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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五章 老卒

    “明明用我们的兵马,为何让他们主导去打溧水城?”看着信昌侯李普带着高绍、张平去商议具体攻打溧水城的方案,冯翊颇为不解的问道。

    大量青壮奴婢来投军,高绍率赤山军两营兵马过去,满编逾两千人,这边刚获大捷,声势正隆,攻打溧水城乃是趁胜追击、扩大战果,断没有必要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更何况溧水城里的物资,特别是兵甲战械,不会比尚家堡稍少,都是赤山军所紧缺,谁主导谁就获得战利品的分配权,在这上面实在没有必要跟李普他们客气。

    再说信昌侯李普这些天,没有少给这边脸色看啊。

    韩谦袖手站在堡墙之前,看着正从茅山南麓往南转移的老弱妇孺,幽幽说道:“问题不在打下溧水城难不难,也不在哪边出的兵多或少上,实际上是赤山军色厉而内荏,这一仗已经是极为冒险,更没有办法一直扛在前面打硬仗李秀、李碛乃浙东郡王府里青年一代的代表人物,急欲建功,等他们打下溧水城后,仅以李遇的名头便能替我们分担不少压力,何乐而不为?”

    赤山军就兵马规模而言,会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庞大,但带来的问题及隐患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说到底赤山军之中的老卒以及经过系统培养的基层武官太少。

    金陵事变后,信昌侯李普将桃坞集兵户及长春宫庄户官奴所有能战的适龄男丁都集结起来,也只有七千兵马而已,静山庵一战,被楚州军用作诱饵,伤亡太过惨重,之后又由于缺医少药,韩谦接手里,就剩三千战兵。

    韩谦从叙州调来三百武官,加上龙雀军回归的精锐将卒,韩谦手里能战老卒及武官,加起来也就三千五百人左右。

    然而,他们为攻尚家堡,以及前期攻克寨堡,前后逾两千六七百人的伤亡,其中超过一半都是老卒承担下来。

    赤山军能战的精锐老卒及武官,加起来也就两千人出头一点;此外,也就五百多的伤病老卒。

    这也亏得楚州军没有敢将精锐都押上来攻他们的侧翼,要不然的话,他们即便最后能胜,也是胜得极其惨淡、凄凉,胜得遍体鳞伤。

    目前他们顺利打下尚家堡,是又缓了一口气,受此声势鼓舞,赤山军的规模或许能在极短时间内膨胀到两万、三万甚至四五万,但精锐老卒的成长却需要时间。

    到时候将仅有的这么点老卒、武官分摊出去,结果只能使赤山军每一部的兵马,战斗力都会严重下降,但是还必须派出武官、老卒,要不然成千上万的投军奴婢,连基本的营伍都没有办法编成,更不要谈其他方面的约束了。

    以往楚州军与安宁宫呲牙相视,都不想腾出手来收拾赤山军,给对方有可趁之机,但尚家堡陷落之后呢?

    赤山军压根没有办法停下来,既没有时间淘弱留强,更没有时间去操练新卒、培养新的武官。

    那么多奴婢拖家带口来投,赤山军要是短时间内扩张四五万兵马,所附庸过来的老弱妇孺便要有逾三十万之巨,接下来他们就必需要安排分散就粮。

    他们之前收存来的粮谷,也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月的供应余量而已。

    打下尚家堡,收缴近两万石粮谷,看似极多,但收编尚家堡的奴婢之后,赤山军兵马及妇孺规模也进一步膨胀到十二万人,这次所收缴的粮谷,平摊每个人的头上,也就不到十五六斤粮谷、半个月的口粮而已。

    倘若集中跑到一个地方,就将这个地方的存粮吃光吃空,然后再换下一个地方,那只会将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的生产体系彻底的摧毁掉,产生更多的流民、饥民,到时候看似人马会像雪球一样,极剧扩大到上百万之多,但也是一个随时会爆炸、随时会分崩离析的雪球。

    而一旦分散出去就粮,赤山军需要照顾的面,就会变得又散又杂,暴露出来的破绽,也会越来越多。

    他们此时集中力量,是能攻下尚家堡。

    一旦分散出去,而对立面的世家门阀因为与赤山军的矛盾变得越来越对立、越来越尖锐,其内部必然会更加凝聚起来,到时候他们还能一直打胜仗,不暴露一丝破绽吗?

    而露出一丝破绽,就算楚州军与安宁宫没有动静,到时候又会有多少恨他们入骨的世家门阀,会扑上来嘶咬?

    有史以来,王朝末年的底层起义从来都是声势浩大,席卷中原大地也是摧枯拉朽,但由盛转蓑又是何等的迅速,又是何等的迅雷不及掩耳!

    底层起义产生的破坏力是极大,但更难的是解决自身的生存问题、更难的是解决自身的队伍建设问题。

    那些从底层崛起的将卒,是可以凭借武勇担任武官乃至校将,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欲求也非常的朴素、直接,**膨胀起来,一旦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便会带动整个雪球加速分崩离析。

    说实话,韩谦现在不是怕李普争功,而是怕他不争功。

    甚至李普他们收编精壮兵勇,将老弱妇孺踢过来,韩谦也是忍着接收,就是希望他们能将郡王府的潜力挖掘出来,出力挡住一翼,替他分担种种压力之时,也为他赢得更多的缓冲时间。

    当然,他现在更期待信王杨元演及楚州军能站出来替他分担更大的压力,吸引世家的仇恨……

    …………

    …………

    赵臻收拾残兵,放弃白狐岭的临时营地,王文谦也随军退入溧阳城。

    虽然这一仗对楚州军还远谈不上伤筋挫骨,但他们心里却异常的苦涩,损兵折将不说,还眼睁睁看着从茅山往南拓展的关键节点尚家堡,被韩谦收入囊中。

    而更令王文谦头痛的,是金陵的局面变得倍加复杂,信王与楚州军诸将吏会变得更加躁动,更没有耐心。

    伤亡这时候也正式统计出来,这一仗他们伤亡逾千,其中伤四百余人,有接近六百精锐兵卒或战死,或被赤山军俘虏,还损失六百余匹珍贵的战马。

    赤山军对楚州军的战马没有什么感情,伤残战马也是就地宰杀,连同那些在战场上被杀死马的,割肉烹煮犒劳全军,剥皮鞘制革马,以补军械不足。

    深夜,数骑快马驰入溧阳城,亮出令谕:“殿下有令,着王大人、赵总管接到令谕之后速往大营参加军议!”

    王文谦也不管他一把老弱骨头,等赵臻安排好防务之后,趁着拂晓熹微的晨光,在百余精锐扈骑的簇拥下,往静山庵方向驰去。

    王文谦骑术不错,但也仅限于不错,身子骨更无法跟每日打熬身体的武将相比。

    一天赶一百五十里路,黄昏前赶到静山庵大营,王文谦直觉身子架都快被巅散架,没有一处不疼,大腿|内侧更是被磨得血肉糊涂,上了伤药才在殷鹏的搀扶下,一瘸一拐与赵臻走进大帐参加议事。

    饶耿、粟行舟、阮延等人早已入座,信王杨元演眼神阴戾而深沉。

    从丹阳城被袭毁,到今天过去仅有一个月,谁能想到南线的形势会被韩谦搅在这等样子?

    静山庵大营计划近期就派兵插到秋湖山的西边,切断秋湖山守军与金陵城的联系,迫使南衙禁军及寿州军与他们野战,但现在这个计划显然不是能贸然执行下去了。

    看到这一幕,王文谦不顾腿伤,与信王行过礼,走到案后,听阮延等人议论一会儿,也猜到在他与赵臻回来之前,信王与阮延、饶耿等人就当前南线的状况议论了很久。

    王文谦手撑住长案,让身子坐正起来,朝信王杨元溥说道:

    “赤山军色厉而内荏,胁裹乌合之众,膨胀是速,但灭亡亦速!前朝大寇胁裹流民奴婢,兵乱江淮、中原,兵势盛时何等浩荡,但其亡又是何等遽然!尚家堡失陷,赤山军的兵锋直指宣州北部,宣州的世家门阀必然极度震惶,安宁宫鞭长莫及之时,我们当分兵应之。除了能收门阀之兵为殿下所用外,殿下分兵助守郎溪,堵往赤山军从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通往湖州的通道,迫使赤山军只能在金陵南面、西面狭窄空间转圜,待兵势再盛,必然会试图强攻当涂、采石等金陵以西的南岸城池,到时候安宁宫及寿州必不容他,我等则坐收两虎相斗之利……”

    “往西虽近岳阳,但地形狭迫,王大人为何断定他们会攻当涂、采石,而非强攻郎溪,打开东进两浙的通道?”

    中门使阮延也是追随信王杨元演多年的嫡系,在楚州参赞军务,极受信王杨元演的重视,地位不在王文谦之下,他时年四十有六,颔下长须及胸,炯炯有神的眸瞳盯住王文谦,问道,

    “赤山军攻陷尚家堡后,收编堡中奴婢,兵马差不多便能扩张到一万五千人,相信很快便能扩张两万、三万甚至更高。以往诸将小视之,以为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但此时哪位将爷仅说,用一万兵马便封住赤山军的东进通道?”

    王文谦想说赵臻在南线虽然没能成功牵制住赤山军攻尚家堡,但也是极大消耗不少赤山军弥足珍贵的老卒,使赤山军变得更脆弱,但想想之前精锐骑兵连赤山军新卒在侧翼组成的那些竹杆阵都没能勇于撕开,说服力显然不够。

    王文谦沉吟片晌,说道:“缩减此地的驻军,加强南线殿下应该要有更大的耐心……”

    “那对秋湖山、江乘的用兵计划,便要彻底放弃掉?”前锋大将饶耿问道。

    “只是说暂时放下,先将主力收入丹徒、丹阳两城。”面对阮延等人的反对,即便这次作战失利,王文谦还是坚持己见,也将他一路上所思虑的想法解释给众人听。

    赤山军兵锋直指宣州,宣州的世家门阀这时候指望不上安宁宫,他们分兵前往必能拉拢过来,之后联同宣州北部及润州南部的世家门阀,应该能更封锁住东线通道,将赤山军封锁在界岭山、浮玉山以西。

    不要说当涂、芜湖、永安诸县了,沿江往西的池州、江州,甚至渡江往北进入巢州、滁州等地,都是安宁宫及寿州控制的核心区域。

    他们此时除了可以从静山庵抽兵南下,甚至更进一步,将静山庵大营兵马全部撤回到丹徒、北固山、丹阳一线,除了能加强对南线诸县的控制,还能放安宁宫腾出来手来对付赤山军。

    他们能有机会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当然,韩谦绝对不会轻易被他们逼着西进,毕竟往西打通与岳阳之间的山水间隔也非易事,一定会想千方百计往东,进入粮谷丰裕的太湖南滨、钱江两岸就粮,但攻守之势转变过来,脆弱不堪、大半数人都没有兵甲、老卒可能都剩不到两千人的赤山军,还有能力,或者说又胆敢连续强攻几次像尚家堡这样的坚固城垒?

    何况他们将主力从宝华山南麓抽出来,不跟安宁宫搞箭拔弩张的对峙,兵马调动就要比现在从容得多,到时候韩谦敢不敢从东线突围,还是两说呢。

    “韩谦未必入彀,其得宣州,便能喘一大口气。王大人可不要忘了韩家、冯家在宣州的人脉、根基皆不弱。”阮延说道。

    王文谦说道:“宣州除北部两县粮谷稍丰,宁国诸县位于浮玉山、黟山之内,山多田少,粮谷也缺。除非赤山军不继续扩大,但倘若有二三十万妇孺依附过去需要赤山军供养,宣州的世家门阀又有多少粮谷供其盘剥?更不要说韩谦征召奴婢入伍,动摇的是整个世家门阀的根基,宣州的世家门阀也没办独善其身。”

    见阮延、王文谦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杨元演阴沉着脸问赵臻:

    “赵臻,你怎么看?”

    “王大人所虑甚是周详,但如阮大人所言,韩谦未必会处处照王大人的想法行事。”赵臻看了王文谦一眼,说道。

    与更擅谋划全局的王文谦比起来,赵臻身为领兵主将,更喜欢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特别是这一次,他倘若事前就能从地方征调三五千兵勇守住丹阳、金坛、溧阳等城,他就能将三千楚州军精锐步卒都从这三城防务里抽调出来。

    那这一仗的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他这时候也不用羞于迎视殿下的森冷眼神了。

    赵臻可不会因为王文谦这几日跟他在一起,就会选择跟他站同一个立场。

    此时,王文谦预判局势,有个前提就是倾向韩谦会遵守他到金陵后所立的誓言,不会抛弃老弱妇孺,但赵臻则对此不以为意,他与阮延等人看法一致,不以为韩谦真会为一句所谓的誓言冥顽不化。

    就算韩谦不可能与宣州的世家门阀和解,但只要将十数万老弱妇孺迁入宣州境内,不去管十数万老弱妇孺与宣州的地方世家门阀争粮会如何惨烈,他自己率一两万精壮兵勇,守住茅山、东庐山一线,粮谷是足够能支撑上一年时间的,楚州军还能在东线跟他们耗上一年?

    当然,赵臻这么想,还有一个关键原因。

    那就是楚州位于梁楚两国东线的战场缓冲带上,与寿州、襄州相似,地方上旧有的世家门阀势力早就被数十年反复拉锯的战争摧毁殆尽,他与饶耿等军中成长起来的大将,对地方上世家门阀的顽固与强势,也缺乏直观而深刻的认知。

    还有一点,就是他们在王文谦的劝阻之下,渡江之后对润州诸县以及往东、往南的州县没有彻底的接管其军政,更没有大规模的征兵征粮,但他们等了这么久,这些州县的地方势力依旧在骑墙观望,叫赵臻、饶耿等一干大将,还如何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王文谦见不仅中门使阮延,军中大将大多数人也都不再有耐心,看着杨元演苦劝道:“望殿下三思而后行。”

    这时候守在大帐外的侍卫,将一封刚刚传来的信报递到杨元演案前。

    杨元演拆看过,并没有传阅的意思,而是将信报捏在手里,按住长案,冷酷无情的说道:“着中门使阮延兼领北固山军府都尉,收编润州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奴婢丁壮者为军府兵,违抗者以谋逆视之,杀无赦!”

    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土地兼并严重,三县三十万人口,差不多有十万人为奴婢,设立北固山军府收编三县奴婢丁壮,可得近三万新卒,将极大缓解楚州军在南岸兵力的紧缺。

    然而楚州军渡江之后,当前所直接而严密控制的区域就是这三县,此时当然可以收编这三县的奴婢,也不怕这三县的地方势力敢挣扎反抗,但在三县之外的世家门阀眼里,他们与赤山军何异?

    当然,认真说起来,信王的决定跟赤山军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们只是收编奴婢里的丁壮,三县的世家门阀还可以继续留下那些老弱妇孺从而耕作等劳役,同时也没有说要世家门阀将土地都交出来。

    “何事令殿下下此决心?”王文谦问道。

    “你自己看。”杨元演将信报递给王文谦,冷漠的说道。

    王文谦扫眼看过去,却是安插在茅山西翼的探马午后确认赤山军有逾三千兵马簇拥一批战械,往溧水城方向而去。

    赤山军摆明了是要趁胜分兵去强攻溧水城。

    这似乎应了阮延、赵臻等人的判断:

    韩谦并无意率老弱妇孺东进太湖南滨就粮,而是要率青壮兵勇留守茅山一线,看他们与安宁宫两虎相争,要不然他们何苦强攻溧水城?

    王文谦这时候并不知道信昌侯李普有争功的心思,也不知道信昌侯李普对韩谦的判断,其实跟阮延、赵臻他们没有区别……

    王文谦这一刻也哑口无言,毕竟他之前说赤山军色厉内荏的判断,似乎也站不住脚了?

    “能否再观望两天?”王文谦艰难的说道。

    “时机稍纵便逝,难容我等在这里瞻前顾后?”杨元演不再听信王文谦的进言,示意中门使阮延依令行事,速去北固山收编三县丁壮奴婢,然而输入诸营,以补兵力不足……

    …………

    …………

    溧水守将徐斌乃是南衙诸军行营的一员都将,作为金陵事变后提拔上来的中高级将领,麾下兵马也就一营南衙禁军,在楚州军渡江后,便率领过来负责驻守溧水。

    一营禁军仅五百兵卒,地方官绅还不甚配合,看到楚州军于静山庵大捷打得那么犀利,徐斌心里一度满是沮丧。

    赤山军入驻茅山,搅得四周乡里鸡飞狗跳,县境内的世家门阀拖家携口仓惶逃入县城。

    徐斌也得以纠集世家宗兵,以及本身就是世家宗兵为主构成的县刀弓手也不再阳奉阴违,手里一度有两千多兵将可用,特别是世家宗兵战斗力还相当不差,他便感觉颇好,暗感即便楚州军精锐过来,溧水城也未必不能守。

    只是这感觉并没能保持多久,便随尚家堡陷入而破灭了。

    看到信昌侯李普与监军使张平率三千马步兵徐徐逼近,将大营驻扎在溧水城东城外,徐斌一面派人出北城驰往金陵请援,除了在县衙附近的兵营保留所部五百人精锐机动外,一面又从其他三城各抽调两支哨队,补充到东城加强防守。

    入夜又与县令、县丞等官绅,将城内世家门阀的家主都缴集起来,要他们出兵出粮,共守城池。

    夜色昏沉,除了城墙上下点燃的火把外,星月无光,阴霾的云层笼罩着夜空,城内街巷也是一片漆黑,甚少还有人家在这里摆阔气,将灯笼挑挂到屋檐下。

    晚红楼的画舫即便不收起栈板宣告歇业,今夜也不会有哪个没心没肺的世家子弟会跑过来寻欢作乐。

    在一片暗沉如墨的夜色里,画舫离开之前的系泊地,往名仕河下游方向缓缓行去,也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画舫在东柳巷尾靠岸停泊,栈板伸出去,接驳到一栋院落后宅的临水码头上,船工侍婢居住的底舱倏然打开,数十道身影鱼贯而去,进入那栋悄无声息的宅院。

    在这闷热的夏夜,所有人都穿着袍衫,即便汗流浃背,也用腰带束紧,以免里面所穿的铠甲甲片簇动发出太大的异响,惊动左右人家。

    姚惜水深邃如幽泉的眸子,藏在夜色之中,仿佛毒蛇一般盯住北面灯火笼罩下的北城门楼,那里便是他们即产从内部发动突袭的目标。

第四百零六章 勇将

    溧水城虽然不大,也是左右少有的坚城,北城门左右两侧的藏兵洞,最多可以入驻两千将卒。

    当然,此时赤山军在北城外仅有少量的骑兵斥候监视,守将徐斌也不可能将紧缺的防兵,太过浪费的部署在北城。

    目前北城仅有两百守军,在县尉卫严章的统领下,盯着城外的动静。

    卫氏在溧水不能跟尚柳两家比,族人繁衍千余,占据族人大多数比例的旁系子弟生活都较为窘迫、破落,但嫡系一脉在县里拥有田地数百顷,奴仆千余人,却也是县里数得上号的乡豪世家。

    卫严章不是卫氏家主,但青年时就随吏部郎中尚文盛学律法,后入县衙为吏,待其女小兰嫁入尚家,嫁给吏部郎中尚文盛的次子尚仲杰为妻后,依赖尚家的支持,在溧水县出任县尉,至此他在卫家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赤山军席卷茅山西翼的土地以来,卫家有很多子弟逃入尚家堡避祸,卫严章职责所在,只能留在溧水城,却没有想逃过一劫。

    只是尚家堡被贼军攻陷后,卫严章听说尚仲杰带着一部分人往南面的宣州逃去了,而女儿小兰是否安然脱身,或是落入贼军之手被糟踏了,却全无消息。

    贼军暂时还没有攻城的迹象,此刻夜色已深,北城外也仅有少量的贼军斥候游荡,北城大多数的守兵都在城下藏兵洞里酣然入睡,但卫严章没有办法睡下。

    他登上城门,看到城墙上一个哨队的守兵,也有好些人抱着枪矛刀弓,背依垛墙坐地而睡,他也没有去唤醒,这时候只要还有人盯着城外的动静便成。

    城外有林鸟惊飞,传来振翅扑展的细碎响声,偶尔还传来数声沉闷的战马嘶鸣。

    贼军似有一部分人马趁夜摸黑转移到北城外,但城内兵马调动,总是要比城外快捷数倍,只要不是火烧眉头立时附城攻上来,卫严章也没有什么好担忧,无需惊动什么。

    只是叮属城头的几名什长务必睁大眼睛,他又走到城下,看城门闩得严不严密,看到南面街道有一队人马举火走来。

    卫严章虽是县尉,但楚州军渡江以来,诸军行营派都将徐斌率一营南衙禁军驻守溧水,不仅卫严章,县令、县丞诸官吏皆听其号令。

    看这队人马不到五十人,公然举火往北城门走来,卫严章还以为是守将徐斌带着扈卫过来检查宿夜情形,他带着人往拒马前走去。

    为防止贼军有少量暗探渗透进城搞破防,城门内侧与主街之间也放置拒马、设立哨岗。

    数支火把在队伍后,城头火把被夜风吹得晃动不体,居首数人的脸隐藏在暗影里,看不真切,但看身形像是都将徐斌,卫严章一边着人前去搬开拒马,一边扬声问道:“徐都将这么晚还没有歇下?”

