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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殊途同归

    不要说韩道铭窥破郑榆、郑畅二人会如此主张,韩钧此时出任慈寿宫宿卫典军,跻身更高的层次,人的眼界也是要比以往更开阔,颇为清楚各家的利益所在。

    先帝使沈漾、周惮以长史、司马代三皇子执掌鄂州军政,是将鄂州作为进攻岳州、平灭马家的前进基地经营,而这时,鄂州与隔江相望的黄州,则同时成为湖南行尚书省东面的门户与藩篱。

    唯有守住这两地,他们才能从容不迫的守住基本盘,后继才有可能将荆襄收入囊中。

    到时候信王杨元演即便攻入金陵,将江淮大地收入囊中,他们还能据荆襄、湖南与之分庭抗礼。

    只是目前黄州、鄂州两地的守御,以地方州营为主,兵马加起来也就五六千人,战斗力也谈不上多强。

    这样的兵力,不要说抵挡楚州兵马西进了,安宁宫倘若想退守江州,黄州、鄂州也会受到极大的威胁。

    这是在公。

    在私,则是黄州作为郑氏一族的立基之地,怎么都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当然,郑榆、郑畅他们是不能直接强调加强黄州的防守,同时要加强黄州的武备与防御,他们也不希望由郑家子弟之外的将领统兵过去以免引狼入室。

    不过,鄂州与黄州隔江相望、互为犄角,增兵鄂州,对北岸的黄州就是极大的支撑。

    而增兵鄂州,同时其他各种资源也会同步往鄂州倾斜,到时候北岸的黄州自然也不会漏过去。

    “郑家此时想着要经营黄州?”韩钧悄声问父亲。

    韩道铭微微颔首,示意他的猜测也是如此,但又另一方面来说,郑家经营黄州,也是属于湖南行尚书省的一部分,巩固了东面的门户,他们在岳阳更能寝食无忧,断没有必要提出反对。

    不过,眼下需要考虑的,就是调哪一部兵马去加强鄂州的防御。

    郑晖所统领的右龙雀军,又或者将以高承源为主筹建的五牙水师?

    右龙雀军是守御岳阳、拱卫湖南行尚书省中枢的主力,不可以轻离,这大概也是郑榆、郑畅没有直接提加强黄州防御的关键吧,毕竟他们不能将郑晖及右龙雀军精锐直接调到黄州去。

    而五牙军作水师主要承担长江、洞庭湖域内的拦截进击作战任务,会兼顾到从黄州、鄂州到岳阳乃至潭州的水面作战,陆地城池的守御,则非五牙军所能擅长。

    文瑞临没有随信昌侯李普去润州,此刻作为谋士,坐在柴建的身后,身子稍稍前倾,有些迟疑的看向众人,问道:

    “或由李知诰率左龙雀军一部精锐兵马,立刻调驻鄂州?”

    周元侧过身看向文瑞临,文瑞临追问道:“周大人您觉得呢?”

    周元作为行台工部丞,与出任左龙雀军副都指挥使的周数,兄弟二人向来是信昌侯府一系的核心人物。

    郑家有他们的小心思,周元并非看不出来,但也不觉得这就真是坏事,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心思与算计。

    左右龙雀军以及新编五牙军,加上地方州营,湖南行尚书省在金陵事变之后,也很快将兵力扩编到十万人左右。

    不过,地方州营部分占去四成,左右龙雀军的总兵力扩编四万人左右,此外,潭王府卫及慈寿宫宿卫拥有五千精锐,计划筹建的五牙军水营也将编有一万五千将卒。

    在扣除地方州营、府卫、宿卫兵马以及主要承担水面作战任务的五牙军水师,他们能调用的机动精锐战力实际上很有限,仅左右龙雀军四万马步军精锐而已。

    而这四万马步军精锐,既要防备撤守永州的罗嘉、赵胜两部叛军,还要调兵马到鄂州与黄州夹江而峙,守住岳阳东部的门户与藩篱,又要将岳阳城当成大本营经营,以及后期还要考虑对荆州、襄州施以压力……

    周元、柴建、韩道铭、郑榆、郑畅将脚趾头都搬到台面上计划,发现不管他们怎么调兵遣将,手里的兵马都相当不够用。

    倘若现在就一定要令李知诰分兵去鄂州,会造成各个方向兵力都不足的弊端,但这么做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将李知诰调去加强鄂州的防御,除了能让邵州守将位置空缺出来,同时还能令李知诰将一部分左龙雀军精锐留在邵州南部,守御五指岭防线。

    这实际上就能达到分李知诰兵权的目的。

    侯爷在润州遭到信王与王文谦的算计,损兵折将,对此时在岳阳的他们而言,要比以往更加迫切需要独立掌握一支成规模的精锐兵马;而李知诰是个白眼狼,是不值得他们信任的。

    文瑞临的建议要是能通过,那他们与郑家就算是心思各异,但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

    …………

    虽然先帝年前就已经驾崩,但岳阳不会承认太子杨元渥在金陵登基继位之事,故而岳阳这边依旧以天佑为年号纪年。

    天佑十七年,杨元溥已满十八岁,对男女之事正是食髓知味、精力旺盛的年纪,何况清阳郡主有着绝世佳容,肌肤细腻似雪,摸着跟绸缎似的,还充满着诱人的弹性,那不堪鞭挞的愁眉媚眼,令人心旌摇拽,真可以说是有**蚀骨之感。

    虽然清阳郡主的年纪比杨元溥还要小两岁,与潭王妃李瑶同龄, 以后世的标准,都还要算是非成年人。

    然而,相比生性还有些怯懦的李瑶,清阳郡主精致绝美的眉眼里,已经有着初露锋芒的万种风情,也早就将杨元溥迷得神魂颠倒。

    这一天都日上三竿,寝殿前的院子里站着伺候早起的内宦、女宫,张平也跑过来看过好几次。

    这还是杨元溥出金陵主持削藩战事以来,第一次缺席早议事。

    当然,张平多少也能理解年少气血旺盛,偶尔放纵一次,跟荒废政事是完全两个概念。

    他几次过来看杨元溥还没有起床,也没有进寝殿催促,以免打忧到这对新鸳鸯的浓情蜜意。

    清阳拥被而卧,雪白没有一丝瑕疵的玉臂,压在黔阳锦布织就的薄被上,看着昨夜在她身上发泄无限精力、此时正精疲力竭的年轻男子,有一些陌生,也有发生亲密关系之后所萌生一丝莫名的情意,心里想着此生便要托付给这个男人吗,这个男人值得自己托付此生吗?

    虽然内心深处难免存有一丝空空落落,但清阳这一刻也有认命的感觉。

    这时候寝殿外的院子里,又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似又有人进来,清阳将杨元溥推醒,柔声说道:“似有什么事情?”

    杨元溥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倾耳听了片晌,似有什么事情,在帐幔之中扬声问外面院子里站着的张平:“发生什么事情?”

    “徐渚为信王殿下斩杀阵中,三万南衙禁军于宝华山东南麓被联兵杀得大败大溃,但这一仗信昌侯李侯爷所部不幸先为徐渚击溃,损失比较惨重!”张平趋步走到寝殿之外,简明扼要的将昨夜传回岳阳的消息说给杨元溥知道。

    “什么?楚州主力什么时候渡江了?”

    听到这消息,杨元溥整个人都惊醒过来,震惊的坐起来。

    他昨天早上还在承运殿浏览缙云楼斥候从金陵传回来的情报,至少五天前因为楼船军战船东进,楚州主力被封堵在长江北岸的扬州,无法渡江南下。

    他以为第一仗可能还要拖一两个月,等双方准备更充分时才展开,没想到今天早上就得到楚州军大溃徐渚所部、斩杀徐渚的消息。

    “楚州主力犹在扬州,信王殿下仅率银戟亲卫渡江,督促饶耿及李侯爷率军出润州城,进攻驻守静山庵的南衙禁军……”张平说道。

    “怎么可能?”

    杨元溥这一刻再没有心思继续留恋温柔帐中,披衣下床,将张平揪进来询问详细。

    杨元溥与自己的两位兄长都并不熟悉,毕竟他刚出生时,年纪稍小的杨元演也都已经尝试着领兵作战了。

    不多的接触,杨元溥仅清晰知道自己的仲兄总是一副阴戾跟不耐烦的神色,也时常不驯服于先帝对他的训导而起争执,却有着惊人的神力。

    杨元溥曾亲眼看到仲兄杨元演将一只三四百斤重的石锁高高抛起。

    那一幕令杨元溥印象极其深刻,特别是他长大之后想起来,才更体会到杨元演是何等的神力,心里也深藏一层畏惧。

    龙雀军中是有一些能将近四百斤重石锁举过头顶的大勇之人,但即便是他幼时的记忆有误差,杨元演当年所抛的石锁没有那三四百斤那么重,也应该有两三百斤重。

    将这么重的石锁抛高丈余,龙雀军中怕是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吧?

    江州司兵参军、行营兵马使钟彦虎却是一员当世罕有的猛将,但奈何他与赵明廷交情匪浅,金陵事变后,他与江州刺史周昂便第一时间上表拥立新帝,反倒成为窥视鄂州的威胁。

    除了信昌侯府探马送回来的信报外,缙云楼昨夜也收到斥候传回来更详尽的战场消息,甚至记录下信王杨元演这一仗一马当先、仅他一人便手戮近百南衙禁军将卒的惊人战绩,张平都一并呈给杨元溥浏览。

    两相印证,杨元溥不难想象杨元演挥舞战戟,率八百银戟战骑贯杀战场的无敌形象。

    “以前听闻二皇子颇有勇武,却也没有想到二皇子如此勇武,堪比古之恶来!”清阳郡主披衣也凑过来看信报,震惊说道。

    杨元溥苦涩一笑,待仲兄杨元演长大后有机会接触兵戈之事,当时大楚兵马已经形成李遇、徐明珍、杜崇韬等数个稳定的用兵、扩张方向,仲兄偶尔在军校演练时展露一番手脚,消息传出来也会被认为有意虚夸其事,有几人能真正意识到仲兄的神武?

第三百七十六章 犹豫难决

    清阳郡主也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服侍杨元溥穿衣。

    杨元溥匆匆拿宫女端来的盐水漱了两下口,便走出寝殿,随张平赶往承运殿。

    这时候沈漾、郑晖、高承源、郭亮、王琳等留在岳阳、有资格参与议事的将领、官员,以及被韩谦赶出叙州,得沈漾、郑晖举荐进入行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史的薛若谷,正提供更详尽信息供诸人咨议的姜获,都齐聚大殿之内。

    众人商议此事已经有好一会儿,都在等着杨元溥过来。

    太妃王婵儿有一阵子没有直接参与议事,但今天这事太过重大,还是一早便坐在帘后。

    杨元溥过来之前,沈漾与郑榆等人就此事已经争执有好一会儿。

    郑榆、郑畅、韩道铭与太妃及柴建他们昨夜秘议,就已经商议出一个他们都能接受的方案:

    第一是要将李知诰、周惮等部调往鄂州,后续加强鄂州、黄州等东部藩篱的防守与经营。

    第二是要将信昌侯李普调回岳阳来。即便不撕破脸,与楚州也很难再合作下去,信昌侯爷仅凭留在润州剩不到三千残兵败将,也很难再发挥什么作用。

    信昌侯李普回到岳阳后,他可以接替郑榆出使行枢密使,而郑榆可以再回黄州坐镇,确保岳阳以东地区稳固如铁桶。

    第三是要使柴建接替李知诰出任邵州刺史,都督邵州、衡州军事,接掌五指岭防军、防线,以防备撤守永州的罗嘉、赵胜随时有可能会席卷北上。

    沈漾却不愿接受这样的方案。

    信昌侯李普要回岳阳可以,但留在润州的三千残兵以及三万多龙雀军将卒家小怎么办?

    虽然左右龙雀军目前已经主要是以潭州附近收编的降军兵户以及均州的兵户为主,但留在金陵的六七千户兵户是龙雀军发家的根基。

    目前留在润州的三万多家小眷属,涉及到此时龙雀军之中近五千精锐将卒,而且都还是经历荆襄、削藩诸战的老卒。

    将信昌侯调回来,叫这些老卒心里怎么想?

    薛若谷与沈漾的理念接近,被赶到岳阳后,与沈漾走得颇近,在杨元溥过来之前,他就帮沈漾跟郑榆、韩道铭等人争得面红耳赤。

    杨元溥过来,郑榆先将他们所议定的方案奏禀上去,薛若谷便毫不客气的站起来质问道:

    “此时调信昌侯回岳阳,难道要再次像放弃韩道勋一般,放弃这些最早就追随殿下、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卒及家小吗?”

    提及韩道勋之事,韩道铭、郑畅等人被薛若谷质问得哑口无言、狼狈难堪;柴建、李冲等人怒目相向,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位卑言重的监察御史薛若谷没有办法。

    即便郑畅执掌行御史台,却无权干涉台部侍御史、监察御史弹劾言权。

    太妃坐在帘后,很不舒服的咳了几声嗓子,薛若谷却凛然无畏。

    不过,面对薛若谷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质问,郑榆则是淡然说道:

    “以薛大人所见,我们要怎么办?让李侯爷继续虚耗在润州,也难有作为,岳阳这边难道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袖手旁观?李侯爷回来,也不是说就要放弃留在润州的兵马及家小。退一万步说,楚州军兵锋直指宝华山,这些兵马及家小留在润州,不会落到残暴不仁的安宁宫手里,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难不成薛大人担心信王殿下他们会残害这些人?又或者说因为敌人可能会很残暴,我们就什么事情都不做了?韩道勋受暴刑,也非白石、道铭他们所能料及,薛大人,你再纠缠这事,便是诛心啊!”

    郑榆年轻时就以善辨著名,一把年纪,功力都没有消退。

    “薛若谷,韩府尹之事,不可再提。”杨元溥沉声对薛若谷说道。

    韩道勋之死,韩谦悲痛之极,杨元溥却难感同身受。

    在杨元溥看来,韩道勋去见温暮桥时,是抱着与安宁宫及太子媾和的心思而去。一心渴望登极的他,体会不到韩道勋为避免大楚分崩离析、为避免战事致使民生伤亡惨重、颠沛流离而不惜自我牺牲的赤诚,他内心深处甚至更认同母妃及岳父与郑畅、韩道铭当时的决断。

    这也是他当前面对错综复杂局面、面对郑榆等人咄咄逼人,却最终选择妥协,没有强行对韩谦夺情起复,将韩谦请来岳阳的一个主要心理因素。

    因此,杨元溥也不想岳阳有人在韩道勋受刑之事上纠缠不休。

    薛若谷这才告了一声罪,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沈漾也不想在细枝末节上跟郑榆他们纠缠,需要关注更重要的事情,说道:“撤往永州的罗嘉、赵胜两部叛军,已经熬过最艰难的时刻,实力并不弱,我们应该先集中兵力,拿下永州,解决后患之忧,之后再考虑调左龙雀军增援鄂州的问题。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鄂州当前的形势,还没有到一定要飞马驰援的地步。”

    “仓促用兵,弊端太大,古人都言,未虑胜先虑败,沈大人有可能考虑过强攻永州不下,后果会如何?”郑榆问道。

    此时着手准备对永州的攻势,不是三五天便能竞功,再顺利也需要三五个月才能打下永州,更何况他们还要考虑战事不顺的风险。

    沈漾看向韩道铭等人,见他们眼神闪烁,心里忍不住一叹,说到底他们不敢打硬仗,更不敢承担战事失利的后果,就想守住当前的地盘,然后进行瓜分罢了!

    沈漾同时又想,保持西线的现状,黎民百姓少受死伤,不颠沛流离,或许并不能算是坏事?

    沈漾的心思是矛盾的。

    他能看透郑家及信昌侯府众人迫不及待主张调李知诰增援鄂州的心思,但同时又想到郑家及信昌侯府众人安于现状,急于瓜分现有的利益,至少不用征集大军进攻永州,将来也必然无力用武力强迫荆州、襄州臣服,而鄂州、黄州兵势强盛、防御体系完备,也更能阻拦乱军西进,这就让湖南行尚书省以及荆襄等地在未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保持无战事的和平状态。

    能还民生休养,也未尝是坏事吧?

    如此想,沈漾便沉默起来,不再坚持对永州用兵的立场。

    “诸事皆由殿下决之,殿下以为如何处置这些事?”见沈漾这么快就偃旗息鼓,郑榆颇有些意外,敦促潭王杨元溥做决定。

    杨元溥思绪纷杂,他也更倾向先攻下永州,剿灭罗嘉、赵胜这两支叛军,解决掉后患之忧,再将左龙雀军主力北调,那样的话,要是东线还没有迫切的威胁,他们下一步甚至可以考虑将荆州及张蟓所部给吞并过来。

    不过,有没有把握攻下永州,以及战事不利要如何处置,杨元溥心里都没有数,这就叫他难以取舍。

    杨元溥想派人赶往叙州询问韩谦的意见,但刚动这念头,下意识似能感觉到母妃的目光正透过帘子落在他的后背上,令他如芒刺在背,潜意识深处的心理阴影,令他这一刻变得犹豫起来。

    见杨元溥迟疑良久都不吭声,韩道铭待要说什么,却看到慈寿宫使与太妃身影隐约的坐在帘后耳语着什么,片晌后便听到太妃出声说道:“兹体事大,殿下应该多思量再做决定,你们也应该想着更周全的办法,供殿下参考才是。”

    众人见太妃都不主张逼迫潭王太甚,当下也便不再催促着杨元溥现在就拿主意,这事暂时搁置两三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杨元溥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留众人在承运殿用过午膳后,他便回到长信宫。

    清阳郡主不仅要比李瑶长得美,性情也活跃许多,以往在潭州相遇时,说话什么的,皆能合着他的性子。

    更为重要的,李瑶虽然性子温软得很,但杨元溥总感觉她身后笼罩着巨大的阴影,令他心情压抑。

    “信王重创南衙禁军一事,诸位大臣都有什么反应?”不像性情拘谨的李瑶,清阳郡主没有那么多的自我拘束,看到杨元溥回来便直接询问承运殿议事的结果。

    杨元溥心里也犹豫不决,清阳相询,便将诸多人的意见一一相告,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派人去叙州,问一问韩谦的意见?”

    清阳郡主盈盈笑道:“我在故国,常听父王说主疑臣刚,时日一久,必令臣子气势张狂以欺人主,乃国之祸源。夫君要是心里完全没有主意,是可以多找几个大臣询问意见,但也不能只询于一人,好像夫君手下除了他之外,便没有其他能臣干吏似的,这也会显得夫君没有识人之明。而倘若夫君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便要以自己的主意为准,坚定去推行。那样的话,夫君有了威信,行尚书省上下一致,无坚不可摧。”

    清阳心想着她即便要与叙州合作,也是要叫叙州有求于她,绝不想自己沦为叙州控制的傀儡再说女人都是小心眼,她是被韩谦掳来大楚的,她要是时时处处都替叙州说话,谁知道杨元溥会不会想到别处去?

    听得清阳一番议论,杨元溥神色一振,笑着说道:“没想到清阳你除了擅作诗词音律之外,还知政事啊。”

    “那是当然。我母妃在世时,便率蜀地神陵司助我父王成就霸蜀的基业,虽然我很小时,母妃便不丧病逝,但我父王常常与我提及旧事,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我也要助我的夫君成就霸业。”清阳说话时眉眼飞扬,焕发奇异的神采。

    清阳昨夜枕席之间,便将她父亲早年借助蜀地神陵司整并神策军遂霸川蜀的事情,说给杨元溥知晓,也不避讳她与长乡侯王邕的母亲,便是早年神陵司在蜀地的核心人物。

    而清阳将话说透了,杨元溥反倒是更信任她了。

    有清阳前面的话作铺垫,杨元溥这一刻才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吐露出来:

    “楚州军仅仅重创南衙禁军一部,应该也是利用徐渚等叛将的轻敌,目前南衙禁军尚有上万残兵撤入秋湖山别院,犹封锁住楚州军进逼金陵城的通道,金陵城内尚有七万多叛军,而徐明珍率寿州精锐随时都能渡江,我觉得楚州军后续战事不一定就很顺利。而我龙雀军在金陵残存的兵马,要是能好生整饬,未必不能发挥作用……”

    即便杨元溥迫于太妃及信昌侯府及郑家的压力,同时他也不想表现过于依赖韩谦,不想动不动就派人到叙州问策,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确的,要是能不让他岳父信昌侯李普太早回来,还是不要让他太早回岳阳为好,要不然他的手脚将会被更多的人束缚住。

    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却也倾向调李知诰去守鄂州。

    鄂州距离岳阳仅三百余里,有长江水道相通,要是岳阳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调李知诰率部回岳阳,要比从邵州调李知诰回岳阳快捷太多。

    只是在承运殿议事时,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也许是以往依赖韩谦、沈漾太深,担心他的主张非但不得太妃及郑家的支持,甚至会遭到沈漾的反对,更不敢轻易将自己的主张说出口。

    听得清阳一番言语,杨元溥心思却是明朗起来……

第三百七十七章 山中

    岳阳东南幕埠山中,有一座旧迹斑驳的庵堂掩映在山林之中。

    王积雄葬于庵堂不远外的山谷之中,王?便寄居庵堂之内服丧守孝,每天或读书,或带着丫鬟拆解带上山的两架手摇纺机,琢磨纺织印染之法,却也逍遥快活,直觉身在世外桃源之中。

    王?带着丫鬟小翠,在溪涧边浣洗新染色过的黔阳布,林间鸟雀鸣叫,偶尔间杂林蛙鼓鸣,才省得马上就要立夏了。

    一道矫健的身影穿过山林,走到王?跟前,垂首禀道:“信王在宝华山斩获大捷,以信昌侯李普所部为饵,重创南衙禁军。子珩先生恐怕潭王请韩谦出山,有可能会扣押小姐,特令我等护卫小姐离开岳阳。”

    “不要说杨元溥会不会请韩谦过来,韩谦之前没有到岳阳来,他现在也不会急着到岳阳来。再说我一个弱女子,他们扣押我做什么?”王?端起装满染布的木盆,没有理会前来报信的斥候,带着丫鬟往山谷深处的庵堂走去。

    通往庵堂的路,经过王积雄的墓。

    王?走到祖父墓前,看到报信的斥候已经消失在山林的深处,她当然可以不用管子珩先生的意见,但要是父亲担心岳阳会扣押她,写信过来要这边的人将她带走,她还能留在这山水之间吗?

    而信王殿下用信昌侯李普所部为饵在宝华山斩获,与潭王的结盟名存实亡,韩谦知道这事会有什么反应?

    他会来岳阳吗?

    虽然王?知道岳阳绝大多数人都不希望韩谦过来,但韩谦真要过来,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但他会来吗?

    又或者他会有其他的选择?

