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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五章 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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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宅明居堂前,一阵风过,树叶??洒落,昭示着深秋时节将至。

    “韩谦大逆不孝,为诱顾芝龙咬钩,不惜用我与二叔、大父为饵,我、二叔以及大父事前皆不知情啊!韩谦心里记恨旧事,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我与二叔啊!”

    大殿之上袁国维在旁边,韩钧只能统一口径叙述用谋攻陷、逼和顾芝龙的诸多事,但他心里的怨恨怎么都消不掉,好不容易捱到家里,怎么可能不一吐为快?

    “啊?”韩端官职低微,但今天也被特地召入殿中参与大宴,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比想象中更复杂,没想到韩谦狼子野心竟然比想象中还要阴狠!

    “我知道了,”韩道铭面沉如水,没有太多的变化,仿佛这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盯住儿子韩钧以及侄子韩端,说道,“此事我们韩家人知晓便行,对外不得再泄漏半分!”

    “为什么?”韩钧不甘心,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低声吼叫,“我们受点委屈却也罢了,难不成还要让太妃、殿下都蒙在鼓里吗?”

    “太妃、殿下想知道自然便会知道这事,但此事绝不能是我们禀于太妃、殿下知晓,”韩道铭按住太师椅的扶手,说道,“此时的殿下,需要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韩师’,需要一个对岳阳尽心谋事、用事的名将谋臣,同时殿下这一刻需要对韩谦展示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你在这时捅破这事,难不成就能在殿下、太妃面前讨得了好?”

    “孩儿知道了!”韩钧咬着后槽牙点点头,表示知道里面的厉害,现在不管怎么说,都要以收复金陵、辅佐殿下继位登基为要,其他矛盾都是次要的,他在这时为这些事纠缠不清,便是不识时务。

    “大伯,形势不会一直如此?”韩端问道。

    “不错,”韩道铭点点头,说道,“至少在殿下回到金陵继位登基之前,你们都给我将这事烂到肚子里!那几个跟着去金陵的家兵,谁敢在背地里胡说八道,都给我往死里打!”

    “知道了。”韩端点点头,又问道,“韩谦的妾夫人,刚在叙州生下一子,满月酒没有来得及派人去道贺,百日时要不要准备一份厚礼?”

    “这倒未必,”韩道铭摇了摇头,说道,“倘若他终有一日功高震主,成为汉皇之韩信,我们也没有必要跟着遭受敲打……”

    …………

    …………

    “神陵司这些年养了这么多人,竟叫竖子得名,而这小子当年都还在你们的掌握之中呢!”

    慈寿宫的大殿深处,太妃王婵儿的声音幽幽传来,透漏着不加掩饰的嘲讽意味。

    春十三娘坐在锦榻之旁,眼神阴翳看着坐在对面锦榻之上的宫使吕轻侠。

    太妃王婵儿当年虽然是江淮分司无足轻重的一个角色,但今日身为太妃,而待岳阳大军攻陷金陵城、杨元溥继位登基,她则将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

    说句实话,拥有她这样的高贵身份与地位,谁甘心在这时候屈居他人之下?

    这也将使得她们越来越难以叫王婵儿言听计从。

    面对王婵儿的嘲讽,吕轻侠却是毫不为意,轻语说道:“宣州屈服了,杨致堂及洪州屈服了,接下来便是收附饶歙及抚吉赣韶诸州,距离殿下返回继位登基的日子,也应该不远了。到时候,殿下作为文韬武略、战功赫赫、平复安宁宫叛乱、降服信王的大楚天子,太妃想想殿下的声望将高到何等地步?更不要说麾下谋臣名将济济一堂,宗室有杨致堂、杨帆父子相辅,文武将吏沈漾、郑畅、郑榆、张潮、韩道铭、韩道昌、韩谦、李知诰、郑晖,而张蟓、杜崇韬这些早就成名的人物也都应该会相继效忠殿下跟前。到时候殿下就算还有耐心会容几个妇道人家隔道帘子坐在背后指手划脚,只怕沈漾、杨致堂这些人也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了。而现在不要看郑家、韩家都仰仗于太妃您,但他们其实是最无所谓的,到时候只要殿下不夺得他们手里的好处,他们是变得最快的。当然了,他们手里的好处,也是郑家、韩家男儿血肉拼出来的,不都是太妃赐给的,说不定他们这时候都腻烦太妃您了呢唯有我们这些最没本事的,失去太妃您就一无是处的人啊,是最看不得太妃您失势,是最看不得太妃您有朝一日再无对朝堂指手划脚的资格。我们这些人才是真真切切巴望太妃您好啊……”

    太妃王婵儿脸色阴晴不定,她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冷嘲热讽下去,但她这些年宫禁之中担惊受怕的日子造成偏执尖刻的性子,却也叫她的隐忍与阴沉心机远超常人。

    是啊,岳阳现在洋溢着热情欢乐的气氛,但这也意味着溥儿的声望、权势日益尊隆,待返回金陵,掰着脚趾头也能想到,即便溥儿不提,沈漾这些老匹夫也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推翻岳阳此时所暂行的太妃与潭王并尊之制。

    到时候她能指望郑榆、郑畅、韩道铭、韩道昌他们吗?

    很显然是不行的,郑家、韩家早初是借着她,想着压住沈漾、韩谦等人一头,待局势稳定下来,郑家、韩家要战功有战功,要声望有声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又掌握兵权,他们哪里需要为她,跟沈漾、杨致堂这些人当对手?

    “殿下跟太妃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自然知道太妃的不易,知道太妃对他的好,但也要防备太多人在殿下跟前摆弄是非,”吕轻侠继续慢条丝理的说了一番话,才站起来说道,“我与春娘便不再打扰太妃歇息了……”

    春十三娘随宫主走出寝殿,看着通入班院深狭的夹道,压着声音说道:“看似太妃被说服了,但她的脾气也确是越来越急躁了,恐怕……”

    “没有什么恐怕的,韩钧不是回来了嘛?这次不要放他离开岳阳便是了。”吕轻侠轻声说道。

    “啊,宫主也看出蛛丝马迹了啊,我没能确认,都没敢胡乱说。”春十三娘微微惊讶的说道。

    “食髓知味之后,她便会更明明白白的知道被锁入深宫的滋味,可不是那么容易熬的,”吕轻侠眼瞳掠出一丝寒芒,说道,“我这两天就不在太妃面前露脸了,省得讨人烦,你要告诉太妃知道,顾芝龙、杨致堂投附过来了,三路兵马进逼金陵的大势已然成形。李侯爷可以不用跟韩谦在宣州争权夺势,信昌侯府目前也没有谁能在岳阳有足够声望统领东征大军,但岳阳这边的东征大军,也应该要保一个副帅的位置!”

    “柴建在邵州调不回来,李冲、周数、周元声望都不够,待岳阳组建东征大军,难不成要用李知诰任副帅?”春十三娘迟疑的问道。

    “不管前面有多大的误会,李知诰毕竟是李侯爷的养子,他对大家总是有情分的,而殿下目前对他也足够信任。”吕轻侠轻描淡写的说道。

    …………

    …………

    大宴过后第二天,杨元溥还特意将李知诰从鄂州召回,在承运殿召集众将吏,讨论如何回复韩文焕、李普、韩谦以及杨致堂等人的书函,这也直接决定岳阳下一步的战略取舍。

    将安吉、广德、郎溪三县单独划出来设立制置使府,以安置赤山军将卒及家小,这除了表彰赤山军将卒的功绩,除了将韩谦征召奴婢入伍授其田的影响控制在有限范围之内,也能进一步巩固岳阳在金陵南翼的局势。

    这一点只要宣州及溧水等地的世家门阀没有意见,岳阳这边便不会有意见。

    沈漾、郑畅、郑榆等人都主张取消赤山军、秋湖军的旗号,另设立广德军制置使府,下辖左右广德军,使韩谦出任广德军制置使,兼左广德军都指挥使;使顾芝龙出任右广德军都指挥使,使信昌侯李普出任广德军制置副使兼宣州刺史,使张平出任监军使;同时遣使者传令歙饶两州刺史率州营并入右广德军,接受顾芝龙的节制;另使韩道昌担任歙州刺史,富陌担任饶州刺史。

    宣歙饶三州暂时皆受广德军制置使府的节制,以便韩谦能节制调动这三州的兵马及粮谷,继续从南翼保持对楚州军及南衙禁军、寿州军的有效牵制。

    对李普在广德一路屈居韩谦之下,信昌侯府留在岳阳的周元、李冲等人以及太妃都没有表示什么异议。

    而豫章郡王杨致堂的请辞,当然只是以退为进的政治把戏,岳阳众人也不可能真会趁机夺杨致堂的军权。

    更何况杨致堂乃是三皇子杨元溥的堂兄,是宗室代表人物,他的投效也将会叫三皇子杨元溥的继位变得更名正言顺;更不要说杨致堂在洪袁二州聚集的三万兵马,将直接大幅增加岳阳军的兵势。

    沈漾、郑畅、郑榆等人商议,主张设立江西招讨使府,辖江洪袁赣抚吉韶七州的军政大权,使杨致堂出任江西招讨使及江西诸行营都总管,使临晋侯李长风出任江西招讨副使及江西诸行营副都总管兼洪州刺史,使郑畅南下到洪州担任监军使。

    江西诸行营军合并洪袁赣抚吉韶六州,共编四万兵马,沿鄱阳湖西岸往北进逼江、池二州。

    而岳阳这边作为大本营,自然也要动员起来。

    沈漾、郑畅、郑榆等人主张设立沿江招讨使府,郑榆以行枢密使兼领招讨使,李知诰为招讨副使、沈漾为监军使兼沿江转运使,以左龙雀军、五牙军为骨干,并征郎潭黄辰鄂衡邵七州地方兵马,沿长江往东,进逼江池舒滁诸州。

    由于郑榆、沈漾等人近期都要与李知诰一起前到鄂州筹备兵事,岳阳行尚书省的官职也将做出相应的改变,一是韩道铭接替沈漾出任行尚书省左丞及行户部丞,与出任行尚书省右丞的张潮,共同主持岳阳的政事;一是郑晖接替郑榆出任行枢密使,以右龙雀军为主力,与担任岳州刺史及岳阳兵马司使的张瀚共同负责岳阳这一根基之地的防务。

    豫章郡王世子杨帆将留在岳阳出任武德司副使,与武德司使陈德,共同负责潭王府的宿卫事务。

    而像李冲、郑兴玄等青年将领,以及在削藩战事投附过来表现勇武的辰州洗氏子弟洗射声、洗射鹏等番将,以及苗勇、高隆等投附将领及所部兵马,都将抽调出来,同时还包括韩谦在叙州的嫡系,兵马副使杨钦及所部水营一千将卒、三十艘大小战船,都将编入沿江招讨使府的序列。

    沿江招讨使作为岳阳兵马的主力,计划编八万兵马。

    大势已经彻底倾向到岳阳这一边来,不要说杨致堂了,岳阳这边郑榆、郑畅、沈漾等皆知兵政之事,在如此决定大楚之命运的关键时期,投入怎么可能还会缩手缩脚?

    而在自平灭马氏,潭王杨元溥经营湖南已经快有一年的时间,同时又由于削藩一战推进极为顺利,对地方生产的破坏程度极为轻微。

    除了南线柴建麾下保留一万精锐防范撤守永州的叛军外,除了岳阳保留两万机动兵力外,此时动员八万兵马东进,无论是兵员还是粮谷、兵械、战船等诸多方面都没有太大的压力。

    荆州之张蟓、襄州之杜崇韬,岳阳此时也无需去招揽,而是直接下令使张蟓所部西移,使杜崇韬出襄州城,率部进入北面的方城防线,除了防备蜀军及梁军可能会有的异动之外,也是叫张蟓所部、杜崇韬所部主力,离岳阳远一点,。

    现在张蟓、杜崇韬投不投附已经无所谓,毕竟合广德军制置使府、江西招讨使府、沿江招讨使府,岳阳便能集结十六万大军,甚至还有余力进一步招募兵勇,目前只要张蟓、杜崇韬老老实实不要有其他异动,不对岳阳有什么拖后腿的威胁就可以了。

    再说了,就算张蟓、杜崇韬上表投附,岳阳现在也不可能将防备梁军及蜀军的边军都抽出来去进攻金陵。

第四百三十六章 分兵

    九月上旬的宋州睢阳城外,秋风飒飒而过,已经零星黄叶自树梢头飘落,叫人感受到秋意已浓。

    城外成千上万的将卒摇动旌旗,欢声雷动。

    残破的城墙之上残火还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火油与柴木、尸骸混在一起燃烧后留下来的刺鼻焦糊味。

    被旋风炮撕开的豁口,仿佛城池之上触目惊心的创口。

    视野拉到近处,到处都是残断的兵戟弓矛,箭支密茬茬的插满皆是巨大裂纹的夯土城墙,残肢断臂、身上插射箭矢的尸体,倒伏在城墙之上,城墙坍塌的缺口里,栽倒在宽逾十数丈的护城壕之中。

    为克服睢阳城高险的城墙以及宽阔的护城壕,进攻一方在东城门外,征用数万精壮民夫,顶着密如蝗群的箭矢、飞石,硬将一筐筐土运到城下,将宽逾十数丈的护城壕沟填平,堆出一条宽逾数丈的斜道,直接填到跟城头垛墙一样高,使得成千上万的悍卒,能够从这条斜道直接杀上城头。

    一个多月来,为修筑这条登城坡道,无数平民被箭矢射死,被飞石砸死,尸体也便直接填入斜道之中,增加斜道的高度,而双方在这条斜道战死的将卒,鲜血将整条斜长近三百步的登城坡道都浸染得发黑。

    “陛下,你看!”一员骑将策马径直从亲卫严守的阵列前驰过,到大帐近前才翻身下马,然后将马背上驼着的一具尸体直接扔到地上,激起一阵飞尘,那员骑将单膝跪到朱裕的跟前,说道,“陛下要捉冯廷锷的活口,但末将带着人杀入冯廷锷住的院子,这厮命部将把他的妻妾及幼子冯延章及两个不足十岁的孙儿都缰绳勒死,然后拔剑自刎,没能逮到活口,真是可惜啊……”

    身穿锦披褐甲的朱裕站在大帐前默不作声,雷九渊走前一步,看见冯廷锷的尸首颈项间留下豁大的创口,衣甲都已经被鲜血染透。

    冯廷锷乃是追随梁太祖开创大梁基业最为倚重的骑军将领,与秦师雄、高继海、韩建并称的大梁名将,在朱裕篡位前,曾任枢密副使、汴京马军都指挥使,也是大梁禁军骑营的最高统领,其女乃博王妃,一直以来都是坚持博王夺位的最为有力的坚持者。

    韩建为其侄韩元齐所杀,冯廷锷又自刎身亡,奠定大梁基业的四大名将已逝其二;原魏博节度使秦师雄虽然奉诏入汴京出任枢密使,但每天纸醉金迷、歌红酒绿,生怕稍有逾越便遭来杀身之祸,唯有高继海一身伤病,此时抱着病弱残躯还坚持在中牟城抵御晋军南袭。

    大梁老一辈到这时也算是将星凋残了。

    而宋州睢阳这一仗,前后鏖战近三个月,双方将卒死伤逾六万众,即便追随冯廷锷的叛军死伤比玄甲都要惨重得多,但损失的始终都是大梁的精锐,伤的都是大梁的元气。

    韩元齐、陈昆、荆振等人骑马驰来,在大帐前下马参见新帝朱裕,说道:“除了少数残军约七八百人突围逃往陈州,与博王会合后,冯廷锷所部这一仗算是全歼了接下来大军挥师陈州,陛下或许能赶在年前班师回汴京了。”

    “不,”朱裕这时候思绪才陡然收回来,摇头说道,“陈昆率部留守宋州,招揽流民恢复垦耕,元齐你与荆振即刻率部前往徐州……”

    “徐州!这时候大军前往徐州?”韩元齐、荆振皆疑惑的问道。

    徐州防御使司马诞,献表效忠之后,便将家小亲族数十人都送入汴京任职居住,徐州兵马的忠心应该毋庸置疑的,而短时间内他们不应该趁胜追击,彻底消灭博王朱?退守陈州已不足两万人的残部,彻底将大梁所有的州县都纳入到汴京的统治之下吗?

    怎么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要给博王朱?以喘息之际,却要将主力兵力调往东线?

    难道司马诞将子嗣送入汴京为质,是有意用瞒天过海之计,表面归顺汴京之时,实际另有什么野心?

    朱裕摊开手,将一封秘信递给之前专心支持攻城作战的韩元齐、陈昆二人看。

    “顾芝龙投效岳阳,杨致堂随后便倒过去了,他也转太快了吧?”韩元齐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他们的进展已经够迅速了,哪里想着大楚内乱这时候也这么快就出现平息的兆头。

    “顾芝龙投岳阳,宣州兵与赤山军、秋湖军合流后,意味着信王杨元演及安宁宫在南翼都彻底失去主动权。杨致堂手下虽然没有精兵强将,主要也是天佑帝虽然用宗室,但也刻意防范着宗室有人坐大,但杨致堂审时度势的本事却是不差,与杨恩、杨涧乃是杨氏宗室三大主柱,非杨泰那个老家伙能及,”朱裕袖手站在大帐之前,说道,“这诸事意味着鄱阳湖、洞庭湖以及赣江、湘水、沅水沿岸二十余州,在未来两三个月内都将并入岳阳。一切要是顺利的话,杨元溥大概能在十月底之前完成新一轮的兵力调备,到时候其三路兵马计有十六七万人众,杨元溥很可能会在年前就能兵临金陵城下了……”

    “我率部前往徐州,是要迫使杨元演尽快从江南撤兵,使安宁宫能腾出来手与岳阳兵马自相残杀?”韩元齐问道。

    “希望能来得及吧。”朱裕叹道。

    “或许来不及吧?”

    作为统领承天司的都尉将军,荆振对楚国内部的形势、兵马部署以及诸州县地方势力的心态,更为了解,说道,

    “顾芝龙、杨致堂相继投附,岳阳招揽歙饶抚吉赣韶诸州大概只需要一封檄书便成,岳阳也预估十月底之前能完成新一轮的兵力集结,并无夸大之处,而李知诰、高承源所部甚至都可以不用等大兵集结完成便可提前对江州用兵。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宁宫粮秣又紧缺多时,防御部署根本没有办法做那么大的调整啊,顶多聚兵于金陵的西翼抵挡岳阳兵马,但也难以持久。我们为何不继续让杨元演留在长江南岸,反而强迫他们撤到江北岸?杨元演是要刚愎自用些,但治军用兵绝对不弱,楚州军即便最终会败,但也能让岳阳兵马元气大伤吧?”

    南衙禁军及寿州军在西线的江州、池州目前总计都不到三万兵马,防范岳阳兵马东进。

    在杨致堂投附之前,虽说岳阳能在鄂州、黄州集结四五万兵马,但很显然是不敢轻易去强攻江州的,现在形势则彻底不同了。

    不仅岳阳能最大限度的动员兵马前往鄂州集结,同时杨致堂十月底之前极可能在江州以南集结到四万多兵马北进,到时候小小的江州,怎么抵挡十二三万兵马从两面夹攻过来?

    即便楚州军第一时间选择北撤,十万兵马以及大量的物资,也不可能三五天就完全撤完,到时候真正能留给安宁宫调整部署的时间,可能都剩不到一个月?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安宁宫又怎样才有可能做到无视南线韩谦、顾芝龙所部的牵制,而将大批的精锐兵以最快的速度调往江州,破坏掉岳阳主力兵马进逼金陵城下的作战意图?

    楚国的形势逆转太快了,快到不要说他们了,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安宁宫都措手不及啊!

    “是啊,我们此时逼迫楚州军北撤,只会促使湖杭地方势力见风使舵、也随之很快投向岳阳吧?”韩元齐想来想去,他此时率蔡州军主力移驻徐州,只会叫形势更有利于岳阳,更有利于杨元溥,俄而又忍不住感慨说道,“不过说起来,事前还真是谁都没有想到韩谦纠集一群乌合之众,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逆转了金陵外围的局势呢。”

    “韩谦这人也太强了,六月之前,谁能想过岳阳还有这样的机会?”陈昆忍不住感慨道,他一度也是判断楚国的形势要比他们大梁混乱得多,哪里想到赤山军这么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竟然会发挥出如此大的作用?

    杨致堂这孙子也太没有原则,太没有坚持了啊,他们原本还指望杨致堂能有更大的野心,将楚国的形势搅得更乱一些呢!

    “杨元演并非没有遏制赤山军坐大的机会,实际上有两次极好的机会,都错过去杨元演到底还是太刚愎自用了。”雷九渊沉吟说道。

    雷九渊承认韩谦是厉害,但从目前收集来的情报,也表明韩谦没有强到完全不可节衡的地步。

    “不,”朱裕微微摇了摇头,负手说道,“有王文谦相助的杨元演绝对不弱,只是韩谦太强了。元齐率蔡州军主力去徐州,是能助杨元溥更轻易夺得金陵,但杨元溥此儿继位楚帝,还不放在我的眼中,天下能真正威胁我大梁者,除了从北面打得晋军没有招架之力的蒙兀人外,大概也就韩谦吧。韩谦在宣州北收拢三四十万老弱妇孺,便叫楚州军、安宁宫束手无措,我们不能给韩谦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三四十万老弱妇孺啊。”

    “啊!”韩元齐、陈昆、雷九渊、荆振等人皆是一怔,没想到陛下如此安排,最根本的目的竟然是阻止韩谦有充足的时间去消化聚拢到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的老弱妇孺,甚至不惜直接出兵逼迫楚州军主力撤回北岸,助杨元溥以最快的时间收复江南地区。

    经朱裕点破,雷九渊、韩元齐、陈昆、荆振等人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龙雀军、赤山军无一不是从一群乌合之众的泥腿子,转变变成令天人下瞠目结舌的精锐战兵,但赤山军的包袱太重太大,又在金陵的卧榻之侧,只要他们能助杨元溥以最快的时间收复金陵,助杨元溥以最快的时间将江南地方世家门阀势力聚拢到麾下,到时候楚国君臣,怎么都不可能容忍韩谦在距离金陵仅百余里处扎下根基的,也有能力强迫韩谦交出赤山军的兵权来。

    更不要说杨元溥此时对韩谦已生猜忌之心。

    而倘若时间往后拖上一年半载,又或者岳阳军的主力,被杨元演打得元气大伤,那真就是一切都难说了。

    “除开这些,我大梁兵马也需要时间休整啊!”朱裕接着感慨的说道。

    韩元齐转头看着远处睢阳城上下残尸累累,知道接连诸战,大梁的元气伤得极重,情势实际上比楚国还要严峻一些。

    不仅仅是大军打到现在伤亡也颇为惨重,需要休整,更主要的是中原地区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入冬了。

    他们暂时也没有能在一个月内完成剿灭博王朱?残部的把握,到时候风雪交加,将卒攻城将变得更加艰难,不确定的因素也会大增。

    而相比较以往大军攻入荆襄、寿淮等地,可以就地征粮,纵兵大掠,以解决相当一部分的补给问题,目前他们在境内作战,不仅将卒的粮谷要从其他方面转运过来,还要负担起安置赈济难民的责任,进入大雪封路、封河的寒冬,粮秣供应也将变得更紧张。

    之前持续多年的征战以及近一年内大梁内部自相残杀,晋军近一年也从中牟、魏博、河东等地加强对大梁的攻势,大梁所承受的压力极大,也确实需要时间去缓一口气。

第四百三十七章 时不待人

    “这日子都快淡出鸟来了哥,你说大人什么时候会带着大伙儿北进润州啊?信王都熊回江北了,润州就那几个败军之将,这时候不打他娘娘个熊,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实在不行,咱们打进湖州成不成?哥,你说大人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进入十月中旬之后,天气转凉,瑟瑟北风吹拂来已杂夹几分刺骨的寒意,韩豹养好伤后,体强力壮,袍子里仅穿了一身填以草絮的麻布薄袄,却也不觉得寒冷,坐在草垛上子,嚼着草根跟他哥韩东虎说话。