    卫严章话音未落,看到对面一个身形矮小一些的黑衣人猝然抬手,便是一道剑光刺面而来。

    双方相距不过三四丈,隔着三排拒马,电光石火间,卫严章脸都没有来及得闪开,一柄短剑便从他的左颊射入,贯脑而出,没能再吭一声,便一命呜呼。

    “姚师姐,好一手射剑夺命!”

    李碛看到这一幕也是忍不住赞道,心想这么近的距离,除了满心戒备,要不然的话,怕是罕有人能逃过姚惜水的射剑刺杀。

    金陵百姓都知姚惜水剑舞无双,谁又知道她的剑舞夺起命来,也甚是犀利。

    不过李碛手下也不慢。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到城门洞以及最近能登上城墙的登城道口,还隔着两列三排共六座拒马。

    惊哗声起,不仅城墙之上守夜的一哨守兵会极快反应过来,左右两侧藏兵洞里,还有三哨一百五十余名守兵,听到呼叫声都会在极快的时间内拿着刀兵蜂拥而出。

    他们要不能第一时间控制城门洞,将城门打开,迎城外的伏兵进来,城内其他任何一处的守兵,都能在一炷香的工夫内快速增援到这里。

    硬木扎制、外侧一面留有尖刺以防冲击的拒马,每一座长一丈有余,差不多有两百多斤重,见李碛举起大戟搭上去,吐气开声,一座拒马便“腾”的飞起,往三四丈外、城门洞前那十数个刚回神的守兵当头砸过去。

    看到这一幕,不要说城门洞前的那十数守兵吓得惊惶闪躲,姚惜水都大吃一惊。

    李秀每回说李碛武勇乃李家儿郎之冠,洪州无人匹敌,姚惜水还以为李秀只是说说而已,而李碛每回在这样的场合也都腼腆得很,但哪里想到他看似削瘦的双膀,真有千斤雄力?

    城门洞前当即便有两名守兵闪躲不及,被挑飞来的拒马砸得骨断肢残,惨叫连连,眼见就不行了。

    李碛再是神力,也不可能将六座拒马都挑飞数丈远,但半其他五座挑开,却轻而易举,随后挥舞大戟,如风车一般往城门洞前那十数吓得脸色沮增值的守兵杀将过去。

    卫严章一招面被叫姚惜刺杀,城门洞前剩下的都是普通守兵,哪里有人是李碛的敌手?就见他每一戟斩下,便带出一蓬血雨,有人仓促举盾格挡,也是被李碛连人带盾一戟劈开,如入无人之境。

    十数人抢去打开城门,姚惜水则与剩下来的三十名精锐,从两侧的登城道爬上城墙,第一时间抢占北城门楼……

    …………

    …………

    隐隐听到北城厮杀声起,再看城门洞里有火光透出来,李普便知道碛儿他们得手了。

    李普与陈铭升当即驱马跃过浅壕,亲自率领在被韩谦夺权兵仅剩下百余人、入夜前扮作斥候滞留在城北野地里的扈卫,打马往北城门飞驰而来。

    李秀率领更多的王府骑卫及新募来五百多新卒,则埋伏在东北角更远一些的树林里,这时候也是两百多骑卫先悍然发动,马蹄践踏,仿佛雷霆在大地深处滚动。

    李普驰至北城门下,但等他们搬开城门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守将徐斌却也率援兵第一时间从内侧街巷杀过来,正收拢北城被杀得丢盔弃甲的守兵,想重新夺回北城门。

    守军的反应速度好快!

    看到这一幕,李普暗暗心惊,担心幼子李碛仅率十数人守在城门洞内侧,稍有不慎被守兵冲散,他们今晚功亏一篑不说,伤亡也将极其惨重。

    虽说李普他们也是深夜发动袭击,但尚家堡陷落之后,守军有如惊弓之鸟,警惕性极高,与当初毫无防备的丹阳城守军完全不是一个状态,溧水城大多数守兵今日入夜后都是兵不离手,穿甲而睡。

    守将徐斌与县令、县丞更是邀诸家宗长到县衙议事,劝说诸家出兵出粮共御贼军,北城门遇袭时,大家都还没有离去。

    听到北城传出遇袭钟鸣,上百人激烈的厮杀声在静寂的夜里传荡额外清晰,徐斌第一时间便纠集身边的扈卫、县府衙役及诸家宗长随行带来的家兵部曲,凑足二百人赶往北城门前狂奔过来。

    前后也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当真可以说是反应神速。

    只不过李碛神勇异常,所率的五十余伏兵也都个个是浙东郡王府培养多年的凶悍精锐,他们骤然发动袭击,北城的守兵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杀得抱头鼠窜。

    也亏得徐斌率人马赶来增援极快,溧水城的偷袭战才没有形成当初韩谦率部袭丹阳时那般以快打乱的局面。

    城门狭窄,而城门内侧又厮杀成一团,没有给骑兵冲阵厮杀的空间,李普、陈铭升搬开城外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之后,便带着扈卫下马进城作战。

    虽然城门洞两侧的登城道都是他们控制之下,但各有百余守军此时正从两侧的角楼往北城门楼抄杀过来。

    看到幼子李碛神勇无比,与十数悍勇或盾或戟或刀或弓守在城门洞内侧半步不退,令从长街增援过来的守兵难进半步,李普与陈铭升便先带着人马从登城道上墙,确保北城楼这个关键点不被守兵夺回去。

    这样也方便他们从内侧的垛口射箭,压制城楼内侧守兵对城门洞的攻势。

    虽说暂时无忧,但李普站到北城门楼上,看到守兵从城里四面八方涌来,也是暗暗心惊,都有些后悔会听众李秀、姚惜水的鼓动,冒险袭城,都难以想象这一仗要是失利,他以后在岳阳还要怎样才能抬起头来。

    即便有相当部分的守兵在入夜前被吸引到东城,但溧阳城周长不过**里,从县衙到北城门仅里许些,而从东城以及其他两城抽兵经县衙再赶到北城门不过两里。

    等李秀率六百多马步兵赶到北城下,城内侧以及从城墙两侧攻过来的守兵,则超过千人。

    即便李普、陈铭升第一时间内赶过来跟城里的伏兵会合,但面对徐斌组织第一批赶到北城门楼下的援兵,人手还是太少,也只能勉强控制住北城门楼上下狭窄的空间,以致李秀率部赶到,并没有腾开更大的空间给他们展开兵力。

    在兵力规模相差不大的情形下,李秀当然希望手里的凶悍精锐战力能完全展开。

    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对方的薄弱点狠狠的切进去,在薄弱点上施以更大的压力,先将一部分守兵杀乱杀溃,然后最溃乱面往守兵精锐部分扩散,最终以最快的速度瓦解守兵的攻势,获取最终的胜利。

    这是父亲这些年一直灌输给他们的战术要点。

    虽说在狭窄的空间内短兵相接,这一仗他们自信也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但守兵也能将不多的精锐集中起来跟他们拼消耗。同时守兵还能调集更多的弓弩攒射过来,迫使他们抵挡时更加狼狈。

    郡王府精锐骑卫要是长时间都被压制在城门洞内侧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杀不出去,他们今晚的伤亡就很难控制了。

    不过,李秀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李碛顶着第一线厮杀有半炷香的工夫,却没有丝毫力竭的迹象,胸臆间热血沸腾,他之前没有往守军从城内侧发动的反击阵列深处冲杀,主要是城上城下都需要有勇将才能稳住阵脚,不宜太过急躁,他这时候看到李秀率二十多甲卒先进城来,便大叫道:“阿秀,你来督阵!”

    李碛话音未落,他便挥舞大戟,带着左右悍卒往前猛冲,而且是直指守兵主将徐斌所在的位置杀去。

    姚惜水站在北城门楼的垛口前,对城门楼内侧的战场看得最清楚。

    守兵主将徐斌与李碛相隔不足二十丈,距离北城门楼内侧的垛口,也差不多二十丈左右,在火把的映照下,姚惜水能清徐斌枯瘦的脸一言不发的盯着城门洞里侧。

    可惜徐斌左右有十数精锐扈卫像灵猫一般注视着左右的动静,没有办法用弓箭射杀之。

    这时候近三百名、兵甲精良的南衙禁军甲卒,已经从县衙附近的兵营杀过来,正往她脚下的城门洞进攻过来。

    之前李碛率领悍卒在守住城门洞前,能看到十数丈方圆的狭小空间里,兵马越发拥挤,姚惜水都怀疑有如潮涌的兵卒,能硬生生将城门洞前李碛所率三十多人组成的防线冲散开来。

    姚惜水也是心惊肉跳,心脏砰砰乱跳,要从嗓子眼飞出来,她心里很清楚,能不能扛住这一波攻势至关重要。

    局势没有叫她担心太久,下一刻便看到放开手脚的李碛,如一头猛虎下山,从城门洞内侧杀出,每一戟劈斩出去,便如一道黯淡的虹光在夜色里绽放。

    即便顶上来的守兵悍卒,大多都持精铁大盾,战戟再锋利,也难将精铁大盾一举劈开,连着三名持盾甲卒吃不住力,被劈得挫倒坐地,李碛如此的神勇,已经足以叫人瞠目结舌。

    李碛左右悍卒,配合无间,进退如猿,他们之间都不知道演练过多少回,只要有守兵的攻防被李碛劈开空当,便刀矛齐进,或扎或劈,在对方身边戳出血洞、破开血口。

    仅仅几个呼吸间,李碛挥舞大戟,与身侧悍卒配合便杀死杀残六七名守兵,杀得近前的守兵甲卒胆颤心寒,无人再敢上前招架。

    太强了!

    姚惜水都感觉自己要控制不住的尖叫起来。

    就见李碛每踏前一步,身前甲卒便被迫退后一步,或往两翼躲开,但城门洞前的狭小空间,双方挤入四百多战兵,这也使得守兵越发拥挤,郡王府精锐府卫则获得更开阔的进攻面,以李碛为矛头刀尖,凶恶的扑上去厮杀。

    守将徐斌起初还敢站在近处督战,待看到李碛距离他越来越近,也控制不住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他终究无胆亲自提刀上前去战李碛,便想着稍稍后撤,以便能腾出更大的空间迟缓,但他与左右扈卫一动,站在北城门楼上的郡王府悍兵一起以刀敲盾大叫起来:

    “徐斌狗贼逃了,徐斌狗贼逃了,捉住这狗贼赏百万钱!”

    城门洞前的守兵越发慌乱,有人转身逃跑,其他人也是节节败退,此时已不容徐斌再从容去稳住阵脚,看左右阵形都变得混乱不堪,他最终放弃最后的坚持,带着左右扈卫先往县衙方向逃去。

    兵败如山,守兵进如潮涌,退亦如潮涌。

    看到这一幕,李普从骨髓深处透漏出难以压制住的虚弱感,手死死按住垛墙,直觉后背心都让汗水浸透了,他知道溧水袭城一战的胜败这时便算是分出来了。

    “恭喜侯爷有此虎子!”陈铭升也是狂喜的朝李普恭贺说道。

    从静山庵一役,他们被信王杨元演用作诱饵惨遭重挫以来,他们先被楚州军赶出丹阳城,继而又被孤身潜伏金陵的韩谦夺走兵权,再眼生生的看着韩谦翻云覆雨搅动整个战局的形势打开赤山军的局面,他们实在是压抑太久了。

    但所有的压制在这一刻尽情释放、发泄出来。

    李普这时候也暗暗有些后悔,早知道碛儿是一头蛟龙,早就应该在韩谦组建赤山军之初,就让碛儿放手施为,也不会叫韩谦得势到今天的地步。

    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碛儿如此神勇,立于战场如入无人之境,还怕之后没有功绩争,还怕打不开更大的局面?

    这一刻李普都恨不得将韩谦这厮揪过来,让他看看碛儿是何等的神勇,让他看看李家的儿郎是何等的凶悍。

    姚惜水激动之余,看到李普欣喜若狂的样子,秀眉微微皱起,暗感宫使的策略或许需要稍稍调整回来了。

    …………

    …………

    高绍与张平是按部就班从东城进逼,等他们带着人附城攻上没有多少抵挡力的城门楼时,李秀、李碛、陈铭升各率一部骑兵沿着街巷在城内横冲直撞、斩杀溃兵。

    这时候距离北城伏袭才过去半个多时辰。

    看城内的骑兵以及北城墙上下所站在的兵卒,郡王府精锐骑卫杀入城中,连同跟着进城混实战经验的新卒在内,伤亡可能也就百余人,由此可见郡王府骑卫的悍厉程度,真不是普通精锐能及的。

    他们是没有亲眼看到李碛神勇无敌、几乎以一人之力推动战局顺利进展的局面,但为了近距离观察郡王府骑兵的战力,昨夜也安排数人从北城随李普、李秀叔侄行动。

    这时候高绍派去的人赶来东城,详细说了北城门激战的情形。

    高绍也是暗暗心惊,平庸无能的李普,竟然有如此虎子!

    或许这才是李遇作为大楚第一名将,即便退隐多年,但麾下依旧留有真正的底蕴吧?

    至于李普嘛,高绍相信他都未必料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神通,要不然这么一柄锋利无边的战斧早就献宝的派出来冲杀八方了。

    高绍暗感事情变得有些麻烦,李普是以宣慰联络使的名义留在金陵,名义上是跟韩谦互不统属,这也意味着李秀、李碛率部在李普麾下,其实并不需受韩谦的节制。

    李家儿郎如此神勇,他们夺下溧水城,多半也会第一时间扩张兵势,以后大概更不会听韩谦的招呼吧?

    高绍仅仅粗通笔墨,当即喊来都参军赵际成,着他将溧水北城一战详细记录下来,着人骑快马前往东庐山报信,他则留下来照既定的计划,配合李普收拾后续的战局。

    即便没有李碛表现神通,照事前的约定,溧水城由李普他们负责主攻,攻下来后也由李普他们负责守御,自然也由李普他们主导搜城。

    不过,高绍率部占据东城,守兵事前囤积到东城的战备物资、俘兵及车马等,他则不会客气,下令收集起来,准备装车运往东庐山,不可能跟李普客气,拱手让出去。

    天亮后,熹微的晨曦再次将溧水城笼罩,战事差不多就彻底结束了。

    除了六七百残兵及少数反应及时的世家门阀子弟以及一小部官吏从南城门、西城门夺路而逃外,战前因为避难聚集近两万人丁的溧水城,便算是彻底落入李普的手里。

    “高都将,这一仗辛苦你们连日奔波!”

    待大局已定,在晨光之中,李普带着十数人从县衙便赶到东城门楼来见高绍、张平,他神清气爽,看到韩谦手下来的大将高绍也是极其客气,揖礼相唤。

    “好说,好说,未曾想二位李小将军如此神通,我们都没有出得上力,也只能说得上辛苦。”高绍人生历经坎坷,早就养成波澜不惊的秉性,李碛及郡王府儿郎如此神勇,对他们当前所面临的局势,总是好事,也没有必要说什么酸话、怪话。

    “我们昨夜在乱兵之中擒住县丞卫甄以及溧水县好几家家主,我信昌侯府与他们都算是有几分交情,我亦不忍伤害他们性命,遂晓之以情,谕之以理,劝他们为殿下效力。他们幡然悔悟,深感安宁宫篡杀先帝,乃大逆不道,也为他们之前助纣为虐深深后悔,愿意投效岳阳戴罪立功。我身为宣慰联络使,觉得应给他们这个机会,”李普琢磨着言辞跟高绍、张平说道,“高都将回去后,与韩大人说一声,问韩大人意下如何?”

    见李普这么快就要过河拆桥,要将他们赶出溧水城,高绍打个哈哈,说道:“好说好说,我回来自会禀于大人。”

    张平却是暗感头痛,李普能如此快说服卫甄等世家门阀之人投附,大概是将老王爷的名号抬出来了,而他如此做也明摆着是要与韩谦此时所行的征召奴婢入伍的策略唱对台戏,后续他们二人代表岳阳留在金陵,一个身为招讨使,一个身为宣慰联络使,要如此相处?

第四百零七章 杀俘

    午后毒辣的太阳下,溧水城内百余满身血污的俘兵,被绳索捆绑着双手后再连作一串,顶着烈日,艰难的往名仕河位于县衙东南侧的一座码头挪步而行。

    这些俘兵都是随都将徐斌入驻溧水、却被徐斌抛弃下来的南衙禁军的兵卒。

    作为禁军精锐,即便被俘,脸色稍存枭戾之色,奈何昨日攻城的郡王府骑卫太过强悍,杀得他们丢盔弃甲、招架不住,溃败之后无法逃出城去,也只能选择投降。

    他们还不知道等候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只知道他们前往的方地,乃是那里是溧水城内最为开阔之地。

    而披坚执锐的骑兵,则守峙于街巷的两侧,令这些俘兵不敢有丝毫的挣扎。

    哪怕昨夜才厮杀过,城池易主,但江淮大地从来都不缺爱看热闹的民众,三三两两的凑上前来;即便有些人胆小,却也是忍不住从各家院子里探出头来,张望眼前的一切。

    “听说是浙东郡王李遇率兵打回来了,哪怕前些天傲得跟红冠公鸡似的徐都将,半个时辰都没能撑得下来,就被杀得唏里哗啦,狼狈不堪的逃出去。你们知道李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们这些小屁孩,年纪还小,鸟毛都没有长齐,哪里知道先帝爷打升州、打越王董昌时,四邻八野听到李王爷的声名,都能半夜止儿蹄。那才是真正双手沾满鲜血的主,温暮桥、牛耕儒、张蟓、杜崇韬、杨致堂、杨泰,一个个声名极响亮的人,在李王爷面前可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啊……”

    “李王爷也支持三皇子?”

    “可不是嘛?支持三皇子最力的信昌侯爷,那可是李王爷的亲弟弟,李王爷不跟着亲弟弟一起支持三皇子,支持谁?昨夜领兵进城的将爷,那是李王爷的嫡亲儿子我听说县丞卫老爷,一听李王爷的名声,便尿裤裆了,忙不迭的跪地求饶。”

    这时候远远看到有数十人从县衙大门走出来。

    溧水城不大,头面人物就那么几人,眼尖的人顿时便将县丞卫甄认出来:

    “那不是卫氏家主卫老爷吗?他们跟着这上百被绑起来的俘兵后面,这要出去哪里?”

    “你还不知道啊?卫老爷求饶,自然是要投效三皇子,这还不得表一表忠心吗?他们将安宁宫入驻溧水城的狗脚子兵挑出来,押到南街码头那边斩首,以示跟安宁宫恩断义绝!”

    “南衙禁军这些将卒助纣为虐,不知幡然悔悟,便也怨不得李某心狠手辣。不过,这也给卫大人效忠殿下的一个机会。”李普在数名扈卫的簇拥下,隐隐能听到左右围观的民众在议论着什么却不理会,他满面春风的跟脸色苍白、脸颊拉出一道血口子刚刚结上疤的卫氏家主卫甄笑着说道。

    卫甄皱着如枯藤老权的老脸,对信昌侯李普笑比哭还难看,他自许儒士风雅,对杀俘这种事多少有些排斥,更何况此时被押上临时法场的俘兵,昨夜之前还与他卫家子弟共守溧水!

    然而,一来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卫甄与卫氏族中两百多侵儿以及入溧水城避祸的数百族人此时成为阶下之囚,二来浙东郡王李遇归隐十载,但威名不坠,昨夜李家儿郎势如破竹的攻下溧水,他也是亲眼所见,这一刻心底还在发寒。

    身为卫氏家主,是宁作阶下囚,还是投附岳阳、投附到三皇下麾下重振宗族,卫甄真有选择的余地吗?