    “小翠,你去通知华叔,说咱们收拾行囊离开岳阳。”王?似为了证明什么,下定决心吩咐丫鬟去通知守在山谷外保护她们的家仆。

    “小姐不给太公守孝了?说着留在岳阳守孝,却又随随便便的离开,那小姐不就成不孝之人了?”丫鬟惊诧的嘀咕说道。

    “我要证明爷爷看错了人,爷爷在天之灵,会原谅?儿的不孝的。”王?狡黠的一笑说道,催促丫鬟赶紧去通知家仆,她怕拖延下去,子珩先生接到她父亲的密信,一定要派人保护她,那她活动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

    …………

    冯缭到岳阳大半个月,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十多天时间,便得潭王杨元溥召见四次参与议事,差不多是享受大臣的待遇了,但待林海峥跑过来,将今日承运殿议事的情形相告,冯缭吓了一身冷汗。

    他顿时感到再难在岳阳安如泰山的坐下去了,紧急收拾行囊,派人到沈漾府上通告一声,当天下午便带着扈随匆匆乘船离开岳阳,往叙州赶去。

    令冯缭坐立不安的不单单是信王杨元演如此神勇无比的重创南衙禁军这件事。

    虽然午前承运殿议事时,李知诰调任鄂州刺史等事都没有最终确定下来,但今日在承运殿之上,这么大的事情潭王杨元溥都没有说要征询叙州意见,到这时也不见杨元溥派人召他去王府,这意味着郑家及信昌侯府一干人,将韩谦排挤出核心的意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初步达成效果。

    冯缭察觉到这么关键的变化,哪里可能还坐得住?

    可惜三月底、四月初沅江已经涨水,水势湍急,两翼又受高山阻挡,逆流而行的速度更慢,冯缭一直到四月初五才赶到辰阳。

    到辰阳城后,冯缭带着扈随下船换马,沿辰水南岸的驿道西进,前往龙牙城。

    冯缭途经鸡鸣寨时,奚夫人与奚昌等人都在鸡鸣寨。

    冯缭便先去见奚荏、奚昌二人,才得知辰阳县令严寅亮带着十数随从赶到鸡鸣寨,要求奚氏族人全部撤出鸡鸣寨,将鸡鸣寨及附近的土地皆物归旧主。

    说到鸡鸣寨的归属,辰州洗氏则是一把辛酸泪。

    鸡鸣寨位据辰水中游,周边是相对开阔、宜于耕种的丘陵区。

    鸡鸣寨乃是辰州洗氏所建,也是辰州洗氏从叙州洗氏分出来后,在辰州境内、于辰水边建的第一座寨子,不过奚氏一族,以龙牙城(旧奚寨)为核心,曾将南到沅江江岸、北到辰水、横跨辰叙两州的这一片土地都收入囊中。

    辰州洗氏也于那时,放弃鸡鸣寨,东迁到溆浦扎根。

    奚氏被冯昌裕灭亡之后,辰州洗氏借口鸡鸣寨隶属于辰州,趁机重新夺回鸡鸣寨,还将包括老龙峡在内的大片土地都圈占过去。

    当时洗英已有数子崭露头角,冯昌裕、杨再立、向建龙等人也无意与辰州洗氏争这块地。

    逾十年经营下来,洗家打心底都认为已经彻底消化这片土地,打算往南将旧奚寨都兼并过去,未曾想韩家父子进入叙州。

    而之后老鸦坳一战,辰州大姓势力直接损失近三千精锐番兵,鸡鸣寨也便落入当时武陵军的控制之中。

    洗英之后选择归附朝廷,接受郑晖的节制,率领番营参与进攻沅陵、武陵等城的战事,洗英及其子洗射声、洗射鹏等人都得封辰州司马、溆浦县令、辰州番营兵马使等显职、要职,但鸡鸣寨则一直都没有回归到洗氏手里。

    一方面在削藩战事之中,无论是前期作为敌对方,还是中后期作为拥护金陵削藩的坚定参与者,辰州土籍健勇丁壮损失太过惨重,成年丁壮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一战死在战场之上,而且还是最骁勇善战的那一批人。

    即便洗英及其子以及其他土籍大姓势力的代表,在削藩战事之后,在辰州的官位都得到一定的提升、强化,但土籍大姓势力实际上是消耗极大,没有十数二十年的休养根本无法恢复过来。

    即便战后潭王杨元溥同意辰州州营都用番兵,实际上想要维持两千番兵的常编建制,都会直接影响到各家各寨的耕种,更不要说征调丁壮修造寨城、道路,开垦更多的田地了。

    这也导致洗英及辰州的其他势力,一段时间都没有想着主动提及鸡鸣寨的归属问题。

    另一方面,由于直属番兵受损严重,迫使洗英不得不将有限的力量集中到溆浦盆地之内,确保洗氏对溆浦县的控制。

    溆浦县拥有雪峰山西麓最大的一座谷地平原,后世称之为溆浦盆地,目前开发出近百万亩粮田,拥有五六万丁口,实力足比思州一州。

    辰州洗氏精锐番兵在之前的战事受创严重,目前只能优先巩固在溆浦的根基,而此时即便将鸡鸣寨讨要回来,也只会便宜辰州的其他大姓势力。

    等到这事拖延到韩谦正式出任叙州刺史,叙州事实上成为韩家世领的地盘后,洗英意识到再不将鸡鸣寨讨要回来,时间再拖长下去,待韩谦不断从龙牙山南面迁入人口填充进来,就再难将鸡鸣寨讨要回来了。

    洗英这时候宁可便宜其他的辰州大姓势力,也要将鸡鸣寨讨要回来,以免韩谦将龙牙城的触手伸入辰州。

    当然,此时洗英也不可能用武力讨要鸡鸣寨,主要是强调老龙峡乃是官定的两州分界,要求恢复辰州对鸡鸣寨及周边地域的管治权,实在不行他就将官司打到湖南行尚书省去。

    针对于此,韩谦直接让奚昌带着百余户奚氏族人迁入鸡鸣寨,强调鸡鸣寨附近土地乃是奚氏的旧有领地。

    这是冯缭随曹干前往岳阳之后,近一个月所发生的事情。

    他今天赶到鸡鸣寨,辰阳县令、同属辰州大姓势力代表人物之一的严寅亮正好也带县里官吏赶到鸡鸣寨,要求奚氏族人立即从鸡鸣寨迁离出去。

    叙州这边另有信息传递渠道,早已经在七八天前,就已经知道信王杨元演重创南衙禁军之事,不过,还是冯缭回来后,奚荏、奚昌他们才知道岳阳那边对这事的反应,以致岳阳对叙州态度的微妙变化。

    冯缭的忧虑,奚荏、奚昌他们也深有同感,当下直接将辰阳县令严寅亮驱赶出鸡鸣寨,与冯缭一起赶往龙牙山去见韩谦。

    “我此去岳阳也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叙州这边有什么变化?”在途中,冯缭与奚昌御马并行,询问叙州这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

    这一个月来,有些事情冯缭是知道的,那就是韩谦已经将第一批兵甲战械以及四艘双层列桨战船押运往松滋,等着长乡侯王邕派人马过来接走。

    当然,这批兵甲战械所交换的,也是蜀地所产,而叙州及黔中诸州所缺的大宗货物,互通有无。

    不过,叙州交付给思州所需的兵甲战械,时间要更早一些。

    而与思州方面更多的合作细节,也不方便直接写入书信告诉远在岳阳的冯缭,冯缭也是到这时,从奚昌嘴里知道双方合作更具体、更详尽的落实情况。

    削藩战事初期,三千人马的叙州州营改编为武陵军参与前期的战事,仅仅为控制叙州全境,前后就平灭潭州渗透进叙州的人马以及冯氏等大姓势力,之后又对辰州用兵,攻克鸡鸣寨、辰阳、沅陵等城。

    武陵军兵马随着不断的军事胜利,兵马人数一度扩张到上万人,而通过铸造及缴获,武陵军将卒的装备素来优良而齐全。

    削藩战事之后,武陵军重新缩编为地方州营,编制仅保留三千人马,多余出来的大量兵甲战械就收存下来龙雀军当时攻陷岳阳、潭州,有大量的收缴,在刀枪矛戟等普通兵甲上,也不需要从叙州征调。

    收存下来的兵甲,都比较低劣,是叙州计划要分批淘汰掉的,或者计划作为废铁回炉重炼,但这些兵甲对目前主要以藤甲、藤盾为装备的思州兵马而言,却又相当的精良,韩谦便索性一次性将三千套兵甲折价都处理给思州。

    思州的动作也相当快,第一批八百名作工抵债的寨奴,已经集结送到龙牙城。

    韩谦自然不会让这些寨奴留在叙州境内作工,而是直接都送到雪峰山,参与雪峰山二期整修工程。

    除了每天到指定的工段参与劳作外,这八百寨奴还是由思州杨家派人督管,在不定的工段建立独立的寨奴营地,所供给的衣食、工具等物资,叙州工曹也都直接拨付到督管人员手里。

    原定计划中的第二批作工抵债寨奴,韩谦提出要在鸡鸣寨与思州杨家于武陵山东南麓的虎涧寨之间修一条道,叙州工曹会额外派出六百招募过来的匠工参与道路修造。

    虎涧寨又名虎涧关,位于武陵山东南麓两座险峰之间。

    倘若武陵山南麓小道,能取道虎涧关,道路要稍远一些,但要好走许多。

    同时还能保证从黔江东岸出发、经武陵山南麓运抵鸡鸣寨,再从鸡鸣寨运入龙牙城的大宗货物,始终位于杨家的监视之下。

    即便韩谦不提,杨家也会希望虎涧寨能成为往返叙思两州货物、商旅的必经之地。

    虎涧关极险,前后峡谷仅能三四辆马车并行,仅需要安排三百精锐防守,就能叫千军万马都攻不进来。

    即便要修虎涧关到鸡鸣寨的通道,也只是叫道路平整些,能叫车马勉强通过,并不会削减虎涧关在军事意义上的险要程度。

    所以,即便旧属辰州洗氏的鸡鸣寨实际还处在叙州的控制之下,思州也不会担心叙州会有别的企图。

    除了与思州的交易以及诸项正常推进的工作,近一个月来就是在鸡鸣寨的问题上,跟辰州及辰阳县扯皮。

    目前他们已经将百余户奚氏族人迁入鸡鸣寨定居下来,短时间内也不怕辰州以洗氏为首的大姓势力敢诉诸武力鸡鸣寨作为辰水衔接思州、武陵山南麓小道、虎涧关与龙牙城的要冲,特别是已经在他们的实际控制之下,怎么都不会拱手让人的。

    “你们却是没有闲下来啊,我在岳阳却多少有些碌碌无为了。”冯缭暗感汗颜说道。

    他心想早知道如此,陪曹干到岳阳后,与潭王杨元溥见过面后就应该直接回叙州做些实事,而不是因为潭王杨元溥的几次召见商议事情,就得意忘形,觉得在岳阳能更加有用。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人心

    信王杨元演重创南衙禁军之事已经在龙牙城传开了,冯缭赶到龙牙城时,田城、高绍、杨钦等人都早已经听到消息从黔阳赶过来,想要确定韩谦对时局的看法。

    周处、孔熙荣他们在龙牙城里,甚至还带着武官在沙盘上做战事推演。

    大家都暗感信王杨元演的武勇,是决定这场大战的关键,换作叙州诸将任何一人,以这种率少量精锐直接冲击对方中军阵列的打法,都是自寻死路、必败无疑的下场。

    “大人统军,能否赢得此仗?”奚发儿看到奚夫人及他父亲奚昌与冯缭从鸡鸣寨回来后也很有兴趣的看他们在沙盘上推演静山庵战事,饶有兴致的问他父亲。

    “淅川一战,不比这更艰难?”奚昌见儿子随意质疑韩谦,伸手便要抽他。

    冯缭看了一会儿战事推演,问田城他们:“大人他对此战有何看法?”

    田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得知消息,便第一时间上山,大人还未曾就这事说过什么,仅说你可能近日会从岳阳赶回来,等你回来后让我们再一起上山去见他。”

    淅川一战,龙雀军或者说韩谦的强悍战力体现在绵密无隙的“守”上,但说到凌厉破坚的“攻”,冯缭也不觉得韩谦会比信王杨元演更强。

    即便南衙禁军心思不定,但信王杨元演渡江后手下能指挥的兵马人数不到南衙禁军的一半,心思还更不稳定。

    除非叙州有哪个勇将,能有信王杨元演这样的武勇,再率领千挑百选的一批精锐健卒直扑中军,才有可能复制同样的战果。

    要不然,冯缭也难以想象,谁在同样的条件能斩获如此大胜。

    当下,冯缭也不议论太多,随奚荏、田城、杨钦、高绍他们先上山见韩谦,看他对时局变化以及岳阳及潭州心思的微妙变化,有什么看法。

    …………

    …………

    从既定的历史轨迹,韩谦早知道信王杨元演在金陵城外的战事将无坚不摧,直到兵锋被金陵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挡住,但也没想到静山庵一战,杨元演会赢得如此漂亮、辉煌。

    韩谦盘膝坐在竹棚下,听冯缭回来后再次说及静山庵一战的详情,感慨说道:“信王的速度是很快啊!”

    冯缭反复研究过静山庵一战的情报,深有同感的说道:“以往大家都知道信王善治军,亦颇擅兵谋,但也没有想到他用兵会如此犀利。即便有王文谦这样的人物替他谋划,但战场之上分毫不差的把握住战机,以及敢率八百银戟亲卫伏杀徐渚的中军,信王也堪称名将了吧?”

    除了削藩一战外,冯缭没有直接参与大规模战事,但他在浙东任职时,越州地界还不太安宁,寇匪丛生,大大小小的清剿战,他倒参加过好几起,平素也喜读兵书,自认为在这些方面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何况在上山时,他与田城、高绍、杨钦都充分交流过意见,深感信王杨元演可能是跟梁国新帝朱裕一样的强劲对手,有可能大楚会在他手里再次完成统一。

    “……”韩谦笑而不答,看向田城、杨钦、高绍等人,问道,“你们这几天应该要比以往更深刻去研究楚州军了吧,都有什么心得?”

    叙州这边,领兵者以田城、杨钦、高绍三人为首,林海峥、冯宣目前在岳阳任职,而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郭却、冯璋、奚发儿、奚昌、孔熙荣等人,还需要进一步的历练,才真正能独挡一面。

    相比较之下,曾任武陵县尉的周处,在各方面都相当成熟老练,且又武勇过人,即便是降吏出身,韩谦此时用他与孔熙荣在赵无忌之下担任亲卫营的副指挥使。

    田城、杨钦、高绍都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韩谦很早就要求缙云楼收集楚州将臣的资料,但他们三个都不是特别喜欢文案之事,哪里有心思去翻看堆垒如山的材料。

    也是在得知静山庵一战之后,内心震惊,才狠狠的做了几天的功课。

    这时候见韩谦问起,高绍缩在后面,拿手指捅了捅田城的后腰,让他应付韩谦的考问。

    田城稍作思虑,说道:“楚州军乃是浙东郡王李遇带出来的老底子,李遇被夺兵权之后,杨元演出镇楚州才据为己部。楚州军原本就有淮东虎贲之谓,杨元演到楚州后更是从中择选健锐,编八百银戟卫卒骄纵养之,之后杨元演常用这八百银戟卫卒去袭扰徐州梁军,屡有战绩,只是没有大功,也就素来不受世人重视。然而认真思之,这些年来梁军都没有从东线发动大的战事,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也是楚州军的袭扰战略发挥出作用。楚州军的袭扰令驻守徐州的梁军束手无策,也令徐州防御使司马诞在梁国诸将中多少显得庸碌无为,但司马氏在徐州根深蒂固,梁帝不能撤换他人统率徐州梁军,故而在谋划对楚国攻势时,也只能主要从中线、西线着手考虑。这也使得信王在楚州多年,并没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捷令他善治军用兵的名声真正彰显出来这大概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吧!”

    韩谦点点头,杨元演善战是肯定,但要说他是名将,那就不应该在安宁宫一系无将敢与之野战的情况下,围金陵数月而不下了。

    通常说来,即便安宁宫在情势最危急之时,是有可能会让擅守城垒的徐明珍亲自进入金陵坐镇,但杨元演再拙于攻城,其水准也应该在普通将帅之上,何况还有王文谦这样的人物辅佐?

    在野战都无人能敌,率领有淮东虎贲之谓的楚州军,进攻一座人心惶惶、心思各异、内部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接应、粮草断绝的城池,不应该那么困难。

    然而既定的历史进程中,杨元演就是没能将金陵城攻下来,说到底杨元演强在其枭勇好战之上,有天佑帝杨密遗风,但他并不得杨密的喜爱,性情暴戾,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乃是他最大的缺点。

    韩谦估计在金陵战局接下来的演变中,便会将他性格中的缺点放大出来,终使他兵临金陵城下而不得进。

    不过,冯缭仓促赶回龙牙山,比起讨论信王及楚州军在金陵的势态,他更担心韩谦继续留在龙牙山服丧守孝,恐怕不用多久就真要被岳阳彻底边缘化了。

    大楚支离破碎,岳阳错综复杂的却是人心,听冯缭说及承运殿议事的诸多细节以及潭王杨元溥事后沉默的反应,韩谦心里暗暗一叹,心想能真正理解父亲凛然为民情怀的人总是太少。

    太妃王婵儿不会理解。

    他大伯、二伯不会理解。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一干人不会理解。

    郑榆不会理解,而郑畅、郑晖二人在乱世将临时心里想得更多或许还是郑氏宗族;这或许是前朝晚期近百年来军阀乱战在他们内心最深处所形成的烙印,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都无力保全一方水土,只能尽可能让自己的宗族在波澜诡谲的世事变化中先生存下去。

    沈漾或许也有保一方平安的心思,但终究是太消极了,也或许与父亲一样,在不得已之时只能暂时将希望寄托在以往并不看好的信王身上吧?

    李知诰调任鄂州刺史这么重大的事情,杨元溥都没有询问叙州的意思,除了太妃、郑家、信昌侯府众人发挥作用以及杨元溥自身之外,韩谦相信刚与杨元溥成婚的清阳郡主,对叙州的态度也应该发生摇摆了吧?

    韩谦突然发现,这种种微妙的变化,他完全感到不到有丝毫的意外,仿佛理应如此。

    有这些变化才是正常的,没有这些变化才是不正常的,或者说他被蒙蔽住了。

    为了更精准的掌握岳阳众人的人心,韩谦又将信王斩杀徐渚信息传来后岳阳各方面的反应细问了一遍,见田城、高绍、杨钦隐然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怨,淡然笑道:“人心都会变化的,这世间谁都不欠着谁的?倘若有朝一日,我不能给你们庇护,你们也无需恋栈不去?”

    见韩谦一副清风任过林岗的淡定样子,冯缭却是急切,说道:“大人就算无欲无求,要在这穷山恶水间守这一片静土,但李知诰被调去守鄂州,换柴建出任邵州刺史,到时候必然也会折腾我们,极大影响到叙州的发展。”

    从去年九月起,叙州不计成本投入钱粮,拓宽雪峰山驿道,就是想着打通叙州经雪峰山往邵州,继而往衡州、永州、潭州延伸的商路。

    目前郑家与信昌侯府所主导的应对之策,明显是一个政治上的分肥,郑家重点还是经营黄州及周边地区,需要岳阳往黄州进行资源倾斜,将李知诰调往鄂州,也能相当程度上能庇护黄州不受东南方向的威胁;信昌侯府将李知诰调往鄂州,除了分李知诰的兵权之外,同样又将邵州、衡州当成地盘经营的意味在。

    真要叫他们的图谋得逞,怎么可能对叙州没有影响?

    所有的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元溥或许已有以人主自居的心思,除非发生大的变故,要不然的话,对叙州这边的感激之心只会日益淡薄,甚至杨元溥内心深处会有意识的逆违韩谦对他的影响也说不定。

    冯缭是从少年时期经历过来,知道杨元溥这个年纪天然有一种对抗一切、打碎一切的冲动,尽管有时候这一切是他的依赖与寄托。

    针对这种变化,冯缭觉得韩谦怎么都应该有所行动了,而不能真就坐看叙州被彻底的边缘化。

第三百七十九章 归乡

    冯缭待要给田城、高绍、杨钦他们使眼色,叫他们劝说韩谦拿出针对性的行动,这时候山下传来一片喧哗声,似有人想闯进来,但被守在山下的侍卫拦住。

    冯缭、田城他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了一会儿,看到今日在山下当值的林宗靖领着两名身穿便服的青年登上山来。

    田城认得这两人,都是左司子弟出身的州营队率。

    田城眉头微蹙,这两人应该在黔阳营伍之中率领部下将卒进行紧张的训练与备战,夜里还应该参加读书班,没想到他这几天赶到龙牙城没有回黔阳盯着,都不知道黔阳发生什么事情,令这两个在编的队率竟然连兵服都没有穿,而身穿便服一路无碍的直接闯入龙牙山。

    田城刚才听山脚下的动静颇为不小,似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要直接闯上山来,但被山下岗哨上的侍卫拦在山下,只有两人作为代表被林宗靖带上来见他们。

    田城锐利的双眼盯住二人,面带的沉声质问道:“施绩、魏常,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同意你们离开黔阳,到龙牙山来了?”

    施绩、魏常隔着田城、高绍、冯缭等人,朝韩谦这边扑通跪倒在地,恳声说道:“我等想要离开叙州,过来恳请大人恩准!”

    “你们是要造反不成?”田城脸色黑下,严厉的盯住两人,质问道。

    施绩、魏常乃是左司子弟出身,资质不错,又有过人的刻苦与坚韧,他还打算加以提拔任用,没想到这节骨眼上,这两人竟然想要开小差离开叙州,而且还越过营指挥使与他,直接闯到龙牙山来见韩谦。

    他要是还和颜悦色的询问原因,那军纪何在,军法何在?

    田城根本不想让施绩、魏常解释什么,便要示意跟着他上山的随扈将这两人拿下来,押回黔阳严厉处置。

    除了施绩、魏常二人,山下还有不少人闹事,不进行整肃,州营上上下下,不就将军令、军纪当成儿戏,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稍安匆躁,”韩谦示意田城、高绍他们让开道来,他走下竹榻,走到施绩、魏常二人面前,说道,“我记得你们,你们是随我到叙州的,但你们的父母亲人都还留在金陵。你们是要回金陵去寻亲人?”

    韩谦这么一说,田城、高绍、杨钦、冯缭等人都恍过神来。

    筹谋削藩战事之初,韩谦将左司最精锐的力量,包括斥候、探马、匠师以及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左司子弟在内,差不多近八百人都带入叙州,其中以左司子弟人数最多,高达五百人。

    有相当多的左司子弟,本身就是进入叙州的左司斥候、匠师的子侄,他们有家人留在叙州,他们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比较稳定。

    在武陵军缩编回州营规模,韩谦就叫冯缭将这些子弟先甄别出来,优先促成他们彻底的融入叙州,也通过各种办法、渠道,将他们留在金陵的家人接到叙州来,或者想办法将他们留在金陵的家人聚集到兰亭巷附近。

    在金陵事变时,冯缭、赵无忌颇为及时的将上千人迁回到叙州,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留在叙州的左司斥候、匠师及子弟的亲族,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左司子弟,其父母亲人都留在金陵。

    削藩密谋公开之后,这些左司子弟也都能心思安定的留在叙州,但他们心里更多是将这事当成异乡任职,内心深处总是将父母所在的地方视为人生牵挂不去的故土。

    施绩、魏常二人是左司五百子弟里的佼佼者,但恰恰他们的父母姊妹都还留在金陵,以往他们都能安心留在叙州任职,但谁能想金陵事变,大楚顷刻间分崩离析?

