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山水之隐
(大章补昨天缺的一章)
茅山不比宝华山,更不要说跟荆蜀大地的武陵山、雪峰山、巫山、大巴山等雄奇山岳相提并论了,但在江淮平原之上,也可以说是峰峦叠嶂、山岩险峻、林洞迂回、溪涧纵横交织。
茅山作为道教上清宗坛的祖山,有第一福地、第八洞天之誉,自汉晋以降到前朝,茅山的道场逐渐发展到巅峰。
即便之前的升州节度使以及天佑帝都压制佛道的发展,加上近百年来战火连绵,但茅山之中还保留宫观殿阁等道教建筑近二百座。
位于雷平峰紫墟观就拥有六座道院,只是数十年未得修缮,已经是残破不堪,一条石径劈山而出,仿佛一道绳索连着半山腰的道观与山脚下的山谷。
山谷里座落着一座小村寨,十几户人家聚寨而居,山上的道观里有十几个年老的道人在栖息修行。
午后便陆续有大批的妇孺从山外,进入雷平峰山脚下的山谷里,在山谷里挨着十数户民宅安营扎寨。
今夜天晴,星月皎洁,到午夜时分差不多已有两三千人挤入雷平峰下占地不足两百亩地的山谷。
道教香火不盛,紫墟观里也就十数年老道人守着残破多年没有修缮的空旷道院,看着这一幕惶惶难安。
即便进山的人群,暂时还没有人登上雷平峰找来紫墟观,但观里的道人怎么能安下心来呢?
如今兵荒马乱的,流民还是流匪,从来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道人们不知道是该紧闭道观呢,还是该打开大门,或者说派人到山谷里打探虚实。
只是打开大门或者派人去打探虚实,又有什么用?
道观里就十几个年纪老迈的道士,平时香火不盛,除了山下的村民供奉外,主要就是靠打理观后的十数亩菜园子养活自己,即便将全部的粮食都拿出来,也未必够今日挤进山谷里来的这两三千人饱餐一顿。
这时候三道矫健的身影,从西侧陡峭的山崖,借着钩索等物,很快的爬上雷平峰,身手敏捷,仿佛猿猴一般。
观后有一座残旧的凉亭,居首的那名青年径直往凉亭走云,看到紫墟观的观主云朴子此时还能悠然自得的与父亲弈棋为乐,完全无畏涌进来的那么多流民随时有可能将紫墟观给拆了,心想父亲说云朴子乃是当世不多见的道儒真是不虚,只是观里的其他道士这时候心态早就崩了。
坐在紫墟观观主云朴子面前的是个青矍老者,枯瘦的老脸透出大病在身的青灰色,但眼眸却是清澈,没有老年人的浑浊。
老者看到青年走过来,才放下手里的棋子,压抑住咳意,问道:“消息确认过了?”
“确切是韩谦过来了,三天前就从二叔手里夺走兵权,将二叔、陈铭升及扈卫囚于延陵埠,对外封锁住消息。韩谦在龙雀军兵户之中影响确实极大,我看二叔府上所养的家兵,也有不少人倒戈相随,二叔与陈铭升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青年有二十五六岁,看上去没有多么健壮,但短襟袍衫之下贲起的肌肉,透漏着绝强的力量,是自幼熬炼身体乃有大成的勇将,刚才借绳索攀百丈悬壁也丝毫不觉得吃力,他走到老者面前细禀他今日出山所侦察到的情形,说道,
“韩谦昨天夜里,趁着天黑率部出延陵埠,摸到丹阳城附近潜伏下来,凌晨时分出一部人马伪装成征粮兵骗开城门,然后三四千人一鼓作气攻入城中,仅用半个时辰就差不多控制住丹阳城。韩谦动作极快,守将对延陵没有防备,估计都没有摸清楚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强袭丹阳,就被打蒙了,乱糟糟一团仓促逃出丹阳,一直到午时才想到派斥候探马到延陵埠察探。不过昨日寿州两万精锐刚渡江,信王那边到天黑也没有动静,孩儿猜测韩谦就是有利用寿州军精锐渡江来混水摸鱼,但孩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韩谦攻下丹阳城却不守,最终还是带着四五万妇孺逃到茅山来。即使洗掠丹阳城得到百余车粮食,但也是得不偿失,仅能叫这些妇孺多支撑十数日而已,韩谦何苦去惹信王?即便要说是为了报仇血恨,安宁宫与他的仇怨不是更深,他此举不是反而更有助于安宁宫?”
“云朴先生可能猜出韩谦的用意?”老者问紫墟观的观主云朴子。
“我这些年在山里读经念佛,哪里还识什么军国大势?王爷可不要拿这种问题来为难老道。”观主说道。
“读经念佛,你这个老道,修的也是歪门斜道啊,”老者一边咳嗽,一边指着观主笑道,“你要是真不理世事,为何长乡侯王邕出使金陵,第一时间却先到紫墟观来上香?”
“神陵司早就随前朝烟消云散,所剩余孽所怀不过都是争权夺势的心思,与当年据地自雄的武将雄夫有何区别?我一生痴愚,倘若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岂不是比你那二弟还要狼狈?”观主却是死活不承认他与俗事有牵绊,说道,“王邕毕竟是王侯身份,又是故人之子,他要登这雷平峰,我还能拦着他不成?话说你不在洪州养着,跑到我紫墟观来做什么?你既便要出山,助杨元溥夺下洪州,少不得一个太师、太傅的尊位!”
老者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半天才缓过气来,也不跟老奸巨滑的观主争辩什么,沮丧说道:“王积雄走到叙州就油尽灯枯,我这身子还能熬几年?杨致堂没有防备我,也是看到我行将入土罢了,还谈什么出山?”
“我看杨致堂比你二弟还不如,即便有野心,到这一刻却还不敢显露出来,还选择骑墙观望,你真要出山,他有几个胆子敢拦你?”观主说道。
青年见云朴子对洪州的势态了如指掌,自然知晓他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般真老老实实留在这茅山道观中念经修行,只是他此时也猜不到父亲为何会来金陵以及韩谦意欲何为吧?
青年却是不管观主,直接问老者:“父亲,您觉得韩谦是为何意?”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老者没有直接回答青年的问题,而是袖手而立,望山涧之上的悠悠白云,吟诵了前朝诗词大家李商隐的一首诗作,说道,“大楚开国十七载,将臣多如过江之鲫,但说及能为苍生舍死忘死者,仅韩道勋一人,王积雄也只能算半个。”
“你当年痛痛快快交出兵权,怎么不将自己也算半个?杨元演要没有你留下来的底子,之前一仗可没有这么威风啊!”观主说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再说我当时也只是怕死而已,想多过几年太平日子,比不得王积雄,更不如韩道勋,”老者说道,“只是没想到狂澜终究是不止!”
“你的意思是说韩道勋家的这小子是为苍生而来,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观主回到正题上问道。
“如不是这样,我想不透他为何此时要来趟这浑水。”老者说道。
“孩儿也是蠢钝,”青年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何有这样的判断,在旁边插嘴问道,“世传韩谦乃心机深沉、阴狠辣毒之辈,父亲也曾评判淅川一战,韩谦乃有欺潭王孺子搏奇功之嫌,难为先帝所宠。而沈鹤毒发身亡之前曾到潭州宣旨,韩谦倘若没有察觉,便难当‘三五人’之誉,要是有察觉,那大楚分崩离析、金陵陷今日之危机,他就难辞其咎。”
“不错,我以往是觉得韩谦虽然大才,但有失阴狠,不过人是会变,会成长的,”老者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因此,我才要抱着病躯跑到金陵来,就是想看一看,面对当前的乱局,韩谦会不会来金陵,又或者先与知诰联手用兵攻下永州……”
观主插嘴问道:“区别在哪里?以贫道拙见,岳阳当先攻永州,以固根本才是。郑榆、郑畅主张屯兵黄鄂两州,不过是想借势巩固他们郑家在荆襄的势力,而柴建、李冲附从,则是想分李知诰的势你李家内部也不安宁啊,要不然这次也不用这么狼狈。”
老者对信昌侯府内部的事情不欲多言,说道:“郑家及柴建、周元他们是各藏私心,而先取永州或对岳阳有利,但拖延一年半载,金陵形势崩溃,江淮则分崩离析、赤地千里,血流飘杵。而在江淮彻底打残之后,大楚根基摇动,将难抵北军南侵……”
“何有此论?”换作其他人如此说,观主只会认为是妄出惊人之言,但观主知道眼前老者是何等人物,禁不住惊心问道。
青年也是疑惑不解。
老者说道:“不算属县,仅金陵一城就有六七十万人口,往年都是从东部的杨泰以及苏润湖秀越杭等江南东道诸州调粮,满足消耗。在金陵事变发生之后,扬泰已为楚州军彻底控制,并不断从中征兵调粮;在江南东道的粮秣,不要说商旅断绝了,去年年底之前就应该押解进金陵的纲粮,要么被楚州截作军饷,要么囤积在各州的大仓里成为这些人摇摆观望的筹码。事实上到今天,江南东道诸州的粮食,差不多有半年都没有一粒运入金陵,”老者说道,“你前日刚从金陵城回来,也知道金陵城里的粮价涨到几何了?”
“一石十五缗钱,比这两年最低时涨了三倍,但相比较当年一石粮贵值百缗钱的天价,还有很大的距离,更何况安宁宫此时也在着手想办法从西面的州县以及江北调粮过来平抑粮价了。”青年不以为意的说道。
“金陵以西,荆襄、湖南已经不受控制,下一步甚至会严格控制粮食往东输出;鄱阳湖连年大水,四周诸州山多地少,洪袁江池赣诸州即便没有观望的心思,手里也没有余粮,甚至还会随着岳阳在鄂、黄州不断增兵,江池等州也会随之招兵买马,加剧粮秣的消耗。江北历来都是多战之地,十多年来多事,就没有平息过,安宁宫就算控制着寿州、巢州、滁州,能征用的粮食也只能先勉强保障他们十数万兵马的粮秣补给,但难以兼顾人数众多的平民,”老者说道,“这些形势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险恶,但我们要将楚州已有及将有的心思考虑进去啊!”
“楚州打的心思是想一步步收紧金陵的粮秣供给,最终要他们因断粮而不战自溃?”青年震惊问道。
“静山庵一战过后,楚州军便迫不及待的从你二叔手里夺走丹阳,又将你二叔他们五万人驱逐到西浦河一线就粮,便多多少少有这个心思吧。他们走这步棋,除了用你二叔他们手里的老弱妇孺消耗溧阳、江乘一带的存粮,又将溧阳以东经湖州过来的商道封住。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特别的担忧,毕竟楚州当时应该是做了两手准备,或许更倾向于速战速决。不过,梁国大乱,令楚州一年之内无惧北面的压力,而岳阳那边调李知诰去守鄂州,郑家也会重点经营黄州,做出渔翁窥利之势,只怕叫楚州军更难下决心速攻金陵……”老者说道。
“楚州军怕强攻金陵,伤亡太大,或与安宁宫两败俱伤,最终只会叫岳阳渔翁得利?”青年问道。
老者点点头,说道:“楚州一旦没有要速战速决的意思,他们能有的战略选择,就会变得极有限!”
“随着越来越多的寿州兵马从宝华山西麓登岸,江乘等地的平民为避祸,都纷纷逃入金陵城中,而有难民想往东逃入润州、苏湖,则会遇到楚州兵马的拦截、洗掠,他们现在就已经有计划的将人往金陵城里赶?”青年突然察觉到他所搜集的信息,也有一些很明显的蛛丝马迹,问道,“父亲是说韩谦已经窥破楚州的计划,袭攻丹阳而不守,就是要破坏他们的计划?退守茅山,也是确保金陵东南角留出一个不受楚州军控制的缺口?”
“应该是如此,”老者说道,“双方是否有这样的心思,你且看楚州军攻不攻茅山以及韩谦守不守茅山,便能验证了!”
“想那茅山南北不过二十里,楚州倘若不容韩谦据守茅山为金陵打开一个缺口,韩谦手里仅三千不到的残兵、近五万妇孺,就粮都成问题,要怎么守茅山?”青年不解的问题。
“看他编女营,或有以妇孺守茅山、以精锐游走山外的打算吧?”老者说道。
“这种打法,他能支撑多久?”青年犹是不解或带有一丝不屑的问道。
“知其不可而为之,方为大勇。”老者叹道。
青年转脸看向山涧,显然对老者的话也不屑一顾,或者说对韩谦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作为不屑一顾,暗道这不是匹夫之勇吗?
观主云朴子将青年的反应看在眼里,将一枚棋子拍在棋盘上,跟老者说道:
“不管怎么说,韩谦潜到金陵擅夺兵权,大概也非你所指望的良贤之臣。”
“何为良臣?”老者问道。
观主云朴子微微一笑,不回答老者的问题。
看到青年对云朴子的话却颇有同感的样子,老者心里一叹,心想要是秀儿心里没有念想,神陵司所谓的心术不可能发挥作用,但他这辈子历经无数风浪,知道最难撼变的是人心。
他此时也懒得跟同样是一大把年纪的云朴子在这里勾心斗角,将心思转到棋盘的残局之上。
青年跟老者说道:“我看到二叔随韩谦他们一起进茅山,我要不要去见一见二叔?”
“你们一个个翅膀都长硬了,我硬要将你们留在身边,你们心里多半会生怨气,再说我这病入膏肓,想拦也拦不住你们两三年了,”老者拈着一枚棋子,轻叹一口气,说道,“你要记住几点,豫章王杨致堂城府比你想象得要深,不然杨氏宗室那么多旁系子弟,就他能封郡王以守洪州。你二叔难成大器,你此时去见你二叔或韩谦都行,但不要说我在山间,要是有可能,你还是尽可能助韩谦守茅山,不要与他为敌。”
“你都说守茅山乃是匹夫之勇了,助韩谦守茅山,不是跟着自寻死路?”青年心里嘀咕着,但嘴里还是满口答应下来。
…………
…………
大茅峰隐云庵,是茅山深处众多道庵之一,十数间陈旧庵院隐藏在山深林密之间,数名年老道姑守持,过着清贫如洗的修行生活,然而世间并无道佛拯救世人。
到午夜之时,隐云庵所在的山谷里,也陆续有近两千老弱妇孺驻进来。
看到有女营在维持秩序,庵里的数名道姑心情还算稳定,特别将后厨院借出来给这些人升火做饭。
“小姐,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收拾东西?要是再不走,被外面那些人察觉到小姐的身份,那可就真糟糕了啊!”隐云庵的西院庵堂里,两个腰间佩短刀的丫鬟出去打探消息,身手矫健的回来,看到小姐还坐在窗前悠然自得的握卷而读,都气得不行,赶紧上前整理行囊,准备趁夜离开隐云庵。
“我们是安分守己的修行之人,他们会为难我们作甚?”小姐放下书卷,抱膝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新绿的山林,有一道溪涧从窗前潺潺而过,山间静好的心思一点都没有为庵堂外的喧嚣、嘈杂打忧到。
“小姐都说流民与流匪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他们要是变成流匪,可不就会跟小姐讲什么道理啊。再说小姐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山大王,也会心动将小姐抢回去当压寨夫人,”年纪稍大一些的丫鬟嘀咕道,“再说了,小姐想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是我们之前看错韩家公子的情怀了好不好?不过,岳阳都跟楚州打成一团之后,韩家那位攻下丹阳而不守,不知道殿下与老大人会气成什么样呢,小姐不会心里还想着嫁到叙州去不成?小姐你就不怕韩家那位跟老大人见到面能撕了对方?”
“再胡说八道,我可真要掐你们的嘴了。”小姐羞道。
“得,得,我们掐自己的大嘴巴子得了吧?小姐你快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要是没有,我们赶紧动身吧,现在外面还乱糟糟一片,我们还能找到空隙出去,等到明天可能真就走不成了。”大丫鬟说道。
“可是我还没有想透他会怎么守茅山……”小姐托着雪腻的香腮,看着窗外的溪涧,疑惑的说道。
“但小姐你也不能将自己当成筹码交出去啊!”大丫鬟急道,“你真不怕将老大人活活气死啊!”
这时候一名黑衣人仓皇的走进院子里来,单膝跪到廊前,说道:“有一队兵卒径直往隐云庵闯来,似乎察觉到这里乃是我们的一处联络点。小姐快藏匿到后山,我们会还能为小姐拖延片晌。”
黑衣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后山的竹林里传出噗噗的破空之声,乃是他们安置在竹林深处的机关被触动,竹林里的栖鸟随之被惊飞起来,很快竹林里的人也不再掩藏行踪,脚步声大作朝庵堂围过来……
第三百九十一章 秘窟
翻过一道山嵴,在茅山北麓的山谷里,有一座建有二十多间石屋的庄院,掩映在茂密的树林里。驱马走到近处,看到这些石头所砌的墙上爬满青苔、草藤,很有些岁月斑驳的痕迹。
这里曾是冯家秘藏财货的秘库所在,在财货取出之后,几个看守秘库的聋哑老人早就随冯家奴婢一并迁入叙州,庄院也就废弃掉,成为猎户、药农或流浪汉在山里的栖脚地。
宅子前还能看到篝火残烬。
目前桃坞集兵户残部主力都已经进驻北麓山坳,忙到后半夜,等兵卒都扎下营来,韩谦与袁国维才带着一队亲卫赶到这处庄院来。
信昌侯李普与陈铭升带着数名扈卫,像是苍蝇似的骑着数匹瘸马一路跟着过来,满心疑惑韩谦没事做,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桃坞集兵户真正的精锐都还留在龙雀军中,韩谦只要还奉岳阳为主,信昌侯李普作为湖南行台右丞,作为潭王岳父,特别是在李普都已经服软的情况下,韩谦还真不能拿李普怎么样。
再说让李普跟在身边,总要比让他躲在背后动什么手脚要好。
赶到庄院里,李普才看到韩家家兵子弟出身的郭奴儿,早就带了一队人马在庄院里的一间石屋里,正将一筐筐泥土从石屋里挖出来,堆到院子里的空地上。
“日,你当初是不是没有将我舅家的藏宝从这里都取出来,还偷偷藏了一部分在这山庄里?”孔熙荣下马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要白韩谦一眼。
听孔熙荣这么说,李普也狐疑不定的盯着韩谦。
冯家定谋逆大罪之后,除了大理寺、御史台会同刑部抄没冯家族产外,潭王府也暗中抄得冯家大量的珠宝财货,前后总计有上百十万缗钱。
而潭王府主要都是利用这批财货,经营鄂州,筹备对马家的削藩战事。
这些事情,信昌侯李普当然是清楚的,也知道冯家有最为主要的一处藏宝秘窟就在茅山北麓的山岭 之中,但当年潭王府这边查抄暗中冯家秘藏的经手人是韩谦与姜获、袁国维等人,信昌侯府并没有人直接参与。
看到这一幕,李普也情不自禁的想,韩谦确实极有可能瞒过姜获、袁国维,私藏了大量的财货,毕竟当时缙云楼上上下下都是韩谦培养出来的嫡系。
都说人无横财不富,人无夜草不肥,要不是如此,李普都难以想象叙州崛起怎么可能这么快?
孔熙荣与韩谦关系亲近,乍乎乎的就直接问出来,李普现在可不想惹这杀胚,心里想着暂时将这笔帐给记下来,看韩谦日后回岳阳要怎么解释。
韩谦瞥了李普一眼,猜到这厮心里在想什么,冷声说道:“李侯爷要是想着日后能在殿下跟前告韩谦的状,亲自进石屋看清楚秘窟里所藏的财货,或许更好一些。”
“哼!”李普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他也不想被韩谦看轻了,昂然站在那里不动,看四周火把哔哔的被山风吹得晃动不休,说道,“你此时最需要兵甲、粮秣,即便私藏不计其数的财货,又有何用?难不成周边哪家敢将兵甲、粮秣卖给你?”
静山庵一战,桃坞集兵户是被徐渚打溃,除了伤亡逾半外,将卒溃逃时为了保命,不得不将大量笨重的兵甲抛弃掉。
韩谦接手三千残兵时,当时就剩不到两千套兵甲的样子,即便这次强袭丹阳,缴获一批兵甲,但也仅仅是勉强凑够三千多套兵甲。
不过,韩谦此时要编女营及少年兵营补充防卫兵力的不足,兵甲还是缺得厉害。
更为关键的一点,楚州军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到时候即便不强攻茅山,也会派兵盯住左右,杜绝韩谦派兵出山征粮的可能可能只需要十天时间,手里的粮食耗尽,吃饭就会成为大问题。
茅山是有很多座大大小小的道观庵堂,也有十数座大大小小的村寨,但人口加起来也就千余而已,存粮极为,即便他们白天从丹阳城劫来的上百多车粮谷,看上去有二三十万斤,数量不少,但是分摊到五万老弱妇孺的人头,每人仅有五六斤口粮,即便春夏之交能挖野菜、捕捞鱼蟹充饥,但又能支撑几天?
再者,韩谦袭下丹阳,劫来上千匹战马。
战马直接吃生草,易腹泄生瘟病不说,马食里不补充大量的豆料,奔跑起来无力,但上千匹战马,每天豆料要吃多少?
所以说,在李普看来,韩谦偷袭丹阳,与楚州彻底撕破脸,处境只会比以往艰难十倍,不会更好过。
李普此时还赖在这里不走,无非是想看韩谦无法收拾残局时被迫抛弃这些老弱妇孺的样子。
无能者总是喜欢看别人无能的样子。
问李普挑畔般的质问,韩谦却没有吭声,仿佛跟李普多说一句话,就浪费空气似的。
见韩谦这般模样,李普哼了两声,捋着间杂花白的长须,也是憋了一口气的站在一旁。
很快郭奴儿将秘窟重新填满的泥土清空,这时候才又带着人搬出一堆堆用油布包裹好的包裹出来,堆到院子里拆开,则是一堆堆用油脂浸染过的精铁构件。
信昌侯李普再无能,在当世将领之中也是要略高过普通水准,仅仅是配不上他此时的高位而已。
“床子弩!”李普一眼便看出这些油布包裹好的精铁构件,皆是床子弩或旋风弩的关键部件,愣怔的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还以为韩谦在抄查时,私下藏了冯家的财货,却没想到搬出来皆是战械部件,而且是桃坞集兵户残部所紧缺的攻防战械。
陈铭升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随着搬运油包的兵卒走进宽阔的石屋里,看到石屋里侧重新挖开来一个偌大的洞口,露出冯家曾经用来私藏财货的地底秘库来,黑黢黢的用火把照亮。
随着郭奴儿带人将油布包裹好的战械部件及一批精良兵甲都搬出来,李普才发现这处庄院秘库里,竟然藏有能组装三十具床子弩、三十架蝎子炮、三百具臂张弩的精铁部件,以及藏有五百柄斩马大刀、三百套精钢鳞甲、数百大盾以及上千捆铁棱利箭。
今天三千残兵打下丹阳城,纯粹是用险计,以快打乱,以最快的速度将守军打蒙掉,将守军驱逐出城,但凡守军主将秦冉敢率三五百精锐守住要害,形势就会极其的危险,即便最后能硬啃下来,伤亡也将难以控制。
说到底三千残兵当时仅有士气可用,真要摆明车马,列阵而战,战斗力要差楚州军精锐一截。
而能有这批兵甲战械补充进来,三千残兵才可以说真正拥有与楚州军正面对战的实力。
李普愣怔在那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冯家藏宝秘窟里,藏的都是这些玩艺儿,也不清楚韩谦到底什么时候在这里藏下这些东西?
冯家被抄家之后,韩谦不是很快就去叙州了吗,之前忙于削藩战事,而在削藩战事结束之后,又很快作为迎亲使被派往蜀国了吧?
看袁国维也是一脸的震惊,李普心知韩谦私藏这些兵甲战械,并没有动用缙云楼的力量,要不然就算他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作为缙云楼的两大掌案主事之一,袁国维也不可能不知情。
“里面还存在数千袋粮谷!节约点,大概能供四五万妇孺吃上一个月!”陈铭升附到李普耳侧说道,脸色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有这批藏粮,韩谦至少能在茅山拖上一个半月的时间,他们能在茅山留一个半月看韩谦的笑话或者说下场?
“李侯爷现在可知这盘棋被你下得有多臭了吧?”袁国维原本也不想恶了李普,但这一刻也忍不住奚落他一句。
李普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说实话,秋湖山那里作为预防金陵城里有变、潭王撤出城据守的主基地,所储存的粮谷要比这里多出数倍。还有完整的匠坊在运作。
要是打开始李普还无法理解韩谦以山为城的精髓韩谦要对妇孺进行充分的动员,所将采取的主要策略及作战办法,从午后就开始作宣传,李普他们想知道很容易他这时候再蠢,也多多少少能更看清楚韩谦最初的布局是什么。
他要是能率七千精锐守住秋湖山,将五万多妇孺很好的保护在宝华山南麓,岳阳只需要派一支精锐轻装渗透到金陵城南的茅山附近,利用提前藏于茅山的这批兵甲粮秣,或守茅山,或游弋于茅山周围,都能让岳阳在这场三方角逐中占据到相当的主动权。
甚至当初并不需要与王文谦合作,他们只要能在金陵一侧站稳脚,便有资格跟安宁宫谈判,迫使安宁宫退步,从而使徐明珍与楚州军先在江淮之间争出胜负来那样的话,他们也就实在没有那么必要迫切斩断韩道勋的生路!