    当然,卫甄等家表示愿意投效,李普却需要他们交出投名状之后,才会信他们。

    所谓的投名状,除了联署声讨贼妇徐氏淫|乱宫禁、篡逆不道等罪外,还有就是要由卫氏等投附诸家的嫡系子弟,当着溧水满城百姓的面,将上百名昨夜投降受俘的南衙禁军俘兵斩首于名仕河畔的临法场之上。

    “卫甄你这个狗贼!想你当初求爷爷们守城,是什么嘴脸,恨不得趴过来舔爷爷的大鸟。今日你甘做这屠夫,你就不怕你卫家子子孙孙生下了就烂心烂肝烂肚肠吗?”俘兵里有一名队率听到围观者议论,再看县丞卫甄果然跟信昌侯李普一起走出县衙,当即破口大骂起来。

    卫甄老脸抽搐了一下,嘴角微微抽搐,别脸看向一旁,任那俘兵辱骂。

    卫甄身后二十多名被推选出来行举的世家子弟神色更是惨淡,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还比较年轻,虽说都自幼修练拳脚刀弓,自以为勇武过人,但到底没有经历过大楚开国初年的那些血腥战事,承平十数年来,也就是在金陵事变后最近才领略到战场的厮杀是何等的残酷,还没有学会背叛跟出卖。

    这一刻,要他们对昨夜还同营相宿的俘兵行刑斩首,有几人能转变、适应过来?

    李碛带着一队扈卫沉默的跟随其后,见识过李碛赫赫武威的诸家子弟,谁又敢挣扎?

    今天将是他们大多数人人生中最重要、最残酷的一课。

    “啪!”斜里驰过来一匹战马,马背上的骑士狠狠将一鞭子劈头盖脸抽过来,将那破口叫骂的俘兵抽倒在地,带着前后一大串俘兵歪歪斜斜差点都摔倒下来,数十骑兵簇拥过来,督促着这些俘兵往法场行去。

    烈日之下,上百颗头颅落地,颈项鲜血喷扬,将石铺码头染红一片,很快从石沟砖隙渗入碧波荡漾的名仕河中。

    有人黯然叹息,有人直呼过瘾,有人惶恐难安,有人得意洋洋。

    没有理会李普观刑邀请的高绍,他站在东城门楼上看着这一切。

    高绍原为越王董昌军中的游哨斥候,越王董昌为天佑帝所败,他受伤被俘,之后逃归乡野,妻子染疫,为乡民所驱,继而沦落为流民、饥民。

    他即便无法阻止李普妄杀俘兵,却也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心里想外人都说韩谦待人阴狠苛刻,但杀俘之事却从未做过,也严禁将卒杀俘,夺得叙州,从诸姓收编大量的寨奴寨兵,都是直接迁到临江县授以耕田,予以平民身份,有罪大恶极者也是交付有司审罪。

    就这点,不知道要比李普高明多少。

    当然,赤山军面临的隐患,高绍也是比谁都清楚,也很清楚信昌侯李普这些人对韩谦的忌惮跟憎恨,以往李普留在金陵没人没兵,不怕他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而如此李普如此迫不及待的迫使溧水诸家站队,就不由高绍不担心李普想要搞什么事了。

    高绍凌晨时派人去东庐山报信,午前韩谦就已经派人赶回来了,要他确认北面暂时没有南衙禁军进逼过来的威胁,便率两营兵马撤往东庐山去。

    除此之外,韩谦信里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让来人带什么口信,似乎对郡王府骑卫的表现、李碛的悍勇以及李普在溧水要做的事情,都没有觉得有丝毫的意外。

    高绍忍不住想,大人事先就猜到李普会在溧水城收编世家宗兵,跟赤山军唱对台戏?

    高绍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再去东庐山请示,心想他真要率两营兵马就占据溧水城的东城门楼,相信李普也拿他没有办法。

    东城门楼建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山嵴之上,乃是溧水城地势最高点,高绍站在东城门楼能将城内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将上百南衙禁军俘兵斩首过后,李普便与卫甄等人退往县衙,很快他便看到那些隶属于卫氏等世家的门阀俘兵,都聚集到县衙北侧的一座大院里,还不断有精壮奴婢从各家在城内的大院聚集过来。

    那座大院原本被南衙禁军征调过去充当兵营,院子里有一座三四亩大小的园子,假石拆除、鱼池填平,做成校场,午后挤满了人,粗粗看去差不多有近八百人的样子。

    这也是卫氏等家投附的另一个重要动作,就是诸家派出子弟,从奴婢里择选精壮,编入军中。

    与韩谦征召奴婢入伍,将奴婢直接从世家门阀手里剥离出来不同,李普要求诸家择选出来的精壮奴婢,作为诸家的私兵部曲,受诸家指派的嫡系子弟直接统领,然后再编入军中接受节制指挥便行这也是天佑帝早年崛起于江淮,统御诸雄所行的部兵制。

    像卫甄之子卫煌,从尚家堡逃入溧水城才两天的柳氏子弟柳子书,虽然麾下所直接统领的宗兵人马从数十人到百余人不等,皆授营指挥使衔,率领所部宗兵统一接受都将陈铭升的节制、指挥。

    李普以这种手段完成与溧水世家的和解,换取他们效忠于自己,效忠于岳阳,虽然有尾大不掉的隐患,却也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

    然而这一来,李普麾下所聚拢的兵马,与赤山军本质上就尖锐对立起来了。

    高绍颇为忧虑的看着这一切,这时候又远远看到张平乘马过来,他从垛口探出头招呼道:“张大人,安宁宫于江乘、平陵的兵马并无异动,我明天便率部撤往东庐山,将溧水城完全交给李侯爷处置,张大人要不要与我一起去东庐山?”

    张平名义上是岳阳派到韩谦身边的监军使,但神陵司的秘密在高绍这一级的高级将吏眼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看张平意兴阑珊的样子,高绍心想他刚才去见信昌侯李普应该谈得不算愉快。

    “好的,我与你一起回去。”张平扬起头说道。

    张平劝过李普,要卫甄等世家交投名状,自有其他手段,俘兵也是大楚子民,沙场厮杀有死伤那是没有办法,杀俘实在没有必要,但李普不听他劝。

    张平也能猜到李普内心深处是太忌惮韩谦,才如此迫切的要卫氏等溧水世家第一时间跟他站到一起,无法劝说,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第四百零八章 相安无事

    高绍连夜着手准备撤离的事宜,主要也是将他们从东城附近所缴获的物资都装上车,再将两百余头牛马骡子等大型牲口都收拢过来,等到第二天拂晓,趁着气温还没有热起来,派人去找李普言语一声,看到李秀率一部兵马过来接手东城的防务,他就与张平率两千兵马举营往东庐山而去。

    溧水城距离东庐山北麓也就三十余里,有驰道相通,午时便赶到东庐山。

    这时候从后方赶回来的斥候,又传来李碛午前率两百骑兵出溧水城,在渡塘湖的南岸,以少胜多,击溃从江乘城过来刺探军情的三百多南衙禁军骑兵。

    这一场小规模的骑兵接触战,李碛率部当场斩杀百余敌骑,自身伤亡不足十人。

    李碛麾下骑兵虽少,这次大概能吓得平陵、江乘等城的南衙禁军噤若寒蝉,连斥候探马都不敢往到溧水县北境吧?

    高绍将兵马留在山下临时的营寨里休息,他先与张平赶往尚家堡去见韩谦。

    “……看这架势,信昌侯是迫不及待想在溧水城里独树一帜啊!”

    除了林海峥、赵无忌等人率赤山军第一都精锐留守茅山北麓,盯着北面、西北面的南衙禁军及楚州军,冯宣、周处、赵启、孔熙荣等人率第二都、第三都一部以及侍卫营精锐,都差不多在这两天南移到东庐山,在尚家堡周围驻扎下来。

    大量的老弱妇孺也正在争分夺抄的分批南移。

    目前经茅山西翼南下的通道彻底打开,随着战局的延续、金陵及附近属县粮食的持续紧缺,还将陆续有大量的平民南下逃荒,会有更多的奴婢拖家带口投附过来,韩谦这时候便需要抓紧时间往南、往东疏散老弱妇孺。

    高绍走进尚家堡内的大殿,将李普迫不及待收编溧水世家、迫使溧水子弟杀俘交投名状之事说给韩谦知晓,他当着张平的面,也是毫不客气的捅破李普此时居心何意。

    韩谦手撑着长案,坐直腰脊,舒服的伸他个懒腰,平静的说道:

    “这有什么意外的?李侯爷想要独树一帜,也无非是派人向岳阳新讨个旗号的事情。”

    张平却迟疑片晌,说道:“先帝开创大楚基业以来,这些年都是想办设法限制各家的私兵规模,也好不容易将禁军、侍卫亲军的将卒都收编到诸屯营军府管辖,不再归哪家私有。李侯爷现在许投附过来的世家,直接统领私兵编入营伍,多少是有些倒退,却不知道李遇王爷知晓此事,会作何想?”

    看到信昌侯李普与李秀、李碛等李氏小将近一个月来都老老实实的驻扎在小茅峰,张平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李遇很可能就藏身在茅山之中或者附近。

    目前岳阳在金陵的兵马看似打赢两三仗,实际上还是弱得可怜,他不希望因为信昌侯李普与韩谦各搞一套,两人产生严重分岐,致使岳阳在这里好不容易打开的一点局面又毁于一旦。

    也许他与韩谦都无法劝阻李普一意孤行,但他相信李遇说话是绝对有足够分量的。

    他这么说,是想着韩谦或许应该正式见李遇一面。

    张平建议韩谦去见李遇,高绍、袁国维等人也觉得李遇倘若在茅山附近,见李遇或更有利形势。

    韩谦摇了摇头,却不觉得此时是见李遇的时机。

    时机真要是到了,李遇便会现身,哪需要他派人满山遍野的去找寻?

    而他不觉得去见李遇,真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韩谦心境前后历经多次变化,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楚李家青年一代的想法以及李遇的无可奈何。

    曾几何时,他对父亲的政治抱负,哪里有半点认同?

    曾几何时,他难道不是满心想着父亲的政治抱负,对他是一种妨碍,一度不是千方百计的想着克服这种妨碍?

    李遇不出面,而使李秀、李碛率众跟李普会合,应该也是很清楚郡王府年轻一代的想法吧?

    韩谦此时要做的,不是要将本身就不愿意露面的李遇请出来,强压李普及李秀、李碛等李家青年将领一头,而是要因势利导,让李普等人发挥应有的作用,先熬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见高绍、张平、袁国维等还是满腹牢骚,韩谦宽慰他们说道:

    “兵定常势,法无定形,紧迫之时,更需要从权行事。李侯爷执意如此,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信王昨日也已经下令在北固山新设军府,从丹徒、丹阳、京口三县征召精壮奴婢为兵户,以补诸营兵力不足。”

    “楚州军从这三县,便就能征三四万精壮补入营中吧?”虽然王文谦之女王?早就点破这点,预测这会缓解韩谦颁令征召奴婢入伍所承受的世家怨恨,但事情真发生的,张平、高绍还是心惊。

    毕竟赤山军除了要承受世家门阀的怨恨跟敌视外,来自楚州军与安宁宫的威胁更直接、更迫切。

    楚州军在长江南岸的兵力,现在很快就会突破十万,到时候他们就不会再像以往那般,像是给灯添油般两三千规模的往南线分兵了,极可能是两万三万的人马,轰然南下。

    特别是尚家堡一役,赤山军应该引起信王及楚州军的足够重视了。

    韩谦手按住长案说道:“所以说嘛,形势危厄、瞬息万变,李侯爷愿意多做一些事,愿意多承担一些,总归是好事。”

    就信昌侯李普而言,既然在被夺兵权后都选择留下来,肯定是不甘心附属于他;姚惜水追着张平、林海峥他们赶来金陵,却没有第一时间露面,更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主。

    从李普、姚惜水主动要求去打溧水城,韩谦对他们心里的想法便很清楚,对他们能轻松拿下溧水城,以及收编投降世家后,迫不及待的要自成一系的做法,也是一点都没有意外。

    秦汉以降到前朝千余年,朝廷并没有专门机构,武官以及中高级将领的培养,主要由将门内部的传承完成这与世家门阀的社会政治基础也有着极其复杂、根深蒂固的牵扯。

    李遇作为大楚第一名将,即便归隐多年,但仅仅是柴建、李冲、周数、周元、陈铭升之流,并不能反应出李氏作为大楚崛起以来的第一将门豪族真正的底蕴。

    李秀、李碛等李氏青年将领的崛起,有机会便在战场之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能有什么叫人意外的?

    在李秀、李碛等李氏青年将领的奋战下,轻而易举拿下溧水城,李普信心膨胀起来,想要据溧水自成一系,不再受他这边的牵制,又有什么叫人意外的?

    至于李普倒退采用部兵制,收编投附世家,允许世家子弟直接控制私兵编入营伍,韩谦更不意外。

    底层奴婢惨受剥削,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身体孱弱,拖家带口,臃肿笨拙,在经历桃坞集军府及龙雀军组建过程的信昌侯李普眼里,或许没有那么不堪,但桃坞集军府收编饥民成军,前后还是耗用大半年时间,才在荆襄战事里有耀眼的表现。

    他们在金陵能在半年以上的时间吗,能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去养这么多的人马,能有一处不受干扰、面积广及十数万亩的屯营用来安置奴婢家小,使安其心吗?

    赤山军征召奴婢入伍、兵马快速扩张所带来的很多问题,是攻陷尚家堡也无法掩饰的,李普自然也都看在眼底!

    更不要说信昌侯李普等人所站的立场,是天然跟底层奴婢对立的。

    而允许投附世家子弟率私兵编入营伍,承认世家对私兵部曲的绝对控制,虽然会使得李普他们对新编兵马的控制权有限,仅仅停留在对投附世家的节制之上,但只要诸家的家小都集中在溧水城内,实际成为他们所控制的人质,至少短时间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问题。

    这也能最大程度减轻他们筹集粮秣兵饷的压力,最大程度减轻动员、组织兵马的难度,也能避免将手里有限的精锐分散出去。

    说实话,韩谦要不是背负着父亲的遗愿,不愿看金陵饿殂遍野,要不是目前还有一条极窄的路可以走,他也不愿意将这个巨大而脆弱的雪球背负到自己的身上来。

    即便有梦境世界的经验教训可以借鉴,但韩谦心里也很清楚,在当前的社会条件下,想要成功的动员、发动、组织底层民众,实在是太难了。

    李普能在溧水城那么做,李秀、李碛以及姚惜水等人应该都是赞同的。

    而不管怎么说,李普在溧水城搞得声势越大,也越能减轻他们西翼的压力。

    韩谦这时候去找李遇做什么,难道他对李普连这点忍耐性都没有?

    韩谦非但不会去找李遇,还想着将攻下尚家堡时,所俘虏的诸家子弟及族人押送去溧水,交给李普收编,跟张平说道:“还要麻烦张大人走一趟,将这些人送去溧水……”

    “啊?”张平很是意外,以往的韩谦是何等的意气张扬,扣留这些人,对投附李普的诸家怎么也要算是一种牵制,不确定的问道,“真要将这些人送去溧水城?”

    “我没有杀俘的癖好,留下这些人每天吃喝便要耗去两三百斤粮谷,”韩谦说道,“除非李侯爷那边不愿意接手,我便只能将他们继续关押在尚家堡……”

    “李侯爷或许会声称这些人是从韩大人你手里讨要过去的。”张平说道。

    他不觉得李普会拒绝,毕竟将这些人接回到溧水城,只会更有利他对投附世家的控制及笼络,但暗感以李普的秉性,或许会声称这些人是他从韩谦手里强讨过去的。

    “我岂会让李侯爷占我这个便宜?我会说是张大人从我这里强讨过去的。”韩谦笑道。

    “我可不敢居这功。”张平谦逊说道。

    “共渡艰险,想要相安无事,还要请张大人多费些心思。”韩谦正色说道。

    他不是白送张平这个人情,之所以将这个功劳按到张平的头上,也是方便张平方便在溧水与东庐山往来联络,也是要在短时间内叫李普感觉好受些、信心再膨胀些,步伐迈得更大一些、更坚定一些。

    张平沉吟片晌,他总觉得韩谦对李普在溧水的作为,反应过于平淡,心想韩谦总不可能真就以为能与信昌侯相安无事,便点点头应下这事。

第四百零九章 四周形势

    见张平应承下这事,韩谦又亲自给张平、高绍介绍这两天南面宣州以及东面溧阳、金坛两县的形势:

    “目前传出消息,信王暂时仅从丹徒、京口、丹阳三县征召精壮奴婢,还没有波及到金坛、溧阳、临津、阳漾四县,但这四县以及往东太湖北滨的常州、苏州诸县乡族必然也会很快感受到压力。而楚州军在长江南岸兵力稍稍充足之中,更不会仓促与安宁宫决战,我想他们或会往东先控制常州、苏州,确保其粮谷无忧,同时又可以搜苏润常三州的船舶,扩其水军。在此之前,杨涧所统领的楼船军始终是其威胁……”

    “韩大人之前似乎更担心楚州军会分兵南下,进入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封住赤山军东进的通道?”张平有些疑惑的说道。

    “我之前确是有这个担心,”韩谦说道,“我在茅山征召奴婢入伍,所触乃是地方势力的逆鳞,对茅山以东、以南的乡族都有极大的惊扰。要是楚州军此时不急着扩充兵马,甚至放弃与安宁宫在宝华山南麓对峙,将前锋三万精锐大军从静山庵收缩到丹徒、丹阳等地,令南衙禁军及寿州军能腾出手来从西面夹|逼我们。同时,他们还能抽出更多的精锐兵马南下;并能利用地方势力对我们的忌惮跟仇恨,在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形成联手布防之势这才是最令我头痛的。好在信王既没有足够的耐心,又不是那种愿意将主动权暂时让出去、坐待时机的人。如今楚州军在京口征用精壮奴婢,看他们的措施,似要比我们缓和一些,但楚州军势大,则令地方势力对他们的忌惮也深。他们此时要是再立时大规模分兵南下,反倒令我少些担忧……”

    张平想想也是,楚州军此时大举分兵南下,不能取得宣州、湖州地方兵马的信任,甚至会加强这两地地方兵马的忌弹,便会叫南线陷入更微妙的牵制之中,未必就一定对赤山军不利。

    这种情形下,楚州军会优先加强对形势要简单得多、粮谷资源更充裕的太湖北滨平原的控制。

    赤山军因此能得一定的喘息时间,但问题是这个时间可能只有一两个月,想到后续每走出一步都错综复杂、都步步惊心,张平忍不住感慨道:“也是亏得你敢在这样的棋盘上落子。”

    “退一步万丈深渊,又不能举棋不下,只能硬着头皮落子,走到哪里算哪里。”韩谦平静的笑着说道。

    目前除了东面的楚州军,南面宣州地方兵马以及东南面的湖州、秀州、杭州,乃至更远一些的越州、明州等地势力,都是赤山军此时需要通盘权衡考虑的因素。

    沙盘不便移动,老的沙盘留在茅山北麓的庄院里,新的沙盘还没有制出来,一张地形图这两天被韩谦拿炭笔描画得面目全非,也不知道韩谦在这笔地形图做了多少遍的推演。

    张平身为监军使,身上不需要背负太大的责任,但他对赤山军所面临的形势,还是极清楚的。

    大楚开国初年,江南东道的战事,差不多拖到天佑八年才基本上平息,一方面江南东道的州县在那之后便得到近十年的休生养息,另一方面这些州县的军事潜力,暂时还没有被更长期的安逸生活所腐蚀、削弱掉。

    此外,江东诸州县的刺史、长史、司马以及县令、县尉、县丞等主要官吏,很多人都是地方世家门阀出身的将官。

    这是当年天佑帝为迅速安定江南东道诸州县形势做出的妥协,同时也与前朝文官选拔体系被摧毁后,大楚开国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及时建立起有效的文官选拔体系有关。

    宣州刺史顾芝龙,早年便是升州节度使府都虞侯一级的高级将领。

    天佑帝率淮南军渡江,他第一时间率部投附,之后又率部参与对越王董昌的诸多战事,颇有建功。

    而在平定越王董昌之后,他一度在浙南防备武威军的永嘉节度使府任职,天佑十一年,天佑帝缩减永嘉节度使府的驻军,顾芝龙除了数百家兵,其他兵马都收入南衙禁营,他本人也调离永嘉节度使府,出任宣州刺史迄今。

    湖州刺史黄化,原为越王董昌麾下部将,在天佑帝与越王董昌主力激战润州时,黄化就率部守溧阳,进窥当时守茅山、溧水的楚军,为温暮桥说降,献城投楚,为楚州在润州东部击溃越王董昌立下汗马功。

    黄化于润州一役之后,便将所部兵马交出,之后历任秀州、湖州刺史。

    除开远在浙南统辖一万禁军精锐防备南面武威军的永嘉节度使周炳武,杭州、越州、明州、秀州、台州、衢州等江东诸州刺史差不多都有相类似的履历。

    这些大州刺史,几乎每人都拥有少则上百,多则四五百的精锐部曲,连同自己的亲族及家兵部曲的家小,再加上为他们所控制、人数更多的底层奴婢,便是少则一两千人、多则三五千人规模的群体。

    朝中形势稳定,这些州刺史们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一点都没有异心的样子,但形势动荡起来,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削弱,这些州刺史利用本身所直接掌握的权力,以及私有的精锐家兵部曲,直接控制地方的州营兵马则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进而跟地方上的世家门阀势力更紧密的勾结在一起,所掌握的兵马便能迅速膨胀起来。

    前朝晚年武夫当道、诸雄林立的局面,便是如此;而大楚开国十数年,也没能从本质上改变这个现状。

    这也是岳阳对郑氏、信昌侯府的过度依重,以及信昌侯李普在溧水招揽诸家,允许诸家直领私兵,张平为此甚感忧虑的根本原因这样的话,即便三皇子最终能胜出,事实上并没能从根本上改观大楚的现状。

    现实的情况是,在金陵事变后,宣州刺史顾芝龙在宣州兵的基础上招兵买马,短时间内就将宣州兵从最初定编的三千人扩充到**千人。

    顾芝龙原本想在楚州军与安宁宫争出胜负之后做出选择,未曾想赤山军会横空出世。

    这一次,赤山军攻入尚家堡是大捷,但惊扰乡族世家,张平相信这会使得顾芝龙在宣州收编、纠集地方上的乡族世家兵马变得更为便利、容易。

    韩谦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张平的猜测:“宣州刺史顾芝龙原本就率兵马驻守宣城观望形势,我们攻陷尚家堡之后,宣州北部的乡族世家闻风丧胆,如惊弓之鸟往南逃窜,使得顾芝龙招兵买马更加便利,浮山以南的郎溪、宣城这两城,今日清晨,驻兵都应该增加到六千人左右。”

    “这么多兵马?”高绍震惊问道。

    宣城还要更往南一些,位于浮玉山与黟山相夹形成的喇叭口地形的中部,其作为宣州的州治所在,驻兵多一些很能让人理解,但郎溪位于浮玉山的西北麓,往南扼住进击宣城、往东卡住东进湖州的通道,高绍多少有些难以想象,现在连郎溪的驻兵人数都超过六千了?