    开始他们还没有那么担心,以为桃坞集军府所剩兵户征集起来,犹是一支不容小窥的战力,到时候所有兵户都撤入秋湖山,他们的家人也应该受到保护。

    谁曾想到信昌侯李普那么轻易就放弃秋湖山,在撤往润州过程中,无法给庞大而缓慢的兵户眷属队伍提供足够的保护,致使上万人妇孺被安宁宫俘获,当成逆军斩首。

    那时候施绩、魏常心便纠成一团,当时他们身在数千里之外的叙州,对远在金陵的家人完全照应不到,只能期待家人侥幸逃过大劫,撤到润州能安全起来。

    直到信王用信昌侯为饵重挫南衙禁军的消息传到叙州,他们便再也坐不住。

    由于韩谦对家兵子弟及左司子弟的教导,完全有别于传统的军队武官培养,要全面、深入得多,以致施绩、魏常等青年武官虽然才是低层的队率,却已经具有一定的时局形势分析能力。

    他们几个父母家人都在金陵的青年武官这些天聚集起来,讨论过觉得以信昌侯李普的尿性,完全有可能将三四万家小都抛弃掉,仅仅率三千精锐将卒与楚王军分道扬镳,绕过金陵城,从金陵城西的长江南岸寻找机会登船,逃回岳阳来。

    那样的话,他们的父母家人就会彻底沦为弃民。

    又因为青壮年都被抽空,剩下的人都以妇孺为主,没有哪家势力会接收,即便不会直接死于刀兵之下,也会死于饥饿跟寒冷!

    施绩、魏常与一些父母家小在金陵的子弟商议,便决定一起离开叙州,返乡寻找父母家人共渡难关。

    虽然坚持军纪不容有违、治军心硬如铁的田城,听施绩、魏常噙泪陈情,也是动容,不忍再说严厉的话。

    “你们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何冒着会受军纪惩处的风险来跟我言别?”韩谦站在山间,看着施绩、魏常二人,他们十七岁时随自己到叙州,转眼间已经三年时间过去,他们已经从稚嫩的少年成长为坚毅的青年。

    “老大人为国为民,身受暴刑惨死,大人也于我们有教导之恩,施绩、魏常是心念父母亲人,但真就这么走掉,一生都会有愧于心,”两人恳声说道,“大人要以军法治我等,我等也心甘情愿受罚,只愿大人罚过我等后,哪怕是受杖刑后只能保留残废之躯,也希望大人能允许我们归乡。”

    “山下那些人也是这样的心思吗?”韩谦问道,他没有让施绩、魏常代其他人回答,吩咐林宗靖将其他人都放上山来。

    连同施绩、魏常在内,一共三十六人走上山,单膝跪在韩谦面前,说道:“我等有违军纪、擅自离伍,甘愿受大人责罚!”

    “高绍,着兵曹革去他们的军职吧,其他处罚就算了吧。”韩谦吩咐高绍道。

    田城任司马及州营兵马使,与杨钦负责州营的日常训练及指挥;高绍任州司兵参军,负责募兵、兵籍管理、武职升贬以及军纪赏罚等事。

    搞清楚施绩、魏常等三十六人开小差脱离营伍的初衷,田城、高绍他们也不忍心真严厉处置他们,或许将他们革职驱逐出叙州,才对得住他们对父母亲人的赤诚之心吧?

    “多谢大人,倘若无望回叙州,但愿来生能给大人当牛作马。”施绩、魏常等人齐声说道,狠狠的叩了几个响头,便要起身下山去。

    “等着,”韩谦喊住他们,说道,“当年是我将你们带到叙州,我今天有责任送你们回金陵!”

    什么?

    听韩谦此言,田城、高绍、杨钦、冯缭都愣在那里。

    即便是最明白韩谦心思、这时候帮韩谦收拾书卷的奚荏,也失手将怀里的一捧书摔落在地,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要在这时候与眼前这三十六名左司子弟去金陵?

    “大人!”冯缭焦急喊道。

    他仓促赶回叙州,是希望韩谦对岳阳人心的微妙有所动作,甚至韩谦直接到岳阳去,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但绝不希望韩谦这时候去金陵。

    那是必死之局啊!

    特别是王文谦在荆襄战事之后就已经注意到韩谦,一旦让王文谦、信王知道韩谦到金陵,还不卯足劲将韩谦的皮都扒下来?

    金陵将彻底陷入安宁宫与楚州军的混战,韩谦带着数十人或者三五百人回去,能做什么?

    再说一定要尽人事,一定要努力将施绩等人的父母家小接回叙州,将这一批年轻的赤诚武官留下来继续为叙州效力,韩谦完全派一批精锐斥候过去。

    施绩、魏常三十六人,要是能将父母家人都找到,顶多也就是百余人,派一批精于潜踪匿形的精锐斥候过去,带着人隐藏山野、走偏僻小径撤回叙州,并非没有可能。

    需要韩谦个人跑过去做什么?

    难道叙州的局势、岳阳的局势,都不如施绩、魏常等人的父母家人更重要吗?

    “大人,施绩、魏常断不敢让大人如此犯险,我们身死事小,让大人犯险,我们死也难以心安啊!”施绩、魏常转身跪下,苦劝韩谦放弃亲自送他们回金陵的念头。

    “我也不全是为你们,那么多的兵户及家小能聚集到桃坞集军府,主要是我与我父亲的一篇《疫水疏》。此外,要是坐看金陵杀得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我父亲他在九泉之下一定难以瞑目吧,”韩谦从怀里掏出父亲受刑前留给他的血书,负手身后说道,“虽然错乱的时局,我也深感无力,或许此去可能无法再回叙州与诸位相见,但我要是不去尽一下力,不去直面我父亲的遗愿,这事恐怕将成为我积郁一生而难解的心结。”

    “什么,大人以为安宁宫与信王一战,真能杀到血流成河、伏尸百万的程度?”冯缭、田城震惊问道。

    南北朝金陵便是六朝故都,经前朝数百年发展,当时作为升州的金陵城及属县就已经聚积上百万人口,天佑帝夺升州比较快速,民生受伤害不大,后续大楚定都金陵,人口进一步聚集,可以说江淮半世繁华皆在金陵。

    要是金陵血流成河,伏尸百万,这差不多意味着金陵会被彻底的摧毁掉。

    信王如此犀利的重创南衙禁军,斩杀安宁宫大将徐渚,楚州军攻打金陵城真会这么艰难,战事真会胶着到伏尸百万的程度吗?

第三百八十章 离别

    “大人三思而后行啊,”冯缭、田城他们怎么都想不到韩谦不动则已,一动竟然是要孤身去闯金陵这个龙潭虎穴,他们不清楚韩谦凭什么判断金陵会杀得血流成河,此时都跪下来的劝道,“物力时有尽,人力时有穷,大人也知道金陵时局太过错综复杂,非孤身数人所能逆改,何苦犯险?大人能庇护一方山水,也是承继老大人的遗志啊!”

    韩谦不可能带多少人马过去,而安宁宫及信王一旦知道韩谦的行踪后,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那他到金陵后想要有所作为,即便真有神鬼奇谋,也没有一丝可能啊。

    “庭夫人身怀六甲,再有三个多月小公子或者小小姐就要出生,大人哪怕是为庭夫人及小公子、小小姐着想,此时也不能去金陵犯险啊!”杨钦劝道。

    赵庭儿已经显怀,此时更多时间留在龙牙城安心养胎,要不是重要事情也不会再时时上山来守在韩谦身边;这两天赵庭儿就没有到山上来。

    杨钦还是想着以赵庭儿以及赵庭儿怀着的胎儿,劝韩谦放弃冒险的念头。

    “我心意已决,你们莫要劝我,庭儿大前天到山上来,我便跟她细细的说过这事了。”韩谦站在山间,任山风拂来,说道。

    田城、杨钦等人心想庭夫人难怪这两天没有上山,原来是不想承受生离死别之际的痛苦。

    韩谦继续说道:

    “我离开之后,除了叙州值得信任的营指挥使、县尉、县丞以上的将吏,你们对外便说我要在山上苦读诗书,不再接见外客。倘若我不幸死于金陵,你们便放弃鸡鸣寨,将其还给辰州洗氏,你们以后守住叙州便可,断不要参与外界的任何是是非非。这样或能保这方山水的安宁,静待血腥乱世的结束。你们也要记得将织染、连炉炼铁等法,以我及我父亲的名义刊行匠书颁传于世,这大概恢复他老人家清誊的唯一办法了!”

    听韩谦这么说,田城、高绍、杨钦、冯缭也知道韩谦对此行也是完全没有把握,才有意提前安排后事。

    冯缭投效叙州,是掺杂极其复杂的心思,甚至可以说怀有想重振冯氏的坚韧野心,这一刻也是内心震憾。

    “请大人许我等追随左右。”田城、高绍他们是经受于离乱之苦,单膝跪下,要求追随韩谦去金陵。

    “此去金陵,凶险极大,九死一生,能有三五十人自愿随我前往便行,但叙州需要你们四人留下来,而且留下来也不见得担子会轻。”韩谦说道,虽然这话他是对田城、高绍、杨钦、冯缭四人所说,但他主要是要求田城、高绍留下来坐镇叙州。

    田城、高绍除了个人能力以及叙州军民之中的威信外,更主要的是这两人前半生都经历过离乱之苦,且在离乱之中能做到不放弃家人亲小,万一他在金陵遭遇不幸,也唯有田城、高绍才能较长时间贯彻他保叙州安宁、不争于世的遗志。

    换作杨钦、冯缭主政叙州,他倘若遭遇不幸,杨钦、冯缭短时间内会遵照到他的遗愿行事,但时间一长,很难说他们的心思不发生变化。

    “我随你去金陵。”奚荏说道。

    “庭儿还在生我的气,你留下来替我照顾好她。”韩谦说道。

    听韩谦这么说,奚荏美目噙着泪也不再坚持,但赵庭儿生韩谦的气,她能理解。

    是啊,韩谦明明可以笑看时局变化,他当初不是也跟王积雄说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样的话吗?此时乱世纷离,人命如草芥,不管不顾丢下这么一摊子事,却跑去有如龙潭虎穴的金陵乃是九死一生,换了谁能不生气?

    她的肚子都快气炸了,但她要是不留下陪赵庭儿、照顾赵庭儿,赵庭儿心情郁积,于她、于她肚子里的胎儿都有害。

    真是气人啊!

    留下来真是一件更艰难的事情。

    韩谦看向施绩、魏常等决意返乡之人,问道:“你们返回金陵,是只想找到自己的父母家人,然后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这乱世结束,还是愿意与我一起去做这个螳臂挡车的事情,为龙雀军将卒的数万家小,争一线生机?”

    “誓死追随大人,拼却性命,为龙雀军将卒数万家小争一线生机!”

    “誓死追随大人,拼却性命,为龙雀军将卒数万家小争一线生机!”

    “誓死追随大人,拼却性命,为龙雀军将卒数万家小争一线生机!”

    施绩、魏常等人振声说道,他们心头热血在涌动,恨不得拔出刀剑,将眼前一切乱世纷离都斩碎,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从此之后黎庶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受离乱之苦。

    “好。我原本等着找三五十人自愿随我去金陵,此事宜速不宜迟,此时有施绩、魏常他们,我今夜就动身。刺史印,我暂时放高绍那里,诸事你们五人与洗寻樵商议。”韩谦将手掌心大小的刺史铜印从腰间摘下来,交给高绍代掌。

    “今夜就出发?”奚荏心旌震颤的问道,即便知道韩谦主意已定,但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身。

    “金陵局势瞬息万变,我也是在等岳阳那边的反应再做最后的决定,这已经快耽搁十天了。”韩谦说道。

    “岳阳决意调李知诰出守鄂州,他派人到叙州问策,如何应之?”冯缭问道。

    “不见不答。”韩谦说道。

    他此去金陵,更多时候都要随机应变,很多事情都无法提前做预案,而此时杨元溥或许已经跟信昌侯府、郑家做出调李知诰分兵出守鄂州的决定,至少岳阳这边,有些事情他短时间内难以改变。

    同时也恰恰是岳阳的这个决定,有可能会导致金陵的攻防战变得格外的血腥跟残酷,是他最终潜往金陵的一个关键原因。

    李知诰跟他的关系是要密切一些,但也不意味着李知诰会什么事情都会听从他的意见,韩谦也不想现在就跟李知诰互通声气。

    韩谦决定当夜就走,然后再让田城、高绍他们将整件事通传给州营营指挥使、州县主要辅职以上、明确是韩家嫡系的将吏,为他离开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变故做好应急预案。

    为了不惊动更多人,韩谦下山时就换了便装,回到龙牙城,紧急将当时人在龙牙城的冯翊、陈济堂、赵启、周处、孔熙荣等人召集过来吩咐一些事情。

    其他人都各司其职,追随赶往金陵的要求,都被韩谦拒绝,要求他们留在叙州。

    亲卫营大多数人还要留在龙牙城,赵无忌、孔熙荣等人带着少数精锐,与魏常、施绩等凑足五十人,第一批随韩谦东进。

    第一批人马扮成两艘普通商船的船工、水手、护卫,目标不能太大,才能瞒过沿线的驻军及各方势力耳目,及时赶到金陵。

    冯翊犹豫了好一会儿,咬牙说道:“我虽然不抵什么用,但也陪你走一遭!”

    “此行可真是九死一生。”韩谦说道。

    “你不要吓唬我,我话都说出口,要是收回来,还有脸在叙州混下去?”冯翊犹犹豫豫的神色挣扎好一会儿,到最后却变得豪气万丈的说道,“收编饥民组建龙雀军,我也出过一分力,现在也要将我那份责任给尽了,大不了人死鸟朝天,以命相谢。”

    “你们悄然准备,过会儿就直接出发去辰阳,”韩谦说道,每天都有商船从临江或黔阳发出,经辰阳北上,他们到辰阳截一两艘叙州发出的商船,差不多能节约近两天的时间,“我去跟庭儿说会儿话。”

    然而韩谦到后宅,赵庭儿却没有开门见他,只是隔着门扉说道:“你执意要去,我拦不住你,你心里要记得回来,倘若形势真无可挽回,千万要留一线,不让我跟怀中胎儿在叙州做孤儿寡母。”

    韩谦只能跟守在院子里的韩周氏以及赵庭儿的父亲赵老倌耸肩笑笑,便回到前院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第三百八十一章 困惑

    两艘船的风帆吹鼓起来,在洞庭湖衔接长江的湖口之上,划出两道优美的弧形水波,细浪雪花,轻盈又快速的驶入长江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船上有人撒下食物,引起一大群水鸟竞先争逐。

    在不远外的一座江洲上,岸边长有一大片水杉树。

    有两艘乌篷船停在水杉林里的深处。

    数名健壮大汉半蹲在其中一艘乌篷船上,警惕的盯着水杉林四周的动静。

    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坐在另一艘乌篷船的船头,透过水杉林树木的空隙,看着江洲外荡漾的洞庭湖水波说话,正好看到那两艘装满货物、吃水颇深的货船从不远处经过。

    年纪稍小一些的中年文士身穿灰色布袍,跟满脸皆是枯树皮般褶子的老者,介绍刚经过的两艘快船:

    “叙州所造的这种快船,风帆用一种更密更坚韧的黔阳布制成,要比其他地方所造的席帆、苇帆轻便极多,因此能造得更宽更大,以便能兜住更多的风势,即便载满货物也要比寻常帆船快出一倍都不止。另外,叙州目前最大能铸两千斤重的四爪铁锚,抛入水中能牢牢扒住江底,使得他们所造的千石船能直接停在江心处不畏风浪……这两样也是其他地方难仿造叙州船的地方。”

    老者颇为忧虑的说道:“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叙州所造的船,真能有如此之快,现在汴京那边形势还不稳,暂时还抽不出人手仿造叙州船以及黔阳布铁,但倘若能有两三年时间稳定住局势,什么事情都好说了。陛下叫我这把老骨头过来,主要也是担心岳阳这边有什么异动。”

    “韩道勋之死,太妃、李普、郑畅都脱不开关系,而大家心里都清楚韩谦并不是一个宽宏大量之人,对其防备之心最甚,但只要他们对杨元溥逼迫没那么急切,杨元溥自以为能借助沈漾就能够掌控局面,对韩谦就不再迫切需要,”中年文士说道,“清阳郡主是什么心态,她与韩谦私下有什么勾结,我暂时还琢磨不透,但韩谦只要不能直接搅和到岳阳,应不足为惧。”

    “断不可能因此就轻视韩谦。蜀地已经传回消息来了,清阳郡主是韩谦逃离蜀地时劫来的,而蜀主王建疏离其长子王弘翼,用次子长乡侯王邕经略巴南,就发生韩谦使楚期间。陛下已经看到长乡侯王邕进献的《经略巴南疏》,判断这可能就是出自韩谦的手笔,长乡侯王邕手下没有人能如此眼界,”老者感慨说道,“要是韩谦早就预料到岳阳人心复杂,才决定避于叙州,与岳阳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你觉得他还不足为惧吗?”

    中年文士悚然而立。

    岳阳的情报信息网络,大半都在缙云楼;信昌侯府以及郑家都各自有信息源,只是来源比较窄,或者仅关注他们所关心的地方跟人。

    毕竟当世要部署覆盖州县的情报系统,代价太高了,大多数时候分散出去的斥候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信息搜索工作。

    虽然目前韩谦不再直接掌握缙云楼,但谁都不能否认,忠于杨元溥的姜获、袁国维等人都无法摆脱韩谦的影响。

    中年文士自以为已经足够接近岳阳的核心,但对韩谦在蜀地以及韩谦护送清阳郡主逃回大楚的细节都不甚了了,还得是汴京承天司的探马秘卒从蜀地搜集到相关情报后,他才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但这距离韩谦逃归叙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辰州洗家与叙州争鸡鸣寨,关系到辰水的控制权,就眼前的局面看,洗家多半不敢轻动刀兵,但只要滋扰是非,骄纵叙州之志,多少能令杨元溥忌之。而清阳郡主真要是被劫持来岳阳来,即便当前的形势渝州在诸多方面有求于叙州,也多心存怨气,只要稍稍传播谣言,清阳郡主仅仅为将自己摘清,也会撇清与叙州的关系,”中年文士稍稍理了理思绪,说及他接下来要针对叙州所做的主要策略,说道,“有这两步棋,我相信韩谦与杨元溥会越走越远,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而沈漾则向来知道韩谦素有野心而又剑走偏锋,倘若有选择,沈漾也绝对不会第一个就想到与韩谦合作。”

    “你在岳阳切不可操之过急,着了痕迹,重点还要让杨元溥有大局在握的感觉,让杨元溥他自己想着摆脱对韩谦的依赖。”老者说道。

    “信王在金陵初战便重创南衙禁军,岳阳最终或者难抵信王统一楚地,雷老与陛下或许应该将心思更多放在楚州。”中年文士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我离开汴京时,是不知道杨元演在王文谦的辅佐下能如此轻而易举重创南衙禁军,但陛下当年将蛰虎埋在韩道勋的身边,而没有埋在王文谦的身边,是有原因的,”老者说道,“我闲聊时问过陛下这事,陛下说信王杨元演能得王文谦,或成霸主,但唯有得韩道勋才有机会成人主。”

    “霸主、人主?”中年文士喃喃自语,琢磨这两个不同称谓间的微妙区别,但他心里依旧有很深不解,“杨元演不是人主之相,难不成先天埋下太多弊端的杨元溥,有望夺得最后的胜利果实?”

    中年文士接触信昌侯府众人及太妃、郑家足够深,杨元溥优柔寡断的本性又短时间又难以逆转,容易受他人影响,他难以想象仅仅因为韩谦一人,新帝怎么如此重视岳阳,会视岳阳为此生劲敌,令雷九渊亲自赶过来找他了解岳阳的情况、面授机宜,还想着要他变本加厉但更要巧妙的拉远韩谦与杨元溥的关系……

    “不管以后会如何,你在岳阳一定要记住,汴京形势未稳之前,千万不要让韩谦有怂恿岳阳与蜀军联兵进攻关中、河洛的可能。”老者说道。

    中年文士多少觉得老者有些杞人忧天,心想陛下有两三年便能稳定汴京的形势,这两三年间,就算韩谦能很快回岳阳重得杨元溥的信任跟依赖,岳阳与关中、河洛之间,还隔着张蟓所守的荆州、杜崇韬所守的襄州,他怎么能让岳阳与蜀军联手进入关中、河洛?

    当然,中年文士尊重老者,对他郑重其事提出的要求,都点头答应下来。

    …………

    …………

    九峰岭位于邵衡永三州交界,西边乃是邵州与永州的界山五指岭,东边乃是衡州与永州的界山狮子岭。

    李知诰率左龙雀军进入邵州,之后又以邵州刺史,都督邵衡永三州军事,除了修葺五指岭、狮子岭的城寨外,这半年多来更在九峰岭的南面建造九峰城,作为抵御永州叛军的主营。

    如有需要,九峰城也能变成进攻永州叛军的基地,后方的粮秣物资以及人马可以源源不断的汇聚过来,投入到永州境内。

    李知诰之所以坚决选择九峰岭作为主营,而不是将主营放到师子岭东南麓的湘江河畔,没有依赖湘江水道与潭州等地保持通联外,除了狮子岭东南的湘江两岸地形险辟崎岖外,主要是九峰岭通过雪峰山驿道,与叙州的距离更近。

    在李知诰看来,真正做好准备,从九峰城出发进攻永州,有邵州及来自叙州的物资支撑就足够了。

    倘若南海王刘隐率静海军插手进来,那他们就是另一番打算了。

    九峰岭前有一条溪流往南流入永州境内,然后从南面汇入湘水,再曲折北往。

    时间进入四月,溪流水势渐大,山洪汇入河道,河水浑浊。

    李知诰勒住马,停在九峰岭南坡的一座山崖之上,眺望山下的溪流,浓黑的长眉微微拧着,深黑似墨的眼瞳精芒隐烁,藏着别人猜不透的心思。

    这时候,有数骑打马从山脚边赶过来。

    李知诰见是侍卫首领邓泰带着数骑往这边赶过来。

    邓泰与周通、郝子侠都是李知诰亲手从低层将卒提拔培养起来的嫡系精锐,此时都是军中副都虞侯、都虞侯级数的中高级将领,前两天被他派去叙州找韩谦。

    看到邓泰这么早就回九峰城来,李知诰神色一振,大步朝邓泰来处走过去。

    “督帅,我这趟没有见到韩大人,刚到黔阳就被田城那厮截住,说韩大人在龙牙山服丧,想要专心读些书,三个月内不再见任何外客,不会受到任何的打扰……”邓泰翻身下马,不顾连日奔波所带来的疲惫,禀报他这次翻过雪峰山驿道前往叙州见韩谦的结果。

    “没见到韩谦?”左龙雀军第一都都虞候周通不解的问道,“叙州难道真愿意看到督帅被调往鄂州,而换柴建来九峰城坐镇?你有没有将督帅的计划,告诉田城……”

    大家都知道田城是韩谦的嫡系,见不到韩谦的面,有什么话经田城转告也是一样的。

    “我将督帅的计划说给田城知道,但好像叙州那边早就料到督帅会有这样的计划,却不屑一顾;田城甚至不许我过黔阳去临江县。我听说冯缭也从岳阳回叙州了,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事,又或者说殿下、沈大人通过冯缭,跟韩谦说了什么?”邓泰也想不通韩谦为何拒绝见他,颇为气愤的胡思乱想道。

    自从当年联手兵谏,将信昌府侯某些人妄图控制殿下人身的企图打碎掉后,他们一直都视叙州为最坚定的盟友,但怎么都没有想到有朝一天会被拒之叙州门外。

    李知诰眉头紧紧锁住,盯着脚下的山石,邓泰被拒之门外令他也同样感到意外。

    虽然岳阳的调令已经传到他的手里,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只要有合适的理由跟借口,即便有可能会在他与潭王杨元溥彼此的信任关系上打出一道裂痕,但也不是一定要遵守的。

    比如这时候突然与叛军发生军事冲突,李知诰当然能理直气壮的拒绝临战换帅,拖延到“军事冲突”处理结束之后再调往鄂州。

    李知诰率左龙雀军进驻五指岭、狮子岭以及九峰岭一线,近一年时间马不停蹄的修筑城垒、整训兵马,就是希望能有一日,能经他的手彻底歼灭赵胜、罗嘉这两支叛军,给削藩战事打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岳阳调令是要他率部前往鄂州坐镇,论及鄂州的地位,以及与岳阳的距离及互为蕃屏的关系,李知诰即便会被分走一部分兵马,权势也只会更胜于此,李知诰心里也清楚,这么做,不是殿下不信任他,而是更信任、更依赖于他。

    不过,岳阳想要真正崛起,必须要第一步先解决永州叛军啊!

