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年一梦
梦境。
光怪陆离的梦境。
醉酒后伏案而睡的韩谦,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仿佛正经历跟今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带四只轮的铁盒子跑得比紫鬃马还要快,塞满人的巨大铁鸟在天空飞翔……
高耸入云的巨塔高楼挤满大地……
巴掌大小的金属盒里,有许多小人穿着稀奇古怪的戏服在里面演着戏……
这都他娘是什么鬼东西?
性情暴躁的韩谦,都不知道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就像被困一个与当世完全不同的怪异世界里。
韩谦挣扎着想醒过来,但是难以言喻的麻痹感控制着他的身子,眼皮子一动,光怪陆离的梦境似被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顿时间就支离破碎。
随之而来,就像有尖锐的金属物刺进心脏里剧烈的搅动着。
日,好痛。
不过是喝了半壶酒,怎么会如此的难受?
剧烈的疼痛,似要将三魂六魄从他的身体里扯出去,再撕成粉碎,痛得韩谦要大吼,只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吼不出来!
房间里有翻箱倒柜的翻动声音,仿佛风声,或许真是窗户打开着,风灌进来在吹动书页。
韩谦努力的想睁开眼睛。
“咦?”不远处传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声。
“怎么了?”
“韩家七郎刚才动了一下?”
“酒里所掺乃是夫人所赐的幻毒散,这厮刚才明明看着就像暴病而亡,气息已经断绝了,怎么可能还会动?你莫要疑神疑鬼……”
一男一女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在翻找着什么;那女的声音听着熟悉。
胸口传来的剧痛,令他难以思考,不明白这两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的语气里,听不出对他有半点的善意。
“七郎……”
屋子外有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在院子外压着嗓子唤他,似乎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异常,但又怕惊扰到这边,不敢大声呼喊。
“别是晴云睡迷糊了在做梦吧?少主房里这时候怎么可能听到有女人在?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就少主那脾气,真要是将他闹醒了,少不了又是一通乱骂,真叫人受不了。”院子外的人犹豫着不想进来。
“有人来了,我们走……”
屋里两人低声商议道,接着就听见窗户被推开。
韩谦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的,意识也没有完全的清醒过来,隐约看到两道人影,就像壁虎似的正一前一后往窗外掠去。
后面那道娇小的身影在跃过窗户时,回头看了一眼,与韩谦的眼神撞在一起,没有意料到韩谦竟然真的没死,娇艳绝美的脸露出惊容。
黑色劲装,将娇小的身形包裹得滴水不漏,只是这张巴掌大的白皙小脸,却像是月色下初绽的芙蓉花一般,予人惊艳之感。
姚惜水!
她怎么这般打扮?
韩谦这时候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昨天是他被父亲韩道勋关到秋湖山别院修身养性的第四十七天,心情厌烦暴躁无比,拿女婢晴云撒气,踢了两脚赶出去,但是院门被家兵从外面锁住,逃不出去。
他正坐在书斋里生闷气,不想姚惜水突然登门造访,走进书斋,还让人备好酒,与他饮酒作乐。
有佳人相陪,耳畔吴音软糯,晚红楼的胭脂醉虽然尝起来有些微的酸辛味,韩谦也没有在意。
只是他没有喝几杯酒,趁着醉意,手刚要大胆的往姚惜水的衣襟里伸去,就昏昏醉睡过去……
昨日入夜时,入屋饮酒的姚惜水穿着一身紫色罗裳,喝过酒美脸绯红如染,灯月之下,天姿绝色令人心醉,而此时眼前的姚惜水却身穿黑色装劲、仿佛夜行的女盗,看自己睁开眼还一脸惊谔?
大概听到院子外的人正走过来,姚惜水半蹲在窗台上犹豫了片晌,随后身子就像弱不禁风的一片飞羽,没入仿佛深紫色天鹅绒般的夜色之中。
窗外的深紫色夜,真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啊,诡异的让韩谦怀疑自己没有从梦里醒过来。
剧烈的绞痛,这时候仿佛潮水般稍稍褪去一些。
韩谦恍惚的意识清醒过来,看到自己的身子趴在一张色泽暗沉、纹理细腻、对窗摆放的书案上,麻痹的四肢传来一阵阵抽搐的剧痛。
韩谦剧烈的喘着气,仿佛被扯出水面的鱼。
胸口的绞痛令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窒息感,令他无法从梦境里挣扎出来,仿佛那光怪陆离的古怪梦境,才是他赖以生存的真正的水、真正的江河。
书案上摊开一张宣纸,两端用青铜螭龙模样的镇纸压着,用隶书写着几行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几本线装书散乱的堆在书案的一角,一支狼毫细管毛笔搁在砚台上。
一盏青铜古灯立在书案旁,兽足灯柱栩栩如生,仿佛真有一头上古妖兽从虚空伸出一只细且长的鳞足,踩在书案旁打磨得平滑的石板地上,莲花形的灯碗里,灯油半浅,小拇指粗细的灯芯绳在燃烧着,散射出来发红的明亮光线,照在书案上……
这盏青铜灯要拿出去拍卖,不知道会惊动收藏家闻风而动。
拍卖?
好古怪的词!
韩谦为闯进脑海的这个词感到震惊。
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古怪梦境里,“拍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词,是那样的熟悉而亲切,但是自己都醒过来了,怎么还会以梦境里的思维,去思考眼前的一切?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梦?
这梦给人的感受为何又是如此的真切,真切令他怀疑眼前的一切才是一个梦?
韩谦忍着剧烈的头痛,努力的将那些凌乱的梦境碎片拼接起来。
梦境是时光流逝千年之后的世界,他所熟悉的帝王将相早已湮灭,身份低贱的乐妓优伶,成为受万众瞩目的演艺明星或艺术家,但依旧摆脱不了被权贵玩弄的命运。
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比他所能想象的要广袤无垠得多,甚至他昼夜所能见的日月星辰,跟他所站立的大地一样,都被千年之后的人们称之为星球。
曾被视为旁门左道的匠工杂术,成为经世致用之学的主流,有着令韩谦难以想象的发展;而自汉代儒学兴盛以来的义理之学,却早就被扔到故纸堆之中。
战争依旧没有停息,血腥杀戮的效率更是高到令韩谦胆颤心惊的地步,类似机关弩的枪械,能像割麦子似的疯狂收割人命。
一枚神奇的铁蛋,从飞翔的铁鸟投掷下去,能将一座巨型城池摧毁夷平。
世家豪族并没有彻底的消失,权势看上去没有以往那么显赫,对自家的奴婢不能生杀予夺,但依旧能通过“金钱”——更隐晦的说法是“资本”——控制着世人,成为千年后世界里构成权力的最核心因素。
他在千年后梦境世界里,是一个叫翟辛平、从小生长在福利院里的孤儿,在官府兴办的学校里读书,一直到青年时期才进入一个私募投资基金工作。
二十年积累大量的财富,也叫他享尽千年后世界应有的荣华富贵,识尽千年后世界里的尔虞我诈。
他在一天夜里,从灯红酒绿的酒吧搂着两个刚认识的漂亮女孩子出来,准备到一家酒店里享受齐人之福的极致快活,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酒吧后巷咆哮着冲出来,将他撞飞到半空。
光怪陆离的梦境在那一刻就嘎然而止,也昭示着他梦境人生的终结。
痛,
好痛,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境?
“七郎!”
房门从外面推开来,一个下颔短须、鬓发花白的灰袍老者站在门外,疑惑的探头往房间里扫了一眼,眼神又颇为凌厉的在韩谦的脸上盯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解释似的说道,
“晴云说七公子房子里有异常的响动,老奴担心有贼人闯进山庄里来。七公子没事就好,老奴不打扰七公子夜读了,先出去了。”
说罢这话,老者就掩门退了出去。
自己现在这样子,像是没事的样子?
看在父亲韩道勋身边跟随多年、在山庄管束他的老家兵范锡程就这么离开了,韩谦脾气暴躁的要喊住他,但要张嘴,直觉口腔、舌根发麻,哑哑的发不出声来。
四肢的麻痹感还很强烈,令他无法站起来,胸口的绞痛虽然没有那么剧烈了,但也绝对不好受。
这他妈怎么可能是喝醉酒的感觉?
想到刚才所听到的谈话,韩谦只觉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
自己中毒了?
是姚惜水那小婊子,跟那个只看到模糊背影的姘头,一起给他下的毒?
范锡程那只老杂狗,看了一眼就出去了,难道不知道姚惜水这小婊子夜里过来造访,难道就没有看出自己身中剧毒?
第二章 梦境窥史
舌根都是麻痹的,不能张口呼喊,韩谦心里烦躁、愤恨,但也只能伏案趴在那里,听那蒙着一层油纸的窗户,被从山嵴那边吹来的轻风,“吱呀”的摇晃了一夜,摇得韩谦想将整栋院子都他妈给拆了。
书房面向东方,山势谈不上多险峻,山岭却连绵起伏,在深紫色的夜色里,单薄得像是叠在一起、色泽浅淡不一样的剪纸。
欲晓时分,远处山嵴线之上的云色渐渐清亮起来,山岭草林也渐次清晰,才发现山崖距离这边并不远。
“……吱呀……”
这时候房门才被推开来,就见脸上被一大块暗红色胎印覆盖住的少女,端着一只铜盆走进来,
“公子真是变了心性呢,竟然在书案前坐了一夜。要是在城里也能如此,何止于惹得老爷发怒啊。”
丑婢也没有察觉到韩谦的异常,将盛洗脸水的铜盆放在木架子上,看到里屋的被褥没有摊开,还真以为韩谦夜读到这时都没有歇息。
“闭上你的碎嘴!”
韩谦看到这丑婢,心里就厌烦,想张嘴呵斥,嗓子却哑哑的发不出声。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想着将那盛满洗脸水的铜盆拿起来,朝叫人厌烦的丑婢脸上砸过去,心想这贱婢,害自己在窗前坐了一夜,竟然都没有想到进来服侍一下。
韩谦手撑着书案,身子要站起来,却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栽到地上。
丑婢吓了一跳,搀住韩谦,看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哎呀,怎么烫得这么厉害?都说夜里读书不能开窗,山里的风凉得邪性,公子怕是被吹出风寒来了——老爷严禁奴婢夜里进来伺候公子里,范爷也是粗心,也不知道将这窗户关上,额头烫成这样子,可如何是好啊?”
丑婢将没有力气使性子的韩谦,搀到里屋的卧榻躺下。
韩谦头脑里还是一片浆糊,身子虚弱,想骂人都没有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晴云忙前忙后照料他睡下,中间喝了一碗入口苦涩的药汤,也不知道药汤里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吃坏自己,浑浑噩噩,心想眼前一切或者还是在梦中,一切都没有必要较真。
之后,又昏昏沉睡过去,又是残梦袭来。
只是这时候韩谦所梦,不再是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是血腥彪健的悍卒,锋刃凛冽的刀戈,残破的城墙下尸首纵横、血流如河,夕阳照在河滩的芦草上……
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宏书馆里,藏书仿佛汪洋大海般深阔……
幽深的韩家大宅,一个枯瘦的身影坐在阴冷的暗影里,那阴柔而凛冽的眼神,却予人一种针扎的感觉……
烛火映照下的秋浦河水,在夜色下仿佛是闪烁着亮光的黑色绸锻,细碎的水浪如玉拍打船舷,游船里那一具具温软如玉的娇躯不着丝缕,在睡梦中喃喃低语,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这才是韩谦所熟悉的世界,这才是他作为秘书少监之子、韩家那个无可救药、仗着家族权势在宣州、在金陵城里无法无天的“韩家七郎”所熟悉的世界!
睁眼醒过来,韩谦看日头已经西斜,感觉稍些好受一些,床头摆着一碗菜粥,还有热气蒸腾而起,想必是丑婢晴云刚刚才端进来的。
韩谦饥肠辘辘,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菜粥端起来,囫囵灌入腹中。
一碗稍有些烫的菜粥入肚,出了一身热汗,韩谦才算是缓过劲来,没有中毒后的虚弱跟恍惚感,眼前的一切自然也就更加真实起来。
然而越是如此,韩谦越觉得前夜所做的那个梦越怪。
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在他的脑海是那么的清晰,而具有真实感,真实到令韩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千年后的鬼魂入了心窍。
这时候丑婢晴云听到屋里的动静,走进来,看到少主韩谦愣怔怔的坐在那里,面目有些狰狞,也不敢多说什么,收拾好碗碟就出去。
韩谦拿起床头那只兽钮铜镜,看镜中的自己,还是那个脸色苍白、因为削瘦脸颊显得有些狭长、十**岁的少年——
这让韩谦稍稍好受一些,还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差点都以为自己变成梦境里那个孤儿出身、叫翟辛平的中年人了。
韩谦走到外面的书斋。
靠墙是一排到屋顶的书架子,摆满新旧不一的书册。
以线装书为主,也有一些纸质或绢质的卷轴,也有看上去就十分年深日久的竹简,都是他父亲韩道勋的藏书;书架子上有两只兽首焚香铜炉,有一些造型别致的或白或黑或褐或棕等色奇石充当书靠……
靠西墙还有一张坐榻,韩谦记得前夜姚惜水那小婊子跟他饮酒的地方,但此时坐榻上的那张小几,空空如也,却没有酒壶怀盏,没有一丝姚惜水出现过的痕迹。
是自己被父亲赶到秋湖山别院后时间过得太久,憋糊涂了?
姚惜水那小娘们压根就没有到山庄来过,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自己只是受风寒后做了几场怪梦?
不过,书案前的窗户还半掩着,有两三天没有清理,窗台上积了一层浮灰,留下几道凌乱的掌痕脚印,清晰可见。
姚惜水与另一个男人就是踏着窗台跳出去,不是自己的臆想!
韩谦再是糊涂,这时候也能确认姚惜水夜里过来给他下毒之事,不是做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是,这叫韩谦更糊涂了。
韩谦再混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就算他平日喜到晚红楼狎妓为乐,对卖艺不卖身的姚惜水言语轻慢,百般挑逗,但他妈短短两三个月在晚红楼挥霍出去上百饼金子,却连姚惜水的胸都没有摸到。
姚惜水应该花心思钓住他这么一个挥霍无度的金主才是,怎么会来杀他?
难道藏有别的什么阴谋?
只是他曾任兵部侍郎的祖父韩文焕已经告老还乡,回宣州居住去了,他父亲韩道勋身为秘书少监,官居从四品,在满朝文武将臣里绝不算突出,他又是一个浪荡子,他父亲恨铁不成钢,才将他赶到别院来修身养性,手里无权无势,连范锡程这条只听他父亲命令的老狗都使唤不动,谁会费尽心机的毒杀他?
韩谦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将丑婢晴云喊来问个清楚,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段记忆碎片,更准确的应该说,是梦境中人翟辛平曾经读过的一段南楚史:
南楚武帝晚年为政昏聩,猜忌大臣,大臣韩道勋谏其勤勉政事,激怒武帝,被杖毙文英殿前,其子韩谦逃往祖籍宣州欲起兵,于途中被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
车裂于市?
韩谦对车裂并不陌生。
前朝覆灭,楚国新创,定都于金陵才十二年,此时楚国境内并不太平,天佑帝治政严苛,严刑峻法,每年都有不少囚犯以车裂之刑处死。
他父亲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韩谦也被接到金陵,跟父亲团聚,虽然才三四个月,也有机会亲眼目睹车裂处刑的场面。
以前数朝的车裂之刑,就是五马分尸,但楚国的车裂之刑要简单一些,就是绳索分别套住死囚的腋下跟腰胯部,用两匹马拼命往两边拉,直到将死囚活生生的拉成两截,肚肠屎尿跟喷涌的鲜血流淌一地。
作为旁观者,韩谦觉得这样的场面十分刺激。
虽然被他父亲骂得狗血淋头,还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值得再去一看,但想到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韩谦这一刻则是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心脏都禁不住隐隐的在抽搐。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自己的头上?
前夜怎么会做这样的怪梦,真他妈晦气?
韩谦想着将这些乱七八踏的念头摒弃掉,但前夜梦境却越发清晰的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已经融入他的血脉之中难以抹除。
梦境中人翟辛平对南楚的这段历史谈不上熟悉,韩谦再努力去想,也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碎片。
前朝后期藩镇割据百年,于公元九百年整时,最后一个皇帝被权臣所杀而彻底覆灭,当时的淮南节使度杨密同时在金陵称帝,定国号为“楚”,以“天佑”为年号。
天佑帝在位十七年,驾崩后,谥号太圣太武皇帝,后世称楚武帝……
等等。
这段历史不就是在叙述天佑帝创立楚国的进程吗?
而此时才是天佑十二年,距离天佑帝驾崩的天佑十七年,还有五年?
前夜那光怪陆离的梦境,到底是鬼迷心窍,还是上苍对他的警示。
倘若这些事注定要发生,岂不是说天佑帝在五年之后就将驾崩,而他在这之前就会被“车裂于市”?
韩谦没心没肺的活了这么多年,他才不会管自己身后洪水滔天,但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内就有可能会被“车裂于市”,还怎么叫他能平静下来?
只是,他又怎么证明梦境中人所记得的历史片段会是真的?
第三章 梦非荒唐
“七公子……”
将晚时分,丑婢晴云推门进来,看到少主韩谦还坐在窗前盯着书案上那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看,这样子已经有小半天了吧?
她也不知道少主风寒初愈,昨日清早突然将书斋里那只当摆饰的水玉碗砸碎,捡了一枚巴掌大小的水玉碎片,昼夜在磨刀石上摆弄,到底是发哪门子神经。
这会儿晴云她也不敢大声喊,探头看了一眼窗前的书案,就见那枚水玉碎片放在书案的宣纸之上,但尖锐的棱角已经被少主韩谦打磨掉,昼夜间磨成一枚圆形玉片。
韩谦转头看了晴云一眼,实在没有心情喝斥丑婢晴云这会儿又跑进来打扰自己,挥了挥手,让她出去,莫要留在书斋里碍眼。
照梦境中人翟辛平的经验,韩谦昨天将书斋里那只他父亲最为喜爱的水玉碗打碎掉——以梦境里的说法应该叫水晶碗,将那块巴掌大小的碗底碎片捡起来,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磨制出一枚凸透镜来。
水玉碗的底部,原本就中间厚、边缘薄,已经有一些凸透镜的样子,兼之水玉通透晶莹如水,韩谦以极大的耐心,用一天一夜还多的工夫,将敲碎下来的水玉碗底的尖锐边角打磨掉,将之前显得粗糙的弧面,磨制更精细。
今日午后,他成功的将一束阳光聚拢成蝼蚁大小的一点光斑,照到宣纸上。
韩谦眼睁睁看着光斑落处的宣纸渐渐焦黄,最后窜起一小簇火苗,将厚如葛麻的宣纸烧穿掉!
