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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章 父孝

    (感谢黄金盟健康第一的打赏)

    陈德的话仿佛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顿时间掀起轩然大波,冲击得众人内心剧震。

    韩谦带着人离开繁昌城是什么意思?

    大堂之内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的朝陈德看过来,都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又或者是陈德刚才喝太多酒说胡话。

    陈德乃是太妃唯数不多在朝中能够信任的亲族,严格说来仅仅是太妃娘家的表兄,早年在军中不过是副营指挥使一级的中层武官,杨元溥出宫就府,是太妃担心杨元溥人生安全得不到保障,坚持要求陈德到杨元溥身边任侍卫营统领。

    陈德之后虽无特殊的功绩,但在杨元溥也算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一路水涨船高,此时年仅四旬,便出任武德司使,负责统领宿卫军,位在其他都指挥使之上。

    陈德除了好赌之外,办事却不马虎。

    他这时像是被火烧到尾巴的猫站起来,手里捏着小校刚递给他的那封信函,朝杨元溥说道:“韩谦已然出城,留下此信,说是交给殿下与诸位大人……”

    陈德也是震惊无比,站在那里僵硬的说着话,都忘了第一时间将韩谦留下来的信函交到杨元溥手里,忍不住低头先看起来。

    韩谦出城了?

    这时候众人确认这一消息,心头更是波澜汹涌,心头无数念头泛起。

    韩谦这是什么意思,这便按捺不住,要赶去郎溪鼓动左广德军造反不成?

    又或者说韩谦不堪殿下的压制、逼迫,早就与安宁宫暗中勾结?

    不要说李普、韩道铭等人了,郑榆、杨致堂这一刻也仿佛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头仿佛被亿万阴云笼罩,浑身似被电击一般呆滞的坐在那里,完全想象不出韩谦一旦翻脸去投安宁宫,后果会多严重。

    张平也是脸色苍白的坐在那里,他也断断没有想到韩谦的反应会如此的激烈,不堪逼迫,竟然就直接出城而走。

    韩谦出城之后,会去哪里?

    杨元溥仿佛被人拿铁锤狠狠的砸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脑海里一片空白,抓住酒杯的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立刻着骑兵追捕韩谦,务必将他拿回繁昌,生死勿论!”李普霍然站起来,朝殿下守值的侍卫大声吩咐道,情急之余也忘了此时唯有杨元溥及陈德的命令,才能对宿卫军生效。

    李普满心想着,一旦叫韩谦逃往郎溪,与左广德军成功会合后,不管他们能不能成功歼灭韩谦及叛乱的左广德军,他心里都清楚整件事对岳阳兵马围攻金陵的大好形势会造成多致命的打击,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 他们围攻金陵的计划溃败。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所有骑兵都派出去,赶在韩谦赶到郎溪与左广德军会合之前,将其人抓住或当场击毙即便左广德军注定会叛乱,但也要比让韩谦与左广德军会合到一起好一万倍。

    “韩谦在信里说了什么?”沈漾还稍稍镇定一些,示意走进大殿里来的侍卫稍安勿躁,朝陈德问道。

    既然这封信说是给殿下及在场诸公的,那他们等了解过这封信的内容之后再做处置也不迟。

    事情再紧急也不会就差这点工夫。

    陈德征询的朝杨元溥看去。

    杨元溥脸色苍白而无力的挥了挥,示意陈德将韩谦留下来的那封信函里内容读出来。

    既然韩谦明言这封信是留给他与在场诸人的,接下来再大的危机也要依仗众人一起闯过,也实在没有必要隐瞒信里的内容;今日在场都是有资格参与机密的。

    而至于阮延、殷鹏二人这时候在场,也没有关系。

    倘若信里真要有不宜外传的秘辛之事,大不了将他们扣押下来或者直接杀死拉倒。

    “殿下、沈漾先生及诸公在上,微臣韩谦性情乖戾而骄纵,行事多剑走偏锋,诸公不念旧恶而能善待之,臣铭感于心,没齿不忘,在此叩首拜上。先父其心一片赤诚,遭暴刑惨死,心里犹念战事离乱之世,忧黎民百姓如蝼蚁难渡火海,临刑前留下一封血书示臣,除对殿下一片忠诚之外,此乃微臣毅然赴金陵之根源。殿下知遇之恩甚隆,粉身碎骨难报一二,此时又正值离乱之秋,微臣应当在殿下身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而父孝在身,微臣绝不敢废大礼以论婚嫁,不欲殿下为楚州所迫,微臣只能不告而归叙州以守父丧,恳请殿下宽恕微臣之罪!”

    陈德手微微颤抖着托起信函,继继续续、结结巴巴的读道。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皆想,这他妈算什么事情?

    韩谦父孝在身,论礼不得婚嫁,楚州以婚嫁之事逼迫,他不想殿下为难,所以拍拍屁股走了?

    然而这在动不动就将孝道摆出来喷人一脸的当世,却又是名正言顺、说出口不畏他人指责的理由!

    自古忠孝难两全,韩谦要守孝道,所以在杨元溥开口令他应承婚事之前,离开繁昌,避免陷入进退两难、忠孝难全的困境,这一切看上去又是无可指责的,甚至还要大肆颂扬其德的。

    要怨也只能怨楚州提议婚事,逼得韩谦不得不走,不得不离开繁昌城。

    一切是那样的冠冕堂皇!

    众人这时候更是面面相觑,一是不知道韩谦在信里说去叙州能不能信,二是不知道要不要派兵马出城去将韩谦截下来。

    孝道之说那是明面上的,大家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儿。

    之前韩谦以孝道为名,说要在战后交出兵权,大家都认定他是借孝道玩以退为进的把戏,难不成大家这次便就真相信他是至孝之人?

    孝道更多时候只是为政者的一种借口,比如之前李普、郑榆、韩道铭、郑畅等人拥戴太妃有临殿议决之权,便是以孝道的名义。

    而孝道更多时间也是为政者进退的筹码。

    比如杨元溥认为韩谦应该知道进退,便会以守孝的名义同意韩谦返回叙州,又或者杨元溥认为韩谦应该留在身边,只需要以国事为重的名义对韩谦的孝道进行夺情。

    韩谦是真因为守孝不事婚娶而走,还是这桩婚事给韩谦不辞而别提供了一个最佳的借口,在座一个个都是老狐狸精,难道连这点都分辨不出来?

    这时候又有一名侍卫模样的校尉走进大堂,走到李普身后耳语一番。

    李普又像是另一只尾巴被烧着的狐狸一般,震惊的张大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怎么回事?”沈漾还算镇定,张口问道。

    “高承源遣人来禀报,说是枢密院一个时辰前签发密令,着杨钦率部出营,高承源想想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得知此事便着人过来核实!”李普像是将烫手山芋一般将手里的一封令函扔到案上,说道,“我没有签发过这样的令函,这不是我的签名,定是韩谦暗中伪造!”

    大堂之上死一般沉寂,现在事实很明确,韩谦想走或许并不是一时之念,只不过阮延代表楚州来谈和议,提出与王?的婚事,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而已。

    “来人!”杨元溥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直跳,拍着长案便要唤人进来吩咐出兵追逃之事。

    “殿下,韩谦回叙州为父守孝,于礼无亏,殿下应该成全其志啊。”沈漾看杨元溥气急败仿佛一把输光所有糖果的任性小孩,不敢叫他任性妄为,在气头上错上加错,赶紧走到大殿中央跪地叩头,恳声劝杨元溥莫要意气用事。

    韩谦调动杨钦所部跟他一起离开繁昌,自然是要一路逆水行舟,返回叙州去,至少目前并没有要与左广德军会合之意。

    至少韩谦此时还没有破坏他们围攻金陵城计划的意思,他们冷静看待这件事,放韩谦离开,就会发现除了气难平外,对大局并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

    即便这件事公开出去,下面的将卒也只会深感韩谦乃是至孝之人,对军心以及对后续围攻金陵,也都不会造成多么负面的影响。

    甚至这可以说是韩谦对杨元溥做出的最大妥协。

    要不然的话,韩谦完全能叫局面变得更混乱,而他照样能从容回到叙州逍遥自在。

    不管杨元溥内心如何怨恨韩谦,但在这时候至少要在表面上褒扬其志。

    这才是政治规则。

    不要说杨元溥现在没有继位登基了,即便是成为九天至尊、大楚天子,想要群臣咸服、天下归心,这些规矩也得遵守。

    要不然的话,三纲五常都乱套了,天子皇尊又有什么借口,要求臣民奉上他们的忠心?