    唯有先解决永州叛军,岳阳才能将棋真正走活啊!

    到时候南海王刘隐实力弱小,不敢对湖南有觊觎之心,他们解决后顾之忧的同时,还能将永州及叛军残部收入囊中增强实力。

    到这一步,他们留地方州营守住南面便行,左右龙雀军加五牙军近六万精锐,就能全力集结于岳阳、鄂州一线。

    这时候,说不定还能趁楚州军、寿州军自相残杀之间,他们能先迫使张蟓归附,从而使荆州并入岳阳,进一步增强实力。

    而到这一步,即便信王击破徐明珍,控制江淮之地,他们还是有资格与之分庭抗礼,甚至在形势上,他们还要略强一些。

    李知诰以为韩谦绝对会全力支持他的计划,但怎么都想不到邓泰赶去叙州,连韩谦的面都没有见,就被赶了回来!

    韩谦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他感觉到殿下有意的疏离,决意袖手看吕轻侠及太妃与郑家他们乱折腾,等到局势无可收拾时,再迫使殿下向他低头认错吗?

    “督帅,我们真就这样去鄂州吗?”周通迟疑的问李知诰。

    “没有叙州的支持,我们也不是拿不下永州,只要战事拉开帷幕,殿下与沈大人就会回心转意,到时候怎么会拿不下永州?”邓泰喜欢做光棍事,他们在九峰城、五指岭、狮子岭一线,集结左龙雀军及两地州营总计逾三万兵马,兵力上就不比叛军弱,完全可以先挑起战事,再说服岳阳转变态度。

    李知诰摇了摇头。

    虽然他非常不解韩谦为何不支持他的计划,但他心里知道有没有叙州的支持,区别会极大。

    目前张蟓、杜崇韬在荆州、襄州都安分守己,岳阳甚至还遥领均州,直接掌握着均州的军政大权,但他们进攻永州的战事稍有不利,他担心局势会出现意料不到的变化。

    甚至只要杜崇韬有意图出兵控制均州,就会对岳阳局势造成极大的动荡,毕竟以周惮、陈景舟这些山寨将领为首的那一部分龙雀军,差不多有逾一万五六千精锐将卒,将家小都安置在均州。

    目前仅有周数率三千兵马守在均州,要是岳阳这边出现变动,周数是无力阻止杜崇韬从襄州向西扩张的。

    倘若能有叙州的全力支持,李知诰才有六七成的把握,赶在杜崇韬、张蟓心思变动之前,先拿下永州。

第三百八十二章 秘密

    李知诰与手下嫡系将领邓泰、周通满心不解的赶回九峰城。

    没有叙州的全力支持,李知诰也只能放弃对永州叛军的冒险用兵计划,将副都指挥使周惮以及其他在九峰城、副都虞侯以上的将领都召到大帐来,正式将五天前就从岳阳传来的调令出示给诸将看。

    “柴大人应该已经在赶来邵州的路上,诸位还是要尽快为行枢密院的命令做好准备吧……”李知诰坐在主案之后,虎目眈眈的注视着诸将说道。

    左龙雀军虽然以李知诰为首,但副都虞侯级以上的将领并非都是他的嫡系,除了周惮等山寨出身的将领外,还有张瀚、高隆、苗勇等人都是削藩战事里投降后立下战功的降将。

    特别是高隆、苗勇二人,就是为信昌侯李普说降,是信昌侯李普力荐他们出任副都虞候一级的中高级将领,也理所当然的被视为信昌侯府一系的将领。

    左龙雀军五都精锐,真正能称为李知诰直接掌握的嫡系精锐,乃是周通、郝子侠两部以及邓泰所率领千人规模的亲卫营。

    当然,除了不同派系的将领兵马揉合到一处彼此制衡外,周通、郝子侠所率两都及亲卫营,武官及将卒的家小眷属都主要安置在潭州及均州的屯营军府之中,潭州府及行枢密院的权威也因此在军中能得到足够的保证。

    周惮、张瀚一脸的茫然,他们知道信王重创南衙禁军的事情,却不知道岳阳方面针对此,竟然做这样的战略调整,要让李知诰率亲卫营及周通、郝子侠两都总计九千精锐赶往鄂州坐镇,而留下来的周惮、张瀚、高隆所率领的三都精锐以及邵州州营、衡州州营总计两万一千余兵力,将由赴任邵州刺史并都督邵、衡、永三州军事的柴建节制、统领。

    “下一步不应该全力攻打永州叛军,殿下为何急于此时分兵去守鄂州?”周惮震惊问道。

    他与李知诰的想法比较相近。

    即便湖南行尚书省已经形成以潭王杨元溥为核心的独立势力,站在行尚书省的立场上,先攻下永州解除后患之忧,乃是行尚书省统一西境,乃是将来与信王或安宁宫争夺大楚的关键。

    虽然信王在重挫南衙禁军一仗里展现出耀眼的光芒,也正是如此,他们更需要先解决后顾之忧,将来才能全力以赴的应对楚州精锐。

    “或许此时强攻永州,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北面易有变动。”李知诰注意周惮、张瀚确实是对岳阳的最新决定并不知情,但看高隆、苗勇等人应该是早从信昌侯府得到消息了,他不动声色的跟周惮解释道。

    “韩大人、沈大人他们是什么意见?”周惮问道。

    张瀚乃是朗州世族子弟,在削藩战事里,其族最先归附,他对韩谦的感受不深,但周惮作为山寨出身的将领,早在荆襄战事期间就是韩谦出面,代杨元溥招揽他们,也一度被视为韩家父子一系的将领。

    何况金陵事变时,周惮等人留在金陵的家小,也是接到冯缭的通知先聚集到兰亭巷,再在韩谦提前做好的部署下,由赵无忌、冯缭率人护送经水关杀出金陵城逃过一劫,事后才得以辗转撤到岳阳城。

    无论从哪个角度,作为左龙雀军副都指挥使的周惮,感情上都与韩谦更亲近,只是同为岳阳的高级将臣,为避嫌,私交却不是很深入。

    周惮虽然出身山寨,但不意味着见识就差了。

    均州山水间的山寨势力,主要是过去数十年争雄荆襄落败的残兵败卒避于山野,不论是残将还是其子嗣,各方面的素养都相当不错,要不然也不会一举涌现出周惮、陈景舟两个副都指挥使、州刺史一级的大将。

    岳阳这一决定,周惮要考虑、权衡的东西,比李知诰要更多,毕竟他留下来受柴建节制,会令他的处境相当尴尬、窘迫。

    他还不知道岳阳做出这一决定,压根就没有征询叙州的意见,心里满是疑惑叙州怎么会赞同这样的处置?

    “韩大人什么意见,我还不知道,沈大人却是支持这一决定。”李知诰说道。

    李知诰也极欣赏周惮领兵治军的能力,只是很多时候周惮作为山寨将领出身,出于习惯多少有些明哲保身。

    他虽然不会细说他暗中派邓泰去叙州被拒的事情,但也将基本的实情相告。

    周惮心里疑惑逾发深重,他想不明白韩谦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怎么可能是糊涂的,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也许是在山寨养成的生存习惯,叫他更加小心翼翼的处理与岳阳其他将臣的关系。

    没有人站起来挑头,自然是无条件的接受潭王府及行枢密院的调令,讨论分兵以及后续五指岭、狮子岭及九峰岭一线的防御之事,以便柴建过来后,能以最快的时间过渡好,不发生变乱。

    安排好这些人,已经是凌晨了,李知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出大帐往军营后的临时府邸走去,远远便隐约能听到杳杳琴音传来。

    琴音似能熨平李知诰繁乱的心绪,但想到弹琴之人,他又变得更加纠结,叫他意识到自己并无法跟以往彻底的割裂开来。

    李知诰心情悒郁的走到府中,却见一个意料不到的人,此时正坐在后院凉亭之中,正用白皙似玉的手托着下巴,听红玉弹琴。

    “惜水什么时候到九峰城来了?”李知诰不动声色的问道。

    “我午后刚到,得知大哥正召集诸将军议商议分兵之事,没有敢去打扰,便直接过来找红玉姐了。”姚惜水说道。

    见姚惜水的眼神往他身后邓泰飘去,李知诰心想夫人那边或许已经知道邓泰多次去叙州的事情,特地在柴建之前,先叫姚惜水过来,大概是担心他不遵令行事吧?

    想到这里,李知诰看向苏红玉的眼神也是禁不住一冷。

    “大哥,你误会红玉姐了,邓泰去叙州,我们另有消息源,当然我们也不是专门要盯着大哥你,”姚惜水说道,“夫人叫我这趟过来,也不是说一定要阻止你什么,只是夫人有些话要惜水捎给大哥你。”

    “什么话?”李知诰走到亭子里坐下,微沉着脸问道。

    姚惜水没有急着回答李知诰的问题,而是先问道:“邓泰去叙州,韩谦对岳阳最近的形势是什么态度?”

    见姚惜水这么问,李知诰便知道夫人那边即便安排人手渗透进叙州,但还没有接近核心。

    他看了苏红玉一眼,心里一叹,决定还是如实相告:“邓泰这次没能见到韩谦。”

    “没见到韩谦?”姚惜水也是一惊,她发现自己好像就没有能看透韩谦的时刻,问道,“韩谦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或许在等他不得不出山的时机吧!”李知诰也是困惑不已的猜测说道。

    姚惜水秀眸眺望西边的夜空,见黑黢黢的群山之巅,透着一抹诡异的深红。

    天下谁能猜透韩谦的心思?他难道真就笃定认为岳阳缺了他,形势就会分崩离析,会终有一天匍匐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

    “夫人与太妃到底有什么话要你跟我说?”这些事已经够让李知诰心烦意乱了,也不想跟姚惜水打哑谜,催促问道。

    “我都说了,不是太妃令我过来的,是夫人要我捎话给大哥夫人说侯爷或许不足以依赖。”姚惜水说道。

    李知诰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盯住姚惜水,一时间竟不会往深里琢磨姚惜水这话的意思。

    “夫人说,要不是襄州城大哥处置果断,神陵司仅存的那点力量,恐怕就剩不下多少了。”姚惜水说道。

    李知诰这会儿回过神来了,冷冷一笑,说道:“为何这次事情,我事前完全不知情,只能听令行事?”

    邓泰站在一旁,心想夫人这次拉拢人心的技巧也未免太拙劣了一些啊。

    姚惜水说道:“我也劝夫人多听从大哥的意见,但夫人说神陵司残存的力量,目前主要是侯爷掌握着,很多事情我们都还要依赖侯爷。另外,我们还希望大哥与韩谦、与殿下保持良好的信任关系,所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夫人都会劝太妃压制、控制大哥您,但大哥据守拥有十万户人口的鄂州,还怕别人压制吗?”

    “……”李知诰冷着脸,对姚惜水的话却是不信。

    “夫人也说大哥必定不会听信她这番话,夫人叫我身上一处印记给大哥看过便会信了,”姚惜水伸手将左腋下的襦衫拉低下来,露出一截白腻似雪的肌肤,就见腋下近胸的部位,有一块暗红色印记,像是一只朱雀展翅欲飞,“夫人说宗室子弟十之四五出生都会有这样的印记,而我与大哥算是比较幸运,都在这十之四五人之列,都有这样的印记,恰好能彼此印验。”

    “怎么可能?”李知诰难以置信的盯着姚惜水,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夫君,你真就没有觉得你与惜水的脸形有三四分相似吗?”苏红玉柔声问道。

第三百八十三章 秘密(二)

    李知诰震惊得难以复加的怔坐当场,半晌无语。

    李知诰的亲卫统领邓泰眼神在姚惜水、李知诰脸上打转,细辨下来,确认有一些相肖的地方,只是他心里也难以相信李知诰与姚惜水两人之间有血脉之亲,更难相信他们竟然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宗室子弟。

    倘若李知诰是前朝宗室子弟,生前曾为李普部将、李知诰的生父邓石如,又是谁?

    再说邓石如战死,李知诰过继到李普膝下时,已经年满十五岁,当时前朝还未覆灭,倘若李知诰真是宗室子弟,有必要在那时就如此费尽心机的隐姓埋名吗?夫人布这样的棋,得有多深啊?

    再说李知诰对这些往事以及自己的身世都完全没有记忆,应该是在三岁之前就被送到邓石如的家中当成亲生子养了起来,那就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三十年前,前朝昭宗才刚刚病逝、僖宗才刚刚继位吧?

    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夫人说单凭胎印,大哥心里多半也会存疑,”姚惜水看得出李知诰及邓泰内心里巨大的震惊跟疑问,绝美的脸颊锁住内心的波澜,继续说道,“邓公当年实乃神陵司潜伏于江淮军的一名头领,此乃他生前留在夫人那里一封手书,里面有讲到为何前朝未灭,神陵司就将大哥藏匿他家的原因。邓公战死时,大哥也有十五岁了,相信手里也保留着邓公的家书,可以拿出来验看笔迹……”

    姚惜水将琴台旁一只檀木匣子取过来,打开取出一封旧迹斑驳、纸页发黄的手书递给李知诰。

    前朝末年经昭宗、僖宗两帝而亡,前后历时逾四十年,昭宗年轻时砺志图新,还一度有中兴前朝的迹象,神陵司就是昭宗以修陵的名义秘密设立。

    史书记载昭宗病逝宫中,但实际上昭宗死于梁国太祖的鸩杀。

    虽然昭宗死后,僖宗继位,还延续前朝国祚逾十二年,但僖宗差不多已经完全沦为当时封梁王的梁太祖手里所控制的傀儡,沦为梁王手里号令天下诸侯的工具而已;而当时的宗室都成为梁太祖圈养的牲口,几乎都处在梁太祖的监视之下。

    当时,关中及河洛地区作为前期根基之地,早已经被诸侯争胜打得稀烂。

    一度为前朝宗室视作藩篱的神策军,被梁军逼得撤入川蜀后却不思进取,没有将领想到要夺回关中、拯救帝室皇族,反而在川蜀陷入争权夺利、厮杀不休的混乱局面之中,等到最后王建胜出,占据川蜀,更不知前朝是为何物。

    神陵司在昭宗被鸩杀之时,就已经意识到前朝的覆灭不可挽救,李知诰作为昭宗嫡孙、鲁王妃新生才两年的幼子,第一时间被送到潜伏于江淮军中、时任营指挥使邓石如家里寄养。

    而为了掩人耳目,邓石如当时年仅三岁的儿子邓泰,则送到神陵司的秘密基地,与其他被神陵司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进行刻苦而残酷的训练……

    看过邓石如生前留下来的手书,不要说李知诰了,他身后的嫡系亲信邓泰也是愣立当场,像是被雷劈中之般,怎么都难以相信李知诰的“生父”邓石如,实际上会是他的生父,而他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也是未免太荒谬了吧?

    李知诰艰难的回头看了邓泰一眼,事实上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一些老人常说邓泰与他的“生父”生前颇为相肖,还有人开玩笑说邓泰是他生父在外面寻花问柳留下来的孽种,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的残酷与荒谬。

    “邓公付出那么大的牺牲,父子二人皆贴身侍卫大哥身侧,相信大哥能明白邓公的遗愿是什么。”姚惜水说道。

    李知诰直觉身负山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问道:“你说你也是前期宗室子弟,不知你是出自哪一脉的子女?”

    “十八年前,梁太祖囚鲁王、崔昊等前朝王公大臣于白马驿杀戮之,继而纵兵掠城,鲁王府是夜大火,鲁王妃受辱而死,子嗣、奴婢三百余人皆焚于大火,史载曰‘白马驿之祸’。史书没有记载的是,当夜有五岁的女婴在茅坑里藏了五天五夜,最终等到夫人赶到才躲过一劫,”姚惜水面无表情的说道,“大哥的娘亲是鲁王妃容氏,我的娘亲是鲁王侧妃姚氏……”

    李知诰这一刻心脏似被什么狠狠的刺了一下,姚惜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难以相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子当年经历这些是多么惨痛的人生记忆,也难怪当年她被夫人带回来时,有好几年都不吭不声的苦练剑技。

    “夫君,你难道以为惜水这些年都满口唤你大哥,是虚情假义吗?”苏红玉也是泪眼婆娑,柔声问道。

    李知诰抬起头来,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溢出来,他哪里能想到这一切的背后是那样的曲折,哪里知道比他年轻十岁的惜水,身上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一切,却还瞒着他这么多年?

    “大哥,这时候可是愿意告诉惜水,邓泰这次去叙州到底听韩谦说了什么吗?”姚惜水问道。

    李知诰见姚惜水不相信他之前说的是实情,以为他之前有所隐瞒,这时进一步将实情相告道:“我让邓泰去叙州,是希望叙州能坚持我对永州用兵,解决掉行尚书省在南面的后患,以便能彻底腾出兵力,收拾北线的形势,但邓泰在黔阳就被田城挡住,被赶了回来,确实没有见到韩谦。”

    “这没有道理啊?”姚惜水迟疑的问道。

    李知诰见姚惜水这么说,也便知道姚惜水过来之前,夫人对他这边的反应早就有所预料,似乎也认定叙州对他的请求必然会有回应。

    毕竟一直以来,谁都以为他是信昌侯李普的养子,而在他与韩谦联手发起的襄州兵谏一事里双方已经形成难以弥补的裂痕;这也造成在面对神陵司压制时,他与韩谦的立场必然应该是一致的。

    李知诰都满心不解韩谦为何会拒而不见!

    “确是如此。”邓泰这时候说道。

    “那黔阳那边可有什么其他的异常?”姚惜水问道。

    “没有。”邓泰摇头说道。

    “大哥以为韩谦这是为何意?”姚惜水看向李知诰问道。

    李知诰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知道我这人自视甚高,但韩谦神鬼奇谋,当世应在三五人之列,我看他不透我之前猜测他可能会坐看局势破乱、待价而沽,也只是一说,当不得真。”

    “是啊,即便他不支持此时对永州用兵,也没有必要不见大哥派去的人。”姚惜水苦思不解道。

    邓泰看向姚惜水问道:“既然督师与你乃是兄妹,又是前朝遗孤,夫人为何不支持督帅对永州,而在此时分督帅的兵权?”

    “夫人说郑榆、郑畅、沈漾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韩谦。”姚惜水说道。

    事实上这次就是沈漾与杨元溥的态度太不坚定,直接选择妥协,加上叙州也保持沉默,对永州用兵的计划已经可以说彻底破产。

    李知诰沉默着没有吭声。

    这时候有军校跑过来禀事,看到李知诰、邓泰站在后院亭里神色怪异,微微一怔后才上前来禀道:“军中又有好几人开小差潜逃,此时被捉到曹参军那里,曹参军派末将过来,询问督帅要如何处置。曹参军说要再不严厉处置这些兵卒,恐怕军心难稳啊!”

    “怎么,邵州军也有龙雀军将卒潜逃返回金陵吗?”姚惜水问道。

    “是的。”李知诰无奈的点点头道。

    虽然金陵事变时,龙雀军主要将领在金陵的家小眷属,基本上都成功逃出来了,事后也有惊无险的分批送回到岳阳,将领心思还算稳定,但普通兵卒的眷属家小还有四万多人留在金陵。

    在金陵、池州一直到江州都被安宁宫兵马控制的情况,这么多的妇孺老小根本就不可能跨越千里之地疏散到鄂州以西。

    这一批妇孺老小差不多是左右龙雀军近四分之一精锐兵卒的家小。

    在信昌侯李普被信王用作诱饵,好不容易在金陵、润州集结起来的七千精锐被重创之后,诸军所涉及到的这批精锐将卒兵,心思就变得极不稳定。

    这也是天佑帝结合府兵制及部兵制在各地推行军府的根本所在,就是要削弱将帅对兵卒的控制。

    这十多天,九峰城、五指岭、狮子岭一带的驻军,陆续有近百人携带兵甲潜逃出去,但也有不少被巡营的将校捉住;他相信驻守在岳阳、潭州的右龙雀军、五牙军,多半也有一些将卒开小差离开行营。

    不过,李知诰一直都不忍心严厉处置这些人。

    这一次,李知诰同样是不忍心严厉处置这些因为惦念家人安危而开小差离开营伍的家人,吩咐过来报信的小校说道:“告诉曹参军,将这些人暂时先关押起来,先不要为难他们,等过段时间再处置。”

    姚惜水知道李知诰有时候心思有些软,但她也不会在这种事上指手划脚说什么,毕竟李知诰所展示出来的能力,要比她,要比李冲、柴建、周元等人强出太多,也是李知诰当年在襄州时果断选择跟韩谦合作,阻止她们当时所犯的致命错误,才没有叫他们满盘皆输。

    今天得知自己的身世竟然藏有如此惊天秘密,待小校离开,李知诰也是心力耗竭,疲惫异常,站起来便要红玉先安排惜水到偏院休息,有什么事情待到明天再说,但他站起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问邓泰:“叙州最近可有人通过雪峰山、邵州境内潜往衡州?”

    “目前还没有发现。怎么了?”邓泰疑惑的问道。

    “韩谦不是不见你,是他人不在叙州!”李知诰拍着大腿说道。

    “怎么可能,他不在叙州,他去了哪里?”姚惜水震惊问道。

    “他去金陵了!”李知诰说道。

    “怎么可能?”姚惜水脑筋还是没能转过来,都不知道李知诰思绪怎么就在突然之间跳跃到这点去的?

