫宜宓心里头虽不痛快,却又找不到借口发作,她一向自视甚高,又有那对孪生女在旁边,所以也就一笑走开了。
“姐姐,你看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她真的能掐会算?”卫宜家不放心地问。
“能掐会算个大头鬼!她要是真有这本事,她爹娘就不会死了。”卫宜室翻了翻眼睛说:“这回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咱们就送她个顺水推船的人情好了。”
这对双生女长得虽然一样,卫宜家却不如卫宜室聪明。听了这话还有些不明所以:“我们还送她什么人情?”
“当然是帮她好好宣扬宣扬了,”卫宜室忍不住得意的说道:“叫人人都知道五姑娘给老太太解了梦,老太太高兴的不得了。”
卫宜家到了此时方才明白卫宜室打的是什么主意,忍不住拍手叫好:“对对对,就是这样!把她捧的越高,到时候才会摔的越惨。”
让府里所有人都知道卫宜宁是如何解的梦,到时候她想抵赖也抵赖不掉了。
等到老太太一腔欢喜落空,众人自然有好一堆的风凉话来奚落她。
虽然不至于让卫宜宁受皮肉之苦,但起码会留下一个“信口胡说”的坏印象,更是得罪了朱太夫人。
因此姐妹两个逢人就说道这件事,再加上朱太夫人不断地打发人出府去打听消息,不上三天全府上下都被这件事搅闹得不得安生。
智勇公内宅,从包氏起都有些不满。但碍于朱太夫人,所以谁也不敢说什么。
“瞧着吧!这事如今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倒要看卫宜宁怎么收场。”卫宜室娇笑一声说道。
“谁让她说大话吹牛皮,”卫宜家细细的叹了口气,把一朵珠花从头上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又插了回去,说道:“四妹妹烫伤也有些日子了,估计也好的差不多了,咱们何不去把这件事告诉她,让她也高兴高兴。”
“这回算你脑子转的快,”卫宜室轻快地笑道:“趁这会儿没什么事,咱们拿些点心去看看她。”
卫宜宛的烫伤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但烧掉的头发却没有那么快长出来,所以她还是不愿见人,哪怕是平时和她关系不错的卫宜家卫宜室。
所以当这两个人不请自来的时候,卫宜宛寡白的脸色就显得更加难看。
“四妹妹在这屋子里不闷的慌吗?”卫宜室浅笑着说:“我看你这伤已经不碍事了。”
“二姐姐好兴致,”卫宜宛凉凉的说:“我都说了不见人,你们怎么还是来了?”
“四妹妹,你这一身的伤是拜谁所赐?”卫宜家赶紧上前说道:“你病着的这些日子我们也不好过,先是罚着去跪祠堂,时不时被夫人训斥,心里又觉得对不起你,别提多难受了。”
卫宜宛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逐客了。
卫宜室在椅子上坐下来,悄声对卫宜宛说:“你可知道那位五姑娘最近闹出的新闻吗?”
“那个蠢货怎么了?”卫宜宛气哼哼的问,要不是她现在见不了人,早出去教训卫宜宁了。
卫宜室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还不清楚这件事。
卫宜宛因为受了伤,脾气更加不好,伺候她的丫鬟们每日里提心吊胆,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谁有那闲情逸致去对她嚼舌头?
“哎哟,说起来真是个大笑话!”卫宜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声音清脆,所以她高兴的时候特别喜欢咯咯娇笑。
卫宜宛见她笑得这么开心,知道卫宜宁多半是出了大丑了,心情自然就变好了很多。
听这一对双生女告诉完,卫宜宛说道:“这么说,她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可不是嘛!”卫宜室把话接过来说道:“如今已经好几天过去了,老太太先后打发了四五拨人出去打探消息,结果没得到一点动静。”
“老太太已经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卫宜家声音轻快,眉飞色舞的说道:“连爹爹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就能根据一个梦断定这么大的事情?”