    “宣州也就宣城、郎溪两城暴露在外,但朗溪位置更关键一些,换作我会将主力兵马都安排到郎溪来,”韩谦说道,“如今顾芝龙在宣城、郎溪之间平均分配兵力,说明他此时只想守住宣州北部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并无意率部出城来捞我们赤山军的便宜。”

    张平点点头,平均分配兵力是看似稳妥,却也最是保守的策略。

    顾芝龙保守,对他们多少算是一个好消息。

    顾芝龙很可能只会守住郎溪城,堵住不让赤山军进入宣州,而不会派兵出郎溪城,挡住赤山军从郎溪城北面绕行、东进湖州的通道。

    “顾芝龙这个做法,有点以邻为壑啊,只想着将我们拒之于宣州之外,却不管湖州洪水滔天啊!”高绍皱着眉头说道,“湖州黄化那边什么反应?”

    “从我们在茅山组建赤山军征召奴婢入伍,黄化那时便似预料到我们会东进,那时他除了在湖州招兵买马,更派子弟回黄氏根基更深的秀州招募族兵乡勇到湖州去!”韩谦说道,“虽然才短短两天,反应要稍晚一些的湖州还没有直接的消息反馈回来,但我想等我们迁入湖州境内之后,很可能要啃一啃这块铁板啊!”

    张平、高绍都觉得顾芝龙打的是以邻为壑的念头,而湖州黄化更为难缠,这才发现就算楚州军暂时不会进一步派兵南下,赤山军短时间内在南翼、在东翼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只会更大,一点都没有减弱。

    这时候李普要是能在西北翼撑住局面,他们却是要捏着鼻子忍他一时。

    韩谦又跟高绍说道:“你回来也不能歇息,等日头稍斜,没有那么毒辣,你便率两营兵卒赶去南塘埠。南塘埠的乡绅里豪都拖家带口南逃,目前有十数斥候守在那里,你率部过去,修寨造营,要有可能,趁楚州军大举南下之前,将界岭山西麓也控制住……”

    “不缓两天?”高绍疑惑的问道。

    虽然推测楚州军以及宣州刺史顾芝龙这段时间对赤山军,都选择相对保守的姿态,但不意味着赤山军真要露出疲态,露出破绽,他们就不会扑上来撕咬。

    所以赤山军还是要保持凶恶的姿态,要将獠牙利爪展露出来。

    高绍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刚率两营兵马从溧水撤回来,没想到只能歇一个中午,就又要绕过东庐山,从东翼往东南方向推进。

    “兵贵神速,我们推进得越坚决,敌军反应就越迟疑……”韩谦不容置疑的说道。

    张平也觉得目前强攻郎溪城或溧阳城都不大现实,那便需要在东庐山东南、界岭山以西选择一两个关键点,挑选被世家门阀遗弃的村寨加以巩固,将一部分精锐兵力派驻过去,做出吓阻宣州兵马北上、吓阻楚州军大举南下的姿态来,但也不能不让将卒歇口气。

    不过看到韩谦神色坚定,心想他的算计都还没有落空过,暗感或许在韩谦的眼里,势态依旧紧迫得不容歇一口气……

第四百一十章 山中

    韩谦只是将下一步的作战目标及要求定下来,更具体的军事行动方案,由高绍他们商议拟定,接下来他便走出大殿透气。

    张平避嫌不参与具体的军事行动方案探讨,跟着韩谦走出大殿,说道:“此时,攻陷尚家堡令赤山军的威势大增,除了收编尚家堡的奴婢、赤贫佃农外,我回来时似看到溧阳、金坛两县都有奴婢来投?”

    “……”韩谦笑着摊手,说道,“我并不想吸引金陵以外的奴婢拖家带口来投,这会使赤山军变得越发的臃肿、庞大,但人家都上门来投,我也没有办法拒之门外这两天拖家携口来投的奴婢及家小,每天都要有六七千人,也使得赤山军将卒加妇孺总数已经超过十五万人之多现在只要能将这些人转移出去,也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张平感慨道:“是啊,能顺利将这十五万人转移出去,并保持金陵城南面的通道不被切断,王文谦所谋的围城之策便差不多要算被破了。”

    金陵短时间内还将继续面临缺粮少食的困扰,但转移出去十五万人,除了每月能减少五六万石粮草的基础消耗外,其他平民只要不被驱赶到金陵城里围困起来,城外江河溪湖纵横,可以捕渔捞虾、摘采野菜草径,甚至树皮树芯都能拿来充饥,熬过饥荒不成什么问题,再不济还可以往南面的黟山、九华山深处分散人口。

    只是赤山军每个月至少需要五六万石粮食才能满足基本需求的十五万人马,能转移到哪里去?

    张平对此苦思无策,但看韩谦神色从容,心想应该是有更深的算计,只是他乃是神陵司一脉,韩谦不信任他,也不愿意告诉他罢了。

    想到这里,张平又看向韩谦说道:

    “你做的这些,没有人会认可你的功绩。毕竟围城并没有真实发生,即便有人看出端倪,也只有三五人而已,我等要不是听王家小姐点破,也想不到这层上去更多的人看到的是你骄横跋扈、擅夺兵权,岳阳甚至有不少人说你不忿受冷落,跑到金陵是为收买人心,收买军心,你却要不惜与天下世家门阀为仇,你觉得值得吗?”

    韩谦微微一怔,没想到张平会直截了当的问他这些话,沉吟片晌,说道:“我父亲不忍看金陵战乱、百姓罹难,我虽然不能止息兵戈,但尽可能让少些人死,也算是让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瞑目至于岳阳众人怎么样,以及往后的事情,也一时顾及不了。”

    张平沉吟片晌,拱手说道:“韩大人倘若需要张平分忧的地方,但请讲来。”

    “李普就这么不得人心?”韩谦哂然一笑,问道。

    “一言难尽。”张平苦涩笑道。

    “知诰将军或可恃?”韩谦眯起眼睛瞅着张平问道。

    张平眼神露出一丝迷茫,沉吟片晌后说道:“韩大人其心赤诚……”

    “形势会变,人心也会变,”韩谦截住张平的话头,说道,“我们还是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吧!”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嘈杂声响。

    韩谦探头看出去,看到数名侍卫正骂骂咧咧的驱赶一人从西侧院子的夹道里离开,见那人乃是攻尚家堡时作战异常勇猛的尚虎,问道:“怎么回事?”

    “这厮在关押女眷的院子里探头探脑,怕是起了淫|念,要不是他还没有犯下恶行,不然非将他送到郭爷那里,看郭爷怎么收拾他。”侍卫说道。

    “我只是路过看两眼。”尚虎皮肤本来就黑,这时候涨红脸,都有些紫黑色,梗着脖子替自己辩解。

    “路过?你说你办什么事情,刚好路过关押女眷的院子,还刚好要趴着院墙偷看?”侍卫毫不留情的戳破尚虎的谎言。

    “趴在院头偷看,只要没昧着心闯进来,便不算违军纪,”韩谦让侍卫退下去,问尚虎,“你是看中哪家姑娘,心里惦念着?你说出来,我让张大人帮你去问一声,要是对方有意便成,要是无意,你也就不要多想。”

    “不,不,我真的就是看一眼,绝不敢有什么妄想。”尚虎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说道。

    见尚虎死活不肯说出对方的名字,韩谦也就随他。

    尚虎犹犹豫豫了半天,不肯离开,韩谦好奇的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尚家与我有杀父之仇,我不想再用尚姓,想请大人赐个姓字给我我跑过来也是想找大人说这事,只是没敢打扰大人,也不知怎么就跑到关押女眷的院子旁边去了。”尚虎壮着胆子说道。

    “是这个事情啊?”韩谦沉吟片晌,说道,“我家有人姓韩名虎,那你便叫韩东虎好了你找郭奴儿将名册改过来便是。”

    “谢大人赐名!”韩东虎兴奋的叩了一个响头,便飞快的下山去了。

    韩谦摇头而笑,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跟张平说道:“关押的这么多人,还得赶紧送去溧水,不要上上下下好些人都惦念着。”

    尚仲杰等诸家子弟率少量精锐部曲逃跑,但尚家堡里大部分女眷被抛弃下来,韩谦没有将敌方女眷贬入乐营妓寨供将卒享用的想法,暂时都集中关押起来,也想着赶紧让张平将人送走……

    …………

    …………

    虽然山脚下的山谷里人头攒动,但雷平峰道观之后,石崖残亭之中,犹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除了上山采摘野菜草果、猎取山兽的人偶尔路过外,山谷里的人马平时并不会爬到雷平峰打扰到道观平静清修的生活。

    炎炎夏日,满脸病容的青衣老者却挨不住山里的凉气,在褂子外还披了一件袍衫,与观主云朴子坐在残亭里下棋。

    “李侯爷在溧水城杀俘,迫不及待的对投附诸家委以大权,而不顾他们首鼠两端、尾大不掉的弊端,你真就不出面提点他们一番?”云朴子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棋子,将落未落,眯眼看着眼前的老者问道。

    “能手把手教的,我都有教,手把手教不了,我都是濒死之人,说话谁会听?”老者说话却是豁达。

    “杀俘毕竟不祥。”云朴子说道。

    “杀俘是不大妥,但谈不上什么祥不祥的。再者我这一辈子手下沾染多少血腥,心硬似铁,有什么资格说教小辈?”老者说道。

    “我明白了,你趁着还有一口气吊着,那些小辈闯再大的祸,别人总是要看你三分颜面,总比你一撮黄土葬忠骨之后他们再闯出波天祸事要好!”云朴子哈哈笑道。

    “人生终老,都难免要为儿女念!”老者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的说道。

    “赤山军走到这一步,信王以及你李家的侯爷都认定韩谦会代表岳阳的利益,率已成规模的赤山军留守茅山、东庐山一线,认定韩谦并不会特别在意老弱妇孺的就粮困境,最多将活动范围扩张到宣州北部,但你又说韩谦是秉承其父遗志而来那你说说看,赤山军下一步会怎么走?”

    云朴子这时候总算是将手里的棋子落下,饶有兴致的盯着青袍老者问道,

    “顾芝龙在宣州严阵以待,黄化在湖州更不好惹吧?韩谦刚到金陵时,金陵粮价才每石十数二十缗钱,而在两个月后的今天,金陵城内每石梗米便升到七八十缗钱,东面的粮谷始终没能有一车一船西进。不少寒民都忍受好几个月春荒,饿得面黄肌瘦,然而入夏后的收成又有大半被南衙禁军强征过来充当军粮,满足城中勋贵官宦所需。这使得赤山军攻陷尚家堡,声势大涨之后,这十天以来,都有三五千人拖家带口来投赤山军,使得赤山军此时的人马没有二十万,也相差无几,相信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奴隶、饥民聚拢过来。然而问题在于,赤山军即便能编四五万精壮,但愈三十万老弱妇孺张开三十万张嘴嗷嗷待哺,而且其中又大量是世家门阀因缺粮而先放弃的孱弱之辈,在这金陵外围诸县都缺粮的关头,可没有那么容易伺候啊!老王爷判断韩谦乃有继承其父遗志的念想,断定他不会放手这些多的老弱妇孺不管,定然要带着这么多的老弱妇孺走出去就粮,才能活这么多人。我假设这一切是真,但四周诸雄环伺,赤山军以三五万乌合之众,却要庇护三四十万妇孺东奔西走就粮,到时候会暴露出多少的破绽,想必老王爷您是不难想象吧?而在世家门阀以及江东安居乐业的普通民众眼里,此时的赤山军,也跟流民军没有什么区别了吧?这时候即便黄化挡不住赤山军东进的步伐,到时候这三四十万人进入两浙,到任何一地都会像蝗虫一般,将地方上的存粮蚕食一空,以致更多的饥民被胁裹起来,整个江南东道可就都要被摧残一空啊,这大概也绝非老王爷所愿见吧?”

    “你的问题倒是不少啊,看你这几天清减许多,却是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事啊。”青袍老者微微一笑,说道。

    “别人都料定韩谦是沽名钓誉、心机阴狠之徒,其到金陵乃是不甘受岳阳冷落,意在收买龙雀军精锐悍卒的人心,但你又说他是为破楚州军的围城之策,为继承其父遗志而来,”云朴子说道,“然而我百般思量,却不知道他要如何,才能在虎狼环伺之下,善待那三四十万会受四周州县仇恨,被视为蝗群的乌合之众又或者是老王爷您这次看走眼了?”

    “我看不看走眼,有什么重要的?韩谦征召奴婢入伍,便料到信王会迫不及待的仿效之,目前情况也是如此,这使得楚州军与南面的顾芝龙、东面的黄化彼此忌惮,难成联手之势,”

    老者见云朴子这些天绞尽脑汁在想这事,今日终于熬不住将心里所有疑问抛出来,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那个弟弟,又被韩谦利用来挡住西北面,我想他应该是早有算计的当然了,我一个濒死之人,能与老友下几番快活棋便了心愿,去操那心思做甚?”

    “老王爷是不想跟我点破吧?”云朴子问道。

    “韩谦有什么打算去破局,远的,韩道勋、韩谦父子二人在叙州所为,近的,你看韩谦一个多月来在茅山如何组织这些老弱妇孺,条条缕缕都摆在你我面前倘若你这都需要我帮着点破,那我即便帮你点破,你也看不破啊,”老者轻叹道,“我劝你啊,在这山水间快活得了,也莫要兴什么下山的心思。这些天茅山之中,沟沟坎坎都塞满了人,唯有雷平峰能隔离世外,你以为韩谦真不知道你我就藏在这里啊?韩谦当真以为就我一个老不死的,没事死赖在这雷平峰里?韩谦与神陵司纠缠极深,对神陵司防备也最深,你这点根脚藏不住的。”

    云朴子心里微微一怔,韩谦的破局之法真就摆在眼前吗?

    云朴子还是看不破,但脸上却堆笑道:

    “你都拿你李家儿郎没辙,神陵司四分五裂,各争其利,我还能不识相我只是好奇韩谦要怎么收拾这残局而已。”

    老者看云朴子眼里还藏着一丝苦涩跟不甘,叹气的摇了摇头,也不再去劝说他,但也不再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

第四百一十一章 疏散

    云朴子与青袍老者在雷平峰,好奇韩谦要怎么收拾残局,随后数日从叙州出发东进的第三批人手逾五百人,在冯缭、季希尧等人率领下,也陆陆续续分批抵达茅山、东庐山,与赤山军会合。

    这一批五百人里,从州营抽调的基层武官仅百人。

    叙州实行是的募兵制,以家兵子弟及左司精锐斥候、子弟为基础形成的武官团队,是叙州兵备的根基。

    前后已从叙州抽调了逾四百名武官,不可能再对叙州的军事潜力无限制的进一步压榨下去,要不然叙州周边虎视眈眈的大姓势力,可未必还会继续保持当前温顺乖巧的模样了。

    第三批调来的五百人里,还有近百人乃是百工各有专擅的匠师、匠工,此外还有近三百人来源就较为复杂了。

    这些人有当年被淘金热诱骗到叙州的流民,有相当一批是当年随冯家人西迁的奴婢,也有少量的冯氏族人,也有一部分是四姓被强制迁下山,迁到临江、中方等县定居的番户寨奴,也有叙州客籍平民。

    这些人又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他们除了粗习笔墨,能简单的书写阅读外,叙州这些年大规模修江堤、兴水利、通道路、垦新田、筑屯寨,特别是在推行田税改制及土客合籍过程中,他们都参与进去,并接受一定的培训,并在这个过程里,掌握一定的基层组织领导的能力与经验。

    天佑帝定鼎江淮,为何要与世家门阀妥协?

    除了江淮军有相当一部分主力兵马,乃是直接来自以徐氏为代表的世家门阀外,还是一个主要原因是自身没有形成文官培养、选拔体系,不与世家门阀妥协,大楚所建立的政权触手就无法顺利的延伸到州县,更不要说沉入到里乡一级的基层了。

    而韩谦与父亲当初能叙州推行田亩改制及土客合籍等新政,除了已经在武力上彻底瓦解土籍大姓势力的抵抗这一个大前提外,也与他们手里能任命一批能深入基层推动改制工作的胥吏有直接关系这里面,冯氏奴婢里也贡献出一大批人手。

    韩谦征召奴婢入伍,敢与世家门阀结怨结仇,他的主要依仗,除了青壮奴婢能用老卒、武官组织起来,编为赤山军,也在于此。

    唯有足够多的基层胥吏,能带领老弱妇孺分散出去就粮,才不至于成为赤山军越来越不堪重负的负担,才不至于成为赤山军变成被群雄环伺的肉包。

    赤山军除了收编青壮为常备兵马外,还将这几年早就已经习惯于半军事化管的桃坞集妇女、少年子弟动员起来,组建女营、少年营,强化内部秩序的建立跟维持。

    这些都是为分散就粮创造必备的条件。

    也是青袍老者对云朴子所说的破局之法就摆在他眼前,他自己却无法看破而已。

    而分散就粮之地,不是太湖南滨的湖杭平原,也不是当涂、采石等金陵西侧的宁西平原,而是宣州东部的浮玉山(天目山)。

    当涂、采石位于南衙禁军及寿州军的腹心之地,太湖南滨的湖杭平原,以湖州刺史黄化为首的世家门阀势力极大,分散就粮,每一队分散出去的老弱妇孺要派多少兵马保护,才能从地方上成功的获得稳定而充足的粮食?