    “殿下,韩谦回叙州为父守孝,于礼无亏!”郑榆、郑畅、杨致堂、张平乃至姜获等人都回过神来,一起跪到堂前劝杨元溥息怒,莫要因一时之气而坏大事。

    张潮拽了李普的衣袖,李普心里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跟着众人跪至堂前劝杨元溥放韩谦回叙州去。

    不管怎么说,他们当前的首要目标还是攻下金陵城,待他们完全控制江南东道、江南西道,控制淮西、控制荆襄,到时候再收拾叙州,不就是一个借口的事情吗?

    杨元溥看着堂前跪满一地,连作为宿卫宫正副统领的陈德、杨帆都跪在堂前表明态度,他心里很清楚,这么多人反对他,他即便执意追杀韩谦,也没有人会执行他的命令。

    只是那种仿佛夏季野草疯长的怨恨仿佛毒蛇一般在啃噬着他的内心,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恨恨的转身不看众人,仿佛一头年轻的受伤孤狼,站在荒芜的草原之上……

第四百五十一章 浑水

    “韩谦所留的信函还有些内容,所说是为何事?”沈漾见杨元溥这时候只是在气头上,还没有失去理智,便继续问陈德。

    沈漾透过灯光看信函的底面,似乎满满当当用醮水笔写满有一页纸,他这时候希望在这信函里,韩谦多少还能有一些宽慰到杨元溥的话,不至于叫他被背叛的感觉太过强烈,以致吞没掉他的理智。

    陈德手里拽着信函,非常迟疑,眼瞳更有另一层难以置信的震惊,似写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到底什么内容不能读出来的?”

    李普急得火烧眉头,他对陈德素来没有什么尊重,走过去直接将信函一把抢过去,接替陈德读下去:

    “讨逆伐罪等事,有诸公筹谋,万事无忧,无需微臣为殿下忧虑,唯招附楚州之事,殿下需防备沈漾、王琳二人。早年王琳以敢谏徐明珍而得令名,其人性德高洁应在微臣之上,无念于功名才是,然微臣与之相处数载,观其心性,实非如此,微臣也一直困惑素有识人之明的沈漾先生为何荐他于殿下跟前。皇陵案发之时,冯家恐罪,乞援于殿下,此事唯殿下、微臣、姜获、袁国维及沈漾、王琳等数人知晓,然而次日楚州馆主事殷鹏便往冯家蛊惑冯文澜、动摇其心志,致皇陵案前后出现波折,消息应是殿下身边之人泄漏。而待内侍省少监沈鹤病于潭州,其病因,最初也仅殿下与微臣、信昌侯及沈漾、王琳、张平等数人知悉,但种种迹象都表明王文谦远在金陵也很早便知悉其事,也应  是殿下身边之人走漏消息。楚间狡脱,微臣暗中观察许久,也仅觉得沈漾、王琳二人最为可疑,却查无实证,临走之前不能替殿下分忧,实憾事也。微臣此次前往金陵,从信昌侯手里接掌兵户残部,未奏请殿下允许,非骄横无礼殿下也,实不敢也,生怕稍有疏忽走漏消息,致殿下收复金陵继位唯一良机就此错失。微臣莽撞行事,诚惶诚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殿下宽恕,唯愿殿下亲贤臣,远小人,慎防为奸佞所害……”

    “一派胡言,一派胡主!韩谦这狗贼满口胡言,弃殿下逃城不说,还满口胡主污蔑我与沈大人,请殿下明察!”王琳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匍匐跪到杨元溥跟前砰砰砰的叩头,疾声呼道,“韩谦这狗贼为求脱身,他这是有意混淆殿下的视听啊!”

    杨元溥这时候转过头来,目光狐疑的在沈漾、王琳的脸上扫来扫去。

    沈漾想不到他替韩谦说话,韩谦临走之前却倒打他一耙,但他神色要比王琳从容、镇定,跪在地上说道:“臣不知韩谦何故如此,臣心赤诚,绝没有半点对不住殿下之处,请殿下明察。”

    杨致堂、郑榆、郑畅等人一个个都傻在那里,没想到韩谦出走不说,还捅出这么大一个窟窿,等着他们去堵,沈漾、王琳真可能是受楚州所命,这些年潜伏在殿下身边的密谍?

    又或者真如王琳所说,这仅仅是韩谦为谋脱身,有意搅浑水?

    杨致堂往郑榆、郑畅看过去,他们都意识到这一切即便有可能是韩谦故意搅浑水,却不容他们轻视。

    说实话,韩谦在信里所说的诸多秘辛事,杨致堂、郑榆、郑畅三人都没有直接参与过,他们只能朝阮延、殷鹏看去。

    身为楚州的中门使,阮延并不插手用间之事,或许不知道端倪,但殷鹏作为楚州馆主事,乃是王文谦的嫡系亲信,韩谦也在信里明明确确的写到殷鹏在皇陵案发时暗中接触冯家,是冯家前后态度发生变化的关键,也最终致天佑帝最后决定下辣手清洗冯氏倘若沈漾、王琳有一人是楚州密间,必然也是与殷鹏暗中接触。

    “韩谦搬弄是非的本事还真是了得,倘若沈漾大人、王琳大人真是楚州的人,潭王殿下怎么可能会有今日的风光?”殷鹏哈哈笑道。

    殷鹏虽然替沈漾、王琳辨解,但杨致堂、郑榆、郑畅都是老狐狸,哪里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杨元溥的眼瞳打量了殷鹏两眼,没有理会他的话,又慢慢的朝沈漾、王琳脸上看去,像是毒蛇一般盯住他们。

    王琳极力压制内心的震惊跟慌乱,昂然站在那里,似内心充满着无数的委屈。

    大堂气氛仿佛死一般静寂,杨致堂、郑榆、郑畅他们朝张平、姜获、李普看去,见他们都一脸狐疑的在沈漾、王琳的脸上打转,心想他们或深或浅的直接参与过皇陵案及沈鹤病死之事,这时候也应该能看出更多的端倪,也应该清楚韩谦信里所写的内容并非捕风捉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元溥才心力憔悴的挥了挥手,跟沈漾、王琳说道:“沈漾先生、王琳,你代我礼送阮大人、殷大人回驿馆休息。”

    “殿下,切不可妄信韩谦这狗贼的污蔑之言啊!”王琳惶恐叩头说道,生怕他站起来走出大堂,便会有成百上千的悍卒围上来将他剁成碎块。

    沈漾知道与楚州合议是势在必行之事,即便他与王琳身上有疑点,殿下暂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但这将也更令他难以为自己辩解,当下只能先站起来,朝杨元溥拜了拜,然后敦促王琳一起陪同阮延、殷鹏先离开。

    看沈漾这一刻似又哀老几分,姜获看着沈漾两鬃白发,心里疑惑不解,实在不明白韩谦怎么会觉得沈漾会有问题。

    只是背后涉及太深太复杂的斗心斗智,韩谦列举的诸多疑点又不容质疑,姜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臣酒喝得有些多,要先还家休息,请殿下允许。”韩道铭见杨致堂等人还坐在原处,显然是还要留下来与殿下商议如何收拾接下来的混乱局面,他的身份在这一刻变得很尴尬,只能站起来先避嫌告辞离开。

    杨元溥阴沉着脸点点头,允许韩道铭离开;接下来自知没有资格参与最机密事磋商的人相继告辞离开。

    青阳郡主身为侧妃,不管私下里怎么样,公开陪宴是可以的,但不能公开参与议论政事,这时候先返回内宅。

    偌大的厅堂很快就剩下杨元溥、张平、姜获、杨致堂、李普、郑榆、郑畅、张潮数人。

    这时候残宴撤走,佑大的厅堂摆着几张长案。

    杨元溥盯住韩谦出城留下的那封信,差不多已有一炷香不吭一声,静寂的大堂叫众人感觉仿佛静坐幽寂的山谷里。

    杨元溥不说话,张平等人坐在下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韩谦这封信函里的信息量太大了,明面上是指出沈漾、王琳两人的可疑之处,提醒这边在与楚州谈判时,不要被沈漾、王琳牵着鼻子走,同时韩谦这也是为自己当初擅往金陵从李普手里兵权之事辩解。

    因为殿下身边出现内奸,韩谦这是迫不得已才没有提前打招呼,更没有办法将他心里的打算全盘相告,并非是韩谦他嚣张跋扈啊。

    这才是韩谦留信的真正言外之意。

    又过去良久,杨元溥长吐一口气,似将胸臆间的恶气吐尽,看向在座的众人,缓缓说道:“看来我以往是确实有些误解韩师了,未曾想到韩师不告而取兵户残部实有不得已的理由,也未能真正体会到韩师为父守孝的赤诚之心,还想着韩师要是能答应与王文谦之女的婚事,在攻陷金陵之后,我便可以顺理成章要求韩师留在我身边谋事是我错了,以致令韩师不得不走。”

    杨元溥这一段看似自我批评,却叫杨致堂、郑榆、郑畅等人听了暗暗心惊,没想到殿下之前也有意促成韩谦与王文谦之女的婚事,打的主意竟然是不想战后放韩谦回叙州去?

