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秘议
郑兴玄率侍卫站在廊前,阻止一切闲杂人等接近承运殿。
大殿之内,沈漾、陈德、郑畅、郑榆、周元、郑晖、高承源、郭亮、韩道铭、姜获、李冲以及春十三娘、吕轻尘侍候太妃王婵儿垂坐帘后,皆是岳阳城内能参详最机密事务的核心人物。
而杨元溥召集众人,都在探讨事关岳阳、事关大楚江山社稷的一个可能。
那就是宣州刺史顾芝龙,有没有可能为岳阳所招揽。
宣州位于浮玉山与黟山之间,往南则是歙州。
从歙州出发,往西经黟山古驿道则是饶州。
从饶州沿新昌江而下,渡过赣江则是洪州。
从洪州出发,经袁州则是湖南行尚书省所直接控制的南线衡州。
目前洪州、袁州位于豫章郡王、洪州刺史杨致堂的控制之下。
而歙州、饶州位于鄱阳湖以东的黟山之中,地处险僻、人烟稀微,在大楚的版图里,地位也就比辰叙州等边远又不临大敌的羁縻州略高一些,地方上的官吏以及世家门阀,暂时还没有谁在金陵事变之后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来。
当然了,暂时也没有人关心饶州、歙州两地的反应。
倘若顾芝龙能为岳阳招揽,赤山军、秋湖军与宣州兵合流,不仅能暂时缓解赤山军、秋湖军当前所面临的粮秣兵甲等物资急缺的窘境,不仅能使金陵南线效忠于岳阳的兵力增加到六万人左右,而在如此强大的兵力压迫下,南面的歙州以及歙州西面的饶州,也将传檄而定。
杨致堂也是宗室子弟,与太子杨元渥、信王杨元演、潭州杨元溥的堂兄,无论支持谁登位,他都不会有心理上的压力。
而杨致堂仅控制洪、袁二州,手下兵马不足两万,在浙东郡王府都差不多公然效力于岳阳的情形下,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相宜的野心。
那岂不是从衡州到宣州这条横跨千余里的陆路通道就打通了?
而到这一步,他们还需要担心荆州之张蟓、襄州之杜崇韬还会首鼠两端、骑墙观望吗?
这也是韩谦在送回岳阳秘信提及的一个可能。
昨日接到韩谦差人送来的秘信,杨元溥整宿都没有睡着觉,先与姜获、青阳推演了半夜的局势发展,拂晓时便忍不住派人将沈漾直接请入王府商议其事。
待到清晨召集更多的人到承运殿议事,这时候都快到中午了,杨元溥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半点睡意都无。
楚州军斩获静山庵大捷,信王杨元演表现出耀眼的武勇及军事才华,岳阳的气氛一度极为低迷急于将李知诰调往鄂州,虽然包括杨元溥在内都有一些小心思,更主要的还是担心楚州军在江东的进展太快、太迅雷不及掩耳,这边需要在东线提前做好准备。
韩谦擅往金陵,从信昌侯李普手里夺走兵权,杨元溥认可此事,心里则完全不是滋味。
毕竟对一个才十八岁,此时正应该意气张扬的他来说,不管他心里对韩谦有多少尊崇,又不管幼年的宫禁生涯早就教他学会隐忍,他都希望自己的意志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
之后金陵形势的变化莫测,杨元溥的心思起起伏伏,但始终都没能找到一种天下形势皆握他手的从容跟自信,脾气也多少变得焦虑而急躁。
但倘若顾芝龙真能为岳阳所用呢?
杨元溥眼瞳炯炯有神的盯住殿下诸人,通宵未眠而略显苍白的脸,又浮有一丝兴奋的潮红。
“顾芝龙早年在升州节度使府任将,乃是我父亲暗中说降投附先帝,但其人圆滑。他没有派兵进攻赤山军,但也未必此时就愿意将筹码都押到岳阳吧?”韩道铭与顾芝龙有过几次接触,他看过韩谦着人送来的秘信,总觉得韩谦对顾芝龙、对宣州的判断过于乐观。
要是岳阳此时拿下江州,以及也将豫章郡王杨致堂两万兵马及洪、袁二州收并过来,他相信顾芝龙或许会见风使舵、锦上添花。
不过,现在他们就算能打通衡州到宣州这条夹于穷山恶水之间的狭窄陆路意义并大。
他们所能调用的精锐战力,龙雀军、五牙军都还驻扎在长江南岸的岳阳、鄂州一线,与金陵隔着江池等州。
而五牙军草创,水面战力要弱于投效安宁宫的楼船军。
在韩道铭看来,就算顾芝龙投效过来,他们能在短时间内重挫安宁宫以及楚州军的胜算并不会超过四成。
这种情况下,顾芝龙会将身家性命都押上来吗?
“韩大人在金陵,对宣州及顾芝龙的判断,应该比我们更直接、更准确,而不管怎么说,还是值得一试!”行刑部丞张潮按案说道。
张潮乃是张氏家主,也是衡州刺史张瀚的宗兄。
削藩战事期间,张潮、张瀚率朗州北部的世家及五千乡兵投附过来,为之后快速平定马氏叛乱立下大功,与张瀚乃是湖南地方归附势力的代表人物。
高隆、苗勇作为降将,目前在柴建麾下出任都虞侯,但他们跟马氏牵涉太深,此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是远远无法跟张氏相提并论的。
张潮此时出任行刑部丞。
韩谦在金陵征召奴婢入伍、许下授田之诺,作为在朗州拥有大量奴婢及田宅的张氏家主,张潮对韩谦的反感,可以说不在郑氏之下。
不过,在更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人的态度总是会发生一些微妙的转变。
张潮的话,也代表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突然觉得韩谦也没有那么可憎,而此事完全值得一试,倘若不能说服顾芝龙此时就归附,岳阳又能有什么损失?
韩道铭看左右众人的神色,也知道接下来该讨论是如何招揽的问题,而不是要不要招揽的问题。
“既然当年是韩老大人说服顾芝龙为先帝所用,此事或许还需要韩老大人亲自出马。”行枢密使郑榆琢磨着说道。
“我父亲他……”想到父亲韩文焕都已经七十有六,未必能经得起路途折腾,韩道铭想要替父亲推掉此事,但转念又想到这事他父亲不出马,就得是他亲自潜往金陵与韩谦那竖子会合,他便闭嘴不言。
“顾芝龙愿为岳阳所用,论功当受国公之赏,子子孙孙世袭罔替,除大逆之罪,余罪皆赦!”杨元溥按住扶手,兴奋的说道,也知道在这关键头上不能吝啬,必须开出足以叫顾芝龙心动的筹码,才能叫这事成功。
“不知梁国形势什么时候便安定下来,此事宜早不宜迟,一切都要辛劳韩老大人受颠波之苦。”郑榆朝韩道铭拱拱手,恨不得现在就劝杨元溥将韩文焕召入承运殿面授机谊。
“我这便回府找父亲说这事。”韩道铭应承下来。
“韩老大人年纪老迈,或许请韩道昌韩大人同行,更稳妥一些。”沈漾手里还拿着韩谦着人送回的秘信琢磨,但这时候见众人都倾向厚赏招揽顾芝龙,他迟疑片晌后说道。
他倒不是没有想过建议韩道铭同行,但韩道铭很早就出宣州在外任官。
相比较之下,常年留在宣州主持韩氏族务的韩道昌,与顾芝龙以及其他宣州的地方人物更熟悉、交情更深厚一些,便建议韩道昌陪同韩文焕同行。
当然韩道昌级别略低一些,今日没有召到承运殿参与议事。
“那诸多事情,便劳烦沈先生陪同韩大人去韩公,与大小韩公做说明。”杨元溥说道。
此时能不能成还是未知数,但他要是直接将致仕归隐多年的韩文焕召入王府议事,容易叫安宁宫及楚州潜伏在岳阳的眼线看出马脚,由沈漾代表他陪韩道铭去韩府安排诸多事要更稳妥一些。
沈漾也不推辞,又朝姜获看了一眼,具体要怎么穿过江池两州的封锁,以最快的速度将韩文焕、韩道昌送到金陵跟韩谦他们会合,则需要姜获及缙云楼做更具体的安排。
…………
…………
韩钧今日原本在慈寿宫值守,还是吕轻尘与春十三娘陪着太妃王从承运殿回来,才知道今日到底是为哪般兴师动众。
他顾不上太妃流露出留他夜里也在慈寿宫值守的春媚眼神,当即告假离开慈寿宫,返回家宅。
韩道铭是以家宴的名义,将沈漾领回家宅商议秘事。
韩钧赶回来,明居堂之上除了祖父韩文焕、父亲韩道铭、二叔韩道昌以及堂弟韩端外,就只有沈漾一人。
不要说廊下,院子里也不许闲杂人物出没,韩成蒙亲自领着人守在院子外面。
“我护送祖父、二叔去金陵。”韩钧从抄手回廊跨入明居堂,便欣然说道。
“你在太妃跟前值守、职责重大,哪里能随便走得开?”韩道铭眉头微微一蹙,说道。
“总要有更熟悉宣州的人护卫祖父与二叔的周全。为这事,太妃应会许我几天的假不在身边伺候。”韩钧说道。
顾芝龙乃是油滑人物,只要他们能顺利抵达宣州,即便不能说服顾芝龙投附岳阳,也不会有什么凶险当然了,他要是一点都不敢冒险,岂非这辈子都要被韩谦骑在脖子拉屎撒尿?
他目前作为慈寿宫护军府的副典军,职比副都虞侯,也算是进入中高级将吏的序列,但他自己心里都清楚,他能任此职是靠韩家护送太妃回岳阳、与郑氏、信昌侯府交易过来,却没有多少人认可他的能力与才干,更不要跟韩谦相比。
他不甘心,也不愿错过眼下唯一能立大功的机会。
要不然的话,他什么时候才有可能独挡一面?
韩道铭看向沈漾;沈漾当然不置可否。
第四百二十一章 生子
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婴啼,蓦然叫破龙牙城的静寂夜空。
庭院里外站满焦急等候着的人,这时候神色都是一喜,禁不住都往产房走去。
赵老倌还稍稍矜持一些,搓着手,探头看到他家的婆娘推门从产房里走出来,才急切跑到廊前来问道:“生下来是男是女?”
“女人生养就是过鬼门关,你不关心你女儿怎么样,却只关心所生是男是女?要是生个女娃子,你还想扔掉喽?”赵家婆娘瞪了赵老倌一眼,没好气的数落道。
“赵爷也是关心则乱,夫人身体还好?”田城上前问道。
韩谦率赤山军在金陵可以说是步步惊心,可以说是如履薄冰,谁也不能肯定就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而倘若赵庭儿这时候能为韩谦生养一个男性继承人出来,这对稳定叙州的人心,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田城、杨钦、奚昌他们三人在赵庭儿临产的这两天,赶到龙牙城来探望,巴望的可以希望赵庭儿能为韩谦生一个男姓继承人。
“奚夫人嫌我碍事,将我赶了出来,好似我还能害了庭儿不成?是男是女,我都忘了看一眼呢。”赵家婆娘满脸委屈的说道。
“韩谦多次写信过来,说庭儿生子不让你乱插手,特别强调生养诸事都得听阿九的,你还硬凑过去添乱?”赵老倌嗔怪道。
“我那些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多少妇人都是那么生养下来,为何用我自家女儿身上就成添乱了?阿九才多大,都没有嫁人生养过,她能知道什么?”赵家婆娘愤愤不平的说道。
田城、杨钦、奚昌耸耸肩,这是他们插不上手的家事,但看赵氏气鼓鼓的样子,听着产房里宏亮的婴啼不止,却也不便继续追问赵庭儿所生是男是女,只能耐着性子在院子里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守候在产房里一天一夜的杜九娘才疲惫的推门走出来,伸着懒腰,但蓦然看到院子里站着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赶忙给田城、杨钦等人敛身行礼,说道:“夫人与小公子母子平安,给赵爷贺喜,做外祖父了……”
见赵庭儿生养是男丁,田城、杨钦、奚昌三人则是心满意足的相视一笑。
虽然眼下生下来的小公子,未必会是韩谦唯一的继承人,甚至都不能算嫡子,但在当前的情况下,韩谦能有一个继承人留在叙州,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担心金陵真有什么意外,叙州也会随之陷入四分五裂之中。
“接下来是不是该派人前往金陵给大人报喜?”杨钦搓着手问道。
“我去金陵报喜。”奚荏推开产房的门走到廊前,带着数日来照顾赵庭儿的疲惫,跟田城等人说道。
奚荏之前没有随韩谦潜入金陵,而选择留在叙州,主要也是要照顾有孕在身的赵庭儿。
目前赵庭儿平安生养,有小小年纪便堪称妇科圣手的杜九娘在身边照顾,同时生养下来的是能令很多人心安的小公子,奚荏心想她也该到金陵跟韩谦会合了。
…………
…………
七月底,炎热的酷暑已渐渐消散,天气转凉,然而江南东道诸州连日暴雨倾盆,大地一片泥泞,山洪濒濒暴发,也加剧金陵越演越烈的饥荒。
好在金陵经采石、当涂西进池州、江州的通道没有关闭,乔装打扮的奚荏,带着奚发儿等人从九华山东北麓登岸时,沿途能大量饿得皮包骨头、面黄饥瘦的饥民,往西、往南逃荒。
当然,她们乘船一路过来,在离开鄂州之后,沿途所看到的长江两岸的江池舒巢诸州的情况,也都不乐观。
韩谦曾批判历朝历代史家著书,主要盯住王侯将相的生平记事太过局限,却不知一朝一代之延续,钱粮、货殖才是根本,奚荏此时感受才更加的深刻。
金陵事变之后,安宁宫对金陵以西、以北的舒江池寿巢滁六州,控制力是得到加强,但受阻于楚州军,年前便失去对江东诸州的控制。
失去江左诸州的钱粮供给不说,盐铁转运使司所属的盐场,主要都分布于楚州、扬州以东的沿海滩涂,此时落入楚州军的控制之中。
金陵事变,楚州军举旗讨逆,这也使得大楚在盐铁转使司之下成立庞大的盐吏队伍,每年所能筹得的上百万缗盐利钱,也随之失去。
然而此时,除了朝中官吏俸禄,除了皇城内将近万数的宦臣、宫女外,总数高达十二万之巨的南衙禁军及寿州军分布于金陵城内外,此外还有连同老弱妇孺在内的官奴婢五六万人都需要度支使司统一供养。
此时徐明珍在江北岸统领四万寿州军精锐,伺机进攻楚扬二州,同时也是将一部分楚州军精锐牵制在长江北岸;而随着李知诰率部进驻鄂州招兵买马,安宁宫也被迫增加江州驻兵安宁宫在金陵以外的兵饷粮秣开销,非但没有缩减,还进一步扩大了。
这一切都使金陵的度支缺口越来越大。
然而一切都要维持下去,安宁宫只能不断从金陵属县及江池舒巢滁寿六州加征钱粮。
半年便加征三次粮赋,一次比一次多。
世家门阀又将相当一部分杂捐税赋转嫁到平民百姓头上。
不堪重负的民众,要么逃离其地,以避苛捐重赋,要么聚众抗捐抗税。
奚荏她乘小舟一路东进,看到江池舒巢诸州,逃荒的人群越来越多,民乱也是此起彼伏当然了,韩谦最担心的那个恶劣局面并没有发生,沿路看到饥民虽多,但搜江搜山,总是能找到充饥的食物勉强将日子熬过去。
金陵外围都兵荒马乱的,夏秋时江水漫涨,长江中游绝大部分的江道,由于没有江堤的约束,水面动辄宽达数十里乃至上百里,楼船军以及江池等州的水营,战船人马再多,也没有办法将长江水道完全封锁住。
再加上大量的饥民靠江就食,奚荏出鄂州时,换乘乌篷小舟便相当不起眼。
而在九华山东北麓登岸之后,昼伏夜出,同样很是顺利的贴着九华山一路东进,八月初三进入广德寨。
“你这家伙,小日子可比我们滋润多了,看你养得白白壮壮的,这次非叫大人将你也留下来,陪我们一起好好的吃些苦头。”韩谦听到传报,特地吩咐郭却过来迎接奚荏等人进广德寨,郭却与奚发儿情谊极深,看到奚发儿,便高兴的拿拳锤他胸口。
郭却也算是军中重要将领了,看他脸上都有菜色,再结合他们进入浮玉山北麓以来一路所见所闻,奚荏便知赤山军在浮玉山北麓的情况,要比他们沿江所见、比她们事前在叙州所预料的,还要糟糕。
询问郭却,奚荏才知道逾三十万将卒及妇孺平时仅能得到正常供应的三分之一口粮勉强维持生计,而即便如此,军中存粮也仅够维持十数日。
相比较之下,楚州军状况还是最好的。
毕竟以楚州军渡江的兵力,足以控制太湖北滨的润常苏三州。
而这三州粮谷极丰,仅去年正常积压未上缴的粮赋,便高达上百万石。
此外,楚州军还第一时间控制住淮东盐场。
湖杭等两浙地区,虽然都招兵买兵以自保,在楚州军再度获得决定性的大捷之前,都更有意愿保持中立,但为了保证自身的需求,也不会拒绝淮东盐进入当地;这实际上能为楚州军筹得上百万缗钱的军资。
除了掌控湖南九州之地的岳阳外,此时纠缠于金陵及周边的三方势力,唯有楚州军谈得上兵强马壮,形势最佳。
随郭却直接走进韩谦平时处理军务及起居的院子,奚荏远远看到一道倩影从里面的书房走出来,从抄手游廊的月门,走往西侧的院落。
那人走得匆忙,手里捧着一大叠书,单看侧面的身姿便是极美,奚荏却没有来及得看见正脸,见此人进入军机秘要之地,院中侍卫都熟视无睹,暗想韩谦这家伙却是不寂寞,这是又勾结上谁?
她也不便直接张口问郭却,看东侧的院落却是要比韩谦署理军务之地,还要守备森严,好奇的问郭却:“那边是什么场合,那么多侍卫环立?”
“大人正陪老太爷及二老爷在那里说话,大人说奚夫人过来,便直接过去。”郭却说道。
“老太爷?韩文焕?”奚荏并不知道招降顾芝龙的计划,听到郭却这么说,端是吓了一跳,心想韩文焕此时不应该在岳阳吗,而当初老大人韩道勋受酷刑惨死,韩道铭、韩道昌即便不是最直接的罪魁祸首,也逃不了落井下石之罪,他怎么有脸突然跑到韩谦这里来。
招降顾芝龙虽然是绝秘,但奚荏是绝对有资格与闻其事的核心人物,何况韩谦已经吩咐郭却带奚荏直接去东院见他。
郭却领着奚荏、奚发儿走往守备森严的东跨院,小声的将招降顾芝龙之事,挑重要的说给他们知晓:“也真是巧,老太爷就比你们早一脚过来,与信昌侯一起过来。”
奚荏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这会儿却也只能按捺住心里的疑惑,等先见到韩谦再说。
第四百二十二章 病入膏肓
韩道昌、韩钧护送老太爷韩文焕进入浮玉山北麓,先是派人赶往四田墩联络到信昌侯李普,然后等到李普赶过来,再一起进广德寨与韩谦会面。
奚荏走进东跨院,庭院里没有一人,大厅之内,除了韩谦、冯缭、冯翊、张平、袁国维、老太爷韩文焕、韩道昌、韩钧等人外,还有李普、李秀、李碛、卫甄、姚惜水等人。
李遇此时的病情已经严重到卧床难起,韩文焕过来后先过去匆匆见了一面,李遇连开口说话都颇为艰难,人也都有些迷糊。
端坐案前,神色原本颇为严肃的韩谦,看到奚荏风尘仆仆的走过来,眼瞳里都攒起笑意,赤着足从长案后走出来,走到廊前,又高兴又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亲自跑过来,一路上辛苦吗?庭儿她怎么样?”