韩谦不知道当世有没有人知道水玉制镜有引火之用,但他自己在前夜梦境之前,是绝对不知道此事的。
前夜梦境并非荒诞虚妄!
韩谦午后就像一截枯树,一直坐在书案前不言不语也不动,反复去回想前夜那看似荒唐虚妄的梦境,想要从中找到更多有关楚国,特别是天佑十二年之后的历史片段。
然而梦境中人翟辛平虽然好读史书,但从前朝晚期藩镇割据以来,中原大地太过混乱,梦境中人翟辛平对那段历史的认识也是相当的模糊零碎。
从午后坐到暮色四合,韩谦也只知道后世史书评价天佑帝晚年治政昏聩,于天佑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九百一十七年病重而亡,之后由荒嬉残暴的太子杨元渥继位。
杨元渥身为太子时就沉迷于丹药,继位不到一年就丹毒暴发而亡,之后太皇太后徐氏与大臣立年仅十一岁的太孙杨烨继位,徐后垂帘听政,执掌楚国大权。
为剪除异己,徐后先鸩杀武帝第三子,当时刚刚成年的临江王杨元溥;随后派使臣欲夺武帝次子信王杨元演的兵权。
信王杨元演不甘束手就擒,率兵渡江,围金陵百日,迫使被困城中的上百万军民饿死,江南繁华之地的金陵几成死城。
信王久攻金陵不下,被迫解围而去,继而盗掠江淮诸州,战乱将好不容易得二三十年休养生息的江南繁华之地彻底摧残,十室九空。
而当时雄据中原的梁晋诸国,也是战乱频生、相互攻伐,战乱持续数十年,之后被北方草原崛起的异族蒙兀人侵入……
除了“往祖地宣州起兵,于途中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等屡屡数语时,韩谦从这些记忆碎片里,并没有找到更多关于自己在天佑十二年到十七年间的记录。
在后世的史书里,他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角色,还是因为他父亲韩道勋的缘故,才留下这么不经意的一笔。
韩谦没心没肺的活了十八年,他才不会去管他人的死活,更不会管他死后家国离乱、山河破碎,但他坐在窗前,一遍遍梳理梦境中人翟辛平有关这段历史的记忆,他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一段段记忆碎片里蕴藏着深入骨髓的锥心之痛。
这应该梦境中人翟辛平读史时的切实感受。
或许是沉浸于梦境中的感受太真实,就像是他在梦境世界里真实的活过一世,不自觉间,韩谦心境也难以避免的受这锥心之痛所感染,呆坐在窗前,一时间竟情难自禁……
操!操!操!
天佑十七年之前,自己会为何死得如此之惨,还没有搞清楚呢,竟然为离乱世道而心生酸楚,也真是够心宽的啊!
韩谦狠狠的手捧着脸搓动,将沮丧、酸楚的情绪排遣掉,心想要是自己这时返回宣州不再离开,是不是就改变了“逃往宣州途中被家兵捉送有司而受刑”的命运?
想到这里,韩谦几乎要跳起来收拾行囊跑路。
然而他双手撑在书案上,身子还没有站起来,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到即便范锡程这些家兵不阻挡他,姚惜水这小婊子与姘头前夜毒杀他不成,还被他匿破行藏,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他?
韩谦手足冰冷的坐在那里,仿佛笼子里的困兽,所看到的四周都是要扎进他体内、吞噬他血肉的屠刀。
姚惜水这小婊子明明是晚红楼的花魁,不知道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将她剥光,扔到锦榻上爱怜蹂躏,他到底哪点碍着他们了,竟然费尽心机要来毒杀他?
韩谦心再大,也知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不可能因为他逃回宣州,就脱离险境!
韩谦苦思无策,忍不住丧气的想,要么就这么算了,只要他父亲韩道勋这时候不犯浑去上什么狗屁奏书劝谏天佑帝,只要他父亲韩道勋不被天佑帝杖杀文英殿前,他还有可能痛痛快快的活上两三年,哪怕最终的结局难改,大不了给自己准备一杯鸠酒,先喝下去死球,也就不用受那车裂之刑了。
韩谦得过且过的混帐劲上来,剧毒刚解,又熬坐了一天一夜,也确实疲惫到极点,他跑到里屋拉开薄被,躺下来就呼呼大睡过去。
范锡程、赵阔这些韩家的家兵,笑得比刽子手还要狰狞,狞笑着将被鲜血浸染得发黑的绳索套绑上来……
往大街两侧疾驰的马蹄,踩踏出来的蹄音有如催命的颤音,令心魂颤栗……
渐收渐紧的绳索,身体就像一根弓弦被越拉越大,在某一瞬时猛然断开,肚肠屎尿往四周八方崩溅……
长街四周是无数兴奋的眼睛,丝毫不避飞溅来的鲜血屎尿……
韩谦猛然惊醒过来,窗外已经微微发白,想到梦中那恐怕的场景,心脏就微微抽搐,盯着东墙壁挂的那张黑云弓出神。
黑云弓谈不上多么精致,弓身上雕刻有古扑拙然的云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粗犷之美,持弓握处,刻有“黑云”二字铭文。
这张黑云弓是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防御使府任参军时剿匪所得,然后由他带回宣州练习箭术所用。
韩谦还记得他刚得到这张黑云弓时,还不满十二岁,当时就已经能将两石强弓拉满,但之后就荒废下来,六七年过去,身体比当时长高了有一头,但用上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将黑云弓拉开一半。
韩谦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这几年在宣州没有荒废,还能坚持每日勤练骑射、拳脚,此时再不济,携黑云弓远遁,也不怕姚惜水这小婊子追杀过来!
自己这几年在宣州怎么就荒废下来了?
在即将降临的可怕命运面前,没心没肺的韩谦第一次反省起自己这些年来的荒唐!
韩谦这时候还记得他十二岁之前跟父亲韩道勋生活在楚州的情形,当时父亲在楚州防御使、受封信王的二皇子杨元演手下,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州府参军,身边只有老家人韩老山及家兵范锡程伺候。
然而母亲染疫而亡,楚州又时常受梁兵侵袭,父亲韩道勋不得不将他送回祖籍宣州,托给二伯韩道昌膝前照顾。
他刚到宣州,二伯韩道昌就将身边的奴婢荆娘送给他,照顾他的起居。
荆娘丰腴艳丽,韩谦这时还记得他刚见到荆娘时那艳光四射的样子,他几乎都没有勇气抬头去看荆娘带有奇异光彩的漂亮眼睛,以致当夜他满心想着那双漂亮的眸子而转辗难眠。
清晨时,那具似温软暖玉的娇躯从后面抱过来。
哪怕是已经过六年,他还记得那一刻,他的心脏紧张得都要停止跳动,手脚更是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第一次也是被动的尝到那极致的快活……
从那之后,韩谦就沉迷于那具丰腴而叫人痴狂的**之中难以自拔。
三年后韩谦无意间看到荆娘衣裳散乱却满面风情的,从堂兄韩钧的房里出来。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心肺撕裂的痛楚,夺刀要斩堂兄韩钧,却被堂兄韩钧一脚踹翻在地。
之后,荆娘就到他堂兄韩钧的房里伺候。
虽然韩谦房里换了两个貌美如花的丫鬟,但再没有一个女人让韩谦有彻底沉溺其中的痴迷。
再之后,在家奴赵志引领下,韩谦开始流连于宣州城的大小妓寨娼馆,直到今年初父亲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也将他接到金陵团聚。
韩谦这时候陡然一惊,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回宣州六年的时间,压根就没有一天正而八经的起早去练习骑射、拳脚;即便每日午前照族中的规矩,都需要到书堂听族里的教书先生传授课业,但自己似乎没有一日不是昏昏欲睡……
第四章 危机四伏
韩谦惊坐在那里,额头的汗珠子潺潺而下,披在身上的薄裳,几乎倾刻间就让汗水浸湿!
前夜之前,韩谦还满心怨恨父亲韩道勋对他的管束。
将他赶到秋湖山别院来不说,还命令范锡程那条老杂狗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生活起居由脸上有胎斑覆盖、瘦弱不堪的丑婢晴云照顾,整日关在书斋之中,半点不得自由,令他满心怀念在宣州无拘无束、仗势欺人的日子。
他被关在别院一个多月,心情暴躁无比,无时不想着离开、逃回宣州,但在这一刻,想到荆娘是二伯韩道昌从身边派给他的奴婢,想到赵志是二伯韩道昌从身边派给他的家奴,甚至三年前他撞破荆娘与堂兄韩钧苟且之事,也是狗奴才赵志看似无意的说破。
韩谦的手脚则是冰凉一片,倒吸几口凉气都没有办法压住内心的震惊。
梦境中人翟辛平,不仅短短一生就经历太多的尔虞我诈,平时所喜欢读的史书之中也是充满着种种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
也许是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就像是韩谦在梦境里度过另类的一生,真实到就像梦境中人翟辛平的人生记忆已经融入他的骨髓,令他也下意识的会用以往绝没有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这令他第一次认真反省过去六年在宣州的日子,就惊吓得手脚冰冷。
二伯韩道昌待他绝没有想象中温良无害。
年仅十二岁的他,自然未曾见识过人性的险恶,在此之前又哪里会想到他六年的荒废、此时的顽劣不改,实是他二伯韩道昌有意而为之?
…………
…………
韩谦怔坐了半天,天光大亮,此时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吆喝声,他知道这是住在山庄里的家兵清晨出来练习拳脚、骑射。
天佑帝依赖大将及豪族成事,奠定楚国的基业,楚国新创,四周强敌未灭,天佑帝轻易不敢改部兵制,甚至还不时将兵户拿出来作为奖赏赐给手下的有功将臣。
因此世家豪族拥有家兵,这在当世实为常态。
韩氏当然也不例外。
韩氏的家兵,除了少数留在宣州,听从他二伯韩道昌调遣外,更多的则追随在此时出任池州刺史的大伯韩道铭身边。
不过,他父亲韩道勋这些年出仕地方,个人也积功受赏二十兵户。
这些人都是近年陆续追随韩道勋的老卒。
他父亲韩道勋到京中任职,金陵城内所置的宅子狭小,安置不了太多人,才在城外购置了一座山庄,将大多数家兵及家眷老小都安顿到这边来……
家兵!
“往祖地宣州欲起兵,于途中为家兵执送有司,车裂于市……”
想到梦境里的这段话,韩谦额头青筋禁不住暴跳起来,心想平日骂范锡程这些老杂狗,果真是一点都没有骂错。
这些家兵,此时吃他家的,用他家的,最后在韩家经历剧变,不说忠心耿耿将他护送到宣州,竟然于途中将他执送到官府处刑,不是养不熟、乱咬主人的杂狗,又是什么?
韩谦这一刻,恨不得手执黑云弓,跑出去将山庄的家兵一一射杀。
韩谦气得心口难平,恨不得将书斋里的一切都砸碎掉,才稍解心头之恨。
过了许久,韩谦才渐渐冷静下来。
此时他家里还没有发生剧变,家兵还没有背叛他,不要说将这些最终不顶屁用的家兵都射杀了,他就算是想将这些家兵都赶出韩家,他父亲韩道勋也绝不可能同意。
他这时候能说什么,说未来四年内的一天,他父亲会被天佑帝杖杀文英殿前,他会在逃往宣州的途中,被这些家兵出卖?
甚至是不是所有的家兵,将来都会出卖他,他也搞不清楚啊!
想到这里,韩谦又禁不住细想起姚惜水登门毒杀他那夜所发生的诸多细节来。
那天夜里,丑婢晴云先是被他发脾气赶出去,入夜后,姚惜水就突然登门来,备好酒水在书斋里与他相饮,之后他中毒趴到书案上失去知觉,陷入那古怪梦境之中。
他醒来时,意识还有些模糊,但也听到关键的几句话。
姚惜水与那男的,费这些心机,并非单纯的要毒杀他,还是要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
姚惜水与那男的被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范锡程等人惊走,从之后范锡程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又完全不知道姚惜水登门造访一事?
在山庄,韩谦独居东院,又因为他父亲怕他沉迷男女之事,即便是丑婢晴云,夜里也禁止进入东院,所以只要不大声喧哗,范锡程他们确实有可能不知道姚惜水夜里登门。
然而,姚惜水怎么会知道这些,以致她敢从容不迫的走进书斋跟他饮酒,而不怕惊动山庄里的其他人?
山庄的家兵或奴婢中,有人跟姚惜水通风报信?
他父亲还是朝中大臣,还没有被天佑帝杖杀殿前,韩谦不相信所有的家兵都已经背叛了他家,但到底谁胆大妄为,与姚惜水暗中勾结、通风报信?
韩谦吸了一口气,暗感此时忧虑以后的事情也无益,总要先将眼下的危机解除掉!
他的心思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静、细腻起来,不复之前的急躁、莽鲁……
…………
…………
入秋后,清晨有些微凉,韩谦披了一件薄裳推门而出,拿了黑云弓循着家兵操练传来的声音穿过西跨院。
院子西边,清出一片三四亩地大小的空场地,用石碾子滚压过。
这里就是山庄家兵平时操训的练武场,场地边的兵器架摆放有枪棒戟槊长弓等兵器,还有几只练力的石锁。
练武场的南北侧还建有两座院落,与韩谦所住的东院,共同组成秋湖山别院。
东院最为精致,二三十间房子乃是主人房以及贴身奴婢所住,但到夜里,只有韩谦住在那里。
北院规模最大,有五六十间屋舍,是家兵及家小所住以及后厨、马厩等附属建筑所在,但都相当的简陋,皆是茅棚土墙。
依照楚律,这些家兵依附于他的父亲韩道勋,家兵的家人也并入韩氏家籍,充当奴婢。
南院只有五间倒座房,也是进山庄的门庭,挡住进出山庄的谷口,平时有家兵守着。
秋湖山别院虽然距离京城金陵仅三四十里,但这年头盗匪横行,金陵城附近也不安宁,山庄附近的田庄大宅,常遭劫匪洗掠,不小心提防,实在不行。
范锡程这时候正安排人修筑护墙,要将整座山庄都围起来,只是工程颇大,能用的人手又少,目前才在南院,沿练武场南侧边缘修出一道黄土墙,防备有大群盗匪从山谷外闯进来。
而这里虽然说是山庄,实际位于宝华山南麓的一座山谷里。
练武场的西边有一条溪河从山里流淌下来,竹树夹映,乱石堆垒,将山谷分成两块,东边是山庄别院,西边地势要更开阔些,开垦出三四百亩田地,那些田地以及山庄后面的山头,也都属于山庄,散乱建有一些茅草屋棚,供依附山庄的佃户居住。
而小溪从南院土墙穿过去,地势颇急促的降下去,到两三里地外,则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远远眺望有十三四里纵横。
这座大湖是金陵城东南的赤山湖,汇聚从宝华山南麓出来的溪河,又有河道往西北引出,自金陵城的西南角汇入秋浦河,经水关进入金陵城,最终从北城水关流入扬子江……
韩谦站在练武场的边缘,视线越过黄土夯成的矮墙,能看到赤山湖中停泊不少舟船,还有几艘彩漆涂装的画舫甚是惹眼,心想姚惜水乃是晚红楼的花魁,会不会就藏身那几艘画舫之中并没有离开,等着再找机会对他下手?
第五章 家兵
练武场的溪岸边榆柳夹生,系有几匹健马。
韩谦径直朝那几匹马走去。
或许是这些天来第一次看到少主韩谦持弓走到练武场,正在场上活动拳脚的那些家兵及家兵子弟,都停了下来,诧异的往坐在场边条凳上晒日头的范锡程看去。
范锡程不知道少主韩谦想干什么,探头往东院那边张望,似乎想将丑婢晴云喊过来,问她少主今天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韩谦不知道这些家兵里,到底都有谁跟姚惜水暗中勾结,当下只能暗暗提醒自己沉住气,不动声色朝一匹紫色鬃毛、高上去颇精神的马匹走去,将黑云弓插到弓囊里,解开缰绳就要骑到马背上去。
韩谦十二岁就能开二石强弓,荒废六年后,他也不觉得此时幡然悔悟,还有机会成为当世的无敌勇将,但将来在韩家发生剧变时,他不能指望家兵会忠心保护他,这时候就必须苦练骑射,以便将来能独自逃命。
“少主风寒初愈、身子虚弱,要是骑马摔到哪里,老奴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者,老爷要少主耐下性子在宅子里读书,此刻也不是游山玩水的时刻。”
范锡程跟过来,伸出青筋毕露的手腕,牵住缰绳,眼神凌厉的盯着韩谦,示意他下马来。
范锡程原本是楚州军中的兵卒,妻女在战事中离散,之后就追随在韩道勋身边,此时受韩道勋的命令留在山庄里,看管韩谦苦读书卷,可以说眼下是秋湖山庄的第一负责人。
范锡程之前是韩谦眼里的“范老狗”、“钉子”,就闹过很多的不愉快。
韩谦想到日后会被这些家兵出卖,心头就来气,下意识拿起马鞭,就要朝范锡程的脸上抽去,但心头闪过一念,这样真能解决问题吗,梦境中人翟辛平要在处于当此,他会怎么做?
韩谦强压住心头的怒气,眼睛盯住范锡程,暗想不管以后范锡程可不可靠,他此时跟自己过不去,还是在执行他父亲韩道勋的“命令”;而前夜也是范锡程带着人过来将姚惜水惊走,范锡程是内应的可能性不大。
而自己此时真要像以往那般大发雷霆,大吵大闹,只会叫范锡程当成一条死狗,直接拽下马,扔到东院禁闭起来,并不能解决他眼下遇到的问题。
这么想着,韩谦尽可能放缓自己的语气,盯住范锡程的眼睛,问道:
“我风寒初愈,身子虚弱,想骑这匹马沿山庄走一走,恢复些气力,这也不成?”