韩谦转过身去,不愿再多看李普一眼。
这也叫李普更是心情复杂,但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愧疚,只是更忌惮韩谦、更忌惮韩谦心里对他的怨恨。
这时候施绩带着十数骑上山来,下马兴奋的说道:“大人,你说大茅峰隐云庵是楚州安插在金陵城外的贼窝子,我带人摸过去,大人猜我们这次捉到多大的一条鱼?”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大鱼
施绩所说的大鱼,还是一条美人鱼。
因为怕误伤到王?,在确知前后退路都被堵死的情况下,王?身边的侍卫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因此施绩带队,除了两人误中机关受伤之外,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王?主仆六人擒下。
也因为担心王?被受乱军侮辱,她身边的侍卫也是第一时间将其身份相告,没想到这次搜捕楚州在茅山里的贼窝子,竟然捉到楚州防御使府掌书记、扬州刺史王文谦之女这样的角色,施绩自然是不管夜色已深,第一时间将王?这么大的一条鱼以及仆从五人都押送到韩谦跟前来。
看到像被粽子般捆扎得结实的王?主仆数人,韩谦心里也是惊讶不已,王家大小姐这时候不应该留在岳阳幕埠山为其祖父王积雄守孝,即便担心岳阳会扣押她,也应该逃去丹徒跟其父王文谦会合,怎么跑茅山来了?
信昌侯李普也是困惑不解的盯着容貌清丽的王家大小姐打量,又迟疑不定的打量了韩谦两眼,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王文谦的女儿。
很多事情,信昌侯李普到现在总算是都拼凑明白过来了。
韩谦当初在潭州时就明确知道安宁宫对沈鹤下毒、意欲控制宫禁之事,甚至也早就看出当时天佑帝的性命也在安宁宫的掌握之下,为拖延时机,又为避免天佑帝仓促之间调楚州军渡江勤王,这才与杨元溥两人合谋,行瞒天过海之计,欺骗所有人,甚至包括天佑帝在内,让沈鹤看似得疫病而死。
只可惜楚州有王文谦。
最终是王文谦用计迫使韩道勋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继而在金陵掀起滔天狂澜。
后续也是王文谦主动联络他们,于秋湖山合谋颁传讨逆檄书,刺激安宁宫车裂韩道勋。
信昌侯李普相信韩谦欲报杀父之仇,安宁宫之后应该便是王文谦,要不然韩谦不会将王积雄的遗骨逐出叙州,不给一块安葬之地;他也认定韩谦今日凌晨毫无意义的突袭丹阳,是为泄私愤,但不知道他此时要如何对待王文谦的女儿?
王?随祖父王积雄到叙州吊唁韩道勋,韩谦心里再恨,也不可能留难王?,要不然的话,天下人都只会嘲笑他欺负妇孺,但此时韩谦在楚州秘密设于茅山的秘密巢穴里擒住王?,似乎没有必要再留情面。
韩谦总归不可能将她送往丹徒,送到王文谦的手里吧?信昌侯李普心里暗想。
“将侍卫关入地牢,另外再选栋干净的院子,请王家大小姐及侍婢住进去,严加看管起来,待王文谦派人来赎!”韩谦不想在王?身上浪费太多的脑细胞,吩咐施绩将王?主仆数人分别关押、软禁起来。
王?却没有做俘虏的自觉,刚松了绑,揉着被绳索勒得红肿的手腕,看着院子里刚从秘库搬出来的战械部件,讶异的问韩谦:“韩大人在金陵事变之前,便部署了这些?真是可惜,李侯爷与白石先生他们要是有胆量敢独守秋湖山,不为我爹爹算计,韩伯伯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不过也是奇怪啊,你要在秋湖山之外,再设秘密据点,也应该选择在宝华山的北麓临江之地择取,为何要选在茅山?在金陵事变之前,你不可能未卜先知我爹爹会用围城之策啊……”
叫王郡这么盯着,韩谦有一种被眼前这女子看透的浑身不自在。
他是听说王?自幼聪慧过人、博览群书,王积雄为相时也不避讳说过他的有好些奏书折子,便是当时才十三四岁的王?代笔,却无不中天佑帝的心意。
韩谦却是不知道她看到庭院里堆放的战械部件,眨眼间便能看到如此关键的疑点,而且是他无法说出口的疑点。
从梦境世界,他看到过既定的历史进程,而他早前也不确定金陵发生动荡,他是在金陵,还是在异乡,怎么可能不尽力多做一些准备?
所谓狡兔三窟,第二窟没有放在濒临大江的宝华山北麓,而是放在茅山,韩谦主要也是担心历史有着极难逆改的强大惯性,照着金陵被围城的势态进行部署。
楚州军一旦对金陵实行彻底的围困,就意味着距离金陵、润州更近又濒临长江的宝华山已经完全处于其控制之下,到时候即便在宝华山藏有大量的兵甲钱粮,也很难进去取出来。
只要江南东道没有极强的势力崛起,茅山的战略地位将远不如宝华山突显,从而会被楚州军或安宁宫及寿州军忽视。
这个里面的关键点,就是在韩谦很早就在为金陵被彻底围困后的势态考虑,但当世即便是三五人之列的智者,也只能在静山庵一战之后看出一些楚州军有意围困金陵的端倪与蛛丝马迹。
王?或许更清楚他父亲的谋算,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看出这么关键的疑点,也是令韩谦暗暗心惊。
韩谦没有理会王?的追问,但信昌侯李普脸皮再厚,被王?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如此数落,也是老脸一红,恨不得找块地将自己的老脸埋进去。
“小姐!”
王郡与两名侍女受到优待,此时被解开绳索,但三名侍卫则还被五花大绑的捆放在潮湿的泥地上,其中一人还以为王?心直口快,无意间泄漏楚州的核心机密,出声提醒道。
说实话他们也不知道楚州会用什么计策拿下金陵城,但平时见惯小姐跟家主斗智斗勇,也知道小姐最能明白家主会建议信王做怎样的选择,忍不住提醒她在韩谦面前要守口如瓶,不要轻易说漏楚州的机密。
王?伸手捂住檀唇,歉意的朝被绑住的侍卫看了一眼,俄尔又自言自语似的解释说道:“韩大人强袭丹阳,又弃之不守,转而守茅山,实际上早已经看破我爹爹的计谋,应该不能算是我说漏嘴。”
这时候信昌侯李普才琢磨出些别样的意味来,盯着王?,讶然问道:“你父亲要用围城之策?围什么,围困金陵吗?”
“韩谦没跟你们解释他为什么夺丹阳而不守?”王?还不知道此时的李普其实已经被韩谦夺兵权,只是看到他们心平气和的站在一起,还以为桃坞集兵户残部凌晨时突袭丹阳,是韩谦与他商议后所行之事,颇为讶异的反问道。
“你莫要问他,李侯爷此时甚至都没有想明白楚州军为何要将他赶到延陵一带就粮,他还幻想着有机会率四五万老弱妇孺撤往东面的太湖之畔就粮呢!”韩谦冷淡的说道。
韩谦与王?将这两个关键点捅破,信昌侯李普再迟钝,这时候也能想明白王文谦的围城之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手脚一片冰凉:
围城,就是围金陵城!
楚州军主力渡江南下,但要面对同时渡江南下的寿州军精锐,担心与寿州军恶战会两败俱伤,会便宜了为金陵形势暗中积极筹备数月的岳阳。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楚州军不敢仓促决战,只能集中兵力先与寿州军精锐于赤山湖南北岸对峙,这时候将他所率领的三千残兵及四五万老弱妇孺赶往茅山、延陵一线驱赶,则能完成他们所需要的、从东面封锁金陵的部署。
王文谦如此作为,除了用他不成威胁的四五万老弱妇孺,消耗江乘、丹阳一带的存粮,更是要用他们封锁江南东道粮秣经溧阳、丹阳南部通道进入金陵的通道。
金陵每年耗粮六七百万石,十之**都来自江南东道的鱼米丰产诸州。
完成这一步,楚州军与寿州军对峙的时间越长,形势便会对楚州越为有利。
楚州军本身就更擅于野战,而等到金陵及周边属县缺粮日益严重,民众躁腾,寿州军在金陵立足的根基浮动,便更难以在野战中获胜。
占据优势及主动,楚州却可以从容不迫的收获江南东道诸州的归附与效忠,可以源源不断从江南东道诸州征调钱粮与兵源,最终拖延寿州军最虚弱时一击毙之。
说到底他从头到尾都是王文谦所利用来谋定全局的棋子?
当然,王文谦如此作为,还有一层用意,就是要激化岳阳与润湖等州地方势力的矛盾。
楚州军主力渡江南下,五万兵马每月要从地方征粮秣六七万石,地方势力心里多半不敢憎恨楚州,但他们三千残兵、四五万老弱妇孺每个月却也要征用规模相当的粮谷,向来只敢捏软柿子的地方势力会作何想?
是不是从心理自然就倾向归附于楚州,而视岳阳为仇寇?
想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落入王文谦的算计,最后还要一个黄毛丫头来点破,李普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李普此刻遍体生寒,除了为王文谦的深沉算计外,更令他暗暗心惊的则是身在叙州却能轻易看穿王文谦算计的韩谦。
至于韩谦事前在茅山之中暗藏兵甲、粮谷,他反倒没有王?想得那么深,仅仅认为这是性情多疑的韩谦狡兔三窟罢了。
当然,他心里还有一点困惑不解,只是没有脸问出来,就是韩谦夺丹阳而不守,最后却带着三千残兵、近五万妇孺跑过来守茅山的用意……
第三百九十三章 会合
冯家当年秘藏财货的这座庄院,位于茅山北麓深处,四周山高谷深,前面的山谷相对开阔,可以进驻稍多的兵马,又有通道可以前往茅山中麓的大茅峰、雷平峰。
大茅峰、雷平峰附近的山谷也是四五万妇孺的主要聚集地,韩谦将主力驻扎在北麓,不惧会被少数的精锐兵马围困在北麓山谷之中进退失据,而一旦敌军派精锐兵马绕过去进袭中麓、南麓的妇孺,他也能从山中狭道及时分兵过去增援。
在楚州军及安宁宫有进一步的反应之前,韩谦便打算利用这座庄院作为他临时的指挥所整顿兵马,这样的话,他们还可以将背后的茅山中麓、南麓作为纵深腹地利用起来,减轻一部分压力。
韩谦看夜色已深,直接指定西侧的一栋独院,将王?及两名婢女囚禁进来,又叫施绩挑选十名能够信任的健妇,盯住院子里内外,但他还没有办法停下来休息。
茅山的地形虽然可用,但毕竟不是雪峰山或武陵山这样的雄奇大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可守。
在最高峰仅百丈高的茅山之中,用三千残兵庇护住近五万妇孺的安全,其难度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何况安宁宫及楚州两支兵势都要强大二三十倍的敌人就近在咫尺。
目前安宁宫及寿州军控制的江乘城,距离茅山北麓仅三十里,而今日被他们打下来后一把大火烧残的丹阳城,则在茅山北麓东部偏北五十里开外,而楚州军前锋所在的静山庵距离茅山北麓约四十余里,楚州军主力所在丹徒城,距离茅山北麓七十余里,而金陵城距离茅山北麓则约八十里。
这么近的距离,韩谦率领三千残兵、近五万妇孺可以说就在两头恶龙的嘴边,他们只要有一方猛扑过来,就算不能将韩谦他们立马扑死,也会叫韩谦他们遍体鳞伤。
目前除了三千残兵外,韩谦又从妇孺之中挑选三千名健妇、三千名十二到十五岁的少年组建女营及少年营。
桃坞集兵户都是流民出生,多出生江淮之地,迫于战乱而流离失所,剽悍的民风以及有如炼狱般的苦难岁月,也使得兵户妇女作风泼辣而勇敢坚毅,并无畏于生死。
桃坞集兵户长期以来都是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将身体强壮、作风泼辣剽悍的健妇挑选出来进行武装,战斗力并不见得就比普通的地方州营将卒稍弱多少。
仅有三千残兵不能困守茅山,无论是征粮,还扩大声势,都要分批走出茅山游击州县,韩谦必然就需要女营、少年营补充茅山内部守卫力量的不足。
不管孔熙荣、魏常两人的一脸委屈,韩谦指定他们负责统领女营与少年营,指定郭奴儿负责斥候侦察之事,由赵无忌、袁国维以及在邵州军担任副营指挥使的窦荣各统领八百残兵,而施绩、肖大虎二人指挥编有五百人规模的亲卫营。
虽然将信昌侯府出身的将领以及一部分基层武官,都剔除出去,但韩谦第一批从叙州带了五十人过来,再加上从兵户里选拔出一批有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卒充当基层武官,袁国维手下还有撤出金陵的二十多名缙云楼精锐斥候,三千残兵及女营、少年营的编制算是勉强维持下来。
韩谦当夜又将暗藏于庄院秘库的兵甲战械分放下去,还要抓紧分分秒秒,砍伐竹木,制造竹枪木矛、制造木墙竹栅以及拒马鹿角,在地势平坦容易进攻的谷口等地挖掘壕沟……
没有以冯缭等人为首的参谋团队,赵无忌、袁国维、孔熙荣他们又必须利用一切时间尽快熟悉手下的人马,抓紧时间训练,涉及到防务、后勤等事的诸多安排,韩谦只能亲力亲为。
从李普手里夺走兵权之后,韩谦就没有怎么合过眼,累了也只是和衣靠墙壁或椅榻小憩片刻。
李普、陈铭升在东侧占据了一栋院落,夜深后甩手住进去歇息,但今夜韩谦也注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直到天光放亮,才和衣靠着床榻闭眼养一会儿神。
只是他感觉刚合眼没一会儿,听着房外脚步声走动,便又惊醒过来,透过窗户看太阳已经爬上树梢头,没想到他所以为的一会儿,却是叫他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见是施绩小心翼翼的探头看进来,一副有事通禀又怕打扰到自己的样子,韩谦猛然搓了搓脸,问道:“什么事情?”
“有一票人马,大约三百骑兵,自称是洪州浙东郡王府的府卫,一炷香前抵近小茅峰西麓,要求见大人;信昌侯他与陈铭升先赶去小茅峰了!”施绩说道。
李遇的人?
韩谦微微一怔,脑子有些木,一时没想明白浙东郡王府的三百名骑兵府卫怎么这时候突然跨越千里空间出现在茅山北麓,但李普作为李遇的嫡亲弟弟、部将,他与陈铭升赶着去小茅峰,这些人的身份应该是不会有假。
“这些人确定是要见我,而不是提出要见李普?”韩谦问道。
“是的,被我们安排在小茅峰的哨岗拦截住,第一时间就指名道姓提出要见大人。”施绩非常肯定的说道。
这时候袁国维走进来,听施绩说及浙东郡王府三百名府卫赶到小茅峰的事情,也是异常困惑的问道:“浙王郡王府不是被杨致堂盯着吗,怎么会有府卫到茅山来?是不是调一队兵马过来……”
袁国维担心郡王府的三百府卫跟李普他们会合,李普有可能动心思夺回兵权,想着调一队人马过来以防万一。
韩谦眺望南面的诸峰,心里有些明白过来,摇了摇头跟袁国维说道:“李遇可能也在茅山之中。”
“……怎么得以确定?”袁国维震惊问道。
袁国维作为早年就追随天佑帝征战南北的老卒,自然早就见识过大楚第一名将的风采,只是怎么都想不到李遇此时就在茅山之中。
袁国维作为事务性的老吏,负责缙云楼的日常性工作是能胜任的,即便年近六旬,督阵指挥一营兵马冲锋陷阵也没有问题,但他与姜获早年没能成长为大楚的高级将领,他们在大局谋略方面,确实是不及郑晖、李知诰这一级数的高级将帅,甚至都不如高承源、郭亮、田城等人,更不要说跟韩谦他们相提并论了。
所以,他这会儿还是完全没有想明白过来,韩谦怎么就确定李遇已经离开洪州故居,此时他的人极可能就在茅山之中,而不是郡王府的府卫受命直接过来投效信昌侯李普?
“施绩刚才说了,人家过来直接指名道姓找我,说明他们在茅山附近潜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概也是李遇窥破王文谦的围城之策吧!”韩谦略加解释说道。
袁国维想想也是,这些人早就潜伏在附近,不是过来投效李普的,而且也知道韩谦从李普手里夺走兵权,也没有兵戎相见,除了浙东郡王李遇有这样的胸襟,还有谁能做到?
袁国维又问道:“韩大人觉得李王爷可能藏身哪座道庵之中,我这便领人过去请他来见?”
“李遇既然不露面,便有他不露面的道理,我们强迫他露面作什么?”韩谦说道,“我们去见李遇派来的府卫吧……”
李遇虽然很早就交出兵权,但他受封郡王,回到洪州故居隐居,但郡王府常年编有一营精锐府卫作为李遇私属的部曲,仅负责拱卫郡王府及李氏一族,不受地方州衙的限制。
这一营精锐府卫也是李遇致仕隐居这些年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兵,战斗力之强,绝非普通的精锐骑兵能衡量。
韩谦不奢望这支精锐骑兵能听他的指挥,但只要留在茅山附近协同作战,就能为他们分担相当一部分的压力。
…………
…………
“秀儿、碛儿,你们什么时候到金陵了?”
看到侄子李秀以及多年前就丢到洪州寄养的幼子李碛牵马站在山前,信昌侯李普激动得眼眶里盈满热泪,这几天他被韩谦这狗贼欺负惨了,想着这几天的委屈,忍不住颤声说道,
“你们要是能早来四五天就好了。”
陈铭升也是激动异常,心想李秀、李碛等提前五天率领郡王府的三百精锐府卫过来,韩谦敢夺兵权,他们便能当场将他斩成肉酱,但此时似乎也不算太晚,他暗中扯了扯李普的衣袖。
小茅峰西麓这边仅三百残兵,而韩谦身边也只有百余亲卫,他们完全可以带着三百府卫闯过来,直接杀到庄院,将韩谦这厮控制起来,重新夺回兵权。
陈铭升却没有注意到李秀面对李普追问时一脸尴尬。
“我们其实早就过来了,但大伯与秀哥先到金陵,而要我带着人藏在鸡笼山里,直到昨天夜里才通知我率府卫到茅山来见父亲你。”李碛一脸的委屈,不顾李秀之前的告诫,直接点破伯父李遇就在附近,只是藏在深山里没有露面而已。
信昌侯李普震惊莫名,难以置信的盯住李秀问道:“你父亲他也来了,他人在哪里?”
李秀一脸尴尬,说道:“父亲不让我说他在哪里,只是令我与李碛过来,尽可能助韩谦守茅山!”
信昌侯李普这一刻完全像被人往胸口打了一拳,颓然坐在一旁倒伏的树桩上。
要是没有王?点破楚州军的围城之策,他或许还想不明白大哥李遇为何会做这样的安排,但这一刻他还想不明白,就太蠢了。
他大哥就是那种渴望天下能及早止息战事、还民众休养的蠢货,当年那么轻易的就交出兵权,却完全没有助神陵司的意思。
当年为这事,他与大哥就大吵一番、分道扬镳,他除了将幼子放在洪州寄养外,就不甚来往,甚至十年间都没有通过一封书信。
他大哥应该也是窥破楚州军的围城之策,不忍看围城之下金陵百万民众死伤太惨,才令李秀率府卫过来助韩谦,而不是投效他而来。
说到底他大哥始终就没有将他放在心里。
这一刻信昌侯李普心里既是沮丧又是恼恨,不过他看到碛儿一脸的委屈以及李秀颇为居难的样子,他心头又燃起一线火苗……
是啊,他大哥胸襟宽广、高风亮洁,但不意味着李家成长起来的小辈对世俗权势、对建功立业没有渴望跟野心,他大哥病情渐重,难不成还能永远压制住李秀及其他李家健儿追求功名利禄的野心?
第三百九十四章 将门子弟
一串火苗在胸臆间燃烧着,也将信昌侯李普的沮丧烧得一干二净,但他也知道此时无法取代大哥在李秀等李家健儿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便是他的幼子自小得大哥教导,此时也不会听从他轻易违拧他大哥的意志。
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大哥的身体应该撑不过多久了。
时间有时候真是一个好东西,谁能想到天佑帝会死在妇孺之手,甚至都没有挣扎的余地?
想到这里,信昌侯李普振作起来,跟李秀说道:“你父亲的心思,我能明白,但韩谦已经彻底将楚州军激怒,与安宁宫又水火不容,茅山恐怕不是那么好守啊!”
“父亲也是这么说,只是要我们尽力而为之。”李秀说道,将亮银长枪拆成两截,装进马背上的皮囊里。
“我们或可劝韩谦率部东撤?”李普斟酌说道。
大哥就藏身左右,他并不指望李秀率领府卫会听他的话行事,凡事便要退而求其次。
他相信只要李秀跟韩谦见过面之后,愿意与他一起对韩谦施压,相信韩谦未必还会死脑筋守茅山。
他完全看不到守茅山有丝毫成功的可能,退到南面的宣州,或退到太湖之滨,对楚州军及安宁宫一样有牵制作用,但他们的处境将更安全一些。
李秀说道:“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说不管是袭丹阳之前,还是之后,四五万老弱妇孺撤去宣州或去太湖之滨,都不现实……”
“老王爷为什么这么说?”陈铭升忍不住问道。
“主要还是韩谦手里的兵力太少,四五万老弱妇孺每日所需要的粮谷却又极多,”李秀解释道,“兵力太少,即便没有敌兵威胁,韩谦率部都只能在狭窄的区域集中就粮,而所需要的粮谷极多,就意味着从狭窄的地域要征超量的粮食,必然会引起地方强烈的反弹、抵抗,最后很快就会激化与地方势力的矛盾而大打出手。”
李普这点道理还是能想明白的。
兵力太少,需要庇护的老弱妇孺又太多,意味只能控制在极有限的区域进行活动。
假设他们能控制一个县的地域,不算其他物资,每个月都要从这个县征调三四万石的粮谷,半年需要二十万石粮谷,一年需要四十多万石粮谷,这不是逼得这个县从乡豪到普通民众都没有活路,跳出来跟他们厮杀吗?
老弱妇孺太多了,所需要的粮食太多了,太累赘了。
延陵埠作为水陆码头、通衢之地,还算是存粮极多的地方,有很多粮铺货栈存有较多的粮谷,但他们进驻两个月还是将延陵埠上的存粮收刮一空。
要是将老弱妇孺抛弃掉,仅保留三千残兵,在太湖之滨就粮,怎么可能会成问题?
而三千兵马,又缴获一千四五百匹战马,机动能力增强,完全可以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但带上四五万老弱妇孺行动速度就迟缓了。
从延陵撤到茅山来,仅二十里地的路程,近五万妇孺也断断续续的都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话是这么说,但这么多老弱妇孺都留在茅山,后续也要从周边的村寨征粮,不是一样要激化与地方的矛盾?”陈铭升问道。
韩谦即便事前有部署,但他们目前手里的存粮也只勉强够消耗一个月而已。
“我也是这么问父亲的,父亲说韩谦或能挣扎出一线生机吧!再个,守山比守城有更多的便捷,少量兵马能活动区域会更广一些……”李秀说道。
“既然你父亲打定主意如此,我手下还有百余精锐可用,便与你们合作一队,看韩谦如何折腾出一线生机出来!”李普说道。
“如此甚好。”李秀说道。
他虽然不会违拧父亲的意志,但也看不得二叔被韩谦如此欺负,他们合兵一起是最好的选择,反正他们这次三百余人带了四百多匹战马出来,可以匀一部分给二叔他们;要是形势真不可逆转,他们总得护送二叔他们一起杀出重围。
…………
…………
韩谦与袁国维就带着十数扈卫赶到小茅峰西麓,与李秀、李碛见面。
李遇作为大楚开国第一名将,虽然致仕归隐洪州多年,但在朝中的影响力始终都在,而他作为信昌侯李普的嫡亲兄长,韩谦不可能不关注李遇及浙东郡王府其他人物的动向。
李遇生有五子,两子未成年便夭折,一子战死沙场,长子李长风封临晋侯,曾担任都指挥使的高级将职,正值壮年时便随李遇致仕。
李长风此时年纪还未满五旬,看样子他应该并没有出山,而是被李遇留在洪州主持家业。
李遇致仕时,他的幼子李秀年仅十六岁,在军中便以武勇著称,罕遇敌手,谈论兵阵曾得天佑帝赞誉,只是年纪很少时便被迫随李遇隐居山野,没有什么显赫的战绩传世,他在洪州平时除了苦读书卷外,便是统领、训练郡王府的府卫部曲。
李碛则是李普幼子,李冲的弟弟。
李遇选择致仕归乡隐居时,信昌侯李普并不甘心归于平淡,以兵部侍郎留任京中,暗中为神陵司筹谋,还将长女婿柴建、长子李冲等人放到州县历练,但将幼子李碛送回洪州寄养。
这些年李碛一直都在洪州度过,甚至都没有回金陵与父兄李普、李冲等人团聚过。
韩谦当然知道李普如此安排,就是防止他们暗中所筹划的阴谋败露、被天佑帝一窝端时,他这一脉还能在洪州留下一根血脉独苗,不至于灭门。
李碛自小在李遇膝前长大,此时年纪年仅十九岁,据调查来的情报显示,他在李遇指导下,除了熟悉兵书,精擅排兵布阵等外,也是李氏出身的罕有骑将。
李遇虽然出身贫寒,但作为大楚第一名将,随天佑帝南北征战半生,也为李氏一族积攒下极深厚的底蕴,堪称江淮第一将门。
韩谦看李碛瘦瘦弱弱,站在人前人后还有几分羞涩,难以想象李长风等楚州曾经著名的勇将,步战马战都不是他的对手。
看到韩谦在战甲之外还穿着为其父韩道勋守孝的白袍孝衣,竟然敢仅带这么点人手到小茅峰西麓过来相见,李秀也是暗暗佩服他的胆气,心想他估计也猜到父亲就在附近,当下便径直将他们的来意相告,说道:“我们与二叔会合后,会暂时驻扎在西面的小坡岗上,韩大人有什么事情,但凡派人过来相告一声便是。”
韩谦看西面的坡岗,有一座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寨,四周地势开阔,四百多精锐骑兵在那里扎营,跟北麓的主营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而遇事进退也便捷。
对信昌侯李普要与陈铭升率扈卫出去,跟李秀会合到一起,驻扎在附近,韩谦没有意见,也约定等李秀他们驻扎下来后,他这边照四百人、四百匹马供给粮秣马料。
看着信昌侯李普带百余扈卫,与李秀及郡王府府卫会合往西边的坡岗驰去,袁国维颇为忧虑的说道:“李秀其人,未必有老王爷的胸襟啊!”