    是啊,战后便杀韩谦,会令天下臣子寒心,但放韩谦回叙州,又无疑是纵虎归山,唯有留在身边用着,一步步削弱其影响力最是安全。

    此时议婚嫁,便是想要战后韩谦没有借口再拿孝道出来说事吧?

    这么想来,阮延代表信王杨元演提起韩谦与王文谦之女的婚事,看来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啊!

    或者是王琳代表殿下先前扬州时,就秘密提出来的?

    这个猜测却是合理,要不然的话,楚州提这婚约能有多大的意义?

    只是谁能想到王琳身上会有问题?

    然而韩谦毅然出城,是不是也已经窥破殿下的心思才下决心?

    杨致堂、郑榆、郑畅虽然都是智虑高绝之人,但很多事情的细节他们并不清楚,因而这一切猜测他们还不能十分肯定。

    不过杨元溥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及婚约这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在这一刻已不再重要,殿下迫于形势愿意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态度,总归是好事情,至少与楚州和议、围攻金陵的形势不会破坏掉。

    事实上他们的目的也在于此。

    不管韩谦与杨元溥到底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也不管韩谦回叙州后会不会从此就割据叙州不再出山,他们都要先确保攻陷金陵。

    唯有这样,各家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

    要不然的话,他们这一通心思,不就真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韩大人或许对殿下还心存一些误会,”郑畅沉吟片晌说道,“算时辰韩大人离开繁昌城应该还不太远,我骑马出城或许能追上韩谦能替殿下解释一二即便韩大人铁心要回叙州,我们也应该要有人送行才是!”

    即便分道扬镳,也是要尽可能以对当前形势伤害最小的方式为好,郑畅想来想去,也就他与韩谦能搭得上话,他追上去,或许还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条件的可能。

    “一切皆有劳郑大人,还请郑大人向韩师代我致以歉意。”杨元溥朝郑畅揖礼而拜。

    郑榆、杨致堂看到这一幕,心情也颇为复杂。

    虽然杨元溥在对韩谦有些操之过急,但他年纪轻轻便能屈能伸到这样的地步,也可以说是极为难得了。

    “沈大人与王大人的事情怎么处置?”李普问道。

    “我出宫就府时,不过是一孱弱少年,诸多人因缘际会聚到我身边,当初或存有种种心思,甚至为安宁宫及楚州所蛊惑,都实属正常,但我想倘偌我真是天命所归,诸多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今后必能会将不必要的心思摒除掉,为我所用,”杨元溥将信函凑到烛火前,点燃后扬一旁的铜盆里看烧成灰烬,说道,“诸公便当这封信函不曾存在过。”

    “殿下英明!”众人齐口赞道。

    张平心里暗暗一叹,要是之前殿下能说这一番话,必能令众人动容,但韩谦出城之事在前,杨致堂、李普、郑榆、郑畅这一个个老狐狸,他们真会将这番话听入心里去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送别

    拂晓时分,白色的雾团在江面上滚动,使得远处的岸山如置仙境之中隐隐绰绰,将战火留下来的一片狼籍、破败都遮掩掉。

    六艘两千石列桨战帆船鼓起风帆,在平静的江面划出一道道涟漪,细碎的浪花簇打着船舷。

    韩谦站在船舷之上,负手而立,凛冽的江风将他的袍袖、冠发刮起,往后飞扬,他削瘦的容颜在这一刻仿佛江滩水洼里的薄冰一样的冷冽。

    半夜时间过去,后方并没有战船追过来,南岸也没有大批的战骑驰出,杨钦绷紧一夜的神经,这时候稍稍放松下来,挽起袍袖走出舷室,说道:“三皇子这时候应该已经默认我们返回叙州的事实了吧?”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在真正回到叙州之前,杨钦并不觉得能彻底放松下来。

    在这时候他们还是无法确知杨元溥没有给留守岳阳的兵马或郎辰等州的地方兵马发出秘令,叫他们洞庭湖口或在狭窄的沅江上设卡拦截。

    此外,叙州大量的人手留在郎溪、广德,会不会遭到揖捕、清洗,都是未知数……

    韩谦微微一叹,虽然走到这一步非他所愿,但想到能再回叙州,与赵庭儿相聚,又能见到出生数月都没有见过一面的儿子,内心也是很有些期待跟兴奋。

    虽然他离开后,会留下一地的狼籍,后续形势会怎么发展、演变,他也不能完全预料得到,但眼下也不是忧心这个的时候,无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时的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刚刚经历梦境世界、生活在恐惧之中的戾气少年了。

    雾气深处有马蹄声隐约传来。

    虽然马蹄声并不密集,但奔走急促,杨钦还是警惕起来,后方三艘里孔熙荣、郭却等人也都纷纷披甲走出来,即便没有直接将船往北岸驶去,却也指挥将卒操纵起蝎子弩等战械以防不备。

    “韩大人,韩大人,殿下有话着我捎给你,请韩大人等郑畅一等!”

    十数匹快马很快便追到与船队并头的位置,郑畅坐在颠簸的马背上,隔着两百余步的江面,奋力的嘶喊道。

    …………

    …………

    一炷香后,郑畅乘坐皮筏子登上快帆船。

    “到繁昌城,却没有机会好好跟韩大人坐下来喝两杯酒,没想到竟然在这样的情形,给韩大人送别,真是叫人唏嘘啊!”郑畅登上船,朝韩谦拱手说道。

    “韩谦任性妄为,连累郑大人连夜奔波,真是罪过。”韩谦说道。

    看着韩谦深邃如星辰的眼瞳,郑畅也莫名感到极大的压力,却也没有办法撕开虚伪面目,跟韩谦直接谈条件,还是先将一路想好的说辞吐露出来:“要说罪过,楚州提及婚事时,我等便应该能想到楚州包藏祸心,但终究思虑迟钝,没想到楚州的根本用意就是要逼韩大人不得不离开繁昌。大错已经铸成,还请韩大人宽恕我等。”

    “我原本就想着攻陷金陵回叙州以续孝期,现在殿下身边有诸位大人在,也没有什么能令韩谦好担忧,提前离开繁昌,便想着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韩谦说道。

    见韩谦与郑畅风云风淡的样子,似乎在谈一件很不足轻重的事情,站在一旁的奚荏直想翻白眼,都差点刀兵相见好不好,能不能痛痛快快的直接坐下来谈条件?

    “殿下对未能早识破奸佞作梗,以致韩大人承受这么大的委屈,也深感歉意,要不是军情繁重,殿下倒想亲自过来送别韩大人。”郑畅说道。

    韩谦心里一笑,暗感杨元溥真要有度量、胆识过来送行,他还真要高看他一头,当下他也只是虚伪的朝繁昌城拱拱手,说道:“劳殿下惦念了。”

    “韩大人回叙州,但接下来怎么打金陵,却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啊,”郑畅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只锦袱,乃是韩谦留在住处的官印与官袍,说道,“殿下说韩大人一日是他的‘韩师’,便一辈子是他的‘韩师’,也永远是大楚的咨议参军事。”

    韩谦一笑,说道:“殿下他言重了。”

    不过,郑畅将官印与官袍递过来,他也没有拒绝,叫奚荏替他收好了,算是给双方都留一个台阶能下。

    接下来郑畅便谈及根本,而根本就是韩谦走后左广德军及广德、郎溪、安吉三县三十多万妇孺的处置。

    左广德军虽然仅万余人,但身后有三十多万妇孺依仗,有极大的军事潜力可以挖拙。

    李普当初想逼迫韩谦对左广德军进行总动员,当时就预估左广德军能在最短的时间扩编到两万五千到三万人。

    此外,广德的战略地位极为关键。

    之前韩谦占据广德,迫使顾芝龙易帆倒戈,之后就迅速逆转大局便是明证。

    现在岳阳兵马所需要粮秣,主要通过浮玉山北麓的通道从浙东、浙南地区运来。

    在彻底掌握左广德军及广德三县之前,岳阳或许都不敢急于进攻金陵,但韩谦逍遥在外,他们也不敢撕破脸对左广德军属于叙州一系的武官将领进行血腥清洗、镇压。

    要不然的话,即便他们能集中兵力就近镇压左广德军,但谁知道韩谦回到叙州后,会对他们的根基之地湖南八州搞出什么事情来?