    从攻陷郎溪城到今天都过去两个月了,全军将卒都在休整、操训,四田墩东侧悬脚岭的山坳子里,在开垦坡地梯田、开挖煤窑的基础上,九月中旬又着手兴建五座围龙屋。

    韩豹论功当提拔为副队率,但是他养好伤归营,先被踢到学习班,受了一个多月的煎熬,好不容易学会歪歪扭扭能写自己的名字,勉强将《梁楚形势初解》、《围龙屋修筑要领》、《野外地形勘查的几点注意事项》、《操典及旗语简编》、《乡屯组织概述》等几本油印小册子里的字都磕磕巴巴的认个七七八八也只是会读还读不齐,更不要说写了然后便被派到四田墩东面的西岭乡担任巡检佐吏,整天跟顽劣难训的少年、泼辣剽悍的妇人打交道。

    西岭乡虽然还有三百多成年男丁,但都是赤山军挑剩下来的,面黄肌瘦,瘦骨嶙峋,难以承担过度繁重的体力劳作,乡里的重活还是性情泼辣的健壮妇人充当主力,只是跟妇人要比带着健壮男儿冲锋陷阵复杂多了。

    整个西岭乡要开挖煤窑、要开垦坡地梯田、要造围龙屋,要组织健妇少年搞秋训,要组织乡营操练,要组织妇孺采集草絮缝制寒衣,还要推荐积极分子进学习班在韩豹看来,谁疯了才想着积极进学习班每天的事情极其繁琐,韩豹就有些熬不住了。

    不要说跟提刀弓冲锋陷阱相比了,他都觉得以往在尚家当奴婢时不用绞尽脑汁应付那么多事,也要比现在的日子舒服一些。

    看到他哥带着一队哨骑经过西岭乡返回许家集乡去四田墩在许家集乡之外,还分设了四个乡韩豹便忍不住凑过来打听消息,想着什么大军东进,叫他哥将他调入营伍,死也不留在这里干这鸟佐吏。

    韩豹熬不住,韩东虎心里还熬得慌呢。

    在世人以为在成功攻击退楚州军、攻陷郎溪城、逼降顾芝龙之后的赤山军,在体整过来后很快便会有更积极、更多的军事作为,实际上却非如此。

    从八月下旬宣州兵与秋湖军进行实质性的合并以后,韩谦便对赤山军便进行新的整编。

    三个步甲都,每都最高时都编有九千将卒,但新的整编过后,每都仅保留三千战兵,三千辅营兵;此外,骑营扩编到一千二百精锐,侍卫营恢复五百人编制。

    也就是八月底过后,赤山军仅保持一万一千人不到的主力战兵、九千人规模辅营兵。

    而扣除攻陷郎溪战死及伤重不治而亡的将卒外,前后还差不多有四千多伤卒在伤愈后退出现役。

    这些伤卒原本应该成为赤山军最精锐的战力存在,韩谦却弃之不用,对外的说法是他们已经做出应尽的牺牲,除非广德、郎溪、安吉三县受到大敌进攻,不然不会动员他们。

    而除了接替在秋湖军撤走之后四田墩的防务外,赤山军主力战兵主要集结于界岭山西南麓的南塘寨、石碛山以及郎溪城,便未曾有过大的调动,更不要说往北或往东湖杭境内组织大规模的作战了。

    九月中旬大梁蔡州军东进徐州,迫使信王杨元演率一部分兵马北撤楚州去守根基之地,不管怎么看,这时候都应该是赤山军越过界岭山北进寻找战机的良机。

    然而除了前期安排四千多伤愈将卒陆续退出现役,韩谦到九月中旬趁着军事危机进一步缓解,则将一批武官以及九千辅营兵都分派下去,扩大在界岭山南麓、浮玉山北麓开垦坡地梯田、开采煤铁、砍伐木材、烧制石灰的力度,还于九月中下中旬同时开工修筑三百余座类似小型城垒的围龙屋,差不多是争分夺秒的进入全面建设时期。

    像韩豹这样一大批基层武官,在经过初步学习便被分派到三县所属的诸乡担任佐吏、屯长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界岭山南麓修筑大量的围龙屋,更为主要的是在郎溪、广德、安吉三县置换出二十余万亩田地、两万余间屋舍,目前远不足以安置那么多的老弱妇孺。

    三百余座围龙屋,将新造三万余间屋舍,也只能勉强叫总数高达三十二万之多的赤山军将卒及家小,在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渡过第一个寒冬。

    九月中下旬奉岳阳令旨正式成立广德军制置使府,赤山军整体改编为左广德军,而收并宣州地方兵马之后的秋湖军,则整体改编为右广德军。

    此时相比较左广德军沉默、低调,右广德军则积极以东庐山、浮山、天印山、鸡笼山为界,往西北方向寻找战机,对南衙禁军进驻到溧水、平陵的兵马进行袭扰,以小积多的扩大战果,甚至还颇有成效,甚至饮马采石、当涂的沿江地区。

    这时候,对韩谦的妥协、沉默,赤山军内部甚至都有不少的争议,几乎隔三岔五都有好几拨将领武官跑到韩谦跟前来请战,但都被韩谦压制下去。

    跳得特别欢的将领武官,甚至都被韩谦“无情”的踢到大大小小的运输队里。

    饶、歙两州紧随豫章郡王杨致堂之后,九月上旬就正式上表投附,两州刺吏皆以参军事都将衔亲自率州营及少量壮勇,编入右广德军,参加对溧水、平陵、当涂等地的袭扰,积极无比,似乎要将以往对三皇子压抑太久的忠心,在夺取最终胜利之前释放得更彻底、更热烈一些。

    韩道昌、富陌二人分别出领饶州、歙州。

    这也意味着从叙州到宣州的陆路通道彻底打通。

    虽说从叙州到宣州北部的郎溪城,有驿道相通,但两千余里的驿道途经浮玉山、黟山,横跨鄱阳湖南翼的丘陵区,要翻越罗宵山脉北支的武功山,要横跨湘水两岸的绵延山岭,要翻越雪峰山,才能抵达叙州黔阳城,一路有驿道相通,也可以说坎坷之极。

    这是一条即便是军中精通锐卒,都至少要走上一个月的艰难道路,更不要说还将从叙州运送大宗的物资进入宣州了。

    不过,韩谦还是组织了三十余支,每支五六十人规模的学习班运输队,着他们远道赶往叙州。

    那些爱折腾、不服管训的武官将卒,都踢到学习班运输队,一方面以奚发儿等人为首,带着这些人实地进行侦察反侦察、地形勘测的考察学习,另一方面韩谦等不及水路打通,必须要赶在十一月之前,从叙州运一批高附加值的货物进郎溪。

    虽然饶歙两州的投附,以及这两州与宣州都暂时合并到广德制置使府的治下,韩谦身为广德制置使,总揽大权,能调用三州十九县的人马物资,但除了宣州北部有相对平阔的耕地外,三州的其他县都位于浮玉山或黟山内部,仅有少量的溪谷或河谷平原能够利用来耕种。

    三州十九县总人口不足八十万,耕地却不足五百万亩,还以山田旱地居多。

    以当世的生产力水平衡量,宣歙饶三州十九县的生产力规模,都远未能赶得上润州所属的六个县。

    三州十九县,即便短时间内想要充分供给逾五万兵马的物资消耗还是颇为困难,更不要说韩谦还奢想着要额外抽出大量的物资保障滞留于广德三县、远远超过三县承载力的近三十万老弱妇孺。

    不搞学习班,甚至说没有相当长时间的学习跟积累,绝大多数作战英勇的将卒,哪怕是提拔到队率一级的基层武官都搞不清楚,要保障三十多万老弱妇孺能安然渡过寒冬,不出现大规模的非正常死亡,是何等艰难的任务。

    即便以湖州刺史黄化为首的湖杭地方派,态度也进一步软化下来,默许广德军制置使府派人进入湖州、杭州采购粮谷、布匹等物资,甚至也完全没有囤积居奇,要在价格等上进行刁难的意思,但问题是韩谦还得要拿相应的物资或财货去交易才行。

    目前岳阳虽然同意安吉、广德、郎溪三县单独划出来安置左广德军将卒及家小,但问题在于三县能置换出来的田宅仅二十万亩、屋舍两万余间,仅能勉勉强强安置英勇战卒及身受重伤或致残的八千户将卒及家小,总计都占不到左广德军将卒及家小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十。

    而除开两万左广德军主力及辅营兵将卒,补给可以从军饷里进行开销,不足部分甚至可以进一步向岳阳申领,从洪袁等州调拔,但扣除掉已安置掉的将卒家小以及在编的将卒,还有二十六七万人的老弱妇孺,需要广德军制置使府自筹自支。

    宣歙饶三州目前仅受韩谦的暂时节制,所征用的物资,照当初所约定的,也只保障左右广德军四万将卒的补给消耗,额外二十六七万人老弱妇孺的物资保障,只能是韩谦从郎溪、安吉、广德三县范围内额外征收赋税,又或者从叙州抽调钱粮进行解决。

    二十六七万老弱妇孺,以每人每天八钱的最低标准,保障物资供给(包括吃食、屋舍及寒衣),一天就是二百二十万钱,一个月就是六千六百万钱,一年就是近八亿钱,也就是八十万缗钱。

    而大楚长期以来,每年除开州县所各截留部分,能运入金陵,由度支使司进行统支的岁入,都保持在三四百万缗钱之间。

    冯家能积攒四五百万缗钱的家财,是庞大宗族数代人掌握江淮财源之后的积攒,即便如此,抄没其族之后,天佑帝都狠狠的吓了一跳。

    在当世,每年八十万缗钱的缺口需要广德制置使府自筹自支,是何等恐怖的数字。

    郎溪、广德、安吉三县,除开第一批安置下去的将卒家小及田宅外,另辖有人口十一万、耕地六十万余亩,将所有杂捐口赋摊入田亩,一年大约能征得钱粮不足七万缗钱,但哪怕将三县及诸乡巡检维持自身运转的开支控制到最低限度上,能余五万缗钱上缴到制置使府进行统支,就已经是极限了。

    目前最大的好处,就是地方生产没有被摧毁,与湖杭地区的贸易通道也打开了,在各地秋粮收割完成了,只要制置使府能额外调拔到大量的财货,还是可以从民间收购到足够多的粮谷保障最基本的物资需求。

    问题最大的,这么大的度支缺口,韩谦要从哪里去补?

    攻陷郎溪城之后,韩谦为什么不打了?

    除了其他太多要考虑的事情,韩谦主要还是不敢打了,不舍得打了。

    还有个关键因素,就是精锐的消耗实在太大、太狠了。

    攻陷郎溪城,当时战死以及战后伤重不治而死的将卒,高达六千人。

    这六千人还恰恰是左广德军里最有潜力成为精锐的那一批人一战就损失这么多的精锐青壮,左广德军能经得起多少次这样的损失?

    桃坞集兵户曾经也风光无限,但与长春宫庄户合并到一起,成年丁壮曾有两万余人,而经过这些年的战事消耗,现在满打满算成年男丁都剩不到六千人。

    要不是这次韩谦拼死拼活,将桃坞集四万多妇孺保住了,特别是近一万男童少年保住了,桃坞集兵户很快就会成为历史名词消散在风中。

    即便如此,以传统的生育及医疗条件,桃坞集兵户想要恢复元气,至少也需要两三代人才行孩童的夭折率太高了,即便没有战争、饥荒,能有一半人平平安安活到成年,就要谢天谢地了。

    流民军前期通常都能勇猛无比,除了不畏死、敢拼命的精神外,就是前期能不断的胁裹底层青壮男丁入伍,不担心消耗,但也导致所胁裹的妇孺越来越庞大,而在后期青壮精锐消耗差不多的情况之下,流民军就会变得越来越脆弱,以致后期很快就被打得瓦解崩溃。

    韩谦要打破这种恶性循环,他就得熬、就得忍,将膨胀的心态拼命的压制下去。

    为能减少不必要的物资消耗,减少精锐将卒的伤亡,尽可能快的垦田建屋、开采煤炭,后期所有的战功,他都可以让给以顾芝龙、李秀、陈铭升等人为首的右广德军,让信昌侯李普等人“风光无比”的顶在前面……

    …………

    …………

    十月中旬过去,天气虽未到酷寒之时,但已然入冬。

    位于界岭山西南麓的南渡塘湖,由于多年来泥土淤积,湖淤水浅,此时输水入南渡塘湖的几条上游溪河水位回落,致使大片湖滩裸|露出来,使得附近十数座新屯的妇孺能够直接进入湖滩采割能塞填到破旧衣物夹层间保暖的芦花。

    丝絮、棉絮以及毛皮的保暖效果更好,但赤山军将卒家小却是没有这么个奢望的,芦花已经是极好的东西了。芦花不足用的话,用彻底揉松柔开的麦秸杆、茅草茎顶替,也是熬过冬季的办法。

    江南地区,即便是大寒天气,也总是能熬得过去,淮河往北的中原地区,大雪封山时节,那便是真难熬了。

    韩谦坐在马背上,琢磨这些天从北线陆续收集回来的情报。

    梁帝朱裕御驾亲征,斩获宋州睢阳大捷之后,没有对梁博王朱?的残部趁胜追击,使伤亡较重的玄甲军留在宋州休整,而使韩元齐所率的蔡州军东进徐州,与司马诞所领的徐州兵会合,进窥淮河南岸的楚州。

    很多人不理解梁帝朱裕的意图,大部分人都分析应该是梁帝在其内部隐患彻底解决之前,一方面加强其对梁国东部地区的控制,同时迫使信王杨元演割据淮东,断绝楚军近年来大举北伐的可能。

    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

    作为荆襄战败之后,还有闲暇心情亲自潜入楚地斥候军情的朱裕,会担心即便表面一统之后但内部派系利益纠缠复杂的大楚有能力对梁国形成致命的威胁?

    留杨元演率楚州军在长江南岸,跟岳阳兵马先拼个两败俱伤,不是更好?

    这时候看到陈济堂走过来,韩谦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摒弃掉。

    “大人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提前说一起?”陈济堂穿着马靴,踩过一片烂泥地,走过来问道。

    “从南塘寨回郎溪,顺路到这边来看一看,”韩谦翻身下马,与陈济堂走到一处稍高的滩地,眺望湖滩以及入冬后缩小到仅剩千余亩的南渡塘湖水面,问道,“你四五天都没有回郎溪城,吃宿都在野外,南渡塘湖的围垦,有定案了吗?”

    陈济堂在湖滩中心区域察看地形时摔了一跤,这时候满身的泥泞,泥污的袍子也撕开一道口子,但在韩谦面前却没有什么拘束,说道:

    “南渡塘湖夏秋时水面最阔时能达到一万三千余亩,但由于南面作为泄水口的桃然溪、七圩河,两条溪河的河道都极为狭窄,实际使得南渡塘湖蓄水泄洪的作用大减我这四五天前前后后都走过一遍,找来一些老人,翻看县志,南渡塘湖全部围垦成田,南面的南漪湖水面是南渡塘湖的三十倍,平均水深也是南渡塘河的两倍多,我们完全可以加宽七圩河的河道,将夏秋季应由南渡塘湖蓄积的降雨、洪水导入南漪湖,对沿岸地区不会有明显的影响!”

    郎溪地势南高北低,半山半湖,山间田地少而贫瘠,比广德的情况好不了多少,为能安置更多的左广德军将卒家小,短时间内能开垦的坡地梯田,毕竟是少数。

    开垦坡地梯田,难度大不说,粮食亩产量还低。

    需要更多的高产新田,韩谦只能将目光投到围湖造圩这事上来。

    而哪怕有赤山湖造大堤以及在叙州大规模垦田、兴修水利的经验积累,但当世对水利气候以及地理地质的认知,还是太有限了。

    对南渡塘河进行全湖域的围垦,是能得一万两千余亩的膏腴新田,但雨季倾泄而下的降雨,要怎样进行疏导,不能积涝成灾,更不能使山洪冲垮河堤形成滔天洪水,需要考虑的因素就太多了。

    九月中旬为了能在更大规模的扩大广德、郎溪、安吉三县的开垦及工矿生产规模,韩谦将陈济堂以及另外三百名匠师、匠工从叙州调来。

    为确保安全,陈济堂他们走陆路过来,却要比走水路辛苦太多,人到郎溪之后又立时投入高强度的工作,才仅仅十多日来都快瘦脱形了。

    听陈济堂汇报他这数日对南渡塘河的考察,韩谦眺望四周,湖滩之上皆是似雪芦花,风景自然是极美,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虽然风险难以完全摒除,但七圩河道的拓宽,必须要同时进行,还要同时从挖两条干渠,不能侥幸期待明年宣州在入夏时没有大暴雨。”

    要在明年春耕之前,完成十万亩新田的开垦,压力极大,不可能一点风险都不承担。

    这么一来,明年春耕开始后便还能再安置掉五千多户将卒及家小。

    不过,剩下的人口安置却是硬骨头。

    虽说工矿业也能容纳大量的剩余劳动人口,但万丈高楼平地起,开采煤铁需要投入,开设手工匠坊工场需要铺垫及投入。

    匠坊场房、稳定水流的溢水石坝,通往山间煤坑矿洞的道路,以及大量的采掘工具、锻打铸造工具、水力器械、织机、纺机的制造以及棉花的推广种植等等,既需要投入大量的资源,还需要大量的时间。

    同时还需要去开拓能容纳大量初级工业品倾销的广阔市场。

    有时候比较起要投入的资源来,更需要时间。

    朱裕出兵徐州、进窥淮东的根本目的,是不想给他足够的时间吧?韩谦心里一叹,默默想着。

    “嗒嗒嗒”,这时候有数匹快马从南面驰来,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郭却翻身下马,说道:“岳阳的信使刚刚赶到郎溪,传报十二日李知诰率部便攻陷江州赤乌、浔阳二城,毙杀江州刺史周昂以下等六千守军,俘钟彦虎等江州守城将卒七千余众。此外,豫章郡王也差不多同一时间率部经鄱阳湖西岸北进,陷彭泽城。制置副使李普、右广德军都指挥使顾芝龙、副都指挥使陈铭升、李秀等人,应该是先接触到岳阳派来的信使,这时候都已经赶到郎溪城,等大人回去!”

    “这么快就攻下江州了?沿江招讨军与江西招讨军的速度好快啊!”奚荏惊道,“攻陷彭泽城,沿江东进不到三百里便是池州,这么看,可能十一月之内,岳阳兵马便能将兵临金陵的西大门叩开了吧?”

    “梁军都将信王逼回江北了,李知诰那里要是拖慢一天,安宁宫便会将成百上千的缓兵送入江州。”陈济堂说道。

    陈济堂过来在制置使府任总工造官,但不意味着他对兵事就一无所知。

    “我们先赶回去!”韩谦拢了拢大氅,说道。

    韩谦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他心里这一刻知道自己有多矛盾、有多纠结,一方面为了却父亲的遗愿,他心里是盼望能早早结束战事,黎民百姓能少受些磨难,但另一方面战事要是能拖到明年入秋之后再彻底结束,广德的状况就不会再那么窘迫。

    韩谦与还要继续留在南渡塘湖附近勘测地形、为赶在入春前完成围圩垦田工作做准备的陈济堂告别,与奚荏带着侍卫,在郭却的引领下,翻身上马,往南面的郎溪城驰去……

第四百三十八章 兴兵北进

    “知诰将军还真是出兵神速啊,邵衡等地的州兵,都还没有开拔到鄂州了吧?这样也好,诸多兵马可以直接在池州城外会师了!”

    韩谦未归,李普、顾芝龙、陈铭升、李秀、文瑞临等人先由冯缭、冯宣二人陪着走进制置使府的公堂大厅里,一边等候着韩谦归来一边喝着茶谈笑风生。

    原计划是要等到十月底,湖南诸州兵马才能赶到鄂州完成集结,然后水陆齐头并进,进逼江州。

    不过梁国蔡州军九月中旬东移,进窥楚州,岳阳那边担心楚州军北撤后,南衙禁军主力随时会西进增援江池两州,大幅提高他们东进的难度,差不多等到五牙军水师、叙州水营及潭朗两地的州兵赶到鄂州之后,李知诰便率先期集结起来的四万精锐兵马先行,先行水陆并进,进入江州境内作战。

    江州辖彭泽、浔阳、赤乌、都昌等县,在战前守军纠集地方兵马近两万人众,其中大多半集结于鄱阳湖西翼的浔阳、赤乌两城。

    浔阳、赤乌两城,夹于九宫山、庐山与长江之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守军战斗力颇强,城池又极为坚固浔阳乃是有秦以来便不断修筑加固的千年名城。

    江州刺史周昂早年便是广陵节度使府的部将,其妹乃是徐明珍的续弦,对安宁宫及徐氏忠心耿耿,麾下又有钟彦虎、周昭等诸多堪称大楚后起之秀的将领。

    众人还以为安宁宫即便没有援兵西进的前提下,能在两个月内以较少的代价拿下江州,就算相当顺利了。

    事实上李知诰出镇鄂州之后,早就对进攻江州拟定详细方案,兵马沿水陆东进,先进逼江州西翼的赤乌城,同时派一支精锐奇兵舍弃极为便捷的长江水道,而是从江鄂两州南部地区的险峻山岭间翻越过去,潜伏到浔阳与赤乌之间的山林之中。

    待江州刺史派钟彦虎率三千精锐增援赤乌城时,用五牙军水师将江州水营战船,吸引到横津河口位置,用伏兵从侧后方抢占位于赤乌与浔阳城之间的横津河渡口,烧毁浮桥,斩断钟彦虎所部的退路。

    这时候李知诰亲率主力放弃进攻赤乌城的计划,转头围歼钟彦虎所部于横津河西岸,活捉江州悍将钟彦虎,重创守军士气,之后便抛开赤乌城,直接强攻江州州治所在的浔阳城……

    众人坐在公堂大厅之上,听江州过来的信使详细述说李知诰率部攻陷江州的细情,顾芝龙等一干知兵事的将领,也都觉得李知诰攻打江州这一仗可圈可点处甚多。

    外人可不知道李知诰与信昌侯府的间隙,仅知道李知诰乃是信昌侯李普的养子,是信昌侯一系最为核心,也最为耀眼的军事将领卫甄、周元和等人这时候当着李普的面,还不死命夸赞李知诰?

    毕竟岳阳一系,要说能在统兵治军之事上有可能与韩谦并驾齐驱的,也就李知诰、郑晖等区区二三人了,李秀、李碛、郑兴玄等后起之秀,还没有独立统领大军征战的机会。

    即便是李秀、李碛,他们能感受到李知诰跟信昌侯府一干人等的疏远,但他们至少还是视李知诰为兄长,这时候也是由衷的替李知诰顺利攻陷江州感到高兴。

    最为清楚内情的冯缭,不动声色的坐在一旁看到李普阴沉似水的老脸………

    …………

    …………

    韩谦回到郎溪城时,刚好遇到一阵急雨,便先回后宅换下被雨水淋湿的袍甲,听在内宅等着他赶回来的冯翊说及李普等在前衙公厅等候的情形,笑着问道:“他们这次可是有胆子都跑到郎溪城来了?”

    正式设立广德军制置使府都差不多快有两个月了,但李普、顾芝龙、陈铭升、李秀、卫甄、周元和等人虽然都编入广德军序列,但却极少到郎溪城来。

    至少不可能这些人同时都进入郎溪城。

    他们多多少少有心提防着桀骜不驯的韩谦会无理出手。

    倘若韩谦胆大妄为,不照常理出牌,将他们都扣下来,那不是都要瞎眼了?

    然而这一次,他们却毫无顾忌的都走进郎溪城,等韩谦从北面视军归来。

    “江西招讨军、沿江招讨军合计十二三万兵马,这么顺利就攻下江州所属的浔阳、彭泽、赤乌等城,打通兵临池州城下的通道而此时安宁宫在池州的驻军,还不足一万。即便楚州军残留南岸四万多兵马,在这两三天时间内都撤到北岸去,以便安宁宫能最快的速度往池州一线增派更多的援兵,但想要将岳阳两路十二万主力兵马抵挡在池州以西不能东进,目前也是不大可能了吧?之前乐观估计,岳阳三路兵马最快能赶在年前于金陵城进行会师,目前看来时间或许还能再往前推一个月,安宁宫当前的势态,未必敢三线作战,”冯翊说道,“现在李普、顾芝龙等人都一心想着收复金陵,辅助殿下继位登基,然后再分那么大的香饽饽,当然也不怕我们这时候在暗地里耍什么小心眼。不管怎么说,真要再争权夺势,那也得是殿下继位登基之后的事情啊……”

    “你现在也看得透彻了啊!”韩谦笑了笑,说道。

    “人总是在成长的,”冯翊恬不知耻的回应道,又想到一事,说道,“李普过来后,便特地请张平派人请你家老爷子过来,这会儿应该也到前衙公厅了吧?”