袁国维大局谋略不及高级将领,但这辈子厮混,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韩谦微微一笑,却是略带苦涩。
曾几何时他就特别不理解父亲在政治上的抱负,长久以来甚至都深深担忧父亲会为过于激进而草率的政治抱负所牵累,甚至在金陵事变前期,他所做的选择,都可以说是在一定程度上跟他父亲背道而驰的。
李秀正值建立功名、热血冲动的年纪,却被迫随其父李遇归隐山野,心里没有一点怨意?
韩谦心想他曾几何时,跟李秀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也因此他对李秀眼里流露的不屑以及一展抱负的跃跃欲试与野心,实在是太了解了。
在李普的鼓动及唆使之下,李秀、李碛这些李家年轻一代的杰出子弟,日后或许会成为他要克服的麻烦,但眼下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兵能协同作战,多多少少是能分摊一部分压力的。
韩谦目前最关切的还是楚州军的动向,说及这点,大概没有谁比王家大小姐更清楚的。
想到这里,韩谦安排过一些事情后,便举步往囚禁王?的院子走去。
王?身边的两名侍婢看到韩谦走过来,眼眸里充满警惕,却无法阻止韩谦直接登堂入室。
韩谦推开门,看到王?坐在窗前,天气晴朗,透过窗户能看到小茅峰西麓的情形。
“李王爷也到茅山来了?”王?看到韩谦推门进来,好奇的问道。
茅山范围要比宝华山少许,北麓东西宽仅七八十里,王郡坐在窗前,小茅峰西麓就在两千步开外,韩谦心想她应该能看到郡王府骑兵府卫接近以及信昌侯李普与之会合的情形。
以王?的聪慧,猜到这点并不难。
韩谦看到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粗陶茶壶以及一张麦饼,摸了摸茶壶,水还是温热的,便坐在竹榻上,拿了一只缺边的粗陶碗倒上水,又直接将麦饼拿过来,手撕着吃起来。
见王?盯着他的手看,韩谦才想到这可能是她的早粮,撕了半张麦饼给她。
王?接过半张麦饼,整理好裙衫,规规整整的坐在几案另一侧的竹榻上,纤纤玉手撕着麦饼更小口的吃着充饥。
“我打下丹阳,一把火烧毁而不守,你父亲会有什么反应?”韩谦问道。
“楚州军要有什么反应,便落入你的彀中,我父亲多半会劝殿下派兵进驻丹阳残城,然后联络地方结寨自守,对茅山这边坐视不理,但殿下会不会听我父亲的,我就不清楚了。”王?低头看着绣花鞋,低声说道。
韩谦吃过麦饼,将掉在袍襟上的碎屑也捻起来吃掉,不敢浪费一丁点的粮食,这时候施绩跑过来说张平、林海峥、冯宣、冯翊等人赶到茅山,韩谦拍拍手,走出院子去见张平、林海峥他们……
第三百九十五章 赤山军
张平、林海峥、冯宣、冯翊甚至连护卫都没有带,仅仅在十数船工、水手的护送下,仅用三天时间乘一艘中型快帆船,便日夜兼程闯过江州、池州两地水营的封锁,到采石附近弃船登岸,然后用一天两夜的时间,直接从宣州北部徒步,赶来茅山。
从岳阳到采石,长江水道实测长逾一千五百里,即便是进入夏季后,江水漫涨,水势辽阔,三天三夜便能走完全程,也是可以说在当世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记录。
要知道早年旧式帆船不敢夜航,这段水路走上半个月都要算是快的,用新式快帆船载货从岳阳顺流抵达采石,通常需要六天左右的时间。
张平他们能闯过封锁,除了一艘中型快帆船目标小,不怎么引起注意外,速度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虽然排桨战船极致能达到半个时辰行三十余里的速度,是要比快帆船更快,但时间难以维持多长,更关键的是江池两营的兵马看到有一两艘快帆船径直闯过来,调不调排桨船使出吃奶的力量追赶还不一定呢,更不要说还不一定能追得上。
得知岳阳来人,李普与李秀也第一时间从小茅峰西面的坡岗赶到北麓庄园来。
看到行尚书省委命韩谦出任招讨使、利用桃坞集兵户残部新编一军出任都指挥使、行营都总管的告身,信昌侯李普内心里满是苦涩。
李普能够想到韩谦潜入金陵夺他兵权的同时,便着冯翊、林海峥等人在岳阳见潭州杨元溥捅破这事,时间应该是拿捏的极好。
且不管杨元溥及岳阳众人内心里如何看待这事、如何看待韩谦擅夺兵权的行径,至少在表面上,韩谦作为招讨使,在金陵全权代表岳阳行台的名份是确定下来了。
张平、冯翊他们所带来行台对他最新的令函,是要求他返回岳阳另有任用,虽然他可以派人到岳阳说项,要求继续留在金陵,但韩谦的名份正式确定下来,他留下来就得接受韩谦的节制。
即便是名义上,他真就甘愿受韩谦节制吗,甘愿信昌侯府曾经伸出一根小手脚就能捏死的小角色正式骑到他脖子上拉屎撒尿吗?
但是,他能够不留下来,就直接灰溜溜逃回岳阳吗?
那样的话,除了他的颜面难存外,李秀、李碛率郡王府三百精锐府卫留在金陵,他不仅不能施加影响,又岂知韩谦会不会存什么歹毒心思?
韩谦却没有心思去管李普内心的挣扎,心想张平、林海峥、冯宣、冯翊等过来,至少在楚州军有异动之前,有张平、林海峥他们分担军务,他多多少少能补上一觉,接下来他又问及离开叙州半个多月来,岳阳及荆州乃至川东的形势变化。
“杨家率先出兵,出其不意攻下婺源人在思州东北面夹黔江而立的两座寨子,渝州那边虽然没有传来消息,相信这几天也应该对窃居黔江两岸土地二三百年的婺源人出手,”林海峥说道,“我们离开岳阳时,李知诰已经率扈卫到岳阳述职,周通、郝子侠也都率部在衡州登船,最快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入驻鄂州了。柴大人到九峰城接掌南部防线也快有十天了吧,周惮将军改任衡州刺史……”
李普在场,林海峥也是颇为客气的称呼柴建。
周惮作为山寨出身的将领,调到衡州任刺史,除了身边百余部曲相随,在地方上没有半点根基,那也只能是刺史,而李知诰又与嫡系的周通、郝子侠两都兵马调往鄂州,那留在九峰岭、狮子岭、五指岭以及邵州的兵马,柴建便就能轻而易举的掌控住了。
以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这伙人的秉性,在金陵乱局明朗之前,他们是不敢对撤守永州的叛军轻易妄动的,接下来多半会将心思放在经营衡州、邵州之上,只要赵胜、罗嘉两路叛军没有什么异动,他短时间内却不用担心那边会出什么漏子。
韩谦看李普游离不定的样子,心想他多半还是想留下来的,说道:“我在茅山兵微将寡,李侯爷要是能与李小将军留下来助阵,五万妇孺或能更多一线生机要是李侯爷愿意,我上书岳阳,请殿下及诸位大臣,授李侯爷宣慰联络之权……”
面对韩谦的挽留,李普心里自然是又惊又疑,但心想他与李秀率四百多精锐骑兵驻扎在小茅峰西侧的坡岗,进退两便,不怕韩谦心思歹毒能害到他,便顺水推舟说道:“倘若不能将五万妇孺带回岳阳,我心难安,我这便写一封书信派人送到殿下跟前,请求能留下来或能尽一分力。”
说到这里,见接下来韩谦要给张平等人介绍金陵当前的形势,李普既不想看韩谦炫耀奇袭丹阳的功绩,更不想看张平等人在知道韩谦事前在茅山的部署之后,惋惜他们之前不敢守秋湖山,当下便不再磨蹭什么,与李秀先回西面的小茅峰。
看到李普与李家子弟先离开,袁国维忍不住疑惑的问韩谦:“为何不让李侯爷回岳阳去?”
袁国维心里很清楚,李普留下来仅仅是想看韩谦的难堪,甚至他都担心李普有机会可能会从背后捅他们一刀以报夺兵之恨,这时候很是不解韩谦刚才为何要出声挽留李普下来。
韩谦耸耸肩,张平虽然颇为务实,甚至比李普等更精明干练,但他毕竟是神陵司的故人,有些话也不方便说得太不留情面。
在他看来,与其放李普回岳阳,宁可将李普留在眼鼻子底下盯着。
再说者,李普留下来,柴建在邵州就不会对叙州搞太大的小动作。
除了雪峰山驿道拓宽、布铁等货物销售湖南诸州等事能顺利进行外,韩谦第二、第三批也敢放心从叙州抽调更多的精锐,特别是经过多年培养、左司子弟出身的武官到金陵来。
留李普在身边是有一定的风险,但也要看到其中的好处。
韩谦岔开话题,说起他从李普手里夺过兵权之后五天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这时候也将他所推断的楚州军有可能会选择围困金陵一事,说给张平、冯宣、林海峥、冯翊他们知道。
“楚州军意在围城?这或许恰是王文谦的风格,韩大人是何时推测出楚州军有可能会选用这样的毒策?”张平震惊片晌,才喃喃自问。
韩谦语气寡淡的说道:“殿下在组建五牙军水师之后,又决意调李知诰守鄂州,我便想楚州军或许会尽可能避免与寿州军精锐仓促决战吧……”
张平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岳阳调李知诰守鄂州,除了楚州军静山庵大捷令人心惊外,郑家、信昌侯府及太妃,甚至殿下自己都各有算计,但在楚州众人眼里,则更像是岳阳就等着楚州军与寿州军打得两败俱伤,以便举军沿江东进来夺渔翁之利。
大楚分崩离析,但诸多势力却又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纠缠,任何一方所要面对的、思量的都远不止眼前一股敌军的反应。
接下来,韩谦又说了茅山当前所面临的一些情况。
除了军将秦冉率残部重新进驻到被一把大火烧残的丹阳城,除了往茅山北麓外围放了很多斥候探马监视之外,目前楚州军静默了一天一夜,并没有新的动向,极可能如何针对茅山这边进行打击报复,其内部也产生激烈的分歧。
这或许少说能给他们多带来几天的喘息之机。
当然,张平他们虽说是到茅山跟韩谦会合,接下来要怎么办,也都是一摸黑,都眼巴巴的看着韩谦,能指出更清晰的方向来。
韩谦搓搓手说道:“我这几天真是累坏了,现在殿下委我出任招讨使、行营都总管,关键是你们过来,能替我分担军务………”
女营与少年营不能算入正式的编制,仅有三千兵马仅能编为一都兵马,韩谦便使林海峥出任都将(都虞侯),赵无忌为副都将兼第一营指挥使;袁国维到底是年近六旬,筋骨已老,这些年在内府局任吏,也更胜任参赞军务、总哨官一类的职事,将第二营指挥使一职让给冯宣;第三营指挥使还是则由从守淅川就立下卓著战功的窦荣出任。
孔熙荣需要养伤,也继续与魏常负责女营与少年营的事务。
张平这次过来也带着一个颇令韩谦期待的消息,那就是潭州、岳阳、邵州等地的龙雀军驻兵,在他们动身之计,总计有近一百五十名出身桃坞集兵户的龙雀军精锐老卒,私自脱离营伍逃来金陵。
桃坞集兵户出身的将卒,目前有五千余人编入左右龙雀军,这近一百五十名私逃者,实际上跟肖大虎、施绩、窦荣、魏常四人一样,都是当世愿为、敢为保护亲人家小有担当、有作为的血性男儿。
韩谦他们乘船东进,速度极快,那些私逃者,除了肖大虎、窦荣二人作为武官有机会盗马逃回,自身又武勇、脚力过人外,大多数人可能还要过三五天或十天八天才能陆续潜回金陵。
岳阳也明确这些人只要愿意为韩谦所用,编入新军,都直接赫免他们的私逃之罪。
这些预计能为韩谦带来一批极珍贵且对家人忠诚、能用的基层武官。
当然,这需要韩谦拼尽全力庇护近五万妇孺。
临了张平又说道:“韩大人身为招讨使有讨逆靖难之权,但靖难军从来都不是正式的编制旗号。我们从岳阳出发太仓促,殿下签发令函也只是许韩大人编桃坞集兵户残部为一军,但编制旗号还未定,还需韩大人来决定。”
“桃坞集兵户围聚赤山湖畔,便以赤山军为号吧……”韩谦说道。
前朝晚期以来,藩镇林立,军镇旗号名目极为繁多,韩谦这时候累极,可没有精力去想一个与众不同、威势赫赫的旗号来,先按以赤山军这个旗号凑合着用吧。
第三百九十六章 应对
静山庵乃是宝华山东南麓一个集埠的名字,早年建有一座庵堂,遂以得名,位于润州城通往金陵的水陆交衢,与龙华埠、延陵埠一样,都是金陵外围商旅云集、人丁居住密集的大镇。
安宁宫的嫡系大将、诸军行营副都指挥使徐渚,就是在静山庵西侧十里开外的一座矮坡之侧,被信王杨元演斩杀马下。
三万多南衙禁军哭爹喊娘,被杀得丢盔弃甲、一地残尸、血流漂杵。
到这时候,静山庵镇埠外野草漫长的荒弃田地里,还不时能捡到被砍断下来、已经腐烂不堪的断指断手断脚。
栅墙绵延数里,连通沟渠所形成的壕沟,将偌大的镇埠都包裹里面,静山庵在这两个月已经变成巨大的营城。
一座座高大坚固的箭塔望楼修筑起来,一堵堵夯土厚墙纵横交错。
营城虽然没有正规的坚厚城墙,但通过栅墙、壕沟以及大量的拒马、鹿角等碍障物,也构建出相对可靠的防御体系,楚州军前锋精锐,便是依赖于此,与驻守秋湖山及江乘城的南衙禁军及寿州军对峙。
即便徐渚所率领的这部分南衙禁军遭受重创,安宁宫所控制的南衙禁军、楼船军、宿卫军以及寿州军加在一起,犹有十六万兵马。
特别是寿州军,在徐明珍的统率下,长年在淮西地区坚持与梁军作战,战斗力之强并不在楚州军之下,远非新组建后军心不稳的南衙禁军所能相比。
长江北岸、洪泽浦以东的楚、扬诸州,作为楚州的根基之地,需要驻以足够多的精锐兵马,防备徐明珍举兵直接抄袭他们的后路,因而楚州这段时间招兵买马,将总兵力扩充到十二万,但目前也只能调五万精锐渡江。
在南岸,楚州军在兵力上依旧是处以很大的劣势,更何况安宁宫还在不断的从寿州抽调精锐,加强金陵城东面的防御与兵势。
楚州军目前已经渡江的五万兵马,信王杨元演亲自率领三万精锐作为前锋,就在静山庵,紧盯着仅二十里外秋湖山的南衙禁军残部及南下进驻到龙华埠以及江乘城的寿州军一举一动。
其他渡江的楚州军精锐,则主要驻扎在丹徒、北固山京口城一线。
静山庵大捷,虽然极大震慑住金陵以东的州县,但由于兵力还处于劣势,楚州军此时在长江南岸所主要直接控制的地域,还仅限于距离丹徒较近的、位于润州境内的城池。
稍远一些的州县,则主要以粮草,换取跟楚州军和平共处。
而更远一些、楚州军暂时鞭长莫及的湖秀杭越等州,它们骑墙观望的同时,也不忘抓紧时间招兵买马扩充州营,以便将来不得不做出选择时,手里能握住更多的筹码,甚至这几州也不乏野心家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故而就整体形势而言,楚州还远未到能笑出声来的时候。
就在这种势态下,桃坞集兵户残部悍然袭夺丹阳,之后又一把火烧残,楚州军的普通将领自然是怒火中烧,恼恨到极点,恨不得立刻集结兵马,将桃坞集兵户残部撕成粉碎,但真正识得大势的将领却深感有如腰眼要害处被狠狠的扎了一针,看上去出血不多,却痛彻心扉。
王文谦昨日午前还在北固山,视看那边的水营大寨建设情况,得知丹阳遇袭这事时,一时摸不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前日渡江的寿州军有精锐兵马,绕过他们的侦察网偷袭的丹阳。
当时谁能猜到是韩谦潜到金陵,从信昌侯李普手里夺走兵权呢?
即便秦冉这边很快摸清楚是桃坞集兵户残部对他下的手,但王文谦与其他楚州将领,当时则更多担心岳阳有可能在静山庵大捷之后,畏惧楚州军的强悍,而暗中与安宁宫勾结起来。
当时楚州军在静山庵的兵马,风声鹤唳,比起立即组织兵马反击报复,更担心进驻到龙华埠及秋湖山一带的南衙禁军及寿州军精锐会有什么异动。
王文谦也是第一时间急忙赶到京口、丹徒等地,检查防务上有无漏洞,避免被安宁宫的兵马所趁。
等到今天凌晨,王文谦赶到静山庵与信王杨元演会合后,他们的斥候才在茅山附近捉住几名桃坞集兵户家小,严加审问知道是韩谦四天前秘密抵达金陵,取代信昌侯李普,掌握了桃坞集兵户残部的指挥权。
这时候总算是确认岳阳与安宁宫并无勾结,除了韩谦与安宁宫血海深仇不可能化解之外,在宝华山南麓及江乘城的南衙禁军、寿州军,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对韩谦袭夺丹阳城一事做出任何的应有反应。
即便如此,要如何应对丹阳城遇袭一事,聚集到静山庵的楚州诸将犹存在极大的争议。
张平、林海峥等人踏入茅山跟韩谦会合的那一刻,信王杨元演在静山庵的临时驻藩里,偌大的厅堂里也分两列坐满十数将吏,皆是楚州军随信王杨元演渡江的核心人物,商议如何应对丹阳遇袭一事。
楚州军列坐的核心将吏,有都指挥使一级的大将饶耿、粟行舟、赵臻等人,有以王文谦、阮延等掌书记、中门使一级的辅臣佐吏。
饶耿、粟行舟等统兵大将,思维较为直接,同时他们意志强悍,丹阳遇袭,这时又明确岳阳与安宁宫没有勾结,韩谦手下仅有三千残兵弱旅,他们自然极力主张立即调兵遣将,予以坚定的还击,消除南面的隐患。
王文谦以及中门使阮延却有着更深的担忧。
调兵遣将、以牙还牙,能一举将韩谦手下三千残兵弱旅击溃歼灭,固然是好,但问题是韩谦助潭王杨元溥守淅川,才是三年前的事情,在叙州组织兵马助杨元溥灭马家,更才是去年、前年的事情。
桃坞集三千残兵,在信昌侯李普手下是士气低迷、军心涣散,弱到不堪一击,但他们昨日在韩谦的统领下,悍然敢袭有楚州军精锐驻守的丹阳城,又以极小的代价一举攻下,他们的士气还低迷、军心还涣散吗?
他们是要调派多少兵将过去,才有把握一举攻陷茅山?
虽然之前岳阳跟安宁宫没有勾结,驻守秋湖山及江乘的南衙禁军及寿州军,对丹阳城被袭毁一事全无反应,但等他们调兵遣将去进攻茅山之时,安宁宫还会继续保持沉默,还会全无反应?
韩谦悍然举兵袭毁丹阳,极可能改变了金陵周围的势态,他们必需要从更深的层次、更大的局面考虑应对之策。
讨论了半天,特别是午后接报有一支三四百人规模的精锐骑兵,夜间从宣州北部的鸡笼山出发,清晨时赶到茅山西麓跟韩谦会合,楚州诸将才最终放下立时组织兵马强攻茅山反击报复的念想,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看几天后续势态会如何发展才说。
诸将吏散去,信王杨元演单独将王文谦留下来说话。
杨元演身材高大,身姿雄武,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与年轻时的天佑帝极为相肖,眼窝子颇深,会叫他的相貌看上去有些阴戾,坐在长案后,接过侍妃顾媚递过来的茶盏,看向王文谦说道:
“岳阳应该是窥破先生的围城之策,才派韩谦过来……”
除了要对安宁宫封锁消息,围城、将数十万平民驱赶进金陵城,以消耗金陵的存粮,继而激起民变,扰乱安宁宫的防御,都有失阴毒。
因此不管在什么时候,围城之策都不是能公开讨论的话题,目前也只能是以闲棋冷子进行部署。
无论是杨元演,亦或是王文谦,都不会觉得韩谦此举是想解金陵百姓危困,毕竟站在岳阳的角度,在静山庵一役之后看出楚州军的强大后,他们不会坐看楚州轻易攻下金陵,占据整个江淮地区,他们甚至还指望楚州与安宁宫杀个两败俱伤,以便岳阳最终能得渔翁之利。
至于韩谦是不是岳阳派过来破坏他们的围城之策,王文谦则是心存疑惑的,说道:“探马潜入茅山,捉住几个无关紧要的妇孺,审讯得知韩谦从李普手里取走兵权时并不和睦。韩谦袭毁丹阳后,没有率部往南或往东面的太湖之滨逃撤,反而像钉子似的扎在茅山,有太多令人看不透的地方,只是目前消息还太少,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才能搞清楚他的真正意图。”
“但事情不能等你将所有的疑问都摸清楚之后再去处置,那样的话,黄花菜都要凉了。”杨元演脸色冷峻的说道。
“是的,殿下。”王文谦说道。
“你以为要如何应对这事?”杨元演问道。
王文谦沉吟片晌,将这一天以来的思路又稍加整理,建议道:“殿下应当派兵接管金坛、溧阳两城,紧守城池,另派三千精锐骑兵游弋于丹阳、金坛、溧阳之间,有作战机会则寻歼韩谦所部;没有机会,断不可轻易强攻茅山,以免为韩谦所趁。”
杨元演点点头,说道:“不错,不管是不是岳阳窥破我们的围城之策才派韩谦过来,我们顺势派兵直接控制住茅山东面的金、溧二城都有极大的好处。一方面,我们现在应该要进一步切断金陵与江南东道诸州县的联络,有韩谦据茅山作为缓冲,不用担心安宁宫会派大股兵马绕过去强袭,我们在丹阳、金坛、溧阳三城各派一两千披甲步卒防守便足够了,但需要小心防备,不能让丹阳袭夺之事再次发生了;这么做还能迫使韩谦手下四五万老弱妇孺只能往茅山以西筹粮。这么一来,先生的围城之策便依旧毫无破绽,同时我们也该籍此对苏湖两州诸县施加一些压力了。”
“在微臣看来,韩道勋是有大才,却还是要比韩谦容易对付一些,殿下断不可对韩谦掉以轻心。”王文谦说道。
“这个我省得,我想着趁眼下这个机会南线单独设一座行营统管军政事务,驻所就放在金坛好了,赵臻沉稳有度,也极有智谋,我便派他去当行营都总管,统兵过去坐镇。除了赵臻所部六千马步军外,他可在地方再征四五千兵马,封锁茅山以东地域、兼顾筹集粮草兵马应该绰绰有余了殷鹏对韩谦的情况比较熟悉,你将殷鹏派给赵臻作军司马。”杨元演说道。
“殿下能考虑如此周详,南线应无碍。”王文谦说道。
“我准备让阮延去丹徒督管后阵,你还是留在我的身边谋划,接下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我怕我思虑有不周的地方。”杨元演说道。
“是。”王文谦应道。
“秦冉大意失城,致丹阳被毁,军心浮动,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杨元演又语调平静的问道。
“失城之罪应罚,如何处置,殿下度之。”王文谦说道。
“那将他召回大营来,许他率部冲阵,三次不死便赦免他的失城之罪。”杨元演说道。
“殿下英明。”王文谦说道。
王文谦知道信王处置失职部将历来严苛,没有求情的余地,他要是帮秦冉求情,除了加剧殿下猜测他们私下有什么勾当外,更有可能会加重对秦冉的处罚。
…………
…………
与信王杨元演告辞,王文谦回到他在静山庵临时落脚的院子,派扈卫去寻殷鹏,半炷香后便见殷鹏神色担忧的走回来。
王文谦的心猛然一沉,示意左右都退下去,问殷鹏:“还是没有?儿的消息?”
“如今茅山内外都满是桃坞集出去的老弱妇孺,从外围捉几个分散的妇孺回来容易,但我们的人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潜往隐云庵找到小姐,”殷鹏心里愧疚,说道,“我早应该将小姐接去丹徒的。”
“?儿会保护好自己,再说韩谦等乱兵不会知道隐云庵乃是我们的一处秘密联络点,?儿或许仅仅是身陷茅山之中,”王文谦说道,“待茅山深处守备不那么严密,?儿会自己想办法出来的。”
当然,王文谦虽然这么说,但他内心更清楚,这极可能就是自我安慰而已。
从目前得到的情报,韩谦率残部撤入茅山,兵甲有所更换,而且并不是袭下丹阳缴获所得秦冉率部守丹阳多为轻甲骑兵,没有那么多的扎甲、鳞甲,今日他们派斥候探马,潜入茅山的边缘,看到茅山之中的将卒,有相当一批人换上扎甲、鳞甲。
这说明茅山之中,存有一些战备物资以防不患,这也是王文谦反对仓促组织兵马进行反击报复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们暂时无法抽调更多的兵力,仓促组织四五千人过去,更有可能会再遭重创,那时场面只会更难看,还不如将四五千人马派驻金坛、溧阳等城,从东面封锁住茅山。
韩谦手下的三千兵马,与信昌侯李普手下的三千残部,不是一个概念。
而信昌侯李普事前就率残部撤到茅山东面的延陵,并没有派大股人马进茅山活动,似乎并不知道茅山之中暗藏战备物资。
这里面是还有很多他暂时没有摸清楚的疑点,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能确定韩谦早就注意到茅山的战略地位,那就应该早就摸过茅山之中众多道观庵堂的情况。
这时候很难说韩谦就一定没有注意到隐云庵的疑点。
殷鹏看出王文谦眉眼间的忧色,说道:“要不我亲自带一队人马潜入茅山,去找小姐?”