    浮玉山横跨宣歙杭湖衢五州,南北绵延一百五十里,东西绵延三百里,再往西则是同等规模的黟山(黄山)山脉,北部又是以丘岭地形为主的界岭山(宜溧山地),山势险峻,其范围也要比小小的茅山大上百倍不止。

    楚州军短时间也急欲扩编兵马、控制东部的常州、苏州,不想过度急切的分兵南下,与赤山军对峙,而宣州兵则想着以邻为壑,更希望将赤山军引入东面的湖州去。

    韩谦借着当前的势态,先在界岭山的西麓、西南麓建立两座城寨,然后便组织老弱妇孺从界岭山的西南麓绕过,但在进入湖州境内之前,便南下以二三百或三五百妇孺为一队,走山间小径险道,跋山涉水分散深入浮玉山中。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以山为城。

    能这么做的前提,就是将青壮奴婢抽出来后,每一队一二百甚至三五百为主的老弱妇孺,在脱离主力兵马之后,必须要能保持一定的自保能力,要保持一定自力更生、利用一切有利条件组织生产及自救的能力,也要有相当强的约束力,避免与当地村寨的民众产生过度激烈的对立与矛盾。

    这是普通流民军绝对做不到的。

    流民军极其庞大的妇孺队伍,基层组织是涣散的,是纯粹的流民,只能跟着主力兵马四处流窜,根本不敢分散出去。

    而每到一个地方,除了会像蝗群一般对地方生产造成严重的破坏外,自身也因为过度臃肿庞大,而易为小股精锐兵马所趁。

    但赤山军不一样。

    除了从叙州调一批民吏来,每一队分出去的妇孺有牵头人外,还有桃坞集的女营及少年营成员十数到三四十人不等,保证每一队分散入山的妇孺都能维持一定的自保能力及组织能力,也能维持与主力兵马的紧密联络,而不是一团团随时会失控或扔出去就不管不顾的散沙。

    目前妇孺主要分散进入的浮玉山北麓山地,分别属于湖州、宣州境内,韩谦率赤山军主力兵力留在山外,主要盯住湖州兵、宣州兵的主力,将这地州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令其不敢分兵入山进剿,便能化解掉老弱妇孺所面临的最大威胁。

    同时,又事先分出千余精锐,形成数以十计的精锐小队深入浮玉山的深处,对山中一些顽固势力进行警告、弹压,协助分散进山的妇孺在山里立足。

    浮玉山深处,虽说耕地也是极少,能征购的粮谷也是极为有限,但夏秋之季、位于雨水充沛、气候温润之地的广袤山林,能找来充饥的食物来源,却怎么都要比千余年来被充分开发过来的平原地区,来得充足。

    就像荆襄附近的山地里,数以万计的山寨民众藏在深山老林躲避战乱,虽然日子过得极其清苦,但好歹也是熬了过来。

    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老弱妇孺分散到浮玉山之中,赤山军的主力兵马护卫压力大降后,活动范围便能变得更广,更灵活自如,便能腾出手来,到更远的地方、区域筹集粮谷,运入山里,补充妇孺就粮的不足。

    由于征粮的区域变得极广,不再局限于一县,甚至不再局限于一州,而是从浮玉山周边的湖杭宣歙衢五州筹集粮草。

    这么一来,每个地方所承受的粮食压力大减,反抗就会大幅削弱,甚至未必就没有和平交易的可能!

    韩谦派出精锐兵马,以合理的粮价从一县购三五千石粮谷,甚至暂时拿不出财货来,以岳阳或直接以赤山军的名义赊购三五千石粮谷,被拒绝的可能性,怎么都要远远低于从一县征购二三十万石粮食、直接将一县存粮彻底榨干。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脱离世家门阀,对近三十万老弱妇孺的基层组织能力,要能深入到一两百人编一队的程度。

    单纯从与岳阳、叙州联络的方便性上,韩谦使赤山军及妇孺进入池州与歙州之间的九华山脉、黟山山脉或许更好一些。

    九华山脉的山岭绵延直逼长江南岸,西南又延伸进洞庭湖平原。

    不过,韩谦避开这个区域,除了不想替楚州军去牵制安宁宫的兵马外,还有就是经赤山军的抽吸后,金陵城及周边的人口依旧高达七十万,此外还有南衙禁军及南渡寿州军愈十万的兵马。

    他要是使老弱妇孺分散退入九华山、黟山,而率赤山军主力停留在金陵的西南,只会将剩下的大量人口往金陵城内压缩,更不要说给金陵城继续往外围疏散饥饿人口留出更大的空间来。

    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这一次的核心目标就是为疏散金陵此时已经步入饥荒的拥挤人丁,破掉楚州军的围城之策。

    前期的准备相对迟缓,但为防止楚州军及宣湖州兵反应过来,真正组织妇孺跳跃式分散转移时,速度极快,差不多有五天时间内,便有逾二十万妇孺从茅山南麓的延伸丘岭区,直接疏散到浮玉山北麓山地之中。

    之后,赤山军驻守茅山北麓、中麓,扩充到九千人规模的第一都,也是赤山军最为精锐的战力,又在一天时间内,放弃所有这两个月来辛苦建造的防寨,迅速收缩到界岭山西南麓,叫楚州军抓不到纠缠的机会。

    信昌侯李普得信,都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匆忙率领百余骑兵赶到原赤山军第一都在茅山北麓主驻营苍龙背。

    看着岭嵴之下狼籍不堪、空无一兵一卒的防寨,信昌侯李普欲哭无泪,背脊发凉:韩谦这孙子将人马都撤走了,没有留下一兵一卒!

    赤山军一兵一卒未留,全部收缩到一百里开外的界岭山西南麓,甚至还有可能从界岭山西南麓往郎溪县的东面收缩,他率部所守的溧水城,就像是一个柔弱而美丽的少女,突然被扒|光所有的裙衣,被扔在一群煎熬多年、充满饥渴欲|望的大汉堆里……

第四百一十二章 南撤(一)

    看到在两名侍卫的护随下,从后面跟上来的张平,信昌侯李普再也顾不上保留半点风度,朝他大声咆哮道:

    “韩谦这杂碎要干什么,难不成他已经跋扈到完全不顾岳阳的感受,要将我们都坑死在这里不成?你身为监军使,是被韩谦彻底蒙在鼓里,还是说你早已与韩谦狼狈为奸!”

    张平能理解信昌侯李普的愤怒,拱了拱手,淡然说道:“韩大人到金陵之初,便与侯爷声明过,还立下重誓,除非他死,要不然的话,便都会与妇孺共进退。韩大人目前将大量的老弱妇孺疏散到浮玉山之中,赤山军倘若不撤到浮玉山左右活动,不用主力兵力盯住湖宣等地虎视眈眈的州兵,而是留在茅山一线,怎么能顾及那么多老弱妇孺在浮玉山的周全?撤军之事,韩大人严守秘密,也是担心溧水有世家泄漏机密,但着我今天将这封信交给侯爷。而我也一直都要侯爷早作准备,侯爷却罔顾之。当然,楚州军及南衙禁军没那么快反应过来,侯爷现在也还来得及率部撤往界岭山的南面去,韩大人那边也不可能不欢迎侯爷。”

    “我……”信昌侯李普一口老血都快被气得喷出来,却无法张嘴质疑张平的话。

    张平这几日都在溧水城,是有跟他说韩谦正将妇孺往浮玉山疏散,但在他看来,这恰恰是韩谦割弃老弱妇孺以防被拖累的表现。

    一方面,是他心底早就认定韩谦会率赤山军堪称精锐的那一部主力兵马,留在茅山一线与楚州军、安宁宫周旋。

    李普觉得韩谦会这么做,除了以叫与其有杀父之仇的宁安宫、楚州军都不得舒服外,还能争得更大的战功,以加强他在岳阳的地位及影响力。

    另一方面,李普也认定韩谦真要顾及那么多的老弱妇孺,只能整体东进迁入粮谷丰裕的太湖南滨平原就粮。

    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筹集到足够多的粮谷,确保那么多的老弱妇孺不因饥荒饿死,也只有如此才能对抗太湖南滨已经高度组织起来的地方精锐兵马的反抗。

    想想看,将二三十万没有自保能力、一盘散沙的老弱妇孺扔进无粮可筹的深山老林里,不是当成包袱抛弃掉是什么?

    李普当初基于此,才下定决心去夺溧水城,之后又迅速收拢溧阳、平陵等地的世家乡族,短短十数日得岳阳授旗号的秋湖军,收编逾三千精锐兵马,并以溧水城为核心,频频往西面的当涂、采石以及北面的平陵、江乘等地出动,表现得极为活跃。

    李普也是卯足了劲,要向韩谦及其他赤山军将卒彰显“兵贵在精不贵在多”的道理。

    也基于此,即便数日前他就确知韩谦正快速往浮玉山疏散老弱妇孺,他也没有做出任何的应对,却没想到韩谦竟然真在一夜之间,将赤山军的精锐兵马全抽了出去,把他们孤独的扔在群狼环伺的溧水!

    这时候数人从对面的山坳爬上苍龙背。

    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两名健仆的搀扶下,才勉强蹒跚爬上石阶,李普羞愧得想找地将自己埋进去,但左右已有十数人却不管李普什么神色,上前去迎接,担心山道湿滑,青袍老者不小心会摔倒。

    “真的都走光了,韩谦真是心狠啊!”云朴子眺望山脚下空无一人的狼籍营寨,感慨了一声,又朝李普揖手行礼,“云朴子见过侯爷。”

    “宫使顾大人客气了。”李普冷淡的说道。

    前朝昭宗创立神陵司,与神策军互为表里,后期都落入宦官集团的控制之中。

    前朝末年,江淮地区对朝廷还保存一线效忠,顾云朴当时是朝廷正而八经派到升州节度使府出任监军使的宫使,同时名义上也是神陵司在江淮地区的都总管。

    只不过神陵司在江淮潜伏的密谍队伍,一直都受吕轻侠、李普等人直接控制,而吕轻侠、李普等人名义上受顾云朴的节制。

    前代末帝在洛阳为梁太祖诛杀宣告前朝的覆灭,天佑帝率淮南军渡江,占据升州,顾云朴曾想着带领神陵司在江淮地区的人马投附大楚、投附天佑帝,最终在李普、吕轻侠用计逼迫下,归隐茅山。

    晃眼已经十七年过去了,没想到年近七旬的顾云朴面色红润,一副仙风道骨的凛然模样。

    面对李普的冷漠,云朴子微微一笑,说道:“侯爷在溧水好不容易打开一些局面,如此看来也只剩狼狈南撤一条路可以走了。”

    不管云朴子是否有落井下石的揶揄之意,李普内心满是苦涩,看向青袍老者眺望山下的佝偻身影,欲语又止。

    他不想留在群狼环伺的溧水,要跟着往南撤,但要怎么撤?

    他收编过来,从岳阳讨得秋湖军旗号的三千精锐兵马,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二,都是溧水诸家子弟直接统领编伍的私兵部曲。

    在安宁宫的威胁下,投附的溧水诸家或许会选择跟随他们南撤,但这么一来,他们三千兵马簇拥着近两万家小南撤,与乌合之众的赤山军又有什么区别?

    在失去城池的保护之后,撤到界岭山南麓,倘若还要继续自成一系,不与赤山军合流,但他们要为两万多老弱妇孺筹集粮谷,要保护两万老弱妇孺不被宣湖的州兵袭击,他们手里就算有三千精锐,实际上也干不了什么事情,而且很快就会被那么多老弱妇孺拖累拖疲,很快就会变得跟流民军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倘若想将那么多的家小依托赤山军的照料,或许疏散到受赤山军控制的浮玉山北麓山地里,那他这段时间的努力跟挣扎,不就成了笑话?

    更关键的问题是他并不觉得将老弱妇孺,像一盘散沙的分散撤入浮玉山中,真能解决这么多人的生存问题。

    他不会相信,世家门阀也不会相信,甚至会认为这是韩谦的计谋。

    谁能猜到韩谦这一次将赤山军从茅山抽出,不是一次以退为进?

    青袍老者半晌才转回身来,颤巍巍的走到李普面前,说道:“不管如何,你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普有着太多的顾忌跟猜疑,但又确如大哥所言,他只能先率部南撤再想着应对以后的形势,要不然不论是楚州军还是安宁宫派兵进驻茅山,都将彻底封堵住他们往南突围的缺口。

    想到这里,李普才咽下一口带有血腥味的唾沫,艰难的跟张平说道:“赤山军尚有千余骑兵在白狐岭一线活动,可否请他们掩护我部侧翼……”

    楚州军及南衙禁军皆有斥候在附近活动,此时也必然注意到赤山军主力悉数南撤的迹象,他们反应再迟钝,也必然会派更多的骑兵南下刺探虚实,他们想掩护两万多人杂马乱的老弱妇孺南撤不是易事。

    再一个,溧水诸家在他的胁迫下,是跟安宁宫那边撕破脸了,但他们要是认定南撤非良途善策,保不定会有投楚州军的心思。

    目前秋湖军分为两都,第一都乃是李秀所率领的八百马步兵,第二都乃是陈铭升所统领的两千世家宗兵,之外才是其子李碛所率领三百亲卫营精锐。

    为尽快能在溧水打开独竖一帜的局面,第二都虽然是以陈铭升为都将,但所编卫煌、柳子书等八名营指挥使皆是溧水世家子弟,而他们麾下的将卒,也是默认受溧水世家直接控制的私兵、宗兵,陈铭升对他们仅有节制之权,营指挥使以下的武官任命以及兵卒选用,陈铭升以及李普都无权干涉,皆以诸家子弟及其嫡系部曲充任。

    这时候李普真没有信心仅以千余嫡系精锐,压制住人马多出近一倍的第二都没有异念,然后再胁裹两万多诸家族人在短短一两天时间内狼狈逃到界岭山南面去。

    在残酷而严峻的现实面前,李普心里再怨再恨,也只能选择低头。

    “我这便派人去联络赵无忌赵都将,看他能不能率领骑营在茅山附近多停留两天。”张平答应下来,又朝青袍老者及云朴子拱拱手,说道,“茅山一片狼籍,今后数月也难得安宁,王爷与顾宫使也该南下避避风头了吧?”

    云朴子看向青袍老者。

    脸色灰败的青袍老者点点头,说道:“我一把老骨头,没几天活头,但不想尸骸被人糟蹋,也只能与秀儿他们一起南下,劳张大人牵挂。”

    说完话,老者一阵剧烈咳嗽,接侍从递来的手绢,吐出一口血痰,才稍稍缓解些。

    张平见李遇病成这样,心里也只是担忧李普他们控制不住局势,拖着残躯要与他们同行,当下也不再劝阻,依崖壁写一封信,叫一名扈随骑快马去见赵无忌,希望赵无忌接到信后,能率赤山军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一千骑兵赶往溧水,压制溧水世家门阀的躁动,助李普新编的秋湖军南撤……

第四百一十三章 南撤(二)

    领系白巾的骑兵队仿佛汹涌流淌的河水撞到石崖上,在一座溪河畔滋生茂密的树林前,平稳的分成两支,往树林两翼绕去。

    追击过来的的禁军骑兵,仿佛凶恶的猛虎从后方扑过来,他们没有理会从树林东翼绕往东庐山的那支骑兵队东庐山方向有南撤的秋湖军主力,有近两千骑兵能够快速出动,不是他们这股不到百名骑兵的斥候队伍所能惹的,他们贴着树林西翼追击出去,死死咬住往西南方向逃跑的那二三十名白巾军骑兵。

    赤山军最初领系白巾,是要区别皆穿楚军衣甲的敌我,之后也保留下将汗巾系在领间的习惯,南衙禁军、楚州军也习惯将赤山军称为白巾军。

    七八十名禁军骑兵满心想着今日要能斩下十数颗白巾军首级,所得战功能叫他们狠狠吃香的喝辣的一番,嘶喊着备加摧动麾下的战马,兴奋的挥舞着手里短矛长刀,也有人将背后的长弓取下来,就等着再拉近些距离,便抽出箭矢,搭弓射去。

    禁军骑阵的侧翼暴露出来,埋伏在树林子里的伏兵,端起弩从树丛里朝着禁军骑阵便是一通齐射,接着第二队、第三队的伏兵举弩上前,一排排弩箭破空攒射又急又密,仿佛风声在树林的边缘响起来。

    嘶杀声四起,惊得禁军骑兵狼狈不堪、顾此失彼。

    有匹马连同后背上的禁军骑兵一头摔在地上;另一匹战马前蹄一折,脑袋扎进草从里。

    眨眼间,像蝗群密集的弩箭便将**名禁军骑兵打下马来。

    其他的禁军骑兵不知树林时伏兵虚实,仓促间只能往外侧躲避,在狂奔中挤作一团,拉开距离后看到树林里闪烁的枪头矛簇,怕有上百人埋伏其中,当下只能掉转马头,往身后那条溪流的上游逃去。

    韩东虎提控疆绳,率领所部骑兵转身回追过来,另一侧的骑兵队很快也转回过来跟他们会合。

    两百多只马蹄在暴雨浇淋过的烂泥地里踩踏着,不过,这支骑兵队在外围已经滞留超过两天两夜,人与战马都已经疲惫不堪,真正追击这队禁军斥候的劲头并不大,他们分散出来,主要任务还是想着将一队队从北面进逼过来的禁军斥候马队逼在外围,不去拖慢溧水人马南撤的速度。

    他们追出三四里地便回来了,与树林里的伏兵会合到一起,结阵停留在树林的外侧防备着。

    韩东虎跳下马,示意那队禁军骑兵已经逃远,让人将那些被射落下马的南衙禁军身上衣甲都剥下来后他们便撤退。

    韩东虎他在草丛间走动,除了敌兵丢下的兵械,也尽可能将那些空射出去的弩箭找回来,冷不防走到草丛深处,身后猛扑上来一道身影。

    韩东虎听到身前响动,拔刀往后斜斩,刀光快如闪电,待其他回过神来的骑兵冲过来相援,才看到那名偷袭者实际是在刚才伏击战中受伤落马的一名禁军骑兵,落马后没来得及跟大队人马撤走,便藏在没过人腰的草从里,看到韩东虎像是领头的武官,想着藏身很快便会被搜索到,便想偷袭,却不想被韩东虎一刀从左肩锁骨到右腰整个的劈开来,尸首劈为两截,热腾腾的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涌。

    “虎哥,你这一刀有水平啊,我看刁瞎子在你眼前不够看了啊,回去找个机会将他打趴下来,省得他再耀武扬威得瑟了。”有人赞道。

    “快收拾干净撤走。草丛里藏着一个人,你们都眼瞎啊,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韩东虎拍那人一大耳刮子,催促他们不要磨蹭,赶紧搜索完战场就撤退。

    有新的骑兵队过来顶替,韩东虎带着四十多名骑兵便往东庐山方向撤去,跟南撤的溧水兵马主力会合。

    …………

    …………

    当初近五万老弱妇孺从延陵埠撤到茅山,二十多里地用了一整天,好些人都觉得缓慢无比,但那还是多年来习惯半军事化屯营管理的桃坞集兵户家小。

    真正如一盘散沙、以诸家子弟族人为主的两万多溧水县民,乱糟糟随秋湖军南撤,从李普知道赤山军全线撤退之后组织南迁起,到今天已经是四天时间过去了,大队车马才撤到东庐山以东。

    昨夜暴雨,田野里泥泞不堪,狭窄的官道挤满混乱不堪的人流、车马,就像一只蜗牛往前挪动,速度变得更加缓慢,好半天都走不出三五里地去。

    信昌侯李普再焦急也没有用,他实在难以想象,赤山军之前怎么就能只用五天时间,将二三十万妇孺全部撤到浮玉山北麓山岭里去的。

    二三十万妇孺,规模可是他们的十数倍。

    李秀率领十数侍卫,打马从东侧的泥泞地里追过来,马肚子上溅满泥水,看左右乱糟糟一团,也是焦急不堪。

    都说流民军是乌合之众,是一盘散沙,他以往还没有直观的印象,这一刻看到簇拥的溧水县民,如此混乱不堪,心头也是充满绝望。

    虽然距离赤山军犹有第一都五千精锐兵马驻入的南塘寨仅有六十里,但真要这么慢腾腾的走下去,他都怀疑六七天后,才能绕到相对安全的南塘寨的南面去。

    这也是流民军如此不被看好的关键。

    胁裹人数比将卒多出数倍的妇孺家小而行,队伍混乱不堪,行动迟延,长时间暴露在外,人马饥饿困顿;如此拖沓冗长而行动缓慢的队伍,三千兵马根本无法庇护周全,在用兵的行家里手眼里,到处都是易受攻击的破绽。

    楚州军只要派出小股精锐兵马从侧翼发动袭击,他们前后绵延、拖沓近十里的队伍,大概很快就被搅乱、打溃掉吧?