    听冯翊这么说,韩谦却是微微一怔。

    说服顾芝龙投效之后,韩钧随袁国维回岳阳,之后袁国维再回宣州,韩钧便留在岳阳没有再跟着过来;韩道昌之后又去饶州任刺史,老爷子身体已不能再经受路途的颠簸,则留在郎溪城内休养。

    虽然对外宣称诱顾芝龙出洞,乃是事前商议,但韩谦他自己总不可能都当真了。

    而当初李普、郑畅在秋湖山受王文谦诱惑,决议放弃父亲时,老爷子就在秋湖山并没有出面阻止,韩谦心里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

    所以这两个多月来,韩谦甚至都没有去老爷子休养的宅子里,顶多偶尔派奚荏或冯翊过去替他问候一声。

    韩谦愣怔了一会儿,待奚荏服侍他穿好绯红公服,系好牛革腰带、佩好剑,便与冯翊、郭却、孔熙荣等人往前衙公厅走去……

    …………

    …………

    “敢问韩大人,左广德军主力何时进行动员集结,从南塘寨兴兵北进?”

    看到韩谦在郭却、孔熙荣等人的陪同下,从外面走进院子,站在公厅廊前相迎的李普等人,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虽然在梁军的进逼下,九月中下旬信王杨元演被迫与中门使阮延等人率一部分楚州军精锐兵马撤回北岸,加强根基之地楚州的防御,但为了能有更充足的时间于苏润常三州掠夺更多的资源以及奴婢,杨元演着掌书记兼楚州防御副使的王文谦,率饶耿、赵臻等将,率近五万精锐兵马留守在南岸。

    这种情况之下,不仅南衙禁军的主力无法大举西移加强江池等州的防务,而广德军整合地方兵马之后,兵力扩张到四万余众,也没有办法立时北进去收恢复溧水、溧阳等城三方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金陵及周围地区还是处于纠缠胶着的状态之中。

    当然,南线这边主要还是韩谦这边太消极。

    不管李普怎么促使,左广德军就是仅保留少量精锐战力龟缩于郎溪城、南塘寨不动。

    除了对韩谦没辙外,当时势态还没有彻底明朗化,李普、顾芝龙他们自己都有些没底,自然也不敢让右广德军主力在西翼太过突出,更不要说直接去抢占茅山、溧水城一线的战略要地。

    目前楚州军残部在南岸已经洗掠月余,已经将大量的奴婢、物资运往扬泰等地囤积下来了,在岳阳主力快速攻陷浔阳、彭泽的情况下,相信王文谦很快就会率楚州军所剩的兵马渡江北撤,李普也没有要咬楚州军一口的打算,却也不希望收复金陵的功绩与光芒,都被另两路大军占去。

    李普这时候就指望韩谦能尽快对左广德军作进一步的动员,做好随时北进的准备。

    “知诰与豫章郡王爷他们这么顺利便攻下浔阳、彭泽等,王文谦再迟,三天内也应该会全部撤往北岸了吧,”

    韩谦率众走入公厅,看到老爷子坐在公厅里,微微颔首便算是见过礼,站到地势图前,跟众人说道,

    “三天后,只要楚州军如期撤走,左广德军便会分一部分精锐兵马北上,接管溧阳、金坛、阳羡三城相信湖州刺史黄化这时候应该不会再有所观望了,或许还要请张大人再辛苦一趟,即刻前往长兴县见黄化。黄化此时要是愿意将两个儿子送到郎溪城来跟前任职,我与李侯爷便保奏他出任广德军制置副使,着他立即分兵收复苏常两州,稳住这两州的局势不要再恶化李侯爷,你觉得东翼如此安排可好?”

    “左广德军仅仅接管溧阳、金坛、阳羡三城,难道说左广德军就保持目前一万人众的精锐战力,不作进一步的动员?”李普目光炯炯的盯住韩谦问道。

    在左广德军攻陷郎溪、顾芝龙投效之后,湖州刺史黄化的态度便已经软化下来。

    而在信王杨元演率一部分楚州军精锐渡江北撤之后,湖州名士周启年便借游历郎溪、宣城的机会,拜会李普、顾芝龙等人。

    周启年虽然没有担任过正式的高官禄职,但在越王董昌统治两浙期间,曾为黄氏宗主、黄化的叔父、原秀州刺史黄文义当作幕宾越王董昌兵败,两浙并入大楚,周启年没有接受天佑帝的征辟入朝为官,他这些年闲居乡野、教书为生,在湖杭却颇有文名,与黄化以及此时出任杭州刺史的吴尊二人私交甚笃。

    周启年九月十月两月间游历郎宣等地,与这些地方的世家门阀接触,说白了就是替黄化、吴尊二人近距离观察广德制置使府及北面金陵的局势,以便他们做最后的选择。

    目前岳阳兵马主力顺利攻陷江州,湖南、江西彻底连成一片,黄化及其他湖杭地方派要是还看不清楚大势在谁的掌握之中,不就是瞎了狗眼?

    张平前往湖州说服黄化将子嗣送到郎溪为质、然后集结湖州兵马北上收复苏常等地,李普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而将说服黄化的功劳让给张平,李普也没有觉有存在什么问题,反正收复金陵后,谁会没事跑去跟张平争内廷的位置?

    不过,在楚州军彻底撤出去后,左广德军仅仅就只想着出兵接管金坛、溧阳、阳羡三县?

    攻陷郎溪城之后,左广德军当时还有两万四千人众的兵力,之后就大幅收缩、休整,在信昌侯李普看来,就算韩谦不作进一步的动员,在左广德军北进之前,怎么也应该恢复到之前两万四千人众的兵力!

    而他今日带着一干人等过来的意图,就要劝韩谦立时对左广德军进行总动员。

    沿江招讨军计划扩编到八万,目前已集结或开拔于途中的兵力,已经高达八万五千余人;江西招讨军也实际编得四万五千余人,他们在收并歙饶两州的兵马后,右广德军也扩编到两万五千余人,在对安宁军进行最后决战之际,韩谦竟然还无意对左广德军进行总动员?

    李普朝张平看去,心想他这个监军使,是不是这时候还继续做摆饰,一点代表岳阳钳制、敦促韩谦的意图都没有?

第四百三十九章 条件

    看着李普咄咄逼人的朝张平看过去,韩谦没有等张平表态,他揭开袍襟坐到中央长案之后,平静的说道:

    “赤山军之前诸战,前后战死八千人,精壮损之太伤,然三十多万妇孺要渡过寒冬,便需要大量的精壮劳力修造屋舍,采掘煤石确保陋室之间能生火取暖,此时再征调有限的精壮补入军中,这个寒冬不知道会有多少妇孺冻死道侧!”

    听韩谦如此说,坐在下首的卫甄、周元和,便禁不住朝顾芝龙看去。

    且不管郎溪之战爆发的时候,顾芝龙是怎么想的,反正在投效之后,他对外即便没有到处哭诉韩家言而不信,以诈计杀伤宣州子弟,但始终都坚称自己当时已经下定决心投效三殿下、投效岳阳,才决意去宣城见韩文焕、韩道昌。

    顾兆乃是顾芝龙最嚣重的儿子,然而即便是顾兆死战不降,郎溪城也仅坚持了一天多些时间便告失守。

    当然,赤山军死伤惨重,大家也都是知道,算上赤山军之前攻打尚保家这场硬仗,韩谦说赤山军战死八千精锐,是一点都不夸张。

    他们却不知道顾芝龙听到这话,心里什么感受。

    顾芝龙仅仅面色微沉,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韩谦继续说道:“不管诸公信或不信,韩谦此来金陵,除了助殿下讨逆伐罪、收复金陵之外,还有就是想着能完成先父的遗愿,希望金陵战事尽可能少的波及黎民百姓。岳阳大军将至,安宁宫大厦将倾,左广德军所能发挥的作用已经是非常有限了,目前也只需要尽好当尽之职责便好。待殿下入金陵后,韩谦也便要回叙州继续为先父服丧,到时候还要麻烦诸公照拂左广德军将卒及家小……”

    “哼!”要不是念着韩谦是正使,李普这一刻都恨不得将鼻孔戳到韩谦的脸上,以示对韩谦这话的嘲讽,心想这竖子真当他们是三岁小孩啊!

    顾芝龙、卫甄等一干人等顾左右而言其他,没有一人去接韩谦这话,谁知道这是不是韩谦故意说出来试探他们的?

    主动交出兵权?

    不要说他们,殿下收复金陵、继位登基之后,也不可能强迫韩谦交出兵权吧?

    除了冯缭之外,陪坐在一旁议事的冯翊、冯宣、孔熙荣、郭却、周处、赵启,甚至监军使张平都是第一次听韩谦提及战后交出兵权、孤身返回叙州继续服丧之事,这一刻也是面面相觑,一时都无法分辨这是韩谦拿出敷衍李普等人的说辞,还是真有这样的想法。

    当然冯缭即便早初代表韩谦,在李普等人面前说过这些话,他也没有想过韩谦真会在战后将广德军制置使府交出去,当时他更倾向认为韩谦那么说,是指望李普、顾芝龙多出些力。

    冯缭没想到韩谦再次正式提起这事。

    在公堂大厅里一直眯着眼睛养神的韩文焕,这一刻也睁大眼睛。

    韩谦则是语气平静的继续说道:“三县置换田宅,兼之这个冬天围垦湖圩,明年春耕之前,总计能安置八万军民,但不管怎么说,总人口达到十七八万余众,已经是三县土地承载力的极限!然而即便桃坞集兵户的家小,在收复金陵山之后,都可以迁回桃坞集,但到时候还将剩下二十多万老弱妇孺没有落脚之地,到时候要避免他们沦为饿殍,也只能是制置使府以募兵、募工的形式,对他们进行基本的保障。然而算来算去,制置使府每年还有七八十万缗钱的度支缺口,是怎么都无法填上的。这还是将宣歙饶三州承担左右广德军将卒的基本补给之后核算出来的缺口。到时候我拍拍屁股走掉,还要请诸公齐心协力想办法弥补这个缺口啊,或者想其他办法安置这些妇孺!”

    听韩谦说得如此详细,差不多将左广德军的底都交出来了,顾芝龙、卫甄、李秀等人神色凝重起来,暗感韩谦说战后交出兵权,或许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作为填补这么多老弱妇孺安置钱粮缺口的条件。

    李普也禁不住神色凝重的朝身侧的文瑞临看了一眼。

    文瑞临早初并没有随李普潜回金陵,而一直都留在柴建、李冲身边出谋划策,柴建接替李知诰出镇邵州,负责在五指岭一线组织抵挡撤守到永州的叛军的防线,他也一度便随柴建去了邵州。

    这一次岳阳进行总动员意在一举拿下金陵,邵衡两州也全面转为防御势态,拉开与撤退永州的叛军的接触,文瑞临得以脱身,带着两名小厮赶到宣州,为李普参谋军政之事。

    而文瑞临赶到李普身边时,给李普所出的第一条谋策,就是断不能轻易让韩谦坐稳广德军制置使的位置。

    此时如韩谦所说,左广德军要不要进行总动员,意义并不太大,当前形势下想争战功的人多了去,左广德军多一万兵马不多,少一万兵马也不会少,但敦促韩谦征调更多的精壮劳力编入左广德军,却能极大拖缓韩谦在广德安置妇孺的工作。

    这次过来,李普也预料到韩谦会拿老弱妇孺当借口,文瑞临也劝他做好答应韩谦每个月额外从军资里调拨一笔钱粮,以临时保障这些老弱妇孺渡冬的心理准备。

    现在从军资里调拨钱粮保障这些老弱妇孺基本物资供应,战后随时都能掐断掉。

    而一旦让这么多心里就想着韩谦、念着韩谦的老弱妇孺,在距离金陵这么近的彻底扎下根来,不仅能自给自足,甚至还能挤出来一部供给军需,后果有多严重,都不用文瑞临做什么解释,李普他自己也能想明白。

    只是李普没有想到韩谦会直接将这事作为他交出兵权的条件提出来。

    倘若是如此,他们还有借口继续逼迫韩谦对左广德军进行总动员吗?

    即便是岳阳诘问,韩谦也完全能拿这套说辞敷衍过去吧?

    李普迟疑间,听到文瑞临手指轻叩案板,侧头见文瑞临虚张其嘴,嘴里无声却有分明的吐出二字:“期限……”

    李普心领神会,坐直背脊跟韩谦说道:“倘若两路兵马进军顺利,左广德军是暂时放缓扩编,但要是进入十二月,沿江招讨军与江西招讨军还没能顺利打下池州城,我等要是还不能奋尽全力,到时候韩大人恐怕对殿下也谈不上多忠心耿耿了吧?”

    韩谦瞥了文瑞临一眼,再看向李普,眼神也凌厉起来,不客气的说道:“我当着诸公所言,绝非什么虚话、伪话,诸公可以原原本本将这话传到殿下跟前而我对殿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等右广德军拼几场血战之后,李侯爷再拿这话来压我!”

    听韩谦这话,李普仿佛脑门被人拿铁锤狠砸一下,太阳穴突突的跳,却无法反驳。广德军制置使府,韩谦作为正使,而他身为副使,便对岳阳上下对韩谦功绩的承认。

    他也意识有些话说得唐突了,但他也不会跟韩谦低头。

    “李侯爷也是为大楚社稷心切,韩大人莫要介怀,我等怎么会怀疑韩大人对殿下的忠心?”卫甄这时候插进话头做和事佬,缓解韩谦与李普正副制置使之间的紧张气氛。

    韩谦脸色稍缓,当下又与众人就当前的形势商议诸多事谊,将各部所承担的任务分派好,便吩咐人将简宴安排上来。

    粮食太紧缺,广德军制置使府及三州都全面禁止酿酒、售酒,所谓的简宴便是一碗黄粱米饭、一碟酱菜、一碟腊肉切片、一碗菜汤。

    众人也都知道广德物资紧缺,再说曙光就在眼前,吃食又有什么好挑剔的?

    李普、顾芝龙等人都不会留在郎溪城宿夜,用过简宴后便在扈卫的簇拥下离开而去,赶夜路返回各自的驻营治所。

    作为嫡孙,韩谦理应要恭送老爷子出府门,只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捱到老爷子让人扶上马车,便带着奚荏转身走向日常起居的后宅。

    韩谦心里想着事情,都没有想到奚荏走在他前面会停下步子,整个人都差点撞到她身上去,探头看院子里赵无忌、冯翊、冯缭、孔熙荣、冯宣、赵启、奚发儿、周处、郭却等一大群人都站在里面等他过来,而院子里的侍卫都叫他们早一步遣开了。

    韩谦脸色微沉,径直往廊前走去,看到冯缭站在台阶前,训斥道:“冯缭你是吃饱撑着,不回去睡觉,带着这些人在我这里站什么桩?谁要站,都给我到院子外站去!”

    冯缭尴尬笑着,不知道要怎么说。

    “你不会真要在收复金陵之后,就将兵权交出去吧?”冯翊抬步要走上台阶,看韩谦的目光变得凌厉,收住步伐说道,“我们也不是劝你要有什么不合宜的野心,但你这些年立下多少功绩,而殿下左右又有谁是待见你的?咱也不说冯家之祸了,李郡王爷半生戎马,是何等的风光显赫,但他逝于广德,其子都未守于榻前,未免有些凄凉了……”

    “都给我出去,谁再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讲情面。”韩谦毫不客气的喝斥道,没有一点跟要冯翊他们讲道理的意思……

第四百四十章 秘密

    没有理会冯缭等人还像木桩似的站在廊下、庭院之中,韩谦推门走进屋子。

    火炉烧得正旺,屋里热气腾腾,韩谦将厚重的官袍脱下来,看到冯缭探足走进来,也不理他,径直走到案前坐下来,将一本还没有修改好的教案摊开来,提笔批注。

    冯缭窥了奚荏一眼,他一时间琢磨不透韩谦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奚荏能给他一点提示。

    奚荏接过韩谦脱下来的官袍,挂了角落里的木架子上。

    冯缭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其他人今天都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难免会有些想不开”

    “你想开了?”韩谦转过身来,看着冯缭问道。

    “我……”冯缭嗫嚅片晌,说道,“我觉得吧,冯翊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想李遇南征北战之时是何等风光,他当年交出兵权,自然是有还民休养的大胸怀,希望天佑帝最终能收兵于朝廷,使江淮大地永息兵戈,但事情却未必皆如他所愿;而即便他如此,天佑帝也并不相信他的忠心。想梁军大举侵入荆襄时,形势是何等的急迫,天佑帝都不得不御驾亲征,却也没有想过要起用李遇。你与殿下间隙已生,我担心我们这次退回叙州,殿下以后即便有千难万难,也不会想到我们……”

    “你是觉得我在跟殿下玩以退为进的把戏,觉得我这是作茧自缚?”韩谦问道。

    “我没有这么说,”冯缭否认道,却又说道,“且不说李普,张蟓与浙东郡王府这些年并无来往,而李遇病逝时,其子李秀就在四田墩,都守于榻前,可见他们这些年来对李遇的做法,并非都赞同。”

    “唉!”

    韩谦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窗,看到冯翊、孔熙荣等人站在院子里探头往这边看,并没有离开。

    李遇曾说以他的声望,也并无法改变身边人看法,这话其实一点不假。

    李遇病逝前留下遗嘱,希望能在广德寨择地安葬,有一层意思就是希望其子李秀能与赤山军这边能稍稍亲近些、多多少少有些情分,但其子李秀最后还是坚持派人将李遇的遗体运往四田墩安葬。

    虽说四田墩目前也属于广德军制置府境内,与广德寨相距不足百里,但李秀此举与其说对赤山军、对他韩谦没有亲近之意,不如说是对其父李遇最后遗愿及意志的逆抗。

    从来都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忠诚,也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他现在是可以强制要求冯缭、冯翊、孔熙荣、周处他们遵从他的命令,但他并不能阻止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及利益追取。

    当然,站在这院子里的人,此刻心里更多的想法,或许是替他觉得不值,觉得不公,但内心深处还是将彼此视为一个整体。

    他决意要在战后放弃兵权,他们不愿意脱离这个整体,也就意味着要跟着他放弃原本能唾手可得的权势跟利益。

    即便左广德军后期不参与收复金陵之战,以当前的战功,再加三皇子在继位登基之后急缺嫡系亲信掌握朝堂及诸州县,高绍、林海峥、赵无忌、周处等人多些覆历,也应该实授都将甚至副都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职,放之地方则至少也得州兵马使或州司马这样的中高官职,甚至出领下州刺史也无不可。

    冯家是被天佑帝定下谋逆之罪而遭抄其族,但在筹谋削藩战之初,冯缭之前之所以同意配合将冯氏族人迁往叙州,有一层意愿就是三皇子继位登基后,能赦免冯家之罪。

    要求所有人都拥有不惜己身、为民请命的胸怀,那是不正常的,相反的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利益诉求,并无过当之处。

    李遇归隐之时,张蟓才三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建功立业之时,要他放弃一切,去追随李遇隐居山林养老现实吗?

    如此高绍、林海峥、赵无忌、周处一个个都有从龙之功,现在自己却要求他们放下这一切,随自己退到偏于一隅的叙州,还要他们没有想法,现实吗?

    想到这里,韩谦心里微微一叹,拖过椅子,坐于窗前,看着冯缭语重心长的说道:“此时大概唯有王文谦、杨元演以及梁帝朱裕等人,迫切希望我有乱而取之的野心,但你要记住一点,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一个枭雄能真正做到乱而取之,但凡有这样的想法,从来都是替他人做嫁衣!”

    冯缭说道:“老大人一心为民,不惜受暴刑也不改其志,我们再有什么不甘的想法,也不会糊涂到劝你乱而取之。大家也都希望能尽早结束这场战事,但在收复金陵、殿下继位之后,该何去该从,或许有些不同的想法,我说一句放肆的话,大人你也不能叫所有人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你继续说……”韩谦说道。

    “我想啊,即便不大可能叫朝廷每年专门从岁入里拨数十万缗钱来弥补广德军制置使府的度支缺口,又或者广德军制置府距离金陵太近,会始终令殿下及李普等人睡不着觉,但大人请求率领左广德军及二十多万妇孺渡江去填守寿州,抵挡中线之梁军的同时,还负责牵制信王杨元演,总不会有人跟你争这苦差事吧?”

    韩谦说道:“你真以为我提出以渡江镇守寿州为条件,真就能抓住左广德军的兵权,真能将二十多万老弱妇孺都带过去?”

    “大势已成,人人争功,除了我们之外,也没有哪家会在分最大功劳的时候保存实力,即便年前不能攻下金陵,围困金陵城也不成问题,殿下继位也就是早一两个月、迟一两个月的问题,”冯缭说道,“殿下继位登基之后,杨致堂及宗室除了保洪州的基本盘,必会将他要经营的利益重心放在金陵及江南东道诸州殿下到时候也或许会更倾向重用宗室中人以守社稷。除了杨致堂外,郑氏应该会将目光投入荆襄,张氏则应该会想着巩固其在郎岳两地的势力,再说张瀚资历也太浅,远不足有与你争夺率部渡江驻守寿州的机会。信昌侯府在战后则多半会将视野放到邵州、衡州,以便能近期内拿下永州,那里面的利益也足够他们消化好一阵子了。寿州的情势最为复杂,左右又皆是强敌,除了你之外,谁敢拍着胸膊说坐镇寿州,一定不会出纰漏?”

    “当初我为保己身,以权谋诡术授殿下,殿下一旦继位登基,必然第一个会将权谋诡术用到我身上,此其一也,”

    韩谦知道有些事冯翊他们想不到这么透彻,不过冯缭也主要是想着能有一个办法,保住大家目前已有基本利益不受损,但世间并不存在两全齐美之事,

    “而将二三十万妇孺带往寿州,于四战之地将他们都转为比奴婢好不了多少的兵户,有违我当初对他们的承诺,毁诺则无信,此其二也;其三,就是他们有明确的人选去守寿州。”

    “他们有什么人选?”冯缭思虑片晌,不知道杨元溥能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在收复金陵后率兵去收复寿州并镇守之。

    韩谦说道:“今天江州捷报传来,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了呢?”

    “……”冯缭微微一怔,但思虑半天,却不知道他应该看明白什么,眼睛迷茫的看着韩谦问道,“你是说李知诰?李知诰夺得大捷,李普听到消息神色郁悒,我想在收复金陵之后,李知诰再进一步是必然的,但倘若我是李普,宁可让大人你风头再强劲一些,到时候也方便他纠集更多的人针对你,也好过叫李知诰彻底脱离他的控制!”

    “李普什么时候成过气候了?你小看太妃身边的那个吕轻侠了,李知诰才是她真正下心思培养或者说扶持的人啊!”韩谦说道。

    “怎么可能?”冯缭像被谁踩到尾巴似的将要跳起来,却不明白韩谦怎么会如此认为!

    “原来你回叙州后,对李知诰一直都心存戒备啊!”奚荏站到一旁听到这时,也忍不住插嘴唇感慨道。

    韩谦站在窗前,沉默了很久,等冯缭、奚荏消化这个消息。

    在梦境世界既定的历史进程里,金陵及江淮地区大乱之后,李知诰仍在江南活跃了相当长的时间,还自承乃前朝宗室子弟,只是史书上并没有承认这点罢了,以为这只是李知诰蛊惑人心的小手段而已。

    不过,在那样的乱局之中,李知诰唯有接收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残余势力才能做到这一点,然而这跟韩谦对李知诰与李普、柴建、李冲等人之间的关系观察是矛盾的。

    所以韩谦很早就在猜测晚红楼在李知诰身上另有布局的可能,只是到这时候他才得到证实罢了。

    虽然小说家言喜欢用伏兵之计,但韩谦又怎么会不知道将一支千余人规模的精锐伏兵派入敌境深处而不被发现的难度有多大?

    这不是敌军疏忽能解释得通的,而是李知诰派出伏兵之前,就已经确信敌军的斥候侦察体系必然会出现能让他们钻空子的疏忽。

    要不然谁轻易舍得拿千余嫡系精锐去冒这么一个连两三成胜算都没有的险?

    李知诰差不多到六月,才正式出镇鄂州,哪里来得及往江州守军的斥候侦察体系塞入足够分量的钉子?