“她随我父亲去叙州,便已是太任性了,家国当前,岂容儿女情长?”王文谦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担忧,跟殷鹏说道,“殿下决意在金坛设立行营,总辖丹阳、金坛、溧阳等城,任赵臻为行营都总管,想你去给赵臻当军司马;我也觉得你去比较合适,你毕竟更熟悉韩谦的情况……”
“韩谦占据茅山,要是不解决掉,大人的围城之策,怕是难以实施啊?”殷鹏忧虑的说道。
照他们原先的计划,信昌侯李普所率残部既是他们用来消耗京南存粮、扰动京南地区的工具,也是引诱南衙禁军或宣州兵马的诱饵,下一步将驱赶信昌侯李普残部往西、往采石方向运动信昌侯李普有弃逃的心思,率残部往西,往同样位于长江南岸的采石方向运动甚至都不用他们刻意驱赶。
信昌侯李普率残部及四五万老弱妇孺西进,他们再派少量的精锐骑兵在左右骚扰地方,也就将一步步的在金陵的东面、南面,一直到采石,形成民众背井离乡逃亡一空的缓冲带,割离开金陵与南面宣州、歙州的联系,从而最终实现他们将金陵与江南东道诸州县联络切断的目标。
现在他们派兵马进驻金坛、溧阳,是封锁住韩谦率部东撤到太湖之畔的通道,但茅山往南与宣州的空当,他们要不要直接派兵插进去?
他们不派兵插进去,金陵与宣州、歙州的联系,就始终切不断。
殷鹏对韩谦极为熟悉,深知韩谦极难对付,但并不能因为韩谦太厉害,他们就能畏敌不战的。
王文谦点点头,说道:“或许殿下还要先与南衙禁军、寿州军在赤山湖畔再打一仗,才能从容不迫的转回头,抽调更多的兵力去收拾韩谦;你随赵臻去南线,短时间内切不可有轻举妄动,只要令韩谦难以突破东线的封锁便可……”
殷鹏点点头,表示记住这事。
…………
…………
桃坞集屯营军府设立之后,赤湖山北岸的土地才从江乘县划出去,
如今作为桃坞集军府核心的秋湖山,与位于赤山湖南岸的江乘城,隔湖相望。
四月下旬的金陵,已有几分炎热。
赵明廷身穿战铠,站在江乘县城头,顶着炎炎烈日,眺望南面晴空下的隐隐青山。
金陵事变之后,赵明廷给徐渚担任副将,率三万南衙禁军沿赤山湖北岸西进,想要彻底铲除龙雀军在金陵城附近的残余,将当时渡江南下尚不足万人的楚州军驱逐走。
那样的话,他们就能顺利的控制整个江南东道、浙东、鄱阳湖及淮西地区。
只是谁能想到静山庵一役,他们会败那么惨。
其他残兵败将,丢盔弃甲都仓皇往金陵逃撤,赵明廷当时稍稍冷静一些,先带嫡系兵马撤到秋湖山,然后利用秋湖山的防御体系挡住楚州军骑兵的几波强攻,收拢残兵,成功的将楚州军的追击,阻断在秋湖山以东。
因为收拢残兵有功,赵明廷便正式成为南衙禁军旗下的六大都指挥使之一,先统领万余残兵守秋湖山,待寿州节度副使、徐明珍及徐后的妹婿、寿州军仅次于徐明珍的大将周轸率部渡江南下,赵明廷将秋湖山让给周轸入驻,他则率部移驻到赤山湖南面的江乘城来。
如此一来,依靠楼船军水师进入赤山湖的战船巨舶,江乘城与秋湖山互为犄角,将楚州军遏制在东翼难以西进半步。
不管怎么说,赵明廷并不觉得形势拖延下去,会对他们更有利,但是静山庵一战,不仅令军心浮动,也令金陵城内很多官员心思游离起来,在没有万全准备之前,确定又不宜与楚州军再仓促开战。
谁能想到这时候,岳阳在金陵的残军,曾一度与楚州联手颁传讨逆檄文、曾在静山庵一役中与楚州军联手的信昌侯李普,会发兵突袭楚州军驻守的丹阳城并烧毁?
不错,赵明廷此时还不知道韩谦已经从信昌侯李普手里夺下兵权,他们也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但对茅山的了解没有楚州军那么迫切,派出的斥候探马,仅仅是在丹阳、延陵及茅山的外围侦察情报。
说实话,赵明廷以及其他安宁宫的将领,甚至都怀疑这是岳阳与楚州联合搞出来的苦肉计。
“督帅,这是从茅山传往周边镇埠的告函。昨日不是信昌侯李普率部打的丹阳城,是潭王府咨议参军事韩谦已到金陵!”十数骑在夕阳驰奔,扬起漫天飞尘,行到江乘南城楼前,其中一人等不及城门开启,便直接将他们刚刚收缴来的一封告函绑上石块抛上城头,扬声说道。
“什么?”
听到部下在城前的喊话,赵明廷都难以置信,他伸手接过抛上城来的告函,却见韩谦在传抄散发到周遭镇埠的告函里自承受潭王杨元溥及湖南行尚书省委托出任京兆府及江东诸州招讨使以伐叛逆,特在茅山组建赤山讨逆军,谕告周遭京兆府及江南东道诸州县听其征用粮赋差役,征召京兆府诸县奴婢、官奴婢入营从军,以军功赏给勋田,各家皆不得阻拦……
“这厮要做什么,他是真得了失心疯,不怕将天下人都得罪干净?”
赢国公、宗正卿杨泰今天到江乘来劳军,听到韩谦在金陵,便大吃一惊,看到告函里的内容更是吓了一跳,完全猜不到与安宁宫有血海深仇的韩谦,突然窜到金陵来先袭毁楚州军手里的丹阳城,继而颁传这样的告函是要干什么。
赵明廷浓眉紧紧皱起……
第三百九十七章 责难
“叙州偏于一隅,你父子二人清丈田亩,将口赋杂捐摊入田税,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你们,但你这次变本加厉,要在京兆府征召奴婢入营,还要授以军功勋田,你非要将天下世族都得罪干净不成?”
李普见过张平、林海峥等人之后便回到小茅峰,主要是不想在韩谦跟张平、林海峥等人介绍金陵形势时自己颜面难堪,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以江东招讨使自居,午后抄传茅山周遭镇埠的告函,竟然直接要一竿子将马蜂窝都捅破掉。
叙州偏于一隅,同时又是半羁縻州,主要官职都是地方土籍大姓世袭,韩谦与其父韩道勋对叙州大姓势力进行成功的武力打压后,进行田税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还是在金陵引起极大的争议,最后还是天佑帝亲自下旨明确新政作为殊例仅限于叙州才平息争议。
目前韩谦所要做的,则比之前与其父在叙州所行的新政,要恶劣十倍、百倍。
田税新制还可以说是意在清理逃户、梳理税源,这些年不管哪家势力只要有积极进取的心思,都会做相关的事情,只是程度有深有浅罢了。
不过,包括家兵部曲在内,奴婢乃是各家皆有的私产,现在韩谦要直接征召奴婢入营,不是捅最大的马蜂窝,是什么?
即便天佑帝军威最盛之时,都没有想过要取缔诸家手里的家兵部曲,仅仅是严格限制家兵的赏给。
即便当初给冯家定谋逆之罪,查抄族产,天佑帝也没有夺走冯家逾五千口奴婢,而是允许这些奴婢随冯家迁往叙州落户。
不要说京兆府及江南东道大小世家宗族了,岳阳众人哪家手里没有几十、几百户奴婢?
郑家在黄州便是蓄奴逾万的大豪族;削藩战事期投附过来立下功绩的张瀚、高隆、苗勇等人,其族在朗州、潭州也都是拥田千顷、蓄奴上千乃至数千的豪族。
而即便是韩谦与其父韩道勋再清廉,在金陵事变前,家养奴婢部曲积累加起来高达三百余户、两千余人。
这些奴婢部曲与被骗去叙州的左司斥候及子弟,则是韩谦此时统治叙州的基础。
岳阳此时正派使者前往荆州、襄州,意在说服张蟓、杜崇韬归附湖南行台,而张蟓、杜崇韬及手下最为嫡系的核心将吏,有几个人家族里没有蓄养成百上千的奴婢?
再说他信昌侯府以及浙东郡王府,要是不蓄养奴婢部曲,哪里能培养出忠心耿耿的数百家兵府卫?
更不要说三皇子真想入主金陵的话,必然还要获得江东世家宗族势力的支持才行。
李普不知道韩谦吃错了哪门子药,竟然敢在这时候去捅这个马蜂窝?
难道他觉得三千残兵在茅山要对付的敌人还不够多、不够强?
于延陵埠被韩谦夺得兵权,李普心里多少有些交卸重负之感,气得还没有现在厉害,他站在厅前,说话时,枯瘦的脸皮子都在微微颤抖着、哆嗦着。
“前朝安史年间,叛军围睢阳,食尽,张巡及诸将不得已烹杀爱妾、仆僮犒赏将士,数百年来世人犹忆其义。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令李侯爷如此悲愤?”韩谦坐在案前,看着义愤填膺的信昌侯李普,平静的问道,“难不成李侯爷有更好的计策,能解眼下之困?”
“那你可知此事传出去,仅金陵之内将会有多少世家门阀要与你结仇?”李普质问道。
天佑帝早年率淮南军渡江,算是较为和平的接手当时还是升州节度使府治所的金陵城。
自汉末吴都以降近千年积累的世家士族,在金陵城内的根基传承就没有彻底断绝过,加上随天佑帝入主金陵的新贵们,金陵蓄养奴婢的传统在大楚开国这十数年以来,也算是臻于极致了。
算上各家府上及城外田庄、作坊所豢养的奴婢,差不多占到金陵百万人口的近六成。
像冯家在金陵就拥有五千余奴婢;三皇子杨元溥受封临江郡王时,一次就得赏赐千户、六千余口奴婢。
见韩谦沉默不语,李普继续斥道:“此前,你据茅山,多多少少还能从周边镇埠征得粮谷,但从今日之后,不说淮南、淮东、荆襄、江东、江西的世家门阀了,金陵内外大小门阀近千家,皆人人自危,视你为仇寇,都将纠集部曲族兵与你为敌、与岳阳为敌,你要如何应对之,你要岳阳如何应对之?”
韩谦看着随李普从小茅峰赶来的李秀、李碛坐在大厅两侧的长案后,皆一副心有戚然的样子,但他丝毫不觉得意外,李秀、李碛二人抛开与李普的亲近关系,他们身为将门宗阀子弟,想要他们将屁股坐在最底层、最卑贱的奴婢这边,怎么可能?
不过,面对李普咄咄逼人的质问,韩谦也没有精力跟他纠缠下来,霍然立起,目光凌厉的盯住李普,说道:“金陵及江东宗豪,即便那些骑墙观望者,最终要么归附于楚州,要么投效于安宁宫,没有一家会效命于岳阳,我传命征召江东及金陵奴婢入营,岳阳有什么为难的?”
“但荆襄、江西、湖南宗阀世家却不会这么想。”李普说道,此时有李秀率四百多绝对忠诚的精锐骑兵站在他的身后,他说话的底气也足上许多。
韩谦冷哼道:“我身入金陵,立誓要与身后五万妇孺共进退,从这一刻起,我身后便是万丈悬崖,不管前方路途有多艰险,也唯有往前闯出一条生路来。你要畏难,可以退去岳阳,说这一切皆是我擅自妄为,以后一切后果,自有我韩某人一力承担。”
韩谦话都说到这份上,信昌侯李普还能说什么?
他转身看在座的诸将,似乎对他的苦口婆心也无动于衷,才省得林海峥、冯宣、赵无忌、郭奴儿等韩谦这些年所培养的嫡系,以及施绩、魏常、肖大虎、窦荣新近提拔起来的将领,实际都是出身卑贱。
信昌侯李普看向张平、袁国维,问道:“张大人、袁大人,你们对这事便没有半点意见?”
不要说张平了,李普相信袁国维站在三皇子、站在岳阳的立场之上,也不应该放任韩谦胡作非为。
这封告函传出去,不仅会在岳阳内部引起极大的纷争,更断绝了岳阳招揽周边势力的可能。
张平清咳一声,假装也是这时才知道告函的事情,和稀泥的说道:“或许派人去岳阳,请殿下决之?”
李普眼睛阴戾的盯住张平,没想到他竟然不愿旗帜分明的直接站出来质疑韩谦的行径,而是将事情推到岳阳议决,这不是帮着韩谦拖延,叫征召奴婢入伍之事变成既定的事实吗?
李普后悔刚才匆匆离开,都不知道这半天时间里,韩谦有跟张平说过什么,或者承诺过什么。
当然,张平再是神陵司的故吏,此时他公开身份乃是岳阳派到韩谦身边的监军使,李普还不能摁住他的脖子,令他跟韩谦唱对台戏,他再看向袁国维坐在案后一声都不吭,知道他势单力微,今日恐怕是不可能叫韩谦收回成命了。
“韩大人既然一意孤行,我也拿你没辙,但还是希望你能三思而后行!”李普负气说道,拱拱手,再次与李秀、李碛一起退出议事大厅。
走到廊前的院子里,李普低声问李秀:“你父亲会如何看待这事?”
“韩谦一意孤行,我父亲出面也不可能阻之,或许先派人去岳阳,请殿下严令制止,更好一些。”李秀说道。
李普心想大哥出面都不能制止,只会更损他李家的威势,只能撇下这事不提。
张平、袁国维虽然不想旗帜分明的与信昌侯李普站到一起反对韩谦,但不意味着他们心里没有忧虑。
待信昌侯李普负气而走,张平问韩谦:“此事传出去,惊扰必定不小,韩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我与李侯爷说过,我立誓与桃坞集妇孺共进退,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没有退走一寸的可能,”
韩谦知道张平、袁国维此时没有站出来反对他,事后回到岳阳必会受到责难,这也显得他们二人的难能可贵。
特别是张平还是神陵司的故吏。
因此,韩谦对张平、袁国维也是更有耐心的解释道,
“金陵事变,江淮纷扰,而自楚州军渡江以来,交战之地,民众都已经纷纷避入金陵城中;而茅山以西诸县,世家宗阀子弟也都避入金陵城,目前已经使得金陵城内人满为患。而随着战火的蔓延,上百万人丁都避入金陵城,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到这一步,楚州的围城之策才算是完成。到时候茅山四周,村寨镇埠皆空,我们想征粮也无处可征,更不要说妄图凭借这点人马有什么作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金陵城变成一座充满绝望与死亡气息的绝城。想要破解楚州的围城之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将占据金陵百万人丁五六成的奴婢,都从金陵城吸引出来,而不是让他们像羊群似的,被驱赶到金陵城里去。”
“茅山存粮,供给四五万妇孺也仅勉强能维持月余,倘若真有成千上万的奴婢来投,粮食怎么解决?”袁国维问道。
“那只能与江东的世家门阀为敌了,”韩谦说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张平想明白韩谦要怎么做,袁国维稍稍迟钝一些,追问道:“要如何与江东世阀为敌?”
“奴婢来投,用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编为营伍,尽可能遣往宣歙湖杭越秀等州就粮!”韩谦说道。
分散的奴婢,就仿佛温顺的绵羊一般,只会拖家带口追随主家逃入金陵城避难,通常来说不会想到挣脱主家的控制,舍近求远、长途跋涉逃往数百里之外的州县就粮。
更不要说楚州军派兵马进驻金坛、溧阳等城加强东线的封锁,更不要说江东诸州县都在招兵买马,会严格控制流民涌入。
想不出现大规模饥馑饿殍,韩谦所言或许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唯有组织起来的奴婢,才有可能拖家带口,通过楚州军的封锁,进入太湖沿岸的州县就粮。
袁国维、张平,要是出身世族,也不可能入宫为宦,也不可能晚年隐仕于内府局为吏了,他们对贫贱低层,还是心存同情之心,就他们个人的立场,不会站出来激烈反对韩谦,但他们也还有另一层担忧,问道:“岳阳发函责难,韩大人要如何处之?”
“哪怕是对辖域内的世家门阀交代,岳阳也必然会发函质询,但这是岳阳要有的立场,而我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相信殿下也能理解,”韩谦示意林海峥、赵无忌他们都先退下去,照拟定的计划行事,跟忧心忡忡的张平、袁国维二人说道,“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这会儿王?在两名健妇的看管下,捧着一叠书卷走过来,先站到大厅门外,等林海峥、赵无忌等将领都出去后,才款款走进来,跟韩谦说道:“这是我在隐云庵所读的几卷书……”
将十二到十五岁的少年都编入少年营后,平日除了操训、修习刀弓脚拳外,韩谦暂时还用不到他们去承担茅山内部的防守,还是希望将他们组织起来,抓紧时间读书识字。
不管怎么说,基层武官虽然说对文化水平的要求不高,但除了强过普通人的武勇外,怎么也要能读得懂粗浅的书信令函,掌握基本的营伍军规及操训之法,能真正成为赤山军合格的后备力量。
茅山之中的藏书,多为道家经藏,却是王?带到隐云庵所读,还有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册,韩谦便要王?拿过来抄为教本。
“……”韩谦看着王?一眼,见她换了一身浅绿色的抹胸襦裙,脸蛋迷人精致,肌肤白腻似雪,透着瓷器一般的光泽,示意她将书册放到案前。
王?将一叠书放到案前,看到摊开长案上的一封告函,她也是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歪着头看了片晌,讶叫道:“想不到你竟然用此妙策,化解我爹爹的围城之策!”
张平、袁国维还在为世家门阀的强烈反弹而忧心忡忡,听王?这么说,都诧异的看过来,心里困惑不已,此策即便能解燃眉之急,但后患无穷,怎么都不能算妙策吧?
“妙在何处?”韩谦坐下来,饶有兴致的看向王?问道。
“你在茅山征召奴婢入营,我爹爹他们正拙于兵力短缺,在静山庵、在丹徒大概也无法坐得住多久,便也会被迫行此策吧?”王?歪着脑袋,明媚的眼眸,仿佛山间一泓清澈的深泉,看着韩谦说道。
“……”张平、袁国维愣怔在那里,突然间发现他们忧虑了半天,竟然还没有王文谦的女儿看两眼想得透。
是啊,他们过于担忧世家门阀的强烈反对,竟然连极浅的一层都没有想透。
楚州军之所以要用围城之策,主要还是拙于兵力之不足,担心强攻会两败俱伤,最终使岳阳渔翁得利。
而韩谦强袭丹阳并毁之,与楚州撕破脸,迫使楚州军必须要分更多的兵力部署到南线,便已经叫楚州军渡江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倘若韩谦在茅山征召奴婢入伍,兵力快速扩充起来,将对楚州军南线形成更大的压力,那楚州军招兵买马、扩张兵力的需求就会变得更加迫切吧?
倘若信王杨元演迫于快速扩充兵力的迫切需求,也从所控制的润州、扬州等地召征奴婢入伍,那天下门阀还会盯着韩谦一个人骂吗?
到这时候,岳阳众人看待韩谦此时征召奴婢入伍,是不是就成了料敌于先、先敌一步的妙棋了?
想到韩谦有这层算计在,张平、袁国维忧虑的心思便放宽了不少。
袁国维忍不住问道:“韩大人为何刚才不跟李侯爷说明这点?”
“与他这蠢货费那么多唇舌作甚?”韩谦笑道。
张平尴尬的笑笑,暗想韩谦在他面前故意嘲讽李普,或许是希望他能与信昌侯府那些人划清界线,但这些年不仅仅他个人,他带出来的弟子也都跟信昌侯恩怨缠绕,哪里可能想划清界线就能划得清的?
即便他不喜欢李普,也觉得李普的能力不足以领导神陵司江淮一脉,更不要奢望复国雪恨了,但他能站到夫人、姚惜水、吉祥他们的对立面去?
袁国维也没有接韩谦的话茬,李普再差劲,也是殿下的岳丈,他忠于殿下,总不能跟着韩谦奚落李普,他看向王?,岔开话题跟韩谦说道:“王小姐身边,或许需要增加护卫……”
王?有些闷闷不乐的站在一旁。
韩谦看了王?一眼,他知道袁国维是担心王文谦派人潜进来将王?救走,袁国维即便无意加害王?,但也担心如此聪慧的王?回到其父身边,会将他们这边的每一步动作都看得透彻。
那就不好玩了。
“我会加派人手护卫王大小姐的安全。”韩谦也不会拂了袁国维的好意,点头答应道。
说实话,韩谦事前能想到他先征召奴婢入伍,楚州军会迫于压力追随,主要还是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楚州军会如何围城,又为何在围城数月之后功亏一篑。
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信王杨元演将安宁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却也没有获得江东门阀世族的支持。
那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信王杨元演到底在围攻金陵过程中,在哪点上深深伤害到江东的门阀世族?
袁国维、张平二人放下心里的忧虑,也告辞离开议事大厅,照既定的计划分头负责手里的一摊事,王?却没有急着在健妇的看管下离开,见韩谦坐在那里翻看她捧来的书册,问道:“可还有用?”
“这两册书可以挑出来给少年营作教本,”韩谦挑两册书另放到一边,抬头看向王?明媚如星辰的美眸,问道,“你可要我放你回去?”
“我此时去丹徒,只会叫我爹爹为难。再者说,山外正值炎炎夏日,山里还是要荫凉许多。”王?摇头说道。
“你是不是晓得我会来金陵?”韩谦突然问道。
王?却没有回答韩谦的问题,请求道:“你将叙州纺棉之法授我可好?”
“我不是我父亲。”韩谦摇头拒绝道。
“那我不打扰你了。”王?略带黯然的说道,转身走出议事大厅。
韩谦站在廊前,看王郡在山涧前似在眺望什么,他敲了敲额头又重新走回厅里…………
第三百九十八章 溧水城
溧水城虽然论规模远不及金陵,三四里进深的城池,放在江东繁盛地只能算是小城,但也是承继江南千年荣华,粉墙黛瓦,亭台院阁鳞次栉比,泥巷石街似蛛网在城内四通八达。
时值盛夏,穿城而过的名仕河畔杨柳青青,鲜花繁茂,也有五六十家酒肆妓寨沿名仕河两岸而建,每日不知多少胭脂水流入河中,逗得鱼虾争食。
一轮皎洁的明圆倒映在荡漾的河水中,被一艘双体的画舫绞碎。
兵锋渐进溧水,但不妨碍城里的公子少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这时候原本是出城到山水之间避暑的时节,现在城外兵荒马乱的,哪里都不够安全,像晚红楼这种在金陵城都鼎鼎有名的大馆,派馆中最顶级歌舞伎及绝色娼妓乘着画舫到溧水城来捞金,怎么可能不引起轰动?怎么可能不叫城里囊中装满金银却无法发泄旺盛精力跟**的年轻公子哥趋之若鹜?
双体画舫是两艘长七八丈的船舱之上造四层木质花楼,雕栏画栋,停在名仕河中,仿佛城垒。
除了双体底舱之外,四层花楼,底层乃船工、护卫所居,踏栈木直接踏入二层,是大烛高烧、映照如明的大厅,此刻有一名歌伎正抱着琵琶坐在一角,仿佛清泉溅石下弹如清冽直渗人心的弦音,二三十名登船来寻欢作乐的公子却没有心思放在弦音上,不知道谁从城外带进来的一张告函,引起众人的注意,就连四周穿着轻薄,露出如玉雪臂、丰腴长腿的花娘,也不能将这些人的心魂再勾过来。
“我早就说韩家父子必是乱臣贼子,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这是要搞什么?是要大大小小世家门阀的根都端了吗?今朝承袭前制,定下良贱尊卑之别,韩家竖子罔顾律法,夺世家仆僮不说,还大言不惭要授以田亩,他这田亩从哪里得来,还是要夺自诸家?”一个身穿绸衫的瘦脸青年,长得尖嘴猴腮,声音亢奋而尖锐的在人群里大声疾呼,语气里充满了气愤,捋起袖子,“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事不关己,看看,你们躲便能躲得过天外飞来的横祸?”
“照我看,各家都应该将家兵部曲纠集起来,莫要等韩家竖子骑到我们头上来拉屎撒尿悔之晚矣!”有人附和道,恨不得此时将年轻力壮的仆僮拉出来,杀入茅山,给觊觎世家奴仆、田地等私产的韩谦颜色看看。
溧水就紧挨着茅山,韩谦要征召奴婢入伍,最先受波及、利益受损的便是溧水的世家宗阀。
花舫里的这诸多青年,皆是附近的世家门阀子弟,这一刻哪里还有寻欢作乐的心思?