    “我军中都有近百将卒心念眷小开小差出逃,叙州也有一批左司斥候、子弟,有父母家小留在金陵,怎么可能没有一人潜逃回金陵?”李知诰反问道。

    姚惜水这时候明白李知诰为何有此猜测了。

    倘若叙州有人开小差返回金陵,分散潜走的话,肯定不可能乘船经沅水、长江前往金陵对个人来说,很难搞到船,混上船也很难藏匿行踪,返乡之路会变得更曲折。

    而翻越雪峰山、经邵州前往衡州,再经袁州、洪州借道走陆路回金陵,是为捷径。

    在韩谦的训练下,左司斥候、子弟对山川地理极为熟稔,知道分散回金陵要怎么走。

    邵州没有觉察有人分散过境,这本身就是一个异常现象。

    要么韩谦将有开小差倾向的人都控制起来的,要么就是韩谦集中安排这些人走水路乘船潜回金陵;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走陆路了。

    再结合韩谦此时拒见李知诰派去的人,韩谦这时候确实有可能亲自带着这些人潜往金陵了。

    “他此时去金陵能做什么?”苏红玉困惑不已的问道。

    姚惜水也为李知诰的推测所说服,但内心深处更加震惊不已、疑惑不已,如苏红玉所问,韩谦此时去金陵干什么?

    姚惜水转念想到一个可能,迟疑的看着李知诰,问道:“韩谦此去金陵,是要收买那些有家小眷属留在金陵的龙雀军将卒的军心吗?”

    “确有这个可能,他被太妃、夫人联手排斥在岳阳之外,对潭王殿下的影响力也被日益削弱,他心不甘心于此。倘若侯爷他不敢率领残部留在润州庇护四万多将卒家小,韩谦此时出现在润州,哪怕他最后只能带出千儿八百人出来,所有有家小滞留在润州的将卒都会对他心怀感激。到时候左右龙雀军将卒对侯爷不满,而呼吁韩谦出山,这自然将成为他重回岳阳核心的最大凭仗!”邓泰作为神陵司培养的核心弟子,能为李知诰用为嫡系亲信,见识自然不会比姚惜水差到哪里去,而韩谦城府深沉、善剑走偏锋用险计的印象,早就在他的脑海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李知诰没有说话,心里却未必认同姚惜水与邓泰的判断。

    虽然直觉告诉他,韩谦必然已去金陵,虽然姚惜水与邓泰的猜测看似是很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还是小看了韩谦的格局。

    毕竟以叙州的基础,韩谦真想要重回岳阳核心,有的是其他办法,没有必要如此用险,只是他也想不明白韩谦为何一定要亲自去金陵,而韩谦到金陵又能干得了什么?

    “韩老大人为国为民,唯心赤诚,只是此时安宁宫大肆宣扬韩老大人当年谏驱饥民等事,以污其名,即便龙雀军中也有很多低层将卒存在误解,韩谦此去金陵,或是有为其父正名之意吧?”苏红玉虽然也觉得韩谦此去金陵,是为滞留润州的龙雀军家小,但对韩谦的动机猜测,却跟姚惜水、邓泰不同。

    《疫水疏》出自韩道勋之手,到此时还仅有极有限的人知晓,但知悉其事的人绝大多数都不会宣扬,甚至都还极有默契的守口如瓶;实际上从削藩战事完胜之后,就有很多人担心韩道勋与韩谦父子二人的政治声望太高。

    “我也不在这里宿夜了,这就赶回岳阳去。”姚惜水说道。

    “惜水,切不可泄漏韩谦的行踪,你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我们没有必要做韩谦的敌人!”李知诰见姚惜水这么晚都不想在九峰城宿夜,这就乘夜走人,抬头惊说道。

    “你我虽然是宗室遗孤,但此时诸事还是夫人作主,这一切都该由夫人决定,”姚惜水又指着李知诰手里那封邓石如留下来的遗书,说道,“而这封信除了夫人,仅有我们四人看过,即便一定要与韩谦为敌,也是我与夫人,与大哥无关大哥不会想到要将我扣押下来吧?”

    李知诰痛苦的皱紧眉头,今夜太多事令他心乱如麻,令他完全看不明白未来形势的变化跟走向。

    姚惜水在亭中站了一会儿,见李知诰沉默许久都不吭声,她才转身走出亭子。

    她何尝不知道韩谦的强大跟诡计奇谋,但她不同于李知诰,她亲眼看着鲁王府数百人葬身火海。

    当年的一幕如烙印般刻入她的灵魂深处。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夺兵

    “事不宜迟,侯爷当早作决断,再有拖延,或将生出其他变数!”

    在位于延陵埠镇集中心的一座大宅之中,陈铭升作为削藩战事期间留守桃坞集屯营军府的都尉、护军府典军,也是信昌侯李普到金陵后征调兵户凑出七千精锐的主将,此时正昂首站在案前,青筋暴露的手按住腰间的佩刀,扬声劝信昌侯李普早作决断。

    初夏时间,天色还刚刚有些炎意,夜色已深,大堂的门紧闭着,数支大烛正燃烧着,散发出蜂蜡的香气,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透进来的微风,吹得烛火微微晃动着,也令堂下诸将的脸色看上去颇为阴晴不定。

    从金陵事变迄今已经过去五个多月,这期间发生的诸多事,仿佛有如铅般的阴云,压在他们的心头,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宝华山南麓原本位于京兆府所属的江乘县境内,设立桃坞集军府之后,南麓与赤山湖之间的土地便从江乘县划出来;宝华山往东则是润州治所所在的丹徒县境内,而东南则是另一个属于润州的大县丹阳。

    过去五月时间内,他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桃坞集军府、江乘县、丹徒县、丹阳县四地。

    最初时,看到安宁宫彻底掌握金陵城内外的禁军、侍卫亲军,信昌侯李普担心会陷入重围之中,毫不犹豫便放弃桃坞集军府(秋湖山)东进,先率部掩护家小东撤到丹徒城(润州城)。

    楚州军前锋大将饶耿率八千楚州军精锐渡江南下,要为楚州军主力渡江挪开地方,信昌侯李普则让出临江的丹徒城,拖家带口撤到南五十余里外的丹阳城。

    而待信王杨元演率八百银戟亲卫渡江进入丹徒城,便勒令李普率部出丹阳城,与楚州军前锋并行西进,与推进到宝华山东南麓的徐渚所部南衙禁军决战。

    这一仗,信王杨元演是获得耀眼之极的大胜、大捷,杀得南衙禁军闻风丧胆,名闻天下,但信昌侯李普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近七千龙雀军精锐却被打溃、打残,被打得脊骨尽断。

    更叫信昌侯李普难堪的,他率残部想要返回丹阳城休整时,楚州军将秦冉奉信王杨元演之命,已经率两千骑兵提前一步赶到丹阳城,控制四城城门。

    信昌侯李普率残部被拒之城外,非但不敢强行夺回丹阳城,还眼睁睁的看着四万多老弱妇孺,被秦冉从丹阳城驱赶出来。

    信昌侯李普只能带着四五万老弱妇孺及残兵,如丧家之犬般撤到丹阳城西南三十余里一座叫延陵的镇埠休整,也就是他们此时议事的地方所在。

    延陵原为春秋时的吴国之地,为吴王之子季札封邑,春秋时期便筑城池,要远远早过周围现存的江乘、丹徒、丹阳、溧阳等城,但城池仅存三百余年便荒废了,目前仅存季子祠以及名为延陵墟的季子墓,在镇埠申浦河的西岸还能寻找到遗迹。

    不过,延陵镇埠作为申浦河畔最重要的水陆码头,乃茅山东麓的水陆交会之地,越杭湖秀诸州的丝米纸墨等物,装船入太湖,大船走长江水道输往各地,小船则多走申浦河经赤山湖、秋浦河入金陵。

    延陵虽是镇埠,却要比县城都要繁华数分。

    除沿河镇埠屋舍鳞次栉比,镇外季子祠前些年乡贤募捐钱粮翻修,就建有六重院落、六十余间殿舍。

    延陵与龙华埠等,并称金陵城二十四埠。

    每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少则有上万艘次的大小商船途经延陵,这里也是金陵外围的米粮交易中心。

    京兆府除了十一属县外,金陵城内就有六十余万人口,仅米粮一项,每年就需要从周围州县输入六七百万石之多,才能满足金陵城的消耗。

    这么巨大的米粮消耗,一部分是通过田赋丁税从州县筹集纲粮,然而通过官员俸禄的形式发放下去,一部分则通过粮商从属县以及金陵以东盛产米粮的苏润常扬越杭秀湖等州贩运米粮进入金陵城,与其他炭布茶药等大宗物资一起,满足这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城市在物质上的需求。

    延陵作为金陵外围的大宗物资交易集散地之一,昔时之繁荣,又岂是偏远县城能比的?

    然而在金陵事变后,江南繁华之地空气里都弥漫着剑拨弩张的紧张气息,除了当地人之外,商旅早就断绝,西浦河面上以往那遮天蔽日的舟楫帆桅骤然间稀稀落落下来。

    剩下不多的几艘本地船,也在信昌侯李普率部撤来后直接征用了。

    信昌侯李普率部撤到延陵休整,而不是直接撤到延陵以西仅二十里外的茅山据险以守,主要就是看中延陵水陆皆通、进退两宜的有利形势。

    此外,延陵虽然从去年十一月之后便商旅中断,但之前是那样的繁华,镇埠及周边村庄里的存粮也多。

    近五万眷属及残兵,被赶出丹阳城,那么多人就粮可不是什么易事,也只有延陵这样的大埠,才有可能相对容易的征集到足够供四五万老弱妇孺生存的粮秣。

    虽说四五万人短时间内就粮还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被盟军如此算计,伤亡如此惨重,连同四万多老弱妇孺被驱赶出城池,士气之弱、军心涣散,也是不难想象的。

    此时南衙禁军新败,正手忙脚乱的在秋湖山、江乘城组织新的防线。

    而楚州军在楼船军水师收缩回金陵之后,主力正抓紧时间渡江经丹徒,沿宝华山南麓往西进逼秋湖山。

    要不是两军暂时都无暇旁顾,他们这部残军,或许仅需要千余精锐骑兵过来,就能将他们杀得再次大败、大溃。

    陈铭升心里很清楚,真要等到信王杨元演率楚州军主力攻陷秋湖山、江乘城,彻底控制住金陵城以东的地域之后,到时候绝对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

    在陈铭升看来,此时将四万多老弱妇孺都抛弃掉,趁着安宁宫全力备防楚州军西进,无暇顾及他们之时,他们还是能率三千兵卒快速绕到金陵的西边,寻找机会登船撤往岳阳的。

    关键是速度要快,决定要果断。

    要不然的话,再拖延下去,军心进一步涣散、崩溃,拖到最后他们可能就只能带三五十人狼狈不堪的逃回岳阳去。

    静山庵一战,直接表明他们此前联合楚州的策略彻底失败,而郑畅、韩道铭等人先一步护送太妃撤往岳阳,也无需为此承担多大的责任,但在岳阳威势一度无两的信昌侯府就太难堪了。

    他们要是能带三千精锐回岳阳,多多少少还能保存一些颜面,更主要的还是能抓住更多的兵权乱世之秋,三子争雄,诸州都纷纷招兵买兵、以守地方,有哪个能比兵权更为重要?

    倘若他们最后仅在三五十侍卫的护送下,如丧家之犬般逃回岳阳,不要说韩谦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了,沈漾、王琳、高承源、郭亮、周惮、陈景舟甚至李知诰一系的将臣,有谁不会落井下石,有哪个趁机对他们发难?

    何况潭王看他们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即便信昌侯府在岳阳的根基还在,即便有太妃出面庇护,信昌侯李普及他们大概也会被殿下逼得蛰伏一阵时间,才有可能平息风议吧?

    袁国维略显苍老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多少有些显得苍白无力,左肩的箭创都过去一个月了,还没有完全愈合,此时正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承认年岁不饶人。

    袁国维原本人留在岳阳,负责缙云楼在岳阳的事务,只是郑榆、郑畅、韩道铭等人护送太妃回岳阳时,他与林海峥苦劝潭王不可掉以轻心,却未想潭王未但没有听进去劝,还对他们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林海峥因为叙州的关系,职务没有变动,他却被遣到金陵。

    袁国维名义上是眼前这支兵马的总哨官,但谁都清楚他因为什么被踢过来,李普及陈铭升等人怎么可能待见他,怎么可能将斥侦刺探之事真就交付给他?

    袁国维地位虽高,行事时却完全被信昌侯李普牵着鼻子在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虽然陈铭升主张立时放弃将四万多家小眷属当成累赘抛弃掉,袁国维想到那一张张老弱妇孺的脸在脑海里闪现,于心也是不忍,也认为李普这么做会导致三千将卒的军心进一步涣散、崩溃,但他也想不出再拖延下去,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能想?

    或许这就是令人无可选择的死局?

    或许这就是令人无力挣扎的绝境?

    袁国维悲哀的想到,也许放弃人数众多、成分复杂的家小眷属,是虽然残酷却务实的选择吧?

    此时的李普,相比较与王文谦相会于秋湖山里,要苍老许多,这一刻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却不敢轻易表态。

    他何尝不想走,但问题在于三千将卒会轻易跟他走吗?

    要是在走的过程中,军心彻底崩溃、将卒哗变怎么办?

    “此时各级武官还都听侯爷的命令,但再拖延下去,各级武官恐怕再难以弹压将卒躁动了。”陈铭升能猜到李普心里在顾忌什么,但恰是如此,他才更要劝李普早作决断,不能因为优柔寡断,缺过最后的时机。

    桃坞集军府自都尉以下,以大小屯寨安置、管理兵户。

    从收编饥民那一刻起,为达到控制龙雀军的目的,大小屯寨的屯田校尉、小校,几乎都是信昌侯府的家兵部曲出任。

    潭王府护军府所管治的屯营军府,从最初的一座扩编到十座,新增的屯营军府主要位于均州、潭州境内,但信昌侯府最为核心的影响力始终都在桃坞集军府,包括韩谦前期所建的匠坊,事后也完全是由信昌侯府的嫡系亲信接手。

    也就是说,信昌侯李普回金陵后,征调兵户集结的这支兵马,队率级以上的武官、将领,几乎都是出身于信昌侯府。

    这也是信昌侯李普当初决定与楚州合谋放弃韩道勋之时,冯缭、姜获等人无力阻拦的关键原因,也是李普此时还能勉强掌握这支兵马的关键。

    这些武官、将领的眷属,人数较少,都已经送到岳阳了。

    在陈铭升看来,这也是他们掌握兵马撤往岳阳的最后凭仗,至少依仗这些武官、将领,他们还能弹压住底层将卒的躁动,强行命令他们听令行事。

    这时候一名小校叩门进来,走到陈铭升身边耳语数句,又匆匆离开。

    “发生什么事情?”李普抬起疲惫显得臃肿不堪的眼睛,看向陈铭升问道。

    “有两名龙雀军兵卒从邵州逃回来,潜入延陵埠,想要将其家小接走,被巡营的兵卒发现,”陈铭升一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严重,但不管怎么说,从邵州过来的逃卒他们也是要扣押下来处以军法,更不可能让两三名逃卒进一步扰乱这边的军心,说道,“我吩咐人将他们关押起来,侯爷你看要如何处置?”

    “临阵而逃,以军法|论处,当斩!”李普皱着眉头,片晌后又毅然绝情的说道,他意识到就有逃卒过来,再过几日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逃卒从邵州、衡州、潭州以及岳阳潜回来,他要没有雷霆手段,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更棘手。

    “这两人为保家小才逃归金陵?倘若如此,以军法|论处,怕是军心会更加不稳啊?”沉默半天的袁国维这时候见李普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斩杀来人,忙劝道。

    “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唯有如此才能勉强维持军心,”李普也算是经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点见识还是要比袁国维、陈铭升强出一些,让陈铭升立即安排人对邵州逃卒用刑,同时加强延陵埠外围的巡营,说道,“明天就将所有将卒的家小眷属,都迁往茅山!”

    袁国维沉默低下头,知道李普这时候是决心抛弃家小眷属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可能公开将四万多家小眷属直接抛弃掉,那样的话,会叫军心直接崩溃掉。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家小眷属与三千将卒先分开来,到时候不管是威迫利诱,还是哄骗欺瞒,将三千将卒单独带去岳阳,都相对要容易一些。

    现在的话,令三千将卒放弃他们的至亲之人,随他们逃往岳阳,只要有少数不愿意,就会引起极大的风波。

    陈铭升安排人去对两名从邵州逃来的龙雀军兵卒照军法用刑,他们则继续留在大堂商议西撤的细节性问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隐传来喧哗之声,过了片晌,嘈杂声越来越大,似有无数往他们这边拥来。

    “怎么回事?”

    大堂之上诸多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侯爷、陈都将,”这时候守在外面院子里的侍卫营小校仓皇跑进来禀道,“刚刚有二十个兵卒闯到法场,要将那两个邵州逃卒劫走,薛指挥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退回来……”

    袁国维愣怔了片半晌,没想到没等将家小迁往茅山,事情就捅大发了,他这时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他们在大堂议事已经是整整一夜过去了,时间还真是快得如白马过隙。

    “这些乱兵都快要反天了,真是气死我了!”这时候一名鼻青脸肿的校尉走进来,身材魁梧的他襟甲被人撕开半幅,狼狈不堪的走进大堂来,细禀他刚才带着人想要当众处斩那两个从邵州回来的逃卒震慑人心,未曾想其家人鼓躁冲击法场,他正命令手下将闹法事的逃卒家小乱棍打出去时,围观的兵卒及家属,又有更多的人参与鼓躁,他不得不先撤回来,但逃卒已经被劫走。

    “胡闹,陈铭升,立即将诸将亲卫都集结起来!”李普拍案而起,知道这时候有半点的心慈手软,全军都将哗变,让陈铭升立时将诸将依重的亲卫都集结起来,将鼓躁骚动直接镇压下去。

    诸将亲卫兵马都在大宅附近,陈铭升亲自出去,很快集结三百精锐,李普披甲执戟,骑马亲自率领三百精锐骑兵往此时尚有数百乱兵及家属集结躁动不息的法场冲过去。

    各级武官都还是信昌侯府出去的人,即便遭受楚州的算计,将卒伤亡惨重,但李普此时在军中的威望还在。

    看到李普披甲执戟乘马过来,沿路围观、迟疑着要不要参与鼓躁的兵卒家小都纷纷退避开,让出通往法场的通道。

    这边也有一名营指挥使提前一步反应过来,带着百余将卒,将闹事的数十名将卒及家小围在一座院墙坍塌下来的宅子里,等着李普、陈铭升过来处置。

    过来后看到场面已经控制住,李普稍稍安心,颇为欣赏的看了控制局面的将官一眼,然后驱马到坍塌出偌大缺口的院墙前,虎目虽老,但精芒还在,徐徐扫过院子里的乱卒以及四周围观的兵卒及家小一眼,扬声说道:

    “临阵脱逃者,以军法|论处当斩;劫法场及鼓躁乱军心者,以军法|论处当斩我李普在此,院中逃兵乱卒,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陈铭升示意两队弓箭手上前,聚集到院墙豁口前,准备直接将被围逼到院中的乱卒及家小射杀,想要用这种血腥手段,将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军心勉强维持下去。

    “有人说侯爷想要再次将大家的家小都抛弃掉,独自逃跑,此事可真?”

    围观的人群里终于有人不甘心的吼问道。

    李普脸色一阴,他看得出这话问中诸多将卒心里最深的疑惑,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表态过要撤走,但不意识下面的武官、兵卒心里不会猜疑。

    说到底祸根还是上次仓促撤出秋湖山所埋下,李普也根本无法辩解,他无需辩解,他厉眼扫向发声处,问道:“谁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

    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走出来,他不会当缩头乌龟,站出来说道:“我也只是听人在传这事,只想问一个明白。”

    然而他刚站出来,左右便有数名彪形大汉在陈铭升的示意下如狼似虎扑出来,将其揪住,先是一顿老拳打出去,将这人打得鼻青眼肿,打断他好几颗牙齿带血吐出来,令他再难说出半句话。

    李普说道:“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军法|论处当斩。”

    听李普这么说,左右顿时将这名大汉从豁口扔入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院中。

    “还有谁敢妖言惑众?我此时要将这些乱兵逃卒当场处死,有谁不服?”李普厉眼盯住四周,再次扬声问道,这一刻的威势令他多少产生一些错觉,似乎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握。

    “李侯爷!”

    这时候从角落里传出来一声轻唤,声音熟悉到令李普怀疑这一刻产生幻觉。

    看到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袭灰白色的麻衣孝袍,从一间院落里推门走出来,袁国维这一刻的心都颤抖起来。

    韩谦!

    袁国维在此之前,就算是将脑子劈开来,都不可能想到韩谦这一刻在润州、在延陵埠。

    怎么可能?

    袁国维下意识伸手去抹浑浊的老眼,以为自己对当前的处境太过灰心失望以致产生幻觉。

    韩谦不是在叙州为韩道勋服丧守孝,从蜀国回来后连岳阳都不愿去,怎么可能会在润州?

    “韩谦!”李普也难以置信的盯住身穿孝衣出现在孝延的韩谦,下意识惊叫出来。

    他这一叫,仿佛雷霆劈下来,令左右围观的兵卒及家小都惊醒过来,齐刷刷的朝韩谦所走出来的院子门口看过来,不是韩谦是谁?

    从收编饥民始,韩谦就在秋湖山建造匠坊,一边征募饥民做工,一边辅助沈漾建造屯营军府;荆襄战事期间,韩谦甚至要比杨元溥更勤的出没城墙,确保没有一个地方会出纰漏。

    而守淅川之功以及火速削藩之功,韩谦虽然不欲太过彰显以免引起嫉恨,但龙雀军普通将卒的认知却朴素而真实。

    何况韩谦还亲自掌握着潭王府、龙雀军最为核心的情报搜集及侦察部门缙云楼。

    荆襄及削藩战事之后,作为俘兵收编进来的兵户,或许对韩谦还有些陌生,但桃坞集屯营军府出身的将卒及家小,有谁不认得韩谦?

    “是韩大人,是韩从事,是韩参军!”众人欢呼起来,声浪之强,令李普脸色阴沉,甚至都无法开口质问韩谦身穿孝袍此时出现在润州意欲何为?

    赵无忌、孔熙荣带着人从院子走出来,想要将韩谦护在身后,以防李普狗急跳墙对韩谦不利。

    韩谦却是夷然无惧的往李普面前走去,挥手示意左右的兵卒及家小安静下来,站在晨曦之中,看着李普、陈铭升等人说道:

    “信昌侯李普及护军府典军都尉陈铭升,怯战无勇,先弃秋湖山,致将卒家小万人被安宁宫叛军俘杀,又轻信无能,为楚州用为诱饵,损兵四千又失丹阳城池。殿下对你二人失望之极,特下口谕令韩谦赶到润州,撤去你们二人的统兵之权,代掌之,着你们二人速归岳阳接受惩处!”

    李普老脸涨得通红,他知道韩谦是胡说八道,这么重要的人事变动,即便韩谦行动火速,他无法提前得到消息,杨元溥也不可能没有手谕给韩谦。

    陈铭升可不甘心这么轻易就被所谓的“口谕”夺走兵权,将佩刀横在身前,厉声质问道:“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你没有行枢密院的令旨,没有殿下的手令,凭什么撤换我们?”