    也只有作为神陵司在江准残余势力的晚红楼,还有着令人能进一步想象的潜力能挖掘。

    韩谦这时候自然不会拿梦境世界里的历史走向跟冯缭、奚荏他们解释什么,说道:“当初,川蜀的神策军及神陵司,都处于田令孜的治下,蜀主王建不过是神策军之中并算不多耀眼、多突出的一员都将,但在前朝覆灭之后,田令孜所经营的势力却迅速分崩离析,王建却在神陵司蜀司的扶持下迅速崛起,控制两川要是说这就是神陵司最常用的用计模式,你们是不是能想到一些事情?”

    “大人是说吕轻侠身为女流之辈,不便直接出面掌握兵权,但又要防止李普势大之后不受她的控制,所以必然会早就埋下制衡他的暗子,而李知诰就是这枚暗子?”冯缭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问道。

    李知诰有治军统兵之才,为人处世又务实却又极其果断。

    特别是当初荆襄战事早期,李知诰能不惜冒着与信昌侯府众人、与养父李普决裂的风险,与韩谦联手反制住柴建、李冲等人,还权于杨元溥,这样的决断,冯缭也是甚是叹服。

    在冯缭看来,李知诰是韩谦最坚定的盟友,即便杨元溥有可能猜测韩谦,李知诰也应该帮着这边说话,不会站出来跟韩谦争出镇寿州的机会

    冯缭哪里想到竟然还存在这种可能?

    韩谦将怀里取出一封信报,递给冯缭说道:“除了今天江州派信使送来的捷报来,杨钦已经半天将信报送到南塘寨了,两者看上去大同小异,但小异处便值得琢磨。”

    杨钦率叙州一千兵卒及三十余艘战船,这次也接到征召,编入五牙军水师,一起护卫沿江招讨军兵马东进杨钦此时就在李知诰身边,对攻陷江州之战自然有着更近距离的观察。

    冯缭比较两封信报的异同,确实有一些极不起眼的细微,要不是韩谦直接提醒,他都未必能看出来,沉吟良久,又问道:“倘若李知诰是吕轻侠的暗子,但问题在于吕轻侠又怎么确信李知诰能为她所用?李知诰可不是比李普更好控制的人啊!”

    吕轻侠能够操控李普,这点不难理解,毕竟李普主要还是借助吕轻侠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李普离不开吕轻侠,至少需要跟吕轻侠捆绑在一起,才能保住他此时的权势,但李知诰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轻易沦为受他人控制的傀儡?

    “梁太祖鸠杀前朝昭宗之年,当时宗室之中有两名幼子在之后夭折,但我派人偷偷去挖过这两座幼子墓,都是空穴!”韩谦说道。

    “什么?”冯缭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可能,但这么一来,韩谦的诸多猜测,逻辑便通了。

    冯缭痴痴的坐在那里,韩谦所说的这点秘密,是太令他震惊,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知诰竟然有可能是当年失踪的两名前朝宗室子弟之一?

    冯缭也深刻感受到他与韩谦之间的差距,大概也是这无形的巨大差距,令他死活没能看出李知诰身上的可疑之处吧?

    过了好半晌,冯缭才咽了唾沫,艰难的说道:“情势是要比我想的更复杂,但大人擅往金陵从李普手里夺走兵权,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大忌讳,大人实是退无可退啊!冯缭说句犯忌讳的话,大人你今天交出兵权,其行其心再坦荡,但在殿下看来,也只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而已,何况你当初便是以权谋诡术授他。”

    “你们有这样的想法,无非是从根本上还是觉得叙州偏于一隅,难有作为罢了!”韩谦说道,“叙州根基是浅,所以我才更要回叙州去,而叙州乃是殿下正而八经封赏于我。此外,我也有办法稍稍挽救一下殿下对我的信任至少到这时,我对殿下也是问心无愧。李知诰身上的秘密断不可外传,至于其他,你多做做冯翊他们的工作,不要再拿这事来烦我。而有心想要留在金陵的人,也绝不是什么坏事,谁要有留在金陵的意思,我也会尽量替他做安排,毕竟收复金陵之后,殿下身边也需要有可用之人。”

    冯缭虽说内心还是觉得不该轻易交出兵权、退回叙州,但想到收复金陵之后的局势还是那样的复杂,他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好诸多矛盾及问题。

    除非岳阳兵马在进攻池州时,或在金陵城下遭受大挫,战事再继续往后拖延一年半载。

    这样才能方便他们趁机控制界岭山北麓的溧阳、阳羡、金坛三县,将多出来的近二十万妇孺彻底安置下去,并且这些田地里能有一两季庄稼成熟收割,三十多万妇孺都能做到自给自足,不再严重依赖于外部的补给,到时候左广德军才算根基已成。

    要是战事在两三个月间结束,到时候溧阳、阳羡、金坛三县的世家门阀闹着要回土地,而李普、郑榆等人所控制的财政系统,切断对三十多万妇孺的粮秣补给,他们要怎么办?

    目前虽然有八千多户将卒及家小,总计五万余人授以田宅,有一批熟地入秋后就有收成,但所得粮谷有限。

    而新开垦的田地则要等到明年夏秋季才可能有些收成,安置到新田的将卒及家小,在有收成之前,与其他未得授田的妇孺,每个月都需要他们总计补入七八万石粮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郎溪广德安吉三县开采煤铁,目前量还不够大,但也需要周边的州县愿意交易,才能换来紧缺的物资,一旦三皇子收复金陵继位登基后,广德军与周边州县缓和下来的关系再次紧绷起来,周边州县切断交易的通道,他们立时便会缺粮,到时候又能怎么办?

    如此想来,梁帝朱裕出兵徐州,逼迫楚州军撤回淮东,或许就是针对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消化这么多的妇孺吧?

    当然,冯缭这么想也不能到处去说,要不然的话,捅破这点只会叫三皇子及李普这些人更忌惮这边。

    …………

    …………

    冯缭走到院子示意众人都先出去,不要再打扰韩谦,但冯翊跨出院子,还是忍不住问道:“哥,你说韩谦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不做贼,但总得防着点贼吧?”

    周处、冯宣、赵无忌、赵启等人看冯缭跟着进屋好一会儿,心想韩谦应该有些话跟他说了,也都侧过头看来。

    事不密则败。

    所谓的人多嘴杂,并非说有人真有背叛之心,而是每个人对待不同的信息都有会相应的反应,从而在有心人的眼里就容易露出破绽。

    比如说李知诰之事,韩谦保密到今天,就是不想晚红楼那边知道他已经猜到这最为核心最为关键的秘密,这样晚红楼才有可能露出破绽为他们利用。

    冯缭猜测到韩谦决意交出兵权,退去叙州,也是想着让晚红楼内部的矛盾,让三皇子与太妃、与信昌侯府的矛盾先暴露出来吧!

    李普做到这一步,至少是不会有什么更大的野心跟想法了,他只要老老实实跟三皇子认软,三皇子大权在握、声望渐隆,也不会跟他计较前嫌,但倘若李知诰是前朝宗室子弟,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也将最终导致信昌侯府与晚红楼的最终目标严重冲突,这里面还牵涉到太妃,这一切还真是热闹了呢。

    而李知诰真是前朝宗室子弟,相信他也会争取出镇襄州或寿州的机会。

    想到这里,冯缭情不自禁的想,要是韩谦能稍稍减轻杨元溥对他的忌惮,以退为进,未尝不是上策。

    现在有些秘密不能说给冯翊等人知晓,冯缭也是头痛,当下只能敷衍说道:“赤山军征召奴婢入伍,令世家门阀忌惮极深,而先帝及殿下以孝道立国,大人孝期未满,此前也仅仅是以了先大人遗愿之名来金陵,所以不管怎么说,战后大人都需要上书请求回叙州守孝。至于殿下到时候夺不夺情,就两说了……”

    “韩谦真要上书请回叙州守孝,殿下还不就顺势答应下来了?”冯翊咂着嘴说道。

    “那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冯缭说道,“大人需要回叙州守孝,但我们要是有人愿意留下来为殿下效力,却也是可以的,同时也需要有人留在殿下任事,免得殿下身边都是说叙州坏话的奸佞之徒!”

    冯缭想法转变过来,便照着韩谦交出兵权返回叙州的方案考虑后续的事情,也看出韩谦之前有一些闲棋冷子还是有用意的。

    交出兵权之后,左广德军及将卒家小的要如何处置,就只能商议着来,他们则失去主导权、主动权。

    到时候三皇子即便给足韩谦的面子,兑现韩谦对投营奴婢的承诺,同时也奖赏这些将卒的军功,最大的可能也是将他们拆散开来安置,不可能集中安置在广德军制置府附近。

    对于大多数底层民众而言,主要还是求稳、求安生,分散授田安置之后,最大的诉求得到满足,之后顶天偶尔念念韩谦的好,其他事情就不要指望他们能做什么。

    然而对有些人,他们在拿起刀弓矛戟的那一刻,胸臆间的热血便被点燃起来,虽然他们中很多人视识字学习班是折磨,但掌握基础组织、操训之法,对当世有着更深刻的认识,他们胸臆间被点燃的热血,又怎么可能会被熄灭掉?

    他们一旦被分散安置到州县,没有其他晋升途径,又不甘心被压制在底层没有出头之日,要么通过经商、行商,要么通过与叙州出身的官员联络,保持与叙州的联系。

    所以说,他们还是要有相当多的人留在金陵,或分赴其他州县及军中任职的。

    另一方面,韩谦有回叙州守孝的需求,其他人立下大功,理应受到朝廷的提拔跟奖赏。

第四百四十一章 去留

    站在窗前,看着冯翊、孔熙荣等人皆被冯缭劝走,韩谦摇了摇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奚荏明艳动人的脸,苦笑道:“我这才更深刻的领会到,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有时候这风不仅外部刮得猛烈,内中也不得消停啊!”

    “那比起你来,潭王殿下身边可就是随时都会猛烈喷发的火山口上了?”奚荏走到窗前来,与韩谦并肩而立,眺望窗外黄叶落尽的桑榆,掰着手指头说道,“外患不提,亲娘窥权、兄长如虎、妻父如狼、侧妃为狐,原本还有一个能依赖、提携的师父,此时却要躲到暗处看他的好戏,你说潭王殿下能熬得过几时?”

    “看似处处凶险,但试问千古以降,有几人能在他这时掌握如此的权势?能不能走出险境,凡事看他自己的造化跟秉性了。倘若我再不明哲保身,便难逃杀身之祸,而我此时即便愿意杀身成仁,即便将一切秘密都说给他听,他未必会信,信了也未必能耐得住性子静待时机,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并无助于大局。我在这一点上,到底还是不如我父亲。”韩谦摇头苦笑。

    “你将李知诰的秘密说给冯缭知晓,冯缭能安慰得了众人躁动的心思?”奚荏转回头,定睛看着韩谦。

    “其实也就冯缭最难搞,冯家遭祸之前,他就有建功立业的野心,冯家遭祸之后,他怨念也最深。而冯翊、孔熙荣二人,平素看他们待冯缭都不甚亲近,却也甚服他谋事的本领,其他人性情则要更朴实一些,或许更在意妇孺能否得到更好的安置。要是冯缭都能安下心来,旁人也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韩谦说道。

    “倒是没有一个人不落在你的算计之中呢。”奚荏美眸横了他一眼说道。

    “但是做人累啊,现在总算是心思能勉强落下来,这次能回叙州休养一两年了,不然真就要少年熬白头了,”韩谦牵过来奚荏柔腻雪白的手,说道,“你替我看看,我这段时间有没有长几根白头发出来……”

    他虽然这么说,却要将奚荏往他怀里拉。

    奚荏瞪了韩谦一眼,嗔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回叙州服丧,你这是服丧的心思?”

    “我心里敬我父亲不惜己身、济世拯民的胸怀,但与陋俗何干?”韩谦笑着说道。

    “你却是想得开,但我遂了你的淫|心,落在别人眼里,却不成了魅惑主上的什么淫|妇荡货了?”奚荏闪身站到韩谦的身后,将他的发髻拆开来,挑出一根白发给他看,说道,“白头发不能拔的,要不然越拔越多。”

    奚荏站在韩谦的身后,替他捏着肩,眼眸落在案前的书册上,上面有一行行王?拿醮水笔批注的小字,问道:“王文谦都撤去扬州,你要将人家的女儿扣押到什么时候?不过说起来也难处理,放不能放,留不能留,也总不能将她绑回叙州去吧?”

    “你说怎么处置?”韩谦转回身,将奚荏绵柔的手抓在手心里,问道。

    “姚惜水、张平、袁国维等人皆知她在你身边,似乎只能将她交出去?”奚荏盯住韩谦问道。

    “走,我们一起去问问她愿意去哪里吧。”韩谦说道。

    奚荏本不愿与韩谦一起去见王?,但也想想看王?这样一个聪慧之极的女子,到底会如何决定自己的去留。

    名义上,王?还是受羁押看管的战俘,因而她与两名贴身侍婢住在府衙偏角的一栋独院里,平时也有数名卫兵监守左右。

    韩谦与奚荏推门走来,王?正与侍婢一起将院子里的落叶扫拢起来,看到韩谦走进来,忙说道:“我昨夜看了一会儿闲书,你要的册子却还没有修改完,或许要迟两天再给你。”

    “岳阳兵马已经攻陷江州,你父亲这两天便会与楚州军撤往扬州,你要是想与你父亲会合,我这便派人送你去溧阳。”韩谦说道。

    “啊,江州都打下来了,好快,”王?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发丝,略有些惆怅的越过西院的院墙,朝远山眺望过去,片晌后又转回头看向韩谦,问道,“此战过后,你会回叙州吗?”

    奚荏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

    虽说接触过几次,但都彼此恪守身份,没有怎么亲近,也就谈不上多了解,但韩谦交御兵权返回叙州之事,连冯缭等诸多亲近之人都想不透,却不想王?这个“外人”却是最知道韩谦的心思。

    “……”韩谦看着王?美眸里略带迷茫的眼神,有些不舍的点点头。

    王?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低声说道:“你与潭王会合,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你将我交给潭王吧!岳阳兵马即便攻下金陵,也需要休养生息,而即便出兵渡江,也是先攻寿州,我到那时候或能回扬州与父亲见面。”

    “好。”韩谦点点头说道。

    …………

    …………

    十月中旬,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十余万兵马,仅用不到半个月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攻陷江州全境,使得湖州与江西彻底形成一片。

    在楚州军又迫于梁军的威胁被迫撤回江北后,这时候岳阳还有近四万精锐战力盘据在宣州北部,都几乎将锋利的獠牙,狰狞无比的咬在安宁宫的脖子上。

    这时候天下世家门阀要是还看不明白大局在哪里,眼睛真就是瞎了。

    十月十九日,广德军监军使张平抵达湖州州治南浔城,湖州刺史黄化出城恭迎,次日将幼子、三名年幼的嫡孙以及其他亲族家小数十人随张平迁往宣城,随后便与其长子黄天行献表岳阳,举起讨逆伐罪的旗帜,点齐兵马乘百余艘大小战船,走太湖水路收复楚州军人走城空的暨阳、无锡、晋陵、阳湖等县。

    而此时最后一批楚州军也都乘船退出江南,撤到北岸的扬州。

    这时候形势变得更加的分明。

    寿州节度使徐明珍在滁州、寿州还掌握四万多寿州军精锐,但这一刻却不敢轻举妄动,不得以甚至还要将派驻舒州的守军收缩回来,以防退回到江北的楚州军会趁势越过洪泽湖往西扩张。

    安宁宫在金陵及外围的驻军加起来虽然也有十二三万人马,但在过去大半年时间里被楚州军压制在宝华山以西喘不过气来,不敢东进半寸,军需物资又一直处于紧缺的状况之中,战斗力及士气都相当的低迷。

    此刻楚州军北撤,岳阳主力兵马十二三万人众从西面沿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东进,南面又有近四万广德军精锐战兵虎视耿耿,他们又岂敢分兵去抢占东面润州的丹徒、丹阳等城?

    只是随着左右广德军分兵占据平陵、溧阳、溧阳、丹阳等城,湖州兵马占据暨阳、晋陵等城,南衙禁军又不敢收缩东面、南面的防线收缩,仓促之间,也渐渐调派了三万兵马去增援池州,想着将岳阳主力兵马拦在池州以西,好腾出手来,先收拾南面的广德军。

    只可惜形势这时候彻底已经不站在安宁宫这一边了。

    相比较湖州刺史黄化的投效,杭州刺史吴尊、秀州刺史陈凡的动作也就稍稍晚一些。

    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前,吴尊、陈凡亲自率领万余两州的地方兵马及装满粮谷的上千辆大车及数千头牛羊,赶到郎溪接受广德军制置使府的调派。

    韩谦没有要求他们在郎城外扎寨,而是命令他们继续西进。

    韩谦站在城门楼前,眺望经北城门外黑压压的往西行进的兵马,大地冻得结实,鞋靴以及马蹄踩踏冻土的声响汇聚到一起,仿佛寒风在呼啸。

    江南入冬后,天气湿寒,还算不是太难捱,但对行军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正午之时,冻土被太阳晒得将将融化之时,泥埂踩踏得一片软烂泥泞,一脚陷进去,需要费老鼻子劲才能拔迈出新的一步,因此行军通常都清晨或者黄昏等泥埂路冻得最结实的时间进行。

    绝大多数将卒的袍衣并不厚实,不过精神劲颇足。

    韩谦无意跟李普、顾芝龙等人争功,这时候也该是到了世家门阀为新帝的登基热血拼搏一把的时候了。

    东南路将湖秀杭三州及左右广德军都算上,也仅有六万兵马,在岳阳主力未到之前,直接进逼到金陵城下无疑是愚蠢之举。

    即便是李普、顾芝龙等人再建功心切,也不会犯这个错误。

    韩谦可以不将左广德军派出去当主力,但他身为制置使,诸部兵马归他节制,所有东南路的作战方案也就都得是他来作最后的确认。

    韩谦第一是命令湖州刺史黄化率湖州兵主力驻守阳湖、晋陵两城,令他们从东面牵制住宝华山南面的敌军,整并苏润常三州的地方势力,并防范楚州军有可能会杀个回马枪,但并不指望湖州兵能发挥主力兵马的作用,也没有要他们直扑宝华山去跟南衙禁军的主力作战。

    韩谦第二则是命令林海峥率部进驻茅山,命令陈铭升率部进驻溧水,从南面盯着北面驻守江乘等城的南衙禁军。

    第三则是命令从杭州、秀州过来的兵马,直接西进,与李普、顾芝龙等人所率领的右广德军会合,直接沿着九华山北麓西进。

    长江水道从江州城开始,一直到金陵,流向差不多是从西南往东北方向的斜直线。

    也就是说,从宣城与鸡笼山之间的驿道出发,径直往西,攻下南陵、繁昌两县后,便就能饮马长江边,从东面切断池州与金陵的联络。

    繁昌作为临江大邑,又是池州沟通金陵的中继点,守卫森严,一旦遇到强攻,南衙禁军不可能不援,所以韩谦也没有指望李普、顾芝龙立时去攻繁昌,而是求要他们赶在十一月底之前,拿下位于九华山北麓、西距宣城八十里的南陵县城。

    由于庇护池州与金陵之间的沿江地区,南陵县城一直驻有五千余南衙禁军。

    无论是城池、守军规模,还是距离宣城的远近,都极适合右广德军建功立业的首选目标。

    进入十一月,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对池州城完成合围的同时,李普、顾芝龙率右广德一万兵马以及杭州刺史吴尊、秀州刺史陈凡两人所率的一万地方兵,围逼到南陵城下……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夺城

    巍峨壮阔的千年名城池州,到十一月底,便在交战双方手底下打得面目全非。

    大片的城砖被旋风弩持续二十余日的石弹轰砸,大片垮塌、剥落下来,暴露出来的夯土墙也是布满枝状的裂痕,满目苍痍。

    城墙到处都是坍塌的缺口,早就被双方将卒的鲜血浸染透。

    城墙城下到处都是残断的刀弓戟戈,折断的羽箭更是不计其数。

    仓促间还有尸体没有被清理起来,连同残砖碎土一并填入缺口里,或有一两条断臂从木栅墙的支出来,是那样的狰狞。

    池州城北临长江,东依齐天湖、南接九华山往江畔延伸的余脉山岭,城池又高从险,而沿江招讨军与江西招讨军空有十二三万兵马,却没有足够开阔的战场空间铺开。

    攻城兵马除了从西面逼近城下外,只能从西南角的官驿道强插进去,插入位于齐景山北麓与池州之间两三里开阔狭窄谷地里,对池州的南城门展开攻势。

    这两个方向的进攻分别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负责,然后由五牙军水师战船,将一部分沿江招讨军的兵卒送到临江的北城门以及临齐天湖的东城门吸引守军的注意力。

    池州守军在战前增至四万余人,主将也改为温暮桥之子温博。

    温暮桥早年乃是淮南节度使的监军使,虽是文吏,却知兵事。

    天佑帝崛起江淮,统领兵马征伐四方,温暮桥便辅佐徐后看守后方,这些年也不知道打过多少硬仗。

    温博等温氏子弟虽然不像李遇、张蟓、杜崇韬等人那样建有赫赫战功,却自幼随父守持城池,抵挡诸藩强雄的攻击,说及守城,却完全不在张蟓、杜崇韬此等当世名将之下。

    不过,考虑到主守池州的南衙禁军,将卒军心涣散、士气低迷,谁也不以为攻取池州有太大的难度。

    左雀军在战前扩编到两万五千余众,但李知以左龙雀军为主力,以最快的速度攻入江州赤乌、浔阳两城,在横津河畔以及强攻浔阳城时,也是狠狠打了两场硬仗。

    特别是李知诰于横津河畔俘江州悍将钟彦虎那一战,左龙雀军的伤亡还要高过钟彦虎所部,加上强攻浔阳城,两次前后毙伤俘虏敌军一万四千余众,但左龙雀军累计伤亡也超过七千,比杨致堂从鄱阳湖西岸负责进攻彭泽城的江西招讨军要大得多。

    左龙雀军虽然是百战精锐,但这么高的伤亡比例,也很难马不停蹄的投入下一场恶战之中,必须要进行休整。

    除了伤卒需要疗养,也需要从后方州县调来更多的新卒补充进营伍进行操训。

    再说了,杨致堂、郑榆作为两路兵马的正使,也不可能坐看所有的风光全然都被李知诰得去。

    因此在真正组织进攻池州时,前期左龙雀军并没有直接推到池州城下,而是留在彭泽城休整,主要以江西招讨军以及从湖南诸州征调的州兵进逼到城下,轮番进行攻城。

    主力精锐与地方兵马的差距,这时候就彻底体现出来了。

    除了五牙军水师遮闭长江水道,从上游挡住楼船军水师的战船增援池州外,没有精力战力参与配合,以地方兵马为的八万人众轮番进攻池州,整整打了二十天,损失大量的攻城战械、兵马伤亡超过两万人,硬是都没能攻入城中。

    此涨彼消的道理在任何地方都是适用的,岳阳兵马轮番进行二十多天,都没能将守兵的士气打崩溃,反而叫守兵看到有将岳阳兵马击退的希望,军心、士气则变得越来越旺盛起来。

    而镇远侯杨涧为首的楼船军水师,由于物资紧缺,无法建造新船之后,水战打得就比较谨慎,最初也只是从下游往上游进行小规模的骚扰。

    等看到岳阳兵马进攻池州疲弱不堪,楼船军水师从下游繁昌、铜陵方向的水寨出动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后期更组织成百上千的大小战船涌往齐天湖,在齐天湖口与五牙军水战船频频大打出手。

    五牙军水师在会合鄱阳湖诸州的水营之后,战船及人马规模都要超过楼船军,但无论是普通将卒,还是中下层武官乃至指挥作战的高层将领,都缺乏在宽阔水面进行大规模水战的经验,数战俱败,最后被楼船军水师压制住,只能龟缩在池州城东面的齐天湖内防守。

    这就要也是广德军在宣州逆转形势太快,太过突然,大批兵马会聚起来,短时间内难以骤然适应血腥攻城战及水战的节奏,更不要说一步步去积累战术上的优势了。

    像赤山军能在短时间内就形成强悍战力的存在,毕竟是个例。

    郑榆、杨致堂看到势态不甚好,只得硬着头皮将战场的指挥权交给李知诰,将休整补充过新卒的左龙雀军调上来,从西面对池州展开强攻,用叙州新造运过来的上百具旋风弩,在城前组装起来,将守军压制住,强攻三日后,才拿下西城门。

    然而守军并没有崩溃掉。

    在主将温博的指挥下,在过去二十多天僵持不下的攻防战事期间,不仅将城内排污河道沟通起来作为防守的内濠,还将北城水关附近狭窄街巷、州衙等坚固建筑用栅墙围护起来,简单形成内城进行负隅顽抗,作最后的抵挡。

    李知诰将成千上万的将卒调入城中,与守军展开每一条街每一条巷的争夺,一直到月底才彻底占领已经彻底打残掉的池州,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守将温博,率领三千余残兵从北城的水关突围出去,与楼船军水师会合往长江下游方向逃去。

    攻陷池州一战,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两路兵马加起来伤亡超过四万,甚至比战前认定士气低迷、战斗孱弱的守军还要高过一截,多少有些令人发蒙。

    不过攻陷池州城之后,铜陵、繁昌的守军都仓皇逃往水阳江口以东的重镇采石城,这也意味着岳阳主力东进金陵,与广德军会合的通道打开。

    这对于岳阳来,犹是极关键的一场胜利。

    李知诰站在相对完整的北城门楼前,眺眼看向东北角方向上的齐天湖口,沉没的战船,还有残桅露在辽阔的水面上,虽然最后的辉煌属于他,但心里还是为惨重的伤亡暗暗心惊、黯然神伤。

    “侯爷要比这边早两天攻下南陵,但打得也不容易,而这次韩谦为保存实力,左广德军完全没有出动……”邓泰登上城门楼,将李普从南陵派来的信使领过来,禀报右广德军受韩谦命令进攻南陵城的细情。

    邓泰语气里对韩谦也多有指责之意,李知诰自然清楚邓泰为何会有这种微妙的转变,心里微微一叹,只是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

    …………

    这一刻,李普站在南陵城头,多少有些意气风发。

    他们两天前就成功拿下南陵城,但也是打得不轻松。

    主要也是李普、顾芝龙前期也想着尽可能保存己部的实力,先使杭州、秀州的州兵进攻南陵城。

    秀杭州兵,守城或许不弱,但无论是直接领兵的兵马使,还是基层武官,有过参与攻城作战经验的人数极少。

    兼之远道而来,除了简陋的云梯之外,就没有装备大型的攻城器械,也没有造大型攻城器械的匠师随军。

    他们突然间就作为攻城的主力硬顶上去,攻城进展怎么可能会顺利?