少主韩谦的话,叫范锡程微微一怔,他是要管住少主韩谦,不让他有机会胡作非为,但韩谦此时的说辞,也叫他没有办法直接将韩谦揪下马关回东院去。
范锡程愣怔片晌,才朝场下两个年轻的家兵喊道:“武成、大黑,你们过来小心照应少主,莫要出什么差池!”
范锡程与妻女离散后,没有再续娶,收养了两名孤儿在身边,此时也都是韩道勋身边的家兵,住到山庄来。
范武成人长得高俊,身姿挺拔,即便是在山庄里,也身穿革甲,腰配长刀,更显得英武勃发,走到韩谦跟前,眉宇透漏出一股傲气,都不正眼看韩谦一眼,又或者说是故意避开跟韩谦的眼神。
韩谦高是高了,但这几年荒废,被酒色淘空身子,六尺身量,才一百十斤的体重,瘦骨嶙峋,瘦得跟竹竿似的,风吹来就要倒。
韩谦此时即便骑在马背上,在身姿英武的范武成跟前,都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了。
韩谦看范武成的神色,他心里也清楚,要不是父亲韩道勋及范锡程的缘故,此人大概绝不愿意替自己牵马执辔吧。
将来要是发生变故,要说谁会出卖他,韩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范武成。
这么想,韩谦对范武成更是厌恶,恨不得现在就拿马鞭子去抽他,但转念又想,自己被父亲接到金陵城后,不时到晚红楼挥霍,好多次范武成陪着,要说家兵里谁有问题,范武成无疑是最有机会被姚惜水或晚红楼的其他人收买!
韩谦眼睛盯住范武成,但想到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绝不会如此心浮气躁,视野硬生生从范武成脸上移开,暗感范武成真要是内应,他说什么话试探,不是刺激范武成狗急跳墙吗?
要沉住气!
一定要沉住气!
韩谦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范武成这狗奴才真有问题,迟早会露出马脚来。
范大黑皮肤黢黑,体形更为壮硕,粗布衣裳下肌肉贲起,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范大黑虽然对自己这个少主人也颇为不满,眼睛里也不知道掩饰,眉眼间却没有范武成太着痕迹的那种傲气跟轻视,走过来接住缰绳,瓮声说道:
“少主,你别看阿紫瘦了一些,但性子很野,动不动就咬别的马,力气也大,你骑它可不能拿鞭子瞎抽。少主您要是被掀下马背,摔着磕着,我们可担当不起……要不,少主你换匹马骑——那匹奶鱼性子就很温顺。”
韩谦看到范大黑要他骑旁边那匹看上去更温顺的粟色马,不耐烦的跟他说道:
“你替我牵住马,我就骑阿紫围着山庄小跑两圈,不碍事。”
范大黑却也不觉得替少主韩谦牵马有什么丢脸的,甚至还想看到少主韩谦从马背上摔下来看个乐子,牵着马就沿场地边小跑起来。
范武成则是闷声不吭的跟在后面。
到宣州这六年,平日都是马车接送,韩谦都不记得自己骑过几回马,更不要说练习射箭了。
韩谦这时候跨上马,围着二三十亩大小的山庄小跑了几圈,就气喘吁吁,大腿内侧也磨得生疼,心里直叫苦,但想到要纵马小跑这点路都觉得辛苦,日后生变,不能指望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兵,他要怎么跑路?
韩谦咬牙下去,渐渐也就没觉得有多么辛苦。
范武成中途就找借口离开了;范大黑却是不急不躁的牵住马,防备脾气急躁的紫鬃马会暴走,将少主韩谦掀翻在地。
刚刚入秋,到中午时,山里还是有些炎热,韩谦身上的衣裳湿过好几回。
女婢晴云跑过来,看到韩谦还腰椎挺直的坐在马背上,颇为意外:
“公子以往骑一会儿马,都要大叫骨子架子要被颠散了,今天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晴云原本是韩道勋在战乱中收养的孤女,才十四五岁,人长得瘦小,五官细看还颇为精致,但有一块半巴掌大小的暗红色胎印,遮住鼻梁及大半边左脸颊,看着像是一张狰狞的半张鬼脸面具遮住脸上,特别的刺眼。
韩谦到金陵后,身边连个漂亮的暖床丫鬟都没有,对相貌丑陋的婢女晴云更是厌恶,平时稍有不顺,逮住就骂。
晴云的性子却是天真烂漫,挨了斥骂,也过半天就忘。
晴云走过来,从范大黑手里接过缰绳,不让紫鬃马乱动,她伸出手臂要来扶韩谦下马。
韩谦不喜欢晴云,嫌她多事,待要用马鞭将晴云伸过来的手打开,但马鞭抬起来的一瞬,却又硬生生收回马鞭,借晴云的帮助,跳下马来。
见范大黑伸着懒腰,如释重负就等着牵马回北院用餐去,韩谦跟他说道:“这紫鬃马叫范武成牵回去好生喂养,中午不可以多食,我下午还要用,夜里则可以多添几斤豆料;你以后就随我在东院用餐……”
范大黑微微一怔,有些无所适从。
“晴云,你去找范武成到东院来,将紫鬃马牵走。”韩谦也没有多想,下意识不想给范大黑找范锡程请示的机会,直接让范大黑牵着紫鬃马先跟他回东院;让晴云找范武成到东院来将马牵走。
范大黑没有那么多的机变,只能硬着头皮跟韩谦先去东院,将紫鬃马系在西跨院的一株桃树下。
第六章 山居
东院除了正院外,还有东西两座紧靠着正院的跨院,中午的饭菜都已经在西跨院的饭厅里准备好。
一碟青菜、一碟切成片的腊肉、一大碗山蘑炖鸡、一碗红烧草鱼块,一只盛下小半桶白米饭的小木桶,摆在临窗的八仙桌上,谈不上山珍海味,却是普通人家无法享受的丰肴。
这两三天,韩谦还没有好好吃上一顿,又骑了半天的马,这时候饥肠辘辘,坐下来就觉得香气扑鼻、食欲大振,但又担心姚惜水这小婊子不甘心失手,通过内应在这些饭菜里动什么手脚,他的眼睛盯着一桌美食,不敢轻举妄动。
看到范大黑笨手笨脚的盛好一碗饭递过来,韩谦伸手接过来,拿筷子夹了几片肉脂透明的腊肉、几块红烧鱼、几块炖鸡以及两颗青菜压到饭碗里,然后将饭碗搁到一旁,指着桌上剩下来的其他饭菜,跟范大黑说道:“我还不是太饿,这些留给我足够了;剩下了你都先吃了吧!”
范大黑很是无所适从,但他性子也是粗糙,抵不过眼前美食的诱惑,瓮声说道:“待会儿我爹要是问起来,大黑可要说是少主强迫我吃下这些的!”
“你下午还要伺候我骑马,吃这一顿饭还怕你爹打断你的狗腿不成?”韩谦不耐烦的催促道。
这时候,韩谦瞥眼看到窗外,范武成正跟着晴云走进西跨院,黑着脸将紫鬃马从桃树上解下来,似满脸的不爽快。
韩谦眉头微皱,心想这厮即便没有跟姚惜水勾结,以后也要找机会收拾。
范大黑很快将小半木桶连菜都灌入肚中,除了一脸的满足外没有其他异常,韩谦才将预留下来的那碗饭菜很快的吃完。
这时候范锡程黑着脸,跟着晴云走进来,见范大黑竟然还坐在韩谦的对面,瞪眼就训道:“不知好歹的憨货,半点规矩都不懂——快去北院收拾马厩去!”
范大黑却是畏惧养父范锡程,挨了一顿训,没等韩谦说话,就灰溜溜抬腿跑回北院去了;晴云也是吐吐舌头,收拾碗碟出去了。
韩谦也没有吭声说什么,而是返回书斋,下午再到练武场,没有看到范大黑,却见是山庄里的另一个家兵赵阔,牵着紫鬃马走过来,说道:“大黑叫范爷遣出去办事去了,着我来伺候少主骑马!”
韩谦气得额头青筋都微微跳动起来。
他中午用餐时,明明跟范大黑说得清楚,下午还要他伺候骑马,范锡程这老匹夫竟然故意将他遣出去办事!
范锡程这老匹夫,是要彰显他才是这山庄里的话事人?
韩谦阴沉着脸,翻身跨上紫鬃马,小跑着围山庄兜起圈来;赵阔瞥了韩谦,见少主竟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是微微一怔。
韩谦被送到山庄禁足有一个多月了,好吃好喝伺候着,没有酒色来掏空身体,气色多少恢复了一些。
他上午时骑马感到体力不足,还是中毒以及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留下来的后遗症,这时候再跨上马背,感觉就又轻松了许多。
这时候韩谦不再满足围着山庄兜圈,而是策马下了小溪,跑到溪对岸,绕田庄促马小跑起来。
山庄外围的泥埂小路太过狭窄,紫鬃马颇为神骏,却也跑不起来。
溪西岸的庄田有三百多亩,一圈跑下来有四五里地。
榆柳之间的土路相对宽敞,又没有土墙屋舍的遮挡,紫鬃马可以稍稍撒开蹄子欢跑起来——要不是怕范锡程跳出来管束他,韩谦更想纵马到下面的湖滩地上兜一圈。
围着庄田小跑三四圈下来,韩谦就大汗淋漓,停到溪边歇息,或许是心态骤然间逆转过来,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
范锡程多半得到谁的通禀,这时候赶到山溪边,看到韩谦并没有什么犯浑的地方,也就站在对岸没有说什么,夕阳落在他黑瘦的脸上,看着就像蒙上一层榆树皮,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少主,您可悠着,你要是摔到哪里,老赵可没有办法跟家主交待啊!”赵阔大汗淋漓的跑过来,韩谦骑紫鬃马拉出速度来,他可就没有办法跟上去。
韩谦没理会平时就不怎么起眼的家兵赵阔,压抑内心的不满,心平气和的对溪东岸的范锡程说道:
“范大黑脚力好,以后还是他来伺候我骑马;早晚也都在东院跟我一起用餐。范爷,你吩咐后厨,照范大黑的食量准备东院的饭菜,不要让人觉得我会亏待了贴己人……”
“……”范锡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叮嘱那个大汗淋漓的老瘦家兵,说道,“赵阔,不要让紫鬃马再撒开蹄子乱跑,摔着少主,你我只有拿性命去谢家主的恩情。”
老杂狗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韩谦心里恨恨的骂道,又翻身跨到马背上,但这次赵阔死死拽住缰绳,叫韩谦喝骂着抽了两鞭子也不松手。
赵阔四十来岁,看上去身形瘦小,发黄的脸上满是风霜之色,像是风化千年的岩石皮子。
他那拽住缰绳的手臂,瘦得跟枯树杈似的,却能像铸铁焊住一般,将力气极大的紫鬃马死死挽住,令紫鬃马纹丝难动。
以往遇到下面没有一个奴婢听他的话,韩谦就忍不住会火冒三丈、气急攻心,但这一刻却是微微一惊,没想到平时极不起眼的赵阔,手臂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看赵阔被他抽了两鞭子,畏畏缩缩的不敢反抗,只是抓住疆绳不松,韩谦想到赵阔平时就是这般怂样,也没有少受其他家兵的欺负,嫌疑应该不大。
要不然的话,姚惜水及她身后的人,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太深了。
赵阔不松手,韩谦提不起速度撒蹄小跑,也就失去锻炼的意义,便叫他牵着马往地势颇险陡的后山里走去——后山也属于山庄——也随便看看左右的景致山势。
宝华山位于金陵与润州之间,又由于金陵旧名升州,宝华山又名升润山,在扬子江南岸呈链状铺开两百余里。
相比宝华山,会聚宝华山南麓溪河,与山庄相距才三四里的赤山湖纵然有十三四里宽,但也显得毫不起眼。
太阳落山,暮色仿佛一丝淡紫色的轻纱笼罩过来,远处的山林显得凶机四伏。
韩谦这时候也不敢在外面乱逛,便骑着马,由赵阔牵着往山下走去。
距离下面的庄子还有一段距离,一老一少两个猎户窸窸窣窣的从山林里钻出来。
这两人穿着粗麻衣裳,腰间扎着草绳,插着一把镰刀,穿着露出脚趾的麻鞋,两人还各背一张猎弓跟一只竹篓,用竹节做的箭袋颇为简陋,看着眼熟,应该是附近的佃户。
两个低贱佃户,竟然敢跑进他家后山偷猎野物,换作以往,韩谦早就挥马鞭子抽过去;这一刻,韩谦却沉吟的坐在马背上,看着这两人身后背的竹篓里装满锦鸡等猎物,还有血从竹篓底渗漏下来。
赵阔回头瞥了韩谦一眼,见韩谦脸色阴阴的,不知道少主心里在想什么,便尽他身为家兵的本分,转过头沉声喝问那两个老少猎户:“赵老倌,你父子二人今天进山的收获不少啊!”
这两人大概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撞到韩谦、赵阔,吓了一大跳。
愣怔片晌,年长者先反应过来,拉着少年就跪在地上,将背后的竹篓卸下来,声音有些发抖的说道:“我们刚要将这些猎物送到山庄里去,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少主跟赵爷!”
少年眼里有桀骜之色,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年长者死死摁住,趴在泥地上。
“你父子二人的胆子不小啊,范爷说了多少次,严禁你们上山偷猎,你们都当耳旁风,难道你们现在都不知道这座山头是韩家的?要不是赶巧叫我跟少主撞见,你们真会将猎物送到山庄去?”
赵阔回头见韩谦还是不动声色,想必少主不打算轻易放守这父子二人,便握住腰间的佩刀,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父子二人,
“这次非将你们揪到县里治罪不可!”
偷猎同盗,送到县衙治罪,少不了挨几棍子;而且不找人送钱打点求情,几棍子挨下来,不残也要掉几层皮。
听赵阔如此说,年长者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趴在地上磕头求饶,一不注意将身后两只竹篓子打翻,里面被射杀的猎物都滚落下来,除了几只锦鸡外,竟然还有只被一箭射穿腹部的苍鹰。
山里的猎户有本事拿猎弓射杀几只锦鸡很是寻常,但能射苍穹翱翔的苍鹰,箭术就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惊人了。
韩谦这几年荒废下来,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是懂的,没想到山野之间,竟然有箭术如此厉害之人。
韩谦今天一直告诫自己,诸事要沉住气,但也不会为这两个不相干的猎户说什么话,看着赵阔处置就行了,这一刻心头却闪过一念。
此时韩谦再看那少年,即便被他父亲强拽着跪在地上,紧绷起来的背脊,犹给人一种像野兽要扑窜上来噬人的感觉,更不要说那藏着眼瞳里的桀骜神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韩谦情不自禁的想,要是梦境中人翟辛平在此,会怎么利用眼前这箭术高超、野性未驯的少年?
第七章 赠弓
“他们都是田庄的佃户吧?”韩谦开口问道。
“啊?”赵阔微微一怔,回道,“赵老倌是田庄的佃户,就是他家的小王八崽子,逮住几次都屡教不改,范爷说过,再看到他们进山偷猎,就送到县衙收拾他们。”
韩谦打量了那个神情倔强的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梗着脑袋没有理睬韩谦。
“禀少主,我家小八崽子贱名叫赵无忌!”年长的猎户不停的磕头求饶,“我们绝不会再犯了,求少主给我们一条活路!”
“赵阔,我问你一句话,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庄子里的事情,都是范爷说得算,我说话一点都算不了数喽?”韩谦转回身,盯着赵阔的眼睛问道。
“……”
赵阔微微一怔,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少主,你说什么话,范爷他也是怕惊扰到少主您有读书,有负家主所托;再个,庄子里的事情都是跟这些奸滑贱民打交道,范爷也是怕少主你缺少经验,受这些贱民的蒙骗……”
“好了,不用多说了,只要我说的话还能当回事就行,”
韩谦截住赵阔的话头,说道,
“既然赵老倌父子是田庄的佃户,那除了山禁之期,他们以后从后山所猎、所取之物,照田租比例缴纳相应的部分给山庄就可以了。送什么县衙,山庄里的事情,非要搞得所有人都知道我韩家御下无能才好?”
没想到平时脾气乖戾的少主,这时候不仅不追究赵老倌父子进山偷猎之事,还要对田庄的佃户放开山禁,赵阔眯起眼睛,打量少主韩谦一眼,没有吭声。
“你能射下苍鹰,说明箭术不错,但没有一张好弓,也太可惜了,这张黑云弓放我手里没用,今日送给你。”韩谦不管赵阔心里会怎么想,将黑云弓从弓囊里取出来,递给少年。
少年是擅射之人,自然能看到黑云弓的不凡之处,但少年即便再不谙世事,也觉得韩谦突然赠送良弓太突兀了,怔怔的看着韩谦手里的黑云弓,犹豫着没有伸手去接。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赵老倌惶然说道。
“秋湖山别院是属于韩家的,除了我父亲,我在这里说话算数,但保不定山庄里有些不听话的奴才会上门找你们的麻烦,这把弓就是信物!”韩谦说道,不由分说的将黑云弓塞到少年的手中。
“多谢少主。”赵老倌见推见不过,这才带着少年朝韩谦连连磕头道谢。
韩谦哈哈一笑,说道:“我这次也要不客气,挑几件猎物拿回山庄啦?”
“少主,您挑。”赵老倌跪在地上说道。
“站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跪着,说话累不累?”