    “信我者,请站长街之东!”韩谦无视李普、陈铭升的质疑,看向左右将卒,扬声说道,“我虽然没有把握一定将大家带出这困局,但韩谦只要不死,绝不先逃,有违此誓,愿受五马分尸之刑!”

    五马分尸是一个在场大多数人不愿意提起、也被严令禁止提起的词,却像一道闪电劈入无数人的灵魂深处。

    韩道勋死得是何等之冤,即便目不识丁的底层将卒心里都清清楚楚。

    “信韩大人者,请站长街之东!”

    “信韩大人者,请站长街之东!”

    “信韩大人者,请站长街之东!”

    赵无忌、孔熙荣、魏常、施绩等鼓躁大叫起来,在还没有彻底亮起来的晨曦之中,将卒及家小身影多少还有些黑黢黢的,仿佛潮水一般,都往街东涌过去,镇埠沿河长街,西面临河的一侧要更开阔一些,稀稀落落就剩下那些出身信昌侯府的武官将领,甚至还有不少武官将领,内心涌动着站到长街之东的冲动。

    “侯爷,老宁对不住侯爷您!”一个轩然大汉从街西走到长街上,朝信昌侯砰砰叩了三个响头,随后麻利的爬起来,站到长街东侧。

    随后又是二十多人纷纷站出来给信昌侯李普叩头,然后走到长街东侧。

    李普脸色难看到极点,没想到他信昌侯府培养出来的精锐,在这一刻竟然会背叛他。

    袁国维看得出这些人都是队率一级的基层武官,他们在长期征伐岁月里,跟底层将卒在血与火中所结成的生死之情更加浓厚,而且他们作为信昌侯府的嫡系也更清楚李普、陈铭升要放弃家小眷属的心思,他们在过去这些天其实是最挣扎跟矛盾,韩谦的出现,则叫他们坚定了与信昌侯府决裂的决心。

    这便是人心所向。

    “李侯爷、陈都尉,你们现在信还是不信?”韩谦再次看向信昌侯李普及陈铭升,问道。

    信昌侯李普看向身边稀稀落落剩下不到二百人的亲卫,脸色阴晴不定。

    “李侯爷,韩大人估计也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杀你的心思。”袁国维压着声音劝说道。

    信昌侯李普闻言一惊,虽然韩谦脸色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过,但韩谦身后的孔熙荣、赵无忌等人,可是杀气腾腾啊,他真要跟韩谦争辩下去,逼得韩谦不得不出辣手夺兵权,他凭身后不到二百人的亲卫,能杀出重围吗?

第三百八十五章 偏锋

    看着韩谦深邃如星空、却不透露太多感**彩的眼瞳,看着韩谦身边如潮水涌动、众情沸腾的将卒及家小,信昌侯李普内心深处泛起一阵无力感。

    他也曾领兵冲锋陷阵过,哪里会不知道人心可用的道理?

    此时看韩谦身边乱糟糟一团,站到街东的上万将卒、家小正沉浸在激动、兴奋当中,他不是趁乱擒下韩谦或直接将其斩杀的机会,但问题就算他能侥幸得手,陷入愤怒中的将卒也会鼓躁、哗变,将他们这点人手撒成粉碎。

    这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声音,李普转头看到持弓弩封锁院墙豁口、准备弹压院中乱兵逃卒的亲卫,这一刻也有数人想要往街东走去,在他转头过来时才僵站住,但更多的人没有接到命令,这时候都已经将弓弩收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信昌侯李普鼻子都快气歪了,但也知道大势已去,心想都未必有几人能随他作最后一搏。

    虽然信昌侯李普相信韩谦不敢轻易杀他,毕竟那会叫岳阳与叙州彻底决裂,再难留半点缓和的余地,但信昌侯李普这时候并不知道韩谦心里对他恨有多深,会不会压根就不考虑杀他的后果有多严重?

    李普将长戟横在身前,感觉到手心潮乎乎的。

    “侯爷,且不管韩谦夺走三千残兵四万妇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仅凭他假传令谕夺兵,殿下、太妃事后也定饶不了他。”陈铭升压低声音宽慰李普说道。

    说实话,即将四万多妇孺抛弃掉,他们能不能将三千残兵成功带回岳阳还是很成问题。

    除了金陵附近的江面完全受楼船军水师控制外,从金陵往西,池州、江州沿江五六百里长江水道,都在归附安宁宫的势力控制之下,特别是钟彦虎主持的江州行营,是一支战斗力在荆襄战事里得到检验的强军。

    岳阳要派兵船通过江州、池州控制的长江水道,到金陵与池州之间接三千多兵卒,难度不少。

    说实话除了面子上难堪外,将三千残兵四万多妇孺丢给韩谦,他们轻装上阵,在少量精锐待卫护送下返回岳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普松开紧握戟杆的手,是啊,他倒想看看韩谦将三千残卒、四万多妇孺夺去能干什么。

    倘若这些人在韩谦手里损失殆尽,则会叫他之前损兵折将的责任减轻许多。

    将这些人马交出去,除了颜面难看外,实际上没有什么损失啊?

    韩谦盯住李普、陈铭升二人,见他们气势稍泄,又说道:“信昌侯李普、护军府典军都尉陈铭升,怯战且兵败,来人啊,将他们及近随之人兵甲卸下……”

    “韩谦,你莫要欺人太甚!”没想到韩谦夺去兵权还不够,还要将他们及近随兵械缴御掉,李普虎目瞪住韩谦,怒吼道。

    “李侯爷、陈典军,你们不想交出兵甲也行,但请你们与近随暂时先住进这院子里;三天后再自行前去岳阳领罚!”韩谦眼瞳盯住李普、陈铭升,指着街西侧的院子里说道。

    李普心里冷笑,延陵埠乱糟糟一团,韩谦竟然怕他们泄漏他来金陵、润州的消息?就算他夺走三千残兵,又暂时对外瞒住来金陵的消息,又能如何?

    “你今日假传令谕夺兵,看你要如何对岳阳交待!”李普将战戟扔给身边的扈随,便下马昂然往韩谦指定的高墙大院走去。

    陈铭升及百余亲卫都紧随其后。

    “丧家之犬!”韩谦见李普连试探自己底线的勇气都没有,心里只是冷冷一笑,指定施绩挑选一队人守在院子里,不要让李普、陈铭升有机会搞出什么事情。

    院子再开阔,也是有限,这些人也仅仅是带上随身的兵甲,战马什么的都只能遗弃在长街上,由韩谦派人接管。

    “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韩大人。”袁国维特地绕过口谕这事不提,不管岳阳事后会不会雷霆震怒,他此时只能假装糊涂,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袁老大人在这里,诸事便好办许多。”

    韩谦与袁国维拱拱手,袁国维不与信昌侯李普一起,愿意助他,很多事情确实是要方便许多。

    这时候,刚刚被李普亲卫近随围困在院中要射杀的哗闹逃兵及家小走过来。

    其中两人是从邵州军中逃回来的兵卒,在被绑到法场来行刑之前,就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他们半个月来逃出邵州后跋山涉水,体力消耗也是到极限。

    这两人此时还是要人扶着,才能跪到韩谦不歪倒一旁,恳声说道:“我们非是怯战,只是惦念父母家小,才从邵州逃回,请大人明察!”

    “我认得你们两人,肖大虎、窦荣,都是蔡州新阳人,天佑八年渡江,流离金陵城外的秋浦河畔,淅川一战,窦荣你与众人一起守东城墙,最后记斩首级功十六颗,肖大虎斩级二十一颗,还在军中胡吹说要斩够一百颗敌军首级,到时候请殿下赐你一房媳妇,谁敢说你们怯战?”

    韩谦替两人正名扬声说道,

    “你们心念父母家小逃归金陵,这事不怪你们。试问天下谁没有父母亲人?父母之恩、子弟兄弟姊妹之情要是都能弃,我等还要如何立于天地之间?这事要怪,就怪我等身居高位不能庇护你父母家小安居乐业,却还痴心奢望你们效忠。”

    “袁老大人,营中可还有盘缠?”韩谦转头问袁国维,说道,“袁老大你去取一些盘缠过来,肖大虎、窦荣倘若想护送父母返乡或临时找地方藏匿起来,没有盘缠可不行。”

    袁国维微微一怔,韩谦又转身面向诸多将卒、家小说道:“五年前我父亲献《疫水疏》,建议殿下收编饥民重建龙雀军,所以才在宝华山南麓设置屯营军府,当时也是想着能让诸多将卒拼杀战场,以军功换家人一个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荆襄、削藩诸战,诸位将卒皆敢抛头颅洒热血,军功著身,但不曾想金陵事变,我父亲惨遭五马分尸之刑,诸位家小也再次失去安居之所,流离于野、死伤惨重。韩谦我有愧于大家。倘若有人愿意携家小离开,韩谦绝不阻拦,也会尽我所能,为大家凑足归乡或临时藏身的盘缠倘若有人愿意留下来,随我护庇家小者,我韩谦唯一能给你们的承诺就是,我未死,绝不弃大家而逃,有违此誓,当受五马分尸之刑!”

    “请大人许窦荣、肖大虎追随左右,我们愿誓死随大人护庇家小。”窦荣、肖大虎两个彪形大汉,痛哭流涕的叩头,请求韩谦收留。

    “愿誓死随大人护庇家小!”

    “愿誓死随大人护庇家小!”

    “愿誓死随大人护庇家小!”

    一批批将卒纷纷跪地高呼,人数更多的妇孺家小也跟高高呼起来,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声,直欲将清晨时笼罩大地的阴云撕裂开,叫大地从此朗朗乾坤、再无阴霾。

    孔熙荣、赵无忌、施绩、魏常等人胸臆间热血涌动,恨不得这时候能提刀冲上战场痛快淋漓的厮杀一场。

    袁国维原本还在想韩谦这时候跑过来能抵什么用,看到这一幕,也是暗暗心惊,心里的忧色稍减一筹,心想或许这就是哀兵可用?

    此时被孤立街西院子里的李普、陈铭升并不愿真就在这里留上三天,还想着找机会先一步离开延陵,听到院外长街上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也是脸色苍白。

    …………

    …………

    天色已亮,透彻的晨曦洒下来,令岳阳城潭王府长信宫前的庭院里一片清明。

    杨元溥披衣坐起来看着明瓦窗前的光亮,清阳郡主已经先穿好裙衫,听到动静,则立刻带着侍女跑过来伺候杨元溥穿袍衫。

    看到姜获身影在寝殿外晃悠,杨元溥喊他进来,问道:“大哥他是不是今天就要到岳阳城来?”

    虽然张平才是潭王府丞,虽然张平当年在淅川为救他一命,左臂被落砸成粉碎,但杨元溥还是忘不了张平是听命于夫人及信昌侯的神陵司故人,因此他也不管姜获还要分管缙云楼的事务,平时更多的留姜获在身边伺候。

    “李将军清晨时又派人先快马赶到岳阳报信来了,殿下午前就应该能见到李将军了。另外,周通、郝子侠两部精锐也都抵达湘水之畔登上船了,顺流而下,三天后就能经达岳阳。殿下能与李将军聚上三天,到时候李将军正好率部去鄂州驻防!”见杨元溥问及李知诰的行程,姜获回答道。

    “那就好!”杨元溥高兴说道,心里想着李知诰率部进驻三百里外、有长江水路相通的鄂州,新编的五牙军水师也明确由高承源出任指挥使这两件事情就能确保他在岳阳城里说话不怕会有人视如无物了。

    “午膳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臣妾去后厨再瞧上一眼?”清阳郡主跑过来问道,关心今日招待李知诰的午膳准备情况,就怕稍有疏忽。

    看她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李知诰是潭王正妃李瑶的大哥,而只想着李知诰是杨元溥最为亲信的第一大将。

    杨元溥也喜欢清阳的体贴与细心,最近处理政务有清阳相助,他都有如虎添翼之感。

    “……”姜获讲过午膳的准备情况,便要告退。

    见姜获欲言又止的样子,杨元溥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林海峥说冯翊在岳阳,想要见殿下,”姜获说道,“我想等殿下见过李将军之后再说这事。”

    “我见他作甚?”冯家谋逆之罪是先帝钦定,杨元溥之前愿意见冯缭,是因为冯缭代表叙州,在他的印象里冯翊还是一副不学无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想他或许留在叙州受人厌,才想到来岳阳的吧?

    即便如此,杨元溥也不想见冯翊。

    “哦,对了,冯缭回叙州后,这次没有与冯翊一起回岳阳来?”杨元溥又问道,在李知诰及嫡部兵马调动上,他没有征询叙州的意见,又猜测冯缭仓促赶回叙州,必然会将岳阳城内的一切告诉韩谦,他心里多少还有些忐忑。

    “冯缭没有回来,就冯翊一人住进林海峥的宅子有三四天了吧,也不知道怎的,清晨托林海峥带话要见殿下,还说殿下要是不愿意相见,就要老臣将这封信交给殿下。”姜获从袍袖里取出一封白皮信,递给杨元溥。

    “神神叨叨的,装什么神秘?”杨元溥不悦的嘀咕道,接过信看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却还用火漆封口,确保这封信到他手里之前不会被其他人私自拆开。

    青阳郡主心里不知道冯翊搞什么鬼,凑过头,待看到信里的内容,失声的惊叫道:“什么,韩谦去了金陵?”

    …………

    …………

    杨元溥没有直接去承运殿,而是先派人将沈漾、王琳直接请到长信宫这边的寝殿来议事。

    沈漾直接乘车进潭王府,到长信宫大殿前的庭院里才下车。

    这是杨元溥给杨元溥的殊遇。

    王琳乘车到潭王府大门前就下车了,只能跟在沈漾的车后一路小跑,赶到长信宫的寝殿。

    他看到杨元溥脸色阴沉坐在长案之后,有好一阵子没见的冯翊,此时正拘谨的坐在下首的锦墩上;最近很少在王府露脸的林海峥、冯宣甚至杜七娘,也侍立一旁。

    王琳心里迟疑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杨元溥遇到什么事情,一定要请韩谦出山,遂将韩谦留在岳阳的几个人先用到身边来?

    冯翊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怎么出现在这里,韩谦有什么事情也不会交给他办啊?

    “韩谦已经去了金陵,这是他叫冯翊带给我的信。”看到沈漾进来,杨元溥脸色稍缓,将白宣纸封裹的信函递给沈漾。

    “……什么时候的事情?”沈漾震惊的吓了一跳,差点跺起脚来,接过书信一边拆开来,一边忍不住大声抱怨,“他这时候跑去金陵做什么,他这时候跑去金陵做什么?他还嫌金陵够乱的吗?”

    王琳心里波漾惊涌,怔立当场,韩谦没有提前说一声,人已经去了金陵?

    倘若他之前有仔细想过面对当前金陵及岳阳的形势,韩谦可能会有一万种应对选择,他也都绝对没有想过韩谦有去金陵的可能。

    韩谦去金陵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王琳凑到沈漾的身边,想要看韩谦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沈漾却先一步将信合上,交还给杨元溥,好像这封信除了他与杨元溥之外,不宜再给其他人看到。

    不过沈漾将信交给杨元溥之后,还是气得老脸通红,不住口的斥责道:“他这不是胡闹嘛?他这不是胡闹嘛?哪有他不提前说一声就胡闹的?”

    清阳郡主亲自端茶过来,给沈漾、王琳案前斟上。

    王琳迫切想知道韩谦在信里写了什么,沈漾却觉得信里的内容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看到,不然会直接损及潭王杨元溥的威信。

    不过,清阳郡在沈漾之前,就看过韩谦的留书,自然知道韩谦在信里写了什么。

    韩谦在信里一是要告诉杨元溥他已经去金陵了。

    第二则是建议行尚书省应严厉追究信昌侯李普及护军府典军都尉陈铭升弃守秋湖山、损失兵将的责任,剥夺他们对桃坞集兵户残部的指挥权,建议将桃坞集兵户残部正式整编成一支先遣战力,作为岳阳在金陵、润州等地活动的存在,建议岳阳另委将帅统领之……

    当然,算着时间,清阳郡主心想韩谦这时候应该已经从信昌候李普手里,夺走桃坞集兵户残部的指挥权吧?

    清阳郡主知道韩谦这厮好剑走偏锋,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的剑锋会偏到这程度。

    韩谦压根就是先斩后奏,但凡有半点要征询杨元溥的意思,他乘商船走水路去金陵,就不会不到必经之路的岳阳城走一趟!

    而韩谦在信里一系列所谓的“建议”,不过是要杨元溥以潭王府以及湖南行尚书令的名义追加授权,或者说认可韩谦对李普的夺权,让这一切变得合乎法度。

    问题是,杨元溥有不认可,或者说有不接受韩谦“建议”的余地吗?

    所谓另委将帅统领之,哪个有资格统领这部兵马的、都虞侯以上的将领,愿意这时候跑到龙潭虎穴、跑到韩谦的跟前去找不痛快?

    清阳郡主思索良久,心里不禁替杨元溥感到一丝悲凉,她想来想去,杨元溥并没有拒绝韩谦“建议”的余地。

    韩谦此时多半已经夺下李普手里的兵权,杨元溥不认可又能与如何,难道选择与叙州彻底决裂?

    此时的他,有与叙州彻底决裂的资格吗?

    再一个,此时左右龙雀军中尚有五千精锐,其家小留在金陵、润州。

    韩谦是以护庇桃坞集兵户家小的名义,毅然赶往金陵的,杨元溥要是想坚持不接受韩谦的建议,叫这些将卒如何看待他?

    将卒军心已经极度不稳,就算为了保住这部分精锐将卒的军心,杨元溥也不能拒绝韩谦先斩后奏的“建议”吧?

    杨元溥接回沈漾递过来的信函,凑到案旁增加寝殿里光线的烛台,引火点燃后,丢到一旁的铜盆里,看着信函一点点烧成白灰。

    “沈先生,韩师已去金陵,接下来岳阳当如何处之?”杨元溥沉声问道。

    清阳郡主暗感杨元溥也是有点不简单呢,这么说来,这封信的内容也就他们三人知晓,看冯翊、冯宣、林海峥三人似乎也仅知道韩谦带着人去金陵,但并不知道韩谦到金陵会如何行动。

    当然,清阳郡主也能想象杨元溥此刻处境的艰难。

    她都不难以想象太妃及其他信昌侯府留在岳阳的人,在得知韩谦前往金陵夺李普兵权一事后会震怒成什么样子,而杨元溥不仅不能责怨韩谦擅自行事,甚至还要在岳阳替韩谦顶住太妃及信昌侯府这些人的震怒跟压力,假装韩谦去金陵夺兵权是他所默认或许可的事情。

    虽然郑榆、柴建等人都曾建议将桃坞集兵户残部及家小都抛弃掉,提前将李普召回岳阳,而眼下对岳阳来说,韩谦多少能多带着将卒及家小逃回岳阳,为岳阳保存更多的实力及元气,但问题在太妃及信昌侯府眼里,多半会将这事视为韩谦对他们的反击跟挑衅,也会叫他们颜面败得更彻底。

    韩谦这一次也是在事实上撕毁留在叙州服丧守孝的默契,他只要从金陵回来,便会直接返回岳阳中枢,那他与太妃她们的对立就会变得陡然严峻起来。

    这岂是太妃她们乐意看到的?

    不过,不仅杨元溥没有选择的余地,清阳郡主看沈漾气急败坏的样子,也不是要拿韩谦怎么样,更多还是想不明白韩谦为何在这时候去金陵吧?

    当然,清阳郡主她心里掀动的波澜还远没有平息,心里一直在苦问:韩谦这厮为何要去金陵?

    他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冷落、被遗忘在叙州,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向岳阳众人宣告他的存在吗?

    倘若韩谦的目的是如此,那杨元溥接受他的建议,对外宣布追究信昌侯李普、护军府典军都尉陈铭升兵败失利的责任,宣布授权韩谦收编桃坞集兵户残部为武陵先遣军并统领之,代表岳阳负责在金陵、润州的一切事宜,无论是实际权势,还是声势、声望,都能叫韩谦比以往更进一步。

    沉吟良久,沈漾才回答杨元溥的询问:

    “既然韩谦已经去了金陵,那自然要许他在金陵便宜用事。太妃那边嘛?这事还是由老臣去禀告太妃为好。”

    沈漾知道由杨元溥去面对太妃,以是更难堪,决定还是先由他去太妃、郑榆、郑畅等人交涉。

    沈漾历来不喜欢韩谦的剑走偏锋,他心里更希望韩谦留在叙州,能叫太妃、郑畅、郑榆心存忌惮便好,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先斩后奏,直接先去金陵夺信昌侯李普的兵权了。

    而韩谦到金陵,会做怎样的决定,也完全不是岳阳所能决定,岳阳甚至还要在事先追认韩谦在金陵的做出一切决定。

    还真是嫌形势不够乱的!

    杨元溥脸色阴晴不定的点点头。

    “除了这封信外,韩谦还有什么话要你转告的?”沈漾又问冯翊道。

    “韩谦说,岳阳能有眼前的一切,桃坞集兵户立下汗马功劳,岳阳再怎么样,都不能轻易抛弃桃坞集兵户残部及家小。韩谦说他也能知道岳阳多少有些鞭长莫及,即便不能提供更多的支持也是迫不得已,那只能由他去金陵尽这个责任,毕竟《疫水疏》乃是他与老大人所编,”冯翊说道,“也要我跟殿下、沈先生报信,尽快赶去金陵跟他会合。”

    沈漾见冯翊脸上没有畏色,心想在冯家遇祸之后,他跟在韩谦身边倒是真正成长起来了,说道:

    “你且莫要急,殿下即便要授权韩谦代表岳阳便宜处置诸事,也需要知会太妃一声,行尚书省及行枢密院才能承认;我先去慈寿宫参见太妃。”

    沈漾心里长叹一声,也不知道太妃那边会不会轻易让步,直觉头胀如麻。

    …………

    …………

    “什么,韩谦他人没有留在叙州服丧,却私自潜往金陵,你们不追究他擅自行事之责,还要用他顶替李侯爷,统领在金陵的兵马?岂有此理?”

    太妃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往磨石地上摔去,“啪”的一声摔了一个粉碎,咬牙切齿的盯着沈漾质问。

    姚惜水昨日午前才赶回来推测韩谦极可能已经潜去金陵,她们还在为韩谦的目的猜测不已,没想到刚过一天,韩谦潜往金陵的消息不仅得到证实,溥儿还要追究李普、陈铭升统兵失利的责任,授命韩谦在金陵整编桃坞集兵户残部、便宜处置一切?

    沈漾安静的坐在下首,看着太妃发脾气。

    倘若真要有人追问不休,他们也只会承认韩谦前往金陵这事是先斩后获,但后续追究李普兵败责任,用韩谦代替李普留在金陵掌兵,甚至将桃坞集兵户残部改编为武陵先遣军,这一切则是杨元溥的决定。

    唯有这样,还能保持潭王杨元溥的威严;这样的话,至少在外人面前,杨元溥与他的韩师之间还是彼此信任跟依赖的。

    姚惜水站在太妃身后,内心则是震惊得无以复加;春十三娘抑住内心的震惊,问姚惜水:“韩谦这厮是不是已经出手,从李侯爷手里夺下兵权?”