    李普、顾芝龙又立功心急,催促得急,两州兵马聚于城下,也是硬着头皮举云梯附城进攻。

    虽然南陵城池不大,也谈不上高险,城内的守军仅五千余人,南衙禁军不足半数,其他多为县兵或强征过来的民壮,补给稀少,将卒军心涣散、士气低迷,但即便是如此,秀杭两州的兵马慌手慌脚强攻数天,伤亡惨重,还被守军出城打了两次反击。

    要不是李碛率精锐在附近督阵,两次都凭个人武勇率领少量精锐打退出城的守军,两州的地方兵马都要差点被打溃掉。

    顾芝龙、李秀看到地方州兵士气及战斗力太差,无视杭州刺史吴尊、秀州刺史陈凡的反对,决定拆散秀杭州兵,从中择选精壮,加强右广德军统一指挥,然后将残剩的老弱兵将编入辅营兵,专司攻城器械的打造、壕沟城寨的修筑以及粮秣运输等事,放缓攻城的节奏。

    这之后,他们才在南陵城外站稳脚跟。

    待打造出一批攻城器械,李普、顾芝龙再将右广德军调上来,按部就班的分队轮流攻城,一点点的磨灭守军的作战意志,在池州城陷的前两天,才得以全歼南陵守军,以较小的代价拿下南陵城。

    这一仗看似伤亡不小,但主要集中在秀杭两州的地方兵马,而右广德军在吸纳杭秀州兵的精壮之后,将卒又在攻城战事得到锤炼,战力还得到相当的增强这也是李普此时意气风发站在城门楼前的关键原因。

    面对李普与顾芝龙的算计,秀杭两州官员虽然心里不爽,但看到最终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到时候封官赏爵少不了他们,也顾不上心疼地方子弟的损伤。

第四百四十三章 进城

    攻陷池州城、南陵城,南衙禁军又从铜陵、繁昌等城逃走,这意味着隶属于岳阳的三路兵马,于繁昌会师的通道,彻底打通。

    繁昌旧名春谷县,乃是天佑帝率淮南军渡江攻升州节使度府拿下的第一城,旧属池州府,之后改隶京兆府,乃是金陵的西大门。

    繁昌其南临九华山、黟山绵延数百里的山野,北隔长江眺望江淮平原,境内长拢山、隐玉山、庙山等中小山岭纵横绵延,从繁昌往东,则是低山丘岭、河谷平原、江洲平原组成的金陵城以西的开阔地形。

    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第一批兵马赶在腊月之前,便东进占领仅剩千余县民的繁昌城。

    虽说进攻池州、南陵两城,伤亡颇为惨重,但岳阳已经彻底控制江西、湖东的州县。

    而江南东道除了浙南地区距离尚远,此时还没有派人前来联络、投效外,但随着南衙禁军全线往金陵内线收缩,太湖沿岸的六州,再加金陵南面、西南的溧阳、平陵、南陵、当涂、繁昌等城,此时也都处于岳阳兵马的直接控制之下。

    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广德制置军三路兵马成功会师,除了东南翼推进到溧水、茅山一线外,南面、西南的斥候探马,已经沿着水阳江南岸布哨,将南衙禁军的活动空间,压缩到出金陵城不到五六十里的样子。

    这时候已经完全可以说大势已成。

    即便在进攻池州、南陵时,兵力上有比较大的损失,但短时间内伤兵能及时疏散到后方城池疗养,也能源源不断的从后面城池征调新的将卒补充进来,秀杭湖衢等州数以十万石计的粮秣,正征用数万民夫及车马,也是源源不断的经浮玉山北麓运入郎溪、南陵等城池。

    由于楼船军的战力颇强,还没有被打垮掉,为策安全,五牙军水师战船主要都龟缩在池州一带,没敢太过贸然的往下游突进过来。

    从池州到繁昌的江道,还处于楼船军水师战船的威胁之下,因此一队队人马以及一车车物资,主要还是通过九华山北麓的沿江驿道,从江州方向出发,经池州、铜陵,进入繁昌。

    人丁寥落的繁昌城,似乎一夜之间又骤然人声鼎沸般的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人扬马沸。

    不管怎么说,杨元溥即便不直接插手具体围攻金陵的战事安排,但他这时候也不可能坐岳阳等着收复金陵。

    韩谦与李普、张平、顾芝龙以及祖父韩文焕、二伯韩道昌以及富陌、卫甄、吴尊、陈凡、周元和、李秀、文瑞临一干人等赶到繁昌城,会合早已入驻繁昌的临晋侯李长风、李知诰、周惮、周元、姜获、郑畅、杨帆、高隆等人,于次日腊月初八,出西城恭迎杨元溥的到来。

    …………

    …………

    江面之前战帆云集。

    在近距离接舷作战中,叙州所造的列桨帆船,不如楼船军所装备的大型楼舰,但为护卫潭王杨元溥从江州彭泽城一路沿南岸驿道东进不受楼船军从长江河道发动偷袭,五牙军水师还是将十六艘列桨帆船集阵派出,遮掩陆路兵马的侧翼。

    而在中长程水面作战中,列桨帆船能利用风力快速航行的优势就较为明显了而安宁宫也不可能派出需要数百名船工划桨却也只能缓慢航行的大型楼舰,在容易被发现目标的江面上,离开水营驻寨上百里去搞什么偷袭。

    以陈德任武德司使及都指挥使的宿卫军,是岳阳唯一的一支纯骑兵战力,上百面五色旌旗迎风招摇,呼呼刮动起来,似乎叫人感觉风势更猛烈一些。

    队伍里有上百辆或华丽或朴素的马车同行。

    太妃王婵儿及王妃李瑶还留在岳阳,但杨元溥这次东进,却青阳郡主一同带上。

    这次拿下金陵城后,杨元溥便会直接在金陵继位登基。

    以后除非像巡幸天下这种极特殊的情况,杨元溥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岳阳的潭王府,太妃及王妃李瑶不急着出行,但青阳郡主以及长信宫、承天殿的宦臣、侍女随行东进,却也没有什么叫人感到突兀的地方。

    韩谦看到李普的眼神有些游离,心里一笑,心想权力在自以为更擅于权争的李普的眼里,更多是皇权结出的甜美果实。

    即便李知诰的真正身世,他还蒙在鼓里,但他也应该清楚信昌侯府一系强势的表面之下埋藏着诸多隐患,而他满心想着急于修复杨元溥对他的信任,自己的女儿却没有跟着杨元溥第一批东进,心情怎么都无法愉快起来吧?

    “殿下他们过来,父亲,我们过去吧!”站在长亭前的李知诰遥望旌旗招展,与李普、韩谦等人招呼道,一起走出长亭,往驰道边迎过去。

    杨元溥御马而行,对一个年仅十八岁,差半步便能君临天下的他来说,才刚刚踏入他的青年时期。

    从江面刮过来的寒风虽然凛冽,杨元溥却如沐春风。

    他特地在金丝蟒龙袍外穿着一件鳞甲,佩着错金长刀,英姿挺拔,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看到先行入繁昌城的韩文焕、韩道昌、韩谦、李知诰、李普、李长风、李秀、高隆、张平守在城门口,他翻身下马,带着郑榆、沈漾、韩道铭、张潮、杨致堂等人,大步走过去。

    “讨逆即成、伐罪功就,全赖韩师为我谋策,请韩师受元溥一礼!”相距十数步,看着韩谦搀扶韩文焕,与李普等人快步迎过来,杨元溥远远的便长揖而拜。

    韩谦挽着祖父韩文焕,与李普并行最前,他们身后才是临晋侯李长风、李知诰、韩道昌等一干先抵达繁昌城的将吏。

    杨元溥突然行此大礼,韩谦措手不及之时,迎着一道道注视过来的复杂眼神,心里深处泛起一阵无声的轻叹。

    李知诰这一刻也是微微一怔,看跟随杨元溥一起走过来,此刻站在杨元溥身后的郑榆、郑畅、杨致堂等人也都面带讶异,想来他们事前也没有料到杨元溥看到韩谦会屈尊先行谢礼,但看他们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来也清楚杨元溥当众岳阳诸多将吏的面对韩谦先行谢礼的用意是什么。

    殿下心里终究是不相信韩谦真会完全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将广德军制置府的大权交出来,这才要当着诸多将吏的面,大肆宣扬他与韩谦的师徒之情,目的也主要是叫韩谦不能背弃师徒之情,叫韩谦不要背弃他的信任吧?

    又或者这次到繁昌县后,就要直接将韩谦留在身后任事,换其他人接掌广德军制置使府?

    没有其他人的提醒,曾经那个身体孱弱、面色苍白的少年,竟然也有如此厉害的权术了?

    只是他以为韩谦之前传出消息说要战后交出兵权,只是以退为进的把戏,却也未免太看轻韩谦了吧?

    李知诰看到义父眼神朝韩谦斜瞥过去,似乎藏有看韩谦好戏的嘲讽,心里也只是微微一叹,默不作声的站在韩谦的身后。

    韩谦以更深的揖礼在潭王杨元溥的面前弯下腰来,扬声说道:

    “贼后徐氏逆行倒施,众叛亲离,而殿下英明神武,讨逆伐罪乃使天下归心,军民用命,韩谦不是抖些小机灵,借殿下的名头与大势做了一些小事,当不得殿下谬赞。”

    杨元溥上前搀住韩谦的胳膊,然后才接受韩文焕、李普、李知诰等人上前见礼。

    “他们在聊什么,看着都在笑,神色却多多少少有些怪呢?”长信宫的车驾要稍稍落后一些,青阳揭开帘子,远远看着杨元溥、韩谦在一干人等人的簇拥谈笑风生,问走过到车侧歇脚伺候的杜七娘。

    “或在谈进攻金陵的军国大事吧。”杜七娘说道,她的眼睛也在朝那边张望,不知道大哥杜益君、小弟杜益铭有没有随韩谦到繁昌来,算起来都快有两年没见到面了,都不知道模样变了没呢。

    “打金陵有什么着急的,还不是早一天迟一天的事情,”青阳笑着说道,“照我看啊,他们必定在讨论进攻金陵期间,殿下要留韩谦在身边出谋划策,该选谁接替韩谦去统领左右广德军及广德军制置府呢。”

    杜七娘微微一惊。

    虽然这段时间青阳待她要比以往亲近一些,但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她通常都得是有召唤才到青阳身前露脸。

    从岳阳一路过来,也有听到韩谦说要在战后交出兵权的传言,却不知道详情,更不知道殿下以及沈漾等诸位大臣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们站在百余步,风又大,当然不可能听到殿下拉着韩谦在说什么,也只能模糊的看到他们的面孔,她心想感青阳郡主既然这么说,那显然是殿下早就在路上跟青阳郡主探讨过这事,早就决定要在最后总攻金陵之前,就将韩谦与广德军制置使府剥离开来?

第四百四十四章 辞表

    南衙禁军已经全线撤退到水阳江以北,繁昌往东北方向、往东方向的当涂、弋江、襄垣三县,也都已经由沿江招讨军、右广德军不攻而取,分别驻入三五千不等的兵马,与更东面的溧水、茅山、溧阳、金坛等地连成一片,将繁昌、南陵等城庇护在内侧。

    繁昌不是什么大城名城,城池狭小,即便将残留下来的千余县民悉数迁出城,绕城一周仅两千余步的繁昌城,也远远不能叫近十万兵马都进驻到城里。

    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除了分守外围的城池外,主力兵主要在城外的长拢山、隐玉山之间,利用易守难攻的地形安营扎寨。

    繁昌城空出来后,由陈德、豫章郡王世子杨帆分别担任武德司正副使、正副统领的五千余精锐兵马作为宿卫军进驻城中,贴身护卫潭王杨元溥的周全。

    时间太过短促,县衙及附近的宅院也仅仅是简单收拾一下,便充当杨元溥入驻繁昌的临时行宫。

    参见过潭王杨元溥之后,大多数的将吏还是要第一时间返回各自所守的营垒城寨各司其辞,真正能留在繁昌城商议大策的,也就韩谦、李普、顾芝龙、张平、吴尊、陈凡、韩道昌等少数人等。

    杨元溥等人车马劳顿,草草饮过夜宴之后,便先歇下休息,正式的议事则放到次天午后。

    当然也不排斥在召开正式的大议之前,杨元溥还要找李普、张平、袁国维等人进一步掌握江南东道的详细情况。

    韩谦也是临时住在行宫东面的一座跨院里,侍卫兵马着孔熙荣率领,驻扎在城外的大营里,仅仅带着奚荏、冯缭、冯翊、郭却及十数贴身相随的扈卫住在城里。

    夜里飘下起小雪,冯缭、冯翊、郭却及诸扈卫住在外宅,韩谦走进内宅,站在院门前看眼前飘落的雪花,看到王?从廊下走过来,看她刚才似乎就站在院子里抬头看雪,说道:“要是年前能结束战事,还是能少死一些人;要不天寒地冰,再加上明年的春荒,城里城外救济再好,总会要饿死、冻死一批人。”

    王?说道:“真要能那样,就太好了,但想说降杨涧怕不容易吧?”

    楼船军有大舰战船,虽然五层离江面有七八丈高的楼舰显得有些笨拙,但背依金陵城,五牙军水师却很难在金陵城北面的长江干流与之争锋,也就很难切断金陵城与北面滁州、巢州乃至寿州的联系。

    在这种情况下,安宁宫还有逾七万马步兵退守到金陵城,军心士气都不会太差,岳阳真要硬着头皮去强攻,要花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赶在年前将金陵城夺下来?

    而战争都打到这一步了,大楚局势都尽归岳阳,这时候还一味的蛮攻硬打,完全不顾惜将卒的性命,与莽夫有何区别?

    最优的选择最好是能说降杨涧,即便不能说降杨涧,也要尽情的施展政手腕,尽可能的去搅乱金陵城内的局势,去搅乱守军的军心,去分化拉拢敌军,去分化拉拢城里的文武将臣。

    毕竟打下来金陵城之后,大楚还有一堆乱摊子要收拾。

    韩谦有时间挺愿意跟王?说说这些事,也能从王?只言片语得到一些启发,但今天却没有什么心情,与二女进生了炉火的里屋说话。

    “乃是你将权谋诡术授潭王,今日用在你身上,不好受吧?”奚荏将遮挡风雪的锦披解下来,说道,“照我看啊,王姑娘就跟我们回叙州去,潭王那边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去!”

    “胡闹!”韩谦瞪了奚荏一眼,制止她胡说八道。

    他这次到繁昌来,将王?也带上,便是要将她作为俘虏正式移交杨元溥这边的人接手,但奚荏今天是实在有些气着了,便不想将王?作为日后与楚州谈判的筹码交出去。

    只是韩谦怎么也难以忘了父亲之死,王文谦乃是始作俑者,王积雄病逝叙州,他都不同意在叙州割出一块墓地,除非将王?一辈子都囚禁起来,要不然他将王?带回叙州做什么?

    王?低着头,看着踩雪有些微湿的鞋面,听到奚荏任性的话时,她眼眸里闪起一丝异彩这时候又黯淡下去,仿佛深夜的幽泉一般深邃清澈。

    “你去歇息吧,张平回到殿下身边,会找机会说起你的事情,可能明天便要将你送过去,”韩谦挥了挥手,说道,“即便你父亲为信王效力,但你祖父乃大楚名相,殿下应该不会为难于你。”

    “嗯。”王?轻轻的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奚荏看室内烧着火炉,将窗户撑开手掌宽缝隙,让空气流通起来。

    繁昌城条件简陋,炭炉没有接室外的烟道接出去,门窗紧闭容易炭气中毒,这在当世却早已为一小撮人知晓了。

    奚荏走出去找来一把陶壶装满水,放到火炉上烧起来,忙碌了一阵子,站到韩谦身边时看到凑在火炉前抓耳挠腮的写辞表,问道:“你这次真就要将广德军制置使、左广德军都指挥使都辞去?”

    “早就打好预防针了,总不可能都临门差最后一脚缩回去吧?”韩谦说道。

    “对啊,杜家老小进城后遇到七娘,跟他姐说了一会儿话,就在城外你们迎接潭王时,青阳郡主笑着跟她猜测说你当时在商议撤换广德军制置使的事情,”奚荏说道,“青阳郡主跟杜七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潭王怕你理解不到他的意思,还是青阳郡主擅自主张有意跟你泄漏消息啊?”

    “猜那么多干什么?”韩谦一笑,拉奚荏到跟前来,说道,“你来帮我想想,这辞表要怎么写,才显得我言真意切主要意思是我这个人好用权谋险计,这只能争一时之胜,无堂堂之阵,无皇皇之师,久领其军,将心浮躁,或遇坚城强敌,必受大害。我深感于此,心生惶惧,遂连月来未敢再战强敌,殚精歇虑,食难安、寝难眠,请殿下另委贤能,围攻金殿之际,我能留在殿下身后出谋划策,稍尽其力,足慰心怀这些话,大家应该都爱听!”

    …………

    …………

    张平身为广德军监军使,但回到潭王杨元溥的身边,却还是要承担起王府丞的责任来。

    长信宫及承运殿的随行宫侍百余人先安顿下来,将伺候殿下及青阳郡主以及行宫内部的值守都安排妥当,送走夜宴之后到后宅与殿下翁婿相聚的李普之后,张平又与姜获冒着小雪去城内各处军营、城门楼等防御要点视看。

    宫禁宿卫之事,由帐内府改归武德司所辖,由陈德、杨帆二人负责,但张平、姜获作为潭王杨元溥身边的近侍,却还是要掌握宿卫值守等诸多细节,以便能察漏补缺,不为奸人所乘。

    这一通忙碌下来,夜色已深,雪也停了下来,濡湿的地面遭寒风吹拂,又冻得结实。

    穿过幽静的抄手游廊,看到殿下屋里灯烛还亮堂着,从照在窗户上的人影看,似乎殿下还在灯下批阅表章,青阳郡主侍立一旁,张平示意左右稍稍站远一些,压低声音问姜获:“殿下这次是真想将韩大人留在身边任事?”

    留韩谦在身边任事,与换他人顶替韩谦去主持广德军制置使府虽然说是同一个意思,但说法上要好听一些。

    前者似乎说明殿下对韩谦更为信任、依重,也是今天进城之时殿下所要展示给文武将吏及天下人看的;后者嘛,则多少有些诛心了。

    张平再蠢,也不会直接将后一层意思直接问出来。

    姜获说道:“攻陷池州,伤亡不少,想来金陵也是难啃的硬骨头。而即便顺利拿下金陵城,之后残孽龟缩于寿州,楚州也是一个大麻烦,除了韩大人之外,也没有几人能为殿下看清楚这错综复杂的形势吧?”

    从入临江郡王府任事算起,姜获与张平共事也有三年多时间了,但不管以往相交如此亲近,在潭王即将继位登基之时,他们也将走向各自的巅峰,即便再有坦荡胸怀,再说什么话都只能点到为止了。

    当然,姜获的话意也是点明了。

    韩谦是立下大功,但擅夺兵权,事后仅仅是通过冯翊知会一声,甚至有迫使岳阳认可的意图,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

    用计同顾芝龙,虽然事后统一口径说是事前便与韩文焕、韩道昌等定计,但天下不可能有不透风的墙如此用计也太过阴戾狠辣,换作旁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一点看法。

    当然,殿下并没有因为战局进展顺利,就自我膨胀,误以为形势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就算是继位登基,内忧外患也是一堆,还是需要一个能真正为其谋事定策的“韩师”。

    自古以来,便讲“君为臣纲”,讲“君臣之间有礼义应忠之道”,君臣名分早已定下,姜获觉得即将登位的潭王或许稍稍心切了一些,但留韩谦在身边谋事,委他人去主持广德军制置使府,也没有过分的地方。

    而不管韩谦之前言退是否有以退为进的心思,但只要这件事能顺利过去,姜获相信暗地里所隐藏的波折很快就会风平浪静……

    “也是。”张平点点头说道,但看向庭院里树影幽动,仿佛有无数妖魔鬼怪藏在暗处,他心里暗暗一叹,与姜获绕过抄手游廊,走到窗前待要问候一声便退回到隔壁的班院守夜。

    “张平、姜获你们在外面?”杨元溥隔着窗子问道。

    “正是微臣二人。”张平、姜获说道。

    “你们进来。”杨元溥说道。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议

    张平、姜获推门而入,看到杨元溥正挥手吩咐屋里两名侍女出去,上前给杨元溥及青阳郡主行礼。

    “韩谦收编桃坞集兵户残部之时,形势也是险恶,万难想到会有今日之形势,岳阳众人多求安稳,唯有你不计凶险,愿意赶来金陵襄助我在岳阳又听闻你曾孤身收复安吉之事,能说服安吉乡族门阀为广德军制置使府所用实又是大功一件。我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到繁昌要听你好好说说,”杨元溥坐在锦榻前,示意张平、姜获二人自己搬绣墩坐下,“我刚跟青阳说起这事,我此时也睡不下,你说来给我听听,信报里所讲终究太过简略了。”

    张平看了青阳郡主一眼,说道:“湖州刺史黄化放弃安吉时,赤山军刚攻下郎溪,伤亡极其惨重,又担心楚州军精锐随时会有南下的可能,韩大人那边无法分兵兼顾东线臣当时就想着殿下天命所归,黄化即便有种种奸滑、算计,但他对殿下仰慕敬畏之心应是不假,便带着数名随从赶去安吉,实在谈不得什么凶险……”

    青阳依立杨元溥的身侧,打量着面容削瘦,一条残臂虚藏袖中的张平,看他年纪要比姜获小十二三岁的样子,此时可以说是正值年富力强的年纪,只是两鬓也有些斑白了。

    虽说张平乃是神陵司早年送入淮南节度使府、之后又在宫中蛰伏多年的密谍,但杨元溥与太妃都跟神陵司有着那么深的牵扯,用神陵司故人自然是完全没有半点妨碍的。

    更何况早些年幽居宫禁之中,杨元溥与太妃也是得张平在暗中不少照拂,才支撑到云开雾散之时。

    早初之时,青阳还忌惮张平会更忠于太妃及信昌侯李普一些,始终小心提防着,但张平几次任监军使,看似都没有独立掌握兵权的机会,却都也有不弱的功绩。

    张平这次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东进金陵与韩谦会合,可说有着过人的胆识,到金陵后表现即便无韩谦那么耀眼,却也要比李普可圈可点得多。

    从张平递回岳阳的信报看,他为人处事相对公正,而从李普密函里对张平心存颇多微辞以及其他迹象,也可以看出张平与太妃、李普以及那个太妃身边的吕轻尘距离是越来越远了。

    青阳相信杨元溥也是有这样的认知,这才没有讲太多的客套,便留他在身边值守,将来进入金陵城,内廷之中也是要重用此人。

    虽说姜获、袁国维看上去要更可靠,但说及能力及声望,却是张平更适合主持内侍省事,除了入主金陵之后,杨元溥对内侍省制做出重大的改变。

    杨元溥显然不单单要听张平这番话,稍作沉吟,又说道:“攻打池州、南陵都谈不上有多顺利,而安宁宫叛军在金陵城又有七万多马步兵、近两万水师,与北岸剿滁等州的联络还没有断,情势如此复杂,我身边需要有一个人能帮着出谋划策依你之见,是继续留韩谦担任广德军制置使,统领东路兵马为好,还是留他在身边,为整个战局出谋划策为好?”