奚荏含笑看着韩谦,见他比在叙州时削瘦了许多。
虽说进入广德遇到赤山军的斥候军马之后,奚荏便不用乔装,但在途中也仅仅是卸掉伪装,没有时间停留下来梳洗打扮,还是穿着已有些破旧的短襟布衫,舟马劳顿,人也极困顿憔悴。
然而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入鬓长眉之下,一双妙目水盈盈的深邃迷人。
不管奚荏前半生是何等的坎坷,但她此时是奚氏的女家主。
而奚荏常年伺候韩谦身侧,与赵庭儿一起乃是韩谦身边最为重要的两个女人,信昌侯李普、张平乃至韩道昌、韩钧皆不能忽视她的存在,这时候都坐在远处,神色各异的看着韩谦走到廊前牵奚荏的手跨上台阶。
奚荏看了一眼大厅里神色各异的人物,站在廊前小声的跟韩谦说道:“我离开叙州,庭夫人刚刚为你诞下小公子,母子皆平安,我这才能脱开身跑过来给你报喜。”
“是嘛!”韩谦高兴的直搓手,拉着奚荏走回大厅,跟老太爷说道,“祖父,庭儿刚刚在叙州为我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呢……”他让奚荏直接坐到他身边,才想起一件事来,“可有给那小子起姓名?”
奚荏给韩文焕等人行过礼,才在韩谦身侧坐下,小声说道:“庭夫人可是一直等着你给小公子起名字呢!你几次信里都没有提及……”
韩谦拍了拍脑门,自感无颜的叹道:“戎马倥偬,我倒是把这紧要的事给疏忽了。”
韩文焕致仕多年修身养性,虽然今年都七十有六,在当世已经是难得的高寿,这次又是舟马劳顿、风雨兼程赶来金陵,韩道昌、韩钧他们都觉十分的辛苦,但韩文焕精神头却还不错,高兴的捋着白须说道:“咱老韩家又添一丁,真是大喜之事啊!”
李普、卫甄等人听不得韩谦身上有好事发生,神色郁郁,但也随众人向韩谦贺喜。
“这次真要能说降顾芝龙,那才真叫喜上加喜。”韩谦心情大佳的哈哈笑道。
奚荏心里正奇怪韩谦怎么这时候就笃定觉得顾芝龙能会为岳阳所招揽,但看在座众人兴致都比较高,她也是暂时按下心里的困惑,先听韩谦与众人说话。
“张大人、冯翊、冯缭两次前往郎溪见顾芝龙,但都被顾芝龙乱箭赶回来,没能进城见到顾芝龙的面说上话,”韩谦说道,“很显然,顾芝龙还是顾忌与岳阳接触之事,被安宁宫及信王知晓不管成或不成,祖父你们当暂隐姓名,先去宣城。”
说到这里,韩谦又看向李普,问道:“李侯爷您觉得呢?”
“顾芝龙虽然亲自驻守郎溪,但宣州与老大人相熟的诸家代表人物,大多在宣城,”李普沉吟片晌,说道,“老大人与道昌大人是应该先去宣城。”
张平与冯翊去过一趟郎溪,被顾芝龙乱箭驱赶回来,之后韩谦又叫冯缭陪着张平前往郎溪,同样是没能进城,但顾芝龙乱箭驱赶,也仅仅是拒绝张平他们进城,拒绝跟赤山军接触,但此时也无意跟岳阳交恶,只是想着继续观望形势,待价而沽罢了。
目前顾芝龙在郎溪城坚壁清野、严阵以待,任何人进出郎溪城都避不开安宁宫与楚州军的耳目,但宣城被郎溪城与南面麻姑山、石佛山以及西面的南漪湖保护在内线,不虞会被楚州军、赤山军突袭,此时除了有六千宣州兵驻守外,城乡生活还没有特别的紧张气氛,商旅进出城池还不受什么限制。
信昌侯李普也是觉得韩文焕、韩道昌先去宣城,找到能在顾芝龙跟前说得上话的地方代表人物传话,便能够避开安宁宫与楚州的耳目,跟顾芝龙私下见上面。
不管顾芝龙此时什么心态,总得先见上面,才有进一步拉拢的可能。
“好,事情宜速不宜迟,我们今晚就动身去宣城!”韩道昌心思热切的说道。
韩道昌还是琢磨不透韩谦的心思,也不清楚韩谦对老三的死到底还记恨多少,所以他们进入广德之前,先派人联络上信昌侯李普,然后约李普一起进广德见韩谦。
此时既然见李普都没有一丝疑虑,他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再说张平、冯家兄弟两次虽然没能见到顾芝龙,被乱箭驱赶回来,但他们走到郎溪城能毫发无伤,不也正好说明顾芝龙的态度吗?
他相信顾芝龙即便不愿意此时就做选择,也不会为难他们。
大不了悄悄的去,再悄悄的离开罢了。
见二伯韩道昌再无疑虑,韩谦手按住长案说道:“为避免行踪暴露,我着冯缭、赵无忌率骑营借巡视亭子山防务,将你们送去亭子山到亭子山之后,再由小股斥候探马,借夜色护送你们从南漪湖西岸绕行,前往宣城。我相信三五天后便应该能听到你们传回来的好消息了!到时候殿下在金陵登基,我与诸公皆有从龙之功,封侯都应该不在话下!李侯爷乃是国丈公,以往韩谦有不周之处,还要请李侯爷海涵啊!”
想到成功招揽顾芝龙之后,秋湖军、赤山军与宣州兵合流,同时还能从宣州获得足以支撑三五个月的补给,形势将会何等程度的往岳阳倾斜,信昌侯李普也相当的亢奋,暗感韩谦或许在进金陵之初就已经有这样的定计,才会想着一步步将赤山军迁到宣州一侧来的吧?
要不是李普生性谨慎,轻易不入险地,他都想着与韩文焕、韩道昌一起去宣城见顾芝龙了,那样的话,也显得岳阳诚意更足以一些,也足以弥补他前期诸多失利造成的负面影响。
李普也是好一会儿,才将心头的冲动压抑下去,心想此时去见顾芝龙,或许会给人争功的错觉,想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立足,大可以在成功招揽顾芝龙之后,他亲自赶回洪州,去劝说杨致堂投附岳阳。
姚惜水心里的疑虑未消,暗中打量韩谦与韩老爷子及韩道昌、韩钧等人说话的姿态,然而韩谦却是不理会姚惜水,有闲暇工夫便低声跟奚荏说起话来,问及叙州当前的势态,询问思州杨氏与渝州王邕联合进攻婺僚人的进展……
…………
…………
事情商定,赵无忌便率骑营与冯缭一道,护送韩文焕、韩道昌等人先去西面跟郎溪交界的亭子山。
为避免落入有心人之眼,李普再次看望躺在病榻之上的大哥之后,便带着李秀、李碛在数百精骑的簇拥下,返回四田墩去。
姚惜水却始终对韩谦提不起信任的感觉来,在送李普他们离开广德寨时,将她心里的疑虑说出来:“韩谦与韩家其他人势如水火,不应该如此好相与啊?”
“在旷世奇功面前,有什么不能隐忍的?”李普坐在马背上,眺望西山残阳似血,慷慨说道,“赤山军应该剩不下十天的存粮了吧?韩谦并没有把握在湖州打开缺口,同时又想在广德扎根,他急于与宣州议和,也是人之常情,我相信再有三五个月,便是三皇子重返金陵之时。”
“但愿如此。”姚惜水心里空落落的说道,送走李普等人之后,她带着侍婢叶非影返回广德寨,回到李遇养病的院子,夜里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清晨听得李遇那边剧烈的咳嗽,她披衣去看,见侍婢叶非影端出铜盆从屋里走出来,又是一滩黑血。
“郡王爷精神可好一些?”姚惜水问侍婢。
“刚才稍稍清醒一些,还问起侯爷今日过来的事情,云道长说过后,还莫名其妙的连叹了两口气。”侍婢叶非影回道。
“咦?”姚惜水秀眉一立,走进卧房看到云朴子坐在病榻前照料李遇,没有其他外人,便问道,“郡王爷也觉得这事有问题?”
李遇浑浊的病眸盯着床顶的罗帐,没有回应,胸口气喘得跟打鼓似的,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
看到这一幕,姚惜水心里也是微微一叹,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世人皆誊李遇乃大楚第一名将,何曾想他躺在病榻之上是何等的凄凉,李秀忙于军务,都不能守在病榻之前送终,还不要说其长子李长风远在千里之外了。
“我给郡王府弹琴吧,只是我琴艺不及红玉姐姐,还望郡王爷担待一些。”姚惜水着侍婢将琴搬过来,便在李遇病榻前铮铮纵纵的弹拨起来。
姚惜水说琴艺不及苏红玉,是不假,但在当世也是少有的绝响。
李遇听着琴音,神色稍稍好一些,但姚惜水不管怎么试探,他都不肯吭声。
第二天李遇精神头要更好一些,脸色竟然有一种病后初愈的红润,午后还特意吩咐侍卫将韩谦请过来。
“不孝乃是十恶之罪。”李遇让姚惜水扶他在病榻前坐起来,与韩谦说话。
“郡王爷也说‘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韩谦谋事,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韩谦说道。
姚惜水打量着韩谦以及他身侧的奚荏,猜不透李遇这又是在跟韩谦打什么禅机。
“要是我的话管用,我定会叫我那弟弟及秀儿莫与你为敌,但可惜我行将入土,说话谁都不会听了,”李遇长叹了一声,说道,“姚丫头、云老道也都觉得我一世英名,如今这般多少有些凄凉了。”
“各人各机缘,郡王爷又何必强求?”韩谦说道。
“顾芝龙现在应该咬钩了吧?”李遇问道。
“我有一千骑兵在亭子山附近,顾芝龙怕途中有变,带着一千五百精骑回宣城去了我也是刚刚接到信报。”韩谦说道。
“你不惜以韩老太爷为饵,引诱顾芝龙率嫡系精锐回宣城秘谈,你是要打郎溪!你好狠的算计!”姚惜水震惊的呆看着韩谦,她总觉得韩谦有问题,但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千方百计的将自己的祖父韩文焕骗过来,只是引顾芝龙咬钩的饵!
韩谦脸皮子微颤数下,目露精芒的盯住姚惜水,半晌后才无声的带奚荏离开。
第四百二十三章 胜算
夜雨淅沥,雨越下越大。
成百上千的马蹄践踏着泥泞的土地,从驿道两翼往南而行,甲片簇拥的锵然碎响汇聚起来,仿佛雨中压抑的海啸之音。
郎溪位于浮玉山脉的西北麓,西倚环绕一周百余里的南漪湖。
前往宣城,倘若不想从位于四五十里之外的南漪湖西岸与鸡笼山东麓之间的官道多绕八十多里路,从郎溪往西南方向,有一条驿道修筑于麻姑山、杨竹山、棋盘岭、石佛山等浮玉山脉西麓的诸山之间。
赵无忌在铠甲外披着雨蓑,削瘦的脸颊在夜色下仿佛一樽黑色的浮雕,隐约若见。
这时候因为剧烈的晃动,绑在马鞍上的明角灯熄灭了,侍卫摊开油纸包取出火镰,打开灯罩,想要重新点燃里面的油烛。
没有遮挡雨水的用具,火把都被雨水浇透,点燃不起来。
三百多人,不到四百人规模的骑队,前后队伍拉开来有里许长,仅仅借助有限的几盏明角灯,光线极暗,差不多就是在黑暗里摸爬着往前走,不时能听到有人摔倒的声音,甚至后面的人马来不及避让,被马蹄重重的踩踏上来,便是头破血流、骨断肢残。
即便如此,赵无忌还是下令骑队走两侧的泥泞地,以免两三千只马蹄将中间的驿道踩践得泥泞不堪,加倍影响后方步营的推进速度。
赵无忌仅仅率领四百人骑队先行,倘若顾芝龙派嫡系兵马反攻过来,他们是很难守多长时间的,最终要在石佛山与麻姑山之间堵住宣城增援郎溪的通道,还是要依赖后方一千人规模的步营。
赵无忌勒住缰绳,抹开脸颊上挂流下来的雨水。
冯缭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他刚才下马时没注意,摔到一只泥坑里,袍衫**一片,裹在身上行走更难,说道:
“我们骤然出击,顾芝龙心惊神疑,他们多半会更担心我们的目标是袭其后路,不会想到回头的我们或可以等到雨水停下来再赶路现在这么走,将卒们太辛苦了。”
不要说没有充足的光源,难以看见路,不时有人马摔倒,冒雨而行,将士的体力消耗也是倍增,冯缭担心真要赶在天亮前抵达指定地点,三百多精锐骑兵差不多都要累瘫在地。
“最为艰难时,骑营粮谷供给都没有消减,便是要在刀刃上将坚韧无比的战斗力发挥出来冯大人,你留下来等后面的步卒吧,我率骑队先去洪林埠。”赵无忌无比坚定的说道。
洪林埠是位于麻姑山与石佛山之间的一座镇埠,位于石佛山东北麓稍稍靠外侧一些。
洪林埠南面,就是宣郎驿道最狭窄的隘口。
在两侧险陡崖岭的夹逼下,隘口仅不到三百步宽。
这座隘口虽然谈不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也绝对是易守难攻。
顾芝龙虽然在安宁宫、楚州及岳阳之间举棋不定,一心想着在最有把握时举子掷入棋局,但早年他统兵作战时,在军事上还是一个颇为杀伐果断的将领。
赵无忌不能冒洪林埠被顾芝龙先一步派兵进占的风险,不管夜雨行军有多艰难,他都要确保能抢先一步占领洪林埠,封锁于宣郎驿道的隘口。
这样赤山军才有可能以少量的马步兵,将来自宣城的援兵封挡在石佛山、麻姑岭以南,才能为主力兵马争取更多强攻郎溪城的时间。
顾芝龙从宣城调派兵马,想要从南漪湖西岸的泥泞道路绕行增援郎溪,即便赤山军不派兵马拖延,也至少要多走上一天;而那时赤山军第三都一万兵马也已经从广德推进到郎溪城下,在楚州军主力南下之前,他们就有足够的兵马,一边封锁、拦截宣城的援兵,一边组织对郎溪城的攻势。
冯缭见不能劝动赵无忌,他当然也不会带着几名侍卫留下来等后面的步营,他不擅骑马,体力这时候也快透支耗尽,便叫侍卫将自己绑在马背上,跟着大部队冒雨前行……
…………
…………
广德寨的夜雨停歇下来,姚惜水还撑着油纸伞,站在一座残颓的木楼栏杆前,眺望西面的校场。
黄昏后,韩谦对驻广德寨的骑营、侍卫营以及第三都所部进行了全面的动员,一队队兵将,迎着夜雨,依次走入西校场韩谦也是一直站在点将台之上,浑身叫雨水浇透,目迎将卒进来。
“人生来有何不同,为何你们生来便要被打上奴婢的烙印,连抬起头来看人便是不敬大罪?你们温顺,你们认命,你们总寄望大人老爷们能有一丝怜悯,但多少年来,你们寒暑不辍,耕荒挖渠捉虫驱鸟,不敢有一丝懈怠,然而你们食不裹腹、面黄肌瘦,饥荒时食土充饥、易子而食。多少年来,你们昼夜不休,纺麻织绸,然而你们衣不遮体,赤足踏棘,寒冬时风雪来袭,你们瑟瑟发抖,冻死道侧。有谁给过你们一丝怜悯?你们甘愿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永远匍匐于他人的脚下,你们甘愿因为小小一个抬眼,就被遭怒斥乃至鞭打,却不得有一丝丝的反抗?倘若你们认命,倘若甘愿苟且一生,甘愿匍匐在他人脚下去做贱民、贱奴,我,叙州刺史、江东招讨使韩谦也给不了你们怜悯。你们不认命,愿意拿命一条,为自己、为子子孙孙拼一个不用匍匐在他人脚下的未来,拼一个居有其屋、耕有其地、食有其谷、寒有其衣的将来,我、叙州刺史、江东招讨使韩谦愿与你们并肩持戟,战于敌前!”
姚惜水不得不承认韩谦蛊惑人心的手段实在是强,他站在点将台上以嘶吼声发出的这番喊话,她都注意到身后的侍婢叶非影都禁不住动容,冷声说道:“韩谦御下是何等的苛刻残酷,大概也只有他如此生性阴沉之人,才能毫无心障的说出这番话,骗这上万乌合之众不怕死的替他卖命。”
“为将顾芝龙诱出郎溪,竟不惜以其伯、其祖为饵,自古以来,大概也没有几个奸佞之徒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情吧?”
云朴子瞥了一眼姚惜水身后那个叫叶非影、容貌清丽的少女,看她与张平、李普等人相当生疏,应该不是吕轻侠、李普这些年培养出来的核心子弟,之前在晚红楼也没有以歌舞伎出道,却不知道姚惜水回到金陵后为何竟将她随时带在身边侍候,哂然笑道,
“这样一人,竟然还曾有脸假惺惺的说要在叙州为其父服丧以行大孝呢。”
“云观主以为韩谦此番偷袭郎溪城,有几分胜算?”姚惜水问道。
姚惜水当然知道云朴子的真正身份,但既然云朴子当初乃是被夫人与李普联手逼迫归隐,她此时在广德寨要与他相处,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有两成胜算吧?”云朴子说道。
“只有两成?”姚惜水好奇的看过来,说道,“第三都将卒看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兵甲也严重不全,活生生乃乌合之众也,但看他们刚才进校场的规整,却又不得不说韩谦治军确有过人之处。韩谦即便不从东面的九渡山将高绍所部调回,仅仅是叫驻广德寨的兵马倾巢而出,在西线也只能聚集两万兵马。此时顾芝龙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率嫡系精锐去了宣州城,郎溪城仅有四千多战斗力堪称一般的守兵,我总觉得韩谦这一仗总该有五成胜算呢。”
“顾芝龙举棋不定,不是他生性多疑,优柔寡断,实际上,此人善断形势、也知兵善用,因此早年才会在天佑帝率淮南军渡江之时,断然举兵投附,而没有理会越王董昌的招揽。倘若郎溪城被韩谦夺走,顾芝龙又岂不知他之后无论是投哪方,价值都会大降,这是其一,”云朴子说道,“其二,就算王文谦此时不再溧阳盯着南线赤山军的一举一动,赵臻又岂能不明白郎溪城落于韩谦之手,是何等的非同小可?我想楚州大概是此时最希望赤山军东进湖杭搅个天翻地覆的吧?”
“云道长是说,林海峥第一都精锐主要驻扎在南塘寨没有南移,并不是韩谦单纯为了迷惑楚州军与顾芝龙,而是要用林海峥所部拦截在溧阳的楚州军精锐南下?”姚惜水这时候明白过来,为何云朴子会说赤山军的胜算不大了。
赤山军目前最精锐的第一都要用来拦截楚州军精锐南下威胁其攻郎溪城兵马的侧翼,还要分出大批的精锐兵马到南线,拦截顾芝龙率精锐反扑回来,大概也就只能靠诱引眼前这些兵甲不全、身体孱弱、徒有士气可用的第三都奴婢将卒去强攻郎溪城了。
而分到界岭山西麓以及麻姑山的南北两线拦截兵马,有任何一处出现纰漏,都将代表韩谦全盘谋算提前崩盘。
如此权衡,韩谦这一次的胜算真就的确不会有多高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宣州易谋
韩文焕、韩道昌秘密潜入宣城,通过曾在朝中担任户部郎中、三年前受毁陵案牵连而致仕归隐宣城闲居的富陌传话,约见顾芝龙。
顾芝龙举棋不定,也仅仅是想着货比三家。
韩谦派人来见他,顾芝龙心里更主要还是嫌弃韩谦根基不深,招募奴婢入伍又结仇世家,同时也不觉得一群乌合之众集结而成的赤山军能成什么气候。
再者说,韩谦派张平、冯翊、冯缭等人到郎溪城下求见,顾芝龙多少也怀疑韩谦居心不良,除了联络外,更大的目的是要令安宁宫及楚州军对宣州生疑。
韩文焕、韩道昌能从岳阳过来,先进宣城再私下约见,顾芝龙虽然也还没觉得现在就已到他该押注入局的时机,却也不再怠慢。
除了韩文焕、韩道昌在宣州的人脉与影响力,非韩谦这竖子能比之外,更重要的还是韩文焕、韩道昌千里迢迢,乃是代表三皇子潭王杨元溥而来。
他此时倘若连见都不见、谈都不谈、不稍稍表示一下礼道、尽一尽礼数,倘若日后岳阳得势,他还能在岳阳卖上个好价钱?