韩谦走过去,将赵老倌从泥地里搀起来,又从地上捡了两只被射断翅膀还在扑腾的锦鸡,说道,
“好了,这两只野鸡便当是我收了山租子,其他你们都拿回去吧。你们以后在山里猎到什么好东西,记得缴一半到山庄——你们回去跟其他佃户也如此说,这是我韩谦定下的规矩。”
看到猎户父子背着猎物离开,韩谦将两只锦鸡扔给赵阔,说道:“我刚才抽你两鞭子,这两只野鸡你拿回去,算是你下午陪我骑马的赏钱。”
看赵阔闷声将两只锦鸡接过去,牵着马在前面走,韩谦心里暗想,换作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
…………
回到东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韩谦洗过手脸,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走到西跨院的饭厅,饭菜还是照中午的样式准备,都是山庄里自备的食材,谈不上花样多变,但绝对新鲜,只是饭菜的量都减少许多。
很显然范锡程压根就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没有要让范大黑过来陪着他用餐的意思。
姚惜水在酒里下毒,想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说起来姚惜水与她幕后的人,并不希望他的死惊动太大,要不然那天夜里,直接给他一刀,绝对死得比谁都要痛快。
韩谦不知道毒酒最终怎么没能毒死他,他此时或者不用担心姚惜水或者其他刺客直接杀进来,但还是要防备他们再次下毒。
现在范大黑不过来,谁来帮他试这饭菜里有没有毒?
他这时候也没有借口,叫晴云坐下来,先将每道饭菜都尝上一遍!
他心头大骂范锡程老杂狗,黑着脸,眼睛盯住晴云以及帮忙端菜过来的厨娘,强抑住心头的恼怒,才没有直接将桌子掀翻掉。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掀翻饭菜不吃,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韩谦暗想,换作梦境中人翟辛平身处此境,他会怎么做?
晴云与厨娘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中,生怕少主端起桌上的碗碟朝她们身上砸过来,过了半晌,却见少主长吐一口气,说道:
“既然我没有办法将人请过来,那我就自己过去。”
韩谦径直往北院走去。
北院错错落落建了四五十间屋子,都相当简陋,土墙、茅草顶,风雨稍大些,屋子里就漏个不停。
北院是家兵携家小居住,同时也是后厨、马厩、仓储用地,条件有限,自然远不能跟韩谦跟韩道勋居住的东院相比。
这时候正是用餐的时间,韩谦听着喧闹的声音穿过狭小的夹道,走进一处狭小的院子。
一株老石榴树正枝繁叶茂,看炊烟从北面的屋顶袅袅升起,这里应该就是后厨所在。
西厢是三间房连在一起,摆放有七八张方桌,围坐着五六十人正等开席,应该就是家兵跟仆拥用餐的饭厅了。
北院的饭厅,七八张方桌都摆在一间房里,也是分三六九等。
范锡程独坐一席,临窗,能看到屋外的溪河,桌上摆放的饭菜也是一碗鱼一碗鸡一碟腊肉一碟青菜。
接下来是十六名家兵分坐两桌,每桌却是八人分食一大碗鱼、一大碗炖鸡,没有腊肉,青菜却装了一大桶管够,漂着不多的几星油茶。
剩下的都是充当奴婢的家兵家小,围坐四张大桌子,桌上只有青菜以及黑乎乎的腌菜,也没有白米饭,而是黄乎乎的小米饭或者玉米饭。
韩谦他到山庄住了有一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走进下人用餐的地方,没想到家兵的吃食如此简陋,而充当奴婢的家兵子弟及家小面前,菜饭比狗食都不如。
众人没有想到韩谦突然闯进来,热闹喧哗的气氛,顿时就像是一滩水迹被海绵吸尽,一下子变得静寂无声。
墙角里趴着一条大黑狗,惊觉到异常,抬起头看到陌生人闯进来,呲牙大吠了两声,夹起巴巴,弓着背就要扑上来,被坐在旁边的一名家兵抬脚猛踢了一下,趴回墙角呜咽着不敢再张牙舞爪。
韩谦这时候看到他单独赏给赵阔的那两只锦鸡,正悬挂在房梁上,很显然赵阔早就将刚才遇见猎户进山偷猎的事情都说给范锡程知道了,并没有敢独占这两只锦鸡。
“少主,山里的佃户多奸滑狡诈,要是开了放他们进山的口,后山不知道会被他们糟践成什么样子,”
见韩谦眼睛盯着房梁上挂着两只锦鸡,范锡程慢悠悠的站起来说道,
“既然少主都开了口,山庄也就不将赵老倌父子揪到县衙去治罪了,老奴吃过饭,再让人将其它猎物讨回来。山禁绝不能轻开,这个要请示家主——另外,黑云弓乃是家主送给少主寄望少主能勤练骑射的,怎可以随便送给佃户之子?”
韩谦看了范锡程一眼,寸步不让的质问道:“赵无忌年纪不大,却能射下苍鹰,箭术料来不错。这样的人,我还想着过两天收到身边伺候,你派人去强抢猎物、收回黑云弓,算是怎么回事?”
“……”范锡程微微一怔,没想到平日里没心没肺的少主韩谦,竟然存有这样的心思。
当然范锡程也不认可韩谦的话,这会儿却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争辩。
韩谦见范锡程不吭声,显然是不赞同他,转头看到其他家兵,要么咧嘴一脸的不屑,要么低头或转头看向别处——范大黑也低头缩在角落里不看这边;唯有范武成听了他的话,眼睛满是迟疑。
“你这把佩刀不错,拿给我看看。”韩谦跟眼前坐着一名家兵说道。
这名家兵一愣,看了范锡程一眼,接着才将佩刀解下来,将刀递给韩谦后身子就缩到后面,好似怕脾气乖戾的韩谦,会突然拔出刀朝他捅过来。
诸多家兵或低头盯着桌上的碗筷,或双手抱在胸前斜看过来,眼里流露出戏谑之色,在他们看来,韩谦手里就算有刀,也对范锡程做不了什么;范武成的眼睛里倒是流露凌厉的精光,或是希望他鲁莽出手吧。
韩谦拔出刀。
这是步战马战皆可用的斩马|刀,刀身狭直,简捷而狭直的刀口,予人凌厉之感,用精铁锻打而成,刀身留下细密的锻打纹路,很是好看。
韩谦见范锡程暗暗戒备,握刀就朝那条蜷在墙角的大黑狗捅过去。
大黑狗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吠叫两声会惹来杀身之祸,看到刀捅过来,猛然窜跳起来,却还是慢了半拍,被刀直接从腹部捅穿过去,身子弓过来,挣扎着要去咬韩谦的手腕,被韩谦连着刀扔了出去,掉在墙角的泥地里挣扎呜咽,血汩汩流出来,很快就洇了一滩。
“家里养的老狗,竟然敢对主人呲牙狂吠,真是死有余辜!”韩谦拿手巾擦去溅到手腕上的血迹,跟赵阔说道,“你去将这条老狗剥皮剁块,炖一窝狗肉给大家解馋……”
大家都傻在那里,少主韩谦脾气暴躁的拿刀去砍范老爷子,他们一点都不会意外,还等着少主被范老爷子出手教训,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这么做。
范锡程则是气得浑身发抖;以往他被韩谦指着鼻子骂老匹夫、老杂狗,都没有气得这么厉害。
赵阔身子站起来,眼珠子在韩谦、范锡程两人身上打转,似乎拿不定主意。
韩谦径直走到范大黑身边,在家兵用餐的饭桌前坐下来,拿起饭筷就将米饭扒落到嘴里,夹菜大口吃起来,待半碗米饭连同一堆鸡鱼青菜装进肚子里,看到别人都还或站或坐没有动弹,才挥着手里的筷子,招呼道:
“我一个人在东院用餐太没有意思,我以后就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吃大锅灶,不用为我单独准备饭菜了——你们都站在那里不动筷子,是不是要等赵阔将那条老杂狗炖熟了吃狗肉?”
范锡程两手挽起袖管,露出的胳膊上青筋都在微微跳动着;他不吭声,其他人也都讪着脸不应和韩谦。
韩谦继续将饭菜往嘴里扒拉,一边大口嚼着饭菜,一边慢条丝理的跟范锡程说道:
“范爷您刚才说的也在理,要是不加约束,就让佃户们随意进后山野猎砍柴,定然会被糟踏得不成样子,但是我的话也都已经说出去了,范爷这时候真要派人从赵老倌那里将猎物抢回来,那在这些佃户眼里,怕是要搞不清楚这田庄到底是韩家的,还是范家的了。这样的话,怕也不是很好吧?又或者说,范爷你真有别的想法不成?”
“少主多虑,老奴怎敢有别的想法?”范锡程咬着牙说道。
“那就好。我也知道范爷对我父亲、对我韩家是忠心耿耿,管着我,是不想让我闯祸,我不会连这个好歹都不知道。”韩谦将碗里的饭菜扒拉完,也不看其他人,放下碗筷就回东院去了。
看着韩谦扬长而去,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好半晌才坐回窗前的饭桌。
范武成霍然站起来,解下腰间的佩刀,“哐铛”一声扔到桌上,不忿的说道:“即便是家主,待爹爹也是礼遇有加,从来都没有恶言相向的时候——少主这也欺人太甚了,难不成我们在少主眼里,真就跟这条狗一样,看着不耐烦,就一刀捅死?”
“吃饭!”
范锡程瞪了范武成一眼,喝止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但他拿起筷子,看着自己独占一席的四样菜,想到韩谦刚才所说以后早晚都要跟家兵同席的话,他也没有办法咽下这些饭菜,真是灌了一肚子的气,“啪”的一声将筷子摔桌子上,说道,
“不吃了,你们将这些都拿去分了!”
“爹爹,那大黑狗怎么办,是不是现在就剁块炖了吃掉?”范大黑傻乎乎的问道。
“……吃吃吃,你就要知道吃,是不是将我这把老骨头剁下来炖,你才吃得开心?”范锡程脑门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劈头就训了范大黑一通,“到后山沟找块地方埋了!”
第八章 杀人
“晴云,大前夜你在东院听到什么动静,才去喊的范爷?”
回到书斋,韩谦拿起一本唐代文人苏鹗所著《杜阳杂编》没有急着翻开,看到晴云站在屋外,显然是受禁令所限,入夜后不敢随意踏入书斋,他便隔着门庭问道。
“大前夜奴婢也不知怎的,天刚黑就犯困,早早就睡下了,山头炸了几声雷,才惊醒过来,担心这边窗户敞开着会进雨水,跑过来却听到公子在书斋里说着话,我怕公子被范爷关书斋太久,给憋坏了说胡话,才跑去北院喊范爷过来,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没想到公子得了风寒,想必是睡梦中说什么胡话吧?”晴云隔着门扉说道。
韩谦点点头,示意晴云可以去休息了,他在书斋里找出几枚铜钱,楔到门窗的缝隙里死死顶住。
书斋及卧房的窗户都正对着东面的山嵴,书斋里烛火通明,韩谦则走到没有点烛的卧房里,站在窗前,盯着对面的山嵴,看夜里会不会有人从那里探出头打量这边。
山间空气清透,圆月如银盘悬挂在山嵴之上那深铅色的苍穹深处,清亮的月光洒落下来,山嵴上树影摇拽,偶尔传来一阵夜枭的鸣叫,就再无别的动静。
范武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暗中跟姚惜水勾结,今天叫他在北院这么一闹,或许这两天就能见分晓了。
当然,韩谦此刻更想知道他到底卷入怎样的阴谋之中,又或者说,姚惜水及晚红楼幕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当世战乱频发,中原地区十室九空,流贼侵掠地方,缺少粮草,甚至不惜用盐腌制死尸充当军粮,惨绝人寰,但金陵城里却歌舞升平了好几十年,没有经历战乱的洗掠,依旧一派奢糜气息。
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妓寨娼馆,有成百上千家,韩谦在宣州就听说晚红楼的盛名,以致被他父亲接到金陵后才三四个月,就成为晚红楼的常客。
只是,之前的韩谦满心念着晚红楼里那些千娇百媚的漂亮女子,但此时细想起来,晚红楼与寻常妓寨相比,却透漏着诸多神秘之处。
甚至就连对宫禁秘事都传得绘声绘色的冯翊等人,也摸不透晚红楼的底细,不知道背后掌控晚红楼的主子到底是哪方神秘人士。
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晚红楼绝不简单。
韩谦没有睡意,也无心去读外面书斋里的藏书,便站在窗前,一边照着记忆,摆开拳架子,尝试着重新去练六十四势石公拳,又一边思索大前夜梦境留存下来的记忆碎片。
六十四势石公拳还是韩谦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任参军时,一位云游楚州,与父亲交好的老道传授。
这路拳架,韩谦从六岁练到十二岁,虽然之后荒废了六年,但此时犹记一招一势,只是这时候摆开拳架子生涩无比,一趟拳勉强打下来,已经是大汗淋漓。
韩谦拿汗巾将身上的汗渍擦掉,继续站到窗前,透过窗户缝隙看对面的山嵴时,才打一趟拳就感到有些饿意,暗感虽然荒废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将六十四势石公拳的精髓忘掉,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谦将卧房里的一床薄被扎裹成人形,摆到外面的椅上,站在东面的山林里看过来,就像他坐在书案前通宵埋头苦读,然后又将洗脸的铜盆放在卧房的窗前,就和衣躺下来休息。
听到晴云在外面敲门叫唤,韩谦睁眼醒过来,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一夜平静没有异状。
韩谦起床,将书斋及卧房里的布置恢复原样,打开门看到女婢晴云在外面一脸的诧异,大概是没想到他也夜里睡觉会将房门关得这么紧。
洗漱后看到西跨院照旧准备好早餐,韩谦没有理会,走去北院。
家兵及仆佣们都已经吃过早饭,后厨没有几个人,他看到蒸屉里还剩有几个黑乎乎能勉强称得上馒头的东西,拿出来就着一碟咸菜,坐到北院饭厅的窗前,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塞进嘴里。
又干又硬,还涩嗓子,但韩谦此时饥肠辘辘,也没有觉得太难下咽。
“杀人,杀人了……”
片晌后,就见晴云容颜失色的叫嚷着跑进后厨。
“……”韩谦神色一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刚才赵阔一身血的跑回来,说范武成在西边的庄子让人杀了,还有两名家兵被射,这会儿范爷正带着人跑过去……”晴云说道。
…………
…………
听晴云说过,韩谦才知道范武成一早就去溪西岸,要将赵老倌、赵无忌及家人从山庄赶出去,但进屋后却被赵无忌射杀;赵阔与另两名家兵是在练武场听到范武成的喊叫,跨溪赶过去,还没有靠近,那两名家兵就被射伤,赵阔却是无碍,跑回来报信。
范武成果然有问题,韩谦神色振奋起来,扔下碗筷,跨过小溪,追到西岸佃户杂居的庄子里。
远远就看到范锡程带着人围在一间茅草房前,范大黑正带着两人将少年赵无忌抓手摁脚,将他茅草房里拖出来,死命的才将他摁在地上无法挣扎。
其他人七手八脚的跑上去帮忙拿麻绳将赵无忌捆扎起来后往死里踢打。
难以想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么大的气力。
有两名家兵都是在大腿上各中了一箭,正跌坐在场地上破口大骂:“杀了这狗|娘养的,痛死爷了!”
韩谦看这两名家兵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一笑,要不是赵无忌年纪还小,心不够狠,这两名家兵怕就不是大腿被射伤这么简单了。
韩谦看两名家兵的箭伤,都在大腿同一位置,就知道赵无忌杀了范武成后,就没有想大开杀戒,而赵阔能在赵无忌的箭下安然无恙,却是叫他有些意外。
赵阔除了有些气力外,其他方面都表现得要慢半拍。
没有看到范武成的身影,就不知道有没有死透,就见猎户赵老倌从房里追出来,身上好几个大脚印子,显然在屋里没有少挨打。
看到赵无忌被踢打得厉害,眼见出气多进气少,扑到儿子的身上,朝范锡程磕头:“范爷,你饶无忌一条狗命,小范爷将猎物从我们这边收走,还将我们赶出田庄,无忌年纪小,不懂事才拿箭射了小范爷啊!范爷您老剁了他射箭的手都成,但就饶无忌一条狗命啊!赵老倌我这辈子、八辈子给范爷您作牛作马!”
“由得了你这老狗说话?”范大黑抬起一脚,将赵老倌踢出一丈多远。
赵老倌当即就跟风吹折的枯草一般,折着腰窝在那里痛得直抽气。
赵老倌虽然身子底子不差,但赵无忌犯下人命案子,他想着死撑住挨几下子狠的,让范大黑这些山庄的家兵泄愤,不要说还手了,甚至都没有闪开要害,叫范大黑这一脚实实踹在心窝上,差点直接闭过气去。
要说溪东岸的家兵跟溪西岸的佃农有什么区别,家兵除了赵阔较为干瘦外,其他人都身高马大、气势也是凌人,刀弓都没有出手,凛然间就有杀气弥漫。
这些人都是韩道勋从广陵军带回来的老卒,都是上阵厮杀见惯过血腥的,有如此的气势不足为怪,倒是赵阔显得唯唯诺诺,在家兵里常受他人奚落,可能还是跟他的性格有关。
而溪西岸的佃农则有两个惊人的特征。
一是瘦。
不管男女老少,都瘦,又瘦又弱,既瘦且弱,比此时的韩谦都要瘦骨嶙峋,脸色蜡黄,一个个都像疲入膏肓的样子。
山庄这么多佃户,韩谦之前就认真打量过赵老倌、赵无忌父子,或许是这两父子时常偷猎补充伙食的缘故,身体还算健实。
这些佃户另一特征,就是他们看着赵老倌、赵无忌父子被家兵往死打,畏畏缩缩的不敢靠前,更不要说劝阻家兵抓住赵老倌、赵无忌父子往死里打了。
要不是那梦境似深入骨髓般融入韩谦的记忆之中,韩谦绝对不会如此细致入微,但此时将这些看在眼底,却有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住手!”
韩谦没有心思去细想为何会这样的感受,黑着脸走进人群里,横在范大黑跟赵老倌,阻止他再犯浑殴打赵老倌,但看范大黑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心想范武成应该是死翘翘了,从容不迫的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武成过来没收他们的猎物,赶他们离开田庄,这小兔崽子竟然用少主所赐的黑云弓射杀了武成!”范大黑这时候是急红了眼,让韩谦挡着,没能去追打赵老倌,抬脚却是朝赵无忌单薄的后背猛踩,几乎要将赵无忌那单薄瘦弱的背脊踩断掉。
“无忌,无忌!”两道身影发疯似的从屋里扑出来。
中年妇女一身破布衣裳,被撕扯得衣不蔽体,披头散发,脸上好几道血红色的手指印,抱住范大黑的大腿,哀嚎着朝范锡程拼命的磕头求饶,知道赵无忌今日真要被活活打死,都没处说理去。
瘦弱的少女也是披头散乱,嚎着扑在赵无忌的身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弟弟不肯松手,生怕范大黑他们再下狠手,当场就要了赵无忌的性命。
看到范大黑伸手要去扯那少女的头发,韩谦拽住他的胳膊,喝道:“住手!范大黑,你给我住手!”