    张平心知此刻与其说殿下是有意询问他的意见,不如说是拿这件事来试探他的态度,心想殿下是否还是有觉得他与韩谦在郎溪、在广德相处太融洽了?

    即便李普之前私下见殿下并没有摆弄是非,此时的张平也不可能像热血少年那般口无遮拦的直抒己见。

    更何况此时将韩谦与广德军制置使府脱离,是殿下已经打定好注意的事情,已非他所能改变,他此时去触什么霉头,去犯什么忌讳?

    他是觉得韩谦应该为大楚更有作为,但好钢要用在钢刃上,时时处处都替韩谦说话,都替韩谦辩解,这不仅是会给韩谦找不痛快,也会将自己先搭进去。

    张平沉吟片晌,说道:“殿下亲率岳阳兵马进逼金陵城下,西路才主攻方向,东路已成偏师。同时,东路要屏护从两浙入京兆府的粮道,确保粮秣能及时足量运入诸营,更需要求稳,需要有老成持重之将坐镇。韩大人善谋算,留在殿下身边任事,更能建立功勋!”

    “哈哈,你与韩谦相处时日颇长,应该是很了解他的,”见张平也支持自己,杨元溥很高兴的笑了起来,这时候才稍稍推心置腹的问道,“韩谦说战后要回叙州继续守孝,冯缭、冯翊、孔熙荣、林海峥等人可有什么想法?”

    青阳也是紧盯着张平,这个问题很关键,她却想看张平会怎么回答。

    张平斟酌用词说道:“即便收复金陵,但江淮战事未靖,冯缭等人多多少少觉得韩大人应该以大局为重,存孝于心中是为大孝”

    青阳暗暗点头,心想杨元溥应该会满意这个答案,暗感韩谦即便有以退为进的心思,但至少还没有跟身边的心腹通气。

    倘若冯缭、冯翊、孔熙荣、林海峥等人都心平气和、波澜不惊的看待韩谦宣称战后退回叙州,那将更令殿下警惕吧?

    …………

    …………

    大议定在午后,韩谦清早便赶到县衙改建的临时行营参见潭王。

    清晨雾气在城内弥漫,江面上的雾气更重。

    虽然大雾不利行船,却更有利于藏匿行踪,不保证已无生路的安宁宫有可能会狗急跳墙,城里城外的戒备都倍加紧张起来。

    “臣自幼性情乖戾,好用权谋险计,随年岁渐增,渐渐明白这只能争一时之胜。无堂堂之阵,无皇皇之师,久领其军,将心浮躁,一旦遭遇坚城强敌,必受大害。陷郎溪就极侥幸,臣事后思之,心生惶恐,连月来未敢再战强敌,殚精歇虑,食难安、寝难眠,已难堪任广德军制置使,还请殿下另委贤能。围攻金殿之际,我能留在殿下身后出谋划策,稍尽其力,看到先父大仇能报,便足慰心怀;待攻陷金陵城之后,还请殿下允许臣归守叙州、祭告先父在天之灵……”

    清晨小规模的召见,杨致堂、沈漾、郑榆、郑畅、李普、韩道铭、张潮、张平、李知诰、李长风等人都在,韩谦坐在内厅侧列的长案之后,侧斜过身子来,正式向杨元溥请辞广德军制置使一职。

    韩谦昨天跟奚荏琢磨到半夜,心想这一通说辞能叫大家的脸面都过得去,反正他在众人的心目里,就是一种好用险计、好剑走偏锋的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也是最不需要的那一种人吧?

    朗声说过这一番话后,看到杨元溥眉头微微一挑,似乎暗松了一口气,韩谦并不觉得意外,杨元溥到底是他教出来的,即使此时的信心再足,对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忌惮?

    韩谦又扫眼朝沈漾等人脸上看去,心想杨元溥事前虽然并没有与沈漾等人商议,但杨元溥昨日流露出这个意思之后,沈漾、郑畅他们多多少少也应该有担心他会不知进退,将局面搅得更微妙吧?

    当然,杨至堂、郑榆、郑畅、张潮、李长风乃至他的大伯韩道铭等人的神色这时候皆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也能想象得到他们是早就看他不顺眼,唯有李知诰、沈漾眉头还是微微锁着,也不知道他们二人心里是觉得事情不该如此,还是觉得事情不止于此?

    大家到这一步,牵涉身后无数人的利益及身家性命,大概也没有可能再像以往那般交心相处了吧?

    见韩谦朝他看过来,沈漾错开眼神,却极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看众人反应,心知这件事即便有些意外,但也算过去了。

    原定于今日午后的大议,不仅要确定三路兵马会师之后进逼金陵的路线选择以及协同作战的问题之外,还将要初步确定殿下进入金陵城继位登基的一些事宜。

    而说到殿下继位登基,自然就避不开大楚权力的重新洗牌。

    殿下赶到池州时,与杨致堂、郑榆二人会合时,杨郑二人就已经表示想回到殿下身边,而将战场的指挥权交给李知诰、李长风、高承源、郭亮等将。

    这也很正常,殿下现在既然都亲临繁昌城,对诸部将卒以及兵甲粮秣钱谷等物资的节制、任命以及调派等权,自然都要集中到他身上来。

    而对杨致堂、郑榆等人来说,除了辅佐杨元溥指挥好最后一仗外,重新组建、分配三省六部九寺的权力,才是他们接下来的利益重心所在。

    沈漾也不得不承认,在当前这种情况之下,殿下将韩谦调到身边谋事,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突兀,但他心里想的则是,殿下对韩谦的顾忌,要是没有那么深的话,韩谦实际是比李知诰更适合到金陵城下担当攻城的主将。

    当然,沈漾倒也没觉得由李知诰来指挥最后的攻城战,就有多少不妥,这时候自然也不会啃声说什么。

    小厅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微妙而压抑,但沈漾、郑榆等人乃至韩道铭都没有要站出来劝阻韩谦的意思,似乎觉得这样的安排才是正常,杨元溥也是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手按住长案,看向韩谦说道:“我确实需要韩师能留在身边谋事,我的信心才能更坚定一些,但即便攻陷金陵,很多事情都一团乱麻,百废待兴,还需要韩师能留在京中辅佐于我……”

    韩谦暗想他这时候坚持说要回叙州继续守孝的事,多少显得有些闹脾气吧?再说了,杨元溥哪怕是做给别人看,也会对他提出挽留。

    不管怎么说,也得将“三请三辞”这一套走完了,才合乎于礼啊。

    韩谦心里骂了句买买匹,这时候按下这点不提,不肯定也不否定,一切等攻打下金陵再说。

    接下来便要讨论他离开之后,广德军制置使府新的安排。

    这是新插进来的议题,又是必须要第一时间解决好的议题。

    杨元溥自然是先询问韩谦的意见。

    韩谦也不想显现出失落感或有怨气的样子,朝李普看去,拱手问道:“李侯爷可愿多承担些辛苦?”

    李普乃是广德军制置副使,他留在繁昌城,理所当然便该由李普全面主持广德军使置使府的事务。

    见韩谦将球踢到他这里来,李普连连摆手道:

    “我时时刻刻都想着能在殿下身边任事,这次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殿下昨日在城外流露出那个意思之后,李普昨天夜里翻来覆去没有睡踏实。

    除了猜不透韩谦的反应之外,同时也在考虑韩谦要是同意放弃对广德军制置使府的控制,留在杨元溥的身边,他该何去何从?

    凌晨时实在睡不着,也下不了决心,李普跑去找文瑞临问策。

    文瑞临则建议只要韩谦能识时务,辞去广德军制置使一职,他也应该辞去广德军制置副使一职,留在杨元溥的身边。

    说通了道理其实很简单。

    不要说沿江招讨军、江西招讨军了,左右广德军的主要驻地,距离繁昌城最多也就一百多里。

    这么近的距离,快马一天能走个来回。

    这也就是说,韩谦交权之后,三路兵马都将处于杨元溥的直接节制之下。

    李普这时候去争广德军制置使这么一个并没有多大实权、战后大概率会被裁撤的职务,而将三省六部九寺的重组之事完全交给杨致堂、郑榆、沈漾他们去做,不是傻了吧?

    见李普不愿意接掌广德军制置使府,都想着要辞去广德军制置副使一职,留在杨元溥身边任事,沈漾清了清嗓子,径直说道:“或许此时是裁撤掉广德置制使府的时候了……”

    想要快刀斩乱麻解决掉这个问题,答案似乎也就只有这么一个。

    将之前广德军制置使府节制、指挥左右广德军、辖管安吉、广德、郎溪三县,节制宣歙饶三州的权力结构打散掉了,直接实现军民分置。

    三省六部九寺的设置,牵涉极广,难以猝成,但为后续战事的顺利开展,沈漾一直都主张先成立枢密院,将兵马、钱粮之调派,都统一放置到枢密院框架之下处置,而潭王杨元溥在正式继位登基之前先兼领枢密使。

    这也是沈漾这些天来与杨致堂、郑榆等人所取得的共识,首先要确保大权集中到潭王杨元溥的身上。

    广德军制置使府拆散后,左右广德军便可以直接纳入枢密院的辖管、调派。

    由于安吉、广德、郎溪三县的情况特殊,可以将这三县单独罗列出来,视作一个特殊的州对待,也暂时纳入枢密院的管辖,派遣老稳持重之人出任“参武德军事”,与韩谦留下来的陈济堂、季希尧等人继续负责妇孺安置保障等事能延续下去,所缺钱粮也由枢密院统一调拔。

    而宣歙饶三州则与江西诸州县、湖南诸州县一样,都纳入行尚书省的管治。

    沈漾甚至主张这时候同样取消江西招讨使府对洪江池信抚赣等州的节制之权。

    广德军制置使府拆解散了,不仅不需要派人来顶替韩谦,李普、张平都能回到杨元溥的身边任事。

    而左广德军三都精锐,提拔林海峥出任副都指挥使作为一路兵马进行统一指挥便行。

    即便早就准备于战后交御兵权,但要这时候就直接解散广德军制置府,韩谦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见杨元溥、沈漾等人都朝他看过来,韩谦只能压抑住心里的苦涩,一脸欣然说道:“沈漾先生此议甚好……”

    “却不知道谁去主持三县之事为好?”郑榆沉吟问道。

    听郑榆这么说,李普欣然建广义道:“我觉得歙州刺史韩道昌对三县之事颇为熟稔,他又是韩谦叔伯,他去主持三县,应能与韩谦留在三县的陈济堂、季希尧等人能配合无间,做好数十万妇孺安置之事。”

    沈漾主张此时就直接拆散广德军制置使府,那是公事公办,是当前开刀斩乱麻解决三县问题的最好办法,但听李普这话脱口而出,他内心忐忑一跳,然而未等他开口驳斥李普的建议,便听杨元溥已经直接问韩谦:

    “韩师,你觉得呢?”

    “虽然说举贤不避亲,但这事微臣实不便妄加评论,请殿下决断便好。”韩谦压抑住咬牙的冲动,犹是一脸平静的说道,仿佛他的内心在这一刻没有一丝的狰狞。

    “韩师既然不反对,那便调韩道昌暂时主持三县妇孺安置之事!”杨元溥也不理会沈漾、李知诰都有劝阻的意思,断然决定下来。

    …………

    …………

    时间如白马过隙,商议一些事情,半天时间便过去了,大家就在后宅简单吃了一些东西,便是午后大议的时间。

    杨元溥要更换正式蟒袍、整理仪容,韩谦与沈漾等其他人先移步到前衙大堂等候。

    随着午后更多的人赶来,小小的县衙大堂,很快便挤得人满为患。

    幸好有相当一部分将吏昨天已经离开繁昌,各归营垒城寨,要不然小小的县衙前堂还站不下这么多人。

    大议要比清晨的议事正规得多,也可以说是新帝登基前一次准朝会,诸将吏论资排辈,以杨致堂、李普、韩文焕、沈漾、郑榆等人为首,依次在大堂内分列站好。

    韩家有韩老爷子为代表,位于文武将吏班列之前,韩谦辞去广德军制置使及左广德军都指挥使两职,以从四品下的叙州刺史以及潭王府咨议参军事论序,差不多得要与王琳、文瑞临这些人站到大堂靠近门的角落里。

    好在负责大议秩序的张平、姜获实在看不过去,将他安排站在李知诰的下首。

    韩谦站在人群之中,内心冰冷的看着大堂内一干人等的反应。

    吴尊作为杭州刺史,早前便是从户部侍郎左迁,在金陵事变之前就官居正四品上,杭州又是上上州,在大楚版图之内,地位要比叙州这边偏远之地高得多。

    秀州刺史陈凡品秩要略低一些,但他与暂时留守阳江的湖州刺史黄化乃是儿女亲家。

    吴尊、陈凡以及最早投附的顾芝龙以及致仕后又因劝降之功出任饶州刺史的富陌,他们四人站在大堂之上,可以说是江东世家门阀势力的代表。

    即便江东世家门阀不能算三皇子的嫡系,但除了黄化所率领的湖州兵以及顾芝龙所率领的右广德军之外,后续进攻金陵的粮秣等物资,还将主要从杭湖秀衢等州筹集,用数万民夫,源源不断的经浮玉山北麓运入郎溪、宣城,然后再经郎溪、宣城往各军营寨输送。

    看吴尊、陈凡与顾芝龙颇为从容的站在对面的班列里小声说着什么话,新帝继位登基之后,会缺了他们的位置。

    豫章郡王杨致堂及其子杨帆则代表宗室及江西诸州的世家门阀势力。

    即便杨致堂回到杨元溥身边任事,将原江西招讨军的兵马交由临晋侯李长风指挥,但以洪袁州兵为主的江西招讨军,都将、营指挥使都是杨致堂从洪袁州诸世家子弟选用的嫡系。

    郑榆、郑畅、郑晖、郑兴玄父子叔侄四人,可以说是黄州及周边州县的世家门阀代表。

    张潮乃是郎潭等湖南投附世家阀势力的代表。

    张潮与其族弟张瀚看似势单力薄,也仅仅是削藩战事期间被迫投附过来的,也没有多显赫的功绩,但湖南行尚书省自成立之后,诸行院部司要急着筹立,只能从朗州岳州投附过来、与马氏牵涉不是特别深的世家门阀选用了上百名识书断字、略知律法的子弟充为吏事。

    这些人则自然是以张潮、张瀚二人为领袖。

    杨元溥入主金陵,要重新组建三省六部九寺,大部分投叛安宁宫的官吏都要清洗,也很难从各地选择出来足够多的文官出来,自然还是要从湖南行尚书省调拔一批用惯的文吏。

    这也是直接决定着张潮、张瀚两兄弟日后的势力及影响力绝不会弱。

    当然了,大堂之内,还是信昌侯府的人马最众。

    李遇病逝之后,李长风、李秀等浙东郡王府一系的人物,他们倘若没有自立门户的野心跟意愿,自然也是跟信昌侯府站到一起。

    再加上李普、李知诰、周元、李冲、高隆、李碛、邓泰、文瑞林等人,信昌侯府一系的人物,至少在表面上已经足足占到大堂之上三分之一的人。

    当然,还需要信昌侯李普有能力搂得住这些人才信。

    说起大议,其实很多事情在进入繁昌之前,杨元溥就与沈漾、郑榆、郑畅、杨致堂等人已经商议好,这时候公布出来供大家讨论。

    首先是如何组织攻打金陵的最后一仗。

    杨元溥与沈漾、郑榆、杨致堂他们初步讨论出来的方案,是以沿江招讨军为主,继续沿着长江南岸水陆并进,经当涂、采石一步步从西南方向往金陵城下进逼。

    右广德军进入茅山以东,会合湖州兵之后,主要负责收复宝华南麓的江乘县,从东面进逼金陵。

    而在右广德军东进之后,从南陵到溧水,从南面进逼金陵的重任,则由江西招讨军承担。

    如此一事,将实现从军事三围合围金陵。

    战事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占领清理金陵外围的敌占城池防垒,三路兵马分别由李知诰、李长风及顾芝龙任主将,第二阶段是进逼到金陵城下,则以李知诰为主将,统领调度攻打金陵事宜。

    此外便是枢密院及政事堂的设立。

    枢密院乃是军政之机构,前朝在门下省设正事堂,作为宰相议政之所,也是政令所出之地。

    于繁昌城设立枢密院及政事堂,则代表在攻陷金陵之前,取而代之的新楚廷已具雏形。

    具体的部司设置及人选,也是沈漾、杨致堂、郑榆、郑畅等人在赶来繁昌城的途中已经商议好了。

    政事堂以沈漾、郑榆以及张潮、韩道铭、郑畅、吴尊等人为左右丞及参知政事;枢密院,杨元溥自领枢密使,以杨致堂、李普以及陈德、韩谦、李知诰、李长风、郑晖、顾芝龙、高承源、柴建、黄化、周元等为左右副使及咨议参军事。

第四百四十六章 心扉

    奚荏在跨院里等了一天,临黄昏看到韩谦在孔熙荣、郭却的陪同下,从行营回来,迫切的问道:“潭王殿下总不可能白白就要你交出兵权,今日有什么补偿给你?”

    冯缭没有官身,又不想像孔熙荣、郭却二人混迹在扈从队伍里在偏院等上半天,他也是看到韩谦回来,才拉着冯翊赶过来相见,笑着说道:“倘若我是殿下,新设枢密院,便叫大人任副使,这不仅能消掉大人肚子里的怨气不说,还能堵住叙州一系将卒的嘴。”

    “枢密院、政事堂诸多人选在殿下到繁昌之前就已经商议好了。”韩谦将拆散广德军制置使府、暂使他二伯韩道昌主持三县之事以及今日大议的一些事情,都说说给冯缭、冯翊他们知道。

    “什么?”冯翊像是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差点就要跳起来,再也控制不住肚子里的牢骚,说道,“解除掉你广德军制置使的职务不够,立时拆散广德军制置使府还不够,竟然还将你二伯派去主持三县妇孺安置之事,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难不成他杨元溥还真幼稚到以为你与你大伯、二伯已经恢复到亲密无间的关系了?”

    “够了,冯翊,你不要说多了。”见韩谦脸色阴沉,冯缭劝阻冯翊不要再发牢骚下去。

    冯翊这两年是改变很多、是成熟许多,但倔脾气还没有改观多少,越说越来气,还越说越滔滔不绝:“李知诰、李长风、郑晖、高承源、柴建、顾芝龙、黄化等人都是兼任都指挥使的统兵之将;陈德作为武德司使,负责宿卫之事,被你甩八条街的周元还兼领工造呢,唯有你这个咨议参军事说起来好听,却没有兼领其他实职,仅仅是在枢密院给杨致堂、李普二人打下手,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难不成济济一堂的人物,真有谁的功绩能超过你?”

    “……”冯缭拽了拽冯翊的衣袖,叫他住口。

    韩谦长吐一口气,似要将胸臆中的恶气吐掉,这才跟冯翊说道:“好了,不要在我面前发这种牢骚了。这时候真要摊上一堆事,战后还怎么回叙州去?”

    “这倒也是的,既然都决意要回叙州,在这边就不该有太多的得失之心……”冯缭顺着韩谦的语气说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现在也必须坚持住这样的统一口径,要不然很可能就远不止眼前这点麻烦了,冯缭心想还得跟冯翊好好说说,将嘴巴守得更紧一些。

    杨元溥要收走韩谦手里的兵权很正常,在冯缭看来并不奇怪,但他一度以为杨元溥会在其他方面给韩谦足够的补偿。

    没想到当年那个身体孱弱、脸色苍白、身边仅有三两只小猫小狗跟随的少年,现在能出手如此狠辣果决,冯缭也是禁不住暗暗心惊,心想杨元溥这次算是亲手彻底断绝掉他与韩谦的那点师生之谊,果真要下定决心做一个孤家寡人了,接下来他们也应该更认真的考虑经营叙州之事。

    韩谦也不想一直纠缠在负面情绪之中,不管怎么说,他在繁昌城里就必须得是一副风轻云淡、甘之如饴的样子,岔开话题问冯缭:“你白天有去见杨钦?”

    “我去见过杨钦了,聊了聊池州水战前后持续二十多天的情形,”冯缭说道,“在池州,五牙军水师打得极其被动。要不是池州城东有齐天湖,湖口又浅窄,方便五牙军水师撤入后坚守,到现在能不能攻下池州还是两说呢!”

    五牙军水师与楼船军水师争胜长江,在池州城外打得很被动,韩谦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杨钦这货肚子里笔墨粗浅,贴身跟随的两名书办又都不幸战死,他亲笔写来的信函里能将事件讲清楚就不错了,但对池州水战的具体总结,却远没有达到韩谦要求的程度。

    杨钦目前还在水师编制之列,目前要随时防备楼船军水师战船有可能从下游突袭过来,他不能随意离开水寨,韩谦便叫冯缭去见他。

    冯缭也是见过杨钦之后,将池州水战的诸多细节以及韩谦之前有疑问的地方问清楚,这时候一一说给韩谦知道。

    “高承源乃是崇文殿侍卫出身,指挥马步军作战或许还有些水准,之前却没有接触过水战,而仅仅是左右龙雀军诸将里,潭王并没有其他人更能值得他信任,他才得以执掌五牙军,还不如野路子出身的杨钦呢。”冯缭说道。

    “杨钦可不算野路子,从我身边出去的人,怎么可能是野路子?”韩谦虽然脸色阴翳,但说话间却透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说道,“但恰恰是如此,杨钦与高承源未必好相处吧?”

    “哪有可能会好相处?”冯缭说道,“杨钦编入五牙军,连副都将不是,哪里会有半点话语权?”

    杨钦是水寨头子出身不假,不过也只能说是在杨潭水寨遭钟彦虎出兵屠灭之前杨钦是野路子,但在他带着杨潭水寨的残部撤入叙州之后,无论是参与五峰山造船场的建设,还是参与快速帆船、列桨战帆船等新船的研制,以及后续组建叙州水营,编训水军,杨钦都直接参与,或者就是第一经办人。

    消藩战事期间,叙州水营所承担的作战任务也不轻。

    虽然杨钦没有直接组织指挥大规模水师战船作战的经历,但要说他是野路子出身的水军将领,大楚诸路水师将领里,除了杨涧外,大概也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不过,杨钦虽然在叙州便是兵马副使,统领一千叙州水营精锐将卒、十数艘叙州战船编入五牙军,接受高承源的统一指挥,却仅担任营指挥,有能耐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这很显然也是岳阳对韩谦擅往金陵夺李普兵权一事的警惕,不愿意看到叙州一系的将吏有机会再居高位。

    想到这事一向隐忍的冯缭也禁不住气恼。

    要不是韩谦夺李普兵权,以极其巧妙的谋算彻底逆转了大楚的局势,杨元溥凭什么耀武扬威的君临繁昌城?

    然而杨元溥以及他身边一个个堪称当世顶尖的人物,无视韩谦的大功,却死死的盯住韩谦擅夺兵权这件事,叫谁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韩谦沉吟片晌,说道:“我看有没有机会,叫杨钦专司叙州战械的运输护卫!”

    左广德军除了叙州一系的武官外,普通将卒乃至从左右龙雀军逃归将卒出身的武官、老卒,韩谦都没有办法直接带走,但杨钦所部却是叙州的嫡系兵马,韩谦离开金陵时,是要直接带回叙州的,这时候自然不能再叫高承源的瞎指挥,造成无谓消耗。

    …………

    …………

    天色很快就彻底黑了下来,韩谦左右无事,带着奚荏将院子里的灯笼点亮起来,这时候张平登门过来。

    韩谦知道张平是为什么事情过来,将张平等人请进内宅,一边让奚荏将王?找过来。

    看着张平身后的弟子吉祥以及姚惜水,韩谦脸色微微阴沉下来,当下也不避讳,站在廊前直接问张平道:

    “张大人,殿下说要怎么处置王家小姐?”