    目前仅柴建、郑晖率不到一万三四千人守湖南。

    即便不考虑据荆襄的张蟓、杜崇韬两人的反应,仅邵衡两州的南面就有撤守永州的近三万叛军并不安分。

    一切的一切,前提都是不能破坏当前攻打金陵的大局。

    只有攻下金陵之后,大局才会真正的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韩谦眺望滔滔江水,说道:“那些想归叙州的,请殿下及诸位不要阻拦;那些想留下来,请殿下及诸公善待之。”

    绝大多部分的人都求温饱,视西南之隅为畏途,韩谦也不指望三十多万老弱妇孺都迁往叙州。

    再说了,叙州及周边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安置那么多人丁他做这么大的妥协,说到底也是他现在没有条件安置那么多的老弱妇孺,只能各退一步。

    “郑畅定会将韩大人的话带给殿下!”郑畅拱拱手,看日头已然升了起来,在最关键的问题取得共识,也便不再耽搁,便告辞下船离去。

    看着郑畅离开,奚荏好奇的问道:“真是奇怪,郑畅离开之前竟然没有问一问沈漾与王琳两人到底哪个真有问题?”

    “沈漾为杨元溥所疑,更有利世家的利益,他要搞明白这个问题做什么?”韩谦笑了笑说道。

    “那这么说,你在信里硬要将沈漾拖下水,是担心攻陷金陵之后,沈漾会螳臂挡车去削弱世家门阀的利益,从而招来杀身之祸?”奚荏问道,“可惜啊,沈漾多半不会领会到你的好意,还会深恨你的污蔑。”

    “我做事不亏于心便行,管他领不领情,”韩谦笑道,“他们攻下金陵,第一个便会逼太妃王婵儿交权吧?我也只是希望他这小老头能多做些事情,不要倒在这第一波政争之中而已。”

    “对了,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天下人很快便知道你是为婚约之事被逼走,王家姑娘只会变得更加难堪啊,”奚荏轻叹道,“我总怀疑她说来繁昌时,便已经知道会被你这样利用。”

    韩谦撇了撇嘴,终是没有说什么……

    …………

    …………

    白色的晨雾在院子里翻滚着,虽然没有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院墙外的桑榆杂木却也变得隐隐绰绰。

    云朴子没有官职在身,终究是不能留宿在内宅,告别青阳郡主,他回到东井巷的一栋偏院里。

    云朴子一把年纪,凌晨被青阳郡主派人拉过来盘问许久,这时候才回来,已经是困顿不堪,他打个哈欠推开门走进院子里,进屋看到火炉子里熄灭,屋里寒冷一片,拿出火折子,想着将火炉子点起来驱驱寒气。

    随身跟着的两名徒弟,被姚惜水杀死后,云朴子借口说他们是有事离开繁昌城,除了临时从青阳郡主那里讨来一个瞎眼的军汉看守门户,身边暂时就没有其他人伺候。

    引火的柴草有些湿,云朴子拿火折子磕打了半天都没有点着,待想着要放弃,猛然惊觉身后有什么,转回头却见姚惜水悄无声息的坐在床榻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进屋之前,她就一直在。

    “姚姑娘怎么好兴致,这么早跑我这里来了?”云朴子吓了一跳,瞥眼看着姚惜水手里那柄寒芒凛冽的短剑,眯起眼问道。

    “韩谦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姚惜水阴冷的盯住云朴子,似乎云朴子稍有异动,她手里的短剑便会奔他面门而去。

    “姚姑娘,你这是什么话?”云朴子微微眯起眼睛,手撑着桌子问道。

    “韩谦从头到尾就缺一个离开繁昌的借口,你叫我如何信你?”姚惜水盯住云朴子问道。

    云朴子哑然苦笑,坐到桌前,问道:“这算是什么理由?姚姑娘一定要杀我,难道真随意到都懒得找一个像样的借口吗?重提王文谦之女与韩谦的婚约,可是姚姑娘您硬逼我在青阳郡主面前提及的啊。现在韩谦溜了,杨元溥很可能都对青阳郡主起了疑心,凌晨青阳郡主派人将我喊过去,盘问了一番,差点要将老道我吊绑起来严刑挎打。青阳郡主这么对我,我也认了,谁叫咱们都不是韩谦的对手,但姚姑娘你这么说,真是叫老道有一百张口都莫能辩解啊。姚姑娘,你问问自己亏不亏心,这天下哪里有这般遭疑的道理?一定要怀疑谁有疑点,我还想问问姚姑娘您呢,您是不是私下得了韩谦什么好处?”

    “那天你真是恰好一时心血来潮,去拜见我大哥?”姚惜水不相信韩谦出城离开繁昌是临时起意,但一定要说这些是韩谦早就安排好的阴谋,婚约之事却又是她主动找云朴子密谋的。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韩谦将王?带繁昌城之初,就已经料到她们会在婚约之事上做文章,这些年他繁昌城就只是等着她们咬钩而已。

    不过,这也完全不能说明云朴子身子有什么问题,姚惜水之后过来,主要还是她内心深处隐然有一种直觉,觉得云朴子并不可靠,想到亲自看一看云朴子的反应。

第四百五十三章 清晨

    “韩谦夜里离开繁昌,还擅自将杨饮所部带回叙州了?”

    韩端身为军营中层武官的押纲使,主要职责乃是率领少量的兵卒,从浙东等地负责将粮秣兵甲等物资押运到枢密院指定的城寨营垒交卸。

    这算是一桩相对安全、功绩却又不少的差遣,只是人会相当的辛苦。

    不过在削藩战事之后,韩端得以荫袭七品武散官已经是相当不错的起点,但在短时间内想到获得更高的实缺差遣,怎么也要有拿得出手功绩才行。

    韩端昨日带着一队人马,将数百车粮谷押运到繁昌北面的赶马寨,带着扈卫赶回繁昌时城门已经关闭,他夜里便在东城大营睡了一觉,直到天亮才进繁昌城,没想到昨天夜里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瞠木结舌的看着在大堂前枯坐了一夜的大伯,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好几岁。

    “老爷子呢?”韩端小声的问韩建吉。

    韩家年轻一辈里,韩钧此时回到太妃身边当差,韩成蒙、乔维阎等人在邵潭等地任职,唯有韩端、韩建吉这次随军东进。

    看大伯一副心力憔悴的样子,没有看到祖父,韩端怀疑是不是已经被韩谦那杂碎活活给气死了?

    “老爷子昨夜知道这事,便回房睡觉去了,这会儿还没有起来。”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父亲的韩建吉,唇上留有一道浓密的短髭,颇显得成熟稳重,说道。

    “什么,都火烧眉毛,他还能睡得着?”韩端声音拔高一截,难以置信的问道。

    “有什么睡不着的,天又没有塌下来!”韩文焕佝偻着背,拄着拐杖踱进大堂。

    “大父。”韩端嗫嚅唤道,老爷子现在是不大管事,他背后说几句牢骚话可以,但当面还是不敢给脸色看,要不然那根拐杖兜头兜脸的砸过来,滋味可不好受。

    “韩谦这是要将咱家韩家折腾废了啊!”韩道铭抬起来,枯坐一夜,叫他眼袋深重、眼睛里布满血丝,胸臆间充满不甘跟愤怨,说道,“他要担心殿下猜忌,当初完全可以躲叙州不出来趟这浑水!”