他们也浑不觉在大厅的尾端还有一间单独的小舱室打开与大厅相连的小窗,一双深邃而忧虑的眼神,从舱室里凝望过来。
除了极有限的人外,金陵城内并没有人知道晚红楼跟前朝神陵司,跟岳阳的联系事实上在三皇子杨元溥才受封临江郡王时,为了避免晚红楼与前朝神陵司的牵涉被天佑帝身边的人窥破秘密,当时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就与晚红楼进行了切割。
之后姚惜水等人借助张平,身份得到洗白,成名的红倌儿拜入官宦膝前为义女,或直接嫁入官宦之家为妾,这在金陵城是思空见惯的事情。
姚惜水、苏红玉等女脱离后,晚红楼依旧是金陵城内外第一流的寻欢之地。
金陵事变,信昌侯府的人马都撤了出去,但晚红楼潜伏极深,并没有打草惊蛇,自然是可以继续潜伏在金陵城的深处,窥视着金陵城的动静。
静山庵惨败,继而被逐出丹阳,李普担心他们要是再遭遇什么不测,他连个藏身之所都没有,便将晚红楼的一艘画舫调到溧水城待命。
金陵事变之后,张平对韩道勋的惨死流露悲切之情,同时在商议针对叙州的对策时,也变得沉默寡言,甚至都不主张对三皇子杨元溥进行太深的钳制。
不管怎么看,张平都不足以继续信任下去。
因此,姚惜水决定单独行动,没有张平与林海峥他们同行,但也仅仅比张平他们晚两天进入溧水城,与神陵司暗中负责晚红楼事务的一名主事徐靖接头,在花舫里潜伏下来,茅山中人还没有谁知道她的行踪。
当然了,姚惜水也没有想到她刚回到金陵,一个个关于韩谦令她震惊不已的消息便接踵而来。
先是韩谦袭毁丹阳城,撕碎与楚州的盟约,继而率残部撤守茅山,正式成立赤山讨逆军,与守江乘城的南衙禁军赵明廷所部以及这两天进入丹阳、金坛、溧阳三城的楚州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茅山东面的金坛、溧阳两城,一方面作为润州的属县,很多人有子弟、家业都在州城丹徒,同时这两县的官吏以及地方世家门阀势力,也确切为信王及楚州军在静山庵一役中所展示的兵威所慑,选择投效,只不过之前楚州军还仅仅从这两县征收粮谷,一直都没有分兵入驻而已。
在韩谦率赤山军撤守茅山后,楚州军即便短时间无意强攻茅山,但分兵进入金坛、溧阳,遏制赤山军在茅山东翼的活动,则是理所当然的必然之举。
从丹阳经金坛到位于界岭山北麓的溧阳,差不多位于一条直线之上,长约一百二十里余。
虽然楚州军一天时间内派出约六千马步兵分驻三城,多少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但有城池可守,又保持足够的警惕,韩谦想要复制突袭丹阳城的战果,却也不再可能。
不过,从界岭山往南、天目山往北,隶属于宣州的郎溪、怀德两县,以及隶属于湖州的安吉、长兴两县,楚州军暂时还无力将战线拉得太长,暂时还没有分兵去控制。
这几个县,由于距离丹徒较远,没有迫切感受到楚州军的威胁,名义上还保持着对在金陵登基的新帝的效忠,但官吏及地方乡豪势力也是暗中招兵买马,紧守城寨。
此时韩谦在茅山可以说是两面迎敌,姚惜水都不知道他要带着三千老弱残兵、近五万妇孺怎么这在狭窄的地域里折腾出更多的花样来,哪里想到昨日潜出溧水城外的探子,便带回韩谦散传到周边镇埠的告函。
韩谦竟然要征召诸家奴婢入营!
在韩谦率部撤守茅山后,近在咫尺的溧水城是如临大敌,县兵才五六百人,只能关闭城门坐等南衙禁军来援,也没有谁胆大,敢出去打探消息。
城里这些公子哥们更是醉生梦死,却是在告函从茅山散发出来都第三天,才知道这么回事。
那个义愤填膺号召诸家联合起来给赤山军颜色看的青年,乃是尚氏子弟尚喜,此时在城中任小吏,看他腰间悬挂一柄佩刀,手骨关节粗大,虎口有厚厚的老茧,身姿挺拔,像是有下苦工夫修练过刀弓。
姚惜水没有再偷听大厅里这些门阀公子的议论,悄悄潜回到底层的舱室,换去宽敞华美的襦裙,眨眼间的工夫便扮成相貌普通的青年男子。
姚惜水将短剑贴身藏好,待到离开画舫之时,画舫主事徐靖找过来,看姚惜水这身打扮,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徐靖乃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韩谦、冯翊要是在此便会认得出他曾是晚红楼大门口极不起眼的门房。
“我去茅山见侯爷。不管韩谦要做什么,侯爷手下有李秀、李碛及郡王府四百精锐骑卫,不能碌碌无为……”姚惜水说道。
郡王府骑卫乃是李遇这些年培养出来的精锐,一个个都熬炼身体,练就一番好身手,论个体战斗力之强,绝不会比信王杨元演身边的银戟卫卒差多少,何况李秀、李碛兵法乃是李遇所传。
这么一支精锐战斗力就在近侧,李普不能善用,怎么能令他们摆脱之前在静山庵、丹阳城接连受挫所导致的负面影响?
韩谦敢擅夺兵权,又独断专行,说白了就是韩谦立下赫赫战功,而他们这边徒有精锐战力,却没有建立足够震慑人心的战功,说话声音也不响,说话也没有将卒会听从。
难道光凭阴谋诡计,就能使将卒听命,人心归附?
除了他们要有作为,才能拿回主动权外,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姚惜水此时还不便跟徐靖挑明,那就是李秀、李碛二人,应该为她大哥所用。
“四城紧闭,这么晚你要潜出去城,太凶险了吧?”徐靖说道。
“白天孤行于道,更引人瞩目。”姚惜水说道,不顾徐靖的劝阻,独自离船上岸,贴着城墙内侧的街巷走了一圈,最后找了一处防守疏漏的地方,身形似壁虎般爬上城头,潜出城去,掩藏于夜色之中……
…………
…………
姚惜水离开之后,诸青年还在花舫之上义愤填膺的议论要如何应对韩谦征召奴婢入伍这事,尚喜却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因为尚氏的关系,尚喜在溧水县领了一份闲差熬资历,但对年轻气盛的他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他平时喜欢技击刀弓剑术,好读兵书,好交游乡侠,却一直苦于没有一鸣惊人的机会。
这一刻他声嘶力竭的呼吁,虽然周遭门阀子弟出身的公子们都表现得很气愤,但真正说到要诸家的家兵部曲都纠集起来对抗赤山军时,除了与他素来交好、柳氏的旁系子弟柳子书外,其他人则是干吆喝,顾左右而言他。
“都是些蠢货,此时不出兵出力,难不成还指望京中能派兵马过来,替他们保卫奴婢及田产,不被韩谦那竖子夺走?”尚喜愤愤不平的跟柳子书嘀咕道,“富贵都是险中取,子书,你可愿与我出城去?”
尚喜虽然是吏部朗中尚文盛的嫡亲侄子,但尚家的家业能分到他头上多少,更不要指望能荫袭官职,想得富贵还是要自己去搏;而柳子书作为柳家的旁系子弟,比他更是不如,除了宅子里有族里安排一个老奴伺候起居外,身边都没有一个小厮当跑腿,但两人同样是不甘于平庸。
在别人眼里,当前兵荒马乱的人心惶惶,他们却感到莫名的兴奋。
当下,两人再也没有兴致留在晚红楼花舫里,跟那些没骨气的公子哥们寻欢作乐,离船上岸,带着尚喜身边伺候的两名小厮找了一家临河的酒肆,留小厮在外,他们走进去喝酒,商议聚集兵勇。
这处临河酒肆入夜后也甚是热闹,底楼嘈杂不堪,尚喜、柳子书登上二楼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刚坐下便听得窗外??碎语传入耳中:
“赤山招讨军发出告函,征召奴婢入伍,听说只要人过去,全家老小便算脱离奴籍,待战后授以口粮田,立了战功还有更丰厚的赏赐,虎子,你想不想去茅山投军?”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主家待我们不差,还说过两年帮我相一房媳妇。”
“你娶妻也是奴婢,生子也是奴婢,你心里真是甘愿子子孙孙,世代都做尚家的奴婢?”
“那也得找五公子说一声吧?五公子说不定同意我们隐姓埋名去投军,将来赚到军功,再将我们的父母赎买脱籍便是。”
尚喜眼里浮出一丝怒气,没想到他身边两名小厮,没有安分守己的在外面好好候着,竟然绕到临河的后街议论起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还一心想着背叛主家去投赤山军?
真是叫他气得心肺都颤抖起来。
尚喜自以为平时待这两小厮已经算情深恩重,心想他们都心存反意,要去投赤山军,那些留在城外庄院里的奴婢,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样子来呢!
“下楼出城!”尚喜手醮了酒水,在桌上写下四字,示意柳子书莫要出声惊动窗外两个小厮,与他先下楼去。
尚喜与柳子书下了楼,走出酒肆前的石街大声呼叫那小厮过来,不悦的质问他们跑哪里厮混去了。
小厮是两名敦实的青年,都二十岁左右的年龄,一个叫尚忠、一个叫尚虎,几代人都在尚家为奴,这两人长得极健壮,又粗习拳脚,尚喜好声势,才将他们要过来。
两名小厮哪里知道他们的话早被尚喜、柳子书听入耳里,那个叫尚虎的青年想要说什么,被尚忠拉衣袖拦着;尚喜不耐烦的催促他们回宅子牵马过来,要趁夜出城回家寨。
待尚忠、尚虎牵来马匹,尚喜与柳子书走去东城门,跟守门的小校招呼了一声,趁着星月皎洁,便偷偷溜出城去。
出城门不远,尚喜借故尿急,与柳子书下马来走到驰道旁解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又跟尚忠、尚虎说道:“你们俩也到路边解决一下,赶去家寨还要一个多时辰,途中还没有谁有耐心等你们。”
尚忠、尚虎不疑有诈,将缰绳交到柳子书手里,也走到道旁捞起来袍襟,解开系裤子的草绳。
尚虎心里还想着投军之事要跟五公子说一声,偏头朝后看去,却见尚喜与柳子书两人已经悄然将刀拔在手里。
他心思也是通明,瞬时想到是怎么回事,只是那一瞬间吓得僵硬住,直到柳子书持刀朝他捅来,他顾不上提裤子,下意识的伸手抓住刀脊,速度快得惊人,力气也是极大,叫刀尖才刺入他左腋半分才无法前进一点,朝尚喜求饶道:“五公子,我们想要去投军赚军功赎身,绝没有背叛五公子之意!”
尚喜那边已经一刀捅进尚忠的后背,只是尚喜用力过猛,将尚忠捅了一个透心凉,想拔刀却难。
尚虎不敢浪费时间与柳子书夺刀,猛然松开手,让柳子书摔了一个四脚朝天,他连爬带滚跳过道沟,才提起裤子,往大道旁的麦田里逃去。
尚喜捡起柳子书掉地上的刀,跳下道沟便去追尚虎,但没有提防踩到一块残砖上,脚下一崴,身子差点没栽倒。
“夜黑风高,叫一个狗奴婢逃走碍不了什么事,我们还是先赶往尚家堡,找你二哥商议大事要紧。”柳子书从尚忠身上拔起刀,他知道尚虎这厮气力极大,担心他们追出去会有意外,劝尚喜与他先去家寨。
“呸!”尚喜狠狠的啐了一口,才一瘸一拐的爬回官道,看到尚忠还在微微抽搐着没有完全断气,抓住他的髻发,将刀往他脖子一抹,一道血线喷溅出来,说道,“狗奴婢,也不想想这些年吃谁家的粮食长这一身好肉,竟然敢后脑生反骨。呸,养狗,都比养你们这些贱奴强!”
两人将尸首丢在原野,趁着星月皎洁,策马往尚家堡驰去……
过去良久,尚虎才摸黑走到路边,看到尚忠横尸路侧,茫然不知道五公子尚喜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穷凶极恶,对他们起这么重的杀心,心里空落落的在泥埂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想他与尚忠留在尚家堡的家人,又摸黑沿着官道往尚家堡赶去。
尚家堡位于东庐山的西北麓,出溧水城往东南要走近三十里。
天色渐明,朝阳刚从地平线远端的林梢头露出半张脸,脚力甚健的尚虎走到尚家堡。
他藏在麦田的沟垄里,又惊恐又担忧,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里想虽然家主尚文盛及少主尚耿在朝中为官,但留在尚家堡主事的二公子尚仲杰知书达理,定能为无故身死的尚忠主持公道,阻止五公子失心疯的加害他。
尚虎刚要从藏身的麦田里走出去,却看见高大坚固的堡城垛墙口探几个身影,陆陆续续的将三具血淋淋的尸体挂出来,其中一人恰恰是年近五旬的老爹尚彪,看身上衣衫破碎,暴露出一道道狰狞恐怖的血痕,似被活生生用鞭子抽断气。
“这几个便是想逃去茅山投军的奴婢下场!”
这时候有人从麦田边的田埂走过来,指着堡墙说道。
“尚彪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打小伺候二公子都不见一丝差错,又一把年纪了,他也要逃?”
“尚彪是老实,但他家小子不安分啊,可不一起挨了三十铁鞭,没能扛过去。”
尚虎捏紧拳脚,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
…………
姚惜水却是在拂晓之前,绕开明暗哨,潜入小茅峰直接找到信昌侯李普。
李普这两天还在为张平跟韩谦穿同一条裤子,不愿意旗帜分明的跟他站到一起反对韩谦征召奴婢入伍而生闷气。
楚州军分兵进驻金坛、溧阳两城之后,主要是限制赤山军出茅山往东翼活动,压根就没有要进攻茅山的痕迹。
李普与李秀、李碛率四百精锐骑卫守在小茅峰,也无所事事、难有什么作为。
他又数次去找到韩谦,力陈利弊,但韩谦却是不理,只是不断派出探马斥候,往茅山以西更远的镇埠颁传告函,宣告赤山军的存在,号召奴婢拖家带口来投。
“韩谦搞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溧水、平陵的世家门阀都一个个在招兵买马,固守寨堡,他现在是与世家为敌,不要说再也征不到半点粮谷,说不定会刺激世家门阀纠集兵力过来配合安宁宫的兵马过来围剿,”李普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最终我们也定然会被他拖累。”
“韩谦之前敢从侯爷手里擅夺兵权,迫使岳阳不得不默认此事,我想侯爷即便派人到岳阳告状,以韩谦跋扈的性子,暂时也必然改变不了什么,”姚惜水说道,“那以我之见,还不如顺势而为之。”
“顺势而为之,怎么顺势而为法?”李普微微一怔,问道。
“韩谦执意要征召奴婢入伍,侯爷多番苦劝都无用,那侯爷为大局着想,被迫配合韩谦行事,即便将来惹出什么麻烦,也应该怨不到侯爷的头上吧?”姚惜水说道。
“……”李普皱眉低着头,琢磨姚惜水话里的意思。
“我们便应该照姚姑娘所言行事。韩谦不是要执意征召奴婢入伍吗?我们苦劝不得,那遵从其命行事也是迫不得已,是为服从于大局。不过,我们出面将一部分奴婢征召过来,可以将精壮留在小茅峰以增兵势,而将其家小妇孺扔给韩谦安置,总比我们守在小茅峰什么事情都不做要强!”李秀听父亲说过神陵司的旧事,没想到姚惜水一介女流,见识却也不差,当即附和他道。
李秀这番出山,不管他心里是不是也不看好韩谦守茅山,他都想要能有一番作为,而不是喜欢二叔他这般守在小茅峰什么事情都不做,只知道发牢骚。
李秀自然也不赞同韩谦与世家门阀为敌,但问题是现在他们无法叫韩谦改变主意,又不想直接率部撤走,那他们最好的应对之法,不就是顺势而为,也跟着招募一批精壮奴婢扩大兵势,即便将来难守茅山,他们也能多带些兵马逃出来。
现在他们手里四百骑卫,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但人数太少,经不起损伤,不要说攻城拔寨、冲锋陷阵,即便是扰袭敌兵都胆颤心惊的。
要是他们能聚拢三四千精壮奴婢编为营伍,夺下晚红楼早就有所布局的溧水城而守,也要比现在主动得多。
第三百九十九章 问话
姚惜水与信昌侯李普见面后,并没有再掩藏行踪,午后便赶往北垂峰下的冯家秘庄来见张平,在途中赶巧遇到冯宣领着尚虎过来见韩谦。
尚虎不知道姚惜水是何人,但是姚惜水昨夜藏在暗处看到尚虎跟尚家的五公子尚喜登上画舫,知道他是尚氏的家奴。
听冯宣说尚虎午前赶到茅山来投军,姚惜水一双妙目便满是狐疑的打量眼前这个神色有些狰狞的青年。
尚虎昨日还在城里,今日却便孤身一人跑来茅山投赤山军,姚惜水并不知道尚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叫她不起疑心?
姚惜水心里暗想,莫非是昨日她离开溧水城之后,尚喜、柳子书商议出来什么计策,令身边的尚虎假意来投茅山,然后将赤山军引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当然,尚虎过来投军,冯宣却第一时间将他带到北垂峰庄院来见韩谦,姚惜水却是能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天佑帝入主金陵开创大楚基业之前,尚氏与萧柳袁三姓都是升州节度使府境内里最顶尖的门阀望族。
虽然天佑帝有意打压这四姓势力,尚氏早前除了家主尚文盛在朝中担任吏部郎中外,再无子弟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却不可忽视尚氏在金陵的根基。
太子杨元渥继位,立长子杨汾为太子,有意延请尚文盛出任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以示安宁宫对金陵旧朝门阀势力的拉拢,只是尚文盛很是滑头,抱病在宅子里休养。
金陵事变时,尚文盛与长子当时人在金陵城里,之后便难以随意进出,但尚氏族人除了一部分逃入溧水城避难,更多的则留在尚家堡。
尚氏在溧水拥有田宅两千余顷、仆僮五千余人,位于茅山南翼东庐山中的尚家堡,乃是尚氏的家寨,虽然规模不及溧水城,但防御之坚固不会在普通城寨之下。
尚氏有三百多精锐家兵,在尚文盛次子尚仲杰的统领下留守东庐山,再从奴婢挑选精壮,差不多有上千防兵。
在金陵以南,尚家堡未必能比有两三千兵马驻守的溧水城、平陵城好啃。
尚家有奴婢来投,冯宣第一时间带过来见韩谦,姚惜水心想韩谦多半是对尚家堡动了心思吧?
张平正在北垂峰庄院跟韩谦说事,看到姚惜水走进来,微微愣怔了那么一小会儿,神色才回复正常。
“从岳阳赶来金陵,这一路凶险艰辛,便是精壮男子都承受不住,姚姑娘还真是想念的紧我啊?”韩谦目光炯炯的盯住姚惜水抹了药水后皮肤显得黯淡发黄的脸。
他对姚惜水的出现却没有意外,想当初张平到叙州来传旨,姚惜水与春十三娘不惜千里迢迢随行,这一次怎么少得了她们?
当然,姚惜水没有与张平、林海峥他们同行,韩谦猜测除了姚惜水要单独与晚红楼潜伏于金陵的人马接触外,张平流露出来的政治倾向,与吕轻侠及太妃王婵儿等人背道而驰,应该是也不甚得她们的信任了吧?
“义父他们前脚刚走,但太妃实在关切金陵形势发展,特令我随后赶过来看一眼,韩大人不用担心惜水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姚惜水冷淡的回应韩谦的调笑,继而又跟张平说道,“我刚刚去小茅峰见过侯爷,侯爷的意思是说韩大人这边一意孤行要征召奴婢入伍,他劝说不了,但有什么一定要他们配合的,他们也会去做总要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张平疑惑的看了姚惜水一眼,心里想,但只要李普不袖手而走,总归不能算是坏事。
姚惜水既然表示她是代表太妃而来,韩谦也就留她在议事大厅里,让冯宣将午时来投军的尚家奴婢尚虎带进来问话。
“尚虎在尚家为奴已有四代,平时在尚文盛的侄子尚喜身边侍候。昨夜告函之事才传入溧水城中,尚虎与另一个尚家奴婢在尚喜身边看到告函,议论起投军的事情,或许被尚喜听着,夜里出城后,尚喜趁他们不备,拔刀杀来,另一个尚家奴婢不幸被杀,尚虎仓皇逃入田野,侥幸活了下来。他清晨走回到尚家堡,想找尚文盛的次子尚仲杰主持公道,却不想他的父亲夜里被抓起来用刑,活活被打死悬挂在堡城之上,他娘亲及弟妹此刻还被尚家关在水牢之中,被用来警告那些心存异志的奴婢。”冯宣简略的代尚虎说起昨夜的遭受以及孤身来投军的缘由。
“异志?”韩谦冷冷一哼,拍着桌子说道,“这些个奴婢不过想着投军赎身,希望子孙后代不用再世代为奴,在这些门阀子弟眼里就成了心有异志,就成犯天条了,不惜毒刑拷打致死?”
在座的林海峥、赵无忌等人出身都低微,他们同情尚虎的遭遇或许是真的,姚惜水心里却是不屑,心想韩谦以往对待手下的奴婢部曲,难道就不苛刻了?暗感韩谦他现在需要诱惑奴婢来投,才如此惺惺作态的吧?
当然了,姚惜水并不相信尚虎的遭遇都是事实,更怀疑这是尚喜、柳子书等人编好的说辞,毕竟尚虎与她前后脚到茅山,也未免太巧合了,只是她这时候不会戳破,而是暗中察言观色。
尚虎想到这一天一夜的遭遇,心里有惊惶有仇恨,但更多是迷茫与困惑,他的脸微微扭曲着,捏着拳头的手臂青筋暴露。
韩谦看出眼前这青年眼里的迷茫跟仇恨,问道:“你是不是心里充满不解,你们恭顺为奴侍候他们这么久,仅仅有自己的一点想法,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毒手?”
“……”尚虎迷茫的抬起头,看着眼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韩谦,同时又为两人的身份差下意识的感到拘谨,张口结舌,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世家门阀,希望你们能世代为奴,好方便他们的子子孙孙哪怕再无能、懒惰,都能依附在你们身上不断的吸血,什么都不用干便能享受荣华富贵,希望他们的子子孙孙能世代盘剥你们以及你们的子孙。因此,他们最容不得你们心里冒出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来这会要他们的老命,所以你们一旦滋生这样的念头,他们会变得恐慌,会千方百计的,甚至不惜用最残酷、残暴的手段,将你们心里一切不温良的念头都扑灭掉,”韩谦手按住桌子,往前倾过身子,眼瞳里紧盯着尚虎,说道,“但你们就应该认命吗?”
韩谦这番话不仅叫尚虎眼瞳透出炽烈的光芒,也叫坐在一旁的林海峥、冯宣、张平听了心魂震荡。
姚惜水暗暗震惊,困惑不已的看着韩谦,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难道他要给每一个过来投军的奴婢都灌输这样的思想吗?难道不怕有朝一天会引火烧身吗?
韩谦就尚家堡的情况,又问了尚虎一会儿话,便叫人将他送往大茅峰那边专门收编奴隶入伍的大营去。
“这个尚虎所说的话未必可信。”姚惜水虽然很乐意看到韩谦栽个跟头,狠狠的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但此时她们在茅山,跟韩谦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提醒他道。
“是否可信,袁老大人与郭奴儿他们会有辨别!”韩谦说道。
韩谦在龙牙山守孝服丧,并没有一刻不停的去读特别多的书,更多的还是往深层次思考梦境世界所带给他的现实借鉴意义,思考他父亲平生所矢志不逾的政治抱负以及他父亲政治抱负里最重要的“平民社会思想”,要怎么才有实现的可能。
事实上,韩谦在自身处境没有那么窘迫之后,不再像一只被困在笼中、拼命想着挣脱的困兽之后,他也不可避免的更多受着梦境世界的影响,心境也是一次次蜕变着。
这事实上也有助他更深层次的理解梦境世界里的一些东西,从而贯彻到他的统兵治军实践中去。
当世军队,营一级除了营指挥使外,仅设有哨官一个辅职以司侦察斥候之事,但韩谦则在营级还额外设立参军及参赞军务等辅职,以期在营一级形成完整的指挥、治理体系。
这么做也有一些现实的需求,那就是征召奴婢入伍,未来需要以营为单位,往东面的太湖沿岸地区以及往南部的浮玉山脉、黟山(黄山)山脉深处转移。
所以说尚虎是不是有可疑之处,自有是营一级的指挥使、参军及参赞军务等人去负责甄别,不仅他不会过问,林海峥都不能在太过重视。
不过韩谦的轻描淡写,在姚惜水看来却多少有些浑不在意的轻视,她心想自己已经尽过告知义务,不动声色的问韩谦:“你特地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召过来,莫非想硬啃下尚家堡?尚氏作为溧水第一豪族,前期时金陵四阀之一,硬啃下尚家堡,上万石米粮应该是有的,有可能会更多,还能直接收编尚家堡的奴婢。”
韩谦让姚惜水旁听他对尚虎的问话,但不会将心里真正的算计说给她听。
此时除了三千残兵,这三天拖家带口赶过来投军的奴婢才两千余人,都抽不出四五百精壮,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去硬啃尚家堡。
即便姚惜水一副颇为怂恿他们的样子,韩谦也无动于衷,而是跟随后赶到的赵无忌、窦荣以及冯宣、张平、袁国维、林海峥等他们讨论接下来从茅山分兵往西面的镇埠、村寨筹集粮草及征召奴婢入伍的具体方案。
第四百章 计划
金陵事变后,楚州军精锐渡江南下,但兵马主要囤聚于宝华山东麓一角,静山庵一役也没有偏离这个区域,待到李普率桃坞集兵户残部迁往延陵就粮,战事波及的范围也才往南扩大到五六十里左右。
不算润州所属的丹徒、丹阳两县,金陵附近除开桃坞集兵户五六万老弱妇孺往东往南撤逃,目前就江乘县受波及最深,差不多有六七万民众逃入金陵城避难,特别是江乘县东部地区,村寨几乎为之一空。
不过,金陵南面及西南的平陵、溧水、永安、芜湖、当涂等县暂时还没有出现大的扰动,更不要说南面宣州所辖诸县了。
茅山东接润州的丹阳、金坛、溧阳三县,西接京兆府所属的江乘、溧水、平陵三县。
江乘不去说,溧水、平陵两县粮田三万余顷,约有七成乃是世家门阀控制的庄田;愈二十万人口,也差不多有七成乃是世家门阀控制的奴婢或者比奴婢地位稍稍高一些佃农。
自赤山军护庇近五万妇孺撤守茅山之后,即便赤山军前期还是侧重于宣传,主要是吸引奴婢主动来投,这两县的世家门阀也都第一时间警惕起来从尚虎个人的遭遇,也能看出世家门阀对奴婢躁动的焦虑跟担忧,同时也加强对奴婢的人身控制及监视。
而从前朝晚期以来,作为升州节度使府的金陵,所经历的战事并不算太频繁,但也深为盗匪困扰。
溧水、平陵两县颇有家势的世家门阀,这些年来基本上都建有颇为坚固的寨堡,内部也形成征用奴婢部曲守寨的传统,所以这也注定着赤山军真要真正的正式出茅山大规模征粮征兵,不可能会一帆风顺。
目前楚州军使赵臻守住丹阳、金坛、溧阳三城不说,还率三千精锐骑兵,在茅山东翼游弋、活动。
赤山军目前虽然也从丹阳城缴获得一千四五百匹战马,但问题在于没有半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骑战训练,赤山军所新编的骑兵将卒,即便能勉强会骑马,也完全不可能有资格在平阔的原野之上,与楚州的精锐骑兵对阵争锋。
为防止楚州军的精锐骑兵突然绕到茅山西翼进行拦截,韩谦计划着赵无忌、冯宣、窦荣等人轮流率部出动,活动范围以偏离东麓主峰三十里为限。
同时要在大小茅峰、雷平峰、青金峰、苍龙背等制高点设烽火点及?望岗,保证能及时侦察到楚州军在茅山东翼的活动情况,一旦发现其精锐骑兵有绕往西翼的迹象,烽火点便会升燃狼烟,通知他们这边进入西翼地区活动的兵马及时撤回来或者从南北两翼出兵拦截、纠缠。
当然,赵无忌、冯宣、窦荣目前所率的三营精锐,每一营都编有八百将卒,主要是暂时缺少中高级武官,在人数上是超编的,每一营轮流出动时,也都要分出守卫、征粮两部兵马交叉使用。
而在更近的距离,孔熙荣所率的女营以及魏常所率的少年营,都要安排人员辅助运输以及人员的安置工作。
韩谦还要求以林海峥为首,监督诸营每次出动之前必须要做好敌情侦察预判,以及做好具体而详尽的行动预案。
最初的几次行动方案制定,韩谦都会亲自参与进来,务求减少遗漏的同时,也是要将相关操作标准化。
姚惜水即使这些年并没有深入接触营伍的机会,但也熟读好些兵书,知道当世营伍统兵治军大概是什么样子,暗感林海峥、赵无忌、冯宣等人乃是韩谦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嫡系,又粗习笔墨,或许可以照韩谦的要求,如此不厌繁琐的治军。
而赤山军目前真正能拉出来作战的兵马仅仅才三千余人,仅编三营,韩谦也有充沛的精力兼顾很多。
不过,赤山军真正完成一军五都二十五营的编制,韩谦治军还要如此繁琐不堪的统兵治军,还行吗?