    王?的问题,韩谦自然不会在大议或上午的进辞表时提出来,而是在清晨去见杨元溥之时遇到张平,跟他言语一句,希望他在杨元溥得空闲时提一嘴,以便尽快将王?的去留问题决定下来。

    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有了结论。

    “殿下吩咐准备一栋院子叫王家姑娘及侍婢住进去,但只要不出城,都不拘行动,”张平说道,“我怕下面人不懂事,怠慢了王家姑娘便亲自过来走一趟正好韩大人你隔壁有间院子空出来,王小姐明儿便可以住进去。王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吉祥、惜水安置便成。”

    “有劳张大人了,”王?敛身施礼道,颇为感激张平能惦记着她的事情亲自跑一趟,又朝吉祥、姚惜水敛身施礼道,“有劳安大人、姚司记……”

    吉祥,入宫之前生长于一个穷困的安姓人家,乃是张平在宫中任内寺时里带出来的一名弟子,也可以说是晚红楼在宫中培养的弟子,与安吉祥同样在大楚宫里长大的,还有好几个小宦这些年来安吉祥随同张平一直服侍在杨元溥的身边。

    张平与冯翊他们赶到金陵任监军使,安吉祥也随张平一起,在攻陷郎溪之后,安吉祥曾代表张平随袁国维、韩钧赶岳阳报信。

    不过,之后除了袁国维重新返回郎溪外,韩钧留在太妃身边,而安吉祥也留在杨元溥身边服侍。

    韩谦心里显然并不会因为安吉祥是张平的弟子,就认为他就是张平能够信任的嫡系。

    在滔天权势诱惑面前,不要说师徒,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都是常有的事情。

    王?的事情,是韩谦请托张平找杨元溥办的,很显然杨元溥即便不想面子上做得太难看,但也并不特别放心张平,才会额外吩咐由安吉祥与姚惜水具体经办这事吧?

    很显然,他这个“师父”,是杨元溥眼下第一个要斗倒的目标,唯有他“倒下”之后,杨元溥才会挨个去收拾李普、太妃。

    想到这里,韩谦禁不住心里冷冷一笑,却不知道杨元溥在着手去收拾自己的娘亲、岳父时,会发现怎样的惊喜在等着他。

    张平也知道很多细枝末节根本瞒不过韩谦的眼睛,为化解眼前的尴尬,嗅着鼻子问道:

    “什么酒?好香!”

    “那当然是我家的独家秘方荡雁春了,”韩谦笑着指向饭厅方向,问张平道,“我这边刚刚准备要用餐,张大人、安大人、姚姑娘一同留下来喝两杯?”

    “你啊你,在广德任制置使,禁酿禁酒,你今天才将制置使头衔去掉,便忍不住要破戒了?你这酒是从哪里搞来的?”张平笑着问道。

    虽然杨元溥没有直接下令禁酒,但从后方城池征调过来的物资里,没有酒水一项,现在想在繁昌城喝到上好的酒水,绝不是什么易事。

    “我卸去重任,可以说是一身轻松,以我的脑瓜子想要搞几坛好酒,还是有办法可想的。”韩谦笑着说道。

    “那你给我两壶提走,我没工夫留在你这里细斟慢饮,”张平也不客气的说道,“吉祥、惜水却是可以留在你这里喝两盅,王家小姐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直接吩咐他们。”

    见张平更明确的暗示安吉祥翅膀已经长硬了,韩谦当下也只是微微一笑,暗感张平着安吉祥与姚惜水两人留下来,另一方面或许是杨元溥想看看他在大议之后的反应吧?

    韩谦当下便让冯翊将两坛雁荡春拿布封裹好,叫张平身后跟着的另两名小宦提好先离开。

    待张平离开后,韩谦看了安吉祥、姚惜水一眼,又对王?说道:“从今天起,王家小姐你便不再是我的阶下之囚,与我们一起喝两杯吧,也算是为你明天的乔迁之喜庆贺。”

    “从这院子里搬过去,还不一样都是笼中鸟,哪有什么可庆贺的?”王?身边侍婢抱怨的说道。

    事实上随韩谦从广德过来,韩谦并没有严加看押她们,她们随时能脱身走掉,她却不明白小姐为何还要坚持跟着韩谦到繁昌继续做阶下囚。

    王?美眸瞪了侍婢一眼,低着头跟韩谦说道:“那便叨扰了。”

    “安大人、姚姑娘请!”韩谦伸手请安吉详、姚惜水往饭厅方向先行。

    “不敢!”安吉详还不敢仗着刚得殿下一点信任便在韩谦面前放肆,坚持请韩谦先行。

    姚惜水也是安分守己的跟随在韩谦的身后,穿过游廊往饭厅走去,但她暗中打量走在前面的韩谦、王?。

    王积雄病逝于叙州,韩谦不容王积雄葬于叙州,王?护棺到岳阳择地安葬,王?也代父留在岳阳守孝。

    当时岳阳与楚州关系还算和睦,之后因为静山庵一役中的龌蹉,双方关系斗转直下,就在岳阳有心扣押之时,王?从岳阳逃走,藏身金陵城东南的茅山之中修身养性。

    没有人会料到韩谦突然出现在金陵,更没有人会想到韩谦抵达金陵之后,便从李普手里夺走桃坞集兵户残部的指挥权,还在偷袭楚州军驻守的溧阳城之后虚晃一枪撤守茅山,王?因此才意外落到韩谦的手里。

    整件事看似有很多的巧合之处,但看整个过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赤山军与楚州军恶战好几场,但无论怎么说,在还颇为讲究名士风度的当世,韩谦即便性情再乖戾阴狠,但只要稍稍照顾到他父亲的声望,也不可能将怒气撒到曾千里迢迢随其祖父到叙州吊唁的王?身上,只能作为特殊的“战俘”进行软禁,甚至都不能有过度的刁难,软禁起来还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而韩谦有意交卸兵权,此时将王?移交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之前顾芝龙曾扣押投效安宁宫的户侍郎中尚文盛之子尚仲杰等三十多个跟安宁宫及楚州有较深牵涉的人物交给信昌侯李普,李普这次也将这些人带到繁昌城来。

    这时候岳阳还下令诸州拘捕与安宁宫及楚州两派有较深牵涉的人等。

    这么做却不是要大开杀戒,沈漾、郑榆等人主张这么做,主要还是想着能掌握一些能从内部瓦解安宁宫及楚州的筹码。

    王?就比较特殊了,一方面她是信王杨元演手下头号谋臣王文谦之女,但同时她又是名相王积雄的孙女。

    无论是沈漾、郑榆、杨致堂,还是潭王杨元溥,都不想给自己的名望里留下加害名相之后的污点。不要说加害了,甚至要不要用王?作为与楚州谈判的筹码,大家都还很有些不同的意见,生怕落下以妇孺相要挟的恶名。

    韩谦表示恭顺,将人交出来的,杨元溥找沈漾合计了半天,觉得还是先安排一栋院子里软禁起来再说。

    这整件事也是怎么看都没有什么问题。

    杨元溥之所以叫安吉祥与姚惜水直接处置这事,主要也是担心张平私下与韩谦接触太多,同时姚惜水回到繁昌,作为内廷女官,杨元溥总也得安排点事情给她做。

    然而这一刻,姚惜水走在韩谦与王?的身后,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却又不知道这别扭的感觉来自于哪里,心里只是想,这么好的一个筹码,难道因为一群假惺惺的家伙爱惜自己的羽毛,就没有用处了吗?

    …………

    …………

    繁昌城里条件很简陋,韩谦在饭厅里用餐,从来都是不忌讳跟下面扈卫同挤一张饭桌的,但今日情况特殊,冯缭担心下面的扈卫不能掩饰心里的情绪,便提前安排扈卫在外院用餐,饭厅就支起一张方桌。

    也没有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

    不仅王?、姚惜水入席,奚荏也坐到韩谦身边,然后冯缭、冯翊以及孔熙荣陪着安吉祥入席,刚好凑一桌。

    他们住进繁昌城,果疏菜肉目前暂时是辎重营统一供应,虽然条件简陋,但韩谦的地位摆在那里,却不会有什么短缺,有条笋、高笋、腊肉,还有冯缭去见杨钦带回来的长江白鳞鱼剁块红烧、鱼头加豆腐炖成奶白色汤。

    王?看着奚荏拿着酒壶,给各人碗里倒上酒,看着粗陋的陶碗、琥珀色的酒液晶莹剔透,想到往事,说道,“祖父在世时便喜欢喝雁荡春,常叹此酒问世太晚,以致他没几年好喝,掐头算尾,祖父生前却也是喝了四五十坛才辞世。我平素陪祖父喝酒,其他烈酒浑无感觉,却是此酒很有些滋味。”

    “哪岂不是说你喝一两坛雁荡春也能无碍?”冯翊饶有兴致的问道。

    “哪里能这么糟践酒?喝两三壶有酒意上头,便该止了。”王?浅浅一笑,说道。

    “你喝两三壶才有酒意上头,冯翊喝两三壶却要滚桌子底下去人事不知了。”韩谦笑道。

    “兴许是王?吹牛赚我,我今天怎么也都要陪着喝满三壶。”冯翊不服气的说道。

    姚惜水看奚荏手里所执的酒壶是小壶,三壶满一斤,换作其他酒,她喝三五壶也没有问题,但问题是雁荡春是真正予人以烧心挠肠之感的烈酒,心想王?能两三壶才有酒意上头,那是天生对酒不敏感。

    看着奚荏执壶斟酒过来,姚惜水迟疑着却也没有伸手阻拦,她却想看看韩谦是真心无挂碍,还是一切皆是装给别人看的。

    “桌角添三只凳子,三位也坐下来喝一杯,以往有怠慢的地方,韩谦在这里向你们赔不是。”韩谦招呼王?的两名贴身女婢以及姚惜水身后贴身女婢也坐下来喝酒。

    姚惜水当然能看出王?身边的两名贴身女婢身手不错,这两人之前受到的软禁限制要严厉一些,但韩谦不害怕,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给身后的叶非影递了一个眼色,叫她一切如常坐桌角陪着喝两杯酒意思一下就行。

    她才不信韩谦能从叶非影身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谁能想象当初那个瘦不拉叽的假小子,四五年过去竟然出脱得如此的水灵,还苦练出一副如此敏捷的身手?

    当世人还没有养成小口饮酒的习惯,即便是姚惜水心里警惕着,但酒过三巡,还是感到醉意有些汹涌,不敢留下来出丑,当下便与同样醉意上头的安吉祥告辞离开。

    看着在安吉祥、姚惜水离开后韩谦脸骤然冰冷下来,王?见她身边的两名侍婢也都喝醉了,忍不住问韩谦:“三皇子如此待你,你心里是否很是失望?”

    王?也是席间听姚惜水与安吉祥二人说的话,才知道杨元溥对韩谦的诸多安排,但她却终究猜不透韩谦会有的反应,忍不住才有这一问。

    “我从头到尾都说过,我只是为了却先父的遗愿而来,对其他并无期待,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失望。”韩谦面无表情的说道。

    王?站起来将要告辞,看到两名婢女先互相搀扶着出去,冯缭、冯翊也走到院子里,她洁白如盐的细牙微微咬着嘴唇,看向韩谦问道:“我其实有一点始终都没有想明白,天佑帝为何先调你的父亲进金陵担京兆尹?”

    “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为了却我父亲的遗愿而来金陵。”韩谦答非所问的说道,也似乎对王?的这个问题毫不感兴趣。

    然而在旁边收拾剩酒的奚荏听了却是一震,难以想象王?竟然也能看到这一点。

    “那我告辞了。”王?知道韩谦终不可能跟她吐露心扉,低下头走出室外。

    虽然她猜到韩谦知晓金陵惨案、回叙州守孝的那一刻,就已经对所谓的大楚天子彻底失望了,但韩谦在杨元溥身上投入这么大的心血,一步步将他扶持到君临天下的一刻,真正走到师徒情义断绝的一步,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不甘?

第四百四十七章 杀机

    寒风在繁昌城上空凛冽得吹着,夹巷里不时有枯枝吹得落入院中。

    韩谦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出屋子,见冯缭就站在廊下,说道:“要是这冷风吹一夜,明早河塘里的冰都差不多能走人踩马了,你陪我二伯去郎溪应该更便捷一些。考虑到春荒难熬,你到郎溪后,尽可能组织更多的人手前往叙州运输布匹、铁器、茶药输入邵衡洪袁诸州,以便能从这些州换得足够的粮谷或一些便于运输的贵金属及铜制钱,运入郎溪。我这几天在繁昌城不会有太多的事情,会找豫章郡王他们谈这些事……”

    叙州所产的布铁茶药,倘若运入郎溪,再以郎溪为中转点往两浙分销,换得粮谷弥补不足,效率就太慢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将叙州所产生布铁茶药,经雪峰山驿道运入邵衡或袁洪等州交易成粮谷,或交易成更容易运输的贵金属或铜制钱。

    当然,即便诸州之间即便不禁商旅,但州县间高昂的过税、市泊税也是一笔极大的额外消耗,韩谦还得找相关人等交涉。

    韩谦又站在廊前跟冯缭说一些话,主要是叫冯缭代他回郎溪配合好制置使府拆散过程的诸多衔接工作。

    见事情大体都吩咐妥当,还有一些暂时想不到细枝末节,相信冯缭遇到了也能处置,韩谦便示意他先去休息。

    “天佑帝调老大人入京任京兆尹之事,大人是怎么看的?”冯缭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也不掩饰他刚才就站在廊下听到王?在屋里问出这个问题。

    韩谦站在廊前看着院子角落里正悄然吐蕊的腊梅,没有作声。

    “天佑帝用大人之策平定湖南,事前或许还有些冒险,但事后应该明确大人之能,在当世远非李普之辈能及刚才听王家小姐的话,我便也在想,是不是天佑帝早就察觉到沈鹤病逝的真相,也早就察觉到自己中毒已深,性命完全被安宁宫掌握在手里,因而将老大人调入京里,只是确保大人与安宁宫没有转寰的选择余地?”冯缭深邃的眼瞳看着韩谦站在一株腊梅前如雕像般无动于衷,继续说道,“我便猜测天佑帝传旨调老大人入京之时,会不会同时有一道针对大人的秘旨送到岳阳,要不然实难想象三皇子这次做事会如此的狠辣果断!”

    “真相如何,现在还重要吗?”韩谦回头看了冯缭一眼,淡然问道,但不待冯缭回答,便挥手示意他退下去休息。

    冯缭走后,奚荏收拾残酒走出来,这时候似有一队巡街宿卫军经过,院子外会来细碎的脚步声,却看了站在庭前看腊梅的韩谦,仿佛一只狸猫般,静站在那里不动,听着外面的动静。

    奚荏心里奇怪,外面有什么动静好听,但随后便见韩谦兀的拔出腰间佩刀,刀光如匹倾泄而下,将眼前那株老桩腊梅截腰斩断,俄而轻拭没有半点损伤的刀刃,转身看向奚荏,说道:“这几天你多注意暗中观察从街前巷后经过的巡街宿卫军,看他们有无异常……”

    奚荏心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此,但看韩谦眼里俱是寒芒,心神也是一凛,点点头,片刻间心头也笼罩上一层阴霾……

    …………

    …………

    姚惜水走上街头,遭寒风一吹,醉意便消褪掉,整个人清醒过来。

    她也知道安吉祥现在贴到殿下身边去了,也颇为得宠,她跟安吉详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离开韩谦所在的那条街后两边便分开,她带着贴身女婢叶非影往街尾拐去。

    然而距离李知诰的住所还有一段距离,姚惜水远远看几道熟悉的人影从李知诰的住处走出来,定睛看过去,却是李遇安葬后便离开广德云游四方的云朴子与两名从茅山雷垂峰道观出来的弟子。

    姚惜水也是微微一怔,没想到云朴子通过哪个门道混进戒备森严之极的繁昌城里,这时候竟然还从她大哥的住处出来?

    “姚姑娘呢,怎么看到云老道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要走掉?”

    姚惜水刚想拐进侧面的一条巷子里避开云朴子,却不想云朴子年纪不小,眼神却甚利,老远便将她看在眼里,远远出声招呼道。

    “没想到在繁昌城里还能遇到云观主呢,真是意外。”姚惜水心里想着她说自己是恰好从这里路过,想必也不会叫云朴子起什么疑心,硬着头皮带着叶非影朝云朴子走过去,敛身施礼道。

    云朴子眼瞳盯住姚惜水的袖子,问道:“我也是闲云野鹤一个,茅山暂不能归,只能到处游走。我曾在榻前听郡王爷评点天下人物时说李将军乃是一个号人物,既然是适逢其会,便擅自登门造访一番,想着有机会多认识几个天下英雄。没想到许家集一别快有两个月,在这里还能遇到姚姑娘。对了,姚姑娘这么晚,也是过来拜访李将军?”

    “得殿下吩咐,我刚去见过韩大人,”姚惜水对云朴子造访大哥的这个理由甚是起疑,却也没有什么好质问的,只是笑着说道,“这时候待要回行宫跟殿下复命呢。怎么,这里是知诰大哥的住处?我们刚过来两天,繁昌城虽然不大,但城里的街巷都还没有摸清楚呢。”

    云朴子笑了笑,往旁边让了让,让姚惜水过去,但眼瞳却是禁不住往姚惜水的左手袍袖瞥去,像是看一件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凶物。

    姚惜水眉头一挑,云朴子知道她左手袍袖藏有短剑很正常,但云朴子无端对她如此警惕,却是叫姚惜水脑海闪过一念,心头微寒,袖中短剑如闪电一般,便直射云朴子身后一名弟子的面门,令那人都来不及惊呼一声,便面门中剑立仆倒地。

    都不用姚惜水招呼一声,身后的叶非影似与她心灵相通,袖中所藏短剑也似长虹从袖中贯出,射入云朴子另一名弟子的胸口。

    看到姚惜水从他弟子面门上拔起带血的短剑朝他走来,云朴子感觉到都瘫软在地,张口结舌的质问道:“姚姑娘,你这是何意?”

    “惜水,住手!”这时候院门从里面倏然打开,李知诰面沉如水,盯住正举剑要朝云朴子喉咙刺去的姚惜水,令她住手。

    接着邓泰带着两人从院子走出来。

    看左右没有巡街的军卒经过,邓泰一把拽住云朴子的领子,而他两名手下拖起云朴子两名弟子已经死挺的尸首,一起拖进院子里。

    邓泰示意两名手下直接将两具尸首拖去后院处置,不要理会前院的事情。

    “你是怎么回事?”李知诰沉着脸,问姚惜水。

    “这便要问云道长为何藏在繁昌城里,又为何上门拜访大哥您了?”姚惜水取出一方锦帕将短剑上的血迹擦干,将短剑收入袖中,深邃的美眸透漏一丝寒芒,盯着云朴子说道。

    “昨日无意间看到李将军陪同殿下从前街经过,老道看李将军面孔像极一位故人,当时相距颇远,还以为是看花眼,今天特地上门造访,只想再确认一番,绝无他意。”云朴子这时候稍稍镇静下来,说道。

    邓泰身为晚红楼的核心弟子,当然清楚云朴子曾经的身份,此时听云朴子如此说,也吓得背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

    云朴子不仅见过鲁王,甚至都有可能见过鲁王妃,他说李知诰像极某位故人,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要是还有一个人知晓李知诰真正身世之秘,却完全不受他们的控制,甚至说他们都毫无察觉,这将是多么恐怖、可怕的一件事啊!

    邓泰朝李知诰看过去,暗地里摇了摇头,示意这么重要的秘密绝不能落入外人之耳,要不然稍有闪失,不知道会有多少颗脑袋落地,而姚惜水也暗暗握住袖中短剑,只要云朴子稍有异常,她这一剑绝对会毫不犹豫刺入他的喉咙。

    看到这一幕,云朴子心脏又提到嗓子里,忙对李知诰说道:“李秀、李碛皆神勇,你用我的计策,这两人皆可为你所用。”

    云朴子如此说,李知诰脸色未改,姚惜水神色却是一动……

第四百四十八章 婚约

    右广德军虽然是以顾芝龙、陈铭升为正副都指挥使,顾芝龙、陈铭升也的确有几分统兵治军的本领,但右广德军真正的核心则以李秀、李碛为首的郡王府将校。

    特别李秀、李碛作为郡王府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在攻溧阳、南陵诸战表现都极其出色,几次都起到定海神针、中流砥柱的作用。

    在右广德军收并宣州兵、差不多有超过一半以上的将卒皆是宣州子弟之时,李普还敢让顾芝龙担任右广德军的都指挥使,说白了依仗就是李秀、李碛等人。

    要是真能将李秀、李碛拉拢过来,都不用过多的解释什么,姚惜水心里也很清楚这里面的意义能有多大。

    目前看大哥率左龙雀军南征北战、战功卓越,也即将承担起指挥总攻金陵的重任,但相比较韩谦,她大哥手下真正能用来成就大事的嫡系亲信还是太少。

    真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左龙雀军副都指挥使郭亮以及都将周惮、高隆等人可不会听她大哥的招呼,而说到信昌侯府以及晚红楼暴露在表面上的势力,目前也只会以李普马首是瞻。

    姚惜水做梦都想着李秀、李碛能为大哥所用。

    不过,大哥与养父李普面和心不和的关系,在岳阳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而不要说李碛了,李秀与李普还是嫡亲的叔侄,此外还有临晋侯李长风在,怎么可能轻易将他们拉拢过来?

    当然,李遇人生最后一段时间,虽然说跑到茅山主要是想近距离观金陵局势变化,希望能做点什么,但他能与云朴子厮混到一起,姚惜水心想云朴子这人再不堪,在李遇眼里还是多少有些地位的。

    再一个,姚惜水心想云朴子这时候能进繁昌城,必定是有人引路,也说不定那人还知道云朴子今夜过来拜访大哥,真要一剑杀死,反倒会流下难以弥补的破绽跟后患。

    想到这里,姚惜水盯住云朴水,说道:“我大哥府上缺一上宾,不知云道长可愿屈就?”

    “大哥?”云朴子迟疑的打量姚惜水好一会儿,片晌后才恍然大悟道,“我说以往看见姚姑娘怎么就觉得那么亲切呢,原来姚姑娘长得像鲁王妃啊。姚惜水你也不能怪我眼拙,毕竟当初在鲁王府,我也仅有两次见到王妃,这么多年过去了,印象不深刻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说起来吕轻侠真是厉害,不怪乎当年我会栽她手里,李普怕是到死都未必能明白吕轻侠在他身边到底埋下怎样的棋子呢!你们传信给吕轻侠,我顾云朴虽然不忿当年被她区逐,但我真正愿意为小殿下效忠,她知道我是能信任的!”

    “你是怎么能进繁昌城的?”姚惜水却好奇云朴子到底跟谁相熟,才得以进入守卫堪比皇宫大内的繁昌城。

    要知道繁昌城的防守完全由宿卫军接管,县民全部驱赶出去,平时就是以皇城的标准进行警戒管治,李知诰、韩谦等人也只能带十数名最近身的随扈住进城里,其他的亲卫、侍卫都要住在城外的军营。

    云朴子这么一个没有官方身份的人,能带着子弟在繁昌城去寻朋访友,显然门路不一般。

    “我在池州时,遇到一个故友在青阳郡主身边伺候,我实际是随青阳郡主的车驾一起进的繁昌城。”云朴子似乎毫不隐瞒的说道。

    姚惜水暗感好险,青阳郡主身边伺候的人,又与云朴子是旧识,那必然是神陵司蜀司的旧人,就算他们不知云朴子今夜过来拜访大哥,云朴子与两名弟子真要在城里无故失踪,他们也能很容易找到蛛丝马迹。

    “天色这么晚了,我要是不回去,我那位故友说不定会跑过来寻我。”云朴子整理衣襟,便要告辞。

    邓泰却不敢让他轻易离开,跟李知诰说道:“谁知道他转身离开,会不会出卖大哥您?”