    自李知诰猜测出韩谦先去金陵,姚惜水就马不停蹄的从九峰城赶回岳阳。

    算着邓泰去叙州见韩谦被拒的时间,姚惜水猜测韩谦这时候应该已经到金陵了,说不定也已经与侯爷见过面了,已经出其不意从侯爷手里夺走兵权了……

    比起太妃的暴露如雷与暴怒,姚惜水更担心的事情是,要是侯爷不愿意轻易将兵权交出,要是韩谦对侯爷怀恨在心,已经出手加害侯爷,她们要怎么办?

    姚惜水突然发现,面对韩谦的剑走偏锋,她们是那样的措手不及!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人心

    “什么,韩谦怎么可能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去金陵了?”

    韩道昌接到通知,匆忙赶到承运殿,没有进大殿,听守在大殿廊前的韩钧说及这事,愣震了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接到通知时,还以为是到承运殿来参与接待李知诰的宴请,怎么想到会是这事?

    “殿下的意思,好像想要让韩谦顶替李侯爷,统领桃坞集兵户残部,还要将李侯爷召回来,追究他损兵折将的责任……”韩钧压低声音又说道。

    “怎么可能?临阵换将乃是大忌,不要说太妃绝不会轻易同意了,就算太妃、殿下都同意了,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一说呢。桃坞集兵户残部,上上下下都是李侯爷带出来的嫡系,他会轻易将兵权拱手让给韩谦?韩谦这时候跑去金陵,是觉得金陵不够乱的?”韩道昌急着直跺脚,焦急问道,“太妃什么态度,她老人家有没有到承运殿来?”

    韩钧心想太妃可一点都不老,正是风情万种的年华,说道:“太妃身体不适,说是心口绞痛,她人没有到承运殿来,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事气到了。李冲、周元得到消息,跑到大殿上,怒斥韩谦此举纯粹是为收买人心,居心不良,要殿下传书痛斥韩谦不守孝制、胡作非为,下令夺去其叙州刺史、咨咎参军事等职,但被沈漾训斥,才收住口。”

    韩道昌暗道收买人心这话只能心里想想,却不能说出口,毕竟岳阳也绝不能公开说要放弃那么多的老弱妇孺,难怪会挨沈漾的训斥!但他转念又想,也许周元、李冲故意说出这话,去刺激杨元溥的?

    韩道昌又问道。“之后呢?”

    “之后郑畅大人便建议将在岳阳的行部郎中、都虞侯以上的将臣都召集到承运殿议决此事……”韩钧说道。

    韩道昌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被召到承运殿来。

    他脸色阴沉的走进大殿,看到大殿之间挤挤挨挨已经有四五十人在。

    在岳阳城内的主要将臣都已经被召集过来。

    李知诰与郑晖、郑榆、郑畅、沈漾以及大兄韩道铭等人,陪同潭王杨元溥坐在大殿内侧。

    周元、李冲坐在那里不说话,但面红耳赤,想必是争辩了许久,刚刚被沈漾喝斥收声。

    此时大殿里颇为安静,韩道昌走到老大韩道铭身边,小声问道:“韩谦这厮又想干什么?”

    “说是桃坞集兵户为岳阳立下汗马功劳,岳阳不能弃之不顾,但他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谁能知道?”韩道铭已经气急败坏过了,这时候有气无力的跟老二说道。

    韩道昌微微一怔,想到韩钧刚才说周元、李冲在大殿指责韩谦有意收买人心,又问道:“韩谦真是这么说的?”

    “冯翊过来是这么传话的。”韩道铭说道。

    韩道昌见旁边有人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心想周元、李冲之前指责韩谦收买人心,还是有人听进心里去了。

    他岔开这个话题,又小声的问道:“那大家都什么意见,不会真要将李侯爷召回来问责吧?”

    “暂时还没有人说要将李侯爷召回后追责,但韩谦既然已经到金陵了,郑晖、李知诰这些军中大将,则更关心韩谦到金陵能干什么,讨论岳阳是不是要加以援手。”韩道铭说道。

    韩道昌看向斜对面的郑晖、李知诰,没想到他们竟然多多少少还是偏向于韩谦,问道:“殿下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殿下倒没有明确支持要说另外人手,周元他们便先跳出来反对。郑榆郑大人则觉得岳阳与金陵相隔江池等州,杨致堂在洪州又态度不明,难以援应。”韩道铭说道。

    韩道昌蹙着眉头,突然间发现岳阳这么多人,对韩谦擅往金陵一事,态度都有着微妙的不同,具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一时半会也分辨不清楚,也不清楚杨元溥的心里是不是也认为韩谦此举有意收买人心。

    再看到这时很多人朝他们兄弟二人看过来,也知道韩谦再跟他们生疏,大多数人还是将韩谦视为韩家子弟,特别是涉及到收买人心这个话题,事情变得更加微妙、敏感,大家这会儿都想着看他们有什么态度吧?

    只是,他们能说什么?

    这时候大义灭亲似乎也不合适啊!

    想到无端被卷入这漩涡之中,韩道昌心里也恨,忍不住小声的发牢骚道:

    “目前在金陵仅有三千残兵,还有近五万没有一点战斗力的老弱妇孺,暴露在楚州军及安宁宫的獠牙利爪之下,这厮迫不及待的赶往金陵,欲对李侯爷取而代之,他除了自找苦头,还能干什么?人心是这么好收买的?我看他是膨胀过头了,最终还是跟老三落得跟一个下场!”

    “……”韩道铭看了老二一眼,心知他将这番牢骚话,话气说得稍重一些,应该是有意说给旁边人听的,也唯有如此,才能将他们摘出去。

    他今天一早就先到慈寿宫参与议事,待李知诰进城后又一起到承运殿来,将各方面的态度差不多都看在眼里。

    韩谦到金陵已成为事实,周元、李冲等人心里其实巴不得将信昌侯李普换回来,但他们闹,除了颜面之外,主要是不想信昌侯府为之前的损兵折将承担任何责任。

    还有一层意思,他们才不相信韩谦心思单纯,除了往杨元溥心里扎刺外,更要将韩谦绑到庇护老弱妇孺的架子上,将这一点坐实。

    通常说老弱妇孺,多多少还是能抽调一部分青年壮丁的。

    但是,桃坞集军府及长春宫庄院所编八千余户兵户、官奴隶,在经历荆襄、削藩两战后,已经战死沙场的青壮健勇就将近三千人,又有五千余健锐编入左右龙雀军营伍之中,又有近八百斥候、匠师及左司子弟在叙州,金陵事变后,信昌侯李普又凑出七千人马来,事实上桃坞集兵户残部,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的青壮年男丁,包括匠坊的工匠在内,只剩三千青壮残卒,其他近五万人,要么是五十岁以上的老者,要么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儿童,要么都是妇女,可以说是标标准准、彻彻底底的老弱妇孺。

    说实话,韩道铭也想不明白,韩谦赶到金陵,将这么一支人马从信昌侯李普手里争过去,到底想干什么,又到底能干什么?

    恰如老二所说,即便是要收买人心,也要将老弱妇孺都庇护回岳阳,才成啊!

    倘若韩谦最终只能庇护少量老弱妇孺回岳阳,周元、李冲等人不咬死这点攻诘才怪呢!

    冯翊没有官身,但他代表韩谦到岳阳陈情,得以坐到沈漾身侧。

    没有人在乎他的态度跟意见,他因此也能从容不迫的将大殿之内诸多人的反应都看在眼底。

    郑晖、李知诰、高承源、陈景舟等人则多少还为韩谦的处境担忧,毕竟并肩作战过,同时也清楚韩谦此去金陵,对稳定军心的意义;而周元、李冲、文瑞临、周数等人虚张声势的闹腾,则用心歹毒。

    而郑榆、郑畅等人脸色阴晴不定,大概是为猜测不透韩谦的心思而苦恼吧?韩道铭、韩道昌似乎则想着怎么才能表现出这事跟他们毫无关系。

    杨元溥、沈漾脸色有些阴,周元、李冲的话还是在他们心里埋下阴影了吧?

    冯翊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想想自己前半生荒唐放荡、不学无术,只想能在醉生梦死中享乐一生,没想到今时竟然会有赶紧离这里,赶紧到金陵,与韩谦痛快并肩迎敌的热血冲动。

    父亲要是活着,大概做梦都不会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变化吧?

    “大家都议论差不多,是不是派人去问一下太妃的意思?”见底下将臣议论差不多,郑榆看向杨元溥,问道。

    杨元溥看向站在一侧的王府丞张平,说道:“你去慈寿宫,将诸大臣所议禀之。”

    张平左袖空荡荡的垂在那里,揖了一礼,便直接赶去慈寿宫。

    等了半炷香时间,太妃王婵儿还是没有露面,却派慈寿宫使吕轻侠及姚惜水阴张平过来,走到杨元溥说道:“太妃说桃坞集老弱妇孺皆是龙雀军功勋健锐家小,岳阳不能轻弃之,韩大人愿力挑重任,太妃她也不能阻之,此事由殿下与诸大臣商议着决定。”

    李知诰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再次看到夫人与惜水,心情不同以往,但琢磨着她们代传太妃的懿旨,知道她们认定韩谦此去金陵意在收买人心,心里则是微微一叹。

    杨元溥则往张平看去,不管怎么说,就凭着张平曾救过他一命,他还是要更信任张平一些。

    张平微微颔首,示意太妃就是这个意思。

    杨元溥稍作沉吟,与郑榆、沈漾二人说道:“那这事便这么确定下来,于行枢密院之下设招讨使委于韩谦,使其统编桃坞集兵户残部为靖难军,代表岳阳,专司对安宁宫的讨逆之事,着林海峥、冯宣携旌旗印符等物赶往金陵与韩谦会合;另将信昌侯李普召回岳阳,另行任用?”

    郑榆点点头,赞同杨元溥的决定,沈漾则蹙着眉头说道:“正式在外设编靖难军,照例还要委以监军使监管军务……”

    听沈漾如此说,大殿之下感觉到自己有可能会被点名的人,一齐低头看自己的脚,心里都想沈漾这小老头真是多事,韩谦得了失心疯,要去闯龙潭虎穴,何苦要从他们中再揪一个人扔过去?

    郑榆、郑畅、韩道铭等人知道监军使的差事不会落到他们头上,但也禁不住眼神游离起来。

    韩谦就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甚至在信里已暗示到金陵后会第一时间夺走兵权,杨元溥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怨气,但眼前一幕,心里又觉悲凉,眼睛在大殿之上反复看了好一会儿,都拿不定人选,心想着还是让郑榆、沈漾他们举荐,这时候却听得张平在他身后清咳一声,转身见张平似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绕到长案之前说道:

    “老臣愿往……”

    杨元溥微微一怔,继而举手揖礼道:“那便辛苦张大人走这一趟。”

    沈漾见张平愿往,也是甚是心慰,张平作为王府丞,作为能代表杨元溥的嫡系近臣,他去金陵监管军务,多多少少能向将卒证明潭王府并无意放弃那么多的老弱妇孺,要不然还真是难堪……

    …………

    …………

    天地露出鱼肚白时,江南大地还暗沉沉一片,仿佛蒙着一层极淡的青光,远处的景致还是黑乎乎看不真切。

    一队人马出现在润州丹阳城东门外的驰道上,很快就引起丹阳东城之上守兵的注意。

    这队人马差不多有七八十多人的样子,簇拥着三四十辆骡马大车往城下而来,只是状况有些惨淡。

    大多数的将卒都兵甲不整,像是刚经历一场苦战,不少人还带着伤,满脸污垢,身上的战袍都染有血迹,看样子是在回城的途中或在临时的宿营地遇到袭击,好不容易击倒袭敌,仓促逃回丹阳来。

    不仅少数骑兵胯下的战马伤痕累累,那些拉车的骡马还有不少瘸着腿,在晨曦里嘶叫不已。

    三十多辆马车都颇为沉重,车辙深深的压在泥泞艰难而行,车身到处都是烧灼的痕迹,有不少箭羽、断刃还插在车壁、车顶,还没有来得及拔下来,破损的车厢里还不断有粮谷撒出来。

    当世粮谷都是直接装车、装船,唯有韩谦主持的兰亭巷货栈,为提高搬运的效率,才会先用麻线织造袋子装粮食,然后将一袋袋粮食装车、装船运往各地贩卖,但暂时还没有推广开来。

    直接装粮谷的车船,一旦有了破损,沿途就难免会有泄漏。

    守城的兵卒借着拂晓时昏暗的晨光,打眼看去,便知道这是这几天派出去征粮的兵马之一,不知道在哪里受到袭击,如此惨淡的回城来。

    “开门,开门!操尼娘,你们这些龟孙子躲城里睡大觉,跟他娘死人似的,老子们征来粮秣,在赵家集宿营却被金坛的县兵偷袭。你们快去报知秦将军,点齐兵将金坛那些狗贼杀个稀里哗啦,为兄弟们报仇血恨!”

    征粮兵拖拖沓沓的走到城门之前,就迫不及待的朝城头大声呼喝起来,仿佛在外面受够气,这时要撒在安逸守城的将卒身上,语气里充满着暴露、愤怒跟不耐烦。

    还有人直接走到城门前,拿兵刃砰砰的敲打城门。

    这时候有三四辆受损颇重的马车,停到城墙下时便支撑不住,便听着“吱呀”几声响,车辙崩断,三四辆马车同时往一侧倾斜,看到黄灿灿五六千斤的稻谷在晨曦里“哗”的倒泄下来,泼了一地。

    有好几匹拉车骡马受了惊吓,四散窜跳,征粮兵手忙脚乱的去捉惊马,顿时间城门前乱作一团。

    看到这一幕,值守的小校怕再拖延会引来更深的怨气,忙派人下去打开城门,却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视线看不到的城门洞之下,有十多辆马车已掉转过车身来,身穿重甲的孔熙荣,带着百余甲卒静悄悄的摸下车,正紧贴着城门而站。

    等着里面的守兵将粗大的门闩撤去,城门露出一道缝隙,百余将卒便猛然发力,将城门推开,刀枪矛戟往前攒射劈砍,眨眼间的工夫就将城门后十数守兵杀得哭爹喊娘、血溅当场。

    “有敌兵袭城夺门,有敌兵袭城夺门!速报秦将军领兵增援东城!”

    这时候守值小校才惊醒过来,一边大声呼叫,一边组织身边不多的兵将,从登城道杀下去,想着第一时间将城门夺回来重新关闭起来。

    赵无忌、施绩、魏常等人半蹲在里许外的一道河渠,身后是趁夜潜伏过来的四千多将卒,因为兵力不足,甚至将一部分体形彪健的妇人以及一些年纪老迈的老叟都编入军中。

    看到孔熙荣带着人已经骗开城门,杀入城中,不等韩谦下令,赵无忌、施绩、魏常等人便照着既定计划,带着人马纷纷爬上河堤,像洪水般往丹阳的东城门杀过去。

    他们必须要赶在城中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将丹阳城夺下来,尽可能杀伤、杀溃守军,将他们驱逐出城。

    袁国维守在韩谦的身边,也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丹阳东城的动静。

    他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韩谦从信昌侯李普手里夺下兵权,将三千残兵稍加整顿,第一步竟然是要夺回有楚州军两千精锐驻守的丹阳城。

    当然,他没有想到,丹阳守军更没有想到,楚州军的斥候探子,只是盯着金陵方向的动静。

    不过,骗开城门容易,趁其不备先一步控制住东城门也不难,但问题要抵挡住敌军的反扑,最终还要赶在敌援来临之前,将丹阳城占据下来,则不是难事。

    更不要说他们还有近五万老弱妇孺暴露在三十里外的延陵埠,是楚州军随手便能攻到的软肋。

    才一会儿工夫,袁国维便坐不住,跟韩谦说道:“我到前面看一看去。”

    韩谦整理衣甲,着人将战马牵过来,翻身上马,将一杆长六尺的直脊斩马大刀横在身前,便要驱马赶去城下。

    袁国维大惊,说道:“前方还在混战,大人前往,过于凶险。”

    楚州军最善奇袭,前方还在混战,主将进入战场最容易被突袭斩首,袁国维拉住韩谦胯下战马的缰绳,劝他留在这里坐镇,由他到前方盯着战局发展便成。

    “我不上阵,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才能拿下丹阳。我们就这些的人手,怎么损耗得起?”韩谦将缰绳从袁国维手里夺过来,不容置疑的大声喝斥道。

    三千残兵是真正的残兵剩勇,有女人老者,也有疫病多年的病夫,之前李普带着他们丢盔弃甲,很多人兵甲都不齐全,韩谦扮作商旅过来,也不会携带太多的兵甲、战械,目前战斗力最强、整编制的一队人马,就是他身边两百人规模的亲卫营。

    他要是不亲率亲卫营精锐上阵厮杀,要是孔熙荣、赵无忌他们进城后没有扛住楚州军的反扑,甚至没能将城里的楚州军第一时间杀溃,让对方反应过来,他们就都有可能功亏一匮。

    他到金陵来,便是要在九死一生里搏得一线生机,哪里还能怕在战场上遭遇意外?

    袁国维见劝不住韩谦,只能也牵来一匹战马,紧挨着韩谦往城下杀去。

    韩谦纵马赶到城下,孔熙荣他们已经控制住东城门,城门内侧的长街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

    对于绝大多数将卒而言,身披战甲、手持兵刃弓弩,从河渠跑到城下里许路程,即便还没有激烈厮杀,就便有些气喘吁吁,但韩谦却不容他们占据东城门整顿阵形,更不容他们停下脚来歇气,抓住缰绳,大声呼喝着:“不要停,往城里杀去!你们的妻儿老少,两个月前就是被他们赶出城,两个月前,你们有多少兄弟死于他们的奸计之下!”

    韩谦督促全军不得有丝毫的停留,勒令他们进城之后,立即沿着蛛丝般的街巷往丹阳城深处杀去,甚至都不打算留下人马去守东城门。

    他们阵形是乱,但守军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摸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只会更乱。

    他们要想成功夺下丹阳城,必须不能给守军一点反应的时间,甚至还要想法设法将丹阳城内的局势搅得更乱、乱得更彻底,提前渗透进来的斥候,这时候也都开始在各处燃屋烧舍,引发一处处火光腾腾、黑烟滚滚的大火……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失城

    东城遇袭时,秦冉正在县衙后宅搂着添香楼的魁首花想容做着美梦,长满老茧的手,即便是在梦里,还不停在花想容那雪腻似玉的娇躯捏|摸着,叫花想容在睡梦里嘤嘤发出不满的抗议,却又没有办法将他粗壮的长毛手臂挪开。

    秦冉在梦里隐约听到些动静,多年养成的警觉当下便叫他惊醒过来,猛然睁开眼,像一头野兽在遇到强敌时汗毛都竖立起来,静听外面的响动。

    花想容却是被秦冉的动作惊醒,填以丝絮的薄绸被有半幅拖到地上,诱人的香肩玉臂暴露出来。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慵懒的打个哈欠,看着窗外昏暗一片,仅有青蒙蒙的光亮透进来,嘤然说了一句“时辰还早”,丰腴修长的大腿便要缠到秦冉那粗壮的腰腹上,再美美的睡上一觉,冷不防秦冉猛然将她推开,从床榻摔下去,雪白丰满的臀砸到砖地上,带出波浪荡漾般的颤动。

    只可惜秦冉已经无暇欣赏眼前这人间绝色,抓起案前的战戟推开窗,院子外守夜的侍卫还昏昏欲睡,并没有警觉,拿着战戟砰砰砰的敲打窗户,大喝吩咐道:“黑牛、李驴,出去看到底怎么回事?”

    秦冉所穿乃是重甲,穿戴繁琐,在花想容手忙脚乱的相助下好不容易穿好,他走出院子,这时候外面的侍卫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城里有几处街巷都一起走水,连着他们圈养战马的几处马棚也都被人混进去,此时烟雾滚滚,火光腾腾,两三百匹受惊的战马冲出棚院,在街巷上乱窜,声势惊人。

    秦冉察觉到东城动静最是嘈杂,其他地方应是袭敌斥候潜伏进来搞出来的骚乱,意在混淆视听。

    即便在城里,军令传递也是混乱而缓慢的,秦冉看骚乱扩散极快,等不得手下指挥使们率精锐过来会合,兵贵神速,他甚至都等不得手下从马棚牵更多的战马过来,便先率县衙后宅集结起来的百余侍卫,往东城门赶去。

    秦冉率部出县衙不足百米,便与率部从东城门沿长街往西猛冲的孔熙荣撞到一起,双方杀作一团。

    秦冉在楚州军也是勇武卓著的战将,一马当先与身穿重甲、持斩马大刀催马前行的孔熙荣撞到一起。

    两人也不说话,打过照面便都大喝着摧动胯下战马持刀挥戟怒砍怒斩,刀戟相接打出哧溜一串火星。

    之后双方的甲卒才冲上来,两人胯下的战马瞬时间就被对方兵卒手里的长矛捅瘫在地,鲜血溅流,痛嘶连连。

    孔熙荣大腿连同襟甲被对方一员军将捅出的锋锐长矛戳穿,好在身后甲卒护持及时,数名健勇手持铁盾“砰砰砰”的替他挡住十数下长矛捅刺。

    从这接战的瞬间便能看到,秦冉身边近卫很多都是技击好手,长矛捅刺的速度又快又狠,孔熙荣肩头还挨了两击长刀斩劈。

    不过,长刀斩劈的力量比不上长矛捅刺,精钢所铸的肩甲相对又厚实得很,被斩开两道印子,都没有被斩穿。

    孔熙荣不便移动,但也不退后,便在被两侧街铺逼仄得仅剩两丈余宽的长街上,一瘸一拐的与诸将卒往前挪动,一刀接一刀,往身前的戟矛铁盾猛劈猛斩。

    两三百人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厮杀作一团,身手灵活是完全不抵用的,技击好手的实力也被压制下来,主要还得是比拼气力,一旦铁盾被斩歪,或者持盾者失足跌倒,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五六支锋锐长矛捅刺过来,左右要没有同僚及时持盾掩护,多厚的重甲都未必管用。

    要说武力及个人身体的强壮程度,还是秦冉身边的侍卫更强一些,甚至还要更训练有素一些,技击好手也多,短短十几个呼吸,孔熙荣身边就有七八人被砍翻在地,身上捅出一个个血窟窿。

    不过,孔熙荣身后皆是悍不畏死的哀兵,七八人被砍翻在地,后面的人却更凶悍的往前冲,没有丝毫的犹豫跟停顿,只是嫌长街太狭窄,更多的人没有办法挤到前阵厮杀。

    街巷太窄,有人迫不及待的爬上屋顶,踩着瓦檐破碎,将手里的短矛猛掷下来,或直接以血肉之躯猛扑下来。

    楚州军已经堪称虎贲,但除了信王殿下身边的银戟卫卒外,秦冉还没有见过哪支人马能想象前这般不要命的猛打猛攻。

    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反倒叫秦冉与身边的虎狼之卒心怯。

    “吼!”