在姚惜水看来,或许韩谦更适合做一个事无粗细皆要操心的军师,而难堪大将之任吧?
在这个武夫当道的世道,这多少是令姚惜水欣慰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韩谦心机算计那么深沉、令人防不甚防,倘若又是天生的领兵将帅,那得有多恐怖?
听韩谦与诸将极其繁琐的商议过次日正式的征粮征奴安排,姚惜水心里都有些厌烦,说道:“仅是这些事,侯爷那边我想会愿意配合你们的。”
“李侯爷这两天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不信他这么快能转过弯来,”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淡然说道,“他要真愿意配合行事,姚姑娘你叫李侯爷亲自过来找我。”
姚惜水心里暗恨,韩谦这话不是要李普跟他低头吗,李普怎么可能轻易就愿意低头?
不过,她心里又想,郡王府骑卫就驻扎在西边的小茅峰,到时候他们自己去寻找目标便行,何需听韩谦的摆布?
见姚惜水沉默下来,没有替李普再争辩什么,韩谦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便叫林海峥、赵无忌照拟定的方案去做准备,临了又问姚惜水:“姚姑娘代表太妃而来,可是要在这里住下来,还是要返回溧水城去?”
晚红楼有一艘画舫停在溧水城里,姚惜水相信瞒不过韩谦的耳目,所以对韩谦的话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大惊小怪,说道:“难得与义父相聚,只要韩大人不赶我走,我会在山里多住两天。”
“姚姑娘心里知道当前形势险恶、棋差一着便会万劫不复便行。”韩谦对姚惜水要留在山间不置可否,但警告她不要满心想着跟李普合谋起来拖他的后腿。
“惜水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姚惜水说道。
韩谦点点头,看着张平与姚惜水先退下去,他走到廊前眺望山间悠悠白云。
世家门阀的激烈反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地方上倘若还有富裕的存粮,也都被世家门阀控制在手里,藏在世家门阀坚固的家寨族堡的粮仓里。
在这样的情况下,既要保证能征到足够多的粮谷及其他必要物资,又要解除世家门阀对奴婢的人身控制,只能强行用武力将这些世家门阀的家寨族堡轰开、砸开,将所有的反抗血腥的镇压下去。
战争历来都是血淋淋的,没有含情脉脉的温馨。
不过,他这次算是彻底站到世家门阀的对立面去了。
在世家门阀眼里,他将是大贼、大寇。
韩谦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既要保证以最快的速度能更多的砸开世家门阀的寨门,又要保证伤亡不失控,却是极不简单的一件事。
事前事后都要做极其繁琐细致的工作。
在楚州军精锐骑兵觊觎之下,不可能围住城寨后从容不迫的造攻城战械去攻打,但一座两三百人防守的坚固城寨,要不想伤亡惨重到失控,怎么才可能在一天甚至短到半天不到的时间内强攻下来?
所以短时间内,他们要挑选出盘剥奴婢最严苛、残暴的世家门阀作为目标下手。
自金陵事变以来,江东诸州的粮秣就没有一粒运入金陵城,金陵城所需要的粮谷等物资,连续有好几个月都主要依赖于周边属县的输入。
此时金陵粮价才涨到每石二十缗钱,还谈不上有多恐怖,但对于普通平民而言,之前的春荒就已经熬得极其辛苦了。
世家门阀手里是还有存粮,但看着楚州军兵势强盛,也不知道战事要拖延多久,即便没有囤积居奇的心思,也会倍加苛刻的控制给奴婢口粮的供应。
战火没有蔓延过来,但平陵、溧阳等县的世家门阀与底层奴婢、贫民的矛盾,已经紧绷好几个月。
特别是那些平时盘剥奴婢、佃农最严厉的世家门阀,内部矛盾其实已经处于即将暴发的边缘。
当然,要是没有导火索,没有人引导、组织,在战火及两部强军的威胁下,除了少数血性暴烈者会有零星的反抗或逃亡却难成气候外,大多数的奴婢还是会温顺的屈从于主家的奴役,以致最后像温顺的绵羊一般,都被赶入金陵城中。
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秀、李碛等人,站在他们的立场,心里会天然视那些敢于逃跑甚至敢直接拿起刀兵反抗主家的奴婢为乱臣贼子,难以深刻认识到世家门阀内部这最本质、最根本的对立矛盾,才是化解眼前危局的最为凌厉的利器。
而韩谦就要做这导火索,不仅要鼓动溧阳、平陵两县的奴婢撕毁烧毁身契,拖家带口随他们撤回茅山,还派人潜往他们暂时鞭长莫及的芜湖、当涂、永安等县掀风搅浪,催化底层奴婢与门阀世族的矛盾,引导他们反抗世家门阀、砸开粮仓、盗取粮秣等物资逃亡到茅山来。
当然,韩谦现在也得认识到,他往后也将没有回头路可走,即便有时候不得不妥协,不退让,那也必须是暂时,要不然他就有可能会被此时支持他的力量所抛弃………
第四百零一章 星火
姚惜水原以为信昌侯李普并不需要跟韩谦低头,他们拥有当世可以说是最顶尖的四百多名战力,完全可以自寻目标,攻破一些宅大院,将奴婢掠夺过来,然后留下精壮青年扩张兵势,而将老弱妇孺送到茅山叫韩谦负责接管。
然而等他们真正去做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没有想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大楚在金陵开国才十七年,而自天佑八年越王董昌的军队在润州决战获胜之后,茅山两翼的诸县也算是享受了近十年的太平,但之前近百年兵荒马乱的,又受浮玉山、黟山等地的盗匪滋扰,世家门阀在这片富庶的土地立足数百年,茅山以西的诸家寨堡,哪个不是建得又高又厚?
不从内部去瓦解,而是漫无目的的挑一个目标直接派骑兵去攻打,又舍不得伤亡太惨重,同时还要顾忌楚州军精锐骑兵绕过来都不用半天,怎么打?
而赵无忌他们暂时还无力去强攻溧阳、平陵两座聚集两千兵马防守的县城安宁宫就算兵势再颓,也不会轻易放弃外围属县的控制,只是兵力有限,又不敢野战,对县城之外广阔的镇埠、村寨则是放任自流。
赵无忌他们暂时也会绕过少数几座特别坚固、其宗族部曲家兵内部凝聚力颇强的大寨大堡外,但每次选择下手的目标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而前期数日,韩谦看似只是不断往各镇埠、村寨颁传告函,并没有直接出兵,但不意味着背地里没有做渗透的工作,甚至这些工作才是真正的重点所在。
这样保证了即便不能彻底瓦解守堡寨兵部曲的斗志,发生交战,也是第一时间掌握最精准的情况,从最薄弱的地方强行切进去。
差不多每天都能确保将一座防御薄弱的寨堡,以最小的代价砸开。
解除留守族兵寨丁的武装后,便将门阀子弟驱逐出去。
那些愿意投赤山军的寨兵奴婢,则连同粮谷铁布以及骡马牛羊一起带回茅山。
那些不愿意投赤山军的寨兵奴婢,也不为难,则分发口粮钱帛等物给他们,资助他们逃离溧水、平陵两县,往宣州以及湖州等地避难。
短短不到十天的工夫,赵无忌、冯宣、窦荣等人便轮流率部在平陵、溧水两县境内砸开逾九家防御相对薄弱的中小寨堡。
星星之火可燎原,一些中小世家门阀看势力不对,便放弃抵抗,带着财货奴婢仓皇逃入大堡或县城,但两县更多的奴婢受到鼓动,纷纷躁起,劫下牛羊粮谷,拖家带口来茅山。
赵无忌他们率部带回粮谷不过万石,骡马牛羊一千余头,带回六千多奴婢,但奴婢及赤贫平民拖家带口来投,带来的人口、物资则是此数的两倍。
且不管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奴婢并没有多少战斗力,但将老弱妇孺剔除出来,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的青壮男丁则足有六千余人,都编入营伍,顿时间就叫赤山讨逆军在短短不到十天时间内,就像是吹气球般膨胀到一万人马。
这一期间信昌侯李普带着李秀他们也砸开两家寨堡,带回两千奴婢及家小。
他们将老弱妇孺踢到茅山,交给韩谦这边安置,他们也留下五百丁壮,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损失了差不多有四十多名好手。
韩谦对信昌侯李普他们这种占便宜的心思,也没有点破,只是信昌侯李普他们自己心里并不好受而已。
赤山军伤亡累计加起来也有四百多人,照兵马比例,两边的伤亡情况应该算相差无比,但问题在于编入赤山军的残兵是什么素质,郡王府多年精心培养出来的府卫,又是什么素质?
最后仅仅做到功绩略胜,叫李普以及李秀、李碛他们如何甘心?
而赤山军这些伤亡损失,很容易就从奴婢择精锐就补充回来了。
甚至在最后两天的征粮征兵行动中,赵无忌、冯宣、窦荣等人都有意从新征募来的奴婢,挑选一些血性胆大妄为的直接带出去实战,以便这些奴婢在适应血腥战事后,便很快能成长为能用的老卒。
他们损失了四十多名好手,无不精通刀弓技击,自小打熬身体,不要说以一敌十了,在开阔地方,一人对抗三四名普通兵卒绝对没有问题,如此精锐的战力,短时间内怎么补充回来?
进入五月中旬,金陵的天气越发炎热,不管哪方都会想着避免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作战。
要不然的话,将卒穿上厚重的兵服铠甲,不要说列阵厮杀了,在毒辣的太阳暴晒下,走到作战区域都要中暑了。
这十数天里,高绍、周处、赵启、郭却、林宗靖率领第二批、总计有两百余家兵子弟、左司子弟出身的武官,从叙州出发赶到茅山跟韩谦会合。
此外,从邵州、潭州以及岳阳等人逃归庇护家小的一百四五十名龙雀军老卒,也陆续赶到茅山也接受韩谦的征调重归营伍。
赤山军急剧扩编到三都一万余人,虽然老卒始终都仅有三千人左右,但队率及营指挥使一级、作为中坚力量的中层武官,还算是充足了。
差不多也能保证韩谦所要推行六到八百人规模的营一级,都能初步建立起独立的指挥体系出来。
三都兵马,还是以林海峥为都将、都虞候的第一都作为绝对主力,以赵无忌、冯宣、窦荣为营指挥使,同时还补充进百余武官,加强六十到八十人规模的哨队层次的凝聚力与指挥。
第二都、第三都以两百东进武官以及从第一都抽调一千两百名老卒为骨架,编入近五千投军奴婢,目前只能作为二线预备兵马使用,难以充当作战的主力。
第二都以高绍、赵启为正副都虞候;而第三都则以降将周处为都虞侯以及从岳阳逃归的一名副营指挥使孟满为副都虞侯。
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及左司子弟出来的青年将领以及肖大虎、施绩等人,则填充到第二都、第三都担任队卒及营指挥使。
孔熙荣、魏常二人这次则将率领女营、少年营的职责推出去,顶替施绩、肖大虎回到韩谦身后,负责统领亲卫营;郭却等人也到韩谦身边,与袁国维、郭奴儿等人一起,负责处理越来越复杂、要求越来越严格的斥候侦察及参赞军务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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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一天午后,王文谦在一彪人马的护卫下,登上茅山东南翼一座叫白狐岭的矮山。
白狐岭是东南方和上的界岭山,往溧阳西北延伸出来的一道支脉。
丘山仅有十数丈高,里许绵延,却是溧阳城西北监视茅山南麓的一处要点。
王文谦在赵臻、殷鹏两人的陪同,登上白狐岭的山顶,站在茂密的山林里往西面眺望。
在七八里外,他们隐约能看到赤山讨逆军有千余人马,正盘据在大茅峰所在的苍龙背东南翼一座村寨之中,将砍伐过来的树木埋入土中,造成栅墙,将数十户人家的村寨围合起来,应有意将这座村寨打造在控制茅山东南麓的一座据点,扩大赤山军在茅山南麓的活动空间。
赤山军显然也注意到他们这彪人马的存在,在更远的茅山东南麓,隐隐有两股兵马走出山林,停在山林的边缘待命。
“昨日赤山军便分出四千兵马,出茅山南麓,往南进入东庐山北麓,目前已经切断尚家堡与外围的联系,最早估计到明天午时就有可能会强攻尚家堡,”
殷鹏跟风尘仆仆代表信王赶来视看军情的王文谦介绍当前茅山南麓的情势,说道,
“避居金陵城的世族门阀,此时应该都人声鼎沸吧,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眼睁睁看着尚家堡被韩谦强攻下来了?”
王文谦皱着眉头,盯着西面偏南的隐隐青山,颇为忧虑的说道:“韩谦征召奴婢入伍,在溧水、平陵两县大肆鼓躁,最远甚至都有长江北岸的奴婢逃户亡命来投,便已经叫躲到金陵城里的世族门阀众情激愤了。只不过,明日他倘若真要强攻尚家堡,相信除了尚氏之外,袁萧柳徐等家同仇敌忾,必然也是出离愤怒,但安宁宫那边出兵的可能性却是不高我们也不能指望安宁宫会出兵遏制赤山军的势头……”
王文谦眉头锁住忧虑,他以为殿下派赵臻率五六千兵马进驻溧阳、金坛,封锁住赤山军往茅山东翼的活动空间,便能叫战局的势态照他们预想的发展下去,但是哪里想到韩谦会玩这一出?
最初楚州军诸将吏得知韩谦要召奴婢入伍,大多数人都是想着笑看他自寻死路,但看到平陵、溧水两县的奴婢那么容易受鼓动,短短十数天就有两三万人聚往茅山,也没有什么铁板叫韩谦踢到,令他们大感意外。
赤山讨逆军在短短十数日之内,兵力骤然间增至一万余人,谁能不深感棘手?
而在这过程中,两县那些聚寨自保、试图反抗韩谦的世家门阀,已经有逾三十家寨堡被韩谦轻松攻破,叫赤山军获得大量的物资,迄今没有出现半点粮谷匮缺的迹象。
虽然都说韩谦召奴婢入伍,仓促间将赤山军的兵马扩充到一万余众,只能算是乌合之众,韩谦此时在金陵也不可能变出那么多的兵甲战械武装这么多的人马,但韩谦硬是不顾伤亡,要将尚家堡硬啃下来了,楚州军及安宁宫能拿他们怎么样?
目前楚州军与南衙禁军、寿州军在赤山湖两岸咬这么紧,分不出更多的兵力到南线,对这股乌合之众予以重创。
金陵城内世族门阀虽然都出离愤怒,但王文谦相信安宁宫同样轻易不敢从南衙禁军及寿州军抽调万人规模以上的精锐战力南下。
韩谦实际就是在利用楚州军与安宁宫的相疑之势进行腾挪。
但问题在于,赤山军人马就增加到一万余人,并没有要就此收手的意思。
在楚州骑兵的监视下,赤山军暂时不敢离开茅山到太远的地区活动,但征召奴婢入伍的声势已经像燎原之火熊熊燃烧起来的,芜湖、当涂等县的奴婢里那些胆大妄为者,不需要胁裹,只是稍加鼓躁,便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拖家带口往茅山逃来。
韩谦强攻下尚家堡,除了声势会越发壮大外,除了能获得尚氏所囤积的粮秣物资外,王文谦更担心赤山军在控制茅山南面的平庐山后,会将活动范围往宣州北部延伸。
韩谦也是如此考虑的吧?
茅山往南,到宣州北部的鸡笼山,有一百里纵横的空档,但这个空档区域,乃是茅山地形往南翼的延伸,座落着平庐山、印山、浮山等一系列山势不高、山势却颇险的丘陵。
王文谦难以想象尚家堡被韩谦攻下来,楚州军在长江南岸的形势会变得多么被动。
只不过,现在再从北线多抽调一万精锐到南线对付狡猾的韩谦与赤山军,现实吗?又或者说,他们也应该学韩谦,从润扬等州县征召奴婢入伍,补充兵力的不足?
“溧水诸家受韩谦的惊扰极深,也都意识到分寨防守,必会被韩谦逐一击破,目前差不多有两千世家防兵聚集尚家堡,战斗力颇强,而世家也对勇于作战的家兵部曲许下重赏,相信会发挥作用。我们再分兵从东翼扰袭之,韩谦真要敢率一万乌合之众去啃尚家堡,必叫他们付出痛彻心扉的代价!”赵臻却没有王文谦那么担忧,不认为赤山军所面临的形势会一直顺利下去。
在他看来关键是要这时,他们在与尚家堡的宗阀防兵联络后,暂时放下是敌是友的争议,先集中起心思联手击碎掉韩谦妄图强攻下尚家堡的妄想。
他们在溧阳、金坛两县的西面,还有三千精锐骑兵能机动出战,进攻茅山是不行,但从侧翼扰骚,令赤山军难以全力进攻尚家堡,同时叫尚家堡的守兵知道外围有援兵,更坚定住守堡的决心,赵臻相信这次能叫韩谦及赤山军吃瘪。
赵臻并不觉得韩谦是不容忽视的,但问题在于,一万乌合之众,其中六七成人十天半个月都还是温顺的奴婢,都没有兵甲战械,这么一支军队真能强到哪里去?
这种情形下,他们要是不敢击其侧翼,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看到韩谦的旗号竖地就乖乖溜走?
王文谦看茅山南麓的地形,却多少难以舒展眉头,说道:“东庐山较小,但在地形上要算茅山南麓往南翼的延伸区,皆是断断续续、山形不高却有相当险峻的丘陵。这样的地形会相当限制住骑兵的冲锋吧?”
“不错,韩谦决意要攻尚家堡,怎么都会考虑我们这边的扰袭,但狭路相逢勇者胜,而我看尚家堡的防兵心思也颇为坚定,我们只需要叫他们的心思变得更坚定便行,难不成韩谦还能慢腾腾在尚家堡外围打造攻城战械后再攻城寨?”赵臻说道,他已经是少有的沉稳有度了,但也觉得王文谦太过于畏惧韩谦这个敌手了。
“赵将军有信心,我便不多置喙。”王文谦知道他话说多了,赵臻不爱听,而韩谦已经下定决心要打尚家堡,他们又不能袖手旁观,也只能让赵臻放手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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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谦与赵臻、殷鹏登上白狐岭时,韩谦与李普、张平、袁国维等人则在对面茅山南麓的黑牛脊,他们也注意到楚州军有一股骑兵进入白狐岭。
应该是有楚州的高级将领登上白狐岭眺望他们在茅山南麓的动静。
“此时强攻尚家堡,时机怕是不成熟吧?”李普此时也已经正式受岳阳委任,留在金陵担任宣慰联络使,他虽然没有办法从韩谦手里夺回兵权,又因为四周的世家宗阀都跟他们结成死仇,所谓的联络使也只是空名头,但他名义上跟韩谦是平起平坐的。
而既然留下来,李普对韩谦的心思则要比以往复杂多了。
他满心不希望再看到韩谦风光,但韩谦真要败得一塌糊涂,他也沾不到半点好处。
所以他这时候是不主张赤山军倾尽全力,冒险去强攻尚家堡的。
尚家堡有两千防兵,倘若没有楚州军窥视一侧,赤山军以四五倍的兵力围之,然后造攻城战械,将尚家堡高逾两丈、覆有城墙的堡墙砸开来,顶天是多花些时日,相信还是有相当大的把握将其硬啃下来。
现在的情况是,楚州军在南线就有六七千兵马,其中三千精锐骑兵正往他们对面的白狐岭聚集,赤山军根本就不可能从容不迫的对尚家堡展开围攻。
进攻尚家堡的兵马,侧后方实际上是暴露在楚州军骑兵的兵锋之下。
从黑牛脊到东庐山,有七八里的空隙,他们仅仅在东面的三柳集抢筑一座营寨,根本就没有办法庇护侧翼,难道要用步卒在相对开阔的坡地列阵,将主力兵马的侧翼保护起来吗?
问题时韩谦手里仅有三千兵马能谈上精锐,要是用这三千兵马部署在侧翼防备楚州军的精骑兵,那六七千乌合之众,在短短十数天的粗糙操练下连阵列都未必能排整齐,凭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强攻下墙高池深、有两千精锐防兵固守的尚家堡?
再一个,茅山之中聚集的老弱妇孺已经超过七万人,要不要分兵庇护?
李普看黑牛脊下集结一营将卒,其中三分之二都是新来投军的奴婢,没有多余的兵甲发给他们,绝大多数人在炎炎夏日都打着赤膊,穿着草鞋,手持四五米长、梢头竹枝都没有削尽的竹竿当兵器,这么一支军队派到侧翼,能抵挡住楚州军精锐骑兵从侧翼发动的扰袭?
李普满心怀疑。
李秀、李碛自幼随李遇学习统兵治军之法,自古以来仓促起兵甚多,会因陋就简造竹枪木矛,都难堪重用,实在想不明白韩谦为何仓促的去进攻尚家堡。
李秀都想着去雷平峰找父亲出面,劝韩谦莫要如此鲁莽行事。
“狭路相逢勇者胜,赤山军目前势态是何等的窘迫,退半步便是万丈深渊,侯爷觉得我们有机会做好万全准备后再去攻尚家堡吗?”韩谦看了李普一眼,平静的说道,“但请侯爷与李将军率部封锁住尚家堡与溧水城之间的联系,此仗成或不成,你们都算是尽力了……”
“安宁宫不出兵,我们当会守住西翼,不叫溧水城出兵援尚家堡。”目前溧水城里也就两千杂散兵马,其中能称得精锐的也就一营南衙禁军而,即便是倾城而出,李普相信他们手下五百步卒以及四百堪称当世最精锐的骑兵战力,也是完全有把握能在野战溃而歼之,但倘若安宁宫从北面的南衙禁军或寿州调更多的精锐骑兵过来,他们就不会留下来陪韩谦玩命了。
他提前将丑话说在前面,也是不想被韩谦抓住把柄,日后将责任推卸过来。
“好,李侯爷与李将军,你们盯住溧水城里的那股兵马便好!”韩谦一口答应道。
第四百零二章 侧翼
“都他娘站住,就算是尿了裤裆,都给老子将狼牙筅端平了这么长的竹竿子,骑枪比它短了大半截,根本就戳不到你们身上来,你们怕个球,难不成还想要缩回你娘的球里去?”