    更不要说南衙禁军此时也派出大股的斥候探马,从北面咬上来了。

    “阿秀,溧阳的楚州军,没有什么异动吧?”李普迎过去问道。

    “还好,溧阳的楚州军暂时还没有出城的迹象,”李秀问道,“楚州军清晨又有上千兵马进入溧阳城,东面的楚州军增至超过万人,但我估计他们也猜测不出赤山军一夜南撤的意图,担心我们可能是韩谦故意留下来的诱饵,赤山军主力随时有可能从界岭山西南突然再杀回来,暂时应该不会轻易出动大股兵马,我们暂时还有能力借助目前手里不多的骑兵力量,将小股的侦察、扰袭敌军挡在外围但队伍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

    李普担忧的转身看南面逶迤混乱的队伍,也是满脸的担忧跟焦虑。

    现在楚州军与南衙禁军摸不清韩谦这厮的意图,但他们这么多人马在路途拖沓不堪,内部也怨声载道、人心涣散。

    这时候前方隐约传来喧哗声,李普、李秀找到一处高处,眺望前方两里开外,在东庐山东面有一片地势相对高些的坡地,有上千男女连同大量的车马从官道撤下来休息。

    那是以卫氏为首诸家女眷以及年幼子弟及老人组成的队伍,李遇、云朴子随原淋水县丞、归附后得任溧阳县令、秋湖军判官的卫甄都在那支队伍之中。

    由李碛、柳子书各率一队精锐庇护那支队伍的左右。

    李普远远看过去,却是一队赤山军的骑兵被拦在那里,双方不知道发生什么争执。

    李普与李秀,在护卫的簇拥下,从泥泞不堪的田地穿过,赶往那块坡地,看到姚惜水与云朴子搀住病容灰败的大哥,一同拦住满脸怒气的李碛。

    而另一个负责率队护卫这队人马的柳子书,此时却躺在地上满身是血,左臂自肩部被砍断掉落在一旁,整个人不知道死活。

    卫甄又急又气,一副气糊涂的样子。

    柳子书所部的小两百将卒正气势汹汹的将四十多名赤山军骑兵团团围住,要不是急得又骂又叫的卫甄在前面拦住,说不定在李普、李秀赶过来之前,双方已经拔出兵刃厮杀起来。

    不过,这队赤山军骑兵被围却夷然无惧,被围困住没转圜的空间,便都下马来,持刀盾矛弩结阵守备。

    看到李普过来,青袍老者便与云朴子、姚惜水拉住怒气冲冲的李碛退到一旁,交给李普处理这事。

    “怎么回事?”

    李普虽然对韩谦又怨又恨,但也知道此时跟赤山军发生血腥冲突,他们所要面临的后果将是何等的凄惨,沉着脸问道。

    “尚家的一个贱奴,投奔了赤山军,却一直觊觎严章家嫁入尚家的小女,刚才领着一队骑兵经过,无故闯过来东张西望,柳子书喝斥他离开,动手抽了他一鞭子,他便抽刀将柳子书左臂斩落,生死不知……”卫甄气急败坏的说道。

    他也知道此时与赤山军骑兵发生血腥冲突的严重后果,但要是柳氏子弟柳子书白挨了这一刀,他不追究,轻易就将人放走,他要怎么跟诸家交待?

    受张平请求,赤山军派来协助掩护他们南撤的千余骑兵,李普就认得赵无忌与郭雀两人,完全不记得那个被围困在当中、衣甲沾血的赤山军骑将是谁,当即低头吩咐扈卫,让他赶过去将张平、赵无忌两人请过来。

    遇到如此棘手的事情,李普也恨不得将这伙觊觎女眷、惹事生非的赤山军骑将捆起来剁掉祸根,但即便要斩首示众以彰军纪,赤山军的将卒也轮不到他插手,张平乃是赤山军的监军使,赵无忌是负责这队骑兵的主将,他却想看张平、赵无忌如何处置擅杀他麾下大将的贱奴。

第四百一十四章 南撤(三)

    两炷香后,赵无忌与残断左臂的张平才在十数扈卫的簇拥下,骑马赶过来。

    李普还看到此时应该跟在韩谦身边的冯翊,此时也跟着赵无忌、张平一起赶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韩谦有什么特殊的命令,要通过他传告张平、赵无忌。

    “张大人、赵都将!”李普压抑住心里的疑惑,怒气冲冲的将纠纷之事说给张平、赵无忌知道,“赤山军要如何处置这事?”

    柳子书此时已经苏醒过来,但失血那么多,人极其虚弱,能不能熬过这一劫、活下命来还完全是未知数。

    赵无忌身穿一袭青甲,他长得削瘦挺拨,相貌英俊。

    他这几年随韩谦,有闲时便要跟着读书,有着军中诸将少有的英挺儒雅之气,他腰间系刀,马槊绑在身后,马鞍左侧挂弓,右侧是三筒羽箭,人坐在马背面对怒不可遏的李普、卫甄,也是镇定自若的坐在马背上顾盼左右,观望现场的形势。

    虽然赵无忌今年才十九岁,李普却也知道他箭术无双,除长弓之外,更是苦练刀术、枪矛,是韩谦身边家兵子弟里的代表人物;更不要说其姐赵庭儿是韩谦此时唯一迎娶的少夫人。

    张平为人温润,冯翊处事圆滑,他们两人赶过来便先下马,与周遭人揖礼寒喧,特别是他们都知道青袍老者的身份、也知道李秀、李碛等人勇武,不敢有失礼的地方。

    赵无忌却安静的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柄安静躺在古朴剑鞘里的锋刃,不露锋芒,却也不愿藏尘。

    他这些年跟随在韩谦身边修练学习,不觉得世间有谁能超过韩谦,对声名显赫、尝有大楚第一名将称谓的李遇也没有特殊的感觉。

    听李普说过这事,赵无忌也没有心思在这里细辨什么是非,指着惹事的韩东虎吩咐左右,沉声说道:“将这厮抓起来,押去南塘寨,交由大人审问、处置!”又朝李普拱拱手,问道,“侯爷这边可否派出人证,一起前往南塘寨陈情?”

    张平虽然是监军使,但赤山军并没有在张平麾下召集一票人马组成正式的军都监机构,因而将卒军纪之管辖暂时还不归张平管制,他这个监军使主要是负责将韩谦及赤山军的动向,及时禀于岳阳。

    赵无忌照军中的标准程序处置,着人朝惹事的韩东虎走去,韩东虎也不敢反抗,老实的交出兵刃刀弓以及战马,任来人将他双手结实的捆绑到背后;这时候赵无忌又指定身边一名扈卫,去统领韩东虎手下的这队骑兵。

    赵无忌虽然给人的感觉很是踞傲无礼,但赵普、卫甄两人看此情形也无话可说,当即又找来在柳子书身边目睹冲突发生的两名世家子弟,随韩东虎先去南塘寨陈情。

    接下来李普待要找张平细问此时韩谦在六十里外的南塘寨以及冯翊赶到这边来是有什么意图,这时候诸家女眷、老者临时停下来休息的营地里传来一阵喧哗,就见一名身穿浅兰襟衣、下着紫色裙裳,一双绣花鞋仓促在泥泞地踩踏得污垢的年轻妇人,推开几名妇人阻拦,走过来,大声喊道:“赤山军的将爷,尚虎伤人之事,民妇有情要陈!”

    赵无忌作为统兵之将,无心跟李普、卫甄纠缠太深,正想着押解韩东虎先走,将其他联络之事交由张平、冯翊,没想到有一个妇人从营地里闯过来,他目光犀利的扫过李普、卫甄,也不管他们什么意见,吩咐左右,说道:“将那妇人带过来。”

    李普不悦的盯着那个年轻妇人,并不识她的身份,也不知道有何情要陈,只是此时他也不便下令拦住那妇人。

    “这贱婢私会贱奴还嫌不够丢脸吗?”卫甄站在李普身侧跺着脚嘀咕道。

    “民女爹爹乃溧水县尉卫严章,溧水城陷当时不幸战死,民女从尚家堡放归,投奔母族,知道这事也不敢有丝毫的怨言,只是念着父亲自幼爱护,草草安葬,担心不做个标识,日后归乡找不到坟茔祭拜。民女前两天在途中遇到尚虎将军,便私下请托他找到父亲的坟茔立下一碑以便日后好认。尚虎将军刚才找过来,是将立碑之事相告,不想被柳子书看到有所误会,大声喝斥,拿鞭抽打尚虎将军,尚虎将军都没有还手,民女想要劝柳子书几句,柳子书辱骂民女,尚虎将军伸手拦他,他拨刀要砍尚虎将军,尚虎将军才不得已拔刀伤他……民女所言句句是实,请将爷明鉴。”

    “侯爷,这事还有什么隐瞒未说吗?”赵无忌冷冽的看向李普,问道。

    看赵无忌如此踞傲冷冽的样子,李普气得脑门青筋一抽一抽的,但想到韩谦那根骨头更硬,而他还要指望赵无忌的骑营掩护溧水县民的侧翼,也没有办法跟他起恼,当下冷冰冰的说道:“妇人未必当得真;再说柳子书守营有责,驱赶贱奴也是职责所在。”

    “能不能当真,我家大人自有判断,谁都不得隐瞒。此外,韩东虎乃是我家大人赐名,乃我赤山军将卒,若违军纪,自会严惩不贷,但倘若在我家大人面前要是动辄呼我家赤山军将卒,即便尊如侯爷,我家大人也会斥责的。”赵无忌冷冷的说道。

    接下来,赵无忌也不管李普的反应,看向那年轻妇人,问道:“我现在要你去南塘寨作个见证,你可会骑马?”

    “民女会骑马!”那妇人说道。

    赵无忌示意左右让出一匹马来给那妇人,他便带着人直接从泥泞的小道离开,将其他事交给张平、冯翊处置。

    看到赵无忌带着人绝尘而去,李普直觉太阳堂鼓胀胀的,也不知道韩谦身边这种无礼的混帐家伙有多少,拉住张平问道:“韩谦此时在南塘寨做什么?”

    目前赤山军在界岭山西麓以及在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占据四五处主要据点,都是世家乡族放弃的村寨或镇埠基础上改建。

    在赤山军主力一夜之间南撤之后,位于界岭山西麓的南塘寨是赤山军目前所控制最居北侧的一座主力城寨。

    之前韩谦一直都留在浮玉山北麓的广德寨。

    前朝时浮玉山北麓曾设有广德县,治广德城,天佑八年毁于征伐越王董昌的战火,之后广德县撤消,大部分的土地并入宣州郎溪县,东部一小部并入湖州安吉县,仅留一座残城位于浮玉山的北麓。

    “韩大人预计溧水县明天应该有第一波人撤到南塘寨,却没想到溧水县民南撤速度如此缓慢,他担心再拖延下去,楚州军、南衙禁军会加大骚扰力度,叫冯翊过来催促一下侯爷还下令给赵无忌,三天后便率骑营撤回南塘寨。”张平说道。

    听张平如此说,李普又是羞愧又是焦急,说道:“韩谦三天时间就要将骑营抽走,这么多老弱妇孺怎么来得及撤到南塘寨?”

    面对赵无忌的踞傲无礼,李普能隐忍下来,此时南衙禁军在北侧派出大量的斥候探马骚扰过来,主要是赵无忌率赤山军骑营精锐,将其挡在外围。

    试想一下,三天之后他们还没有走到南塘寨以当前的龟行速度,三天时间只够两万多乌合之众走完距离南塘寨剩下约一半的路程赵无忌却要先率赤山军骑营撤走。

    虽然南衙禁军以及楚州军的主力兵力心存忌惮,三天内扑上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三五十人或百余人一股的精锐骑兵,像一头头饿狼一般从北面缀上来,他们拖沓逾十里的冗长队伍,不就是成了一头任人宰割的小肥绵羊吗?

    看李普这般模样,冯翊心里鄙夷一笑,这种人从骨头子里看不起韩谦、看不起赤山军,但穷困逼仄、束手无策时却又千方百计的奢望得到韩谦及赤山军的救援。

    “韩谦知道溧水县民的穷困缓慢,已经派人沿途每隔十五里设立四处临时休整就补给的营地,要求溧水县民除了到达临时营地,路途严禁任何的停顿跟迟延。而除了必要的粮谷、衣物,韩谦希望侯爷能下决心,强制要求所有人抛弃所有不必要的累赘之物!另外,还请侯爷护送卫大人及诸家女眷、老者、年幼子弟先行,或能加快速度韩谦也说了,侯爷要是不能下一些决心,赤山军可以帮侯爷做些脏活、累活的。沿途所有违令及对抗行为,先用棒棍伺候,棒棍不行,则用刀斧加之……”冯翊拱拱手,走上前来说道。

    现在轮到卫甄脑门抽搐了:

    将诸家女眷、年幼子弟护送先行,便能加快溧水县民的速度,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谦是指诸家子弟有意拖延,要将他与女眷、年幼子弟先押送过去充当人质吗?

    赤山军不介意帮李普做些脏活、累活,是说李普抹不下脸,赤山军要用武力镇压诸家子弟任何一点不合其心意的行为吗?

    李普心里倒是期待赤山军能助他对诸家施加压力。

    不管韩谦这人有多招人恨,但赤山军此时编有三万精壮,而之前攻尚家堡,楚州军组织数千精部步骑都没有撒开赤山军的侧翼防线,反倒损兵折将,便不能说招募奴婢入伍的赤山军都是乌合之众。

    卫甄等家或许会有投楚州军的心思,但楚州军与赤山军在有进一步的军事交锋并分出优劣之前,赤山军便像乌云一般笼罩在溧水诸家的头顶之上,令他们不敢任何的异动。

    不过,李普他脸上也不会表现内心的这层期待来,阴沉着脸,半晌后才看向卫甄,问道:“卫大人,你觉得如何?”

    “如此拖沓是决计不行,侯爷若有决断便下决心施之。”卫甄此时也只能自暴自弃的说道。

    他不知道将尚家贱奴送往南塘寨后,韩谦会不会护短,但从尚家贱奴毫无犹豫、毫无顾忌一刀斩断柳子书的左臂,他实在担心他们流露出什么迟疑有投靠楚州军的意图,韩谦这厮极有可能对他们进行血腥清洗、镇压。

    毕竟韩谦这么做也能打压李普在岳阳跟他争权夺势的气焰……

第四百一十五章 南撤(四)

    “你们自凭乃是李家儿郎,视天下雄杰皆是草莽,然而当世为将、统兵治军,不知民事,便谈不上刚柔并济……”

    青袍老者坐在顶部立有一柄遮挡烈阳伞盖的敞篷马车之内,强忍住剧烈的咳嗽,跟旁边御马而行的李秀、李碛说着话,云朴子看向南塘寨矗立峰岭之间,在朝阳照耀下,仿佛镀上一层金色的毫芒。

    虽然还有四五千老弱妇孺稀稀落落被拉在北面十数里范围内,但两万多溧水县民还是在韩谦约定的三天时间内,行进到南塘寨以南地区了。

    楚州军、南衙禁军从左右两翼缀行的斥候探马,也清楚南塘寨驻有赤山军精锐,停在二十里外便不再往前进逼。

    之后只要宣州刺史顾芝龙不从郎溪、宣城妄动出兵,溧水县民撤到郎溪以东地区,将没有任何问题。

    在冯翊、张平等人的督促下,李普最终下决心将以世家宗兵为主的秋湖军第二都兵马部署到外围,另从第一都嫡系兵马里组织一批小而精干的执法人手,强制以诸家子弟家小为主的溧水县民抛弃掉臃肿的累赘之物,将诸家一些过于华丽却笨拙、宽大的马车推入道侧的沟渠里,或用来填平沿途的沟壑。

    作为人质也好,视为前进队伍里的累赘也好,将诸家嫡支一脉、常常一堆人簇拥着贴身伺候的女眷、年幼子弟,强行从行动迟缓的大部队里单独抽出来,先行走驿道、小道送走,混乱的队伍立时顺畅许多。

    更关键还是韩谦派人利用原先废弃的宿营地,沿途设立四座固定的临时休憩及补养地,严禁途中有任何的耽搁与迟疑,有违背者便果断驱赶出主干道,偶有蛮横者胆敢当道喧哗、闹事者,也是毫不犹豫的棍棒轰打……

    乱糟糟的两万多溧水县民队伍很快就顺畅起来,速度加快许多。

    当然,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是两万多溧水县民主要以诸家子弟及贴身奴婢为主,年老以及年幼的子弟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妇孺、贴身奴婢都粗习笔墨,耳濡目染也知道要怎么执守规矩,易组织程度要比底层民众好上许多。

    韩谦带着林海峥、赵无忌、孔熙荣、魏常等赤山军第一都、侍卫营以及撤回到南塘寨骑营主要将领,都站在南塘寨前,等候李遇所乘的车马过来。

    韩谦身穿一领革甲,腰间系着一柄刀鞘古朴的佩刀,长发简单的束在身后,再无其他的装饰,有如璞玉一般的质朴,站在道旁,看到李遇在李碛、姚惜水的用力搀扶下才勉强走过来,朝李遇及他身侧道士打扮、仙风道骨的云朴子揖礼道:“韩谦恭迎郡王爷、顾宫使!”

    这段岁月差不多将李遇最后的一点精力都榨干了,睁开浑浊的双眼,半晌才谓然叹道:“‘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

    李遇这话乃是前朝诗僧颂楚臣屈原的一句名章。

    韩谦哂然一笑,说道:“吾父慷慨赴死,未念生前身后之名,韩谦也不会拘囿于此。”

    姚惜水见韩谦刚见面便直接道破云朴子的身份,心想他暗中对神陵司在江淮潜伏势力的关注,果然是超过他们的想象,又暗暗琢磨韩谦与李遇这两句哑谜的话锋所在。

    李秀等李氏青年将领,他们这些天偏于一翼,打了好几场接触场都未尝一败,但此时不得不率溧水县民托庇于赤山军,心里多少有着不甘,也是暗暗打量韩谦身后的赤山军诸将,看到三天前斩断柳子书手臂,被赵无忌押送到南塘寨接受问责的韩东虎,此时衣甲整饬的站在韩谦身后,心想韩谦果然是个护短的主。

    当然,所伤柳子书乃是溧水诸家的子弟,要忍下这口气也是暂时没有挣扎余地的溧水诸家,轮不到他们代之出头。

    李遇身体状况很差,不宜在渐渐炎热起来的烈日之下久站,他与云朴子等闲散人员,先去秋湖军在南塘寨西侧草草修建的临时营寨安歇。

    待李遇走后,韩谦这才与脸色阴沉的李普、卫甄、姚惜水以及秋湖军将领李秀、李碛、卫煌等人正式招呼。

    “韩东虎,扒下你的衣甲。”韩谦朝身后的韩东虎说道。

    韩东虎解开衣甲,转过身来,赤着肌肉贲实的背脊,露出数道纵横交错、敷不药更加狰狞可憎的血色鞭痕。

    “韩东虎未报备带人擅闯友军营地,致有惊扰,论律当责打十鞭,贬去武勋官录为骑营兵卒备用,请李侯爷与卫大人验看。”韩谦平静的朝李普、卫甄说道。

    李普、卫甄当然看得见韩东虎后背的憎目鞭痕,但这事就这么完了?

    李普看向卫甄,他此时见到韩谦,最紧急的还是要谈两万多以诸家族人为主的溧水县民安置问题,也没有办法在细枝末节上纠缠,却不知道卫甄甘不甘愿接受这样的结果。

    卫甄脑门上的青筋抽搐了好几下,才将心口的一团恶气死死摁下去,抬起面容苍老的脸,朝韩谦拱拱手问道:“韩大人律下甚严,军威整整,卫某佩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那些怒目而视的诸家子,卫甄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见识过江准战乱纷呈,见识过最近十多年金陵难得的风花雪月,也见识过世家清流在血腥武夫面前是那样的孱弱跟不堪一击。

    溧水世家即便拧成一股绳,也难挡赤山军的兵锋,更何况他们此时无祖业可恃、无坚城能守,与一地狼籍的流民军没有多少区别,还想着仰仗赤山军在浮玉山北麓立足,有什么恶气是能咽不下去的?

    卫甄能忍下这口恶气,李普更是不置可否,随韩谦进入南塘寨简陋的议事大厅,便直接将溧水县民安置之事抛出来。

    赤山军编有近三万兵马,秋湖军有三千精锐,虽然短时间内承受不起太大的伤亡,也没有多余的物资去强攻郎溪、宣城、长兴、安吉等宣湖地方州兵所守的坚城,但控制郎溪与安吉之间的广德旧县全境,没有什么问题。

    广德旧境,包括浮玉山北麓山岭、界岭山南麓丘山,差不多有六七十里纵深。

    李普不想彻底依附于赤山军,秋湖军及溧水县民便要在这个区域内获得一处立足之地。

    赤山军要护持近三十万老弱妇孺,压力极大,韩谦也无意刁难李普,进入南塘寨,便将近日才制成的广德旧县境详图摊到长案上,指向界岭山南麓位于金钟岭与悬脚岭之间一块七八里方圆的山谷盆地,说道:

    “此地名四田墩,位于界岭山东南麓,隶属于湖州长兴县,许氏乃其首望,筑堡,此时有寨兵四百余众。其地虽阔且低平,但沟壑纵横,耕地约有万余亩,四周又有险峻山岭有险易守难攻北越琢木岭可入润州阳漾县,东出悬脚岭可入湖州长兴县、太湖,秋湖军据之,可猎山货溪鱼充饥,可从阳漾、长兴县筹粮,或能熬过饥时……”

    赤山军背负近三十万老弱妇孺的就粮重担,韩谦不会将秋湖军及两万多溧水县民的就粮重任接过来,将界岭山南麓之内的四田墩划给秋湖山,也是希望彼此少些干扰,同时四田墩也需要秋湖军自己派精锐去强攻下来,他这边顶多提供一些情报上的支持。

    李普低头研究地形图,虽然从南塘寨绕到金钟岭,还要走上百余里路程,但目前两万多溧水县民都进入赤山军控制的区域之内,短时间不担心有失,秋湖军三千精锐可以放手去强攻四田墩。

    不过,这也意味着秋湖军先于赤山军,与湖州的地方势力撕破脸。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具体的进军作战方案以及是不是就一定要打下四田墩立足,还要退下去召集秋湖军的将吏详细商议,李普还有其他问题要问韩谦,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乃招讨使,不打一声招呼,便率赤山军从金陵外围撤出来,打算怎么对岳阳、对殿下交待?”