不过,顾芝龙到底还是一个多疑的人,特别是赤山军还有**百精锐骑兵以及两千多步卒驻守在郎溪城东二十里外的亭子山,他怎么都要防备着韩谦用计赚他,便将一千五百多嫡系牙兵都带上,护送他回宣城。
顾芝龙离开之后,负责留守郎溪的是其次子顾兆及郎溪知县周元和。
赵无忌、冯缭率骑营,从郎溪城东的庙店岭穿过,绕到郎溪城南的宣郎驿道时,时逢大雨,顾兆及周元和在郎溪城毫无察觉,待雨歇风住,晨曦笼罩大地,不仅率赵无忌、冯缭率三百精骑已经抵达洪林埠前面的隘口,施绩也率千余步骑绕过郎溪城,前进到郎溪城南二十里外的白马冲休整。
顾兆及郎溪知县周元和得报这事,还一阵发蒙,将城里的将吏召集过来,商议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赤山军到底想干什么。
待到东城门楼警钟大响,他们仓促登上东城门楼,远远看到密茬茬的人马,在朝晖的照耀下,从亭子山方向越过山嵴,浩浩荡荡往郎溪城进逼而来,阵列之中还簇拥着不少高大的攻城器械,一干人等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调虎离山?”
周元和年愈五旬,作为宣州宁国县周氏子弟,早年在升州节度使府任职时,就在顾芝军麾下当书吏,顾芝龙调任宣州刺史,他得顾芝龙举荐,到宣州任户曹参军,这些年都一直是顾芝龙身边的嫡系。
金陵事变之后,顾芝军便第一时间使人毒杀原郎溪知县钟继唐,荐周元和代之,确保郎溪作为宣州的北门户始终掌握在他的手里,才好待价而沽。
周元和也是郎溪城有限知悉顾芝龙昨日回宣城见韩文焕之事的人之一。
看到眼前这一幕,他还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脸色苍白的他,按住垛墙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韩文焕、韩道昌潜入宣城约见顾芝龙,竟然是韩谦抛出来引顾芝龙离开郎溪的诱饵。
在赤山军攻陷尚家堡,其兵锋延伸到宣州北部地区之后,作为宣州北门户的郎溪城,招募世家族兵,驻兵很快便大幅增加到六千人。
然而这六千守兵里,最为精锐的乃是顾芝龙所亲领的一千五百牙军,也就是顾芝龙在三百家兵部曲基础上扩编的亲卫营。
扣除掉这一千五百名牙军精锐,其余四千五百余守兵,皆是在原郎溪县兵的基础之上,招募世家子弟及精壮奴婢、县民组成。
为保证宣州诸家的利益,征调世家子弟及青壮奴婢入伍,顾芝龙也都是允许青壮奴婢由世家子弟直接统兵,以宗兵、族兵的名义合并到宣州刺史的旗下接受统一指挥。
虽然郎溪守兵还有四千五百余人马,但有没有顾芝龙亲领的一千五百名牙军精锐,相差就太大了。
原郎溪县兵也好,新募的世家子弟也好,以及附从入伍的奴婢、县民,虽然都是精壮,兵甲也全,这两三个月来训练也勤、给食也足,但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卒却没有多少人。
顾芝龙在此,完全可以使用老卒带新卒去守四面城墙,然后集中一部分牙军精锐居中策应,短时间内根本就不怕赤山军有能力强攻郎溪城;而时间拖长,除了他们能从宣州腹地调援兵过来,赤山军更会顾忌侧翼来自楚州军的威胁。
眼前的情况,赤山军显然是要不顾一切代价,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郎溪城,他们四千多兵将能守到援兵赶及吗?
“快派探马,从南漪湖西绕往宣州,报刺史知悉此事!”周元和强抑住内心的震惶,与二公子顾兆说道,但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说话声略有些发颤……
…………
…………
李普得姚惜水遣人报信,拂晓时与幼子李碛带着百余精骑一路狂奔,赶到亭子山时,以降将、原武陵县尉周处为都虞侯,以官奴婢出身、后被三皇子杨元溥赐给韩家为奴的赵启为副都虞侯的第三都上万兵马,前部将卒已经推进到距离郎溪城东城门楼不足三里的一处峪口整顿阵形,看情形是要在那里建立攻城阵地。
“顾芝龙前往宣城与韩老大人见面,表明他已经有投附岳阳的意愿,你此时妄动刀兵,只会彻底激怒顾芝龙,将赤山军西翼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形势彻底搅坏掉,”李普急得面红耳赤,不顾左右军将在场,冲着韩谦厉声喝斥,“不要说你未必能赶在楚州军南下之前攻下郎溪城。你即便攻下郎溪城,顾芝龙率宣州兵投楚州,你能抵挡住宣州兵与楚州军联手攻来?”
“顾芝龙侍价而沽,他投岳阳未必不可,但绝不会选在这时。广德寨存粮最多还支撑十天,十天之后,李侯爷你说赤山军应该是进攻湖州,还是进攻宣州,还是说哪个容易攻,哪个更有把握攻下来而选择先攻哪个?”韩谦微微敛起眼瞳,平静的看向李普问道。
“那这么说,韩老大人与韩道昌千里迢迢从岳阳赶来说降,也皆是你早就谋算之事?”李普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用其祖父韩文焕当诱饵,背脊禁不住一阵阵发寒,质问道,“你心狠如斯,真就不怕害了韩老大人的性命?”
“祖父与二伯能为殿下尽忠,是他们莫大的荣耀,勿为虑也!”韩谦说道。
“岳阳信义何在?”李普说道。
“殿下与我等臣子,对大楚社稷要讲信义,对大楚百姓要讲信义,但对顾芝龙这等首鼠两端、侍价而沽之人,还有讲信义的必要吗?难不成侯爷跟着郡王爷习兵事,还不知道‘兵不厌诈’四字?”韩谦说道。
“我,我,我……”李普感觉自己没有当场被韩谦气吐血,就已经算是好心性。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侯爷在此与我争论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着秋湖军仔细盯住湖州兵的动向,”韩谦看向李普,说道,“我率部攻郎溪,在溧阳的楚州军必会出动,而如侯爷所言,我即便攻下郎溪,顾芝龙还是有机会在震怒之下投信王,我接下来需要尽可能将赤山军第二都精锐调到西线来,到时候秋湖军所承受的压力可能会稍稍大一些了!”
李普强抑住拍脑门子的冲动,早就猜到韩谦让秋湖山去占四田墩就没有好事,没想到韩谦打的主意竟然是要他们在前面顶住湖州兵的压力,确保赤山军的东线不出漏子。
只是如韩谦所说,赤山军已经兵临郎溪城下,如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之势,他与秋湖军还能有其他选择?
李普即便知道情势已经更改,临走之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你为何不率赤山军攻入湖州?”
“宣州易谋。”韩谦不想跟李普说太多的废话,四个字结束话题。
韩谦这么说,李普还能有什么好质问的?当下带着幼子李碛,在百余侍卫的簇拥下又匆匆离去。
“顾芝龙要是不敢杀老太爷则罢,倘若老太爷在宣城遇害,你身上背负的骂名就重了。”奚荏穿着革甲,骑一匹枣红马挨在韩谦身边,低声说道。
“我父亲去见温暮桥时,未尝不知道金陵当时之局面,非孤身一人能力挽狂漾,但他犹是毫无犹豫,甚至也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赤山军步步惟艰,走到这一步,犹是未能从泥潭里走出来,稍退半步便是万丈深渊,我哪里能顾忌得那么多?”韩谦说道。
在很多人看来,赤山军东进,形势更为有利。
即便长兴、安吉、南浔等坚城难攻,但湖杭秀越诸州,位于太湖南滨、钱塘江两岸,地势平阔,土壤肥沃,人丁繁衍也极密集,大大小小的镇埠村落分布其间,无险可守,怎么都要比宣州更容易,也能筹到更多的粮食,缓解赤山军当前的燃眉之急。
然而问题在于,湖秀杭越诸州,地处富庶,民众生活也较为安定,赤山军东进后,因为诸州世家乡族势的仇恨,无法获得和平赎买粮谷的机会,而每掠一地,甚至会激起普通民众都普遍的站起来抵抗他们。
到时候金陵周边的乱局得不到半点的缓解,而整个两浙的局势也会变得越发混乱。
到时候,形势瞬息万变,东西两面都要面对越来越急迫的威胁,韩谦也将完全没有时间停下来手来去做一些恢复生产的事情。
韩谦此次进金陵,根本目的还是想着减少战事对普通民众的伤害,减少战事对江淮地区的摧残,了却父亲身临暴刑也不悔忘的遗愿,他不想赤山军最终沦为擅于破坏而拙于建设的流民军。
他此时率赤山军停在广德,开垦坡地也好,推功授田也好,以及开设学堂,对赤山军自身建设而言,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这同时也注定了赤山军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根基就在浮玉山、就在浮玉山北麓的广德旧县。
顾芝龙此时不做选择,待价而沽,但他终有一天会做出选择,将手里所有的筹码押上棋局。
韩谦难道还能等顾芝龙做出选择时,再去考虑广德西翼的安全问题?
相比较之下,湖州刺史黄化以及更东面、南面的世家势力,由于被赤山军隔绝在金陵之外,可以更晚去做选择。
事实上,韩谦率赤山军停在广德,就已经注定他要先打下郎溪。
只是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真心会不惜一切代价庇护那些老弱妇孺,才显得如此震惊罢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山庄
看到前哨兵马已经在郎溪城东的峪口站住脚,而守兵胆怯未敢出城作战,周处、赵启等人皆在扈卫簇拥下分头赶往各自督管的营队,督促第三都主力兵马都峪口方向挺进,然后往南面的燕子铺、北面的长山冲分兵,做好从三面强攻郎溪城的准备。
张平、冯翊、孔熙荣、魏常与五百人规模的侍卫营,还守在韩谦身后。
而在亭子山简陋的防寨里,还有肖大虎作为营指挥使所统领的千余步甲,作为最后的预备队。
这便是进攻郎溪城的全部兵马,后续即便将第二都一部分精锐从东线调过来,也只会分散到外围,用在殂击宣城援兵及楚州军的进逼上。
这一仗他们不仅要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郎溪城,而在做到这点之前,还要坚决无比的阻拦住驻守溧阳的楚州军赵臻所部以及顾芝龙在宣城能调动的七八千援兵。
听着韩谦这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话,张平心里暗暗一叹,信昌侯李普看上去平庸,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说及统兵治军以及政事算谋都有一定的水准,但说到底还是缺少一种能从骨子里洋溢出来的气概。
孔熙荣、魏常这时候也率侍卫营前进到下方的山坡前,以便有需要便随时能第一时间进入前阵。
这一仗,韩谦将他自己及赤山军所有的命运及前途都押了上去,韩谦镇定若素,张平却没有办法心气平静,拉着冯翊赶到前阵,以便更仔细观察城头敌军的反应。
最后就剩奚荏带着十数奚氏少年,陪韩谦站在山嵴之上,等着最激烈的战事在初秋的炎炎烈日下展开……
…………
…………
富氏在宣城东南的宝狮山里有一座别院。
战事还没有延伸到宣城外围,富氏在宝狮山的别院里依旧是奴婢成群、歌舞升平。
宝狮山南麓,有一大片平阔肥沃的田宅,原本是韩氏在宣城的一处族产,占地约有百余顷,平时有三百多名奴婢负责耕种。
筹划削藩战事之初,韩谦率部“潜逃”出京,韩道铭、韩道昌不知内情,惶恐之下,带着子侄入京请罪。
当时也是全套戏演足,天佑帝勒令韩家散去在宣歙等州的田宅、奴婢,将族人都迁入金陵充当人质。
宝狮山南麓的这片田宅及三百多奴婢,当时就是转让给富家接手,价格还相当的低廉,加上在宁国、泾县以信歙州等地韩家三代人苦心经营的田宅总计一千五百余顷、屋舍三千余间、三千余奴婢,再加上经营的数十家铺子、两座铜矿都转手出去,总计才换得三十余万缗钱的财货入京。
削藩战事正式揭开序幕之后,除了有冯家的前车之鉴,当时韩道勋、韩谦奉旨经营叙州之事也大白于世,韩家也只能将宝都押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上,拿出大量的财货帮着杨元溥在鄂州筹措粮食、兵甲等物资。
还没有等韩家重新从富氏等手里赎收当初廉价出让的田宅,金陵事变便爆发了。
韩钧站在富氏别院里的一台凉亭里,心想待祖父、二叔与顾芝龙见过面后,他们也应该跟富家人私下谈一谈赎回田宅及奴婢的事情。
此时已八月,别院建在半山腰上,天气凉爽下来,远远看到一队骑兵从山崖后拐入上山的石径,韩钧揭起袍襟,带着随侍小厮往客院走去。
看到此间的主人富陌正在客院大堂陪祖父、二叔说话,他上前行了一礼说道:
“有一队骑兵上山来,应该是顾芝龙过来了我们要不要去迎接顾大人?”
“请韩公子稍安勿躁,待老夫去迎接刺史过来,与韩老大人见面。”年逾六旬的富陌也是满鬃花白,不管怎么说,在顾芝龙真正下决心投效岳阳之前,韩文焕、韩道昌在宣城的消息都不能泄漏出去。
富家还想着在宣州地面上托庇于顾芝龙,怎么都不可能让韩家人玩这种小心眼。
“钧儿,稍安勿躁,我们在这里等着便是。”韩道昌说道。
富陌离开去迎接顾芝龙,还特意吩咐长子一声,叫他带着几名嫡系家兵守在院子里。
“顾芝龙回到宣城,便直奔宝狮山来,可见他的心思比我们还要急切这事真是有戏啊!”韩钧虽然被约束在客院不能随意走动,但心情还是极为兴奋,心想着顾芝龙率宣州兵马投附岳阳,他们除了能很快打通衔接衡州的通道,在金陵南面还将拥有六万兵马。
到时候三皇子杨元溥再在岳阳集结十万水陆大军,沿江东进,只要能顺利攻克江池舒巢诸州,大楚江山可就不是指日可定?
到时候即便将韩谦这厮剔除在外,他韩家在大楚所握的权势也可以说得上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了吧?
“哗啦啦”,听着兵甲簇动的声音,韩钧以为顾芝龙在扈卫的簇拥下走得急,但喧哗声又过于嘈杂,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探头往半掩的门扉外看去,就见黑压压一大群甲卒提着刀枪剑矛,如狼似虎猛冲进院子,直刺刺往廊前奔来。
韩钧吓了一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听见“轰”的一声,最先冲上走廊的那几名悍卒,抬脚就将半掩的门扉踹开,提着刀剑杀气腾腾的闯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
韩钧下意识要拔腰间的佩刀,手落空才想到他为准备见顾芝龙,一早就将刀甲都放在卧室里。
没等他进一步有什么反应,一名脸上有道贯穿刀疤的彪勇校尉,便一脚朝他胸口踢来,拔出佩刀架到韩钧的脖子上,然后瞪眼看向坐在堂前的韩文焕,喝问道:“你就是韩文焕那老匹夫?”
“你们是什么人?”韩文焕颤巍巍的抓住椅子,还算镇定的盯着来人喝斥道,“富大人何在?”
“富大人,富陌那老狗?”又一名校尉模样的武官冷笑着走进来,看到韩道昌想要护到韩文焕身前,一拳砸过去,将韩道昌打得一个踉跄,身子往后栽倒,“哗啦啦”带倒两把梨花椅。
韩钧这时候朝门外看去,却见富陌被数名壮汉揪得严严实实推进来。
韩钧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心念转得极快,看院子里满满当当挤进来上百人,心想宣城附近,顾芝龙不可能让这么多骑兵悄无声息的渗透进来劫持他们,心想莫非是顾芝龙要给他们下马威看?
想到这里,不顾胸口生痛,厉声质问道:“我们是顾芝龙请过来的贵客,你们是何人?”
“贵你妈球!”那脸长有刀疤的悍勇校尉反转刀口,拿刀脊朝韩钧的额头狠狠的砸了一记,不顾韩钧惨叫,便吩咐手下人将韩文焕、韩道昌、韩钧以及富陌父子都五花大绑,便往院子里外拖去。
韩钧挣扎着才看到客院外还有上百人马。
富家在别院的家兵、家奴,哪里敢坐看家主、大公子就这样被一大队人马直接冲上去蛮横劫走,庄子里这时候有数十精壮拿着简陋的矛叉,从四周围过来。
相比较之下,韩文焕、韩道昌随身所带来的数名侍卫,看到老爷子、二老爷及长公子被控制住,没有敢贸然冲过来。
“哗!”那些悍卒完全没有与富氏家兵纠缠的意思,先以盾刀结阵便往外杀去,将庄丁驱散开,接着两小队骑兵趁腾开空间,驱马在院落前的谷地里来回冲杀,手起刀落,刀光剑影,顿时就将十数名庄丁砍翻在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将其他人惊吓走,然后小两百骑兵直接从山谷前的小道,往山庄外驰去。
韩钧起初以为是浮玉山或黟山深处的大寇冒充宣州兵冲入山庄劫持他们,但他们被捆绑在马背,柔软的肚子顶着瘦骨嶙峋的马背脊骨,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却见这队骑兵并没有带上他们往山里逃,而是径直往宝狮山北面的宣城驰去。
韩文焕到底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经这么一通折腾,被带到刺史府衙门时,眼见是进气少过出气,最后是被两名军汉拖着拉进大堂。
韩道昌、韩钧稍微好一些,抬头看到顾芝龙双目赤红的坐在长案之后,一双虎目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顾大人,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要拿我们的头颅,去跟安宁宫邀功不成?”韩道昌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却肯定他们的处境大不妙,脸色惨白,强作镇定的质问道。
“问我是何意?”顾芝龙早年颇为性子阴沉著称,弃武从文,到宣州任刺史以来,更是附庸文雅、修身养性,这一刻他是须发俱立,抄起案前的茶盏狠狠砸往韩道昌跟前的磨石地面上,七窍生烟似的吼道,“你们约我私下见面,我前脚刚带人离开郎溪城,赤山军后脚便将郎溪城围得水泄不通,又是何意?”
听顾芝龙如此说,韩道昌眼前一黑,差一点就闭过气去,他早就该猜到那畜生对他们袖手不救老三之事记恨在心。
第四百二十六章 短兵(一)
楚州军驻溧阳城内外的几座大营,午前便像水滴入沸油锅里躁动起来。
营地里刀枪如林,旌旗猎猎。
看到从阳羡赶回来的王文谦额头包裹白布,还有血迹渗出来,赵臻关切的问道:“王大人,你这是怎么回事?”
“马跑得太快,车子硌石块上翻倒,好在人没有大碍。”殷鹏得知赤山军异动的消息时,他与王文谦在阳羡,一路马不停蹄的赶来溧阳,路上吃了不少辛苦。
上回骑快马时王文谦大腿肉被磨得鲜血淋漓,差不多养了一个月伤才好,这一次殷鹏特地套上一辆马车想让王文谦稍稍舒服一些,却不想王文谦一路催促马夫加快速度,车轮硌石块上翻倒,所幸仅仅是磕破额头,没有大伤。
王文谦顾不上说这些有的没的,问道赵臻:“郎溪方向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赤山军第一都主力有六千步卒、五百骑兵集结于南塘寨没有什么异动,但第二都九千步卒以及韩谦身边的侍卫营及二百多骑兵午前已经全部推到郎溪城下,而在昨日午后顾芝龙不知何事,突然率嫡系牙军亲卫离开郎溪,返回宣城去了,”赵臻将此时汇总到他这里的信报,飞快的复述给王文谦知晓,“此时在郎溪城南面的洪林埠,也就是在麻姑山与石佛山之间连接宣城与郎溪的驿道隘口处,以及洪林埠北面十里外的白马冲,我们的探马发现那里有千余赤山军的将卒活动……”
“虽然不知道顾芝龙为何突然率嫡系亲卫离开郎溪,但韩谦必然要强攻郎溪城,以便他在广德、郎溪扎根!”王文谦看大营内已经做好全军出动的准备,跟赵臻说道,“赵将军,不管如何,你都要率部突破赤山军在南塘寨一线的阻挡,断不可叫韩谦夺下郎溪城!要不然,南线形势尽坏!”
赵臻知道郎溪城落入赤山军之后,接下来南线要面临多大的压力,但他想到另一种可能,犹豫问道:“王大人数次派人去郎溪见顾芝龙都被拒之城外,顾芝龙会不会早就暗投岳阳,而与韩谦设下什么圈套等着我们踏进去?”
顾芝龙莫名其妙的率嫡系亲卫离开郎溪城,而韩谦又出人意料的去啃郎溪这块硬头,怎么叫赵臻不担心这里面有可能是韩谦与顾芝龙引他们入彀的陷阱?