范大黑到底顾及韩谦的身份,没敢将他甩开,赤红着眼退到一旁。
范大黑与范武成都是范锡程的养子,范武成被杀,范大黑被喝止住,其他家兵也都悻悻的退到一旁。
“兔子急了还咬人,范武成入室强夺猎物,还要将人赶出田庄,是谁给他的胆子?是谁让他入室行盗匪之事的?”韩谦将赵家父子等人挡在身后,转身盯着山庄的家兵,将早就想好的说辞,厉声质问出来。
“七公子!武成也是对少主忠心耿耿!”范锡程没想到韩谦这时候竟然将责任全部推到范武成的头上,彻头彻尾的去袒护一个对韩家无足轻重的佃户,再也压不住心里的愤恨,压着嗓子叫道。
韩谦这时候看到范武成趴在屋里的一滩血迹之中,一支箭穿胸而出,黑黢黢的铁箭头穿透革甲露出来,韩谦暗感赵无忌应该是在屋里开弓射箭,在这么近的距离射穿革甲、箭头穿胸而出,臂力及反应速度真是惊人啊,也无愧昨天将黑云弓相送,果然没有叫自己失望啊。
韩谦转回身来,目光灼灼的盯住范锡程,冷冷一笑。
韩谦也想不明白范武成怎么就跟姚惜水以及晚红楼有勾结,但定然是昨日夜里听他故意说起要招揽赵家父子,范武成才中计,迫切要将这家人赶出田庄的。
这背后的曲折,他也没有办法跟范锡程、范大黑他们解释清楚,而他对日后将出卖他的家兵犹存怨恨,这一刻更要跟范锡程针锋相对下去,将赵无忌保下来。
“我昨天就有言在先,佃户在后山所猎之物,上缴山庄一半即可,这话我当着赵阔说得清清楚楚,当着你范锡程以及诸多家兵,也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在这里再问范锡程你一句,这山庄是你范锡程家的,还是我韩家的,我的话当不得半点数吗?”
韩谦寸步不让的盯着范锡程,厉声质问道,
“我现在倒想问问范锡程你,范武成持械闯门、强夺猎物、驱赶佃户,是不是你的授意,是不是你一心要将我韩家的秋湖山别院变成你范家的?”
“你……”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韩谦口舌竟然变得如此厉害,将这么大的一口黑锅直接扣到他的头上来,还令他百口莫辩。
“赵阔,我问问你们,你们到底是我韩家的家兵,还是范锡程的家兵?”韩谦盯住赵阔等家兵,厉声质问道。
赵阔等人迟疑起来,面面相觑。
这些家兵对韩谦这个少主,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但是昨天夜里在饭堂闹了那出之后,范武成大清晨还拿着刀械闯上门,要将赵老倌一家从田庄赶出去,细想下来,少主韩谦的话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他们在韩家好不容易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家小也都是韩家的奴婢,虽然他们对范锡程是服气,但韩道勋才是家主,待他们恩情也更重,他们还不想卷入这种勾结起来篡夺田产的是非之中。
“范武成持械闯门被杀,这事需报官处置,咱韩家不能用私刑杀人!”
韩谦继续义正辞严的说道,
“赵阔你领人看住这里,莫要叫赵无忌逃了,但也绝不许私刑殴打,有害我爹爹的声威,要不然的话,休怪我韩家铁面无私,将你们也一起绑送官衙治罪!”
说到这里,韩谦又朝围观的佃户拱手说道,“还请哪位腿脚快的,去请里正过来主持公道。”
韩道勋在此地购置田庄还不到一年,家兵及家小都要算是韩家的奴婢,都是随韩道勋从异地迁来,佃户则都是雇用当地的无地农民,多少会有利益冲突,而范锡程此前禁佃户进后山砍伐薪柴、渔猎野物,就闹出不少矛盾。
然而,不管怎么说,韩家伸出根小拇指都要比普通人的大腿粗,范锡程等家兵又是武艺高强、兵甲俱全、如狼似虎的悍兵,佃户平时被管束得再严厉,心里有怨气也不敢撒出来的。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被送到山庄苦读的少主,竟然是一个如此“通情达理”、“不偏不倚”的公正之人。
第九章 处置
韩谦话音刚落,就见有两名心志还没有完全被这离乱苦世磨灭的少年飞快的跑下山去找里正报讯。
而即便有韩谦撑腰,其他佃户也是一脸漠然而畏惧的站在外围,不敢挤过来招惹是非,还是那母女二人,将被打得满脸是血的赵无忌搀扶到墙脚根护起来,等着官衙派人过来处置,不让韩家的家兵再滥用私刑。
范锡程虽为养子的死痛心不已,但叫韩谦拿住话柄,再有什么激烈的言行,似乎就要坐实他真就是居心叵测。
再看到赵阔这些人都变得迟疑不定,范锡程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养子范武成倒在血泊之中,他心里则还是以为武成一早跑过来将赵家父子赶出田庄,只是要替他解气而已。
这么想更是叫范锡程胸口绞痛,觉得武成死得太冤。
看到范锡程额头青筋暴跳,范大黑两眼赤红,犹是满心气愤,韩谦担心压制不住这父子俩,蹙着眉头,对范大黑说道:“范大黑,你即刻骑马回城,找我爹爹通告此事——你们要是觉得我这事处理不公,一切自有我爹爹决断,但在此之前,你们绝不可用私刑,坏我韩家门风!”
韩家在宣州的风闻未必能有多好,但韩谦此时却要借这个话头,令范锡程及诸家兵不得轻举妄动。
听韩谦这么说,范锡程也无说可说。
一名家兵扯着犯犟的范大黑衣襟,小声劝道:“我陪你还是进城找家主通禀此事……”
“哪里需要那么多回城,难不成范大黑一人回城不能将事情说清楚?”韩谦说道,他阻止那名家兵跟范大黑同行,由范大黑一人回城去向父亲报信。
范大黑虽然不忿范武成被佃户所杀,甚至不理解他此时为什么不替范武成主持公道,但范大黑没有那么多的小心眼,韩谦也就不担心他回城去找他父亲会摆弄是非。
看到范大黑回山庄牵马去,韩谦看左右说道:“我就在这里等县衙派人过来治置这事……”
韩谦低着头,钻进光线昏暗的茅草屋里,范武卫的尸首一动不动的伏在泥地上,身下积了一滩血。
屋里简陋得令韩谦难以想象,靠里角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充作火塘,洒落一堆没有完全烧尽的薪柴,碗罐被打碎一地,有些缺口处还有陈旧的痕迹,很显然这些碗罐被打碎之前,就已经残缺不堪。
角落里有张被打散架的木板桌。
除此之外,堂屋就几件简陋的农具。
东侧的房里没有床榻,只有两堆干草铺在地上,被褥还算是干净,但不知道打了多少补丁——好在是山里,屋里倒是干爽,也许是房子的女主人勤于持家,看上去还算干爽。
西侧的房里摆着两架简陋、快要散架子的纺车,墙角拿树墩子支起一张床板,应该是那瘦弱少女的睡床……
韩谦实在难以想象,一户人家能简陋成这样子!
…………
…………
韩道勋在朝中虽然是从四品的闲官,但韩家权势不小,韩道勋在江乘县新买不到一年的庄子出了人命案,京兆府或许可以不当一回事,但县里却不敢马虎大意。
县城有一段路,县尉刘远午前便亲自带着衙役赶到山庄,到现场询问案情。
刘远乃是江乘县人,少年时就在淮南军,积功授正六品骁骑尉勋官,到地方当了里正,近年才提的县尉——他也算是跟着天佑帝起家的老卒了。
楚国建立后,天佑帝仿照汉唐制,在州县之下推行三长制,用淮南军退下去的功勋老卒为吏,稳健杨氏在江淮之地的根基。
倘若是韩家的家兵打死佃农,只要不是无故枉杀,按律罚铜或用杖刑便轻轻揭过去,此时却是佃户杀死闯门的韩家家兵,刘远乍听到这事就觉得很棘手。
他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一方面不让自己被地方上指着脊梁骨骂,一方面又不能触怒韩氏这样的豪族。
韩家虽然不是江乘的土著势力,韩道勋在朝中也只是清闲官员,但江乘跟宣州相距才二三百里,韩家在宣州是怎么样的豪族,平头老百姓不清楚,刘远是心知肚明的。
再者说,韩道勋治理地方素有威名,作为广陵节度使掌书记,原本有机会升任节度副使或州刺史的,这次被调回到朝中担任秘书少监,看似清闲之职,但指不定过段时间在朝中就得重用,刘远身为小小小的县尉,更是不敢得罪。
赶到秋湖山来,刘远一路上还觉得颇为难办,但未必想走进山庄,韩家少主韩谦竟然是如此“通情达理”、“不偏不倚”之人。
当然,案情即便一清二楚,韩家少主又如此通情达理,没有半点循私枉法、仗势欺人的样子,刘远也不敢轻易写讼文,捉拿赵无忌及携带范武成的尸体回县衙结案。
江乘县隶属于京兆府,挨着金陵城,不是没有豪族,甚至随随便便挑一家就跟王公大臣或皇亲贵戚沾亲带故,发生这样的人命案子,不要说丝毫不加追究了,最后能饶行凶者一条贱命不死,都是仁慈的。
韩家少主通情达理得过份,反倒叫刘远多生出一些顾忌,担心这可能是韩家设下的圈套,在或许别处有什么厉害等着他们江乘县的官员咬钩?
好在听说韩家少主韩谦已经派人赶回金陵城通报韩道勋,刘远带着衙役,坚持留在秋湖山等得到韩道勋的确切口信后,再考虑这讼文该怎么写。
刘远年逾四旬,两鬃已有些花白,许是早年从军的经历,令他坐在树荫下腰肢挺直如松。
韩谦陪刘远坐在树荫喝茶。
范锡程被韩谦气得够呛,又不忍看养子横死佃户房中的惨状,避嫌先带着两名受伤的家兵回山庄救治去。
桑树下,则是桃坞集的里正张潜,与刘远带来的衙役以及赵阔等家兵陪坐在左右。
张潜也是在军中积功授勋官后回乡担任里的,他对范武成的横死颇感可惜,但也觉得赵无忌在这事里不应问罪,只是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置,他说不上话。
看情势,韩谦也清楚他们都等他父亲韩道勋的确切态度,说到底他这个少主真是没有什么份量,不会有人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韩谦十二岁就回到宣州,一直到今年四月初才被接到金陵,与父亲韩道勋团聚,关键时期的空白,韩谦细想下来,他也不甚清楚父亲韩道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梦境里后世史书对父亲韩道勋却是不低,称“有干才、直言敢谏”。
将来有一天都他娘会因为进谏被天佑帝杖杀于文英殿,可不就是“直言敢谏”吗?
韩谦心里想,要是能叫他父亲学聪明一些,不去搞什么“文死谏”,他最终的命运不也就改变过来了吗?
不过,父亲要如梦境史书所言,就是一个死犟驴性子,自己又能怎么说服他不要尝试去忤怒天颜?
…………
…………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才远远看到范大黑骑着那匹紫鬃马,与另三名骑士,护送一辆马车,沿着湖边的泥路,往山庄这边驰来。
看到父亲韩道勋亲自赶回山庄来,韩谦陪着县尉刘远、里正张潜迎出去。
韩道勋行色匆匆,看到县尉刘远、里正张潜行礼,抬了抬手,说道:“韩某管束家奴无力,滋扰地方,实在有愧,诸多事还请县里秉公处置,切莫顾忌韩某,韩某也绝不会为家奴循私枉法。”
刘远不管韩道勋说这话是不是言不由衷,但只要有韩道勋这话,他就好处置了,当下就示意衙役拘拿赵老倌、赵无忌父子,以及将范武成的尸首装上牛车,连夜拖回县里去;两名受伤的家兵这时候已经包扎过没有大碍,都坐马车到县衙充当人证,有家主韩道勋的话在,他们也知道到县衙该说什么。
第十章 与人斗
夜色已深,秋湖山别院东院,烛火通明。
“老奴教子无方,经营山庄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惹下这桩祸事,老奴辜负家主托负,满心羞愧,也没有脸再留下来服侍家主跟少主人。”范锡程跪在堂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着请辞离开山庄。
韩谦站在一旁,看着父亲韩道勋烛光映照下的脸阴晴不定,知道他父亲韩道勋身边没有趁用的人手,是绝对不愿意看到跟着自己多年的家兵范锡程就这么离开的——范锡程跟其他家兵还不一样,早年积军功赎了身籍,还是有去留自由的,目前留在韩道勋身边,算是门客。
“此事错在孩儿——要不是谦儿任性,没有跟范爷商议就开口同意佃户进山伐猎,绝不会激起今日的事端。此事范爷没有半点过错,要怪就怪谦儿太任性了——只是事情已经发生,韩家倘若擅用私刑,有累父亲的声名。父亲常说朝中凶险,行事需如履薄冰,不可大意妄为,范爷失子心痛,大黑失兄情切,孩儿不想事情一错再错,才对范爷说了一些过激的话,但孩儿心里却绝非那么想的。”韩谦“啪嗒”一声,也扑在石板地上,跪下就后悔了,这石板地坚硬无比,磕得他膝盖生疼,心里暗直骂娘,当下硬着头皮,将早就想好的言辞说出来。
韩谦这么说,不要说韩道勋了,范锡程也是一脸的错愕,当真是心里有万种委屈,一时间也没有办法诉说出口了。
他能诉说什么?
诉说自己忠心耿耿,绝没有篡夺田产之意?
韩谦都说了,当众故意说那样的话,只是不希望他们激动之余再做错事,他本意不是这么想的。
诉说事情肇起,是少主韩谦私下任性胡乱许诺佃户进山伐猎有错?
韩谦都承认这是他的错了。
那整件事所有的责任,不就是范武成完全没有将少主韩谦的话放在眼里,急于将赵氏父子赶出田庄所致吗?
范锡程他还能再说什么?
甚至他这时候再提辞行的话,都显得他范锡程无视家主恩义、不知好歹了。
韩道勋也颇为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驴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这时候知道认错了?
不知道韩谦怎么就转了性,韩道勋也是满肚子训斥的话憋在嗓子眼里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作为父亲,对自己儿子最恼恨的,不是不学无术,而是不知悔改。
韩谦知错认错,而且在事情发生后,知道弥补,没有让事情一错再错,韩道勋还能再训斥什么?
“瞧你惹出来的好事!你给我好好跪着反省,”
为了安慰范锡程,韩道勋还是板起脸令韩谦继续跪在那里,又一脸痛惜的将范锡程搀扶起来,说道,
“武成是个好孩子,人情炼达,又有干才,我也想过要将这孩子收到膝下,发生这样的事,我心痛不在你之下啊……”
韩谦还满心疑惑范武成怎么会跟姚惜水勾结起来害他,听了这话,心想祸根或许就出在这上面。
且不管这是不是父亲韩道勋收拢人心的手段,但要是范武成曾经听过这样的话,有自己暴病而亡之后他取而代之的妄想也是正常,也无怪平常眉宇时会有一股难抑的孤傲之气,就算没有被晚红楼收买,也是死得活该。
范锡程虽然心里苦涩无比,还有难平之气,但家主韩道勋都将话说到这份了,他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了,毕竟整件事还在武成自身。
就连他都忍气认下少主韩谦许诺的佃户进山之事,偏偏武成忍不住这口气,要将赵家父子赶走,却又麻痹大意被少年赵无忌射杀。
范锡程早年杀人如麻,双手染满鲜血,年纪一大,心性也是淡了,今天才叫少主韩谦这么折腾,也没有为养子范武成复仇的心思,想着或许武成命该如此。
“武成好歹是韩家的人,待县衙结案后,你们就去将他的尸身领回来,在后山挑一处风水宝地安葬。”韩道勋不想再在范武成的事情上纠缠,但该有的也会表示。
“多谢家主。”范锡程说道。
“理应叫赵无忌那小兔崽子,在武成坟前守孝,也不能太便宜了这些贱民。要不然的话,这左右真就不把我韩家当一回事了!”韩谦跪在地上说道。
韩道勋原本不想多事,想着这件事后将赵老倌、赵无忌父子及家人从田庄逐出去就是,但听儿子韩谦这么说,问范锡程:“你要觉得可以,那就捎个信给刘远,相信这点面子他会给我韩家……”
范锡程也不想再见到赵家父子,但话都让少主韩谦抢先说了,他还能说“不”?
“老奴这就带着赵阔他们,到县里将武成的尸身领回来了。”范锡程说道。
“去吧……”韩道勋示意范锡程他们先去办事,他还有话跟儿子韩谦交待。
“……”
韩谦跪着膝盖又酸又麻,肚子里直骂娘,偷瞅他父亲韩道勋在烛火下浓眉紧蹙,不知道有什么忧心之事压在他的心头,显然是有些话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这个不肖子说。
“刚刚赐封临江侯的三皇子年纪已经有十三岁了,不宜久居宫中,择日就会迁到宫外居住,到时候也将挑选四名大臣之子到临江侯府陪读——你到时候也会到殿下身边陪读……”韩道勋苦叹一口气,坐在烛前说道。
韩谦闻声一震,他对宫闱之事再生疏,也知道姚惜水这些人费尽心机杀他、又伪造他暴病身故的假象,极可能跟此事有关,有人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
看到他父亲韩道勋愁眉苦脸的样子,韩谦知道他父亲韩道勋不希望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是不想他惹来祸事,而晚红楼不惜费尽心机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显然不会是替他老韩家着想……
…………
…………
说是三皇子临江侯择日出宫,但此时还没有出宫,韩谦作为皇后钦定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也没有必要这时候就到临江侯府,暂时还继续留在山庄里修身养性。
虽说这次山庄发生这样的事情,韩谦出乎反常的,没有将他气得心绞痛,但韩道勋在山庄住了三日,在范武成葬礼后返回城里时,犹是满心忧虑。
常说伴君如伴虎,韩道勋在朝中也有如履薄冰之感,完全不知道韩谦到三皇子临江侯身边陪读,会发生怎样的事。
然而大臣之子能在皇子身边陪读,是莫大的荣誉,也会有相应的封赏,自然就容不得韩道勋拒绝。
韩谦看着父亲韩道勋的马车,在两名家兵的护送下,摇拽着拐出山道,他才与范锡程在赵阔等家兵的簇拥下,勒马返回山庄。
韩谦可不为有机会到皇子身边陪读就沾沾自喜。
他就算再狂妄无知,也知道在皇子身边陪读,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还没有到三皇子临江侯身边陪读,幕后势力就不惜动用姚惜水这枚棋来毒杀他、想要制造他暴病而亡的假象,这他妈能是好差事?