    “赤山军三万将卒,与秋湖山三千精锐,都效忠于殿下,效忠于岳阳,难道不是交待?”韩谦看向李普,淡然问道,“倘若都不能保存自身,又谈什么讨逆伐叛?侯爷率秋湖军撤出来,想必也是明白这些道理了,为何多此一问?”

    李普脑门青筋一跳一跳的抽搐着,心里狂骂,你个卖卖匹,你个卖卖匹,老子不想被你坑死,却成了你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佐证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好地方

    李普、卫甄带着秋湖军诸将先退下去休息,林海峥闷声说道:“楚州军及南衙禁军都不大可能会分兵到界岭山以南来,此间事了,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打下四田墩!”

    四田墩是个好地方,盆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北接润州阳漾、溧阳两县、南接湖州长兴、安吉两县,悬脚岭东麓的山岭,还直接延伸到太湖沿岸,可以与太湖之中的渔寨势力交易,甚至可以更进一步,着叙州水营化整为零,分散潜入太湖,形成一支受他们直接掌握的水营战力。

    易守难攻,又相对容易获得食物来源,又直通太湖,这么一处地方,林海峥可是舍不得让给秋湖军去占领。

    “李普、卫甄他们,有哪个是不见兔子就撒鹰的主?”韩谦看着案前的地形图,笑着说道,“现在指望秋湖军能配合我们分摊掉些压力,就得让他们尝到甜头。四田墩这地方好是好,界岭山东麓的悬脚岭之中,又有古栈道,乃是从湖州经太湖东南滨进入润州捷径,我们能看到其中的好处,李普他们也能看到其中的好处,湖州黄化以及楚州军、信王他们又岂能看不到?”

    韩谦是笑着说这番话,但他承受的压力有多大,他自己心里有数。

    目前那么多老弱妇孺正往浮玉山中疏散,赤山军主力也大体撤到广德旧县境内,但韩谦所背负的压力并没有说因此而减少半点,依旧是退半步便是万丈深渊,依旧是步步惊心。

    赤山军收编青壮奴婢,是快速将兵马扩充到三万人,但是真正能谈得上精壮的,比例却很低,这与奴婢内部存在分层,有着直接的关系。

    作为精锐家兵及部曲,以及在主家贴身伺候的奴婢,虽然也是奴籍,但衣食住行等条件,却是要比最底层充当苦役的的奴婢好上许多,与主家的关系也相对亲近。

    他们甚至更愿意依附世家门阀,而不用承受田税丁赋等方面的繁重负担。

    而在粮食最为紧缺的这三四个月里,他们基本上还没有怎么忍饥挨饿,主家进城逃避战祸,也会优先将他们带上。

    真正无法顾及,也可以说第一时间被抛弃,被扔在那里自生自灭的,还是那些最底层的、充当苦役、被盘剥最为厉害的奴婢。

    恰恰也是后者,在投附赤山军的将卒及妇孺里所占据的比例极高。

    一方面他们从事最艰辛的劳作,几乎没人有受教育的机会,可组织性差。

    另一方面他们位于整个社会最底层,从小就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而今年以来,他们所得的口粮供应又倍加苛刻,使得他们的身体状况堪优。

    除开桃坞集兵户残部之外,赤山军这段时间共有超过十七万的奴婢投附,位于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年龄段的男丁,总计有近六万人,然而最终勉强选出来的三万合格将卒,身体状况都未必能及得上女营的健妇,能谈得上强壮的,仅数千人而已,目前都优先补充到第一都。

    第二、第三都的兵马都在九千人左右,但兵员以及武备,真就是跟流民军相差无几了。

    然而短时间内韩谦还没有办法提供充足的营养,改善他们的身体状况。

    毕竟从迁入茅山起,粮食供应始终是压在他们头顶之上的一柄利剑,也因此活动区域太有限,即便不时有新的粮草征集,但相比较投附过来的人口,存粮供应周期越来越短。

    目前,将卒每日口粮缩减到一升,仅有正常充足供应的三分之一,分散到山里的妇孺,口粮供应更是缩减到三天一升的极限水平。

    这时候就更不要说充足的兵甲供应了。

    赤山军的状况是如此之差,而他们北面的楚州军、西南的宣州兵,以及东面的湖州兵都兵强马壮、物资充备。

    赤山军是还需要打几场胜仗,才能真正的打开局面,但每一仗都不容有一丝的闪失。

    在没有万全把握之前,韩谦绝不会轻易用兵,因此四田墩的位置再好,他也得熬住。

    即便以较小伤亡,成功的打下四田墩,在东北角将同时抵挡住来自北面楚州军、东面湖州兵的压力,有限的精锐会被牵制在那里,导致后续他们再想往外围拓展,压力都会倍增。

    韩谦宁可将四田墩这一关键点让给秋湖军,让给李普去占领,也要确保|精锐战力不分散出去。

    断然否决林海峥率第一都去打四田墩的动议,韩谦又跟冯翊说道:

    “顾芝龙的态度目前还是暧昧不清,但你还是要去见他。赤山军可以答应以亭子山、玉合溪为界,不会有一兵一卒越过界,但宣州兵也不能越过界,同时我们需要顾芝龙放开粮食、麻布、铁料、食盐的贸易……”

    “顾芝龙态度暧昧,那也是对安宁宫、对楚州军态度暧昧,可未必会对我们态度暧昧啊我去郎溪,都未必能进城。”冯翊说道。

    “我手书一封,顾芝龙倘若不使你进城,你将我的手书射入城里,总得让顾芝龙及宣州世族感受到我们确有那么一点诚意。”韩谦铺开纸笔,醮墨而书。

    冯翊凑过来看韩谦遣词用句甚至谦恭,眉头微微蹙着,说道:“倘若真要与宣州兵和平相处,请你家老爷子或你大伯出面,要比我这个纨绔子弟过去游说,管用得多。”

    “或许我陪冯翊到郎溪城走一遭?”张平说道,“所谓养虎为患、所谓卧榻之下不容他人酣睡,相信顾芝龙心里也明白这些道理,但在巨大的军事压力面前,顾芝龙倘若真急于将赤山军这股祸水引往湖州,我想只要我们提出的条件不太过分,顾芝龙与宣州的世家门阀,说不定会做出些妥协。”

    三面皆是强敌,哪怕是与顾芝龙保持现状,保证进入浮玉山的老弱妇孺,西侧不会受到宣州兵的进剿,也能极大缓解赤山军此时所面临的压力。

    当然,张平也清楚韩家在宣州的影响力巨大,真能说服韩老爷子韩文焕或者韩道铭或韩道昌到宣州游说,效果将更好一些。

    不过,韩老爷子此时在岳阳,韩谦与他大伯、二伯关系又是那样的恶劣,张平心里很怀疑韩谦会不会跟他大伯、二伯低这个头?

    韩谦沉吟片晌,说道:“张大人陪冯翊去郎溪甚好岳阳那边,我也会写封信,派人送回去。”

    张平颇有意外,但心里想韩谦要是愿意稍稍低头,对改善赤山军的状况,总归是有大好处的。

    ……………

    ……………

    从南塘寨往南到亭子山,往东到安吉县境,基本都位于赤山军的控制范围之内,而宣州兵还老老实实的龟缩在郎溪等城,因而仅需要派少量兵马引导溧水县民继续前行。

    秋湖军三千精锐兵马也得以临时在南塘寨的西面扎营修整。

    李普等人退出南塘寨,回到临时营地,权衡利弊,商议到后半夜,也觉得该拿下四田墩,在界岭山东南麓自成一系立足,才能掌握一定的主动权,而非事事看韩谦的脸色行事。

    与位于平野之地的溧水城不同,四田墩四周山岭险峻,易守难攻,特别是东北面濒临太湖的悬脚岭又有三四十里纵深,是很好的立足之地。

    到时候即便韩谦再耍他们一道,不打招呼就率赤山军主力撤走,他们也能据之坚守,不会再像这次这般狼狈、这般的鸡飞狗跳。

    研究了一宿,甚至将具体的用兵方案都推敲出一个大概,见天色已亮,李普也顾不得休息,又跑去南塘寨里去找韩谦,告诉韩谦他们的行动方案。

    卫甄与晚红楼主事徐靖等人,负责后续溧水县民的迁徒,姚惜水与云朴子护送李遇到广德寨养病,而李普则将亲自带着李秀、陈铭升、李碛、卫煌等人率秋湖军三千精锐从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直扑金钟岭。

    没有妇孺拖延,他们大约两天后便能控制四田墩西面的金钟岭,完成对四田墩外围的清理。

    不过,他们同时也希望赤山军能在此之前对湖州西部的安吉县或长兴县做出进逼的势态,将湖州刺史黄化所率领的州兵主力,能吸引到长兴县与安吉县交界的地区,主要用来防备赤山军主力东进。

    四田墩有四五百世家宗兵,他们可以尝试着强攻一下,但倘若湖州派出上千的援兵进入位于四田墩内部的许家寨,这个难度就太大了,他们不可能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做这样的军事冒险。

    “没有问题,”面对李普的要求,韩谦盯着长案上所铺开的地形图,说道,“我这就命令已经进入到广德旧县东境的高绍所部,继续往安吉县、长兴县与广德旧县之交的九渡山、仙山湖进逼,希望能将湖州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韩谦答应得干脆利落,李普反倒迟疑起来,怀疑韩谦是不是有其他居心,只是他又不能当面质疑什么,与李秀、卫甄、陈铭升等人告辞离开,多少显得有些心思游离、忧心忡忡。

    清晨天阴,没有那么炎热,姚惜水与云朴子这时候则准备先送李遇去广德寨养病。

    看到李普心事重重的走回来,姚惜水迟疑的问道:“韩谦没有答应侯爷之请?”

    “答应却是答应了,只是他答应太干脆了……”李普迟疑的说道。

    李遇暗叹一声,剧烈咳嗽一阵子,点破道:“赤山军兵马往东进逼,对安吉、长兴两城作出威胁之势,除了能帮你们吸引住湖州兵的主力外,韩谦要庇护那么多的老弱妇孺,也需要争取彻底控制住广德旧县的东翼地区瞻前顾后,有时候要比算有遗策,害处更大……咳咳咳……韩谦使你攻溧水、守溧水,使楚州军、南衙禁军见疑,你觉得被利用,但你想想,真又有吃亏在哪里?”

    李普被李遇说得面红耳赤,姚惜水却心有所思。

    她暗想一个月前,李秀、李遇不过率三百多骑卫过来,驻扎在小茅峰难有作为,今日虽然看上去狼狈,但秋湖军的旗号立了起来,又编有三千精锐。

    倘若他们真能庇护溧水县民在四田墩扎下根,则能进一步确保诸家宗兵及子弟,与他们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在兵贵精不贵多的当世,三四千精锐的战力实际上不容小窥,何况两万多溧水县民之中,还有三四千青壮的军事潜力可以挖掘。

    而赤山军看似声势浩荡,兵马众多,但最根本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要不是如此,韩谦何需狼狈南撤,又何需派张平、冯翊一早就赶往郎溪城,去见顾芝龙示弱求和?

    她们不能因为这几次都被韩谦牵着鼻子走,就错失对整体形势的判断能力,就灰心丧气。

    郡王爷的意思,应该是这个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心

    清晨,姚惜水与云朴子就护送身体状况极差的李遇先往广德寨而去。

    张平、冯翊一早就前往郎溪见顾芝龙,韩谦留赵无忌率骑营会同林海峥所率的五千精锐在南塘寨休整,他上午修书一封,派密间以最快速度送往岳阳,也赶在午前在侍卫营的簇拥下,马不停蹄的赶回广德残城,差不多于黄昏之时,在广德残城西六七里外,追上清晨时就出去的姚惜水他们。

    韩谦放缓速度,牵着缰绳,与李遇、云朴子、姚惜水所乘的马车并行。

    虽说赤山军的家小以最快的速度撤到界岭山以南,但往浮玉山中疏散的速度并不快,也不能太仓促,此时在广德残城外围,犹有大量的临时营寨安扎在那里,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孺。

    虽然有乡吏牵头,女营及少年营成员打散跟投附奴婢家小编伍,大大小小的破落营寨都能维持基本的秩序,没有乱糟糟一团,但长期饥饿所带来的虚弱,长途跋涉所带来的疲惫以及对未来的迷茫或者说麻木,则是一目了然的。

    而进入广德残城(广德寨),云朴子也看到广德寨里外所驻守的赤山军第三都兵马,兵甲是那样的简陋,大多数将卒都衣衫褴褛、也相当孱弱,跟最为精锐的赤山军第一都远不能相提并论,也要差高绍为都将的赤山军第二都一大截。

    这也直接反应过赤山军物资供应的匮乏。

    韩谦所面临的窘迫困境,实际上要比他们所想象的严重。

    恰如李遇所说,秋湖军真不能几次被韩谦牵着鼻子走,就灰心丧气得不行。

    十年前广德城毁于战火,夯土城墙当年就被投石车砸开无数缺口,废县之后,城墙无人修缮,又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暴雨冲淋,更是残颓不堪,仿佛一截截土堆长起茂密的杂草,或有林鸟飞起。

    “韩大人用谋当真是三五人之列,想楚州军斩获静山庵大捷,是何等的酣畅淋漓,却也不敢试探韩大人的虚实。”云朴子进城时忍不住跟韩谦搭腔说道。

    韩谦微微一笑,并无意搭理这位前升州节度使府的监军使,云朴子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他虚张声势,色厉内荏而实际上不堪一击罢了。

    要是他们这样想,自我感觉能好一些,也便由着他们。

    残城之内,栖息生存于此的人们并没有将之废弃掉,这些年新修建了不少屋舍,人烟没有以往那么稠密,空阔处还开垦出不少菜园子,能寻得见旧日模样的街巷旁种植得桑枣树,此时正绿荫浓密、蝉虫鸣躁。

    安排给李遇养病的宅子,是赤山军过来之前就已经拖家带口逃走的一户富裕人家,三进的院落在左右街巷之内却显得雅致,院中有一株数百年生长的银杏树,在盛夏时节,院子却也是荫凉,不会那么躁热。

    韩谦就将李遇送到院子前便告辞,李遇勉强撑起身子,说道:“败也人心、立也人心。”

    “郡王爷所言甚是。”韩谦拱拱手说道。

    姚惜水狐疑的打量李遇与韩谦,猜不透他们二人又在打什么机锋。

    看着李遇一行人的车马进宅院,出寨迎接韩谦,又陪同一起送李遇进宅院的冯缭,颇为感慨道:“却是郡王爷看得最明白,很可惜他的身体状况太差,怕是熬不过这个夏秋,要不然当前的乱世,李氏一族的前程将难以估算啊!这也是天假李氏啊!”

    韩谦微微一笑,没有接过冯缭的话茬,听他与季希尧、周处等人汇报他离开这几天,广德寨这边的状况。

    广德城毁于天佑八年楚州与越王董昌所部的战火,之后广德县便撤销。

    广德旧县的主要区域,位于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差不多有六十里纵深。

    除开两侧高耸的丘山外,虽说两山中间的谷地极为开阔,占地面积高达一百五十余万亩,但作为两侧山岭的延伸,也可能是位于地形褶皱带上,这一片地势尤其的坑坑洼洼,谷地里尽是十数米三四十米不等的低矮丘山连绵不绝,又或者是数米深、十数深的山涧山沟纵横交错,极其密集的分布于谷地之内。

    这使得这一大片看似平坦的谷地里,能开垦的平地极少。

    此时虽然早在春秋战国之前,就有古越人栖息繁衍,但两三千年来,目前初步估算可耕种田地仅二十万亩左右,而将乡豪地主、奴婢、佃户以及小自耕农都统计在内,全境大约仅有两万五千余口。

    叙州一县的丁口,大约也就三万多人,辰州、思州等西南羁縻州县的丁口规模要更少,甚至少到万余人,但在江南鱼米之乡,广德旧县的丁口规模就相当偏少。

    因此在广德县城被摧毁后,朝中便索性将广德旧县拆给郎溪、安吉两县,而省去重建广德残城的靡费。

    韩谦控制广德旧县全境之后,首先便是使冯缭、季希尧两人暂领广德县事。

    虽然那么多的妇孺老弱疏散到浮玉山,但不意味着放手不管,甚至还要比以往数倍精细的去照顾这么多的老弱妇孺,才不至于出现大规模的饥荒病疫。

    这需要精于吏事的冯缭、季希尧等人将更多的精力投入进来,才能面面俱到,不会出太多的漏子,而同时韩谦还要冯缭、季希尧在广德旧县推进初步的授田工作。

    履行他最初对召征奴婢入伍的授田承诺是一方面,尽一切可能避免赤山军沦落为流民军,有落脚之地是一方面,但更主要的还是要在当前如此恶劣的物质供应条件下,保持人心不涣散,保证士气不低迷,那就需要给大家有看到曙光的希望。

    投军的奴婢是那样的虚弱,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是那样的衣衫褴褛,却也有一个很容易被世人忽视的优点,那就是这些最低层、最卑微的奴婢,只要给他们希望,他们就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忍耐力、坚韧以及奋不畏惧的勇气。

    这便是李遇所说的“败也人心”、“立也人心”。

    韩谦只要保证赤山军的人心不涣散,楚州军与安宁宫打出屎起来,他都可以暂时不用理会。

    然而授田之事极其复杂,绝非想象中那么容易。

    那些逃走的大户,其田宅当然可以直接征收过来,但也仅有三四万亩耕地的样子,根本就不足以对赤山军将卒及家小进行普遍的授田。

    而原住民的利益也需要维持,避免激化与地方的矛盾,甚至还要进一步争取地方上中小地主及中下层贫农的支持。

    这里面的考究就太深了。

    冯缭根据叙州丈量田亩、更改田税的实践,以及韩谦前几天所给定的大体思路,与季尧希等人拟定的一个方案,就等着韩谦回广德寨做进一步的推敲与完善。

    除开逃亡的大户,田宅予以征收外,其他留在当地的民众,已经是拥有田宅的大小地主,草案决定确保其对己有田宅的私有;全境废除奴户贱籍,但准许雇佣佃工仆役劳作、服伺,将丁赋杂捐摊入田亩之中,额外所征的粮谷,皆以赤山军的名义支借。

    真正所能抄没的大户田宅,大约有田四余万亩,屋舍两千间。

    由于广德旱地居多,真正要授田,每户差不多要授十五到二十亩地才能勉强维持一家老小的温饱,这实际上也只能让实际投附过来的近五万户奴婢,最多仅有二十分之一的人口能在广德旧县得以授田。

    当然,最为重要的是给予投附将卒以示范性的希望。

    除了征没的田宅可以利用,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还有大量的土地资源并没有得到开发。

    这主要也是千年百来以来,江南东道人口繁衍还没有到人满为患的地步。

    另外,主要也是长江两岸的平原足够开阔,土地资源丰富。

    即便要开发新的土地资源,一可以开发长江沿岸的滩涂、二可以开发太湖沿滨的滩涂,还可以开发随泥沙沉淀不断往东延伸的沿途滩涂。

    这些都要比开垦坡地梯田更省时更省力;开垦出来以水田为主,比坡地梯田粮产更丰。

    特别广德往东,就是太湖东南滨的肥沃平原。

    不过,在广德旧县现有的条件下,韩谦则要对那一座座十数三四十米高的低矮山丘,开垦坡田梯田,而浮玉山、界岭山深处也有一座座未开发的小型溪谷盆地可以开垦。

    前期太多繁琐的工作要做,进度会相当的缓慢。

    好在叙州精良兵甲,虽然没有办法大规模运过来,赤山军三万将卒兵甲战械严重匮缺,但搜刮溧水、平陵等地,铁质农具还算是充足即便乡豪世族再苛刻盘剥,却也是要给底层奴婢足够的工具从事生产的。