照赵臻的意思,他们怎么都应该要等着赤山军与宣州军在郎溪城杀得头破血流,确认其中无诈之后,再考虑出兵。
“顾芝龙侍价而沽到这时,他断没有理由此时就急着与赤山军合谋赚我们七八千兵马,”王文谦断然说道,“你与我率部出溧阳,抵达南塘寨前,也差不多快到黄昏,到时候韩谦是真攻郎溪城还是假攻郎溪城,前方探马便会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我们断不能在溧阳坐等,浪费半天时间,那就谁都不知道局势会往哪个方向演变了!”
赵臻想想也是,他真要在溧阳城等确切的消息再率部出城,前后少说要多耽搁半天的时间。而对赤山军而言,能多半天时间便有可能拿下顾芝龙及嫡系牙兵被调出去的郎溪城。
到时候他们想要进攻有郎溪城可守的赤山军,难度可就大多了。
而顾芝龙在金陵事变后,就一心将郎溪城作为他宣州的北门户来经营,粮秣及兵甲等物资储备极丰,一旦赤山军攻下郎溪城,加上再有一个月韩谦又能收割广德、郎溪境内里的秋粮,很可能就能让赤山军最艰难的时光硬熬过去。
想想熬过最艰难时刻,拥有三万兵卒的赤山军会是何等的强悍,赵臻心头便一阵阵发寒。
那可能就直接意味着他们渡江以来的战略悉数落空,还有可能会被迫退回到长江以北去。
赵臻不敢再有丝毫的怠慢,当即传令下去,着诸营军将立即拔寨出营,沿官道往南挺进,增援郎溪,断不可叫韩谦的图谋得逞。
王文谦则是换了一辆马车,随军前行。
“顾芝龙怎么可能会犯这么致命的错误?”殷鹏虽然也相信王文谦的判断,但顾芝龙究竟因为什么突然将嫡系牙军亲卫带离郎溪,宣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百思莫解。
郎溪城有没有顾芝龙的牙军亲卫,防御程度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
殷鹏实在怀疑没有顾芝龙的牙军亲卫,郎溪城在赤山军的强攻下,是不是比尚家堡更能扛。
“我怎么知道?”王文谦摊手说道,焦急的眺望南面的迢迢山岭。
好在这个疑问并没有纠缠王文谦、赵臻、殷鹏太久,顾芝龙派出请援的信使从赤山军的封锁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王文谦的身前,呈上顾芝龙的请援信函。
“此子好狠!”
看到顾芝龙在信里说明原委,王文谦、赵臻、殷鹏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百思不解顾芝龙为何会轻易离开郎溪城,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竟然是以其祖父、二伯等为饵,调顾芝龙这头老虎离山。
“驻守南塘寨的赤山军已经全部出寨列阵,我们要怎么办?”前锋将领这时候派人打马回来禀报。
“杀过去!”赵臻犹不犹豫的说道。
南塘寨的驻军既然都全部出寨结阵,那他们就没有办法绕过去,只能将守南塘寨的这部赤山军击溃,才能打通增援郎溪城与宣州兵会合的通道。
说起来也恨,楚州军在南线前后有两千多精锐骑兵、近三千匹健壮战马损在韩谦的手里,要不然的话,他们集结三四千精锐骑兵却是能以更快的速度绕过南塘寨守兵的拦截,直接扑往郎溪城外。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一仗要打,还要打赢。
自金陵事变以来,楚州军就多次派人接触顾芝龙,但顾芝龙一直以来都模棱两可,侍价而沽。
要这一仗能赢,不仅能挫败韩谦的阴谋,不仅能重创赤山军,还将赢得顾芝龙的归附,楚州军渡江以来的局面将在这一仗之后再次往前跨一大步。
他们从金坛、丹阳、阳羡的援兵要拖一天到一天半的时间才能抵达战场,但就算湖州兵按兵不动,赤山军在东线的兵马,少说也要拖上一天半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拖达战场。
在界岭山西麓的战场上,赤山军不过六千五六百人,即便是赤山军第一都精锐,但再精锐也极有限,毕竟老卒仅千余人,其他将卒也仅仅是经过一两场血战的历练,甚至还有半数人持破长竹竿及简陋的藤盾作战。
而赵臻的身后,有八千楚州军精锐。
只要不再像尚家堡那一仗瞻头顾尾,最后为韩谦所趁,赵臻相信他这次敢豁出命去打,胜算怎么都不可能低。
赵臻这一刻也是跟打了鸡血似的,要王文谦留在后方督阵,他带着中军四千兵马,与前锋部会合后,要亲自擂响战鼓对南塘寨守军发起进攻。
…………
…………
洪林埠南侧的战斗最先打起来。
洪林埠原本是位于郎溪与宣城之间一座颇为重要的镇集,乃是客商往来宣歙与湖杭之间的必经之地,兼之洪林埠所出的纸、石砚颇为出名,行销湖杭苏润等地,地方上商贸极为繁荣富庶,然而四周山岭起伏,盗寇出没,大户人家遂出钱出人,常年募集三百乡兵训练防盗。
赵无忌率四百骑兵清晨时赶到洪林埠南侧,洪林埠三百多乡兵受到惊扰,但摸不清形势,龟缩在镇子里没敢出动,乡兵甚至还连接镇子里几座大户家的宅院,用障碍物将巷道附近堵住,形成一座小小的堡垒。
待到午时,有三百余骑从石佛山西南麓的谷道驰来,进攻赵无忌他们在隘口前临时建立的防线,洪林埠三百多乡兵看到有机可趁,也出镇集从后面夹攻过来。
“全体上马,北进破洪林乡兵。韩东虎,不得用弩,但记住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杀败洪林埠的乡兵!”赵无忌将拓木弓从身后取下,横在身前,大喝道。
赵无忌完全无视南面正清理隘口障碍物的宣州兵,下令休整小半天、恢复些气力的四百骑兵全体上马作战,以韩东虎为首,往身后夹攻过来的洪林埠乡兵冲杀过去。
他们没有条件打防御战,小半天时间里所造鹿角、拒马等障碍物填入隘口,阻挡不了多少时间目前南面虽然才来三百余骑宣州兵,但只要顾芝龙不甘愿放弃郎溪这么重要的一个筹码,很快会有越来越多的宣州兵从南面杀过来,到时候他们完全可以轻而易举的举着大盾一边清理这些障碍物一边往前推进。
这时候他们要是结阵打防御战,除了要防备前面的敌军突破过来,还要抵挡洪林埠乡兵从北面发动的攻击,腹背受敌的滋味更不好受。
而一旦形成僵持,短时间内他们从北面仅有千余步卒赶来增援,而顾芝龙则能从宣城调来七八千兵马到时候他们能支撑住多久,能支撑到第三都主力攻下郎溪城那一刻吗?
必须要以最犀利的手段,借着一点点时间差,将南北夹攻过来的洪林埠乡兵及宣州兵各个击破,接下来再守隘口,才有可能稍稍容易一些。
洪林埠乡兵看到清晨时进入南隘口的赤山军人数不多,而此时又有大股的宣州兵从南面杀过来,他们从北面发动袭击,一是宣州兵将领派斥候探马翻过山岭要求他们配合进攻,二是他们也以为能捞到个大便宜,哪里想到南隘口的赤山军骑兵,竟然完全放弃南面穿过峡谷北进的宣州兵骑兵不顾,仿佛狂涛怒潮一般朝他们扑杀过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短兵(二)
乡兵哪里有抵挡、压制大规模骑阵冲击的经验跟有效手段,慌乱间拿枪矛支挡盾牌的中间,数十猎弓在盾阵后乱糟糟的兜头攒射过来。
臂张弩悬挂在马鞍的左侧,随着战马的驰奔而有节奏的晃动着、拍打着。
一方面要麻痹南面进击过来、战斗力更强的宣州兵,一方面赤山军物资早已经紧缺到弩箭都必须省着用的地步了,更重要的是骑营根本就没有太多的时间跟洪林埠的乡兵缠斗,直接以枪矛冲阵刺杀,才有可能保证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击溃洪林埠乡兵。
韩东虎将丈余长的马槊紧紧夹于右腋下,左手牵住僵绳的同时,还抬高手臂挡住脸面,短短三五个呼吸便感觉七八支箭射到身上,但猎弓软弱无力,七八支箭射来都被甲片弹开,接下来他便夹紧马槊朝当前一面木盾狠狠的刺去。
大盾用坚木造成,外层还蒙有兽皮铜铁,制造可以说是相当精良了,没有被立时刺破,但战马高速冲刺所带起的冲击力是何等的强劲,仿佛千斤重锤狠狠的砸过去,当即就将大盾连同在盾后顶撑的两名乡兵撞翻七八步远。
在这瞬时,韩东虎牵扯缰绳,带转战马往左侧的刀盾兵踩踏过去,但夹在他右腋下的马槊在那么大力的对撞下竟然还稳稳的夹在腋下没有脱手,这时候顺势往右后划出一道半圈,凌厉的刃尖从侧翼一名乡兵的颈项划过,带出一蓬激射的鲜血……
“嗖嗖嗖”三箭先后以极快的速度贴着韩东虎的腰侧射过,韩东虎抬眼看有三名乡兵举矛要朝他胯下的战马刺来,这时候面门却皆中一箭往前仆倒。
韩东虎不用回头看到,便知道这是都将赵无忌神乎其技的箭术在发威。
在马背上持弓而射,从箭囊、箭袋取箭、搭弦开弓都需要时间,箭术超群之人,会同时取数支箭抓在手里,省去取箭的时间,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连珠射出。
这个说起来容易,但开弓时手掌间还夹有其他两三支箭,这时候还要确保足够精准,千名熟练箭手里都未必能找到一人能有如此超群的箭术。
就在这眨眼间的工夫,骑阵便撕开三四步宽、七八步深的缺口,锥形阵位于锥首韩东虎左右的数名悍勇也恰在这时持兵刃斩砍捅刺过来,血流迸溅、肢肉横飞。
乡兵里常年训练抵挡盗寇,也有凶悍之徒,举刀矛从两翼夹攻过来,以盾掩护刀劈矛刺过来,一时间也将居首凛冽进击的十数精骑挤得停滞下来。
居前冲锋的数十名先登锐卒,都是敢死队,他们身上的武备最为精良,皆穿队率一级武官都仅有少量配给的全套扎甲。
除了个别极其不幸被箭矛从甲片缝隙间被射中、刺中要害,又或者因为胯下战马被刺倒、射倒,被带着摔下马,绝大部分先登锐卒即便被乡兵挤住,面对数以十计的长矛短枪刺来,短时间内也只有小腿等铠甲遮闭不到的地方会受伤。
然而面对像汹涌狂潮冲击过来的骑阵,真正能够不胆颤心寒、继续坚守战场的乡兵悍勇毕竟是少数。
事实上,再多一些悍不畏死的乡兵也没有用,因为他们所面临的赤山军骑兵精锐同样悍不畏死,而装备比他们更加的精良,敢战之士比他们更多。
骑兵悍不畏死,此时为抢夺先机,甚至完全不顾胯下战马的死伤,带着七八百斤甚至上千斤重的战马直接扑杀过来,少说也要五六名悍勇乡兵联手,才有可能在平阔地区挡住一匹快速冲击的战骑!
赵无忌给韩东虎一炷香的时间撕开洪林埠乡兵的阵列,事实上韩东虎他们就只用了半炷香,就将三百多洪林埠乡兵杀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
三百多洪林埠乡兵要是不贪功,而是在隘口北面的镇集之内占据坚固的院宅守持,赵无忌还会感到极其头痛。
毕竟他们最快时间能从北面调来的步卒仅有千余人,而从石佛山、麻姑山之间山谷驿道杀来的宣州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聚越多,他们没有从容攻打洪林埠的时间。
到时候他们在南隘口封堵宣州援兵的进攻,这三百乡兵就会像一根毒刺深深的扎在他们的腰眼上。
很可惜洪林埠乡兵首领以及此时率领第一批三百名骑兵从南面逼来的宣州兵将领,战略眼光还是都差了一些,他们只想着第一时间将隘口打开来。
杀得三百洪林埠乡兵抱头鼠窜,韩东虎将追败逐亡的事情交给两翼穿轻甲的骑兵,他将数十甲骑收拢过来,掉转马头重新结成冲锋用的锥形阵对准南隘口方向。
南隘口的三百多宣州骑兵这时候差不多快将驿道上的障碍清理干净。
待另两个骑队在侧翼重新集结好,赵无忌勒住战马,看到宣州骑兵也在隘口处结阵做出对冲的准备,下令喊道:“先登队徐进,两翼弩骑前驱!”
韩东虎有些不乐意的嘀咕了两声,但还是勒住战马,伸手抚摸被刚才那一阵激烈厮杀刺激得嘶鸣不已的战马枣儿的马耳,让枣儿此刻暴躁的脾气和顺下来,然后压着速度,让枣儿踩着泥泞的驿道小小前进;两翼的骑队这时候将悬在挂马鞍一侧的臂张弩摘下来,平端到胸前弩箭早就在上一波冲锋时填装上好弦先是徐徐前进,待敌骑分数队从隘口杀出来,再骤然提速,相去五十步时,扣动板机将一支支闪烁着寒芒的弩箭射出,然后快速的拨转马首往侧面驰去。
对面的宣州骑兵也早就将雕弓取在手里,将羽箭搭在弦上,虽然说在训练娴熟的弓骑兵手里,开弓拉弦的时间很是短暂,但两军对接的那一瞬时,谁能先将手里中的箭射出,便能锁住先机与优势。
可能在双方第一排弓骑、弩骑对射时,差距还不明显,毕竟赤山军弩箭隔着五十步的空间横射过来也需要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也足够对面的宣州骑完成开弓拉弦射出的动作,但到第二、第三排弓弩骑对射时,差距就迅速拉大了。
毕竟在面对数以十计、百计的箭矢射来时,弩骑持弩只要扣动扳机便能完成发射,又有几人能在这时心平气和的开弓拉弦,并保证一定的准头?
“噗噗噗”第一轮近距离的对射,宣州兵便有二三十人被射落下,而赤山军落马者不过七八人。
弩|弓的短点是装填速度慢,对射不能将敌军击溃,要么弃弩不用、换刀矛贴身近战,要么拉开距离,摆脱敌军的纠缠,找到空当重新装填弩箭。
赤山军第一波急进的弩骑,主要任务乃是射乱敌阵,方便韩东虎所率的先登骑兵以更犀利的势态杀进去,故而他们射出手里的弩箭后,便第一时间带着落马的伤卒往两翼空阔的坡地散开,这时候先登骑兵的马蹄已如雷霆般踏响大地,他们也不怕敌骑会纠缠……
…………
…………
界岭西南麓的石碛山,满山满谷都是风化的碎石,望之如戈壁,遂名石碛山。
天色渐暗下来,一队衣甲褴褛的队伍正在满是碎石的谷地间前行,大多数将卒都穿着走过无数路的草鞋,细碎的石子从草鞋底松散开的缝隙里硌进来,磨得长满老茧的脚底板都是血。
虽然有不少人痛得直吸气,却没有人停下脚步来,在昏暗夜色里,面黄肌瘦的将卒们,沉默凶恶得像一头头饿狼。
从仙山湖到南塘寨,路程是一百一十里整。
昨夜广德大雨,第二都从九渡山、仙山湖防线抽调六千兵马分六队西进,但在泥泞的道路里走了一天一夜,最快的一队兵马距离南塘寨还有小三十里地。
韩谦从仙山湖调援兵,原计划是都安排到南塘寨南三十里、郎溪城北十数里的龙须河一线借助地形组织第二道防线,这样也方便林海峥率第一都精锐主力从南塘寨撤下来整顿阵脚。
不过,楚州军驻溧阳的主力杀出来咬得太紧、太狠了,楚州军在金坛、丹阳、阳羡的数千兵马也以难以想象的快速往南塘寨方向集结,林海峥无法率第一都精锐主力撤下来,双方在南塘寨附近杀红眼了,无论哪一方先撤,都有可能诱发不受控的崩溃。
韩谦只能调整作战部署,不仅着魏常率赤山军在亭子山仅有的四百骑兵赶往南塘寨增援,也传令高绍将第二都的增援集结地从龙须河改到南塘寨,勒令六千人马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南塘寨,参与对楚州军的拦截!
郎溪城守兵得知两边皆有援军过来,抵抗意志很强,强攻了半天,双方在东城门楼、北城门楼反复争夺数次,都没能打开缺口。
薄阴天色,光线稀微,非常不利攻城,第三都兵马只能撤下来休整,张平看在郎溪城附近帮不上忙,同时又更担心南塘寨一线支撑不住,导致整个作战方案崩盘,便跟韩谦要求到北线督战,希望他这个监军使代表岳阳出现,能稍稍激励一下士气。
张平带着十数扈卫,过石碛山时遇到第一波从东线调来增援的兵马。
双方通报过口令,张平与这队人马的营指挥使肖大虎会合到一起。
上千将卒暂时停在石碛山南侧休整,和着烧沸过的山泉水吃冷面、麦饼裹腹,虽说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吃冷面麦饼的劲头却足、精神抖擞,很难想象在泥泞道路里跋涉一天一夜、而在过去两三个月里每天都只能半饱、忍饥挨饿的将卒,会有如此昂扬的斗志。
这或许才是韩谦治军最厉害的地方吧。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如此恶劣的物资条件下,竟然能令一支主要由奴婢投附过来的军队发挥出如此坚韧不拔的战斗意志与毅力来。
也许楚州军精锐,每一名将卒的战斗力,都要普遍强过赤山军,但成千上万的楚州军精锐将卒汇聚到一起,与同等规模的赤山军轰然撞在一起,真的就有超过五成的胜算吗?
第四百二十八章 短兵(三)
赵臻从来都自信,同等兵力的人马都压上去打,不畏伤亡,楚州军精锐面对赤山军是有压倒性优势的。
楚州军老卒超过一半,新的奴婢也皆是挑选出来的精壮,兵甲更加精良,给食补给更加充足。
对面的赤山军第一都,虽然号称精锐,但还有近半数的将卒所持,还是称为狼牙筅的破长竹杆,仅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兵卒穿有铠甲,还都是缴获的革甲,在这场战事开打之前,将卒每天的给食仅有正常的一半,
所以尚家堡一战,他们在侧翼的失利,赵臻心里非常的不服,憋着一口气,心里惦念着总有一天要找回道来,眼前的机会来临了,何况他们在兵力还是占优的。
即便他率部从溧阳出发,赶到南塘寨,将卒在体力上多少有些消耗,但赵臻仍然坚定无比的相信胜利已经掌握在他的手里。
然而战斗从申时初刻爆发,一直到暮色四合,双方在浅溪的南岸、南塘寨的西面一座宽逾三四里的浅谷地里激战超过两个时辰,赵臻的信心第一次动摇了。
赤山军的将卒是弱,双方投入战场的一支支百人队撞到一起,七成以上都是赤山军的百人队被打散,被打溃。
这要是在其他战场之上,入夜之前楚州军早就应该锁定胜局了,但赤山军打得太坚韧了。
赤山军每一支百人队被打散,被打溃,但后方或侧翼的百人队却极少受到干扰,令楚州军难以趁机扩大战果,甚至还要防备后侧翼的赤山军发疯的猛扑上来。
赤山军被打散、打溃的将卒,甚至在阵中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整顿集结起来,重新封锁住缺口,令楚州军难以前行一步。
这不仅意味着赤山军对伤亡的承受程度,要高过楚州军,也意味着什长到队率这两级的基层武官,组织能力跟作战韧性也要高过楚州军。
这也使得在短短两个时辰的激战时间内,南塘寨一线的赤山军伤亡率超过三成,战斗力犹没有瓦解、崩溃的迹象,相比较之下,赵臻从己方的将卒眼里看到畏惧之色,临夜之前似乎都是被他强逼着重新踏入战场。
楚州军的指挥体系,强在队率与营指挥使一级,强于列阵而战,虽然入夜后仅仅是薄阴天气,还稀微的星光从薄云间闪烁,能叫人隐约看到远山的轮廓,但在入夜之后楚州军也必须撤出血腥战场,退到临时从界岭山西麓流出的一条浅溪之后休整。
这时候赵臻甚至都要庆幸赤山军的将卒太弱了,庆幸眼前这部赤山军在过去两个月里都没有得到充足的粮食供应,以致激战这么久导致体力上的严重消耗,持续作战能力也随之被严重削弱。
要不然的话,对面这支赤山军入夜后不与楚州军脱离,还要继续纠缠下去,甚至往己阵纵深处穿插,赵臻便要担忧在队卒以下基层武官作战韧性要稍差一些的楚州军,更容易诱发不可逆转的混乱。
王文谦感受到午前匆忙赶往溧阳与赵臻会合时马车翻倒还是伤到肋骨了,他此时与赵臻、殷鹏爬上浅溪边的矮岭,还是觉得胸肋隐隐作痛,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他们此时往南眺望,能看到一队人马,在上百支火把的映照下,进入南面赤山军的营地。
虽然楚州军在金坛的千余人马,在入夜时赶过来,但赤山军在南岸也在不断的增兵,他们赶在韩谦攻陷郎溪城之前,撕开赤山军的拦截吗?