    “他要不趟这浑水,能有今天岳阳大军围攻金陵之势?”韩文焕问道。

    “……”韩道铭张口结舌。

    “我老了,你们翅膀一个个都硬了,我也不指望你们会听进我的话,我也就这时候还能??铝骄洌?焙?幕揽人宰潘档溃?澳忝嵌凡还?詈枚贾鞫??俅橇耍?幢愦遣坏簦?惨?侠鲜凳荡?谇逑械奈蛔由稀=酉吕醇幢愎ハ陆鹆辏??幸裁荒敲慈菀紫?!:斯?希?忝浅?嗽购尥猓?嗌僖惨?e诺恪/p>

    “……”韩端虽然没有吭声,嘴角却是微微抽搐了一下,朝他大伯看过去,他大伯已入政事堂,待打下金陵少说也能加门下侍中衔,那便是能共议国政的宰相了。

    虽然前朝以来宰相会设三到五人,但那也是千古以降文臣孜孜以求、毕生难至的巅峰位置。

    为三皇子登基,韩家也付出那么多,真能说放手便放手?

    …………

    …………

    “小姐可有起来?”殷鹏扣开门扉,见是王?身边的侍婢,问道。

    “刚刚起床洗漱好。对了,殷大人,夜里城中闹腾什么事情,到处都是人在走动,铿锵响个不停,我都没有睡踏实,小姐却是心大,刚刚洗漱过倒在房里练起字来。”侍婢警惕的往殷鹏身后的街巷里扫了两眼,才将殷鹏及随扈让进来。

    殷鹏与阮延乃是楚州秘使,王?乃是楚州被羁押在繁昌城里的俘虏,目前是两家和议的阶段,殷鹏过来见王?自然没有问题,婚事不成,他这次甚至都可以提出将王?以及其他跟楚州有牵涉而被羁押的人接回楚州去。

    不过,王?也好,殷鹏也好,只要人在繁昌城里,就还是重点受监视的对象,侍婢远远看到巷尾有人头在晃动着。

    殷鹏在大堂里坐了一会儿,王?才穿了一身绵袄出来,敛身行礼道:“还以为殷叔叔昨天便会先过来见?儿呢。”

    殷鹏老脸一红,但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小姐早知道些什么了?

    虽然昨天夜里繁昌城中不得消停,但这边的宅子受到重点监控,不会有人跑上门传递消息。

    要是小姐早就猜到婚约之事,那岂不是三皇子杨元溥暗中着他们提起婚约之事,实际一脚踩入韩谦早就设好的圈套之中?

    韩谦从头到尾就是要找一个能不撕破脸而回叙州的借口?

    当然了,楚州愿意在这事上配合,也不是真想联姻,主要目的还是想看韩谦与杨元溥关系进一步紧张,当然也没有奢望韩谦与杨元溥会在攻陷金陵之前撕破脸。

    当然了,不管这一切是不是韩谦的图谋,韩谦离开繁昌返回叙州,与杨元溥分道扬镳,他们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至少短时间内杨元溥对楚州的威胁是大幅削弱了。

    要不然的话,实难想象一个得到韩谦全力辅佐的杨元溥,会有多恐怖。

    只是整件事还是害小姐受苦,这也是殷鹏昨天到繁昌城心虚没来先见王?的原因,也不清楚待消息进一步扩散开去,小姐又要如何处之,又要何去何从?

    “……”殷鹏将昨日酒宴上的情形详细的说了一遍,又问道,“韩谦将小姐押来繁昌时,是否就已经有心利用跟小姐你的婚约设下圈套,三皇子到底是嫩了一些,才落入他的彀中?”

    “到这一步,父亲他也应该想明白过来了吧我其实也早就提醒王大人了,韩谦很可能早就注意到他的形迹,要他注意自己的安危。殷叔叔,你与阮大人这次回去,不管找什么借口,还是将王大人带去楚州。要不然的话,我担心杨元溥即便不会以密间之事杀害他,也会找到其他借口除掉他的……”王?微微一叹说道。

    殷鹏当然知道想要让一个人看似正常死去的办法很多,只是他这次过来,是辅助中门使阮延,要不要找借口,以及找怎样的借口将王琳带回楚州,得由阮延决定。

    他昨天夜里跟阮延讨论过这个问题,阮延则说他们倘若找借口将王琳带回楚州,实际是还了沈漾的清白,这个不符合楚州的利益。

    桃坞集军府虽说肇起于《疫水疏》,但从头到尾皆是沈漾筚路褴褛在苦心经营。

    削藩战事之初,韩道勋、韩谦谋于叙州,但鄂州之经营,沈漾居高最大。

    沈漾虽然与世家门阀也不投契,但他不仅在左右龙雀军将卒之中有不弱于任何一人的声望外,也聚拢了相当一批文吏效忠于杨元溥。

    现在有韩谦的这封信,不管杨元溥心里怎么想,只要沈漾一天不能自证清白,以他的性子,便决计不会再留杨元溥身边参与机密之事事实上昨天夜里沈漾送他们去驿馆之后,便直接回住处,没有再去见杨元溥辩解什么。

    想到这里,殷鹏疑惑的问道:“韩谦为什么一定要将沈漾拖下水?”

    “谁知道呢,韩谦或许觉得攻下金陵之后,接下来诸多事沈漾并不适合参与吧?”王?幽幽的说道。

    见王?神思似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殷鹏也知道整件事终究叫她极难堪,小心的问道:“小姐这次随殷鹏回楚州吗?”

    “不回去又能怎样?”王?说道。

    这会儿侍婢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包裹,看模样像是里面包了几册书,棱角方方正正的。

    殷鹏疑惑不解的看过去,不知道怎么回事。

    “杜七娘刚刚来过,门也不进,说是她今天要去郎溪,过来告别一声,但也不说进来,将这包裹放下便走了。”侍婢还一肚子纳闷呢,将包裹递过来。

    殷鹏迟疑看王?打开包裹,却是一册有两寸厚的大册子,封面极朴素,仅是一页雅黄色厚纸,书脊则写有“《天工匠书》(织染篇)”等字样……

    “啊,我被他押留了这么多天,最后仅换得一本织染篇,他还真是小气得很呢!”王?似乎很不满意的将书册包裹起来。

    殷鹏看她的眼眸里明明是掠过一抹明媚的神色,他多多少少还是明白王?的心思,但却是如此,他心里只能是轻轻一叹……

第四百五十四章 秘会

    事情虽然不会大肆张榜公布,但楚州秘使以婚约为条件议效附之事,韩谦因父孝在身,不得不先回叙州服丧的消息,却是悄然先在繁昌城内扩散开来。

    以这样的消息解释韩谦离开繁昌返回叙州之事,对军心的扰动最微。

    韩谦之去留,这不仅涉及到左广德军上万精锐将卒的军心,左右龙雀军里还有五千精锐老卒,这些老卒乃是左右龙雀军的骨干,其他家小亲族托庇于韩谦,此时皆在广德。

    不要说双方撕破脸那种事了,现在想要将围攻金陵计划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也只能在“孝道”这事上做文章。

    这也是当世最不容质疑的为人处世之准则。

    韩谦之前就多次提及战后要回叙州为亡父服丧,现在提前离开,又有充分的理由,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虽然整件事对中下层将卒不会产生多大的惊忧,但在岳阳核心层人物心湖里所荡起的惊天波澜,却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即便左广德军并非进攻金陵军的主要战力,要确保万无一失,却还是要先解决左广德军的问题;对楚州的招附也要先确定下来,进攻金陵城的计划,也只能再次拖延下来。

    对掌控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绝大多数地区的岳阳而言,拖延并非完全坏事。

    一方面前期攻打江池等地,伤亡比较大,能有更多的时间休整自然不是坏事;而补充进来的新卒也需要时间适应营伍艰苦的操练,还需要时间建造更多的攻城战械。

    另一方面,岳阳掌控大势,这时候就能进一步深化对江东、江西诸州县的控制,将更多的物资及人员都调集过来。

    时间是属于岳阳的。

    杨元溥赶在年前,甚至还更换繁昌、铜陵、南陵、泾县、溧水、金坛、溧阳等县新的知县、县丞等官吏,着手安抚、农耕等事。

    转眼间便是年节,繁昌城内依旧以先帝天佑的年号纪年,大街小巷虽然没有民众,但还是挂起各式的彩灯。

    大年初一这天,杨元溥还特地下令打开城门,许军民进城观看彩灯以庆年节。

    而到大年初二,繁昌城便又恢复兵戈铁马的肃杀气氛,天色昏暗下来时,城门将要关闭,数骑快马从东面驰来。

    驰到城门下,袁国维摊手出示一面令牌,示意守城的军将放行,他带着人簇拥着一名头脸都包裹在黑色帽兜里的骑士,径直沿着长街往城中央的潭王行宫驰去。

    杨元溥在杨致堂、李普的陪同下,站在行宫的侧门焦急的等候着。

    等袁国维带来的人下马揭开帽兜,露出那张憔悴而熟悉的面容,杨元溥兴奋的迎过来,小声招呼道:“元溥可算是将叔侯盼来了……”