刁瞎子拿着一杆长刃破锋矛,看到那些新兵蛋|子在楚州军骑兵打马冲过来的阵势下而吓得脸色苍白、手脚发抖,扯着嘶哑的嗓子,声嘶力竭的大声喝骂。
他的左眼在守淅川时被打爆掉,瞎了一只眼,这些年大家都唤他刁瞎子,即便升任队率,也没有谁想到他本名叫什么,他自己也浑然不理。
他原本有妻女,但妻女流离乡野得了水盅疫,收编进桃坞集军府也没能挨过多少日子就相继病逝。
刁瞎子说妻女临死能吃一阵子的热汤饭,便值得他这条残命为龙雀军打拼,他立了军功,提拨为小校,也没有再娶妻成家的想法。
他手里发了兵饷或赏钱,要么分给手下穷困的兵卒,要么喝酒,要么去逛妓寨,只是他左眼窝黑洞洞缺了一块,脸上还有好几处刀疤,狰狞丑陋,每回找的姑娘差不多都得闭着眼睛一脸哭丧相的跟他完成好事。
这次他原本在潭州军中,陪着两个在金陵有家小的桐阳老乡当了逃兵,十天前赶到茅山投入赤山军,便编入第三都担任副队率,协助韩家家兵子弟出身的罗云浩,统领一支八十人规模的哨队。
他们这支哨队,除了两名叙州出身的武官以及刁瞎子有实际领兵经验的基层武官外,只有二十名老卒,另外六十人是新投茅山的奴隶。
刁瞎子惯常用一杆重三十斤铁枪,要不是他脾气暴躁,又有酗酒的陋习,说不定已经提拨当上副营指挥,勋官也得有七品了,但他本人没有什么可惜的。
他只是遗憾逃来茅山,没能将他那杆铁枪带回来,军中惯常用的破锋矛已经是相当精良了,但只有十三四斤,他用起来实在不趁手,没有办法将他祖传的桐阳刁家枪的威力发挥出来。
不过作为沦为饥民前就在越王董昌军中厮混过十年的老军汉,在其他人还在轻视狼牙筅仅仅是一根破长竹竿时,他却看得出这种因陋就简、头部带着残枝的长竹竿太适合新兵蛋|子用了。
冷兵器作战,敢于执兵刃与敌正面砍杀者,就可以说是精锐老卒。
绝大多数的兵卒甚至经过长期的训练都无法做到这一点,更多是将他们编入军阵,执长矛、长枪随着军阵共进退。
这些没有经过训练,投奔过来刚刚完成编伍的奴婢,自然更是不堪,在敌军挥刀或端矛砍刺过来,大多数人都拿不稳手里的兵刃,还谈不什么捉阵厮杀?
狼牙筅是砍伐茅山之中所生长的紫斑长竹制成,这种竹子颇为坚韧,砍下来留长一丈五尺,也就是五米左右。
如此长度,平端手里,正常情况下足以将任何的敌人连用兵刃都挡在外面,令其难以猝然间进攻到跟前。
加上狼牙筅头部保留的长短竹枝像伞形散开来,令敌人持短兵长矛难以从缝隙间欺身到近前来。
这些都会极大增强新兵在临阵的安全感,不至于看到敌骑气势汹汹冲杀过来,心头就有掉头逃跑的冲动。
当世营伍编制,以哨队为基层,每哨队分编四到六支不等的小队,或长枪兵小队、或长矛兵小队、或刀盾兵小队,或弓兵弩兵小队,列阵或冲锋陷阵都各有章法。
这种编伍之法很显然不适合大多数新卒都未经训练就要直接上阵实战对敌的赤山军第二都、第三都。
刁瞎子所在的哨队,编有八十人,规模要比普通哨队大出近一倍,分编八支小队,每小队十人,其中四名新兵执狼牙筅,负责将敌军挡在外围,三名新兵执木盾、藤盾,负责抵挡敌军从远处射来箭矢,只有三名老卒担任什长、伍长,执刀盾或枪矛近战,或持弓弩远射。
作为老卒的直觉,刁瞎子是觉得长竹竿削成的狼牙筅最适合新兵蛋|子用,但手下近六十名兵卒都是投军入伍十天左右时间,训练才七八天甚至更短的新兵蛋|子,能不能挡住楚州军精锐骑兵的冲击,他心底也直打鼓。
即便每三队新兵队阵之后,还有一队精锐老卒守住品字形阵的底部。
这一刻刁瞎子大声斥骂那些明显被楚州军骑兵冲杀吓得胆寒的新兵蛋|子,满是刀疤的一脸横肉,更显狰狞。
两百楚州军骑兵见吊在远处射箭无用,这时候尝试集结冲锋过来。
两百匹战马将速度提到极致,马蹄踏动,大地都在颤抖,声音密集得在新兵蛋|子里的耳中便如狂风暴雨一般骇人。
三支哨队横在楚州军骑兵之前,总共也就不到三十把长弓或臂张弩,箭矢稀稀落落的射出去,难成规模。
敌骑极为精锐,除了身穿革甲不易为箭矢射透外,俯身趴在马背上驱马前行的骑兵,还不断挥舞刀枪拨落箭矢,冲到近前也只能有一人不幸被箭矢射穿革甲,箭簇狠狠扎进肩窝里,但还能勉强挂在马背上不掉落下来,先打马转身驰回里许外的本阵!
不过,楚州军精锐骑兵也不是要过来跟赤山军拼消耗的。
江淮、荆襄等地不产战马,也少擅长骑术的精锐兵卒,大楚军队主要是以步卒以及水营为主,骑兵精锐的数量极为有限。
楚州军驰聘淮南,算是编入骑兵较多的,但其渡江五万余精锐,骑兵也就一万兵力左右。
之前丹阳城被袭时,损失近千骑兵、一千四五百匹战马,就已经叫楚州军心痛不已。
面对长约五米、头部留有伞形竹枝的狼牙筅,骑兵想要冲过来直接砍杀到赤山军的将卒,战马的胸腹必然第一时间会被狼牙筅的尖头刺穿,而骑兵本人也极可能被会竹枝扫下马背。
除非决战,要不然他们失心疯,以惨重伤亡为代价,直接去践踏赤山军的新卒兵阵?
领头的骑将哪怕看到赤山军的将卒脸色都吓得惨白,但看到没有很好的撕开赤山军队的机会,也只能拨转马头,带队往后回驰而去。
这时候他们后背还得挨一波箭射,但只要速度够快,后背挨上几箭,只要不被射得太透,只能算普通箭伤。
待骑队形成一条孤线,差不多从侧边极速的掠过去,这时候却冷不防,一道人影扔下手里的狼牙筅急窜出来,像恶虎似的猛扑上去,抱住骑队尾部的一名骑兵的腰,从另一侧将其带倒在地上,狠狠摔在扬些漫天飞尘的泥地里。
“你这狗日子的!”刁瞎子看到是尚家堡出身的一个奴隶,看似勇猛,实际极其鲁莽的冲出去将一名敌骑扑倒,破口大骂着,身子却也像猛虎往前窜出去。
敌骑队殿后的将卒都是百战精锐,看到有人被扑下马背,当下有两匹马掉转过来,两杆骑枪像闪电般往后那鲁莽将卒的后背钻来。
刁瞎子反应更快,嘴里骂声未绝,看着还相差数步,手里那杆长刃破锋矛便先脱手横抽过去。
那两名骑兵腰上功夫也极是了得,身子后仰,让开破锋矛,手中长枪打了个旋后,又抖出枪花攒刺过来。
刁瞎子拔出腰间的佩刀,往身前划出一道弧光,将一杆朝他面门刺来的长枪荡开,那个鲁莽新兵身子也极是敏捷,身子一趴,让一杆骑枪贴着背脊刺过去,反手便握住枪杆,要将长枪猛夺回来。
骑兵将长枪夹于腋下,左手握紧,右手又将腰间佩刀拔出,鲁莽新兵当头挥来,刁瞎子跨步横斩过来,从侧面将那骑兵佩刀荡开。
鲁莽新兵猛力一压,那骑兵不想身子被拖下马,不得已松开手,左右又有数名骑兵围来,抬枪朝刁瞎子胸口攒刺。
好在紧接着有三四名老卒随后冲出阵来,替刁瞎子挡住两杆像毒蛇般的长枪,没有叫刁瞎子的胸腹被那两杆长枪扎出洞来。
看到有赤山军也有两队骑兵从军阵后踏出穿插出来,楚州军这队骑兵没敢纠缠,拉起那个最先扑倒的同僚便往回撤。
大口喘着粗气的刁瞎子这才看到那个被扑倒的骑兵脖子上扎着一把刀柄都锈迹斑斑的小刀,血在汩汩往外涌。
不过,刁瞎子却没有好脾气,拽住那鲁莽新兵破烂的衣领子,“啪啪”就两个耳刮子,嘴角当下就抽溢出一缕血,骂道:“罔顾军纪,擅杀不赏,这是大人定下来的规矩,就他妈几条,你脑里装满狗尿,这都记不住?你他娘活腻了,老子还要留着命多日几个娘们呢!”
新兵脾气也倔,脸颊顿时被两大耳刮抽得红肿起来,也不吭声。
“你他妈给我滚后面去!”刁瞎子气得浑身发抖,怕这个叫尚虎的新兵再捅出什么篓子里,连踢带打叫他滚到后面,宁可眼前的小队缺一个人,也比留下隐患,导致被楚州军撕开口子,致整个阵列被冲溃要强。
尚虎被刁瞎子赶出阵列,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能去那里,连那杆狼牙筅都被他扔在军阵之中。
片晌后,一骑从后面驰来,将一副鳞甲、一把直脊刀扔到尚虎跟前的地面上,说道:“穿上铠甲拿上刀,大人与高都将特许你在军阵之间自由游猎!但你最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在军阵中与同僚一起杀敌的,不要连累别人为你丢了性命……”
尚虎过于鲁莽的武勇,没有人会喜欢。
尚虎捧起鳞甲与刀,回头看到远处山嵴上,韩谦与高绍勒马停在阵后?望敌我双方在这边的试探。
“那个家伙太鲁莽,不过我喜欢,军中难得见这么大力气又身手灵活的好苗子了,”高绍笑着跟韩谦说道,“他这仗要能学得乖一些,不那么倔,我便将他收到身边当侍卫。”
韩谦对尚虎这个从尚家逃出来的逃奴还有印象。
目前投附过的奴婢,青壮男丁总计有近八千人,绝大多数人上战场后都难免脸色苍白、手脚颤抖,也有少数胆气极壮、天生勇武的健锐,像尚虎便属于初上战阵太过激动,脑子一空白控制不住便扑上前杀敌的那种人。
高绍派人送去鳞甲、直脊刀,许他在军阵之间自由游猎,相当于是充任精锐斥候、探马在本阵的责任,其实是要他能适应更激烈、更残酷的战场,最终能收放自如,便能成为勇将的好苗子。
不过,韩谦目前的注意力,还是在整个战场之上。
乌合之众要整备成军,少说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操练,但目前是就算他们不断的攻克附近的寨堡,能不断筹集到粮谷,但茅山之中的老弱妇孺也越来越多,目前除了一万多赤山军,老弱妇孺也将超过八万人,每天的粮食消耗也比以往激增了一倍。
也就是说,他们始终仅有不到一个月的储粮而已,而且随着不断有新的奴隶来投,每天的粮食消耗在不断的上涨中。
韩谦压根就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去操练这些新兵蛋|子。
韩谦现在要做的,或许说期待这些新兵蛋|子的,就是希望他们能钉住此时所立的地方。
所谓破长竹竿的狼牙筅,是后世极为知名的一种简易冷战兵刃,最初乃是出自浙西的矿工起义,之后又被后世极出色的一代名将用入鸳鸯阵中。
狼牙筅自然不是万能的,但有一个好处是韩谦此时最看中的,那就是狼牙筅足够长,足有五米长,这能给新入战场就要面对凶残强敌的新卒以极强的安全感。
而且他打乱原有的哨伍军阵编制,仿照鸳鸯阵,将弓手、刀盾兵、狼牙筅兵、盾兵混编,却也不是看到鸳鸯阵在克制精锐刀兵有奇效,实是新卒没有经过长期的操训,只能让他们在混编小队里执行一些最简单的动作,一是用狼牙筅将敌兵挡在外围,一是用大盾遮挡弓箭,而将真正的近战搏杀、远战对射交给老卒。
当然,他主要也是赌赵臻不敢在茅山东南翼损失太多的精锐骑兵。
在骑兵紧缺的江淮大地,任何一支精锐骑兵伤亡惨重都不是能够接受的。
在楚州军将大规模的精锐步甲战兵调到前白狐岭一线之前,韩谦就敢将新卒居多的第二都、第三都兵马,轮流调到东庐山的东北麓,压制楚州军骑兵从侧翼发动的扰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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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茅山东南侧翼对赤山军展开的扰袭,楚州军精锐骑兵频频出动,却没有什么战果。
整个侧翼,韩谦对第二都、第三都所有派上前阵的新兵哨队,要求就是像钉子似的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臻不敢将所有的骑兵押上去决战,每次也只敢派两三百骑兵结阵冲击侧翼。
虽然楚州军精锐骑兵苦练骑射,还常常能抓住赤山军新卒临的慌乱,多有射伤射死其兵,甚至还曾将赤山军的一两支新兵哨队冲散,但想要扩大溃乱面时,撕开赤山军更多以哨队为单位结成的军阵时,赤山军部署于稍后的精锐战力,则会毫无畏惧的从前阵间隙前迅速往前穿插,以更为精良的兵甲战械,迫使楚州军骑兵只能后撤,难以扩大战果。
三四天时间,楚州军有五十多名骑兵死伤,换得赤山军近四百新卒被射伤射死,仅以双方的伤亡数量对比,看上去战绩较为显赫,但在这等规模的扰袭战事之中,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甚至都不能动摇赤山军的军心。
因为这三四天时间,少说也有三四千奴婢拖家带口从西面进入茅山,为赤山军补充上千青壮新卒。
目前赤山军都差不多快有一万三四千人,在北麓、中麓的谷口、山坳位置,也都是这种连枝竹枪阵,限于地形,他们的骑兵更难冲进去扰袭。
赵臻也注意到赤山军的新卒,在极短时间内便适应了骑兵冲阵所带来的震憾,侧翼结阵越来越稳。
相比较而言,他们这边的将卒却变得急躁,有两次冒进,死伤都超过十人。
而这个期间,赤山军始终用四千兵马将尚家堡出东庐山北麓的通道围死,并不急于展开围攻,很显然也是等着看其东翼能否压制楚州军骑兵的扰袭。
又因为楚州军始终没能有效撕开赤山军在侧翼的防阵压制,尚家堡内的防兵也就没敢出寨打反击。
这其实对三方将卒的心态影响都非常的微妙。
“韩谦是拿我们的骑兵,训练其新兵的胆气啊!他们会不会压根就没有强攻尚家堡的心思?”殷鹏站在王文谦的身边,苦笑着问道。
王文谦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道:“韩谦还是想着要打尚家堡的,但在此之前,他要试探我们进袭其侧翼的决心……”
他在殷鹏的陪同,一度亲自赶到前阵近距离看双方接触的情况,没想到小小的连枝长竹竿会给他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王文谦也不舍得放精锐骑兵上去拼消耗,毕竟赤山军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当然,压制连枝长竹竿所造的怪异兵器并不难,比如集中两到三排重盾,或集中两三排重甲步卒杀进去,就能将这种连枝长竹竿压制下去,但问题是韩谦将一千多精锐老卒,放在稍后的位置压阵,他们需要从宝华山东南麓甚至丹徒城调多少精锐重甲步卒上来?
而到时候韩谦放弃强攻尚家堡,将主要兵力都调到茅山东麓来跟他们决战,他们又要抽多少兵力才能确保稳赢?
一旦他们从北线抽兵过多,韩谦放弃跟他们在平阔地区野战,缩回茅山去,他们又要如何应对?他们会不会顾此失彼,最终为安宁宫所趁?
王文谦突然发现,他们除了以既定的节奏,毫无效率的扰袭赤山军的侧翼外,事实上并无更有效的办法,能牵制住赤山军不强攻尚家堡;他们似乎只能指望据险而守的尚家堡能多守住一些时间,给赤山军以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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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强啃尚家堡了,高都将让我过去问你,想不想第一个杀过去救下你娘亲弟弟妹妹吗?”
尚虎正跟两名老斥候讨教放手驭马的办法,以便在两马相错时,能腾出手干更多的事情,这一名传令骑兵走过来,勒马停在尚虎跟前,问他道。
“我该找谁报道?”尚虎麻利的收拾刀矛,想着将其绑到马背上,将战马一起牵往新的营队报道。
“滚你犊子的,”一名老斥候拿刀柄将尚虎的手敲开,将那匹战马夺回来,“你将这柄破锋矛拿走,就得暗地里谢天谢地,还心里还敢想着贪我们的马,你小子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实啊!你攻下尚家堡,多取两粒首级,然后找高都将说调到我们缙云楼来做探马,到时候任你挑两匹上好的战马,轮换着骑。”
“现在是侍卫营挑人,郭奴儿有胆挖我们孔爷的墙脚?”来人对两个老油子也不客气,直接将孔熙荣的名头抬出来,防止他们日后将尚虎骗走。
“侍卫营要亲自上阵攻尚家堡?”老斥候问道。
“要不然呢?”来人轻蔑问道,“像你们这样给敌军挠痒痒吗?”
“鸟毛都没有长齐的愣头青……”老斥候不屑的笑笑,赶着尚虎与来人离开。
第四百零三章 偷梁换柱
尚虎与三百多从诸营挑选出来补充到侍卫营的人,主要都是这几天对抗楚州军骑兵扰袭时作战勇猛的新卒,他们被召集起来,随十数传令骑兵聚集到东庐山北麓的一处山坳坳里。
这里原先是一座十数人家的村寨,主要居住是的附庸于尚家堡的佃农,茅屋破旧不堪。
原先的佃户都不知道被赶跑去哪里了,目前成为赤山军围困尚家堡的一座营地。
尚虎他们聚集过来,没有铠甲的,都换上普通哨队队率一级武官都未必能有的扎甲或鳞甲尚虎也不知道军中怎么突然有这么多的扎甲、鳞甲多余下来,分给他们。
之后他们手里残缺的兵刃又被收走,换上更锋利的直脊刀或战戟,拆散编入各个人数匮缺的哨队,将每支哨队的重甲卒重新加强到一百人左右。
尚虎这些天对排兵布阵仅有一些很模糊的认识,但也知道楚州军真要调到这么一支重甲卒进攻他们的侧翼,那些新兵蛋|子为主的军队,一定会被杀得丢盔弃甲。
只是他不清楚楚州军为何没有多强的决心杀上来,反正叫他们很多新兵蛋|子,很快就适应了战场的节奏。
冲锋陷阵,也就那么一回事而已,与同队人马齐进齐退,不要慌乱,对方有两三杆骑枪刺过来,这边能六七杆枪矛刺出去便能胜。
即便被冲散也不能慌乱,越慌乱死得越快,聚集三五人,能有一面大盾,便能支撑住一会儿,等后面的兵马上来。
他们生来便苦,像骡马一样被奴役,日子过得跟黄连似的,没有尝到半点的甜头过来,对生也就没有什么太深的留恋,死又怕什么?
只是尚虎还不知道被尚家关进水牢的娘亲、弟弟妹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放出来,坐在队列之中的地泥上胡思乱想着。
这时候一个比他大不了两三岁的青年将领,穿着一身黑色的铠甲走过来,走动时,甲片在簇动撞击着。
尚虎与左右将卒站起来,但青年将领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与阵列前的几个队率说过几句话,挥了挥手,听到新任队率在前面呼喝,将拭擦一新的佩刀插到牛皮腰带里,握住破锋矛,与其他五百多重甲卒往前面的山坳口进发。
尚虎对尚家堡再熟悉不过了。
尚家堡分下堡与上堡。
下堡主要是从事苦役劳作的奴婢居住,也有水磨坊等作坊以及牛马棚等都建在下堡,寨堡狭小残旧,所修筑的堡墙也仅仅为了防止里面居住的奴婢逃跑而已。
上堡乃是尚家族人居住。
虽然上堡、下堡居住的人口相差逾十倍,占地面积却相当,以此便知下堡奴婢所居是何等的狭仄拥挤,尚虎就知道他家的茅草房一到下雨,屋里漏得连人躺下来的地方都没有。
上堡自然是极其的宽阔,上堡背后还有一座两百余亩大小的草甸子。
每时百夏之节,草甸子长长萋萋青草与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堡里的女眷出来游玩,那脸蛋|子、身段真叫一个美,尚虎每到这时候,心里便跟长了草似的,心慌得砰砰乱跳,只是偷看也是犯忌讳的。
尚虎还记得有一次帮二公子的新妇去捡掉到山沟里的鸡毛毽子,还过去时忍不住贪看了两眼,却挨了十鞭子。
即便如此,他也忘不掉那双像天边星星的眸子,像是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的烙在他的心上。
那双粉嫩的小手,要是能摸了一摸,或者抓过来贴在自己的心口,叫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是何等的激烈,那即便是再挨十鞭子,不,哪怕是死,便也甘愿吧?
一条建于山涧边的石斜道,将上堡与下堡衔接起来,相距不过三百余步。
之前兵马就已经将下堡攻下来,尚虎经过时看到成百上千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奴婢正被送下山。
只是看维持秩序、护送奴婢下山的一队队兵卒,都穿着破烂的袍衫,仅仅在脖子系了一条白色汗巾以示兵民之别,兵刃都很简陋,十足是新兵,但神色皆彪厉,走近看身上大多有多多少少的伤疤,却又不像是刚投军的奴婢。
尚虎却没有心思琢磨太细,四处张望,看到下山的奴婢里大多人都是眼熟的面孔,却没有看见他的娘亲与弟弟妹妹的身影,连着拉住数人询问,都说没见到人影,可能还在上堡。
尚家堡的上堡与下堡相距不过三百步,但过入山坳口,是一条丈余宽的石铺斜道,一侧是黑褐色的山岩,一侧是两三丈深、底部满是山里滚出来的溪涧,溪沟的另一侧又是站不住人、山石参次的陡坡。
石道差不多近三十度的斜角,正对着尚家上堡、巨石堆垒的坚厚堡门,上面还搭了木棚子,供人从垛口射箭,抛砸擂木滚石。
尚虎看到石道沾满血迹,想必是之前派兵马进攻,但受限地形太险,被打退下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才不得不调侍卫营的重甲精锐上来强攻。
进入出发阵地,尚虎看到两翼的陡坡被削平,两边架上六具床子弩封锁石道,防备寨兵从里面反杀过来,还有一些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堆在前,等进攻时才会移开。
石道分段有台阶,普通的偏厢车,颇为沉重,没有办法硬推上去,但尚虎看到一旁的空地,有好些匠工在现场打造一些能支撑大盾的木架子。
很显然一旦守兵从垛口扔擂木,上百斤甚至数百斤重的短木桩子顺着地势往下滚冲,气力再大,也难直接拿肩顶着大盾硬扛。
这些木架子顶在大盾后面,却能将滚木的冲势给卸掉,还能抵挡如蝗群射来的箭雨。
这些都有专人负责,一名队率模样的人,带着一支哨队兵卒,在侧面的缓坡演练如何第一时间将大盾支好,然后人往后退开。
很快尚虎所在的哨队,也被拉过去配合着演练冲堡,那里还修出一条土路,模仿尚家堡前的石道。
很多兵卒都嘻嘻哈哈,都想着一骨脑杀上去,不想在这里做这些无用功,但武官们极为严厉,一板一眼带着手下,沿着土路,朝根本没有敌人的坡岗冲锋,还要模拟各种战术动作,无聊透顶,小半天下来,绝大多数人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
尚虎所在的地势稍高,而且往北、往东看没有山峰的遮挡,一览无遗,能清楚看到五六里外的侧翼,楚州军骑兵的扰袭并没有停止,但他这时候也能看清楚,在他们之前所守的前阵之后,有两支两百人规模骑兵贴着两座不高的小山集结着,似乎等着楚州军骑兵露出破绽,便会毫不犹豫的杀出去。
这两支骑兵主要装备臂张弩,各簇拥着七八辆弩车……
…………
…………
看到赤山军快完全强攻尚家堡的最后准备,也确认韩谦将身边装备最精良的侍卫营都调到尚家堡前,赵臻也禁不住有些心浮气躁。
要是赤山军将尚家堡强攻下来,往南延伸到宣州北部的通道就将彻底打开,到时候他们倘若不分兵进驻郎溪,那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往东进入湖州的通道,也是对赤山军打开的。
守卫溧阳城的一千步甲,此时已经被赵臻调到白狐岭来,将北翼扰袭茅山中北段而无功的千余骑兵,也都集结过来。
“既然韩谦吃定我们没有撕开其侧翼防线的决心,我们今日怎么都要踢一踢这块铁板!”赵臻勒住马,停在王文谦的面前,好似给自己鼓气似的说道。
王文谦心忧的看向前方,赤山军在东面的侧翼依旧是新老卒杂陈、兵甲不齐的四十支哨队以及以精锐老卒为主的二十支哨队为主,总计有近五千人;他们这边有不到四千以骑兵为主的精锐,真是要硬拼,还是能克服地形上的碍障,将赤山军的侧翼防线撕开,就是不知道伤亡会有多惨重了。
“你要小心韩谦在那几座山头后可能藏有少量的精锐伏兵,还有韩谦倘若从东庐山北麓调精锐回来,你不要跟赤山军纠缠!老王爷可能也在茅山里。”王文谦说道。
赵臻勒住马,他那仿佛刀削斧刻似的枯瘦老脸,逆着头顶微微西斜的日头,朝西边看去在马背南征北战半辈子的他,早年在郡王府李遇手下还仅仅是一名副营指挥使,楚州军换帅,军中一大批营指挥使、都虞侯校将撤换掉,他才有机会担任更高的将职,这些年与东线梁军对峙中脱颖而出,成长为高级将领。
赵臻其实刚四十出头,只是这些年经历太多的风霜,面相看上去额外苍老罢了。也难怪,每天带着将卒摸爬滚打、风霜雷雨,日子怎么都没有王文谦这些文臣过得精细、滋润。
有人看到当年有乳虎之称的小王爷李秀率一部骑兵驻扎在小茅峰,老王爷会在茅山里吗?