王文谦的信心也禁不住动摇起来,忍不住暗暗的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也清楚一旦被韩谦提前攻下郎溪城,他们就必须撤军,要不然的话,赤山军能撤入南塘寨、郎溪城休整、喘息,打疲、伤亡惨重的楚州军还继续暴露在外,将是何等的危险,是不言而喻的。
能将一支仓促成军、物资条件比流民军好不到哪里的兵马,在短短不到两三个月间打造成这等的程度,这是何等的治军水准?
王文谦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己见,没有在针对赤山军的策略上坚持下去,甚至这时候他们能在南线调集两万左右的精锐兵力投入战场,也不会有这样的忧虑啊。
“明天还是要加把劲啊,赤山军第一都精锐如此敢拼,第三都即便武备极差,但也不能小窥啊,照这个情形看,郎溪城的守兵未必能支撑到几天!”赵臻枯瘦的老脸,眉头皱得跟山似的,也后悔当初没有支持王文谦封锁赤山军东线的策略,没想到让赤山军获得两个月的喘息机会后,会演变成这么大的麻烦,说到底还是对韩谦重视不够啊。
…………
…………
肖大虎与郭奴儿率千余援兵赶到洪林埠时,天色已黑,但正赶上一支七八百人规模的宣州兵从小道翻越麻姑山,绕到洪林埠的西侧,想着趁夜从侧后对坚守洪林埠南面隘口的赵无忌所部发动进攻。
赵无忌率三百多骑兵、千余步卒在重创乡兵、击退宣州兵第一波进袭的骑兵之后,在狭窄不到三百步的隘口坚守已经有半天,打退宣州兵七次进攻,伤亡接近五百人,目前剩不到九百人还能持兵刃作战,体力消耗极大。
赵无忌右臂鲜血淋漓,这一天他都不知道开弓多少次,此时都无力拿起一支箭枝来。
即便早就侦察到有一部宣州兵从侧翼的山道穿插过来,但他也无力分兵去拦截,只能率残兵被动守住狭窄的隘口,将更多的宣州兵堵在南面,不使其北上打乱第三都进攻郎溪城的节奏。
“王侯无种,将相非命,五年前我郭奴儿与肖指挥使都还是被世家门阀践踏在脚底板下的贱命贱种,境况比诸位皆惨,能得今日之遇,唯不惜命耳。”郭奴儿勒住马,与肖大虎在赶了半天抵达洪林埠体力已经消耗极大的将卒面前,振臂鼓舞士气。
翻越麻姑山而来的宣州兵有往侧翼收缩之意,但不能趁夜击溃这股宣州兵,留到明天有更多的宣州翻越麻姑山进攻他们的侧后,麻烦将更大。
郭奴儿与肖大虎商议,赵无忌所部已经打疲了,伤亡惨重,他们率援兵举火夜战。
在简单的动员之后,千余援兵便悍然往西翼卷去,与稍稍犹豫之后便再从洪林埠西面杀过来的宣州兵,仿佛两股洪流在暗沉的夜色里激烈的撞到一起,双方都完全不顾夜战会引发难以遏制的混乱。
大半天时间经小道翻越麻姑山后,经过简单的饮食休整就敢投入夜战的宣州兵,自然是顾芝龙精心豢养的牙军精锐。
即便与增援来的肖大虎所部撞到一起,兵力上处于劣势,但顾芝龙的牙军精锐都绝对相信胜利是属于他们的。
夜战没有列阵相斗的可能,主将以旗鼓传递军令的通讯方式也彻底失效,更不要说两军撞到一起,在微弱的星光下,站在远处的主将也肯定不可能辨清敌我。
铅色的夜空之上,星光稀微,双方将卒只能在近处依靠口令、衣甲分辨敌我,肖大虎、郭奴儿两人直接下沉在哨队之中,各率扈卫与一哨兵将混编后冲杀在前,而其他哨队的作战,只能依赖队率、什长等基层武官对所部将卒的指挥与掌控。
感觉到敌军的攻势彻底松动开,肖大虎的大腿被长矛扎透,在三名扈卫的保护下,倚着一处石壁歇力,这时候隐约能看到大小股敌军往西南方向的麻姑山里溃逃,便变更收缩回撤的口令,叫身边的扈从挨个传递出去。
明天还有恶仗要打,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他不能分散兵力进入地形复杂的麻姑山深处追杀敌溃。
肖大虎等了小半天,还没有看到郭奴儿回来,黑灯瞎火的,他在确保溃敌彻底退走,不敢再从侧翼集结组织攻势,便先带着聚拢起来兵马去隘口跟赵无忌会合。
肖大虎没想郭奴儿已经先他一步到隘口处,只是郭奴儿面门中了一箭,铁簇箭头从脑颅后穿透出来,被泪落满面的林宗靖抱在怀里已然气绝身亡……
…………
…………
天际露出一小片鱼肚白时,笼罩天地的昏暗似乎在瞬时间褪去,重新蒙上一层淡淡的青影,远近的景物也在骤然间清亮起来,城墙之上熊熊燃烧的一支支火把、一堆堆篝火在这一瞬间似乎变得黯淡下去。
靠着垛墙和衣而眠的郎溪知县周元和听到??的细碎响声,猛然惊醒,反跪起来朝垛口外看去,黑压压的赤山军已经出动了,仿佛黑色潮水般往城下汹涌而来。
周元和心惊胆颤的站起来。
要不是知道刺史大人所率援军已杀到三十多里外的洪林埠南侧,要不是知道刺史大人已经请得上万楚州军精锐出援,随时能杀溃四十里外南塘寨守军的拦截,要不是城中守军大小二百多武官家小都在宣城,周元和都怀疑他们昨日半天都未必能撑过去。
兵甲简陋的赤山军将卒太他妈不怕死了,顶着落石、火油、箭矢冒死冲上来,尸体像下饺子似的落到城下,却不能叫他们在附城爬墙时有丝毫的犹豫。
这些该死的贱奴,难道一个个都吃熊心豹子胆了吗?
好在城头的守军经过昨日的激战,成长了一些,这时候拿起刀兵弓矛站在垛墙后,似乎没有昨天那么慌乱了。
只要是人就会成长,而只要经历过血腥而残酷的战事,相当多的人再拿起刀矛就会变得麻木毕竟之前也操训两三个月了,他们依城而守、居高临下而战,对阵列及将卒间的配合,要求没有那么严格。
而城墙上下堆积如山的滚石擂木、一捆捆箭支,二十多具床子弩、城墙后还有三十多架新造的抛石弩,以及一桶桶烧热浇泼而下的桐油,昨日借助这些打退赤山军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令赤山军仅昨日半天就在城下丢下上千具尸体,这也多多少少也能提振守军的士气跟信心。
不过,周元和也注意到赤山军此时在直接逼近东城门的出发阵地里,多出十数架支撑起来有四五丈高的投石弩。
“嗖”,一枚石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啸叫,隔空掷来,擦着城门楼砸往内侧的街巷。
好远的射程!
周元和扭头看向身后被砸穿屋顶的那栋木楼,粗粗估计,那枚成人头颅大小的石弹足足抛射出六百步远。
相比较下,城内所造的那些架抛石机,只能将相当重量的圆形石弹投出四百步。
这便是韩谦在军中独创的旋风炮吗?
在荆襄战事之后,旋风炮的制造在楚军之中就不再是秘密,但那是相对朝廷南北衙直属的禁军及侍卫亲军而言,宣州兵作为地方州营,却还不知道旋风炮的制造秘密顾芝龙亲自在郎溪城坐镇的这些日子,积极加强了郎溪防御水平,也组织工匠造了一批抛石机、床子弩,却没有造旋风炮。
韩谦昨日没有将旋风炮投入作战,主要是前期为麻痹顾芝龙,在亭子山一线没有做任何攻城的准备,所有战械乃至圆形石弹都要临战从广德寨运过来。
即便旋风炮已经做到方便拆卸组装的程度,但大雨过后,能供大军急行通过的道路就那么几条,而且走过之后就泥泞一片,大型组建以及石弹从后方运过来以及就地取材烧制泥丸弹,都需要时间。
此外,受限于物资的紧缺,赤山军在郎溪城前能组装的旋风炮数量十分有限,仅十二架,而一旦叫守兵适应了旋风炮的攻击节奏及伤害模式,真正要能将坚固的城墙砸开大的缺口,则不是三五天能成。
此时将旋风炮投入战场,更主要的还是从心理震慑守兵,集中压制东城门上的守兵,但最终还是要靠人命填进去,靠血肉搏杀将郎溪城夺下来。
在东城外的旋风炮阵地上,四百人规模、从各部抽调的先登锐卒已经组建起来。
韩谦身穿铠甲站在先登锐卒前,目光缓缓从众人的脸上扫过来,看到左侧一名将卒面孔熟悉,喊他出列:“韩豹,你兄长在骑营为先登,兄弟、父子入营伍,不可同时担任先登锐卒,你给我出来!”
“大人,雷鹏昨天都战死了,顾熊替我挡了一刀,整张脸被敌军劈开,都不知道能不能活,我今日要是怕死不登城,我,我对不住雷鹏、顾熊!”韩豹倔强的站在队列之中不出来,说道,“我哥要是能活下来,大人便告诉我哥,我没有给他丢脸要是我跟我哥都不幸战死,请大人帮我妹妹许个人家,给我娘亲养老送终!”
“我训过这小子,死活不听话!”孔熙荣说道,“到时候我带他在身边,或许没那么容易死。”
韩谦看了韩豹好一会儿,最终没有再令他离开先登队,而是让奚荏帮着脱下自己身上的铠甲,跟韩豹说道:“将这身铠甲穿上,登上城头,奋勇杀敌,也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大人,战场之上,你怎可不穿战甲?”韩豹哽咽说道。
“有你们在前面奋勇厮杀,难道我还怕敌军能杀到我跟前来吗?倘若诸多儿郎都英勇战死,我仅凭这两只拳头难道还能回天不成?真正的历史,终究是你们所创造!”韩谦哂然一笑,走上前亲自帮韩豹穿上他脱下来的鳞甲,然后目送孔熙荣亲自四百先登锐卒往郎溪东城门下进逼。
等到旋风炮将城门楼里守兵都逼出来之际,就将是孔熙荣他们附城进攻之时……
第四百二十九章 短兵(四)
梅渚溪源出界岭山西麓,虽说溪浅流缓,却是润州与宣州的界河,往西流入京兆府境内。
八月初旬已经是仲秋时节,只是长江南岸的天气还没有彻底凉爽下来,正午的烈阳依旧给人火辣辣的炎热,梅渚溪南岸低山围护的浅谷里,到处都是残断的兵戈、旌旗,到处都是纵横倒卧的尸骸。
鲜血渗入黑色的土壤之上凝固起来,天地间吹拂的微风里都传荡着淡淡的血腥气。
看到南岸的赤山军将卒交叉往南塘寨撤去,殷鹏这一刻没有将赤山军打退的狂喜,他们的将卒没有崩溃已是侥幸,已没有再追上去缠战的能力,而尚有余力的赤山军此时主动选择撤入南塘寨,则代表着一个他们极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已经发生!
而更远的方向上,一炷黑烟笔直的升腾而起,应该是在传递着什么信号。
殷鹏怅然若失的看向王文谦,郎溪城这么快就陷落了?
即便顾芝龙嫡系牙军精锐被调虎离山,但郎溪城还有四千多宣州兵守着啊。
何况顾芝龙之前亲自身临郎溪坐镇数月,断不可能毫无作为,郎溪的防御怎么可能这么弱,仅仅就坚持了一天多时间就陷落了?
这时候后方有十数探马策马狂奔过来:
“殿下亲率银戟卫卒赶来,距离这边不足十里,着你们全力缠住南岸的赤山军!”
斥候勒住缰绳,天气转凉,但胯下战马如此狂奔,也是热汗淋漓,汗珠子跟下雨似的甩落下来。
听到这消息,王文谦、赵臻看着南岸已经有半数撤入南塘寒的赤山军,有一股令人扼腕的苦涩、不甘在啃噬着他们的内心。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要是郎溪城的守兵再支撑片刻不陷落,要是南岸的赤山军再拖延片刻不撤回南塘寨,又或者说殿下能来得更早一刻,八百银戟卫卒必能像一把犀利无比的利刃,将南岸六七千赤山军支解得支离破碎,将其歼灭后先夺下南塘寨。
韩谦就算先一步攻下郎溪城,也是兵残将残,他们便能以南塘寨为跳板,与宣州兵主力会合后,反过来将赤山军残部围困在郎溪城里。
现在他们要怎么打?
短短两天所爆发的战事,赤山军的伤亡是极惨重,仅仅在梅渚溪的南岸,赤山军就丢下两千具尸体,受伤者应该还在这个数字之上,相信赤山军强攻郎溪城以及在洪林埠拦截宣城援兵的伤亡应该不会低于此数。
但不管怎么说,赤山军短时间内在东线能战的兵力还有一万七八千人。
他们与宣州兵既没能守住郎溪城,也没能击溃任何一路拦截的赤山军,接下来要怎么打?
不错,赤山军为了将他们拦截在梅渚溪北岸,是伤亡惨重,减员少说在四千人以上,但会合其东线过来的援兵之后,此时有序撤入南塘寨的兵马还有近七千人。
而他们在这边的伤亡情况并不见得比赤山军好看。
会合金坛、阳羡、丹阳赶来的援兵,他们在南塘寨以西、梅渚溪以南这片广及三四里的谷地里,也总计投入超过一万一千人的兵力,但伤亡也有四千人。
也就是说,他们以相当数量的精锐兵力,跟赤山军在战场上仅仅只是打了一个平手?
现在赤山军能撤回南塘寨休整,他们退到梅渚溪北岸休整的残兵,疲惫不堪,军心士气都极低迷,没有打崩溃,主要还是楚州军老卒韧性强,但整体状况比南岸的赤山军还要差,处于崩溃的边缘,迫切需要撤回到溧阳城休整。
总不能指望殿下率领仅八百人的银戟卫卒就能强攻下南塘寨吧?
相信顾芝龙从南面进攻洪林埠的宣城援兵,也应该打疲了,郎溪城这时候已然陷落,短时间内对宣城援兵的士气也是一个惨重的打击,这时候也只能被迫先退回宣城去,短时间内没有再打下去的能力。
赤山军韧性太强了,真是难以想象这些贱命贱种,敢如此拼,完全不将性命当回事。
郎溪城陷落,楚州军、宣州兵被迫撤走,这不仅能叫赤山军士气大振,还将获得极难得的喘气之机,从而能利用郎溪城所缴获的物资,迅速恢复元气,甚至能叫赤山军的战斗力更胜于前。
毕竟赤山军之前的物资条件是那么的窘迫、简陋。
然而不这样,又能如何?
王文谦深深后悔,即便当初封锁赤山军东翼的建议未被采纳,在赤山军南进浮玉山之后,他也应该坚持要求将南线的驻兵增加到两万人以上。
要是这时候他们能在此地多一万精锐兵马,结局绝对能完全不一样!
然而后悔又有什么用?
由于赤山军还没有完全撤入南塘寨,王文谦与赵臻他们也要在这里盯住,不能亲自去迎接信王杨元演。
一炷香后,数以千计的马蹄像狂风骤雨踢踏着梅渚溪北岸的土地。
杨元演没想到他亲自率亲卫赶来,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看着赤山军仅剩少量将卒还滞留在南岸的南塘寨外,恨气的将马槊狠狠刺向溪滩上的软泥里。
“殿下,请给微臣八百骑兵!”王文谦说道。
“……”杨元演困惑的看向王文谦。
“郎溪城遇袭前顾芝龙曾派人过来求援,投效殿下麾下,但郎溪城此时应该已经失陷,顾芝龙随时都有可能会变卦,”王文谦说道,“此时赤山军应该还没有能力封锁南漪湖西岸与鸡笼山之间的通道,微臣要赶去宣城找顾芝龙,敲定此事,以防止他变卦!”
顾芝龙此时极可能是恨不得将韩谦活剥生吞了,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特别是楚州军暂时没有能力从北面大规模进攻赤山军,助顾芝龙夺回郎溪城,宣州兵残部差不多会被赤山军夹逼在南漪湖以南的内线,王文谦此时真没有一点把握能肯定顾芝龙就不会屈服于岳阳及赤山军的武力之下。
真要是那样的话,南线的形势对楚州军就太糟糕了,可能是楚州军渡江以来,所遭受的最惨重打击了,也将引发一系列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现在他请求率八百骑兵赶往宣城,除了加强宣州兵抵挡赤山军的信心与实力外,还有就一点就是,即便他不能要求顾芝龙先将一部分家小送往丹徒充当人质,也要敦促顾芝龙立时斩杀落在他手里的韩文焕、韩道昌、韩钧等人,确保顾芝龙绝无倒向岳阳的可能。
能做到这一步,即便赤山军暂时夺走郎溪城,也不能代表楚州军在南线就一定失利了。
听王文谦说明这些,杨元演也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赵臻麾下骑兵拼到现在,就剩不到四百人还能继续作战,杨元演刚要从银戟卫卒调出四百人给王文谦带去宣城见顾芝龙,这时候有数骑探马从西南方向的山岭打马绕过来。
“郎溪城已被赤山军攻陷,但除了伤兵之外,赤山军的围城兵马并没有进郎溪城休整的意思,四千多残兵簇拥一批战械径直往南面的洪林埠方向而去此外,广德方向还有大股兵马正往郎溪城运动,将在一个时辰后进入郎溪城!”斥候顾不得喝一口水,带着冒烟的嗓子将南线的情报禀报给杨元演、王文谦知道。
“韩谦要接着攻打宣城?他从东线哪里还有兵力可以抽调?”杨元演阴沉如水的脸,这时候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赤山军之前就编三万人马,对郎溪发动突袭前夕,留有三千兵力在东线的九渡山、仙山湖,与李普那怂货所率的四千秋湖军防备湖州方向的动静,但除了在广德寨留下千余守备兵马,在短短两天时间内,韩谦差不多将近两万六千人的赤山军主力全部投入到西线三处战场之中。
可以说突袭郎溪城一战,韩谦已经将赤山军的兵力都榨干了。
赤山军两天激战,伤亡少说在八千人以上,剩下一万七八千的疲兵,七千在南塘寨,其在郎溪、洪林埠一线就一万多点的残兵、疲兵,韩谦凭什么接着打宣城,东面又怎么可能还有兵马给他继续往西线征调?
“韩谦未必是要急于强打下宣城,他第一步只要先堵住我们进宣城联络、会合顾芝龙的通道便行,”
王文谦这一刻内心充满着无力感。
是啊,韩谦怎么可能夺下郎溪城就心满意足?
是啊,赤山军展示出超群的战斗力之后,韩谦怎么可能坐看顾芝龙投效楚州军继续威胁赤山军的西翼?
韩谦这样人物,又怎么可能看不到打通宣歙通道之后,经饶洪袁三州连通衡州的战略意义?
王文谦苦涩的说道,
“赤山军与流民军无异,老弱妇孺不管健壮与否,都可以动员,而韩谦此时也仅仅需要多鼓动一批妇孺能助他多守两三天的城池就行了而过去我们所犯最严重的错误,就是严重低估了韩谦动员、组织老弱妇孺的能力……”
目前赵臻所部已是疲兵,伤亡也太过于惨重,士气低迷到极点,没有打崩溃已经极侥幸了。
杨元演麾下八百银戟卫卒虽然能战,但已经连续赶了近两百里泥泞路,倘若再接着赶一百里地,在宣城北面跟赤山军撞上,胜算又能有多少?