    所有事都要一步步的去推进,要让曾在最底层挣扎的将卒及家小看到希望,看到曙光,赤山军的人心就不会涣散。

    当然,除了开垦坡地梯田外,将剩余劳动力利用起来,组织生产更多能与外界交易粮谷、布匹、食盐等(不是掠夺)的其他初级工业产品,也是生产自救的核心手段。

    除了目前已经随季希尧东进的百余匠师、工师外,接下来叙州再往广德分出增援人手,也将以匠师、工师为主。

    广德县还要在其境及浮玉山深处,广泛设立乡巡检司辖管里寨,结合传统的乡里职役制以及叙州所行巡检司的实践,在乡一级推行军政合一、生产及备战备训结合的乡官制,以加强新田的开垦,加强矿场及工坊的建设,更着重加强对疏散入山中的妇孺的保护。

    用过餐,韩谦拿着冯缭、季希尧所拟的条陈在灯下修改,天亮才吹灭油灯,伏案睡了片刻,听到院子里有人声,抬头往窗外看去,却是王?穿着一袭水绿色的襦裙,白曦的脸在晨曦照耀下,仿佛初雪一般澄澈,此时却被侍卫挡在院子外。

    韩谦搓了搓脸,示意侍卫放王?过来。

第四百一十八章 学堂

    王?探头往屋里扫过两眼,才稍稍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进来,将几页纸递过来,说道:“这是你要的东西。”

    韩谦接过来见是王?将广德寨学堂的经办钱算了一个概数,细细列写好几页纸,用醮墨笔写的楷字工整娟秀。

    他这几天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这时头脑昏沉,接过来也是扫了两眼,没有细看便放到一旁,说道:“等冯缭过来,我交给他看。”

    冯缭过来后,除了与季希尧分领广德县事,差不多还同时分担赤山军的主簿、记室参军等事即便有冯缭、季希尧等人相助,但这么多妇孺转移、疏散,诸事是千头万绪,韩谦也是精力被压榨到极致。

    “我拿过去给冯缭看过,这次物用他提笔便要削减掉八成,但照你的要求,这是最基本的条件,不能再节减了。”王?轻咬着檀唇说道。

    韩谦要搞学堂,这么简陋、窘迫的物资条件下,不可能让所有的将卒及子弟接受多高程度的教育,前期除了搞短期的脱盲班外,还有就是要组织基层将吏进行简单的军事、吏治及生产培训。

    在茅山、东庐山,军事及诸多杂务,韩谦能推,则尽可能推给林海峥、高绍、冯宣等人负责,他自己将更多的时间抽出来,编写一些简易教材,然后用简陋的蜡纸油印技术复刻教材。

    赵庭儿、奚荏以及杜七娘、杜九娘不在身边,杜家兄弟这次也过来了,但一个给冯缭拉去当副手,一个给季希尧拉走当副手,韩谦也只能将王?这个完全没有当俘虏自觉的闲人用起来,帮他去干刻写蜡纸调墨油印等在当世看来还是极为精细的技术活。

    刻蜡油印技术是比前朝中晚期盛行起来的雕版印刷方便许多,但技术各环节都还在雏形亟待进一步完善的阶段,韩谦的字迹不够工整,油墨印出来的册子就容易模糊,王?初用铁尖笔,在铁模蜡纸上刻的字仿佛梦境世界里的打印体,印的册子就要清晰一些。

    王?想学叙州最新的纺棉技术而不得,便退而求其次,近一个月来,王?倒是以学堂女师自居起来了,还带着侍婢尝试着调制更好的油墨。

    最初在茅山所办是小规模的识字班,课堂单一,靡费再巨,还是有限。

    这次迁到广德旧县,韩谦要扩大学堂规模,教授的范围也更广,他去南塘寨之前,便让王?拟出新的学堂预算来,没想到王?将新的学堂预算拟出来,却在冯缭面前碰了壁。

    见王?深邃有幽泉般的美眸颇为坚持的盯着自己看,韩谦便又将她所拟的概算拿起来细看。

    虽然就算短期脱盲班、识字班,就搞最基础的军吏及生产培训,但是要覆盖这么庞大的人口,规模就小不了。

    而且投入不是多少财货的问题,韩谦手里有再多的金银财货,在面对宣州兵、湖州兵封锁的情况下,无法换成紧缺的物资都是白搭。

    办学堂就意味着要额外分出手头最紧缺的物资投入进去。

    冯缭被韩谦抓过来负责总后勤,每有缴获,不管多远,他都要派人第一时间跑到现场清点,也恨不得将现场的每一个将卒口袋都翻一遍以防私藏,而谁要跑上门申领物资,他比谁都要斤斤计较。

    韩谦看过王?列出来的概算,确实都是一些必要的投入,吩咐侍卫去将冯缭请过来。

    半炷香后冯缭跑过来,但他刚进院子看到王?在场,没打招呼便溜走了,过了一会儿便捧了一堆文案过来,丢到韩谦的案前,先叫苦说道:

    “你这几天去了南塘寨,这些都是都一个个喊着这两天必须要列支出去的开销。这些人也不说体谅我们的难处,我真要是闭上眼睛都签押同意,明后天咱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

    韩谦笑着将冯缭捧过来当“筹码”的一堆材料推到一旁,说道:“其他地方腰带再勒一勒,学堂要第一时间接着办起来。”

    “凡事总也要有一个轻重缓急,赤山军及这么多的妇孺迁过来都不到十天,立足都谈不上,哪里能兼顾那么多?”冯缭有他的坚持,说道,“再熬两个月,赤山军能进入钱塘江沿岸筹粮,那时可能就没有这般紧缺。”

    “郡王爷说‘败也人心、立也人心’,你说你听明白了,但你还是没有听明白,”韩谦笑着说道,“这个道理说出口来,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点头称是,但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却是不多。”

    韩谦是从叙州抽调大量的基层武官及吏员,对桃坞集兵户残部的力量也进行充分的利用,但绝大多数都是底层奴婢投附过来的将卒及子弟、女眷,要是一定要用残酷、血腥的战事,迫使他们成长起来,赤山军经得起多少消耗?

    短期脱盲班、识字班以及各种培训班,不仅能加快姿态积极的基层武官将吏及子弟的成长,能不断培养出更多合格的基层武官将吏,还能及时消除不稳定的因素,有利稳定人心,内部组织构架、凝聚力也就随之不断得到强化。

    来自底层奴婢的将卒,兵员素质差,不仅仅是其身体孱弱。

    学堂的开销不能省,更不能推后。

    韩谦耐着性子,将道理一一说给冯缭知晓。

    “那还是有些物用,是可以削减的。”冯缭坚持说道,就隔着长案与韩谦对坐,拿着醮墨笔将学堂概算一条条的重新过目,讨价还价削减掉三成开支。

    韩谦又将他连夜修改后的授田条陈拿出来,跟冯缭讨论,午时冯翊则气急败坏的与张平赶了回来,说道:“郎溪城门紧闭,顾芝龙让人射了一通乱箭,要不是我与张大人跑得快,指不定被插得跟刺猬似的让人抬回来见你们不给他们一点血腥教训,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平说道:“郎溪城射出来的箭,没有什么准头,他们只是做个姿态,给安宁宫或楚州军看……”

    张平认为顾芝龙的态度还是温和的,还是有可妥协空间的,韩谦还是应该利用韩冯两家在宣州的人脉及影响力,多做些工作。

    韩谦沉吟片晌,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问袁国维:“秋湖军目前推进到哪里了?”

    “信昌侯率秋湖军已经抵达广德寨北面的牛坳山,计划在牛坳山更充分的休整两天,然后直扑金钟岭!此时卫甄又从溧水县民挑选千余青壮,计划明天去与信昌侯会合。”袁国维说道。

    牛坳山位于界岭山南麓,距离紧挨着浮玉山北麓的广德残城,差不多有三十多里地。

    “溧水诸家还是有潜力可以挖嘛。”韩谦笑道。

    “两万多县民,皆是诸家族人或养得肥肥壮壮的贴身奴婢,十五到四十五岁的丁壮差不多有近八千人,此前才抽出两千精锐编入秋湖军,当然还有潜力可以挖只是之前你还没有那么惹他们恨而已!”冯翊开玩笑说道。

    正常情况下,十丁抽二、抽三都可以说相当的穷兵黩武了,但溧水县民都沦为背井离乡的流民,无稼穑家业要操持,能拿得起盾矛的青壮都编入营伍,才是流民军的常态。

    …………

    …………

    高绍率赤山军第二都九千兵马,徐徐往位于广德旧县东部边缘的九渡山、仙山湖推进。

    九渡山高仅六七十米,从北往南绵延三里许,与南面的仙山湖,湖山相依,是宣州与湖州的分界,也是从广德往东挺进湖州的大门。

    早在数日之前,湖州刺史黄化便着州司马黄天行率五千兵马,进驻到九渡山东南麓,利用分布于仙山湖东岸的几座村堡坞寨扎下大营。

    仙山湖所处的地势要略高一些,地形的形成,与浮玉山及界岭山之间的特有褶皱带地形有关,唯有雨水极充沛的时节,湖水漫涨,才从九渡山东南面石岩差驳、狭窄险陡的湖口倾泄出去,流入太湖之中。

    双方都无法调战船进入环南北**里狭长的仙山湖配合作战。

    湖州司马黄天行将五千兵马,都部署在九渡山的南麓、仙山湖的东岸,主要是想着赤山军真要绕过去强攻,侧翼及后背必然会暴露在其他方向的湖州兵进攻范围之内。

    高绍则率部推进到仙山湖西南岸,便停止不前,占下一座逃之一空的渔寨扎下营来,砍伐四周的树木。

    而在这个时候,信昌侯李普率秋湖军,沿着界岭山南麓,迅速从后方插入北面的金钟岭,从金钟岭山间豁口,进入四田墩谷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分兵进驻东南面悬脚岭与长兴县相接的两座隘口,堵住湖州兵增援四田墩的口子。

    之后,秋湖军主力从容不迫的全部越过金钟岭,完成对位于四田墩内部许家集寨的围困……

第四百一十九章 秘信

    在悬脚岭的深处,有一条春秋时就修建的古栈道,从陆路将湖州与润州联系起来。

    虽然前朝以来,江淮地区的造船技术提升很快,但太湖水波缥缈,小船难当风浪,使得悬脚岭深处的这条古栈道,依旧是湖润两州相接极为重要的一条陆路交通要津。

    四田墩看似闭塞,但位于古栈道之侧,自前朝以来商埠繁盛,人丁繁茂。

    不过,楚州军渡江控制润州之后,湖州刺史黄化便派兵封锁住古栈道出悬脚岭的南口,只是还没有想到要派兵马进驻四田墩之内。

    四田墩的守御,主要是长期霸占耆老、乡佐之职的乡族许氏纠集家兵及左右村丁寨兵负责。

    被切断与外围联络的许家集寨兵再精锐,以及许家集城寨再坚固,也仅仅是体现在防范抵御盗匪时有着明显的优势,但面对拥有李碛此等青年勇将以及郡王府培养多年的悍勇的秋湖军,就很有些不够看了。

    卫氏等家沦落到这地步,这时候也放弃首鼠两端的顾忌以及其他一些小心思,为在四田墩争下立足之地,卫煌等诸家弟子在进攻许家集寨时,表现得要远比半个多月前守溧水城时与渗透过来的南衙禁军打接触战积极得多。

    许家集寨依靠一座矮山而建,而这座矮山地势又相对平稳,使得秋湖军不需要造登城车、云梯,只要攀上北面矮山,就能直接进攻其北面的寨墙。

    卫煌、田文仲等溧水世家子先率兵进攻,尽可能疲惫守兵,在守兵感觉良好,甚至有两百守兵出北墙,想要将秋湖军都从北面的矮山驱赶下去,这时候李碛率郡王府悍勇从偏锋杀出,将出北墙打反攻的两百守兵一个都不剩的斩杀于矮山之上。

    守兵反抗意志这时候也随之崩溃,打开寨门,选择投降……

    楚州军或许清楚韩谦与李普之间的矛盾,但湖州刺史黄化不清楚,也不敢冒这个险。

    秋湖军占据四田墩,收降纳叛有四千多兵马,一旦从悬脚岭古栈道南口杀出,就将直接插到九渡山与长兴城之间,从侧后威胁九渡山、仙山湖的五千湖州兵。

    湖州刺史黄化不敢让这五千兵马承受左右夹攻、后路被断的风险,看到四田墩失守,不等秋湖军从古栈道的南口杀出,就迫不及待将黄天行所部调回长兴县城。

    高绍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率部控制住九渡山-仙山湖一带……

    …………

    …………

    王文谦站在茅山北麓的苍龙背之上,大半个月过去还能看到山脚下营寨里一地的狼籍,空无一人,谁能想象大半个月前,这里还是赤山军位于茅山东北麓的一座主寨。

    韩谦到底还是率部往东南转进了。

    当然,韩谦真要是率赤山军以及二三十万的老弱妇孺,直接杀入湖州,王文谦也没有那么发愁在赤山军与湖杭等地的州兵杀出胜负来,他们也早与安宁宫分出胜负了。

    关键是韩谦将那么多的妇孺拆整为零,疏散进浮玉山之中,而韩谦则率赤山军主力龟缩在浮玉山与界岭之间,看似退出去了,但距离茅山仅百余里,随时都有着从界岭山南麓杀回来的可能。

    界岭山东西绵延百余里,位于润州南部,是润州与宣州的分野,山势跟浮玉山、黟山不能相提并论,特别是西侧有大大小小的豁口,能叫赤山军渗透进来,这意味着楚州军在溧阳、阳漾两县的驻兵,需要分兵进驻更多位于隘口处的山寨,才能形成完整的防线。

    当然了,楚州军在南岸的兵马扩充到十万人,兵力相对充足,多分出三五千兵力问题不严重,更关键的问题还是江南的形势被韩谦搅得支离破碎、扑朔迷离,令王文谦愁肠千转,再也看不清楚韩谦下一步的意图会是什么。

    “赤山军手里的粮秣有限,我也觉韩谦下一步应该是往湖州打开缺口,在湖杭之间为赤山军赢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殷鹏站在王文谦的身边,说出他的判断。

    “未必啊!溧阳以西以及溧水、平陵两县,粮秣已空,谁过来都筹不到粮谷,韩谦率赤山军精锐主力,从界岭山西麓重新杀回来,可能性不大。即便他真杀回来,我们也能对付,毕竟到时候安宁宫所承受的压力要更大。这与当初我们想将赤山军封锁在西侧的意图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赤山军会不会攻宣州,断不可以常理去揣测韩谦,更不能妄断赤山军主力一定会进入湖州!”王文谦皱着眉头,摇头说道。

    “在殿下与安宁宫分出优劣胜负之前,顾芝龙显然也不可能去投远在千里之外的岳阳;而韩谦摧毁世家门阀在地方上的根基,实际上也斩断掉韩冯两家在宣州的人脉、影响力,使得顾芝龙能更好的掌控地方势力宣州地狭城坚,强攻能胜也是惨胜,存粮又不多,韩谦为什么要去啃这根硬骨头?”殷鹏怎么看都认定赤山军下一步即便不强攻长兴等湖州的大城,也会分兵往浮玉山东麓的湖杭境内渗透。

    赤山军只要能在湖杭境内筹到充足的粮谷,时间其实是在赤山军那边的。

    相比较赤山军,他们所面临的隐忧、变数也不少,一方面担心此时尚留在江北岸的徐明珍,会绕过洪泽湖对楚州、扬州发起大规模的攻势,另一方面他们还在担心梁国形势稳定住后,梁军随时有可能大举南下攻入寿州或楚州。

    另外除了赤山军手里的存粮日益紧张外,除了韩谦曾派张平、冯翊前往郎溪城说和妥协外,赤山军占得广德残城后,并没有重修城墙、巩固城防的动作,这也表明韩谦并不想将极紧缺的资源浪费在浮玉山的北麓。

    见殷鹏对赤山军都没有足够的警惕,王文谦心里一叹,知道更难说服殿下及饶耿、阮延等人了,但话又说回来,即便对赤山军保持足够的警惕,在当前的势态下,他们又能做什么?

    将更多的兵马派往南线?

    韩谦即便被迫放弃对宣州的图谋之心,主力老老实实的挺进浮玉山以东的湖杭等州,但这一切对楚州军而言,除了又延误些许时机,还能有其他什么好处?

    说到底他们此时只能期待宣州兵、湖州兵能表现出色一些,能遏制住赤山军当前如火如荼的扩张势态。

    韩谦分寸拿捏得太好了,楚州军这时候怎么都没办法现在就下决心,放过安宁宫,而将主要矛头对准赤山军。

    …………

    …………

    七月初的岳阳,闷热的天气被一场暴雨浇透,因炎热而躁动的人心也平静下来,看着屋檐嘀嘀嗒嗒的还有雨滴挂下来,远山青黛,透着轻灵的盎然绿意。

    除了呱呱叫不休的蟾蛙外,令人心乱躁的蝉虫,在雨后也歇了下去。

    青阳挽起丝袖,露出一寸雪玉雕砌的手臂,托着花容月貌的脸蛋,凝望庭院远处,一双灵动美眸仿佛深邃清澈的幽泉。

    一封从渝州捎来的信函,这时候正拆开来,摊放在书案上。

    渝州兵马前几天终于攻陷婺僚人在巴南极为重要的一座临江坚寨,这也意味着她大兄王邕奉父王旨意经略巴南的战略获得关键的进展。

    而思州兵从黔江上游北攻进展也颇为顺利,极可能在今年秋后,黔江水道就能打通,到时候渝州不仅能打通与黔中地区的联络,也将切断川南僚人的私盐来源,遏制川南僚人的势力扩张,为从根本上解决川南僚人的问题奠定基础。

    在这个过程中,叙州所造的战船、战械发挥很大的作用,婺僚人的梭形船在叙州战船面前不堪一击。

    渝州的造船场,六月份也尝试仿制出一艘新式战船。

    这些都是天大的好消息,但青阳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深邃如灵泉的美眸凝视着承运殿方向,看到杜七娘走过来,问道:“诸位大人在承运殿,可商量出什么定策出来?”

    “诸位大人都还没有离开承运殿呢,有什么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出来。”杜七娘说道,也是颇为纠结的瞅着承运殿方向。

    五月中旬,韩谦在金陵征召奴婢入伍并许下授田之约的消息传到岳阳,当时在岳阳是激起一片哗然。

    虽然包括太妃、信昌侯府留在岳阳的嫡系将臣、郑氏,投附的张氏,甚至韩谦的两个亲伯父韩道铭、韩道昌在内,太多人都极力反对韩谦此举与世家门阀为敌,甚至有人主张与韩谦划清界线,但沈漾、薛若谷以及山寨势力出身的周惮、陈景舟等人,多多少少却认为赤山军在那么艰难、四周皆敌的险恶环境之下,想要生存下去,甚至还想更进一步开拓一番局面,征召奴婢扩充兵力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策。

    当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更多人看到岳阳这边再怎么争议,对远在金陵的赤山军,暂时还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进行节约。

    争执之下,岳阳最终只是不予表态,但在郑榆、郑畅等人反对下,暂时不对赤山军给予额外的支持。

    更多的人大概还是抱着观望的态度,想着看韩谦不惜与世家门阀结仇,招揽不堪大用的乌合之众,最后会在江东世家门阀的强烈反抗之下吃大苦头。

    韩谦之后两次主要还是从叙州抽调人手及一部分紧缺的资源,还从叙州调船及船工,冒险通过江池两州的水路封锁进入金陵,弥补赤山军的不足。

    赤山军拿下尚家堡,证明招募奴婢入伍没有那么不堪,很多人的态度多多少少都有些微妙的转变,但还不甚明显。

    当时更令人心兴奋的,还是李秀、李碛率浙东郡王府的悍勇府卫到金陵与李普会合。

    即便李普攻陷溧水城,收编溧水诸家宗兵,当时直辖兵马还不足两千人,但岳阳这边还是一致决议,在赤山军之外独授一镇旗号给这支兵马。

    这可以看作岳阳诸人对韩谦的不满甚深,也可以视为郡王府在大楚的影响力,足以独领一镇。

    现在金陵再次传递消息过来时,赤山军则已簇拥近三十万老弱妇孺南迁到浮玉山北麓,秋湖军随之也庇护两万多溧水县民撤到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

    韩谦这时候派人传信回来,对外界还是绝密,但青阳以及这段时间主要在青阳身边伺候的杜七娘,昨日在谭王杨元溥通宵达旦伏案思虑时,也都看到秘信的内容。

    韩谦这次是希望岳阳对宣州刺史顾芝龙做出积极拉拢的姿态,此举不仅仅是为缓解宣州兵从西侧对赤山军造成的巨大压力,更是想要拉拢顾芝龙效忠于岳阳,拉拢宣州兵能为岳阳所用。

    此举一旦成功,这将意味着岳阳在金陵事变之后,首先掌握重整大楚江山的可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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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