只是老王爷真决议支持三皇子,为何又要偷偷摸摸的不传告天下,为何洪州那边毫无动静,又为何老王爷会赞同韩谦在茅山乱搞,要搅乱世家门阀的根基?
韩谦此时就站在茅山东南侧的一座矮山之上,距离最前阵的哨队不足三百步,眺望战局,在矮山一侧,是两支从侍卫营择选择精锐组成的弩骑队。
赤山军总兵力已经达到一万三千余众,会骑马者自然不少,但谈得上擅长,能在马背上手持刀枪兵刃与敌厮杀或持长弓远射者,却还凑不出最基本的一营兵马来。
那就装备臂张弩,远战用弩,近战下马结阵。
条件简陋就得想办法克服。
此时,楚州军在白狐岭集结的近四千兵马,虽然以骑兵为主,步甲仅千余人,但真正下决心往他们东翼防线撕来时,韩谦看到对方还是以三个步甲锥形阵为核心,一千名骑兵分作两队,从步甲阵列的两翼徐徐逼近。
此外,楚州军还有一千五百多骑兵守住后阵,以便随时能策应战场突发的种种意外情况。
“看得出楚州军还是惜用骑兵,想用步卒将他们侧翼防线撕开后,用骑兵扩大战果……”韩谦与身边的张平、袁国维二人说道。
袁国维是上过战场厮杀半辈子老卒,要不是年纪大了,他都想领一队兵卒到前阵去,过一过热血沸腾的瘾。
张平、冯翊二人则感觉心脏在砰砰乱跳,纸上谈兵他们都能做到镇定若素,但每一次亲临现场,还是难免紧张,特别是眼前一仗关系到赤山军能不能往宣州北部打开局面。
信昌侯李普与李秀等人负责盯住四十里外的溧水城,只要安宁宫不额外派援骑过来,便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姚惜水最终还是选择留在韩谦这边,看东翼战场的变化。
难以想象韩谦敢用五千杂兵,去抵挡楚州军精锐的冲击,她一颗玲珑心也是跳到嗓子眼。
韩谦让郭奴儿传出旗号,下令侧翼防线的哨队,都往楚州军前进的方向上徐徐聚拢,以更密集的阵型迎接冲击。
很快两支军队狠狠的撞在一起,激起铁与血的较量,刀光剑影之中血肉横飞,声嘶力竭的呐喊在天地之间呼啸传荡。
王文谦站在六七里外的白狐岭,听着被风声送来的嘶杀呐喊,即便他也无数次观看过战阵的厮杀,心旌都禁不住摇撼,或许他这辈子只能当军师,却不能统兵冲锋陷阵的一个原因吧。
王文谦站这么远,当然没有办法清晰的看清楚每一名士兵的脸,但能在更大的范围内看到两军相撞,就像是一副残酷而壮美的画卷在天地间铺展开来,也更能看清楚东翼的赤山军,再聚拢,也始终保持左中右三块明显的分野。
赤山军中路正挡住楚州军步甲的进攻,左右两翼要稍稍往前一些,主要限制他们的骑兵往前穿插包抄。
看来还必须等步甲将赤山军的中路击溃,才有可能用骑兵扩大战果。
“不对,赤山军中路抵抗太坚决了!”殷鹏皱着眉头看了片晌,琢磨出不对劲来,两军在接触线厮杀都有一盏茶工夫了,对方连一支哨队的阵列都没有被打散掉,这显然不是他们之前数日所试探的赤山军新兵哨队。
新兵不可能短短四五天时间里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蜕变。
“偷梁换柱赤山军趁夜里换兵了!”王文谦惊道。
他们判断赤山军新老卒,主要是以兵甲为依据,实在难以想象韩谦会将老卒替换到新卒哨队里,铠甲都不穿,还手执长竹竿作战?
此时看赤山军中路的抵挡力度,应该是这几天偷偷用老卒顶替新兵,去作竹杆兵了。
很显然,在韩谦看来,与其在强攻尚家堡时,侧翼同时遭受他们的强攻,还不是先引诱他们来攻其侧翼到时候侧翼即便有偏差,还有机会调整部署。
不等他们派人去提醒战场主将赵臻,王文谦、殷鹏看到赤山军有两支骑兵从西面的山林里钻出,从赤山军前阵缝隙前插上来,他们这边分出第一梯队的骑兵迎上去,但迎头便是一阵密集如蝗群的弩箭射杀。
楚州军骑兵以轻质革甲为主,防御力要差扎甲、鳞甲一大截,近距离抵挡不住臂张弩的攒射。
特别是赤山军两支骑兵差不多有四百人,人人都装备臂张弩,四百具臂张弩迎头攒射,换作谁都不好受,王文谦、殷鹏远远看到他们这边有五六十名精锐骑兵猝不及防的射落下马。
赤山军的两支骑兵装备的都是强弩,第一拔射杀后并没有再往前进逼,而是回撤回来,借助两翼步兵哨队以及十数辆弩车的掩护,重新拉弦填装弩箭。
看赤山军两翼步兵哨队关闭间隙的过程,王文谦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来,这是韩谦事前设计好的过程!
也就是说韩谦料定他们还是惜用骑兵,会用紧急调来的步甲进攻赤山军侧翼的中路。
王文谦再焦急,也无法干涉战场的势态,这时候只能指望在前阵督战的赵臻能及时做出调整,但赵臻的视野没有他们那么开阔,可能第一拨就被打得有些蒙,未必能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
当然,想调整也没有那么容易。
骑兵回撤,那正进攻赤山军中路的步甲阵列怎么办,不是侧翼都暴露出来?
一起回撤,步骑速度不一样,又岂是那么容易拉开与赤山军的距离?
不加以变化,等赤山军两翼的步卒哨队再度打开空隙,弩骑再次冲上去,下一拔攒射,又要损失多少精锐骑兵?
赵臻不愧是战场老将,没有仓促撤回第一梯队的骑兵,而是令他们下马结阵,持长弓攒射赤山军两翼的步卒哨队,迫使这些哨队不得不用支起大盾去庇护大多数没有穿铠甲防御的老卒,行动一下子迟疑起来。
赵臻之后令第二梯队的骑兵,从斜里进攻赤山军中路的侧前方。
战事倍加激烈起来。
从侍卫营抽调精锐组成的弩骑队,看到军阵间的空隙被封住,也没有从更远处绕行,而且直接下马进入中路哨队之中。
鸳鸯阵的精髓,最能克制步卒,之前没有体现出来,主要是狼牙筅哨队里缺少远射兵,四张百强弩补充到步卒哨队,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敌军仓促间难以接触,要么用重甲、重盾抵挡弓弩远射,要么就只能不计伤亡的用骑兵冲击、踩踏。
很可惜楚州军前阵主将不舍得将三千精骑都押上来,而从溧阳城调来的千余步卒,说是步甲,但真正身穿能抵挡长弓、臂张弩攒射的扎甲、鳞甲者,又有几人?
不要说守溧阳城的步卒了,主将赵臻亲率的精锐骑兵,绝大多数人也只是身穿革甲,只能有效防御刀剑的削劈、能减少箭簇的钻透深度,但近距离也无法抵挡枪矛的捅刺,也无法近距离完全抵挡弓弩的攒射。
目前楚州军的步甲阵列,主要也是依赖于前列的上百张大盾、铁盾,压制狼牙筅及臂张弩的攒射。
也亏得臂弓弩抛射的杀伤力远不及长弓,楚州军的步甲阵列伤亡才没有骤然加剧,但赤山军十数辆弩车进入步卒哨队阵列中间,窥得空隙弩射,短矛粗细的每一箭射出便能串杀两到三人,或者直接将战马的胸腹射穿,还是异样的骇人。
楚州军第二梯队骑兵直接冲击赤山军中路,但也仅有四百人。
虽然不顾伤亡,连续冲溃赤山军中路的三支步兵哨队,但再难前进半步。
因为他们接下来所面临的是侍卫营精锐加强过的步卒哨队。
赵臻在第二梯队骑兵里放入数十名战马都披马铠的重甲骑兵,但战马的冲击速度被压制下来,同时面对带枝的狼牙筅,战马即便披挂马铠,眼睛等脆弱部位也极容易被攻击到,重甲骑兵这时候还不能退,就只能当重甲卒使用,便发挥不出更大的优势来。
对于赤山军侍卫营的精锐而言,弩箭射出后,便直接将臂张弩放到一旁,换枪矛刀戟迎击强攻不退的楚州军悍卒。
狼牙筅在老卒手里端持更稳健,配合更好,也就意味着能更好的将敌军隔挡在五米之外,但凡留出一线空隙,只是叫己阵的持刀盾或持戟老卒窥到机会往前冲上两步趁乱劈砍数下、十数下便退下来。
战事倍加激烈起来,大地血流成河。
看到赤山军在侧翼的抵挡意志坚决,赵臻最终还是不敢将后阵一千五百多骑兵押上去,率残部往白狐岭交叉后撤时,双方在战场前已经倒下两千多将卒。
那些伤而未死的战马,在战场上惨嘶哀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赵臻脸色铁青,没想到下决心冲杀一把,却也是如此不堪。
赤山军没有追击过来,他勒住缰绳看残部,暗暗估算他们的伤亡,此时看上去跟赤山军相当,但他们是狼狈撤出战场,他们那些没有来得及撤出战场的伤卒则将成为赤山军的战利品,最终的伤亡比例,他们这边要更惨重。
之前兵力是四千对五千,现在兵力上的差距非但没有短小,还拉开了。
损失上千兵马,并没能撼动赤山军的侧翼防线,而韩谦还随时能从近在咫尺的东庐山北麓调更多的兵力过来,赵臻是更没有信心打下去了。
王文谦也默然无语,赵臻的指挥没有问题,甚至哪怕战前知道韩谦偷梁换柱,暗中用更多的老卒顶替新兵编入侧翼防线,他们也不可能真甘心一仗不打就坐看赤山军强攻尚家堡。
说到底就是赤山军这支乌合之众,战斗力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弱。
他们接下来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尚家堡能不能守住的问题,而是要考虑在赤山军打通延伸到宣州北部的通道之后,整个战局势态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而他们要如何才能从容应对之!
第四百零四章 请战
“尚虎,你好大的狗胆,想想你这些年吃了我家多少粮食,喂狗还知道看守护主,你这反骨狗竟投贼军,连贱畜都不如!”
尚喜穿着不怎么合身的一领重铠,握住斩马大刀,看到那夜逃走的尚虎穿着重甲从垛口外探出大半个身子,破口怒骂,连同身边三名兵卒,举起刀矛便朝尚虎砍劈攒刺过去。
都说尚虎有一身死力气,尚喜以往只晓得差遣使他做事,却没觉得有什么,这一刻才知道尚虎这狗贼气力有多大,就见尚虎身子微微缩下去一些,便硬生生用一只铁盾挡住三把长矛、一把直脊斩马大马的攒刺与劈砍,半截身子仿佛铁铸般在垛口前微纹不动。
紧接着就见尚虎持住铁盾往左面荡开,一支重锋矛像快速从右侧刺来,尚喜躲避不及,胸口被狠狠扎了一下。
虽说护心镜挡住这一刺,半指厚的甲片仅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没有穿透,但尚喜还是感觉胸口被重锤狠狠的砸了一下。
虽然他也好舞枪弄棒,但只是停留在爱好上,只有在生死搏杀之时,才知道在天生勇武的人面前,差距还是那样的大。
尚喜惊魂稍定,还想稳住阵脚先将尚虎打下城头再说,不想这会儿工夫左右两侧的垛口又有十数名赤山军新卒冲上来,特别是左边那个身穿青褐重甲的将领,手中重锋矛又快又沉,威力大得难以想象,正面迎战的两名防兵都没有防备,一人胸口就被捅出一个血窟窿,革甲有如破布,根本没有提供半点额外防御力;一人脑袋瓣被劈开一半,白乎乎的浆子流出来,令人肝胆欲裂。
那将领跳入垛口,背靠垛墙,一手持盾、一手挥舞,将四五名想要近身的防兵荡开,尚虎与另三名赤山军兵卒便趁机跳过垛口,站到青甲将领的身边,抵住垛墙结成一个小小的防御阵,想着在堡墙之上,撑开更大的空间。
尚喜咬牙冲上前去,那青甲将领手里的重锋矛,像是一头毒蛟朝他胸口钻来。
尚喜见架挡不及,便身子微蹲,还想着再借护胸镜挡住攒刺,然后趁机举刀反劈过去。
那如重锤砸击的后挫感没有传来,尚喜直觉胸口一凉,低头看护心镜竟然被这一矛直接捅穿,尺许长的重锋矛刃已经有一半深深的扎进去。
强中更有强中手,尚喜以为尚虎已经是天生勇武,没想到眼前同样一杆重锋矛在眼前这将领手里,威力更大,直接将护心镜半指厚的甲板刺穿。
“递矛!”孔熙荣一脚将还没有彻底断气的尚喜踢开,在眼前的堡墙上撞开一小片空间,举盾挡住几支从远处射来的箭羽之时,朝身后大叫。
重锋矛以极快、极大的力量戳刺,破开比扎甲鳞片更厚的铜心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要反手将卡住的重锋矛抽出来却难,浪费那时间,还不如直接换兵刃再战。
从身后递来一支重锋矛,孔熙荣刚接过来,左前侧便有破空之风传荡过来,举盾相锋,手臂一阵酥麻,看侧里窜上来的那名防兵身穿一领破革甲,气力却大得惊人,只可惜这人除了气力大之外,手脚的配合却粗糙得很,显然是没有在武技上长时间淬炼。
这人徒有武勇气力,斩马大刀劈砍无功后却不知道先守住自己的胸腹要害,孔熙荣看左右又有十数防兵冲过来,要省着气力守住这垛墙口,便举矛往那人脖梗斜刺过去。
“豹头住手!孔将军,手下留情!”
孔熙荣听到身后有人惶急大叫,重锋矛稍稍一偏,回抽时枪矛下沉,从这防兵右手臂划过,拉出一道半指深的血口子,迫使他松手放开斩马大刀。
“嗖!”
又是破空之声传荡来,孔熙荣举盾格档,但这一次是左前方的哨楼发射出来的一支重弩箭。
也亏得孔熙荣所持是一面精铁盾,拳头大小的重弩箭簇,硬生生将一指多厚的精铁盾射凹进去,却所幸没有射穿,孔熙荣也差点被传荡来的巨力撞倒。
很可惜尚家堡的防兵只有五具床子弩,已经被摧毁三具,剩下两具还无法对附城的赤山军形成致命的威胁。
孔熙荣看到那个被他伤了右臂、打落兵刃的尚家堡防兵,竟然没有后退,还想要捡刀来打,便震荡重锋矛的白蜡木杆反抽过去,将那防兵打得侧退两步。
这时候身侧那个喊他手下留情、名叫尚虎的新卒冲上前去,钵头大的拳头在那防兵脸连轰两拳:
“豹头,你眼瞎,是我,虎子啊!娘跟小妹她们在哪里?”
乱兵激战之中,容不得半点差错,趁那防兵发蒙,孔熙荣又用矛杆抽过去,狠狠抽中那防兵的脖梗,将其打晕过去,
后方越来越多的悍卒借助登城梯爬上城头,数十斤重的大铁盾也扛上来七八面,见己方在堡墙之上初步站住阵脚,接下来往两翼打开空间之事,孔熙荣便不再冲杀一线,而是留在垛墙口督战。
他这时候才能抽出空,指着城头那被他抽晕过去新兵,问守在一旁的尚虎:“这是你兄弟?”
“谢孔将军不杀之恩。”
“你兄弟二人气力不错,但手里功夫太糙。”孔熙荣撇撇嘴说道。
侍卫营所用的重锋矛,刃口都是秘法所造的淬火精铁,硬度极大又极锋利;像尚虎这么大气力,用力恰当,速度足够快,足能破开半指厚的护心镜。
当然,尚虎乃是奴婢出身,除非自幼被当成家兵培养,要不然粗习拳脚便是奢侈的了。
而他投军才二十天,身子还颇为瘦弱,徒有气力、武勇,但给他兄弟俩一两年的时间养得更壮实,苦练武技、打熬身体,却是有机会能成为两员勇将!
孔熙荣他自己也是如此。
虽然他自幼就在其父孔周的严厉监管下习武,但到底没有在生死战场上打熬过。
最初在叙州的几仗,他也是徒有武勇,手脚工夫却是粗糙,掌握不住战场搏杀的精髓,身子骨也没有打熬到铁铸铜浇般的极限。
当年在战场上与辰州洗家兄弟对阵时,甚至还被打倒在地,要不是身边兵卒勇武将他抢护住,说不定早就命丧沙场了。
换在现在的他,即便面对当初的洗射虎还有所不如,却也不会像当初那么狼狈。
“呼啊!”
很快城下传来更大声的欢呼,仿佛狂浪涌动,仿佛春潮激荡,是堡门被从登城道冲下去的将卒打开来。
尚家堡所建地势要比外围的平野高出六七十米,防兵自然都能清楚的看到他们所寄以厚望的楚州军精锐在侧翼的攻势,被赤山军无情的粉碎掉。
这进一步重创他们本就低迷的士气。
尚氏及其他几家退守到尚家堡的世家宗阀子弟,不管许下厚赏的承诺,到这一步都已经不可能再挽回败局。
看到北侧的堡门被攻陷打开后,成百上千的赤山军精锐冲进来,尚仲杰及其他几家逃入尚家堡辟祸的门阀子弟在少量精锐部曲的护卫下,便迫不及待从南侧的小门,往东庐山深处的山林里逃去,这使得被抛弃在堡里的防兵更没有斗志,纷纷弃械投降。
尚虎心里还惦念着在堡里的娘亲与小妹,又担心刚醒过来的弟弟豹头脑子还没有拎清楚过来再犯浑,想要找来两个相熟的同僚帮着照看豹头,他好进堡找娘亲与小妹。
“给他脖子系上白汗巾!”孔熙荣从腰里抽出一条白汗巾扔给尚虎。
赤山军、楚州军兵服铠甲样式相同,大多数的新兵连兵服都没有,都穿着原先的破旧袍衫,在混战时主要是在脖子上白汗巾区别敌我。
见孔熙荣让他弟弟脖子直接系上白汗巾,也就是直接同意他弟弟直接入营伍,尚虎叩个头,便拖着还有些发愣的豹头走下登城道,去里面找寻娘亲与小妹……
…………
…………
韩谦登上残破不堪的尚家堡北墙,眺望北面深逾十数丈的陡峭山沟,还有少少将卒尸骸滚落在山沟底部,还没能来得及抬出来安葬,没想到小小的尚家堡还是叫赤山军伤亡超过六百人。
加上侧翼前后数日累计一千五六百人的伤亡,赤山军打下这一仗,算不上伤筋挫骨,伤亡也要超过两千人。
救护那么多的伤病,这将差不多要把叙州带来的伤药耗尽。
初期安宁宫对他们这边的封锁并不严厉,毕竟韩谦到金陵第一步袭毁的是丹阳城,有些紧缺物资还是能借着船快硬冲过来,但接下为安宁宫必然会督促江州、池州的兵马加强对长江水道的封锁在五牙军水师敢沿江而下,与楼船军决战之前,想再通过水路从叙州运输紧缺物资过来,将会变得极为艰难。
尚家堡的北段堡墙,顶部就有丈余宽,跟普通的城墙没有什么区别,但夯土墙芯外裹是条石,用糯米熬稀烂后拌石灰、粘土彻成,比覆砖城墙更加坚固。
即便造十数二十架旋风炮,没有大半个月都不要想能轰塌出大的缺口来。
也难怪左右几家世族有信心逃到尚家堡来,而没有逃去溧水城。
只是城池之险在人心。
这是一条大多数人一说便能明白却无法真正明白的简单道理。
李普在姚惜水的陪同下,与左臂残废后不便骑快马、落在后面的张平赶到尚家堡,这边的大势已定。
他们登上堡墙,走到韩谦身边,看赤山军已经组织茅山南麓的妇孺往尚家堡这边的转移,再听韩谦站在城头吩咐侍卫营副指挥使魏常的话,则是要他统领四百弩骑往南深入到宣州北部的鸡笼山附近活动。
这一仗将极大震慑左右诸县的世家门阀,恐怕是再没有一家世家门阀有胆敢独守其堡,那对他们来说,赶在赤山军兵锋未及之前,带着子弟及少量的精锐家兵部曲撤入州县大城则是必然的选择。
韩谦下令魏常率弩骑兵穿插到鸡笼山北麓一线,则是要震慑住那些想往南逃入宣州城的世家门阀,不敢带走太多的粮秣等大宗物资。
粮食永远都是战争一大永恒的主题。
李普看左右两角上的木质箭楼,都被打塌了半边,但北堡门之上的护城棚,四面墙是条石堆砌,在战事里几乎没有什么损毁,看得上强攻这里的战事并没有想象中激烈。
还是叫这竖子顺利攻下尚家堡了!
李普心里仿佛有好些蚁虫在爬动、啃噬,痛倒不痛,却是说不出的不畅快、不舒服。
仅尚家堡就聚集各家上万奴婢,从中又能两千多青壮丁勇,加上这一仗声势比以往小打小闹都要大得多,迫使四周的大小世家宗阀都要往有大股兵马防守的州城县城逃,更多的奴婢在没有主家监管下,则会更无顾忌的往茅山、东庐山一线聚拢过来,难以想象再有一个月,赤山军的兵势会继续扩大到何等地步?
到那一步,韩谦便会真正有实力钉在茅山,与楚州军、安宁宫角力了吧?
“大人!”
这时一个身穿鳞甲、身染鲜血还没有时间清洗一番的兵卒经过城下,高兴的朝堡墙头招呼道。
“找到你娘亲跟弟妹了?”韩谦问道。
“找到了,这是我弟豹头,孔将军在城头许他入营,而且以后直接在大人您身边当差。”尚虎在城下回答道,很高兴,很兴奋韩谦还记得他家里的事情。
“好,你先带着他熟悉一下情况。我过来时还听刁瞎子说要传你他祖传的桐阳刁家枪,还听孔将军说你弟力气极大,一刀都劈得他手臂发麻半天你得隙领带着你弟一起去找刁瞎子学学他家传的刁家枪,看他有没有吹牛皮。”韩谦说道。
李普颇为羡慕的看向堡墙下两个勇将苗子,特别那个打招呼的甲卒,活蹦乱跳的样子,一身鲜血彰显他这一仗战功卓著。
无论当初的武陵军还是现在的叙州州营、赤山军,真正能称得上是勇将的人极少。
毕竟家兵子弟、左司子弟都是饥民出身,身体底子差,能出勇将的概率自然就低,赵无忌、林海峥、林宗靖、魏常三五个人都是极难得的勇将,其他人则更熟悉军务、军阵,不可能五十多韩家家兵子弟、五百多左司子弟都个个是以一敌十、百里挑一的勇将。
田城、高绍等人是有以前的底子在,包括周处在内,他们年过四旬,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他们是以丰富老练的治军经验,出任都虞侯。
冯宣、杨钦有武勇,但也只是横行乡野。
孔熙荣说是赤山军第一勇将,却不被李秀、李碛堂兄弟俩看在眼底。
不过这些天来投矛山的奴婢,特别是前期敢当逃户的,却有好几个能力举三四斤石担的勇将苗子。
当然,比起这个,更令李普难堪的还是韩谦执意攻下尚家堡,声望将越发隆盛,甚至征召奴婢入伍、与世家为仇的弊端一时也被掩盖掉不少,更难堪的是他们在西翼还毫无作为溧水城的守兵压根就没胆出城作战。
“此时或是强夺溧水城的良机,是否可以给李秀他们表现一番的机会?”李普迟疑的许久,终下决心问道。
姚惜水也紧盯着韩谦。
这个世界充满着不公平,但有时候也很公平。
李秀、李碛出身将门豪族,平时可以不将泥腿子出身的将领放在眼底,但没有战功,说话终究是不够硬气。
信昌侯李普及他们背后的神陵司一脉在岳阳要算根基够深了,但在这动乱不堪、武将横行的世代,不能在战场建下赫赫战功,根基总不能算稳固的。
李普要在岳阳跟他争话语权,总不可能一场硬仗都不打。
在这个动乱不堪、武将横行的世代,人总是欺软怕硬的,话语权也属于更强硬的一方。
韩谦瞥眼看向李普,沉吟片晌才似乎很随意的点头说道:“好啊!”
“晚红楼在溧水城内是有一些部署,但还是需要从你这里借些兵马,去吸引守军的注意力。”李普腆着脸说道。
溧水城除了一营南衙禁军外,还有县兵及地方世家纠集起来的宗兵族兵,总计有两千防兵。
正常说来,除了预备兵马外,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平时都有三百人左右的兵马守着。
李普他们即便通过晚红楼,已经派了百余精锐渗透到溧水城里,能够趁守军防备不及时从内侧暴然发起袭击,但夺门战斗也会极为激烈,不一定就能成功夺门。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李普还需要韩谦借他一部分兵马,部署到溧水城的一侧佯攻,吸引守兵的注意力。
“那就请张大人与高都将率两营兵马,听候李侯爷的节制。”韩谦说道,现在楚州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东翼暂时没有什么压力,要打溧水城宜早不宜迟,他也不跟李普讨价还价什么,直觉令高绍率两营兵马配合他们行事。
虽然猜到韩谦乐意看到他们夺下溧水城后据守,为赤山军在茅山立足分担右翼的压力,但韩谦如此配合,没有半点刁难,信昌侯李普与姚惜水还是颇为意外,愣怔了片晌,才朝高绍拱手说道:“有劳高都将了。”
“好说……”高绍拱了哈哈说道,反正是去打酱油的,倘若郡王府的精锐能将乱兵逼出城,新兵蛋|子还能捞到野外实战的机会,却也没有什么好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