何况赵臻率残部撤往溧阳休整,韩谦便能从南塘寨抽调两三千能战之兵南下,到时候即便顾芝龙敢率宣城的五六千残兵出城作战,胜算又能有多少?
换作在昨天之前,王文谦会建议信王搏一把,毕竟银戟卫卒的作战韧性是普通精锐难以想象的,但是现在王文谦退缩了,他实在不知道衣衫褴褛的赤山军在韩谦手里还有多少潜力能够压榨出来。
这些贱命贱种,悍不畏死的凶悍劲一旦爆发出来,那便是难以想象的战力,就像当初的龙雀军,谁敢想象在守淅川时能扛住梁军精锐那么长时间的血腥围攻?
梅渚溪南岸这一场,赤山军伤亡比他们还要惨重一些,但即便如此,士气还极高昂,只是其将卒体力消耗太大,身体太弱,要不然这一仗必是他们狼狈溃败回溧阳。
这是战前谁能想象的?
只是此时不派兵去宣州跟顾芝龙会合,待两三天后,从南塘寨到郎溪城再到洪林埠一线,甚至南猗湖与鸡笼山之间的要隘都被赤山军牢牢的抓在手里,顾芝龙与北线的联络岂非就被彻底切断了?
难不成楚州军主力此时能够完全不顾寿州军及南衙禁军的威胁,将主力兵马悍然南移?
第四百三十章 短兵(五)
“第一都撤入南塘寨后,信王杨元演率八百精骑才抵达梅渚溪北岸,但随后没有滞留太久,而是护送赵臻所部残兵撤去溧阳城休整。除开十数斥候、探马从天印山西面绕往宣城外,斥候暂时还没有看到楚州军有大举南下与顾芝龙会合的迹象!”
日头西斜,韩谦站在残破的城头,听郭却汇报北线汇总过来的情报。
奚任、袁国维、冯翊三人守在韩谦身后,听到这消息,也都是松了一口气,这一仗打到现在已经是极其不易,要是还将持续下去,他们都担心赤山军能不能支撑得住。
韩谦沉吟片晌后,吩咐郭却说道:“将北线最新情报快马传报高绍、赵无忌,着第三都、骑营放缓进逼宣城的速度,临夜在夏渡河北岸择地宿营,分出少量兵马,在南漪湖西岸择地建立哨岗。在新的军令之前,暂时不宜强过夏渡河,小心宣州兵在夏渡河南岸犹有可能组织兵马反击……”
“我亲自走一趟,然后再将郭奴儿的尸首运来郎溪安葬。”郭却说道。
韩谦疲惫的点点头,示意郭却亲自过去传信也好。
驻守南塘寨的六千精锐,伤亡率超过四成;后续从东线调往南塘寨的援兵,伤亡率也将近三成。
肖大虎、林靖宗两人所部两千多兵马,在第三都兵围郎溪城后,全部赶到洪林埠参与对宣城援兵的拦截,打剩下不到千人。
骑营千余精锐,分散支援三个战场,最后拼剩下不到四百人。
追随他身边多年的家兵子弟郭奴儿,也在代表他赶往洪林埠督战时,不幸在夜战中颅骨被敌军铁箭贯穿英勇战死;除了郭奴儿之外,还有一名副都将级的高级将领施绩,也是最初随韩谦从叙州赶回金陵的桃坞集子弟,在增援南塘寨的战事里英勇牺牲。
第三都为攻下郎溪城,战死在郎溪城下的尸骸就超过两千具!
郭却等人与郭奴儿手足情深,要将郭奴儿的尸具送回来择地安葬,韩谦心痛也觉得应该如此。
看着女营护理兵正在城下收敛战死的将卒尸骸,韩谦这一刻内心悲痛之余,深处也是有着深深的侥幸,暗感楚州军此时要是派出更多的精锐兵力南下跟顾芝龙会合,他又必须进一步压榨赤山军的潜力进行拦截作战,实在不知道赤山军的元气到时候会被伤到何等的地步。
冯璋奉命从广德南诸寨临时征用的两千新兵,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兵甲,只有一杆狼牙筅,穿着草鞋,及时进驻郎溪城,这时候与冯宣会合后,登上东城楼来见韩谦。
看到城墙还有很多被火油烧焦的将卒尸骸没有收殓起来,冯璋也是唏嘘不已,没想到顾芝龙所部牙军精锐被骗出城后,攻打郎溪还如此的残酷、血腥。
幸亏是攻下来了,要不然后果还真难以想象。
当然,也恰是如此,顾芝龙所部牙军精锐事先被骗出城,才更显得关键。
要不然的话,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拿下郎溪城,而拿不下郎溪城,他们就必须赶在粮尽之前,攻入湖州,到时候又将是一场场艰苦卓巨的恶仗在等着他们。
不过这一仗过后,就像龙雀军熠然崛起,天下再没有谁敢轻信都是贱命贱种组成的赤山军了。
“顾芝龙还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啊,他在郎溪城里囤粮就有十一二万石,够我们狠狠的缓一口气了!”冯宣振奋的吸了一口气,将他刚刚到各处粮库粗步察看的情形禀报说道。
高绍率第三都还有些余力能压榨的四千兵马南下与赵无忌会合,第三都留下三千兵马,其中伤兵占到三分之二,由冯宣统领留下来,助韩谦留守郎溪韩谦也着他具体全面负责郎溪的军政事务。
好在冯璋及时从广德率领两千新兵赶过来,叫他松了一口气。
要不然的话,仅仅是看押两千七八百名俘兵,就叫他夜里不敢睡觉。
“顾龙芝在郎溪囤下这么多粮谷?”袁国维颇为意外的问道。
他倒不是不信,而有些震惊,但也更明白冯宣为何会说顾芝龙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郎溪守兵之前最多时也只有六千人,即便在城里筹备五六万石粮食,也足以供驻军充足供应一年。
顾芝龙在郎溪城里囤积了远超过他们所预估的粮食,意味着顾芝龙其实是想在楚州军与安宁宫杀得难分难解之时,将宣州所有的兵马都聚集到郎溪来,以彰显他在接下来的战局里举足轻重的作用与地位。
说来说去,顾芝龙就是想卖个好价钱。
顾芝龙的算计落到空处,而他们现在有了这十一二万石粮食的收获,再加一个月后广德旧县及郎溪秋粮收割在即,赤山军即便不再往郎溪以南的宣州中南部地区、往湖州境内扩张,三十万老弱妇孺也应该能支撑到年后。
这将到少能为赤山军赢得难为珍贵的三多个月的休整时间。
袁国维这些天都在韩谦身边,尤为深刻的知道以如此简陋的条件,却要护持这么多的老弱妇孺,还要尽极大克制的不掠夺平民及小户人家,是何等的不容易。
疏散到浮玉山北麓的妇孺,虽然从深山老林里能获得一些食粮来源,但分配的口粮还在太少了。一些老人更是暗暗将口粮让给年幼者食用,以致每天都有几十个老人因为严重的饥饿、浮肿病而死。
赤山军能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之下,保持昂扬的斗志,还成功夺下郎溪城,获得维持接下来三四个月相对充足补给及休整时间与空间,袁国维当然清楚这是何等的不容易。
如此辉煌的战果,可以说是完全靠将卒不畏死的血战拼出来。
此时,攻占郎溪,缴获兵甲近六千套,以及利用城内囤积的铁煤、皮料、布匹以及比广德寨条件要好的诸多作坊,赤山军的装备在接下来两三个月来也能提高一大截。
“顾兆的尸首用棺木收殓起来了?”韩谦问冯宣道。
顾兆是顾芝龙的次子,是郎溪城的主将。
虽然韩谦在攻城前下令要尽可能留顾兆的活口,但孔熙荣带着先登锐卒攻上城,双方将卒都杀红眼,顾兆也算是敢战,率领亲卫死守东城门楼不退,最后死在乱刀之下,身上被砍得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韩谦总不可能责怨孔熙荣他们不听命令,只是吩咐冯宣将顾兆的残尸用棺木收殓起来,然后将顾氏留在城内的女眷都保护性的关押起来,不令将卒骚乱。
“收殓起来了,周元和就在城下。”冯宣说道。
“将他带上来。”韩谦说道。
周元和乃是文吏,攻城最激烈时没有在东城门楼上。
顾兆战死之后,守兵便全线崩溃投降,周元和在县衙束手就擒,因此除了被擒时挨了一顿拳脚、打落几颗老牙外,却也没有受多严重的伤。
鼻青脸肿的被带上城墙,周元和却也颇为狼狈。
“这一仗,双方都打得太苦、太惨了,将卒急躁粗鲁,有失礼之处,还望周大人体谅。”韩谦看着周元和,平静的说道。
不管之前多看不起韩家的这个纨绔之子,但周元和还是知道“胜者王、败者寇”的道理,他只是不清楚韩谦此时将他拽到东城门楼来的意图,沉默着不吭声。
“虽然战前我下令尽量留下你与顾二公子的性命,但激战之下,刀箭无眼,顾二公子不幸战死,亦非韩某人所愿来,希望周大人见到顾大人后能代我致歉,”韩谦淡然说道,“明天我会派人护送周大人及顾宅女眷去宣城,周大人见到顾大人后,告诉顾大人以及宣城内的各家家主,我这人的耐心很有限,十天之内宣州没有切实的行动投效潭王殿下,投效湖南行尚书省,待他日我率赤山军精锐进逼城下,就不要怪我到时候放纵将卒屠灭全城的世家门阀!”
说到这里,韩谦也没有便示意冯宣着人先将周元和带下去。
看着周元和被人带下去,任荏问道:“顾芝龙有没有可能会被你吓住?”
“吓是未必能吓住,但他现在投附过来,多少还能卖个好价钱,再拖延两三个月,赤山军兵势愈强,他龟缩在黟山之内,能将自己卖给谁,又能卖什么价钱?”韩谦说道。
冯宣看了一眼袁国维,迟疑片晌,说道:“顾芝龙此时或许不甘愿投降,我们也未必要逼迫太急了……”
袁国维咳嗽了一声,说道:“我去城下看看去。”
此时若能叫顾芝龙投效岳阳,当然是更有利于当前的局势往岳阳倾斜,但顾芝龙实力没有大损,却要急于拉拢、招降他,那便只能允许他及宣州的世家门阀保留相当的实力加入岳阳,顾芝龙未来则将是岳阳的实权派人物之一。
而这一仗过后,顾芝龙及宣州的世家门阀即便投效岳阳,投效殿下,但对韩谦、对赤山军的仇恨只会更深,不可能轻易化解掉。
也就是说,韩谦打赢这一仗,他在岳阳内部所能获得的支持非但没能增加,反倒有可能针对他、反对他的势力得到增强。
冯宣话里的意思,实际是想等待赤山军得到充分休整跟加强之后,再兵临宣城城下,强迫顾芝龙无条件交出兵马投降、由赤山军全面收编宣州降兵、接管宣州的一切资源。
那才是对韩谦、对赤山军最为有利的。
袁国维觉得他实在不适合留下来参与这种话题的讨论,还是找个借口下城门楼再说。
“招降顾芝龙乃是殿下的旨意,我等不能有违。我们出兵打郎溪城,也是促顾芝龙投效殿下!”韩谦看着将要下城墙的袁国维,问道,“袁老大人,您以为呢?”
“以打促降,韩大人真妙策也,”袁国维听韩谦这么说,则是一笑,作礼道,“楚州军北撤了,张平大人应该会从南塘寨回来,我去城北看看去,顺便等张平大人回来这时候或许我与张平大人能在这事为岳阳、为殿下效些力,迎接韩老大人平安归来!”
袁国维自然不愿看到韩谦与三皇子起分歧,心想他与张平第一时间赶去宣城见顾芝龙,倘若能说降顾芝龙,并保住韩文焕、韩道昌等人的性命,或许便能消遣韩谦不宣而战、攻打郎溪所滋生的一些隐患,也能叫信昌侯及岳阳众人对韩谦出兵攻打郎溪一事无话可说、无可指责。
“那便劳烦袁老大人了。”韩谦朝袁国维还礼道。
“腆脸分韩大人的功绩而已。”袁国维一笑,便下城墙而去。
看袁国维离开,左右仅有奚荏、冯宣、冯翊等人,韩谦才又跟冯宣说道:“我不是不为叙州,不为诸多拼搏奋勇的儿郎考虑,现在最关键的是还不知道梁帝何时便能全面掌控中原的局势,要有可能还是要尽快将楚州军逐到江北去。要不然的话,淮寿等地尽落梁军之手,单独守长江,太难了守江必守淮的战略意义,我记得有跟你们提及过,目光要放远,不能计较一时的得失,要不然你我与那顾芝龙何异?要重视军事力量,要不怕展示军事力量,但也要记住军事力量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甚至军事力量的展示与使用只是为解决问题做更好的铺垫而已……”
“明白了。”冯宣闷声应道,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甘愿,但想到老太爷还在顾芝龙的手里,心想适应的妥协也是不得已之法。
韩谦心里一笑,梦境世界里太多的经验教训,他也是到这时有一些更深刻的体会,也不指望冯宣他们能比他理解得更透彻,学堂已经有雏形,大不了他多印些小册子,多??乱恍??/p>
这时候一骑快马从东边驰来,等其驰到城下,见是李遇身边伺候的一名郡王府卫,只见他此时在革甲外披着一件白麻孝衣,韩谦看到这一幕,心里微微一叹,一代名将李遇在广德寨阖然辞世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和谈(一)
在光线昏暗的水牢里,被棍棒杖打得遍体鳞伤的韩钧这几天是渡日如年,除了身上的剧痛外,外面稍有惊动,便胆颤心惊,还是担心震怒之下的顾芝龙随时会将他们拖出去大卸八块了。
他心里悔恨交加,恨自然是恨韩谦竟然狠心用他们为饵,悔则是悔他在太妃跟前伺候好好的,有太妃暗助,他何愁飞黄腾达,跑过来争这个虚名功绩做甚?
“哐”,听着铁栅门被人从外面狠狠的推开,韩钧心头一颤,看到夹道有十数甲卒走进来,他脸色更是灰败如土,看着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将走过来,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韩钧仿佛遭雷劈中一般。
“刺史大人有请三位韩大人!”军将站在牢门前,话是说得客气,但眼瞳透出来的厉色,是恨不得将这间牢房里的三人生吞活剥了。
韩钧只觉浑身僵直,这会儿瘫坐在地上,动都动弹不得,这就要将他们拖出去五马分尸吗?
“不知道顾大人是决定要将我们送给哪家?”韩道昌还算镇定,手脚都上了铁锁,艰难的挪到牢门前来,问道。
顾芝龙盛怒之下,虽然没有将他们推出去斩首,也没有将他们大卸八块,但这两天皮肉之苦没有少挨。
韩道昌一瘸一拐的挪步上前,大腿钻心的痛,都怀疑昨天挨了十杖,左大腿骨都已经被打裂开了。
不过顾芝龙既然没有杀他们,韩道昌却不担心他们现在就有性命之忧,更怀疑可能是韩谦那厮擅自对郎溪用兵此时已经被无情的挫败,而顾芝龙这次算是彻底与岳阳撕破脸后,再无转寰的余地也再无顾忌,此时应该在安宁宫与楚州之间做出选择,要将他们祖孙三代作为投名状或者说礼物送出去。
“老三家的小子应该已经拿下郎溪城了吧,”韩文焕剧烈咳嗽着,他身老体虚,经不住肉刑,顾芝龙暂时无意杖杀他们,因此他吃的苦头却是最少,这时候稍稍整理袍衫,走到牢门前,问那军将,“不知道是李侯爷还是监军使张平张大人到宣城了?”
“嘿嘿!”那军将只是冷冷盯着韩文焕而笑,没有吭声,示意左右将韩文焕、韩道昌、韩钧祖孙三人拖出大牢。
见祖父这时候竟然幻想赤山军已经攻下郎溪城后派人过来交涉,韩钧忍受着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剧痛,心里禁不住怨恨起祖父来,心想韩谦这厮狼心狗肺,记恨父亲与二叔对其父见死不救之事,大逆不道到以叔、祖为饵,引顾芝龙及牙营出郎溪城,即便有一丝可能拿下郎溪城,又怎么可能以他们的性命为念?
他们被带出水牢,在街巷夹道里左转右绕,走了一段路,被带到宣州刺史府前宅东厢的一栋偏院。
看到同样是被用刑打得血肉模糊的富陌父子,艰难的坐在大厅的一侧等候着,韩道昌待要问富陌知不知道这几天郎溪一事的战事发展如何,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来,转眼便看到张平、袁国维二人在数名甲卒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韩道昌愣怔在那里:赤山军真打下郎溪城了?
韩钧更是僵直如遭雷击,张平、袁国维的出现,意味着他最恐惧的事情不会发生,但是看到韩谦风光,他心里更是有着百倍的嫉恨在啃噬他的心。
这杂碎怎么可能攻下郎溪城了?
韩钧这一刻甚至都更想看到韩谦兵败身亡才好。
“韩老大人、韩大人、富大人受苦了。”张平、袁国维朝大厅里扫了一眼,走上前来给韩文焕、韩道昌、富陌等人行礼,说道。
“还好,还好。赤山军真是攻下郎溪了,楚州军竟没有派兵增援郎溪?”韩文焕还算镇定,只是对赤山军能攻下郎溪城还是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思来想去以为有可能是楚州军反应迟纯,没有来得及动作,才叫赤山军有机会拿下郎溪城。
韩道昌张嘴嗫嚅了半天,更是不知道该问什么。
“前天就攻下郎溪城了,楚州军也被拦截在南塘寨以北没能南下,”张平淡定的说道,“我与袁老大人昨日便进宣城见顾芝龙”
韩道昌、韩钧、富陌父子张了张嘴,看着张平,难以置信赤山军在两面都有精锐夹攻的情况下,还能夺下郎溪城,郎溪城的守兵得弱成什么样子,就守了一天多点时间?
韩文焕精神稍稍一振,问道:“这么说,顾芝龙答应投效岳阳了?”
“韩老大人乃是殿下所遣的特使,具体的招附之事,还得是韩老大人您老亲自来拿主意,这也是韩招讨使所坚持之事。只不过顾芝龙迟疑了一天,这时才同意我们先见韩老大人,”张平说道,又转富陌拱拱手,“这事牵累富老大人受苦了,但倘若能说服顾芝龙投效岳阳,富家的功绩,我们定会禀明殿下!”
“好说好说。”富陌冷淡的说道,他受无妄之灾被牵涉进来,差点性命不保,但心里再恼恨,此时又能说什么?
看韩道昌、韩钧以及富陌父子身边伤痕累累,想必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头,张平、袁国维坚持先召医师进来给他们敷上药,然后再耐着性子仔细将当前的形势说给他们知道。
楚州军虽然不断往溧阳城增援兵马,但短时间内并不担心他们有决心挥兵南下。
由于赤山军攻陷郎溪速度极快,湖州兵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
而在郎溪城被攻陷,意图南下的楚州军被击退之后,湖州兵非但未敢往仙山湖、九渡山一线增派兵力进逼,甚至还担心赤山军有可能对湖州的西线城池用兵,昨日放弃仙山湖南面位于浮玉山东北麓诸山环抱的安吉城,将驻守安吉的三千多兵马收缩回东面的长兴城。
这使得赤山军在东线的兵力也得以能任意调动去增援西线。
目前赤山军在南塘寨驻扎五千精锐兵马,而郎溪城粮草充足,韩谦将广德学堂的师生、一部分预备兵马、一部分女营、少年营将卒以及三处战场打下来的数千伤兵,总计差不多有近三万人兵马在这两天时间里陆续迁入郎溪城安置。
此外,韩谦还着高绍、赵无忌集结六千兵马,屯于麻姑山南麓、夏渡河北岸的小庙峰,距离宣城不到二十里,也封锁住宣城与北面的联络通道。
韩谦着张平、袁国维将周元和等战俘送归宣城,但要求顾芝龙十天之内做出降或不降决定,逾期则不再接受谈判,赤山军会考虑继续对宣州腹地用兵到时候即便不会立时强攻宣城,但切断宣城与南面诸县的联络,也足够叫顾芝龙难受了。
“十天便要顾芝龙投降?”韩道昌问道,“韩谦可有提什么额外的条件?”
“今天算是第三天了,韩招讨使说韩老大人、韩大人受殿下委派说降,一切都从殿下给定的框子里谈,他无权加以干涉。”张平说道。
韩道昌即便知道形势比人强,他拿自家那个该杀的侄子没辙,但此时也禁不住动气的质问道:“他用我们为饵,诱顾芝龙出郎溪,以便他对郎溪用兵,我们此时说什么话,顾芝龙怎么可能会信?”