比起这个,他宁可逃回宣州去,逍遥快活的当一个世家子,静待天佑帝四年后驾崩。
然而,就算他能够推掉皇子陪读这苦差事,晚红楼那么深的图谋,最大的破绽就出在他的身上,他此时逃离家兵的保护,有可能活着逃到宣州吗?
当然,韩谦也没有想着将这一切都说给他父亲听。
说出来,谁会信?
再说了,晚红楼敢算计到三皇子杨元溥的头上,谁知道他们背后的势力有多强大、布局有多深?
此时将这一切揭穿、捅出去,谁知道会不会逼得他们直接狗急跳墙,将他跟他父亲都灭了口?
韩谦强忍住喊住他父亲、吐露一切的冲动。
看范锡程在前面骑了一匹瘦马往山庄而行,沮丧得就像是生了一场重病,精气神比以往差了一大截,韩谦神色稍振,想到梦境世界的一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
车到山前必有路,晚红楼再是狠角色,也是人啊。
当下,韩谦也不管范锡程心里会怎么想,就直接要赵阔陪着他前往后山。
山庄之后,穿过一片道路狭窄、地势陡峭的密林,地势又稍开阔一些,一片坡地围在山坳里,一座新坟孤零零的矗立在一颗两人合抱才够的百年古树下。
坟旁搭成一间简陋的茅屋,少年赵无忌神情倨傲的盘坐在茅屋里,黑云弓横在膝前。
一个身穿麻布衣裳的瘦弱少女,正将少年赵无忌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收拾到只竹篮子里,看到韩谦、赵阔上山来,少女大胆的朝这边张望了好几眼,待韩谦他们走近,才低下头。
“……”韩谦打量了赵无忌的姐姐一眼。
虽说低下头,但他们身处下方,能看到赵庭儿巴掌大的小脸,干净得就像一汪山泉似的,长长眼睫毛下,眸子有如夜空中的星子般灵动,难以想象山野之间,能有如此的秀色——就是太瘦、身子太单薄了一些,以致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扬。
当然了,韩谦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山庄憋太久,才会觉得山野少女竟也相当不错。
少年赵无忌站起来,捧着黑云弓就要跪到韩谦跟前谢救命之恩。
“你心里无法伏跪之意,你也不是低头跪人之人,又何必为难自己?”韩谦哂然一笑,让少年赵无忌站在那里说话。
少年赵无忌眼睛流露出感激之色,将黑云弓递过来:“我爹爹说此弓太过贵重,无忌不该收少主这么重的礼物?”
“你爹大概是说此弓不祥,要不是此弓,也不会惹下这样的祸事吧?”
韩谦心里一笑,负手说道,
“要不是此弓,你们即便不被送到县衙治罪,也会被赶出田庄,流离失所,你真就甘心?”
“……”少年赵无忌抬头看着韩谦,眼瞳里有些微的迷茫,但是谁也注意不到,少女赵庭儿看向地面的眼瞳这一刻却是灼灼发亮。
“你要觉得,你一家老小理应被逐赶出去,这黑云弓你便还给我。要是你心里有不甘,那你就留下这黑云弓,倘若往后还有什么恶奴敢来夺你们父子姊弟的立锥之地,可用此弓杀之!”韩谦说道。
少年赵无忌听了韩谦这话,眼神才坚定起来,一双还有些稚嫩的手,将黑云弓抓得更紧。
听了韩谦这话,赵阔心里才是一叹,暗道少主从头竟然真是有意借少年赵无忌的手杀死范武成,以前真是看走眼了。
看到少主韩谦转身看过来,赵阔低下头来,避开少主韩谦那能杀人的凌厉眼神。
“赵阔,你先退下去,我要传授赵无忌一段箭诀。”韩谦对赵阔说道。
“是!”赵阔卑微的躬身施礼,退到下面的山林里,但也没有离开太远,以示他还要尽贴身保护少主韩谦的职责。
“我箭术无成,但有一个好师父,在年少时曾传授我一段箭诀,我练不出什么高超的箭术,传给你或许有用,”韩谦说道,随后将当年在楚州时那老道传授给他的箭诀传授给少年赵无忌,“双手撑弓在身前,参天大树立荒原,间架得当似满月,大形充盈见浑圆,精神提起复坦然,周身鼓荡乱回环……”
韩谦荒废太久,不管石公拳以及这段箭诀多厉害,他都不奢望能在三四年间练成当世的顶尖强者。
而倘若眼前这少年赵无忌,真能为己所用,或许要比范锡程、赵阔这些老匹夫更值得信任。
“要你在范武成坟前守孝,不是别人要以此来羞辱你,实际上这是我提出来的,你也不要连这点羞辱都忍受不了。你耐着性子在此琢磨箭术,过些天我再来传授你石公拳,”韩谦说道,“此外,你识不识字?”
“不识得!”少年赵无忌说道。
“不识字可不成,”韩谦摸着下巴说道,“识字不求多精深,但要能读得通书才成——这样吧,我还会在山庄留些日子,那这些日子,你每天清晨下山到东院来,我教你识字。要是有人敢拦你,你知道怎么做的。”
“少主的命令,无忌绝不敢或忘。”少年赵无忌坚定的说道。
韩谦满意的点点头,便与赵庭儿、赵无忌姐弟告别,昂然下山去。
第十一章 进城
赵阔还守在林里,看到韩谦走下来,将马牵过来伺候他跨上去。
韩谦翻身骑到马背上,跟赵阔说道:“要是山庄里有人背着我欺负赵家人,我都会认为是你在背后捣鬼!”
“赵家少年如此英武,又有少主庇护,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家的。”赵阔见自己就这样被少主像毒蛇一样盯上了,也只能心里暗叫倒霉,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变故,不学无术、性情乖戾的少主,竟然如此阴狠厉害,还能想着用计将范武成杀死?
“那我以后再赐赏你什么东西,你不会再拿出来做滥好人吧?”韩谦问道。
“赵阔对少主绝不敢阴奉阳违。”赵阔叫韩谦的眼睛盯着,低下头说道。
“好吧,我且看你的表现。”韩谦随意的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韩谦每天早上抽一个时辰来教赵无忌识字、传授他六十四势石公拳;这对他自己来说,也是重新温习功课、修炼石公拳的机会。
当然,韩谦除了抓紧一切时间练习骑射外,更多的还是不断去试图理解梦境中那一切看似古怪的学知,去思索、体会梦境中人翟辛平那短短一生所经历的尔虞我诈以及他看待、分析以及面对事件的方法……
虽说短短二十天时间,远不足以让韩谦练成浑身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男,但每天足够强度的运动量、营养又充足,也令他身体结实许多。
虽说韩谦的相貌谈不上风度翩翩,但此时也能勉强说得上是气度沉稳。
范锡程受此重挫,虽然与韩谦的关系依旧冷淡,但山庄有什么事情,他都会让赵阔跑过来跟韩谦言语一声,表示他并没有将韩谦这个少主遗忘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中秋节前夕,韩道勋才派人到山庄来传信,要韩谦回城去……
…………
…………
韩道勋在京城金陵的宅子,位于南城兰亭巷。
宅子不大,前院仅有三间倒座房,用作门房及留客居住。
穿过垂花门是正院,居中三间是正房,东侧是韩道勋的卧房,中间是堂屋,西间是书房。
正院的东厢房有三间房,乃是韩谦到京城金陵之后起居所住。
西厢三间房则空在那里,宅子里没有女眷,西厢房有时也用作客房,留宿一些重要的客人。
从西厢房与西侧耳房间有过道可以进后院,而后院,乃后厨、马厩以及奴婢、家兵的住处。
这处宅子不要说跟韩氏在宣州那屋院相接、鳞次栉比的大宅相提并论了,比山庄也差了一大截,在京城金陵只能算是普通人家,前后院子加起来也就一亩多地。
也因为这处宅子狭小,韩道勋只能留一名老仆、一名仆妇以及四名家兵在身边伺候。
出山庄,沿宝华山南麓、北渎河北岸的大道驰道,不到四十里,骑快马也就一个多时辰就能从南城入城。
韩谦在山庄用过早餐才出发,在赵阔、范锡程等人的簇拥下,策马赶到金陵城,才刚刚是午后。
范锡程因为养子范武成之子心气尽丧,再者毕竟六旬年纪了,人近暮年,骑一个多时辰的快马,都略感有些疲惫。
韩谦却能支撑住,还颇为神采奕奕,显得他这近一个月来骑射训练,成果还算斐然,此时也能勉强拉开家兵贯用的黄杨大弓。
他的身体到底还是年轻,只要不再荒废,刻苦锤炼,还不至于难以挽救。
韩谦此时却没有沾沾自喜,神色间多少有些落落寡欢,这时候心里还是想着这次出山庄后的所见所闻,忘不掉一路所见那一具具被遗弃在路旁、官府还没有来得及派人收殓的死尸,忘不掉他们骑马进南城时,那些在南城门根像蝗虫扑上来乞讨的饥民,被范锡程、赵阔拿马鞭狠抽,被抽得鲜血淋淋才被赶走……
说实话,韩谦进出金陵城也有好多次了,以往对这种种惨状都视如无睹、麻木不仁,却没想到今日内心会受这么强烈的冲击。
那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对自己的改变真就有这么大吗?
这到底是怎样的怪梦?
韩谦暗暗捏了一下怀里那枚磨制成凸透镜的水玉圆佩。
宅子里的马夫跑过来将马牵走,韩谦神色稍稍振作起来,心想他自己此时还没有从险境里摆脱出来,说不定姚惜水这些人今日就会派人过来杀死他,城内外那一幕幕生民惨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爹爹他人呢?”韩谦摒除掉心里这些不必要的干扰,心思回到自己的处境之上,问他父亲韩道勋在哪里。
“老爷此时应该还在官署应卯。”范锡程说道。
天佑帝创立楚朝,设宏文馆作为专掌朝廷藏书及编校工作的机构,以秘书监、秘书少监等官吏掌之。
楚朝初创,内部将臣争权,政令也难通达州县,财赋不足而四面兵衅不休,境内流寇继而不绝,朝廷的工作重点自然不可能落到文化建设上,宏文馆实在极清闲的衙门。
韩道勋身为宏文馆的少监,只要没有要紧之事,却绝不会告假溜班,通常要到暮色四合之时,才会从宏文馆回来,此时就几个家兵守以及管家守在宅子里。
韩谦与赵阔、范锡程这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到宅子里叫仆妇准备好餐食,刚刚草草吃好,就听得有人在外面拍门大喊:“七郎,七郎,你小子终于被放回来了!”
韩谦听声音,便知道是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子冯翊找上门来。
冯文澜也是宣州人士,与他父亲韩道勋相识,因此韩谦刚到金陵,就与年龄相仿的冯翊见到面,而且臭味相投,很快就熟络起来。
冯翊也是这次被选去陪皇子临江侯读书的四名大臣之子之一。
也不知道冯翊从哪里知道自己今天回京,他都没有歇一口气,就赶上门来?
门子打开门,就见冯翊带着一名少年穿过垂花门阔步走进来,探头看到韩道勋不在宅子里,也不管范锡程、赵阔两名家兵,揪住韩谦说道:“七郎,听说你也被选去陪三皇子读书了?”
冯翊要比韩谦大上几个月,在韩谦面前大大咧咧的,相貌却是清秀,穿着马靴、对襟短衫,腰间系着嵌有玛瑙、绿孔雀石等宝玉装缀的腰带,乍看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家闺秀。
不过,要是以为冯翊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冯翊实在不是什么好鸟,韩谦到金陵没有几个月,能对金陵城内的妓寨娼馆轻车熟路,能跟金陵城里的其他二世祖混在一起,冯翊是他的领路人。
与韩谦不同,冯翊有两个兄长都已经长大成年,承荫外放到下面的州县任职,算是小有成就,冯翊又有个溺爱他的祖母护着,因此他在金陵城内肆意妄为,只要不闯下泼天祸事,冯文澜也拿他没辙。
冯翊身后的少年,是冯翊的姨兄,乃左神武军副统军孔周的次子孔熙荣。
孔熙荣身量极高,比韩谦都要高出大半个头,又因为受其父亲督促自幼习武的缘故,身体极其壮实,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铁塔似的,但孔熙荣的性格却要比他的姨兄弟冯翊柔弱得多。
由于孔周早年在边军任将,孔熙荣随母亲的住居,就挨着舅父冯文澜家,他也就整天跟冯翊厮混在一起。
孔熙荣年龄较大一些,却常受冯翊的欺负,只是他甘愿受着冯翊的虞指气使。
冯翊所做的混帐事,常常都是孔熙荣顶缸,以致孔熙荣在金陵城里的声名,比冯翊还要狼籍。
孔熙荣也是这次被选中的四名皇子伴读之一。
“你说倒不倒霉,宫中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们几个给三皇子陪读啊?年初时,我爹找术士替我看过面相,没有说我今年会流年不利啊!”冯翊看到韩谦就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
“……”韩谦看了范锡程、赵阔二人一眼,说道,“你们出去先歇着吧。”
范锡程、赵阔等家兵还不知晓韩谦这次从山庄回城来,是要给三皇子陪读的,这时候听冯翊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当下先告退到后院歇着去了。
冯翊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看到桌子有一壶茶,伸手碰了一下壶壁,觉得里面的茶水不烫,拿过来对着壶嘴就咕隆咕隆的灌了一气。
他刚才听奴婢回来说看到韩谦回城来,也没有牵马,直接一气跑过来,汗津潺潺,口干得紧,又继续抱怨道:“你说吧,要是信王身边缺人,将我们选过去还好,说不定这是一条我们以后飞黄腾达的捷径,却偏偏将我们选出来,陪一个屁大的小孩玩过家家,你说晦不晦气?”
韩谦知道冯翊是说天佑帝有废太子立二皇子信王的传言,朝中也确实有些大臣正千方百计的跟信王牵上关系。
也确如冯翊所言,将来大概率是太子或信王有一人能登上帝位,因此即便这时候一定要押注,也只会在太子及信王两人中间选边站。
而无论是太子或信王登基,三皇子临江侯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那他们这些被迫给塞到三皇子身边的人,将来不受牵累就算万幸了,压根就不能指望有什么远大前程,也难怪冯翊满肚子的牢骚。
冯翊混账归混账,但自幼耳濡目染,一些基本的轻重缓疾却也是清楚的。
“……”韩谦只是一笑,只是相当认真的听冯翊抱怨下去,并不急着附和他。
“周昆原本跟我们一起要陪三皇子读书的,但半个月前骑马摔下来,竟然背脊骨摔断了,躺在家里成了一个废人——你说这事邪不邪门,是不是打一开始就透着倒大霉的兆头啊?”冯翊问道。
听冯翊这么说,韩谦却是心里一惊。
第十二章 晚红楼
(感谢分开旅行、夜夜迷离、古熠、大海兄、万死、草灰、victorlica、steed9527、枕头、bajiezhu、家有兜兜、蔚蓝、圣淘宇、小贰、骑驴、睚眦无解、adei、冰山为衣、苦柚、健康第一、牛牛、姚姚等书友的慷慨捧场,使得新书《楚臣》发布才三天,就获得月票榜第五名的好成绩。原本想着慢悠悠的去写《楚臣》,但兄弟们如此热情,我也应该激励一下自己,现在从新调整一下更新计划:新书期间,每天保底两更,每累积一千二百张月票,或者新增四个盟主,就加更一章,看大家什么时候能将我不多的存稿耗尽,然后卖身码字……)
姚惜水这些人,千方百计,也要让原计划被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的大臣之子发生意外,难道说他们想要将谁送到三皇子身边,只是名额被他们四个人先占了?
这么说来,三皇子也未必与皇位无望啊!
只是,三皇子距离皇位越近,自己的处境也就越凶险。
不管藏在姚惜水之后的阴谋家是谁,他见过姚惜水这小婊子的真面目,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将他这个最大的破绽补掉,而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人灭口”。
这个“杀”,不管是刺杀、诱杀、毒杀、陷杀,亦或是借口杀,韩谦以此时的能力想要防备都极难。
韩谦含笑坐在窗前,但他四肢发凉。
唉,韩谦心里苦叹一声,振作神色跟冯翊说道:“我这次被我爹关到江乘的山庄,真是憋坏死我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们去晚红楼!”