“昨天又打发了卫忠去云阳驿了,”卫宜室摇着头说:“大概三天才能回来,要是还没消息,估计就是彻底没戏了。”
“没戏?”卫宜宛冷哼一声说道:“依我看是好戏才开场!到时候管教她脱一层皮。”
“四妹妹,这么说你还有更好的计策?”卫宜家双眼发光,凑上去问道。
“她敢诓骗祖母,弄得家里人仰马翻。若是不治她的罪,往后你也乱说我也乱说,那还有个规矩吗?”卫宜宛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绷得紧紧的:“这件事我会跟母亲好好说的,她这么轻浮不安分,母亲是绝不会惯着她的。”
“祖母这些日子和大伙一起用中饭,为的就是等消息,回来的人一般都在中午的时候进府,卫忠他们也不例外。”卫宜室说道。
“这好办,先打发个人在外头截着卫忠,问清楚了得没得到消息,若是依然没有消息,就叫他在午饭的时候进去禀报,到时候咱们一起看好戏。”卫宜宛准备要给卫宜宁下绊子,所以也不怕见人了。
“有四妹妹在场那是再好不过了!”卫宜家高兴的说:“你最聪明,口齿又伶俐,不怕她这次再脱身。”
这三个人自然要安排人手,还要反复盘算怎样才能让卫宜宁摔得更惨。
朱太夫人这边,自从那天听了卫宜宁解了梦之后就不断的派人打探消息。
相比之下,卫宜宁还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好像没有一点心机。
转眼又过了两天,被打发去云阳驿的卫忠回来了,卫宜宛已经派人问清楚,卫忠这次依然没有打探到一点消息。
卫宜宛冷笑一声,吩咐身旁的丫鬟:“伺候我梳头更衣,快到午饭时候了,我得去陪着祖母和母亲用饭。”
卫宜宛正梳头的时候,卫宜室卫宜家手牵着手走了进来。
“四妹妹这是要去看好戏吗?”卫宜家娇笑着问。
“当然了,”卫宜宛拿着一缕假发,让丫鬟给她续进头发里去:“有好戏不看,岂不可惜了?”
第十五章 浇油
卫宜宛打扮好了,跟两个孪生女一起往包氏住的正房来。
吃饭的地方就在包氏正房的东花厅。
花厅中央一张黄花梨束腰的长桌,上首正中摆着一张大圈椅,是专给朱太夫人坐的。
下手左右两张直背交椅,是卫宗镛和包氏的座位。
余下的则都是凳子,男子坐方凳女子坐梅花凳。
彼时,朱太夫人和包氏已然在那里了,卫宗镛依旧在外头应酬。
卫宜宛因为已经好几天没有向朱太夫人请安,故而急忙上前问候。
这些日子,朱太夫人的脾气较往常和善了许多,见了卫宜宛就问她:“四丫头,你的伤都好了吧?”
卫宜宛赶紧答应道:“多谢祖母挂念,宜宛已经没事儿了。前几天祖母派如意姐姐给我送的栗粉糕比外头买的好多了,就是平常府里头厨子做的也没有这样好。”
朱太夫人听了一笑,说道:“我这几日精神好,想起小的时候在仁勇公府里有个青州的厨子,做得一手好糕点。因为我格外爱吃他做的栗粉糕,出阁的时候曾经打发人问他是怎么做的。到现在了模模糊糊的还记得,叫他们照样做,倒真做出那么几分意思来。”
“祖母的记性真好,几十年过去了还记得这样的小事。”卫宜室也笑着说:“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
几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卫宜宁缓步走了进来,给朱太夫人和包氏请过安,便转头向卫宜宛说道:“四姐姐安好,许多日未见了。”
卫宜宛看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打扮不像刚进府时那样寒酸,竟颇有几分世家女的气度,少不得妒火又起,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
“多谢五妹妹挂念,”有朱太夫人在跟前,卫宜宛自然得有所收敛,语气懒懒的说道:“听说五妹妹越发能干了,竟然能解梦,莫不是神仙转世吧?”