    待左右侍卫皆退到一边,杨恩才上去给杨元溥、杨致堂、李普等人见礼。

    杨恩是孤寡一人,府里除了十多从军中退下来、无地可去的残疾奴仆照应起居外,老妻病逝、儿子也战死于沙场,他之后哪怕是受封溧阳侯也都没有续弦娶妻纳妾。

    他府上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牵连的,但他这次在袁国维的襄助下,潜出金陵城来繁昌见杨元溥,背后牵扯的却绝不是他一家。

    没有万全的把握,他绝不敢暴露行迹。

    杨元溥也是没有声张,仅仅带着杨致堂、李普二人在侧门迎接杨恩进行宫密商大事。

    穿堂过户,密室之内也仅有张平、姜获二人在那里耐心等候着。

    杨恩先将金陵城内的势态以及太子杨元渥病重的消息,跟杨元溥做了简单的汇报。

    金陵事变之后,杨恩坚决不接受太子所赐的官职,但他在宗室声望极高,安宁宫也没有加害于他。

    他无官无职,跟宗正卿杨泰以及其他投效安宁宫的王公大臣都断了往来,整日饱酒买醉、弹琴听曲,因而安宁宫也没有重点派人监视他。

    不过,实际上从岳阳出兵进攻江州起,袁国维就着人联络上杨恩,想着通过杨恩以及诸多一切能利用得上的渠道及手段,从内部瓦解分化守军以及金陵城内的文武将臣。

    除了温暮桥、温博父子以及牛耕儒等派系人马,较为坚定的要跟安宁宫及徐氏一条道走到黑之外,金陵城内更多的人,有相当多的人还手握实权,则是骑墙观望派。

    即便是宗正卿杨泰,当初也是畏惧宗室惨遭血洗屠戮,被迫效命于安宁宫,此时看到大势已经完全倾向岳阳,眼前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他还能跟安宁宫一条道走到黑?

    只不过金陵城及皇城的兵马都在安宁宫及徐氏嫡系的控制之下,城内之人即便已有异心,暂时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在黎明之时倒在血泊之中,那就真傻眼了。

    因而城里有所行动,也得是在岳阳兵马正式大举攻城之后配合进行。

    “沈漾、韩谦二人呢?”杨恩在金陵城里消息闭塞,还不知道繁昌城发生变故,走进行宫没有看到沈漾、韩谦在场,心里奇怪,待介绍过金陵城内的形势后便直接问起这事。

    虽然事情过去已经有十天,但听杨恩这时候问起,杨元溥犹是感觉到心头伤疤被狠狠的揭起,眼角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信王遣秘使到繁昌时,欲使韩谦与王积雄的孙女联姻,以此作为拥附殿下的条件,韩谦不欲殿下难做,已返回叙州守孝去了沈大人则去广德坐镇,督促江东粮秣西进。”李普轻描淡写的说道,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杨恩哪里有那么好糊弄,但就像绝大多数人生来便身不由己,杨恩此时想着扳倒安宁宫,尽早结束战事,避免大楚江山支离破碎,使江淮大地重归安宁,他除了拥立杨元溥,全力助岳阳兵马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金陵城,他还能做什么选择?

    韩谦、沈漾到底与杨元溥因何矛盾而分道扬镳,他这时候也不会细想,也不会深究,总之他再傻也不会相信事情真像李普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他此时更关心韩谦、沈漾被排斥出中枢之后,岳阳这边的形势会否受大的影响。

    即便有些事情他想尽个人的努力去补救,那也得等战后。

    杨元溥很快便调整好心态,但还是叫李普将这数日来金陵外围一些变化讲解给杨恩知道。

    韩谦留书,直指沈漾、王琳疑为楚州内间,即便整件事并没有被宣扬出去,杨元溥也无意追究下去,但在场听闻这事的人并不在少数,沈漾、王琳事后只能上书请辞。

    杨元溥不接受沈漾、王琳的请辞,沈漾、王琳便告病避嫌。

    为避免这事造成诸多负面影响,杨致堂、郑榆他们合计,最后决定调王琳出任江州长史,级别不算太低,但也影响不了岳阳整个军政体系的运转,同时决定将广德、郎溪、安吉三县划出来设立广德府,任沈漾为广德府知府事。

    沈漾在岳阳大力提拔寒门庶族子弟,也倾向减轻平民的负担,主张向世家门阀加强征税力度,抑制奴婢交易,打击逃户逃税。

    郑榆、张潮等人作为世家门阀的代表,心里也都很清楚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的道理,想保住岳阳的根基,需要采取一些手段,缓解宗阀与寒族间的激烈矛盾,因而他们在岳阳时跟沈漾的矛盾并不激烈,彼此还能和平共处。

    不过,这不意味着攻下金陵之后,双方不会尖锐对立起来。

    攻下金陵之后,沈漾会坐看郑氏扩张在荆襄地区的权势吗,会坐看张氏在朗岳等州兼并土地、豢养门客吗?沈漾会坐看朝廷上下都是门阀子弟充盈吗?

    因此沈漾现在就能离开中枢,还是很多人乐见的。

    在这时候,韩谦返回叙州之后的遗留问题,是众人迫切要第一时间化解的。

    思来想去,沈漾其实是比韩道昌合适得多的一个人选。

    滞留广德的三十多万妇孺,有近五万人乃是桃坞集兵户家小,要说在韩谦之外,谁在这些兵户家小里的声望最高,也就沈漾了。

    沈漾也可以说是在韩谦离开之后,能最快化解广德那么多妇孺安置问题的最佳人选。

    除了冯翊、孔熙荣、赵无忌、郭却等少数人,率领侍卫骑营,与杨钦所部水军随韩谦直接从繁昌踏入返回叙州的旅程外,赶在年节前两天,冯缭、林海峥、高绍、林宗靖、周处、冯宣、季希尧、陈济堂等一大批左广德军将领以及三县官吏递交上来的辞呈正式得到批准,与其他愿迁往叙州的将卒及家小,组成一支六千余人规模的队伍,从歙州、饶州借道,踏入前往叙州的路途。

    除了近千人乃是韩谦从叙州调来的武官、匠工、胥吏外,其他五千余人,乃是投赤山军的奴婢及家小,堪称精锐者也就一千三四百人,其他都是随行的家小,都是老弱妇孺。

    在当世,倘若不是迫不得已,倘若在当地还有希望得到妥善的安置,绝大多数人都是不愿意背井离乡的,真正有勇气千里迢迢跑到陌生的、据说还是瘴疫遍地的异乡安家落户,则是极少数人。

    这些人心向叙州,岳阳不敢留,暂时又不敢用雷霆手段进行清洗,送往叙州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同时这些人看上去规模也不大,即便都迁入叙州,对周边州县也会造成多严重的威胁。

    实际上韩谦都禁止林海峥、高绍他们暗中鼓动更多的人去叙州。

    除了叙州此时能纳容的人口有限外,两三千里跋山涉水,精壮汉子走一趟下来,都要瘦脱两圈肉;很多身体弱的老人、小孩来说,都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即便岳阳众人攻陷金陵之后,便极可能会进一步收紧对叙州的限制,不会再容忍人口大规模流入叙州,但韩谦也不想看到有大批的老人、小孩倒在迁往叙州的路途之中。

    当然,从郎溪到叙州黔阳有陆路相通,而之前通过组建运输队,差不多有两三千人在这条道上也完整走了一个来回,只要不跟金陵彻底撕破脸,不完全断绝商旅上的沟通,韩谦相信以后通过水路商道,广德与叙州在人及物资的互通交流会不断的持续下去。

    当然,也有一批从奴婢及龙雀军逃卒里选拔的将领、武官选择留了下来。

    特别是有一批从左右龙雀军逃归后得到提拔的武官,他们当初毅然决然逃回金陵,就是因为父母家小留在金陵,这时候不像林海峥、高绍他们因为在叙州安家落户,有一定要回叙州的理由。