“啊,现在去晚红楼?”冯翊没想到在这么重要的事情面前,韩谦回到金陵的第一件事,竟然还是极有兴致的要拉他们去晚红楼寻欢作乐。
“我爹爹告诫过我要收敛些啊……”冯翊有时候虽然荒唐,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
“我爹爹也这么告诫过我,心想以后晚上不方便出去,也只能白昼及时寻欢了。”韩谦说道。
“也对。”冯翊见韩谦都无畏,心想自己这大半个月也被关在家里,要不是来找韩谦,他与孔熙荣还不得允许出门。
这大半个月,冯翊对身边侍候的两个丫鬟早玩弄腻歪了,长得太普通了,也只能暖床,心里正对晚红楼那些体娇貌美、吴音软糯的女孩子想念着紧,听韩谦随便一劝,就欣然同意,也不管孔熙荣多么不情愿,拽着他就往外走。
“少主……”冯锡程在前院,看到少主韩谦回宅子里才一炷香,就叫冯翊、孔熙荣拽出去,他再无心过问韩谦的事情,也怕被家主韩道勋回来责骂,出声喊道。
“我出门有事要办,赵阔你随我们过来。”韩谦喊赵阔随他一起出去。
韩谦心想他既然没有办法躲开晚红楼的,与其整天担惊害怕哪天晚红楼的刺客直接杀上门来,还不如直面杀局,或能刺探出晚红楼的真正底细来。
韩谦一个人是不敢跑去晚红楼,但跟冯翊、孔熙荣一起,就要保险一些。
既然晚红楼千方百计在他跟周昆身上制造意外,那当然是不想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是他与冯翊、孔熙荣三人都出了意外,事情传到天佑帝的耳中,天佑帝再蠢,也能猜到有一场惊天阴谋正围绕他的第三个儿子铺开。
以天佑帝的阴狠手段,还不得杀得金陵城人头滚滚落地?
韩谦心想不管晚红楼或晚红楼幕后的阴谋家要搞什么鬼,最不想惊动的人大概就是天佑帝吧?
…………
…………
韩谦拉着冯翊、孔熙荣也没有直接往晚红楼而去。
冯翊、孔熙荣没有奴仆跟随,看他们一身轻便,想必随身也没有金钱之物,而韩谦这段时间被关在山庄,也身无长物,这时候直接跑到晚红楼来得霸王嫖,不是自己将把柄送上门任姚惜水这些拿捏吗?
韩谦拉着冯翊、孔熙荣先赶往铁桑街的韩记铜器铺。
宣州产铜,前朝时就差不多占到全国铜产量的七八分之一,天下四分五裂之后,宣州的铜矿对占据江淮地区的楚国而言,就变得极其重要,成为了江淮地区铸钱所需之铜的两大来源之一。
虽然当世金银使用日益频繁,但还远不能取代铜制钱币的地位。
天佑帝建立楚国来,就严禁私人开采铜矿及行铸钱之事,铜器的铸造及销售,也许宣州韩氏、广陵周氏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族进行。
韩记铜器铺乃是韩氏在金陵的一处产业,二伯韩道昌说过,韩谦回到金陵,挥霍之时所缺,皆可从韩让铜器铺度支。
韩谦从铜器铺拿钱没有手软过,这次也是先到韩记铜器铺抓走十二枚小金饼,才与冯翊、孔熙荣往秋浦河畔的晚红楼走去。
一枚小金饼足重一两,值一万二千钱。
十二枚小金饼,要是都换成前朝推广流传开来的开元通宝,标准重就是九百二十一斤。
二祖子出去寻欢作乐,还是金饼子实在啊。
要不然的话,他与冯翊、孔熙荣三人扛着近千斤重的开元通宝到晚红楼招妓,场面就有些滑稽了。
晚红楼位于秋浦河畔,临街却是声名广播的乌衣巷。
韩谦所住的兰亭巷,街巷间还是泥路,每到阴雨天,车马碾过,一路泥水,泥泞不堪,令出门没有牛马车、需要徒步的人痛苦不堪。
而秋浦河北岸多为寻欢作乐的欢场,藏污纳垢之地,但街巷间铺满麻条石。
金陵原名升州,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秋浦河畔筑城,为金陵建城之始,在这个时空里,汉末三国的吴王朝最早在金陵建都,之后,晋室南迁,与宋齐梁陈等国都相继建都金陵,史称“六朝”,一直到前朝,金陵都是江南最为繁华之地……
晚红楼是十二年前,在乌衣巷一座被流寇纵火烧毁的废园子上兴建而成,差不多跟天佑帝正式定都金陵的时间相当,在金陵城成百上千妓寨娼馆里历史绝对谈不上悠久。
不过,晚红楼创建之始,就以坐拥数百四方佳丽而名震金陵,不仅以极快速度在这花柳之城站稳脚跟,还力压群馆,成为金陵城里所有世家子寻欢作乐的第一选择地。
此时细想,这一切还真绝对不简单啊。
韩谦以前想不到这些,此时站在晚红楼看似普通人家的门庭之前,心中所想则要复杂得多。
韩谦在金陵居住加起来不过三四个月,但也是晚红楼的常客。
韩谦、冯翊、孔熙荣以往也不是没有白昼宣|淫过,看到他们三人出现在门口,身穿青衫的门子从里面笑脸迎出来:“韩公子、冯公子、孔公子有一阵子没有到晚红楼来了啊!这是哪家场子有新的姑娘,讨得三位公子的欢心?哦,周尚书家的公子郎,怎么不见跟三位公子一起过来啊?”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啊,周昆那个倒霉鬼,上个月从惊马背上摔下来,断了脊椎骨,能捡一条命已经相当幸运了。”冯翊并没有意识到周昆这次所出的意外,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心里认定晚红楼的门子小道消息来源多,应该早就听说这事才是。
门子在晚红楼看似地位低下,但进出晚红楼的客人都会落入门子的眼里,实际是很关键的一个角色。
韩谦敛着眼瞳盯着这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门子,从表面上并看不出他在晚红楼里是不是知悉机密。
“此时没有哪位大人要姚姑娘出面陪着吧?”韩谦问道。
“就知道韩公子惦念着姚姑娘,韩公子你可不知,你有一阵子没有过来,姚姑娘想你都消瘦许多了……”门子笑着身子往后让出半步,示意韩谦他们先进去。
韩谦回头看到赵阔沉默着,猜他或许是怕被父亲韩道勋知道后挨责骂,笑道:“我们过来散散心,天黑之前不出去,你去告诉我父亲跑来逮我回去,不会害你被责骂。”
“老奴在外面候着。”赵阔说道,不愿意进晚红楼。
第十三章 讨杯毒酒
晚红楼里除了临街及临河密集建造的堂馆外,也有十数重深僻幽静的院子显得烟台池馆重重。
绕过一座由湖石组成的假山,随迎客走进一座幽静的院落里。
坐在熟悉的会客小厅,韩谦看着院子里的一池锦鲤,感觉到心脏一阵阵的发紧。
他手指都捏得发青,强抑住掉头狂跑出去的冲动,心里实在不知道接下来是姚惜水强作镇静的走进来探他虚实呢,还是直接闯进来两个蒙面大汉将他一刀刺死。
走进晚红楼之前,韩谦想着有冯翊、孔熙荣陪同,姚惜水这些人会有忌惮,但等他真正走进来,才知道真正身临险境是何种感觉,之前的诸多笃定猜测都不能缓解他心头的紧张跟恐惧。
这他妈是拿自己的命去赌啊,刺激之极未必比梦境里那些搏命赌徒玩俄罗斯转盘稍差吧!
韩谦正恍神间,忽闻一缕香风穿室而来,抬头便看到门前一暗,身穿紫红色裙衫的姚惜水出现在门外,没有浓妆艳抹,发髻偏斜,精致的容颜间还透漏出一丝午后的慵懒。
一缕阳光透过树荫,打在姚惜水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泛着滋光,整张小脸完全塞满青春的气息——姚惜水在金陵城成名不晚,但此时实际只有十八岁,正是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啊。
只是眼角的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示姚惜水这一刻的心情之紧张,未必比自己稍弱——这一刻,韩谦倒是一下子轻松起来了。
“姚姑娘站在门外,难不成看到我登门觉得很意外?”韩谦盯着姚惜水那双让人看不透深浅的眸子问道,实在不知道这城里有多少男人沉迷在这双眸子之中,而完全察觉不到这双眸子里所藏的凌厉杀机。
“韩公子有一阵子没有到晚红楼了,惜水还以为韩公子另有新欢,将惜水忘了呢!”姚惜水强笑道,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嫌弃丫鬟还没有端茶上来。
“我还没有摘得惜水姑娘的红丸,即便有新欢,也不会忘了这边的。”韩谦看到姚惜水穿着丝履的足在这一刻微微弓起。
这时候姚惜水房里的丫鬟端茶过来,韩谦没有吭声。
待丫鬟放下茶盏走出去后,姚惜水才走进来,又反手将房门掩上,才换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朝韩谦说道:“有一阵子没见,韩公子还是那么逗人乐——快请喝茶,再给惜水讲讲,为什么今天想着来见惜水来了?”
“我想惜水姑娘再赐一杯毒酒给我喝。”韩谦说道。
见姚惜水像是被刺了一下,韩谦又笑着问:“怎么,惜水姑娘莫不是以为我会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当成一场梦?”
“听韩公子这么说,我真信韩公子是来讨毒茶喝的了……”姚惜水见韩谦将牌都摊开来,也镇静的坐下来,将茶盏往韩谦跟前推了推,似乎这真是一杯毒茶,看韩谦有没有胆气在她面前喝下去。
韩谦暗地里将自己操了一遍,没事装什么牛逼,这茶要是不喝,气势便弱了,要是喝下去,真一命呜呼,老子不是亏大发了?
“……”韩谦将茶盏拿到手里,想着是不是将手里的热茶,朝眼前这小婊子脸上泼过去。
“对了,韩公子为何一定要过来讨杯毒茶喝?”姚惜水这时候问道。
“我韩家私奴范武成在山庄为佃户杀所,我父亲赶到山庄来,我还没有将姚姑娘夜访的事说出来,他却满心担忧我到三皇子身边陪读会给他惹来祸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韩谦放下烫手的茶盏,盯着姚惜水的眼睛,说道,
“我经历这一场噩梦,算是想明白过来了。我二伯有心纵容我在宣州荒嬉无度,居心叵测,而我亲生父亲看我这般模样无药可救,心里也是厌烦,相聚才三四个月就将我赶到山庄眼不见心净——而我这次又被选到到三皇子身边陪读,在父亲看来,日后有可能给他惹下祸端,还不如看到我在山庄暴病而亡。姚姑娘,你说说看,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我,一个留之无用、看了碍眼,可能还会破坏姚姑娘大计的废物了,是不是不够资格在晚红楼讨杯毒茶喝?姚姑娘,你们千方百计的想我暴病而亡,以便三皇子身边陪读的人选能空出一个名额,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姚惜水强作镇静,不让自己按着桌子的手颤抖起来。
姚惜水年龄虽小,但除了自幼的训练不说,自从开馆就周转在那一个个老奸巨滑、**滔天的丑陋男人之间,每天所经历不知道是何等的千难万难,自以为早见惯人心曲折,也自以为能将内心掩饰得波澜不惊。
然而这一刻,姚惜水却有一种被眼前少年剥光的窘迫不堪。
韩谦闯上门来,姚惜水第一念头,就是这个没用的二世祖鲁莽的跑上门来对质,也想好诸多的对策,实在不行就用剪刀直接将他刺死,便说他破坏晚红楼的规矩,强行要拉她欲行好事,大不了牺牲自己将这个破绽给补上,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是上门来“诉衷肠”的!
不错,他们是想着将一个人,选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
冯翊、孔熙荣虽然声名狼籍,但冯翊深受冯文澜的嫡母宠爱,而孔熙荣又是孔周的独子,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冯家、孔家难以接受,就容易往阴谋上胡思乱想,
想比较之下,韩谦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韩道勋为官小心翼翼,又颇为重视名誊,家门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几番训斥死不悔改,连下面的家兵都轻视之,这样的一个人,倘若暴病而亡,大概是最不会被追究的吧?
毒杀失败后,姚惜水也是惶然到今天,但夫人要她派人盯着韩宅的一举一动,不得再轻举妄动,以免将局面搞得更糟糕。
夫人当时猜测韩道勋即便知到这事,也未必敢将盖子揭开来,毕竟韩道勋并不知道整件事牵涉有多深,但姚惜水没有想到韩谦非但没有将此事说给他父亲韩道勋知道,竟然还跑上门来诉衷肠?
姚惜水当然不会蠢到真以为韩谦刚跑回城就到晚红楼,是真来讨这杯毒茶喝的!
“韩公子真会说笑,说得好像我们晚红楼真有毒茶似的,”姚惜水嫣然笑道,“再者说了,韩公子也不是那种像讨毒茶喝的人啊!”
“还是姚姑娘您知道我的心思,但我既然已经沦为弃子,喝不喝这杯毒茶,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韩谦喟叹一声说道,“除非姚姑娘对我的情义,要比那个死掉的范武成深那么一点,觉得我比范武成那蠢货有用一些,我或许可以不用喝下这杯毒茶!”
姚惜水漂亮之极的眸子微微眯起来,眸光也变得越发锐利,似乎想将韩谦的心挖出来看看,以判断他这番话的真假。
“哔哔哔!”这时候后窗有人轻轻拿手指叩动窗户。
韩谦猜到他闯上门来,对晚红楼的惊扰绝对不少,但真是半点没有感觉到后窗有人站在听里面的墙角。
姚惜水身子轻盈仿佛一只彩蝶似的出门而去。
厅里静寂得像千里无风的湖面,韩谦的心思再次紧起来,能不能说服晚红楼幕后的主人,姚惜水再次进来就见分晓了。
无声的沉寂最是难熬,二百个数仿佛过去一个世纪。
韩谦心里默默计数,除了缓和内心的紧张外,他还能从姚惜水出去的时间长短上判断姚惜水在晚红楼的真正地位。
姚惜水去而复返的时间极短,那就说明姚惜水在晚红楼里只有接受命令的份;姚惜水出去的时间较长,那说明姚惜水在刚才听后窗的人面前,并非没有话语权。
而这决定着他之后将如何去反制姚惜水这枚棋!
姚惜水去而复还,韩谦问道:“姚姑娘,我用不用喝下这杯毒茶?”
看到韩谦眼里的期待之色,姚惜水心里冷笑一下,指着韩谦面前的茶盏说道:“韩公子喝下这盏茶,便知道用不用喝下这杯毒茶了?”
姚惜水的话跟绕口令似的,韩谦心情却无比的沉重,恨不得将眼前这小婊子的衣服扒光掉狠狠的鞭打一通、再先奸后杀。
照理来说,眼前这杯茶不可能是毒茶,但韩谦真正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还是控制不住的手有些抖。
韩谦下定决心要赌一把,在伸手去拿茶盏之时,见姚惜水眯起来的眸子骤然凌厉了一些,心里陡然一惊:
是了,不管这杯茶有没有毒,他真要毅然决然的喝下去,晚红楼多半不会容他活下去;晚红楼需要的是能为他们所控制的棋子,而不是一个心计跟胆气都太超群的人,至少他现在不能表现出这点——这也应该是姚惜水去了这么长时间才返回的关键。
韩谦将茶盏端在手里,俄而又将茶盏放回桌上,跟姚惜水说道:“是死是活,姚姑娘说句话吧——即便是死,我也想死在姚姑娘的手里,临死还能有一点点的遐想。”
第十四章 下注
“就你这点胆子,真不知道你怎么敢走进晚红楼来的,”
姚惜水盯住韩谦看了有那么一会儿,接着便挨近过来,将白玉似的茶盏端起来,揭开盖子泯嘴吹开碧绿浮动的茶叶,小饮了一口,再将茶盏递给韩谦,说道,
“这下子韩公子敢喝了吧?”
“这下敢喝了!”韩谦接过茶盏,看茶盏边缘印着姚惜水的唇印,小心翼翼的避开唇印,也小饮了一口,将茶盏放下,说道,“往后但凡有什么事,还请姚姑娘吩咐。只是太凶险的事情,可不要叫我去做,我这枚棋用好了,对姚姑娘的用处还是很大的……”
“你胡说什么呀,好像我真迫你去喝什么毒茶似的,”姚惜水嫣然笑道,“韩公子陪着奴家说会儿话,你那两个酒色朋友还正使劲糟践院子里的姑娘,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完事呢,又或者我让人去别的院子,看哪个姑娘闲着?”
姚惜水等女晚红楼里卖艺不卖身,轻易不留宿客人,但其他院子里也有纯粹做皮肉生意的姑娘,总之是金陵城惹人沉醉的神仙窝。
“陪姚姑娘说会话就好,陪姚姑娘说会话就好。”韩谦咽着唾沫说道。
韩谦小心翼翼的在姚惜水身边,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姚惜水身边的丫鬟跑过来说道:“冯公子派小奴过来问韩公子在这边喝够茶了没有?”
“喝够了喝够了……”韩谦忙不迭的站起来,他心想冯翊完事之后就急着回去,估计也是怕回去晚上会挨家里的责骂,但他更担心走晚了,姚惜水这些人会改变主意。
“韩公子真是不喜欢奴家了呢,朋友一完事就跑这么快!”姚惜水一脸幽忧的站起来送别。
韩谦头也不回的穿堂过户,跑去冯翊逞欲寻欢的院子,就见冯翊在院子搂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笑着说话。
这姑娘虽然不是晚红楼花魁级的人物,但姿色绝对不差,领襟子没有全部扣上去,露出一抹丰腴的肉色如玉,也着实叫人大咽唾沫,真想伸手去摸一把。
…………
…………
晚红楼的北院里有一座用挖湖土堆垒起来的小山,有一座三层木楼是晚红楼兴建前就遗留下来的旧物,是晚红亭,晚红楼也是因为此楼而得名——晚红亭的四周,是五六株生长有数百年的古树,外界从哪个方面看过来,都只能隐约看到茂密枝叶间的木楼一角。
姚惜水走上木楼,透过木叶间隙能看到韩谦离开的身影。
木楼的深处还有两人在看着韩谦他们离开。
“韩谦识破惜水的秘密,也猜到我们在三皇子身上下注,留下此人,变数太大。”一个嗓音沙哑的男音说道。
“韩道勋虽然才是秘书少监,不显山露水,但与他同一批调入朝中的官员,都是天佑帝御笔钦点,谁又知道韩道勋就不是那伪帝相中的那人?而韩道勋治理地方极具才干,即便这次入朝不是伪帝有心安排,迟早也会出头,”姚惜水说道,“这样的人要是能为我们所用,能发挥的作用,将比信昌侯还要大!”
在姚惜水看来,韩谦微不足道,留着他还要冒很大风险,但要是通过韩谦将韩道勋甚至韩家都卷进来,并最终能为他们所用,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要操之过急,小心韩道勋察觉到后会痛下决心将其子当成弃子抛弃掉!”