    姚惜水也是警惕的盯住云朴子。

    “没事,云道长既然能在茅山安心修行十七载,这点秘密还是能守得住的。”李知诰示意邓泰让开路,叫云朴子离开。

    “小殿下果然是能跟韩谦一争长短的人物呢,看来老道这副锈蚀快入土的老骨头,或有机会发挥些作用出来呢。”云朴子颇为欣赏的打量李知诰两眼,跟邓泰笑道,“李将军的这个秘密,目前在青阳郡主面前可卖不了几个钱,有老道居中转圜,说不定青阳郡主有什么事情,以后还会多有依赖李将军及邓将军您们呢。”

    说完这些,云朴子仔细看了看身上有没有沾染血迹,然后弹落袍襟沾染的灰尘,便朝李知诰拱拱手,告辞离开,也完全不管两名被姚惜水与女婢刺死的弟子尸首会被怎么处置。

    云朴子离开后,邓泰重新关闭院门,姚惜水这才问道:“这就叫他走了,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李知诰浓眉紧皱,他当然不是担心云朴子这时候会说破他的秘密,但云朴子不说破他的秘密是有企图的,就如云朴子会在池州城遇到青阳郡主身边的故人一般。

    这一切叫感觉到似有一层无形枷锁落在他的脖子,勒得快叫他喘不气来!

    “大哥,你是觉得留着云朴子会起些作用?”姚惜水迟疑的问道。

    “你不能动不动就出手杀人,”李知诰看着姚惜水染血的襟袖,也知道他劝说再说,惜水未必会听进云,微微一叹说问道,“你怎么会路过这里?”

    “韩谦将王文谦的女儿移交出去,殿下着我负责监视她在城里的行止,我刚刚在韩谦那边饮了两杯酒,莫名想着要过来见大哥一面,不想被云朴子撞上。”姚惜水低头说道。

    想到惜水自幼便独守如此惨烈的秘密,李知诰有什么责怪的话在这一刻也说不出来,将姚惜水及婢女叶非影接到叫暖炉烘得热乎乎的屋里,取起两套衣衫叫她们披在身上盖住血迹。

    要不然叫巡街的宿卫军将卒看到,惜水再是太妃身边的亲信,也很难轻易就掩饰过去。

    “我今日看韩谦与王?,总是觉得别扭。大哥,你说他们间会否藏有外人不知的蹊跷?”姚惜水披上宽大的袍衫。

    “韩道勋与王积雄有师生之谊,韩道勋冤死,王文谦乃是始作俑者,王积雄远赴叙州吊唁,有谢罪、正名之意,王?与韩谦原有婚约之后又因故解去这里面太多的恩怨纠缠,这其中的种种滋味,又岂是外人能知?”李知诰颇为感慨的说道。

    “殿下即便攻陷金陵继位登基,接下来也要先解决徐氏的后患,暂时应该不会与楚州大打出手,说不定还要先与楚州媾和大哥,你说这时候要是有人重提韩谦与王?的婚约,会不会很有意思啊?”姚惜水抬头看着大哥问道。

    “韩谦与殿下此时的关系诡异而微妙,我也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我们置身事外便好,你切莫要做画蛇添足的事情。”李知诰一惊,抬头正色的告诫姚惜水说道。

    “我当然不会去做画蛇添足的事情,但云朴子说他愿为大哥所用,大哥便要抓紧时间用他,省得他有机会变卦。”姚惜水笑道。

    看惜水如此,李知诰想起夫人不时会露出的绝情而冷冽的微笑,这一刻也意识到知道他劝不住惜水,头痛之余却也无计可施。

    邓泰却是颇为兴奋的说道:“韩道勋虽非王文谦所杀,却是因王文谦而死。韩谦左一个孝道、右一个忠义,要是有人重提婚约以联络楚州,却不知道他会不会委屈求全,娶了王家女?”

    韩谦的可怕,邓泰也是完全看在眼底,以往他或许为韩谦是主公的盟友而感到欣慰,但在知道彼此的真正身世之后,他才意识到韩谦的可怕,恐怕是他们身上最沉重的一道枷锁。

    他心里清楚韩谦真要不遗余力的辅佐杨元溥,他们将毫无机会,因而他巴不得韩谦与杨元溥的关系破裂更彻底,最好能破裂到令杨元溥不得不杀死韩谦,再不济也要令韩谦与杨元溥两人对彼此彻底失望。

第四百四十九章 婚约

    不管水面的潜流多么的汹涌,拆散广德军制置使府,左右广德军的指挥权收归新设枢密院以及三路兵往金陵城下进逼等,都在有条不絮的进行中。

    不管徐后、牛耕儒、温暮桥等人曾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也不管他们麾下有杨涧、温博、赵明廷、徐安澜等一批极为不弱的将领,也不管在江北岸有徐明珍亲率四五万精锐隔江援望,但大势已去就是大势已去。

    赵明廷眺望城北面的赤山湖,湖面仅有边缘部分结有薄冰,湖心还有白色的雾气蒸腾而起,往四周扩散。

    虽然天气到这时已经是极寒,但江南冬季的气候毕竟要比中原地区湿润得多,再寒冷,普通溪河冻得结实,但东西有十数里的赤山湖却很难完全冻上。

    这一刻,身穿寒冻战甲的赵明廷,坐在一匹枣红马的马背上,内心充满惆怅跟无力。

    池州一战,最后仅仅是因为形势已去,温博不得不率残部撤走,放弃池州城,却不得不说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还是打得有声有色。

    然而就是形势已去,令人最感无奈。

    即便现在他们手里还掌握七八万精锐,此时也只有被憋死在金陵城里,最后都难有灿然绽放的机会。

    说实话,倘若最后是信王攻下金陵,赵明廷心里还服气些,但谁能想到仿佛眨眼间的事情,原先最无望皇位的三皇子突然间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提到这点,赵明廷内心深处也是憋屈无比,但分析来分析去,实在是韩谦出现在金陵的机会,以及整编桃坞集兵户残部毁溧阳城后撤守茅山的时机太关键了。

    金陵事变最初之时,安宁宫以最快的速度掌握金陵城内的局势,包括宣州顾芝龙在内,江东世家门阀的态度都是恭顺的,像尚文盛这些在京的江东世家代表人物,拥立太子登基都没有太多的犹豫,赵明廷当时也相信他们很快就能控制江南东道诸州县,然后便能出兵征伐楚州及岳阳。

    静山庵一役是极关键的转折,不仅他们被打蒙了,而之前已然流露出要投效的江东世家门阀,态度一下子就缩了回去,转而招兵买马观望形势起来。

    之后便是韩谦出现在金陵,整编桃坞集兵户残部烧毁溧阳城、撤守茅山。

    就当时而言,赵明廷即便知道韩谦跟他们是死仇,没有转寰的余地,却也更期待韩谦能给楚州军制造更多的麻烦。

    赵明廷相信徐后、牛耕儒、温暮桥等人都应该是这样的想法,甚至多次传令要他率部在江乘不得轻举妄动。

    当然了,他们内心深处隐隐也担心这是韩谦与楚州联手搞出来的苦肉计。

    要不然的话,他们前期稍稍重视这件事,甚至只要多出三五千兵马到茅山的西翼,或者直接分兵进逼茅山牵制住赤山军,事态就绝不会演变到今天这一步。

    他们没有动作,楚州军当时显然也将目光主要盯住他们,没有抽调真正强大的精锐兵力,从东翼坚决对赤山军予以致命打击,以致等拖过两三个月才发现赤山军已然蔚然成势。

    而赤山军盘踞到浮玉山与界岭山之间,而浮玉山北麓作为金陵沟通江东、江西世家门阀势力的主要通道,战略地位极为关键,以致顾芝龙在郎溪战败后倒戈相向,后续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便如推倒骨牌一般不可遏制的连续发生。

    以致他们再想做什么事情,才陡然间发现大势已去。

    而且大势是去得那么彻底,去得令他们陡有七八万精锐在手,却不得不认真考虑放弃金陵、撤往江岸的可能性。

    只是赵明廷禁不住惆怅的暗想,只是此时真有机会撤守淮西吗?

    寿州、巢州、滁州三州十七县,看似地盘还不小,但除了早年天佑帝崛起淮南西路,数十年征伐不断外,大楚开国之后,又多次被梁军攻入,多年来土地大面积荒芜不说,人口也减少到不足八十万。

    在赵明廷看来,他们当前最紧要做的,还是严格掌控住城内文武将臣的动向,倚金陵坚城重挫岳阳兵马的锋芒,或许更能期待转机的出现。

    要不然的话,等三皇子控制金陵之后,则将完整控制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及浙南近三十州、近一千二百万人丁,双方实力对比实在是太悬殊了。

    然而这些事赵明廷说了不算,他心里想,最后折中下来的方案,或许是太后、陛下及太子杨汾先渡江去滁州,留下一部精锐兵马死守金陵城吧?

    只是太后与陛下及太子扬汾等人都渡江去滁州了,留下来的将卒,还能剩多少死战不降的志气与意志?

    赵明廷无力的轻叹了一口气,勒紧缰绳,待要驱马赶到队列的前端去,这时候数匹快马从赤山湖东岸方向朝这边驰来,被他的扈卫拦在外围。

    赵明廷不知道已经为湖州兵所控制的赤山湖东岸,还有什么紧要消息传到他手里。

    赵明廷勒住马停在原地不动,片晌他的扈卫领着一名骑士过来,虽然是商旅打扮,但走到近处,赵明廷还是第一眼便看清楚是刘杰,是他主事职方司时往到扬州潜伏的一名密谍首领。

    刘杰等人原本是为寿州军控制扬州所做的部署,但金陵事变之前,楚州军就已经大规模渗透控制扬州,令职方司的部署毫无发挥的余地。

    赵明廷一方面暗恨职方司这些年部署下去的人马没能发挥出什么作用,一方面又疑惑扬州有什么消息,叫刘杰不惜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亲自渡江赶过来见他。

    “日前岳阳使臣王琳秘密抵达扬州,见阮延、王文谦议招附之事,岳阳似有意重提韩谦与王文谦之女王?的婚约,而王文谦之女王?此时囚于繁昌!”刘杰半跪于赵明廷的马前,面对当前的形势大家都极为难堪,但岳阳与楚州秘议之事太过关键,以致他不惜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亲自渡江过来陈述其事详情。

    考虑到进攻金陵城的艰难以及夺取金陵城之后两淮形势的错综复杂,岳阳在最后进攻金陵之前,许以优厚的条件,暂时安稳住楚州军,甚至唆使楚州军牵制住寿州军,这都不出乎赵明廷的意料,但是重提韩谦与王文谦之女的婚约,这是什么鬼?

    种种迹象表明,当初乃是王文谦暗中唆使,韩道勋才联络内府局丞钟毓礼揭穿沈鹤中毒身亡的秘密,这也是金陵事变的源起之后也是王文谦亲自前往联络李普及太妃王婵儿,最终促使他们两家抢先颁传讨逆檄文,才激怒太后车裂韩道勋。

    不管怎么说,韩谦即便与安宁宫有血海深仇,但也应该王文谦乃是其父之死的始作俑者。

    岳阳众人显然也都明白这一点,怎么还会重提韩谦与王文谦之女的婚约,作为招附楚州的前提条件?

    赵明廷召来总哨官问道:“丹徒之敌及茅山之敌,目前什么动向?”

    “据探马禀报,湖州兵与右广德军虽然都已从丹徒、茅山北坡出动,但动作并不十分速度,显然是想等我军撤出后,再从容占领江乘、秋湖山等地。”总哨官说道。

    “好,葛铿你负责继续督管兵马前行,我有急务先去宫里禀知太后。”赵明廷对自己的副将成葛铿吩咐道,之后便带着百余扈卫先往东华门方向驰去。

    …………

    …………

    淮东盐铁司治于扬州,每年都有上百万石的海盐都是经扬州运往江淮诸州,盐吏肥硕奢华,以及扬州地处鱼米之乡、土地平坦肥沃,人丁滋盛,共同成就这座千古名城的繁荣富丽。

    这是一座当世在规模上仅次于金陵的大城,早年乃是广陵节度使府的治所,随徐氏并入淮南,也没有遭受太大的战乱侵害,前朝的盛迹也都一并延续下来。

    金陵事变之前,扬州城内便有逾十万住户,而在过去两个月里,随着信王掳掠大量的奴婢,同时以兵马强迫成千上万的世家门阀子弟迁居北岸,扬州越发畸形的繁荣起来。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

    虽说战事仍炽,江淮刀兵正兴,但扬州城内醉生梦死的门阀子弟却不在少数,仿佛趁着战火没有涉及之前,纵情享受最后绚丽的荣华富贵。

    王琳走进宴春阁,看到楼里人满为患,不少厢房里传来淮女轻盈宛转的歌喉以及铮铮纵纵的丝竹之音,也是暗暗叹为观止。

    王琳走进一间厢房,着侍卫守在房门外,他独自点了一席酒宴,喊来一名中年琴师助兴。

    琴师过来后将一张漆痕斑驳的木琴摆放到小桌上,铮铮纵纵的弹起来,这时候厢房里有一道暗门打开,却见殷鹏从隔壁厢房走将进来。

    王琳待到行礼,殷鹏则先揖礼说道:“王大人这几年不惜身临险境、以身伺虎,真是辛苦万分,受殷鹏一拜。”

    王琳虽然秘使,但即便楚州方面由王文谦出面接洽,在双方都有随扈侍立左右的情况下,也只能公事公办的照着出使之前三皇子及沈漾等人的授意,一步步的去谈招附之事,并不能涉及到其他事。

    要谈秘事,王琳还只能多费一番曲折,拖了两天才制造出在宴春阁与殷鹏独处的机会。

    当然,这么做也是确保王琳的身份不会因为意外的因素暴露。

    殷鹏坐下来后,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目前三皇子与韩谦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

    “韩谦功绩越大,越受猜忌,而韩谦不告而擅夺李普兵权,甚至在夺得兵权的同时,还派冯翊到岳阳迫使杨元溥认可他的作为,这放在任何上位者的眼里,皆是不能容忍的大忌;此外就是广德距离金陵太近。韩谦他自己也应该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很早便放出风声说要在战后交出兵权回叙州守孝,但他以退为进的痕迹也太重了一些,根本不值得信任,或许这才最终促使杨元溥等不及攻陷金陵,便实际解除掉韩谦的兵权。而不说李普与他自家叔伯了,韩谦在金陵招募奴婢入伍,以及他与其父在叙州所行诸多新政,也遭到岳阳诸家的猜忌,因此在解除韩谦兵权这事上,并没有一人帮他说话。即便郑晖、高承源、郭亮等与他情谊不错之人,在这等事上也颇有微辞,而沈漾、薛若谷等人也早就知其人跋扈……”

    这段时间整座繁昌城都相当于杨元溥的禁宫,宿卫军控制诸城门的进出,王琳没有机会派人传递消息,他此时不虞会有谁闯入这厢房,才从容不迫的将韩谦到繁昌城见杨元溥以来的诸多情形以及岳阳众人对韩谦的微妙态度,一一说给殷鹏知晓。

    在王琳看来,韩谦此时在繁昌城早就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目前也是亏得他功绩甚大,众人才勉强待他和睦而已。

    “这些事情,大人皆已知晓,但整件事前后还是有一些疑点,大人没有无法想透彻,”殷鹏见王琳确实不知道更多的细情,便岔开话题问道,“小姐此时在繁昌城怎么样,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

    “小姐却是没有受什么委屈,仅仅出入繁昌城不得自由,却不知道大人到底怎么想婚约这事?”王琳关切的问道。

    “阮延等人看大势尽倾向于岳阳,有机会还是希望能与岳阳和议,籍此名正言顺的先占领淮东之地,再徐徐图谋其他大人夹在其中,即便知道小姐会受莫大的委屈,却实在难以说个‘不’字。”殷鹏苦笑说道。

    梁帝使韩元齐率蔡州兵东进,与徐州司马诞合兵逾十万,从北面威胁淮河南岸,信王不得不率精锐兵马亲自坐镇楚州以防不备。

    以目前的势态看,岳阳年后攻陷金陵,控制整个江东、江西、湖南地区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到时候楚州就将面临腹背受敌的窘态。

    与岳阳和议,以表面效忠换得割据淮东,对楚州众人而言,是一个难得喘息机会。

    虽说金陵事变之后,楚州军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扬泰及淮东盐场,甚至在挥师北撤之际,强迫将苏润常三州近二十万奴婢及世家宗阀子弟强迁到北岸,但楚州在杨泰及淮东盐场的根基毕竟还浅。

    一旦岳阳攻陷金陵,三皇子正式继位登基,占据大义名份,到时候压根就不清楚杨泰地区及淮东盐场会有多少势力会跟金陵暗通曲款,楚州军再兵强马壮,真能分守住沿江的每一座城池村寨,不被渗透?

    倘若能得到正式的分封,获得正式的治权,那对楚州军经营整个淮东地区,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显然整件事主要还是看信王对招附之事的态度,哪怕是王文谦在楚州位高权重,也不能以儿女私情妨害“大事”。

    想到这里,殷鹏也禁不住气愤的说道:“杨元溥小小年纪,心机竟然如此阴沉,他真就不怕步步进逼,韩谦会跟他撕破脸?”

    听殷鹏这么说,王琳也是一叹,又说道:“杨元溥这次为了避免留有逼迫的嫌疑,却是希望是楚州这边正式提出婚约之事。”

    “他真是好算计啊,想做恶人,却还知道将自己先摘出去!”殷鹏无奈又气恼的说道。

    “杨元溥权谋却是不弱,但楚州可否揭破此事,迫使韩谦与杨元溥反目成仇?”王琳问道。

    “我也问过大人,大人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殷鹏摇了摇头,说道,“除非杨元溥此时便有诛除韩谦之心,迫使韩谦退无可退,要不然韩谦怎么都会隐忍下来,先看到安宁宫覆灭!然而在攻陷金陵之前,杨元溥也不敢施以最凌厉的手段吧?要不然的话,事情反倒容易了。”

    王琳想想也是,左广德军看似兵马稀少,但除了广德这个地点极为关键外,集于广德的二三十万老弱妇孺也是一个活火山,杨元溥之所以希望由楚州这边主动来提起婚约之事,说白了也是想着留有几分余地。

    …………

    …………

    王琳腊月十五代表岳阳秘密出使扬州,虽然没有机会跟信王杨元演见到面,但与杨元演留在扬州的中门使阮延及掌书记王文谦都见到面。

    七天之后,也就是腊月二十二日楚州防御使府中门使阮延、都将殷鹏则随王琳赶到繁昌,参见三皇子扬元溥,秘议拥附以及联合出兵讨逆伐罪之事。

    信王杨元演除了想实封洪泽湖以东、大楚国境之内的泗、楚、扬、泰、海等五州外,还想要据五州置淮南国,并据淮东盐场之利。在这个基础之上,杨元演才愿意奉弟杨元溥为新帝,以在往所共同颁布的讨逆檄文基础之上,出兵牵制寿州军。

    李知诰、李长风、顾芝龙、郭亮、周数、张瀚等大批中高级将领已率部进逼金陵城下,韩谦咨议参军事,留在繁昌城内,协助杨元溥及杨致堂、李普等人处理繁琐的军机事务,也参与对阮延、殷鹏的洗尘宴。

    在洗尘宴之前,阮延除了代表信王杨元演初步提出拥附的条件外,还提及王文谦之女王?与韩谦的婚事,以示信王杨元演是有诚意拥立新帝。

    而在王?与韩谦完婚之后,信王杨元演甚至可以将世子杨晔送来繁昌,代他与杨元溥以叙兄弟血脉之情。

    当夜于行宫前衙大堂应邀来参与接待阮延、殷鹏一行人洗尘宴的,有杨致堂、杨帆、陈德、沈漾、郑榆、郑畅、张潮、李普、文瑞临、王琳、韩道铭以及韩谦、张平、姜获等人,皆是政事堂、枢密院的大佬,或杨元溥身边的近臣。

    华灯初上,诞席还刚刚开始,阮延便提及韩谦与王?的婚事,绝大多数人皆是一怔,禁不住停下手里的酒杯,朝韩谦看过去。

    阮延突然提及这事,很多人既觉得异常的意外,但仔细琢磨却又在情理之中。

    联姻自古以来便是确保政治联盟能得以维系的重要手段。

    攻打金陵在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大概再没有比杨元演手下第一谋臣王文谦之女与韩谦的联姻,更能叫双方的将吏相信联合的诚意了。

    阮延提及这事,看上去合情合理。

    而至于这么多人都感到意外,那就更不用多说内中的理由了。

    韩道勋之死还牵涉到太妃,这个盖子没有人会主动去揭,在岳阳差不多已成为高层人人皆知、中下层将卒却浑然不知的秘密了。

    韩谦手里还端着酒杯,在众目注视之下,手里的酒杯似有千钧之重,酒液微微倾洒出来沾湿衣衫,却也不自知。

    “韩师,你如何看这事?”杨元溥过了片晌,才微微敛着眸子,开口问道。

    韩谦这时似乎才恍然回过神来,慌乱的将酒杯放下,在华灯初上的大堂里,以坐姿改为长跪之姿,有些慌乱的说道:“阮大人所言,微臣听在耳中正用心思量着。先帝在世时就有过封藩诸子以守疆域的想法,信王殿下欲为大楚守淮东疆土,以抵梁军强袭,未尝不可;更何况信王殿下乃殿下手足兄长,也是龙子龙孙,殿下与之共享大楚疆土,微臣等实不能置喙,唯殿下独断之。然而,淮东盐利乃治国之本,缺之,养兵及官吏俸禄则紧,而作为三司之一的盐铁使司也将如同空设,此事断不可允……”

    韩谦东扯西扯,却半句都不肯言婚约之事。

    杨元溥脸色微沉,不知道是不是该适当的施加一点压力,或者暗示别人先开口议论此事。

    这时候青阳坐在一旁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这事得给韩谦消化的时间。

    不要说韩谦了,在座的张平、沈漾等人哪一个不是一脸的诧异,怎么可能指望韩谦当场就欢欣鼓舞的答应下来?

    身为君主,也得讲究刚柔相济之道。

    即便想强迫韩谦答应下婚事,也得派他人去做韩谦的工作,然后以太妃的名义进行赐婚,这样至少在形式上也能叫韩谦更容易接受。

    过了片晌,韩谦又惶然站起,朝杨元溥告辞道:“微臣身体不适,饮了两杯便觉得头脑昏沉得厉害,今夜怕是不能再陪殿下与诸位大人饮酒,先请回府休息。”

    “韩师身体要紧,先回府休息去吧。”杨元溥也不晓得不能急于一时,接下来他更主要看沈漾、郑榆、张潮等人对这桩婚事的想法,要是大家都倾向赞同这桩婚事,他才更有立场派张平去做韩谦的工作。

    杨元溥还特意吩咐张平代他送韩谦出府,以示对韩谦的尊敬。

    韩谦刚走,宴堂之上刚刚稍有些压抑的气氛便一扫而空,李普乐呵呵的朝韩道铭说道:“韩谦与王大人之女可谓是郎才女貌,韩道勋在世时,便订有婚约,奈何阴岔阳错,良缘未成,信王殿下着阮大人重提此事,也是不愿看到一桩好姻缘就此错过,可以说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善事啊!我在这里,则要提前向韩大人恭贺了……”

    张平送韩谦出大堂便转身回来,听到李普这话,心里忍不住又生出几分鄙视,说到底李普到底是惧怕韩谦,大概是觉得韩谦迎娶王文谦之女后,更无法将韩道勋之死的帐算到他们头上了吧?

    再看韩道铭拈须微笑的样子,张平暗想,莫非韩道铭会将韩老太爷搬出来,迫使在韩谦认可这桩婚事吧?

    张平略感气郁,但他心里知道他在这件事上是没有话语权的,只能坐到郁郁寡欢的坐到沈漾的下首看众人心高采烈的喝酒,在场这么多人,在最初的讶异过后,他也就看到仅沈漾、薛若谷二人神色略为凝重。

    招附楚州之事,韩谦与王?的婚事只能算是添头,即便韩谦提前离场,并不能打扰到众人的兴致,酒宴还在兴高采烈的进行中,不知不觉间更深漏残,已是深夜时分。

    即便不是雁荡春这样的烈酒,酒宴持续一个多时辰,好些人也都有几分醉意,杨元溥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今夜也算是宾主尽兴,便想要宣布酒宴结束,派人礼送阮延、殷鹏到驿馆休息。

    这时候在殿门前守值的一名小校拿了一封信函,走进大堂,绕到陈德身侧耳语过几句,便见陈德大惊失色的脱口说道:“什么,韩谦带着人出城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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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