    也不能说他们目光短浅,谁心里都希望战事平息后,江淮能重归太平,这时候他们心里除了对韩谦的感激、敬服外,有机会却也更渴望能安居乐业,不再折腾。

    此外,原叙州工曹参军郑通,以及近百名家小眷属主要留在金陵的匠工,选择留下来,不回叙州。

    韩谦也一并同意,甚至他们中有子弟在叙州,想要离开叙州,他也不加约束。

    除了韩谦事前的承诺外,在广德三县的围淤屯垦以及煤铁开采等事,也需要留些人手才能持续下去。

    韩谦虽然带走一些人,但这样也算是彻彻底底的将左广德军交了出来,对左广德军的处置,杨致堂他们也决定将所剩下的七千多兵卒调到金陵城外围作为预备兵员使用。

    也就是说在左右龙雀军、五牙军、右广德军以及湖州兵攻城出现损失时,将左广德军的兵卒拆散补充进去,这样既不用浪费掉这批经韩谦之手训练出来的优质兵员,又能将韩谦对左广德军的影响力消解于无形之中……

    目前湖州刺史黄化也已经收复秋湖山,湖州兵将前锋大营驻扎到龙华埠,这也意味到桃坞集兵户家小也可以逐步的迁回旧址安置。

    至于广德、郎溪、安吉还有大量奴婢家小,受韩谦恩惠,这一点却也不怎么令人担忧。

    在世家门阀看来,这些底层奴婢出身的贱民,大字不识一个,不通教化,蠢昧无知、粗鄙不堪,得一小块田地安家糊口便欢天喜地,哪里知道什么忠信仁义,或许都不用三五年,他们便会忘却韩谦这个人了。

    再说他们后续还会从三县原住民,主要也是从过去这段时间内受韩谦打压的中小地主里,起用一批知书识字的乡老里胥,甚至可以从被驱逐出三县的乡族子弟里选拔一批官吏填入广德府,对这些人进行教化管束,就更没有什么隐患了。

    这是杨致堂、郑榆、李普等人的打算,杨恩听了沉吟片晌,跟杨元溥说道:“还是要尽可能安置好这些人,使之感受到皇恩浩荡,才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我都是知道。”杨元溥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岔开话题更详细的询问城内将吏的心思动向……

第四百五十五章 鸡鸣寨

    韩谦一行人乘船逆阮江而上,紧赶慢赶,也是大年初五才经辰阳入辰水,于黄昏抵达鸡鸣寨。

    辰水虽是阮江的支流,但中下流从辰阳到鸡鸣寨的近百里河道,所流经的沿岸地形相对平稳开阔,而汇聚武陵山南麓深处的大小溪河,水量充沛,航行条件相当不错。

    从辰阳到鸡鸣寨的这段辰水流域,即便冬季河道平均宽度也都在三十丈,地势落差甚微,也就没有什么险滩,中心河道的水深也都在一丈以上,

    在当世两千石载量的船虽然是罕见的大船,但实际折算下来仅有百吨载重而已,即便冬季也是完全能在辰水位于辰阳、鸡鸣寨之间的流段航行。

    只是叙州所造的帆船都是尖底船,无法随意停到河滩上,但叙州能铸造三四千斤铁重的四爪铁锚,可以直接抓住河底的淤泥,有需要就直接停泊在河心、江心而无惧风浪的吹打,也就克服无法靠滩停泊的弊端。

    这也是不管辰州刺史洗英父子如何上窜下跳,韩谦死活都不肯将鸡鸣寨归还给辰州的一个关键原因。

    叙州要更往南一些,北面又有武陵山脉的群山峻岭阻拦,寒流难以南下,冬季最冷的时候也极少结冰,通常说来穿件夹袄便足够了。

    船舷缓缓往码头停靠过去,韩谦身穿灰色袍衫站在船首,看着赵庭儿怀里抱着婴儿,与赵老倌、洗寻樵、田城、奚昌、高宝、季福留守众人以及杨再立、向建龙等土籍大户的代表。

    虽说韩谦在叙州坚决的推行土客合籍,但千百年推行土客籍制在普通民众以及这片山水所遗留下来的痕迹,不是三五年所能抹除的,杨再立、向建龙在当地依旧拥有不弱的影响力,只不过韩谦更为耀眼、强大,将他们衬托得毫无光彩罢了。

    韩谦健步跳下船舷,不理会簇拥过来的众人,从赵庭儿怀里强抱过小脸别着想哭却不敢哭的孩子,心里满是感慨,他这还是提前返回金陵,要不是有拒婚这个借口,杨元溥即便没有杀他的心思,还不知道拖多久,才能见到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韩谦捏了捏大胖小子胖乎乎的小肉脸,养得真好,又拽住乱蹬想挣扎出他怀抱的小脚丫子,问赵庭儿:”这小子还不会叫爹吧?”

    “这才几个月?要到五六月份才会学着开口说话呢。我娘说男孩子说话还要晚一些呢,”在众人面前,赵庭儿克制着满心的欢喜,依偎在韩谦的身边,小心拿着托着信儿的后背,怕他挣脱掉下来,又回过头看弟弟赵无忌袍襟被江风吹得凌乱,伸手帮他整理,抱怨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衣服怎么都乱糟糟的,该找家姑娘帮着你收拾收拾……”

    “那这事要赶紧张罗,我还打算过了正月,便叫无忌去守南僚寨。”韩谦跟赵庭儿说道。

    “我不着急,不着急,回家里住过几天,便可去南僚寨。”听韩谦与她姐提及他的婚事,马背上箭术无比的赵无忌脸却涨得通红,连忙推却,就怕他爹娘在后面听了得劲,真赶在这个正月硬塞一房媳妇过来叫他圆房。

    “你们一走便是整年,哪里能说住几天就跑掉?”赵庭儿嗔怪道。

    “无忌将军去守南僚寨,大人可是想在渠水上游再多置一县?”洗寻樵凑过来问道。

    叙州目前往北方向,乃是据沅江中下游的辰州洗氏,往西南乃是据沅江中游的业州田氏,往西乃是据辰水上游及武陵山南麓的田州杨氏,势力都颇强,并且都早就内附大楚,叙州想往这三个方向扩张,阻力极大不说,还师出无名。

    韩谦要进一步提升叙州的实力,短时间更多还是要在深耕细作方面下功夫。

    五溪蛮乃是秦汉以来对位于沅水沿岸山越族人的统称,渠水又名朗溪,作为五溪蛮的发源地之一,乃是黔阳城西南角流入阮江。

    叙州很早就渠水的下游河谷置朗溪县,推动土客合籍时,于渠水中下游录得土客籍四千户、两万五千余民众,但实际上渠水往南深入黔东南深山大岭间,全流段长约四百里,沿岸山岭间少说有上百家番寨皆在朗溪县控制之外。

    这些番寨理论上都是隶属于叙州的,只是一直以来都未曾能有效控制过,又称为生番。此外,渠水山高水险,全流段沿岸有近半皆是深峡,但也有不少六七百步宽的溪谷、河谷可以开发成片的水田。

    换在以往,土籍势大、客籍势弱,中央王朝对这些偏远州县的控制力微乎其微,想要在朗溪南面、以目前受叙州直接控制的南僚寨为基础,新置一县收编生番、开发渠水中上游的河谷,是因难到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目前叙州在渠水中下游推动田亩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较为顺利,等冯缭、高绍带着大部队回来,韩谦手里有大量熟悉军务吏事的人手可用,也有足够强的军事实力镇压中小番寨的反抗,这时候在渠水中上游新置一县的条件可以说是完全成熟了。

    除了考虑在渠水中上游新置渠阳县外,韩谦还想以鸡鸣寨为基础新置辰中县,将老龙峡以北、辰水中游两岸的土地彻底从辰州划出来。

    这样一来,叙州最初的黔阳、朗溪、芷江三县,将进一步扩张到黔阳、中方、龙牙(临江)、朗溪、芷江、渠阳、辰中七县。

    当然,冯缭、林海峥他们所率领的大部队,再快,第一批人乘马而行,差不多也要到二月上旬才能翻越雪峰山回到叙州,韩谦现在难得将所有的事都推掉,也不想这时候就着急推进这事。

    韩谦午时在鸡鸣寨宴请过田城、奚昌、洗寻樵、杨再立、向建龙等人,也没有留众人进一步商议其他事务的意思。

    除了杨饮率领更多的船只,补充新的干粮、肉脯、柴炭等物资,以马不停蹄的掉头前往鄱阳湖水系的支流信江(饶州境内),迎接西迁的老弱妇孺之外,韩谦便叫众人先各自回去。

    有马匹替代脚力的情形下,从郎溪到黔阳这段路,能日行百里,精壮汉子都十分的辛苦,大部分老弱妇孺走三四个月,都未必能走到黔阳县境内。

    好在翻越黔山进入饶州境内,有信江(上饶水)通鄱阳湖,而经鄱阳湖入长江,逆流而上再入洞庭湖,再入阮江,水路虽然多饶一两千里,速度却要比乘马而行不慢,对于虚弱的老弱妇孺而言,坐船走水路,身体消耗也将降到最低。