    孔熙荣脖子中了一箭,虽然只是插皮而过,但伸手一抹都是鲜血,涂到脸上怒吼,更是虎勇异常。

    大家都是穿着楚国的兵服,对面仅仅是在脖子系着白巾以示区别,秦冉开始时还想着以最勇猛的姿态,闷声将这支袭敌打缩回去,打了片晌发现对方实在难啃,反而不好开口喝问到底是哪方人马敢来捋楚州军的虎须。

    虽然城里并没有一处地方能供两千精锐及两千多匹战马一起入驻,但好在都在征用县衙附近的宅院作为军营。

    秦冉见迎面而来的这股敌军实在是无法啃动,退后三四十步便是一处楚州军征用来充当营房的大院,他被迫率残部退入院中,想着从其他地方组织兵力,将杀入城中的袭敌驱赶出去。

    “是哪里来的敌军,可曾查清楚?”

    秦冉冲着身边的侍卫吼叫着问道。

    “不清楚,东城门有逃散下来的残兵,开始误以为是遇袭的征粮兵逃回城来,没有警惕就打开城门放他们冲进来了。”侍卫乱糟糟的回道。

    “狗|娘!都是一群生儿子没腚|眼的蠢货!”秦冉气得哇哇大叫,但看院外嘈杂声越来越响,走水失火地越来越多,院子里大门被砸得砰砰乱门,他爬到主屋的高顶之上,便看到像洪水一般的敌军从东城门进来,根本就没有一丝的停顿,而是直接分散开,分成三五十人一支的小队,从条条支巷往丹阳城里猛杀猛冲。

    看到这一幕,秦冉心头泛起一股绝望。

    袭敌推进的速度太快了。

    大多数守军这时候都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有些反应快的,也是刚刚穿好铠甲整队要出来增援,但上了街巷便迎头撞上敌军,很快就被杀散杀乱。

    除了他脚下的院子以及暂时还没有被波及的其他三座城门,其他地方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更不要说反攻了,甚至大多数守军都还没有搞清楚袭敌到底从哪座城门突袭而来,更不要说搞清楚他们是在跟哪方势力在激战了……

    这仗还要怎么打?

    秦冉也禁不住心慌起来。

    他在丹阳仅有两千守军,但他此时看到已经从东城冲杀进来的袭敌,都快超过两千了,而被城墙挡住视线的东城门外,不知道还有多少敌军等着冲杀进来。

    看敌军完全没有要留一点兵马在东城门整顿阵形的样子,秦冉怀疑突袭进来的敌军,数量要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敌军?

    安宁宫在金陵的兵马?

    不像啊,楚州军得有多少斥候盯着金陵,怎么可能会让这么多人的一支兵马漏过来?

    信昌侯李普所部?

    也不对啊,就算信昌侯李普及陈铭升这两个没卵货敢跟他们撕破脸,他们将桃坞集所剩不多的兵户都榨光了,手里也剩不到三千青壮能用啊。

    看东城门外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城外少说还有两三千的人马啊!

    是丹阳南面的州县归附安宁宫,集结州县地方兵来攻打丹阳?

    越杭两州有精锐禁军驻扎,但路途尚远,而湖秀常苏等州距离丹阳较近,但这几州的地方州营有这么能打吗?

    秦冉心怯了,担心稍有迟疑他自己都会被围于城中再也杀不出去。

    等了片晌,看到袭敌还有兵马不断从东城门进来,他便跳下屋顶,带着侍卫与驻宿在这院子里的两百多精锐,从后院冲出,将从支巷扑过来数十袭敌杀退,边打边往北城退去;同时也派人通知城里的其他守军,都出城门跟他会合。

    秦冉浴血杀出丹阳城北门,先退到北城外五里开外、主峰仅十数丈高、东西绵延仅两里多的舜王山南坡,这时候微带炽热的初阳才从东面的林梢头升起来。

    袭敌还忙着控制丹阳城、清剿城内的残兵,暂时还没有人马从丹阳城追杀出来,秦冉稍稍歇了一口气,一边派人赶往临江的丹徒城以及宝华山东南麓的静山庵报信,一边在舜王山南麓收拢从丹阳城仓皇逃出来的残兵。

    除了往其他方向跑散的兵马外,秦冉看到身边仅有七八百残兵、四五百匹战马,他心口绞痛、欲哭无泪,没有想都没有搞清楚敌人是谁,就莫名其妙丢掉丹阳城,手下兵将还损失逾半。

    这些都是楚州健儿,是跟随他多年的兄弟,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都指挥使饶耿交待,要怎么面对信王。

第三百八十八章 以山为城

    楚州军主将秦冉逃得太快,韩谦率侍卫营进城并没有捞到硬仗打,仅仅在夺西城外,与两股百余人规模的守军先后撞上,也没有花多大力气就将其杀溃掉。

    韩谦亲手斩杀两敌,溅了一身血,便被袁国维率着人死死护卫在阵中,斩马大刀的刃口都没有破缺,便成了摆饰。

    韩谦没有去县衙,而是直接在西城门收整兵马。

    丹阳城内建筑以砖木为主,一旦引发大火便很难熄灭,现在兵荒马乱的,也没有多少人能腾出手来去灭火,只能等可烧的都烧光,大火自然也就慢慢熄灭掉。

    袁国维站在韩谦身侧,看着城内火光隐隐,心里的波澜却迟迟不能平息,他没想到这一仗以快打乱,会如此顺利的收场。

    不过,他振奋甚至可以说亢奋的内心,也有着压制不住的担忧,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办?

    他们夺下丹阳城,只能说是在楚州军身上狠狠的捋了一把毛,并没能重创楚州军的实力,却是叫楚州军足够痛,也不难想象楚州军反应过来之后,会如何的暴跳如雷。

    潭州与楚州的盟约到这一刻,算是彻底撕成粉碎,但韩谦与安宁宫有深仇大恨,岳阳也传檄天下怒斥安宁宫与太子谋害先帝逆篡帝位,双方水火不相容,他们在陵就这点人马,孤立无援,还有四万多妇孺纯粹是累赘,却要面对两个兵力比他们强大十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强敌,要怎么才能生存到最后?

    袁国维心里的担忧跟困惑太多了,不过城下的将卒这一刻却在享受着复仇跟斩杀强敌的痛快,看到韩谦与袁国维站在城头,聚拢过来大呼连连。

    “施绩、肖大虎!”韩谦将作战勇猛,但没有怎么受伤的施绩、肖大虎两人点名叫到城下来,俯身吩咐道,“你们立即一队人马赶去延陵,组织所有的妇孺,撤往茅山!辎重都先抛弃,暂时不取,等我们这边整编好之后,便直接赶去茅山,与你们会合!”

    “大人,我们费老鼻子劲,打下丹阳,不守丹阳?”施绩站在城下,困惑不解的大声问道。

    “不守!”

    韩谦并不避讳公开讨论他初定的战略,眼下三千将卒是疲兵残兵,一定要将所有人的勇猛无畏都激发出来,他们才有可能坚持到最后,那在思想上就要进行充分的动员,大声说道,

    “我们这一仗,除了报之前的一箭之仇外,更主要是将我们的獠牙利爪露出来。不管是信王还是安宁宫贼后,我们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谁敢伤害我父母妻小,除非我们都死尽,不然便要叫他们付出痛不欲生的血的代价。所以有些仗一定要打,一定要不畏牺牲的去打,不过,丹阳城太小,不会有太多的存粮,距离丹徒、宝华山又太近,我们这么多老弱妇孺一旦被楚州兵马围于城中,就很难有进退的空间,而城里的存粮也难以维持太久。我们撤往茅山,则能以山为城,任何敢与我们为敌、奢想要消灭我们的势力,我们要让茅山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黑土都涂上他们的血!即便上苍注定韩谦必死,韩谦也要与诸将卒死个痛快!”

    “好,好,即便是死,也死个痛快!”

    城墙内侧的将卒狂呼响应道。

    “好,好,未将这便领命去延陵,组织妇孺撤去茅山!”施绩、肖大虎也大声应道,点齐他们手下两百多将卒,牵来刚缴获得手的战马,第一时间出城赶去延陵埠,组织留在那里的四万多老弱妇孺撤往茅山。

    桃坞集兵户,大多数人都接受过初步的骑兵训练,只是谈不上擅长。

    新缴获的战马都还带有倔脾气,施绩、肖大虎他们率队,出城后一路走得歪歪斜斜,韩谦站在城头甚至还不时看到有人摔下战马,但大家摔得再鼻青眼肿,也没有人说要停歇下来。

    留给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楚州军主力所在的丹徒城,就在丹阳城北面六十余里临江而立。

    虽然延陵距离茅山东麓才二十余里,但四万多老弱妇孺的行动,与训练有素的军队比起来,绝对要迟缓太多。

    韩谦在丹阳,暂时还能吸引住楚州军的注意力,叫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再拖延也拖延不了多久时间,即便散兵剩勇发现不了延陵埠的异常,但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楚州军必然要加强对延陵一线的侦察,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城里的形势进一步稳定下来,孔熙荣裹过伤后,还坚持与赵无忌一起带队在城内搜剿所剩不多的残敌;窦荣、魏常等人则率队敲开一户户深宅大院,搜缴粮秣物资,并将缴得的战马往西城门这边集中。

    楚州军渡江之后,派出兵马到附近的州县征粮,基本上都是好言好语的分派任务,他们在政治上还是要争取附近官绅世族的支持,目的还是要登上帝位,但韩谦他们却没有这个时间,只能挑选大户进行掠城,那一座座深宅大院敲不开便砸,便翻墙而入。

    四五万人一天就要消耗三四百石粮谷,而且茅山之中没有多少村寨,存粮极为有限,而信昌侯李普之前率领众人在延陵埠停了近两个月,差不多将延陵埠的存粮耗尽,他们能赶在楚州军反应过来之前,多运一些粮谷进山,都是要争争分夺秒去做的。

    “韩大人说要以山为城,到底是有什么具体的计划?”袁国维这时候见城里的形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便往深里探究韩谦下一步的计划,他们已经跨出第一步的,接下来还是要派人跟岳阳联络上,袁国维作为效忠于潭王的老臣,也在韩谦之外,向岳阳单独汇报的,此时也希望能知道更多的东西。

    “……说到以山为城,秋湖山便是以山为城,但奈何就这样被李普白白丢弃掉了,”韩谦往西北方向望去,秋湖山就在那个方向上,颇为遗憾的说道,“李普要是有胆子留守秋湖山,至少在一年之内不怕安宁宫能攻下来,又哪里会有此时的狼狈?”

    袁国维细想秋糊山的防御体系,心想也是。

    秋湖山的正面是坚固的军府城垒封住进山的谷口,四周的山嵴豁口,也都建有坚固的哨堡,更为主要的秋湖山背依绵延近百里的宝华山,而这几年开采煤石、铁矿,对后山的开采较为充分,还有栈道能直接通往宝华山北麓的长江。

    这种情况下,大股兵马从正面打不进秋湖山,而小股兵马即便能从山间小道渗透进去,却又拿六七千精锐战兵没辙,他们甚至还能通过山间小道从外面补充粮草、精锐兵马。

    秋湖山是以整座宝华山为城,除非安宁宫或者楚州能彻底控制住金陵、润州,要不然根本就不用担心谁会啃他们这根硬骨头。

    只可惜韩谦与沈漾从筹建龙雀军之初,就往秋湖山投入那么多的资源跟精力,建造出来的防御体系,信昌侯李普及郑畅、韩道铭他们竟然没有人敢守,看到安宁宫控制住金陵之后,便第一时间仓皇东逃,甚至还令上万妇孺老弱被安宁宫俘去斩首。

    想到这里,袁国维也是痛心疾首,但可惜有太妃、郑畅等人在,他们却绝不会承认当初放弃秋湖山是错误之极的选择。

    茅山要比宝华山小许多,南北绵延差不多仅有二十里、东西纵横也仅有七八里,山川形势要比宝华山差许多,而他们手里仅有三千残兵,却要护庇四五万妇孺。

    不过以茅山为城,退守茅山,总比困守丹阳城要强出一大截。

    …………

    …………

    “……”

    晴空万里无云,站在河畔往东北方向眺望过去,能看到丹阳城上空黑烟滚滚,信昌侯李普站在那里半天都不知道该言语什么,心内波澜汹涌却难有一息的平静:

    韩谦这孙子竟然真带着三千残兵去打有两千楚州军精锐驻守的丹阳城去了?而在延陵埠这边,除了将千余健妇临时组织起来的女营外,这孙子竟然没有留一兵一卒防守!

    这孙子就不怕撕破脸后,信王派三五百精锐骑马,将这里四五万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屠个干净?

    信昌侯李普心内在翻腾着巨浪。

    今日是韩谦约定放他们自行返回岳阳的三天约期之后,信昌侯李普凌晨便感觉到不对劲,熬到天边现出鱼肚白便派人出软禁他们的院子进镇子察看,才发现延陵埠的残兵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普还以为韩谦这孙子心狠手辣,抛弃妇孺,带着不多的残兵连夜骗走了,他内心也是巴不得如此,但很快看到丹阳城那边火光隐隐约约。

    他这才知道韩谦昨日入夜后,趁着楚州军的不防备,就带兵马摸黑潜伏到丹阳城附近,然后趁着天将亮未亮之时的昏暗,杀入丹阳城中,毫无顾忌的将楚州与潭州之间的盟约撕成粉碎。

    韩谦的大胆妄为与剑走偏锋,再一次将李普深深的震惊住。

    他都不知道韩谦凭什么觉得凭借三千残兵能夺下丹阳城,而就算趁敌不备,打下丹阳城,他手底下还能剩多少人,又凭什么去面对怒火中烧、已经渡过江来的五万楚州军精锐?

    这孙子难道不知道,信王杨元演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就能将延陵埠这边的四五万老弱妇孺捏成粉碎吗?

    这孙子难道不知道楚州与潭州之间的盟约,哪怕就剩最后一张假皮,也不能轻易撕碎吗?

    岳阳早已传檄天下,奴斥安宁宫与太子谋害先帝而篡夺帝位,双方绝不可能媾和、妥协,此时又撕碎与楚州的盟约,难不成岳阳要与安宁宫、楚州同时为敌?!

第三百八十九章 弃城

    “侯爷,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走?”

    陈铭升走到河边劝信昌侯府离开这个是非之事;当务之急他们还是想办法先回岳阳,要不然的话,他们就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有百般能耐都发挥不出来。

    此时韩谦不在延陵,暂时没有人会阻拦他们,但等韩谦这孙子回来,会不会变卦,那就难说了。

    信昌侯李普看陈铭升带着手下,才找来几匹被韩谦丢弃下来的瘸马,满心苦涩,问道:“走,怎么走?”

    他们要回岳阳,要么走水路逆长江而上,要么经宁国翻越宣歙之间的群山峻岭,然后从洪州、袁州借道,走陆路经衡州绕回岳阳。

    走水路的话,他们及扈卫一百多人,无论是找两千石载量以上的大船,还是多艘中型船舶,如今兵荒马乱都不容易,而且一旦进入长江水道,目标极大,容易成为被袭击的目标。

    再说,他们手下扈卫是还有一百多人跟着,但没有一人能操舵操纵帆桅,除非岳阳派船来接,要不然的话,水路要怎么走?

    走陆路的话,仅靠几匹瘸马,两千多里山山水水,他们要走到驴年马月才能到岳阳?

    虽然李普也担心韩谦会翻脸不认人,但他们现在想要搞到船,又或者说想搞到足够多的马匹,还是要等韩谦回来,或者他们直接去丹阳找韩谦交涉。

    李普、陈铭升进退两难之时,肖大虎、施绩带着人与一部分马匹先赶回来疏散妇孺,也带回仅用半个时辰就重创守军攻下丹阳城的消息。

    信昌侯李普心里可没有半点兴奋。

    在他看来,趁守军不备夺下丹阳城,并不是多难办到的事情,关键是他们现在已经将楚州军狠狠刺痛了,接下来如何抵挡楚州军的疯狂报复?

    然而听到肖大虎、施绩派人分散下去,动员老弱妇孺用过午食就都撤往茅山,信昌侯李普更是震惊,心里大叫:韩谦你个马马匹,费那么大劲夺下丹阳城,又将楚州军彻底撩拨起来、撩拨得怒火中烧,你却要撤守茅山?

    你要是早就决定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撤守茅山,又是得了哪门子失心疯,非要偷袭丹阳?

    信昌侯李普心里一片混乱,完全猜不到韩谦有什么打算,陈铭升却满心眼馋肖大虎、施绩他们午前带回来的两百多健壮战马,心想他们一百多精锐,要能有这两百多匹健马,走陆路返回岳阳将易如反掌。

    不过,陈铭升带着手下跑过去抢马,却被肖大虎、施绩带着人连敲带打的给轰了回来。

    肖大虎、施绩都是胆大妄为的血性男儿,为了父母亲人甘当逃卒,不惜千里迢迢逃回金陵来,哪里还会畏惧已经被韩谦明确夺去兵权的信昌侯李普及陈铭升两人?

    何况凌晨夺下丹阳城,他们二人与手下将卒内心还正激动着,热血未冷,情绪激动之下,更恨李普及陈铭升的无能,虽然没有拉开架式厮杀在一起,但棍棒之下,还是活生生将陈铭升手下两名试图强抢战马的亲卫打死。

    最后还是陈铭升看事态有失控的可能,先带着手下撤到埠尾的宅子里。

    施绩、肖大虎也是得理不饶人的家伙,更何况韩谦还没有明确下令放李普、陈铭升离开,当下又安排人手将埠尾李普、陈铭升带人退守的宅子堵住。

    施绩、肖大虎第一批就带回两百多人马组织妇孺往茅山疏散,但好在韩谦过去三天,整顿残兵之余,挑选出两三千健妇组建女营,女营难以用在正面的冲锋陷阵上,但用于普通的秩序维持及营地守卫,还是能补充人手的不足。

    要不然的话,仅仅是为护卫近五万老弱妇孺,三千残兵就什么事都不要想干了。

    虽然冲开二百多健妇的封堵不是难事,但信昌侯李普及陈铭升担心事态失控后,只会令他们返回岳阳的道路变得更艰难,暂时也是先耐着性子等韩谦归来。

    …………

    …………

    晚霞铺满晴空之时,韩谦才过西浦河浮桥,他牵住缰绳,回首眺望身后的田野以及大火烧了一天才刚刚熄灭的丹阳城,余烬未灭,此时还有断断续续有黑烟从城里升腾而起。

    “还以为杨元演有多厉害呢,他要是这时候敢派两千精骑穿插过来,我们今天可就难看了啊!”孔熙荣伤势不算重,但大腿被扎出一个窟窿,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马车上随队西撤,这时候看北面西浦河两岸除了有十数骑斥候游曳,并没有更多的楚州军似狼似虎猛扑过来,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你大腿上被戳了一枪还没捞够啊,你先养好伤,以后有你冲锋陷阵的机会。”韩谦笑道。

    昨日寿州军有两万精锐,在楼船军水师的掩护下,从北面滁州渡江,进驻到宝华山西麓山脚下的长春宫,使得安宁宫在金陵城以东的兵马,再次增加到五万以上。

    韩谦选择今日突袭丹阳城,主要也是借寿州兵马的势,以快打乱,使杨元溥、王文谦心里生疑,不敢轻举妄动。

    但即便是如此,也是凶险到极点。

    孔熙荣只管冲锋陷阵就好,韩谦却需要考虑更多的因素,也是在他们主力撤到西浦河西岸之后,心头的悬石才算是暂时落地,但即便如此,他们今夜也都要撤到茅山去,不能在延陵再作滞留。

    延陵距离丹徒仅八十里,距离楚州军在静山庵的前锋大营,更是不到六十里。

    信王杨元演与王文谦再迟钝,这时候应该也知道他到金陵了,待他们回过神来,楚州精骑无论是从丹徒出来,还是从静山庵出来,奔袭延陵只需要半天就够了。

    而延陵作为镇埠,虽然有一两千户人家聚集居住,比普通的县城人口还要密集,屋舍鳞次栉比,但没有围墙的遮护,抵挡不住骑兵的冲击,不是能守之地。

    这会儿,施绩从延陵埠方向打马赶过来,禀报他们午前赶到延陵埠之后的妇孺撤退情况。

    听施绩说信昌侯李普、陈铭升曾意图夺马却被打回去的事情,韩谦也只是哧然一笑,说道:“不要理会他们,放他们离开吧你们加紧时间将最后一批人马撤往茅山,多多少少还能睡几天安稳觉……”

    韩谦是不想理会李普、陈铭升,下令解除对李普等人的软禁,但李普、陈铭升却没有立时就走,反倒在十数人的簇拥,很快直接找到韩谦这里来。

    “李侯爷还特意赶过来跟我告别啊?”韩谦手执马鞭,俯在马背眯眼看着李普,问道。

    “告你娘个别!”陈铭升心里大骂道。

    他们此时不仅没有马匹,连百余人维持三五日的口粮都没有,甚至今日发生夺马纠纷之后,施绩、肖大虎还断了他们的炊食。

    他们这么多人整天都被封锁在宅院里,没有吃食,饥肠辘辘等到现在,韩谦才领三四千残兵回来。

    李普看韩谦身后的兵马,没有要进延陵埠的意思,而是直接往茅山方向而去,看来施绩、肖大虎回来后说守茅山之事不假,但这也是他最想不透的地方。

    韩谦既然早就决定率妇孺撤守茅山,为何要突袭丹阳城,为何一定要刺痛、激怒杨元演这头恶蛟?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是得了失心疯吗?

    见韩谦神色慵懒,好像郊游归来一般,李普胸口像是塞了一团带刺的草,说不出的不舒服,严厉盯住韩谦质问道:

    “你擅作主张进攻楚州军,破坏两家盟约,你可知后果?你难不成想要岳阳同时与安宁宫、楚州为敌?”

    韩谦瞥了李普一眼,反问道:

    “要不然呢?”

    李普压着心头的恼恨,说道:“你要保四五万老弱妇孺,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哪怕你率四五万老弱妇孺撤守茅山,也完全没有必要此时与楚州军为敌,而楚州兵马在与安宁宫决出胜负之前,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今日去偷袭丹阳城,夺下丹阳城洗掠一番,却又无意固守,你无非是对楚州泄恨、以报私仇而已。”

    面对李普的指责、质疑,韩谦只是抱以一笑。

    没有人会想到金陵被围后将是何等的惨烈,大概也没有人会想明白他为何要在这时螳臂车般跟楚州撕破脸吧?

    就算沈漾、杨元溥过来,韩谦也很难解释他今天袭夺丹阳城的动机,当然就更不想在李普身上浪费唇舌,只是淡淡的说道:

    “李侯爷你说这话可不公平,李侯爷你可还毛发不损的站在这里啊,我泄哪门子恨,报哪门子仇?”

    “你……”信昌侯李普没想到韩谦还将其父受刑之事拿出来说,梗着脖子说道,“我倒要留下来看你如何收拾这残局!”

    “李侯爷要留下来,韩谦自然不敢相拦,但要是再发生午前的事情,休要怪我韩某人军法无情。”韩谦说道。

    一旁的陈铭升鼻子都气歪了,韩谦真要对法度有一点点的敬畏,哪里会做得出鼓动将卒哗变、强夺兵权的事情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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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