“倘若韩老大人与韩大人乃是事前便晓明大义,为了以打促和、以打促降,才不惜以身为饵、诱顾芝龙上当,相信韩老大人与韩大人的话,此时还是有份量的。”室内仅有富陌父子,张平耐着性子诱导韩道昌说道。
“这竖子此时吝惜羽毛、吝惜名声了,但是他以叔、以祖为鱼肉的行径,真能瞒得过天下人?”韩道昌再好的脾气,这时候额头青筋气得一跳一跳的,近乎低吼的质问道。
韩钧气得眉头一跳一跳的,没想到他们被韩谦卖了不说,今天竟然还要替他遮掩十恶之罪,恨声质问道:“难不成我们被韩谦谋害,还不能出去诉苦了?”
张平、袁国维相望一眼,坐在一旁,暂时不去理会还在气头上的韩道昌、韩钧,跟韩文焕说道:“赤山军太艰难了,三十万老弱妇孺,每天的口粮婴童手便能抓下,每天都有好几十人浮肿饿死,不用计攻下郎溪,粮草都维持不了十天便要断尽,也断无可能说降顾芝龙。而此时赤山军得郎溪浪秣,兵势强盛,杀得楚州军不敢南下来攻,宣州北面的通道被封,顾芝龙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宣州兵此时还有万余精锐不说,还能继续招兵买马,赤山军真要来攻,就不怕硌了自己的牙?”富陌气鼓鼓的说道,“我可听说赤山军为攻打郎溪城,伤亡可不小啊!”
“是啊,赤山军这次伤亡是不小,但将卒用命,杀得楚州军不敢南下,杀得顾芝龙只敢龟缩于宣城不敢跨过夏渡河也是事实,”张平朝富陌拱拱手说道,“顾芝龙与诸家这次倘若不降,到时候赤山军不得已再来攻城,韩招讨使为弥补将卒惨重的伤亡,就不会再严加约束军纪。当然,富大人帮着劝说顾芝龙时,可以将话说得更狠一点……”
富陌脸色一白,被张平顶得无话可说。
自古以来,大战之后为奖励补偿将卒,纵兵大掠是常有的事情,而张平暗示韩谦到时候的行径有可能会更狠辣,难道要屠杀宣州的世家门阀?
富陌心想以韩谦的狠辣,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心想他富家目前算是岳阳的有功之臣,似乎没有必要为了一时之气,硬生生再站到岳阳,站到赤山军的对立面去。
此时的赤山军,已不再是战前他们眼里的那种衣衫褴褛、食不裹腹的乌合之众了啊!此时是赫赫威武的赤山军,是熠熠生辉而崛起的赤山军啊!
韩文焕沉吟良久,临了叹了一口气,跟张平说道:“此时想要说降顾芝龙,想要他放下对赤山军及韩谦的戒心,大概不可能说服他放弃兵权,韩谦这个也没有问题?”
“在殿下所给的框架之下,跟顾芝龙怎么谈,悉数由韩老大人、韩大人决定。”张平说道。
第四百三十二章 和谈(二)
李遇的遗愿是就地安葬于广德城外的山岭之间,信昌侯李普及李秀最终还是派人到广德城,与姚惜水、云朴子等人一起护送其父李遇的灵柩到四田墩。
李普、李秀打算在金钟岭择一灵穴安葬李遇,此时天气还颇炎热,回洪州的道路不知道何时能打通,只能暂时葬于异乡,或许等过上几年,再将遗骸取出,迁葬回洪州。
八月十二日,已经是赤山军攻陷郎溪城的第六天,也是李遇入土安葬的前夕,冯缭与袁国维赶到四田墩来吊唁。
张平、袁国维将与顾芝龙及宣州诸家谈判之事交给韩文焕、韩道昌之后,不仅他们很快就离开宣城回到郎溪,韩钧昨天也得以从宣城脱身,这次一起到四田墩来。
除了凭吊李遇外,韩钧更主要还是带着富陌、周元和二人过来见信昌侯李普,商谈顾芝龙及宣州诸家投效岳阳的事情不过韩钧心里怀着怨恨,没有进郎溪城,更没有去见韩谦,而是与富陌、周元和在郎溪城东跟冯缭、袁国维会合之后,直接往四田墩而来。
韩谦是兵多将广,但论及在岳阳的地位,信昌侯李普还是要比韩谦略高一头。
而即便不提韩谦擅攻郎溪城这事,顾芝龙及宣州诸家在韩文焕、韩道昌之外,也都更愿意与信昌侯李普谈判。
韩谦他也更愿意藏在幕后,希望由李普来主导更为具体的招揽议和的事情。
此时想想,信昌侯李普作为宣慰联络使,就有招揽纳附之权,韩文焕、韩道昌千里迢迢从岳阳赶过来,本身就颇为多余,只是谁事前能联想韩谦会心狠手辣到用其叔、其祖为饵这事上去?
四田墩虽说商埠繁荣,但早初以许家集为核心,加上四周的村寨,栖息繁衍也就两三千人。
秋湖军南撤,也带着两万多溧水县民挤入四田墩。
秋湖军攻占四田墩还不到一个月,之前所缴获及携带的粮谷还没有耗尽,两万多溧水县民日子都还熬得过去,许家集之内,诸家子弟都还能敷粉着翠、衣冠整饬,看上去有一种畸形的繁荣。
“侯爷与李都将真能吏也,竟然将小小的许家集整治得井井有条,非常人所能也。”李秀、姚惜水出寨迎接众人进许家集寨,韩钧看到寨子里的一幕,忍不住夸赞道。
韩钧过来后,就直接进了广德寨,还没有到界岭山东南麓位于金钟岭与悬脚岭之间的四田墩来,走进许家集,看到寨子里人头攒动,兵力进一步扩充到五千人规模的秋湖军兵容整饬,心想秋湖军怎么就没有拼杀一把,叫所有的风光都被韩谦这杂碎夺走?
面对韩钧的夸赞,李秀多少觉得有些刺耳,心想以郡王府的底蕴,要是连一座寨子都打理不好,岂非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李秀仅仅是目无表情的在前面带路,说道:“韩典军及诸位大人,请往这边走。”
姚惜水于岳阳留在太妃身边伺候,韩钧又是慈寿宫侍卫副统领,接触颇多,心里知道韩钧夸赞信昌侯与李秀等人治理许家集有方,并无讥讽之意,只是更不愿意承认赤山军的赫赫武功而已。
是啊,事前谁能想象韩谦带着一群泥腿子竟然能挡住宣州兵及楚州军的进援夺下郎溪城呢?即便赤山军在三个战场上的伤亡极为惨重,但从今往后谁又敢忽视赤山军的存在?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姚惜水都还没有能从深深的震惊里恢复过来。
曾几何时,韩谦虽说名声鹊起,但即便是更清楚荆襄战事及削藩战事内情的人,也都更倾向认为韩谦更擅长心机阴深的谋算,更倾向认为韩谦缺少身为一军之帅的雄浑气魄,在攻陷郎溪之前,没有人觉得不过是乌合之众的赤山军真正能有攻克坚城的实力。
甚至从韩谦征召奴婢入伍,与世家门阀为仇的那一刻起,姚惜水总觉得韩谦再如此跋扈嚣张下去,总有一天会栽一个大跟头,但她这一次又不得不失望了。
当然,在攻陷郎溪城之后,姚惜水内心更期待韩谦会恃功自傲、得意忘形,期待他对世家门阀的态度能更跋扈、强硬,却没想到韩谦在他最应该张扬、最应该跋扈的时刻竟然知道收敛起来了。
姚惜水心里笼罩着巨大的阴影,担心大楚的局势继续发展下去,一直都处于韩谦的引导之下,大哥还有没有可能取代杨氏成为江淮雄主,更不要说有朝一日能统兵北伐,将梁帝一族挫骨扬灰、报当年的血仇了。
…………
…………
“张平张大人他人呢?”在李秀、姚惜水将冯缭、袁国维、周元和、富陌、韩钧等人领着迎进灵堂侧面的偏厢房里,李普以为韩谦那个杀千刀不会出现,但张平怎么也该到四田墩来吊唁兄长。
姚惜水随李秀出寨迎接冯缭、韩钧等人就甚是困惑,心里想着义父张平乃是殿下及岳阳正式委到赤山军的监军使,韩谦不愿露面,也该是义父代表赤山军参与接下来的谈判。
韩谦姿态做得很低,满口说他绝不插手干涉谈判,但侯爷真傻了才会相信。
没有韩谦认可的谈判结果,他们是无所谓,但顾芝龙敢接受、敢认可?
今日的赤山军已经不同往昔了啊。
“张大人前往安吉接手安吉县事了!”袁国维解释说道。
“啊,九渡山的兵马没有调动啊?”陪李普在灵堂等候的陈铭升听这话是微微一怔,诧异的问道。
赤山军不仅成功攻陷郎溪,还将楚州军精锐压制在溧阳不能南下,兵锋之强,可以说是一时无两。
湖州刺史黄化担心位于湖州西侧、位于浮玉山东北麓诸山三面环抱之中的安吉县城,很容易就被进驻到九渡山与仙山湖的赤山军封住进出的口子,于郎溪城被攻陷的第二天,就将驻扎安吉的三千州营兵调走。
而在湖州刺史黄化放弃安吉县之后,这两天安吉县大大小小的乡族门阀,也都仓惶逃走,安吉除了中小贫寒平民外,差不多就剩下一座空城。
当然,他们这边也不清楚韩谦的态度,也没有敢随意派兵去占下安吉城,毕竟这时候也只有赤山军有资格去占据安吉县至少在赤山军兵锋最盛之时,谁都不敢跟韩谦起冲突,何况他们都知道韩谦真不好惹。
赤山军驻九渡山的兵马未动,也没有看到赤山军驻其他地方的兵力有往东线调动,陈铭升不知道张平凭什么去收复安吉城?
“张大人就带了几名随扈去安吉城,没有从九渡山调兵马随行!”袁国维说道。
不要说李普、陈铭升、姚惜水、云朴子等人了,一路随袁国维、冯缭、韩钧他们赶来四田墩的周元和、富陌等人,这时候皆是一惊,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平乃是宦臣,早年在宫中担任内寺伯中低级宦职,声名不显,后到三皇子身边担任内臣,之后又以内臣的身份,到武陵军、赤山军出任监军使,为人所知,但也没有什么特别能为世人记得住的功绩。
周元和、富陌在郎溪一战之前,都没有接触过张平,没想区区一个宦臣,竟然有这样的胆识!
虽说慑于赤山军的威名,湖州兵以及安吉县的乡族门阀,绝大多数人都从安吉城撤了出去,留下一座空城,但在场的他们几个人里有谁敢带着区区几人就进安吉城接管军政大权?
又有谁自信,仅凭着区区几人能将安吉此时乱作一团的军政之事理顺过来?
当然,张平倘若能在安吉站稳脚,成功接管安吉县事,对赤山军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意味着韩谦不仅能从东线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地盘,还可以进一步减少在九渡山、仙山湖的驻军,加强西线的军事实力,将楚州军死死的压制界岭山以北不敢南下!
云朴子瞥了信昌侯李普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张大人他此时却是尽心替韩招讨使办事呢!”
云朴子虽然早年在升州节度使府任监军使时,并不直接插手神陵司江淮分司的密谍培养,对神陵司在江淮地区的密谍名单以及暗中经营之事都不知细情,但这些天在广德寨,眼睛再瞎也早就识破张平的身份。
他这时候也忍不住嘲笑李普麾下明明有张平这样的人物,却不能笼络,反而叫其豁出性命为韩谦、为赤山军效力。
李普脸色阴沉,当着周元和、富陌等人的面,却也不便说什么,领着众人进灵堂祭拜过后,便着人安排周元和、富陌等人先到偏院休息,单留下冯缭、袁国维、韩钧等人继续在灵堂左首的偏厢房里说话。
李普也不跟冯缭打哑迷,也知道袁国维忠于殿下,而冯缭才是真正代表韩谦的人,说道:“冯大人,此地没有外人,韩招讨使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得给我们一个准数,要不然这事拖着没有办法谈下去!”
冯缭扫了在座的众人一眼,这时候也不再惺惺作态,当下便将韩谦的要求提出来。
顾芝龙是有野心,但他的野心目前仅仅还是想着在大楚获得更高的权位或者说权势,暂时至少还没有割地称雄的意图,更不要说其他有的没的。
要说之前判断顾芝龙绝无可能轻易投效岳阳,主要也是赤山军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还严重缺乏补给,被绝大多数人认定赤山军唯有往东,与湖杭的地方势力拼个头破血流,才有可能勉强生存下来。
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不觉得岳阳有决定大楚未来的可能,哪里会想着跟岳阳旗下的一群乌合之众,在金陵的南面合作?
然而待赤山军展露出锋利的獠牙,呈现出足够强悍的战力,让顾芝龙真正认识到三皇子杨元溥有登上皇位、统治大楚江山的希望与可能,让顾芝龙看到此时不做选择的严重后果,顾芝龙的投效并非是多难想象的事情。
再说了,顾芝龙从来都没有正式站到岳阳的对立面过,任何时刻投效岳阳都是来得及的,即便是这一次,也是顾芝龙中计,他都没有流露出明确的姿态。
不过,顾芝龙他要能真心实意投效过来,不再三心二意,也压根不用担心三皇子登上皇位之后会对他有什么秋后算帐,会对他言而无信。
真是一种毫无心理负担的选择。
只要楚州军或安宁宫不强势插手进来,谁都没有觉得招揽顾芝龙投效,会是多少艰难的事情。
而事实上到这时候,要谈的更多的,还是赤山军与投效过来的顾芝龙以及与信昌侯李普及秋湖军在金陵以南的军政权力、利益分配以及所要承担的军事政治任务等问题。
而在这个过程中,也要确保对顾芝龙有足够的制约,杜绝其有反覆的可能,同时让顾芝龙能有足够的安全感。
韩谦最为核心的要求,第一点是要与信昌侯李普联名请求岳阳同意将郎溪、广德、安吉三县单独划出来,在宣州、湖州之外设立制置使府,以安置赤山军二十多万家小;而龙雀军原兵户家小等,待收复金陵之后,再迁回桃坞集安置便可。
宣州投效之后,便将与广德、郎溪、安吉同属于湖南行尚书省治下,暂时不管安吉县,之前从广德、郎溪两县逃出去的民众,重返广德、郎溪,索回田宅,韩谦没有借口不许。
不过,韩谦要是许了,那赤山军将卒的授田及家小安置等事,便会半途而废。
为解决这个矛盾,韩谦考虑韩家之前在宣州有十四万亩田廉价转售给诸家,他作为第三房独子,有充分理由赎回其中三分之一的田宅。
此外,冯家在宁国、宣城等县有十七万余亩田宅在皇陵案时充公,目前主要都是州县所属的公产。
韩谦要求宣州将这两部分田宅拿出来,用以安置战前从广德、郎溪逃出去的大户人家,以解决宣州投效岳阳之后有可能会产生的田宅纠纷,也使得赤山军在广德、郎溪的授田、家小安置等事得以延续下去。
除此之外,韩谦所划定的第二点要求就是要李普率秋湖军西移,收并宣州兵之后,从宣城往西北方向做出进逼之势。
而至于李普与顾芝龙之间怎么妥协,在宣州兵收并到秋湖军之后,他们之间的权力如此分配、制衡,韩谦那边就不会加以干涉。
韩谦也相信以李普的小心谨慎,不用担心秋湖军会遭受到顾芝龙及宣州诸家的反噬。
“金陵事变,道勋公受暴刑惨死,然而临刑时犹挂念战祸之下民不聊生,招讨使此来金陵,也是为了道勋公的遗愿,待此间事毕,招讨使还将返回叙州服丧守孝,请诸公勿以为念!”冯缭临了说道。
信昌侯李普打死都不信在收复金陵之后,韩谦会老老实实交出兵权退回叙州继续守孝去,但又不得不承认韩谦提出的两点要求,并不算太过分,甚至对他们也颇为有利,相当于是将后续招揽之事的主导权,交到他手里。
冯缭还有事赶回广德寨去,剩下来的事情交给信昌侯李普与袁国维、韩钧、姚惜水、卫甄、李秀、陈铭升等人商议去。
“你们怎么看?”李普看向卫甄、姚惜水、李秀、韩钧等人,虽然他知道袁国维忠于殿下,但袁国维、姜获跟韩谦走得太近,他不再信任袁国维。
“赤山军伤亡颇重,急于休整,这才希望秋湖军收并宣州兵之后,能顶在前头吧?”陈铭升琢磨片晌,迟疑的说道,“这事却也没有什么不可,但顾芝龙会同意宣州兵残部并入秋湖军吗?”
楚州军精锐两次受挫于破兵烂甲、一堆泥腿子组成的赤山军,此时被压制在溧阳不敢南下,这叫陈铭升对楚州军及信王的畏惧大减,也暗暗后悔赤山军攻郎溪城期间,他们也应该主动出击的,要是此时也能夺下一城一地,颜面便能好看许多。
收并宣州兵,秋湖军便能正式扩编到一万五千余众,驻扎到宣城或宣城稍北一些的位置,与赤山军并立,成为真正能影响金陵局势的存在,不要说陈铭升了,李秀、李碛、卫煌等将都有跃跃欲试之心,但问题是顾芝龙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吗?
“宣州兵并入秋湖军之后,使顾芝龙出任指挥使便是!”信昌侯李普大度的说道,“天佑十一年,顾芝龙还在浙南领兵与闽军作战,我得承认他来指挥秋湖军,应该比我要得心应手……”
针对韩谦划定的条件,李普琢磨着他与顾芝龙要如何妥协才能达成一致,又能彼此放心信任,最佳的方案就是他顶替顾芝龙接任宣州刺史,然后将州治迁到更南侧、靠近黟山深处的宁国城。
这样他就可以要求顾芝龙及诸家将家小迁到宁国城保护起来。
这样就能确保顾芝龙不会有反复。
而宣州兵并入秋湖军,本身在兵力及将领、武官数量上,宣州一系居多,顾芝龙顶替他出任秋湖军都指挥使,基本能确保顾芝龙实实在在掌握秋湖军的指挥权,不用担心会为李秀、陈铭升两员副将所架空。
而作为一镇之主帅的都指挥使,官职、权柄都要高过州刺史,毕竟从前朝以来,广置州县,大楚的州跟秦汉时期的州,完全不是一个概州。
大楚五十余州,州刺史乃是由五品上、四品下的文武将吏迁任。
至于杨元溥在岳阳提出的世袭国公之赏,李普现在已不想再提及,他相信顾芝龙便是知道这事,也没有脸这时候讨要世袭国公的封赏。
郎溪失陷与否,前后形势对顾芝龙来说差距极大。
而李普此时愿意交出兵权,除了他作为宣慰联络使,还保留有对秋湖军的节制之权外,更主要的是成功招揽顾芝龙及宣州兵,将铺平对歙饶两州以及洪州刺史、豫章郡王杨致堂,招揽的道路。
这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他也并不想将后续更为重要的招揽之功,都给韩文焕、韩道昌父子赚去。
他才是正牌的宣慰联络使啊。
“韩氏在宣州的田宅,这次无偿拿出三分之一出来进行置换,以安顿赤山军的将卒家小,也没有问题?”姚惜水瞥眼看向韩钧问道。
韩钧咬着后槽牙说道:“没有问题。”
看韩钧的神色,李普猜测这事韩谦应该事前就请张平或袁国维跟韩文焕沟通过,得到韩文焕的首肯。
这些田宅当初是韩家得先帝指示,廉价转售宣州诸家接手的,换得的财货主要也是资助三皇子对潭州的用兵,事后以原价赎回自然不成问题,只是金陵事变时局变幻莫测,没有来得及去做罢了。
而韩文焕再年迈休衰,毕竟还是一家之主,他都首肯了,韩谦作为韩文焕的一脉嫡孙,愿意分割三分之一的田宅进行相应的置换,当然也没有问题。
不过,姚惜水在这时候问韩钧这个问题,大概也是想确认韩道昌、韩钧并没有因为韩谦的强势而屈服于韩谦吧?
分裂的韩家,终是大家所乐见的局面,要不然那真是太叫人头痛了。
至于韩文焕嘛,他此时都七十六岁了,经过这一番的折腾,李普相信他大概也是没有几年好活了吧?