木楼深处继续传出声音来,告诫道,
“当然,此子有胆识踏入晚红楼来,也不容小窥,惜水,你可以在他身上多下些工夫……”木楼深处的声音又说道。
“就这厮,是能成大事的样子?”沙哑的声音嗤笑道,因为韩道勋及韩氏,他不反对将韩谦当成一枚棋去经营,但心底对韩谦还是满心不屑。
…………
…………
韩谦回到兰亭巷住处,天色未晚。
这时候晚风吹来,天气凉爽,韩谦却有一种汗流浃背的虚弱感。
一路走回来,特别是跟冯翊、孔熙荣他们分开后,他实在是怕哪条巷子突然扑出一个刺客,将他当场刺死。
也是到这时候,韩谦才稍稍松口气,知道自己的装腔作势奏效,最迫切的杀身之祸算是勉强免除掉了。
韩谦与赵阔推门进宅子,却看到父亲韩道勋陪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人坐中堂说话,看到他这边走进来,脸顿时就黑了下来,劈头就骂道:“你这混账家伙,刚到金陵,都不及歇口气,就跑去哪里鬼混了?”
韩谦这一刻也有些犯愣。
要是说他拉冯翊、孔熙荣跑去晚红楼找姚惜水,大概能将他父亲韩道勋气个半死,但他此时也不知道范锡程留在宅子里,有背着他跟父亲韩道勋嚼什么舌根,心想他此时编谎话怕也难糊弄过去,甚至有可能令他父亲韩道勋对自己越来越厌恶。
韩谦刚才去见姚惜水,实际是将他父亲韩道勋当作最大的筹码,令姚惜水及晚红楼幕后神秘的主人愿意用他为棋子。
要不然的话,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再装腔作势,又哪里值得姚惜水这些人冒那么大的风险在他身上下注?
重新争取他父亲韩道勋的信任,才有可能做更多的事情,将来也才有可能说服他父亲,不要去做“文死谏”的傻事,去触怒生性已经变得多疑、变得刚愎自用的天佑帝,从而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孩儿跑去铜器铺讨来十二饼金子,又被冯翊、孔熙荣跑去晚红楼想放松一下,但到晚红楼想到爹爹的教诲,没敢将十二饼金子挥霍掉。”韩谦将十二饼金子从怀里掏出来,畏畏缩缩的递过去。
韩谦心里是暗自饶幸。
他从晚红楼出来时,一心想着离开是非之地,拉着冯翊、孔熙荣二人就走;而冯翊、孔熙荣看到他从铜器铺拿到金饼子,心里认定今天是他请客,三人就这样径直走了出去,也没有谁拦着他们,就这样圆满完成了一次霸王嫖。
而这十二枚小金饼子在手里,也就令他此时所编的九真一假的话,听上去十分的可信。
“……”韩道勋朝赵阔看过去。
“少主从铜器铺确实就拿了十二饼金子。”赵阔也没有想明白少主韩谦今天怎么没有将这些金子挥霍掉,但他回了这么一句,也不再随便多说什么。
“混帐家伙,快过来给郭大人行礼!”韩道勋这时候再责骂,但语气缓和多了,要韩谦给青衣中年人行礼,随手将那十二饼金子扔身旁的小案上。
韩道勋今日从宏文馆回宅子,被郭荣堵到路上,不得不请他到家里饮酒,没想到回宅子,就听说范锡程说韩谦到城里都没有歇一口气,就跟冯翊、孔熙荣跑了出去。
韩道勋当真是心肺都快要被气炸了,看到韩谦一脸美滋滋的从外面回来,也顾不得郭荣在场,当场就要发作。
听韩谦这么说,韩道勋脸色才稍稍好看些。
金陵世风奢靡,十七八岁的世家子流连欢场已是常态,虽然这是韩道勋深恶痛绝之事,但这也非他此时一人能更改的世风。
而韩谦此前的荒废乖戾,也令他伤透了心。
不过,韩谦这次到晚红楼后竟然还能悬崖勒马,没有将刚从韩记铜器铺讨要的十二饼金子挥霍掉,却凿实令韩道勋既意外又欣慰,这逆子还算是没有完全不可救药的地步。
韩谦看到他父亲韩道勋神色及语气都缓了下来,心想眼前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给青衣中年人施礼道:“小侄韩谦见过郭大人……”
“既然都自称小侄了,这里也没有外人,就喊我郭伯伯吧。”青衣中年人哈哈笑道。
韩谦看这人皮白肉嫩,面相要比他父亲韩道勋年轻许多,但要自己唤他“伯伯”,年纪想必是在他父亲韩道勋之上,再看到颔下无须,面相有着说不出的阴柔,心里微微一凛:宫里的宦臣?
第十五章 信任
这时候范锡程跑过来说酒已经烫好,韩道勋邀郭荣到西厢房的饭厅坐下来,也没有山珍海味,一碟腊猪肉、一碟白切羊肉、一碟茨菇烧鸡都还是韩谦他们今日从山庄带过来的食材,一坛杏花黄烫热,酒香盈室……
韩道勋将范锡程、赵阔等人遣下去,单留韩谦陪坐在一旁伺候他与郭荣吃酒。
韩谦在旁边小心翼翼的伺候着,酒过三巡才知道青衣中年人是内侍省内仆司丞郭荣。
这次三皇子出宫,虽然不直接册封亲王,仅仅封侯,年纪轻轻,也没有承担公职,因此侯府暂时不会设长史、主薄等官员,但三皇子即便封侯,也绝对跟异姓侯不同。
三皇子毕竟没有成年,其府中诸事皆由内侍省负责,这个郭荣,就是将随三皇子出宫就府的内侍首领,负责统领三皇子侯府的大小事务。
除此之外,三皇子侯府还将拥有一支一百二十人的侍卫队伍。
虽说三皇子的侍读讲师,会从朝中选择名儒充任,但韩谦、冯翊等四名陪读的大臣之子,平时在临江侯府则还是要听郭荣管束。
韩谦虽然住到金陵的时间不长,但知道他父亲韩道勋,除了跟几个宣州籍的故交有所往来外,也不结交朝中大臣,更不要说跟宫中的宦臣来往了。
他想当然的以为这次父亲特地将郭荣请到宅子里饮酒,是为他这个不肖子费尽了心机,心里还有些小感动。
“郭大人这次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父亲可知道是宫中哪位主的主意?”韩道勋派范锡程亲自驾车送郭荣回宫门,韩谦站在巷子口,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见他父亲脸上颇有忧色,疑惑的问道。
“……”韩道勋讶异的看了韩谦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孩儿在三皇子身边伺候,难免要说些讨好大人的乖巧话,但要是搞不清楚郭伯伯是宫中哪怕大人提拔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的,孩儿怕会说错话。”韩谦说道。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韩道勋见韩谦平时荒嬉混帐,关键时刻还是能知道轻重险恶,也是稍稍宽心,看了看左右,与韩谦一边进宅子一边说道,
“三皇子乃世妃王夫人之子,三皇子出宫就府,说是一切事务由内侍省负责,但这些年来宫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安宁宫那边主持……”
楚国新创才十二年,但仿制前朝政制,已经形成颇为庞大的官僚体系,宫中内宦也人员杂多。
韩谦到金陵才四五个月,以往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但也知道后宫之中此时有三个女人的地位最为尊隆。
皇后徐氏乃后宫之主,长居安宁宫,生太子杨元渥,徐后大弟徐明珍不仅是当朝国舅爷,也是楚国现存的六大实权节度使之一,此时徐家还有多人在朝身居要职。
虽然说太子杨元渥荒嬉乖戾,不为天佑帝所喜,但此时能稳居东宫,能得一批大臣拥戴,除了他身为嫡长子、徐后乃是天佑帝的患难结发之妻外,跟徐明珍在寿州手握兵权以及徐知询、徐知训等人在朝中掌控权柄也有极大关系。
世妃史氏生信王杨元演。
信王杨元演无论是秉性、才干,都更像天佑帝,此时兼领楚州防御使,领兵驻于楚州,与徐明珍所节制的寿州以及西边的军事重镇襄州,共同组成对抗北部强藩梁、晋两国的防线。
世妃王夫人所生皇子杨元溥年纪最小,今年才满十三岁,一直住在宫中。
世妃王夫人虽然年仅三十岁,但听说怀皇子溥之前仅是皇后徐氏身边的贴身丫鬟,乃是天佑帝酒后所幸,只是事后并不得天佑帝宠幸,又受皇后徐氏猜忌,只是生下皇子杨元溥才得封夫人。
韩谦此时自愿沦为晚红楼潜伏在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一枚棋子,以解眼下的危机,但晚红楼的阴谋败露,他还是难逃杀身之祸。
他想要见机行事,就要先将三皇子杨元溥身边复杂的人跟事搞清楚才行。
“即便郭大人乃是安宁宫所遣,但你在皇子身旁,言语也不可以轻浪!”不用韩谦追问,韩道勋他都怕韩谦到三皇子身边行事猛浪,将韩谦喊到堂屋,耐着性子将一些厉害关系,跟他一一剖析……
“父亲不要忙着教训孩儿,孩儿这几天也有在想这事,父亲先听孩儿说一说,要是有什么差池,父亲再指出谬误,孩儿印象能更深刻一些。”韩谦壮着胆子说道,他以后想要获得更大的裁量权跟自由度,还是要得到他父亲韩道勋的信任才行。
“……”韩道勋微微一怔,但也没有打断韩谦的话,毕竟他说再多,也要韩谦听到心里去才行,此时也就不妨听听韩谦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郭荣即便是安宁宫派出的人,但在朝中毕竟是以皇上的意志最大,将来要说有谁能令郭荣见风使舵,那第一人无疑就是皇上。故而郭荣内心真心的态度,还是会因为皇上的喜好有微妙的转变,不能一而概之,所以即便一定要说些偏向太子及安宁宫的讨巧话,但在郭荣面前,也要适度,”
韩谦将他这段时间整理过的信息说出来,
“此时朝中传言皇上不喜太子,只是忌惮徐后及徐家已经尾大不掉,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事情即便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但照道理来说,朝中不应该妄议,更不应该传到孩儿这些人的耳中,然而孩儿到金陵都没几个月,就听到不少人在私下里议论此事,孩儿心里就想,这应该是有人在背地底故意散播此事。不过,不管有心人是谁,要是以为三皇子溥年纪尚小、与皇位无望,最不受忌惮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水搅浑起来,谁都难独善其身。孩儿也有自知之明,虽然谈不上无可救药,但肚子里的学问实在有限,应该没有资格到三皇子身边陪读,但偏偏有人将孩子与冯翊、孔熙荣、周昆选出来,显然是用了心机的。这反过来也无疑说明,并非所有人都认为三皇子没有一丝机会的……”
“……”韩道勋听韩谦侃侃而谈,微微一怔,随之眼瞳里的光芒骤然更凌厉,追问道,“这些话你都听谁说的?”
韩谦他还想装腔作势一番,然后接着暗示他父亲周昆摔得半身不遂不是纯粹意外,但没有想到他父亲压根就不相信这话是他自己想明白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警惕有人在背后教唆他,他也是无奈。
韩谦苦笑一下,说道:“有些话是冯翊、孔熙荣他们两个人今日来找孩儿说的,有些话是孩儿自己瞎想的。”
无论冯文澜还是孔周,目前都是朝中态度中立或者说态度暧昧不明的将臣,他们应该知道其子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陪读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些天抓紧时间教导,也是应有之举。
韩谦这么解释,韩道勋倒觉得合理,他确实有些担心已经有人直接将目标放到韩谦身上了。
“不管这话你是听谁说的,你能听进去就好,”
韩道勋正色说道,
“郭大人那边,你要亲近,但不可失去分寸。另外,三皇子虽然受忌惮,也确实有不少人在他身上有所图谋、算计,但三皇子年纪尚小,只要朝中大局能尽快定下来,三皇子都没有真正成年,他身边的人即便会受忌惮,也不会太深。你此时还是要摈弃他念,在三皇子身边跟着好好读书,守住本分,不要胡作妄为,也就足够了!”
“既然父亲要孩子动不如静,但今日请郭伯伯到府上来,又是为哪般?”韩谦到底不愿意被他父亲韩道勋太轻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韩道勋异样的打量了韩谦一眼,说道,“有些事你莫要瞎问,更不要出去瞎说。”
“孩子心里明白了。”韩谦闷声说道,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郭荣并非他父亲主动请过来喝酒了?
韩谦心里又琢磨,冯翊的父亲冯文澜乃户部侍郎,孔熙荣的父亲孔周乃左神武军副统军,都是朝中态度暖昧的实权派将臣,冯翊、孔熙荣被有心人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这可以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但他父亲韩道勋身为秘书少监,官居清闲,自己被卷入是非之中,却是有些奇怪了。
换作之前,韩谦绝不可能会想到这么深,但此时的他不知不觉已经受那古怪梦境影响太深了。
所得的消息太有限,分析不出什么来,而他父亲还将他当成不学无术的轻浮浪子,韩谦此时得不到他父亲的信任,也不再纠缠追问下去,瞥眼看了一下他刚才拿出来的十二枚小金饼,还让他父亲韩道勋扔在堂屋的桌几上,便要告辞退出去。
“十二饼金子你拿去用吧,以后在三皇子身边,也少不得要有用度,但不许再像以往那般挥霍无度!”韩道勋严厉的说道。
十二枚小金饼,价值十二三万钱,即便放在官宦之家也非一笔小钱。
韩道勋此时担任秘书少监,俸禄以及应季的赐赏,一年加起来可能也就四五十万钱而已。
这些年中原地区战乱频生,长江以南也不安生,倒是大量的豪族富户随天佑帝南迁到金陵,致使金陵附近的粮田地价腾涨。
即便如此,江乘县的良田每亩也不过万钱而已。
这十二枚小金饼在金陵能拿十二三亩上好的水田。
而像他们今天到晚红楼,即便不霸王嫖,即便是找姚惜水这样的人物出来作陪,也只需要一两枚小金饼就够痛痛快快的潇洒一次了,毕竟不是买姚惜水的红丸。
要不是韩谦背靠宣州大族韩氏,也是绝对没有机会如此挥霍无度的。
“孩儿以后从铜器铺支用多少,又用在哪些方面,叫赵阔记到帐薄里,按季报给父亲知道。”韩谦说道。
他即便此时不指望能摆脱晚红楼的控制,但眼下要与冯翊等人交好,要将赵无忌招揽到麾下,甚至笼络赵阔等家兵不给他添乱,都要用钱。
而他到三皇子身边陪读除了偶有赏赐外,不会有什么固定的俸禄能领。
他想着以后还要继续从韩记铜器铺支度金钱,同时又不想因为这个而遭他父亲韩道勋的猜忌跟质疑,还不如现在就定下立账供查的规矩。
“你有心知道收敛就好。”韩道勋脸色沉郁的说道,虽然没有直接阻止,但看神色也不想看韩谦继续从韩记铜器铺支取钱财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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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回到房里,随后赵阔叩门,端着铜盆送洗漱水来——晴云身体瘦弱,不敢骑马,今天就没有随韩谦他们到城里来。
韩谦洗漱过,指着桌上的十二饼金,跟赵阔说道:“你刚才没有瞎说话,很好——我身边没有帐房,这往后钱物,便由你来替我掌管。以后从铜器铺度支多少、花销多少,花销在哪些地方,你都给我得用脑子记住,每个月跟我父亲说一下细账……”
“老奴绝不敢多嘴。”赵阔说道。
“这我叫你去说的,有谁责怪你多嘴了?”韩谦说道。
“……”赵阔听韩谦这么说,便点头答应下来,说道,“少主要没有其他吩咐,老奴就先出去……”
赵阔说罢,便将韩谦洗漱过的水连铜盆一起端出去。
韩谦眉头微微皱起,盯着赵阔离开时的背影。
赵阔看似家兵中最不起眼的一人,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但生性慵懒、懦弱,似乎谁都能差使得了他,因此也受其他家兵轻视。
韩谦借赵无忌杀死范武成,迫使范锡程心灰意冷,难再像以往那般管束自己,而其他家兵看到韩谦胳膊肘往外拐,竟然偏袒佣户之子,与韩谦更是疏远,因而韩谦目前能用的人,还是只有赵阔一个。
这段时间,韩谦也刻意在家兵中提升赵阔的地位。
照道理来说,韩谦此时的地位都未稳,无论是恐吓也好、拉拢也好,赵阔真要是性格怯弱之人,那心里多少应该有所惶恐才是,但韩谦这段时间在他身上却看不到这点。
而且范大黑在他跟前抱怨过,说赵阔老不记事,要紧些的事情都不能交给赵阔去做,但赵阔此时似乎却没有觉得将每个月的一笔笔收支细帐记住,是多难的事情。
赵阔是晚红楼的人?
不。
韩谦不认为赵阔会是晚红楼的人。
赵阔到韩家充当家兵,是他父亲韩道勋在楚州任推官时的事情,都已有五年了……
要是晚红楼那么早就在他父亲韩道勋身边布局,这一次他们只需要顺势而为,利用赵阔控制住他就行了,怎么可能第一个就想到除掉他,以便他们的人有机会潜伏到三皇子身边去?
赵阔不是晚红楼的人,应该跟姚惜水这些人没有牵扯,或许借个地方藏身而已,对他父亲韩道勋、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利之心?
韩谦这么想,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身上噬人的虱子已经那么多了,他暂时还不想在赵阔身上打草惊蛇,令局面变得更复杂。
赵阔看着身形佝偻、性子懦弱,端着盛满洗脸水的铜盆刚走下抄廊,似乎意识到自己露出破绽,又似乎直觉到韩谦盯着他看,身子在廊下陡然一僵,停了有那么几秒钟,才转回头看过来。
见韩谦盯着自己,赵阔问道:“少主,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什么事情了。”韩谦不动声色的说道。
随后便将房门轻轻掩起来,韩谦心想以后还是想办法将赵阔从身边赶出去,但现在他手里实在是没有人可以用。
想到身边没有一个人能令他放心,要时刻担心第二天脑袋有可能会搬家,韩谦坐在房里,也是有些心浮气躁,只是摆开拳架子,打一趟石公拳,勉强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