“四姐姐真诙谐,哪有什么神仙?”卫宜宁掩口笑了一下,透出几分少女的娇憨。
卫宜宛心中一惊,想起朱太夫人最讨厌神仙鬼怪的说法。自己不小心就犯了忌讳,因此忙改口说道:“可是呢,我这阵子都病糊涂了,信嘴胡说。”
朱太夫人心情好,也就不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笑着说道:“小孩口里没遮拦,谁说话看着唱本子说呢。”
说话的功夫,柳氏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来了,人齐了梅氏就带着丫鬟们往上摆饭。
“我才来的时候恍惚听有人说卫忠回来了,”卫宜家装作不经意的说:“不知道可打探到了准信儿没有。”
朱太夫人一听这话,赶紧叫身旁的丫鬟去二门上问。
丫鬟回来说道:“管事确实已经回来了,想着等太夫人吃过饭,错午再来回报。”
“混账东西!”没等朱太夫人开口,包氏就已经出声呵斥了:“太夫人日思夜想这件事,得了信儿怎么不快快回报呢!”
那丫鬟赶紧退下去传话,不一会儿卫忠就走了进来。
朱太夫人一见他,也不叫他行礼问安,急忙问道:“你到云阳驿可打探到消息了?”
卫忠只好如实禀告:“启禀太夫人,小的打探过了,并没有姑奶奶一家回京的消息。”
朱太夫人一听,立刻就没有了吃饭的兴致。
包氏等人少不得在旁温言安慰。
卫宜宓看着卫宜宁,露出了一个讥笑,意思不言自明。
卫宜宛略微清了清嗓子,朝卫宜宁说道:“五妹妹,你信口开河给祖母解梦,如今害得她老人家日思夜想,盼望落空,这是小辈该有的孝心吗?”
卫宜宁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语气平静的说:“梅州和京城相距六千余里,消息自然没有这么快传过来。”
卫宜宛等人没有想到她到了此时还在继续抵赖,忍不住都觉得卫宜宁的脸皮实在是够厚。
“那五妹妹既然能够解得祖母的梦,当然也该知道这梦什么时候能够应验,”卫宜宛紧抓不放:“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确切的消息呢?”
卫宜宁轻轻拿起拣菜专用的犀角箸来,给朱太夫人夹了一块嫩笋,才慢悠悠的说:“进了五月一定就见分晓了。”
“今天是四月二十五,大伙儿再等五天,”卫宜宛压着怒气说:“若到那时还没消息,你该怎么交代?”
卫宜宁正在吃一块雪糖蒸乳扇,被卫宜宛兴师问罪丝毫也没有破坏她吃饭的兴致,慢慢的品咂完口中的食物,才抬起头一脸无辜的问:“交代什么?”
卫宜宛被她气了个倒仰。
包氏这些日子当然也很反感这件事,但碍于事关朱太夫人,所以从未开口说过什么。
如今卫宜宛把话拿到桌面上,也暗合了她的心意。左右卫宜宛是卫宜宁的姐姐,管束她也属正当。
卫长安把筷子一放,看着卫宜宁训斥道:“你还有脸问交代什么?你诓骗祖母,哗众取宠,拿公爵府当耍猴场,咱们家几时这么没有规矩过?!”
“长安哥哥,这事情还没有定论,你怎知我诓骗祖母哗众取宠?”卫宜宁微微笑着问。
卫长安为之气噎,伸手指着卫宜宁半晌,牙疼般说道:“到了五月初一还没消息,有你好看!”
朱太夫人兴致不高,略吃了几口就起身回去了。包氏亲自搀扶着,尽管朱太夫人一直和她亲近不起来,但包氏一直竭力做个孝顺的儿媳,更确切的说,起码是表面上孝顺的儿媳。
两位长辈一走,卫宜宛就更不用藏着掖着了,直接对卫宜宁说:“五妹妹,作为姐姐,我不得不奉劝你一句:做人最好本分一点,太轻狂了准没好事。”
卫宜宁还在那里认认真真的吃饭,对卫宜宛的话充耳不闻。
卫宜家嗤地一笑说:“人家是光脚的,弄的好了,自然有双绣花鞋穿。便是弄砸了,也算准了没有人会跟她一般见识。”
卫长安很粗俗的打了个嗝说:“看着老实的人未必真老实,这事落幕以后,人们都该知道她说的话不可信。”
卫长安那颗不甚灵光的脑子难得聪明一回,他觉得如果卫宜宁这事儿搞砸了,到时候就算她想抖落出自己和春莺的事,只怕也没人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