李普又与卫甄、陈铭升等人商议诸多细节,确认无虞,问袁国维:“袁老大人觉得如何?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我便着卫大人去请周大人、富大人过来商议大事。”
“诸事皆请侯爷从权处置。”袁国维心里微微一叹,知道为尽可能联合诸多力量,为尽可能快的平复金陵乱局,韩谦及赤山军做出多大的妥协,眼下只要李普能与顾芝龙尽快谈妥条件,达成韩谦所期待的目标,他当然不置可否。
周元和、富陌过来,听李普说及收并诸事,也觉得问题不大,但终究他们还得赶回去,由顾芝龙来拿主意。
李普临了又请卫甄与韩钧陪同周元和、富陌去宣城见顾芝龙,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事给敲定。
而只要顾芝龙首肯,他便直接率秋湖军进驻到宣城北的鸡笼山,之后等岳阳进一步的旨意,将名份之事确定下来,然后再派人进歙州、饶州、洪州……
第四百三十三章 碑文
“天佑十七年八月初十二,汝丧之七日,吾作文衔哀致诚,以告汝之灵:郭姓少年,名奴儿,乃巢州含山县人氏。天佑八年时巢州为梁军所侵,万户家舍皆毁,郭奴儿与父母兄弟随十数万巢州民渡江避祸,父死途中,随母及兄妹乞食金陵。天佑十二年,其弟饿殍倒毙道侧,郭奴儿与其母体弱力微,仅以枯枝刨坑葬之,然弟尸为野犬创食。为护幼弟尸骸,郭奴儿体弱如孩童,徒手奋与七八野犬相搏,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犹无畏也。我路遇之,着瘸腿家兵周山收养其兄妹为义子义女,始为吾家之子弟也。郭奴儿时年十四,瘦如孩童,初为家兵子弟之长,诸子皆不服,与之相争,然其性志坚韧,无畏艰难,习文字、刀弓及兵事皆速,年余诸子咸服,为吾之臂助……江东招讨使、叙州刺史韩谦于郎溪书其碑,使后人铭记其事!”
韩谦最终还是遵循郭奴儿战前留下来的遗嘱,将他安葬在洪林埠驿道西侧的矮坡上,那里也是他在夜战中箭牺牲之地与郭奴儿一同安葬于此的,还有战死于石佛石西隘口的九百六十七名赤山军将卒。
碑文乃是韩谦五天前所作的祭文,也是郭奴儿战死头七之日书于郎溪城,然后着林宗靖亲自赶到洪林埠找到石匠,刻于墓碑之上。
这一天,周元和、富陌、卫甄三人陪同韩文焕、韩道昌、韩钧乘车从宣城前往郎溪。
一行人穿过夹于石佛山与麻姑山之间的隘道,途经洪林埠,看到道侧新墓所树的碑石足有一人之高,韩文焕坚持要下车,众人走到高碑前,才知道这里是韩家家兵子弟、赤山军参事、缙云楼掌案执事郭奴儿之墓。
碑文除了记述郭奴儿的生平,成为韩家家兵子弟的缘由,也写了洪林埠拦截战的惨烈。
“这一仗真是惨烈啊,也是诸多将卒用命,才有当前之局面,殊为不易啊!”韩道勋站在碑文,与富陌、周元和、卫甄等人说道,“都说道勋家的小子文采不入流,但此等文字平实真挚,也可以说是上品。”
“韩招讨使文韬武略自是上流,才堪为殿下之师!”听韩文焕这么说,富陌、周元和等人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节的附和道。
而看韩文焕如此从容淡然的样子,卫甄心里却有些糊涂了:韩文焕以身为饵,诱顾芝龙出郎溪城,难不成真是事先商定好的?
虽然于洪林埠拦截宣城援兵、于郎溪陷城,于南塘寨拦截楚州军,赤山军将卒战死超过五千人,受伤者更众,但那一仗,顾芝龙手下的嫡系牙军精锐伤亡殆尽。
这也是顾芝龙能这么快决定接受议和条件、投效岳阳的一个关键原因。
在赤山军表现出超乎想象的战力之后,顾芝龙就怕他自己咬牙不降,富氏等乡族门阀却受不住蛊惑与威胁而在背地里捣鬼,最后叫他竹篮子打空落得一场空。
李秀昨日已经率一千五百名秋湖军精锐先行进驻到鸡笼山东坡。
为表示诚意,顾芝龙昨日已经将其父尚文盛在金陵升任户部侍郎的尚仲杰、楚州派往宣城联络的信使耿晋山以及其他与楚州军、安宁宫牵涉颇深的人员十数人都扣押起来,并着幼子顾知易押送到李秀处置,同时留仅年十七岁的幼子顾知易在李秀军中任参军,实为人质。
今日除了使周元和、富陌二人护送韩文焕、韩道昌、韩钧、卫甄等前往郎溪外,顾芝龙还将宁国县事委于富陌之子富耿文,为随后的宣州兵收并秋湖军以及李普接掌宣州刺史、州治迁宁国等事做铺垫。
顾芝龙投效岳阳,宣州兵收并入秋湖军,到这时候算是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实际操作阶段。
韩谦也下令高绍、赵无忌分批将兵马撤回到石佛石西北麓的洪林埠驻防。
看着老父子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与周元和、富陌等人谈笑风生,韩道昌心头却是抑郁。
当然,他心里再怨恨韩谦以他等为饵,引顾芝龙咬钩,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但在赤山军的赫赫战功之前,又能当着他人的面公然去说些什么?
非但不能说什么,他们还得咬牙认定韩谦事前便与他们定下调虎离山、以战促和的计策,是他们自己大义凛然、以身为饵去宣州的。
虽然韩道昌他也能因此赢得一些虚名,但心里的感受却像嘴中硬生生塞了一团屎,还要满脸堆笑的咽下去。
…………
…………
过了中秋的溧阳城,黄昏时下了一场雨,身穿长衫的王文谦站在廊前,还是感觉到一丝凉意侵体而来,疑是错觉,抬看风吹过院墙,树梢头竟然有几片零碎的叶子吹落下来。
今年的秋寒要比以往来得更早,似乎也兆示了今年的冬季要比往年更寒冷。
“大人,这仗是真没办法打了吗?”殷鹏走到廊下,他刚刚着人誊写王文谦草拟进呈信王的条陈,看到王文谦在条陈里对江淮地区接下来形势发展的预判,多少有些触目惊目,没想到王文谦对未来的预判会如此悲观。
这时候院墙外传来一阵萧萧马鸣。
在过去七八天时间里,溧阳以及溧阳北面的金坛,又从京口调来两万多人马,他们在南线聚集差不多三万的精锐兵力。
然而这并不能叫王文谦有丝毫的振奋。
随着秋湖军的西进,韩谦及信昌侯在界岭山西麓到宣城北,则也聚集两万五千人的能战之兵。
此时攻防之势逆变。
之前在河谷野战中,他们以略占优势的兵力都未必击溃赤山军,这时候即便倾尽三万兵马南下,又有几成把握能从赤山军手里攻下南塘寨、郎溪城以及秋湖军李秀所部驻守鸡笼山东麓的庙河埠?
何况他们一旦举兵南下,南北线的衔接必将拉得狭长,脆弱的侧翼将完全暴露出来,又怎么就能断定南衙禁军能保持足够的冷静,不会狠狠插入他们防御空虚的中线,令他们首尾难以兼顾?
虽然此时的安宁宫是不可能跟他们打硬仗、拼消耗,但是看到机会能相对轻易将楚州军击溃并逐出江南,安宁宫又岂会轻易放过?
而在赤山军进袭郎溪期间,湖州刺史黄化非但没敢从东线进攻赤山军,在看到赤山军攻下郎溪城,表现出来的战力之强超过想象之后,甚至还将湖州西面、被浮玉山东北麓诸山三面环围的安吉县城拱手相让。
然而在赤山军在占得郎溪、安吉之后,韩谦并没有继续表现出太咄咄逼人的势态,甚至还迅速化刚为柔,藏身幕后,使信昌侯李普的人及其祖父韩文焕、叔伯韩道昌等人出面,继续代表岳阳招揽顾芝龙及宣州乡族门阀,以达成以打促和的目标。
在招揽条件里,还单独提出要以韩、冯两家在宣州的田宅,置换从郎溪、广德两地逃亡的大户人家的田宅,以缓和与世家门阀的尖锐矛盾。
这在之前是绝不可能被世家门阀接受的条件,但在赤山军展示强悍武力、攻占郎溪城之后,成为岳阳攻略金陵不可或缺的一环,也许各方更多的只是需要一个能保住颜面不失的台阶能下吧?
这其实并不令王文谦感到意外,毕竟韩谦真正厉害的还是他的审时度势及过人的权谋啊,可惜了,楚州军接连错过能制衡住韩谦的两次关键机会。
赤山军已然成势,韩谦又怎么可能会让他们捕捉到第三次机会?
而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顾芝龙还咬牙不投效岳阳,对一心仅想着保住既有利益的湖州刺史黄化来说,他也是绝不可能主动从东线进攻赤山军了。
而从今日所传来的情报看,顾芝龙应该是下决心投效岳阳了。
虽然顾芝龙多少有些被打残了,但这依旧是直接决定未来大楚局势发展方向的一个大事件。
这不仅意味着宣州兵与秋湖军、赤山军合流并入岳阳,也意味着南面的歙州、饶州,乃至据洪袁二州观望形势的杨致堂会很快做出选择,也意味着赤山军与东线的湖杭地方势力,关系会进一步缓和下来,在郎溪、广德一线立足更稳。
目前三皇子的胜算直线飚升,黄化等湖杭地方上的实权派,即便不立时做出选择,也不可能跟韩谦、跟赤山军尖锐对立起来。
而在得宣州归附之后,赤山军的粮秣危机暂时得到缓和,无需再去掠袭湖杭,黄化等湖杭地方势力所感受到的来自赤山军的威胁,自然也随之大减。
在收并宣州兵之后,岳阳在南线能集结四万兵马,他们甚至都不用主动出击,只需要用重兵守住宣城、郎溪、南塘寨一线,然后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说降歙州、饶州以及洪州的杨致堂等势力身上,形势就将彻底往岳阳倾斜。
在等打通从衡州到宣州的陆路通道之后,再着杨致堂从洪州统兵北进与李知诰率兵从鄂州东进夹攻江州,到这时候除池州之外的江南西道近二十州的地盘与人马,都将落入三皇子杨元溥的手里。
到这一步,这仗往下还要怎么打?
现在对楚州军最好的选择,就是趁实力没有大损之前,以最快的速度退到江北去,让寿州军及南衙禁军能放手与岳阳军拼个两败俱伤。
这也是王文谦写入条陈最为关键的献策。
“殿下会接受大人的建议吗?”殷鹏颇为担忧的问道。
他知道只要十万楚州军还在长江南岸觊觎着金陵城,安宁宫根本就不可能腾出手出兵进攻南线的赤山军及秋湖军,更不要说将主力兵马调到千里之外的江州,压制岳阳军主力的东进!
“或许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吧……”王文谦抬头看了看院墙外的远空,幽幽一叹说道,心里想世间有几人真能在春风得意之时进退自如,何况还要放弃好不容易占到手的润苏常三州?
第四百三十四章 长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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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岳阳,正是秋高气爽之时。
“好,好!”
姜获刚拾阶走上承运殿前的长廊,便听到大殿抑制不住的喝好声,笑盈盈让到一边,叫沈漾以及一路上思绪有飘飞的王琳先进大殿,说道:
“韩大人、李侯爷的信报午前从宣州传回来,赶着豫章郡王派世子杨帆后脚踏进岳阳城,这时候殿下将信使袁大人、韩钧召到承运殿,要他们二人将韩大人、李侯爷用计攻打郎溪、招揽顾芝龙的详情,说给他与豫章郡王府的世子听也亏得这次是袁大人与韩钧亲自赶回岳阳来,将诸多细节都说得清楚。”
“豫章郡王府的速度真是不慢啊!”沈漾那么一本正经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揶揄豫章郡王杨致堂一句。
姜获微微一笑,心想韩谦、李普是在跟顾芝龙谈妥所有的投效条件后,才派袁国维、韩钧赶回岳阳传报喜讯,而豫章郡王杨致堂的长子杨帆能赶在同一时间抵达岳阳,说明杨致堂在得知赤山军攻陷郎溪城的消息之时,便已做出选择。
虽然谈不上雪中送炭,却也要比锦上添花好看一些,这也就怪不得殿下会待豫章郡王府的世子杨帆如此亲热了。
“沈大人,你们先到一步了啊?”郑榆、郑畅二人联袂而来,看到沈漾、姜获等人,兴致高昂的招呼道。
远远看到韩道铭与张潮走进广场,郑榆、沈漾、郑畅也都不急着进大殿,而是站到大殿之前等韩道铭、张潮过来,一起朝韩道铭拱手行礼,说道:“韩家前有虎子韩谦坐镇江东,令安宁宫及楚州无计可施,后有韩老太公不坠大楚张仪之美誉,谋得顾芝龙及宣州诸家投效岳阳韩家满门皆名臣啊!”
一干人等热情洋溢,好像以往对韩谦的强烈不满及那么多的微辞,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不曾存在过似的。
…………
…………
午后杨元溥吩咐一名小宦,将豫府郡王世子杨帆进献的礼物,特地送一份到长信宫来。
这名小宦被青阳郡主喊住,学着杨元溥在承运殿内与豫章郡王府世子以及其他诸位大人的语气,将大殿之内一派热情洋溢的气氛,仔细的描述了一番。
大殿里一名嬷嬷站在青阳郡主的身边,笑着说道:“豫章郡王府的世子,口口对殿下以叔王相称,但我刚刚远远看到他那张脸,却是比殿下还要老上好几岁呢……”
“豫章郡王杨致堂乃是先帝长兄之子,都快五旬年纪了吧,郡王府的世子年纪又怎么会小?”青阳看向杜七娘问道,“阿七,你可听说过这杨帆多少岁?”
“我都没有怎么听人说起豫章郡王府的事情,郡王府世子年岁几何,却是不知。”杜七娘刚刚被青阳召进大殿,才理清楚是怎么回事,说道。
“小侯爷确实是要比殿下大上六七岁,今年应该都二十五岁了。”杨元溥派来的小宦站在一旁回道。
青阳走到杨元溥吩咐小宦送过来的礼物前,从钿金朱漆盘时挑了一枚水润透亮的羊脂玉手镯,将杜七娘拉过来,将手镯戴到她皓白似雪的手腕上,说道,“你的手腕真是漂亮,这枚玉镯子合该是你了。”
“谢王妃赏。”杜七娘有些不确定的看了青阳郡主一眼,语气平静的谢道,没有青阳所期待的那种欣喜。
杜七娘性子是率真、清淡些,平时有闲暇时间,更喜欢醉心钻研医术、苦读医书,但人生经历那么多的坎坷、起落,心思又怎么可能不通透?
杜七娘在潭王府,现在虽然差不多算是长信宫的专任女宫,但清阳郡主在正式成婚后,有两名她自小信任的蜀宫女官专程陪嫁到岳阳来,特别是韩谦擅往金陵夺李普兵权之后,青阳郡主对她就明显疏远了。
在长信宫里,所受拘束大了起来,兼之林海峥、冯缭等人又都随韩谦前往金陵了,她的信息就变得比较闭塞。
杜七娘现在才知道昨天有信使赶来岳阳,通报韩文焕老大人成功说服宣州刺史顾芝龙投效岳阳之事。
加上豫章郡王杨致堂派世子杨帆到岳阳来,潭王府上下都洋溢于热情洋溢的欢乐气氛之中,但杜七娘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杜七娘这时候见青阳郡主赏赐玉手镯,心里琢磨着有什么事情叫清阳郡主对叙州的态度又微妙改变,但她也没有多嘴试探什么,更没有不知分寸的肆意亲近青阳郡主,收入手镯后见没有她什么事情,便告退返回平时起居的班院。
“这妮子的心思始终落在叙州呢,收下这么好的一枚镯子,性子还那样冷淡。”一个中年嬷嬷站在青阳身后,看着杜七娘离去的身影,皱着眉头说道。
“她兄弟母亲妹妹都在叙州,受韩谦之恩也重,要是一枚镯子就能让她忘乎所以,这样的货色,这长信宫里还不够多吗?”青阳绝美的眸子里锁住一丝寒意,却对杜七娘冷淡的反应却不甚在意。
她初至岳阳孤立无援,,杜七娘受杨元溥之命派来服侍,当时无论是大兄在渝州需要叙州的支持,还是她被迫向韩谦妥协,都叫她待杜七娘也颇为亲近。
不过,除了成婚后杨元溥同意她将两名自幼贴身照顾的蜀宫女宫留在长信宫里,她身边有亲信人手能用外,这时候更有一些不利她与韩谦的污言秽语在潭王府内外|阴暗的角落里流传着。
她能猜测到极可能是慈寿宫那边在捣鬼,但这种私底下阴暗角落流传的谣言,她不可能站出来辩说什么,只能加倍的注意避嫌。
韩谦擅往金陵夺李普兵权,潭王杨元溥事后不得以予以认可,外人或许猜不透杨元溥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天天在枕边看着,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待韩谦征召奴婢入伍、许以赏田之诺,之前一些看待叙州态度相对中立的势力,如张潮、张瀚等人也发生极大的转变,甚至听到连郑晖都对韩谦所作所为都有微辞,她就毫不犹豫将杜七娘踢到一旁。
这时候渝州与思州杨氏联合夹攻婺僚人也取得关键性的进展,对叙州所造战械战船的依赖也大幅下降。
只是谁能想到形势变化会那么快?
韩文焕以身为饵,诱顾芝龙率牙军精锐回宣城,然后韩谦率赤山军攻陷防备空虚的郎溪城,最终促使顾芝龙投效岳阳,甚至愿意将家小子嗣都交到信昌侯李普手里为质。
虽然整个过程跟岳阳当初派韩文焕、韩道昌等人东进招揽,在细节上有些出入,但顾芝龙到底投效过来!
静山庵一役,信王杨元演胜得那么干脆利落,那时候岳阳士气低迷,一度都倾向以为江淮、江东等地很快会落入楚州手里,当时要不是顾忌影响太恶劣,对左右龙雀军的士气伤害太大,甚至都考虑直接召回信昌侯李普等人,将桃坞集兵户家小都抛弃掉。
谁能想象韩谦到金陵之后,两三个月间,看似极无理的几步应对,竟然能从根本上逆转上金陵外围的局势?
宣州兵合并到秋湖军也已经进入实施阶段,仅仅还有一些事情,比如于郎溪、广德、安吉三县设立制置使府,调整秋湖军及宣州的文武将吏等等,还要等岳阳这边做最后的确认。
豫章郡王杨致堂遣世子杨帆入岳阳求官,以便能代他效命杨元溥跟前,而同时杨致堂又以体弱多病为由,请求辞去洪州刺史、洪袁行营兵马使等职,荐李遇长子、临晋侯李长风代之,这意味着岳阳对杨致堂的招揽,也获得实质性的进展,可说整个大楚的形势已经彻底往岳阳倾斜过来了。
赤山军、秋湖军固守宣州,袁洪两州又与岳阳连为一体,那接下来洪州以西饶歙二州,以南抚吉赣韶诸州的归属,都不过是传檄而定的事情了。
相比较安宁宫此时掌握寿巢舒江池滁及京兆府等七州之地,信王杨元演掌握楚扬泰苏润常六州,岳阳在豫章郡王杨致堂的投效之后,将很快能掌握十九州的人丁、粮谷等资源。
要是岳阳众人这时候还对三皇子杨元溥最终登上大楚天子的皇位没有足够的信心,那也太不乐观了。
现在最令人头痛的问题,大概是杨元溥现在就在岳阳继位登基,还是等攻下金陵城之后再继位登基吧?
虽说杨致堂的归附,将直接改变岳阳与安宁宫及楚州的力量对比,但谁都不能否认韩谦在金陵外围所做的艰苦而卓有成效的功绩,起到至关重要的催化作用。
青阳心里也很清楚,不管杨元溥心里对韩谦没有事先知会一声就前往金陵擅夺兵权之事是否心存芥蒂,但表面上那个令人敬服的“韩师”又回来了。
而韩谦擅自征召奴婢入伍等事,也就变得更无足轻重了,只要负面影响不继续扩大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