    杨钦、冯翊等人带领船队离开,韩谦也没有住进龙牙城或黔阳城,即便次日带着赵庭儿、奚荏登龙牙山祭拜父亲,除了在山上住了一夜,之后还是直接回到鸡鸣寨住了下来。

    鸡鸣寨在辰州洗氏手里,自建寨算起有上百年的历史,在洗英手里发扬壮大,但寨子里最鼎盛时就也住千余口人。

    即便在叙州军出老龙峡时,将守军诱到老鸦峪击溃,较为完好的夺下鸡鸣寨,但除了前期迁入的奚氏族人,这时候又有一千三四百将卒随韩谦驻入鸡鸣寨,偌大的寨子也显得非常的拥挤。

    韩谦住在鸡鸣寨,每天由赵庭儿、奚荏二女陪在身边伺弄孩儿,甚是快活,但辰州刺史洗英的感觉却不好受。

    鸡鸣寨早初乃是辰州洗氏的族产,于削藩战事初期被叙州兵马占得。

    即便洗英后续投附楚廷,率番营参与对马氏的平灭战事,立功也甚是卓著,洗英及其子洗射声、洗射鹏等人还因此得授辰州刺史、兵马使等要职,相当于世袭辰州,但也没能将鸡鸣寨重新拿回去。

    金陵事变发生后,韩谦从蜀地逃归叙州守孝,看到岳阳众人对韩谦的排斥势态,洗英曾派人过来交涉,想要将鸡鸣寨讨回去。

    不过,这件事情还没有眉目呢,韩谦突然离开叙州潜往金陵,从信昌侯李普手里夺得桃坞集兵户残部的兵权,之后目无暇给间就见大楚的形势便发生一系列的逆转,这一期间洗英也无法去提鸡鸣寨的归属问题。

    洗英二子洗射声、洗射鹏率两千人马的番营,这次也受到征调,编入沿江招讨军随岳阳兵马主力一路东进、抵达金陵城下。

    番营将卒作战勇猛,洗射声、洗射鹏又知兵事,战功卓著,在岳阳诸将里地位不低。

    因此韩谦在金陵没有陷落之前就返回叙州,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洗英身在辰州,多多少少还是清楚内情的。

    只是洗英知道内情又能如何?

    削藩战事初期,辰州诸姓势力折在叙州兵马的手里,还可以说是那时郑晖指挥得法,韩家父子不过是躲在背后搬弄权谋、经营地方而已。

    现在左广德军或许注定要支解拆散掉,赤山军的崛起虽然也是极为短暂,却又毋庸置疑又是耀眼的、辉煌的,也将韩谦的个人声望推到一个更高的程度。

    至少三皇子杨元溥继位登基后花心思、气力遏制叙州之前,洗英绝对不想跟这么一个人物正面为敌的。

    只是韩谦回到叙州后,就直接住在鸡鸣寨,大量的兵马也随他入驻辰水中游,这些事在洗英看来便不美妙了。

    过了正月半之后,沿辰水南岸便有成百上千的匠师匠工聚集,于鸡鸣寨两翼同时有大量的宅院以及临岸的货栈、码头兴工建设……

    这一切的迹象都表明,韩谦下一步要将辰水中游作为重点地区经营。

    要是仅仅将鸡鸣寨及以西辰水上游地区划出去,洗英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但辰水入沅江的河口辰阳乃是辰州控扼东西南北的要冲之地,将直接处于叙州兵马的窥视之下。

    韩谦口口声声说回叙州为父守孝,清楚内情的洗英怎么可能真就相信?

    他怎么可能不防备韩谦有往外扩张的野心?

    而一旦辰阳被叙州兵马占去,辰州州治沅陵与洗氏目前最重要的根基之地溆浦就被切断联络。

    目前,洗英甚至都不敢切断辰水、阮江,那样只会给韩谦师出有名的借口,他只能暗中加强辰阳城的守备,期待三皇子能尽早攻陷金陵城继位登基。

    这样的话,一方面射声、射鹏能率番营主力回来,另一方面以三皇子与韩谦内中如此紧绷的势态,绝对不会容忍韩谦以武力兼并周边那些名义上也归附大楚的羁縻州县……

    当然了,洗英也暗中派人联络业州田恭、思州杨行逢以及阮江上游的其他大姓势力,希望他们能一起加强对叙州的警惕!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不满

    这个新年,韩老山既心满意足,内心也充塞着极大的“不满”。

    因为新的一年里,他就不再是“韩家人”了。

    韩谦回到叙州,整个正月诸事一切照旧,仅签发的一道刺史令。

    刺史令全文百余字:“叙州刺吏韩谦书谕令到日,废除奴婢贱口、比同畜产、奴婢生养类同牛马生驹、生产蕃息诸律,贱口奴婢即放为良,主家雇佣人力、女使,佣金需协商交办,不成则散,毋得羁留强令为奴,亦不得收养……”

    新的刺史令,相当于直接在叙州全境废除奴婢旧制,强行解除旧有的人身依附关系,但为避免此令冲击太过强烈,奴婢可以转为主家雇佣的人力、女使,雇佣钱暂时没有设立强制性的标准,许自行协商,但严禁当成牲口进行买卖、虐待。

    由于冯、杨、洗、向四姓大族以往所拥有大批寨奴,实际上在削藩战事全面暴发之前,绝大多数人就已经强制性的解除掉与四姓的人身依附关系。

    在过去两年多的安置过程中,这些人统一编为良户,还授予一定的口粮田,这去除掉叙州废奴的最大阻力。

    目前也就韩谦他自己,可以说是叙州境内硕果仅存的大奴隶主、大地主豪族。

    算上最早从金陵带入叙州的家兵部曲,算上杨潭水寨随杨钦等人投附、入籍到韩家名下的,算上荆襄战事后续陆续收编的部曲、赏给的奴婢,以及削藩战事之后一次性得赏赐的大批奴婢,韩谦与父亲在叙州总计拥有家兵部曲及奴婢有六百余户、愈四千人,占到叙州总人口逾百分之二。

    算上前后赎买回叙州的两千六百口奚氏族人,韩家户籍下所拥有的家兵部曲及奴婢,更是高达一千余户、近七千人,占到叙州总人口的千分之三十五。

    签发刺史令之后,韩谦便直接解除与这些部曲及家小的主仆隶属关系,统编为良户。

    此外就是冯氏西迁的四千余口奴婢,也一次性正式解除掉与冯氏的人身依附关系这部分奴婢实际上在龙牙(临江)县开发过程中,已经安置掉了,实际上已经是隶属于龙牙县的民户,这次只是在法律文书予以正式的承认。

    而至此之后,叙州的户籍,不仅取消主客的区分,也将彻底取消良贱之别。

    也就是说,新的一年,韩府总管韩老山就不再是“韩家人”。

    韩老山也并不是就这样,就直接从“韩家”被踢出来。

    韩谦将这些年叙州创办、隶属于韩家私产的两家织造院、两家造船场、三座种植园、铸造场以及两座煤铁矿、一座兵甲匠坊、一座精良部件铸造匠坊等都合并到工造局旗下,总计一百万股、每股值一缗钱的资本;又另新筹二十万股、每股值一缗钱的资本组建叙州官钱局。

    韩谦在将韩老山从“韩家”踢出去,除了赠送位于鸡鸣寨的一栋宅院养老外,还赠送一千股工造局的资本、一百股叙州官钱局的资本作为养老之资,但韩老山内心还是不满。

    冯缭、高绍、冯宣等第一批人马,大约五百多人于二月六日乘马翻越雪峰山,抵达叙州境内这时候杨钦、冯翊也率领船队,载着两千余老幼进入辰州境内,还有四千余人正翻越罗宵山脉,行经到袁州境内,少说还要有一个月才能抵达叙州。

    不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卒,即便将老人、孩童都剔除掉,四千人规模的队伍,即便沿途能购置补给,一个月能走一千里以上的陆路,也已经相当不错了。

    第一批抵达叙州的人马,主要都进入黔阳城休整一段时间,冯缭、高绍、冯宣、周处、林海峥、陈济堂、季希尧、赵启、林宗靖、奚发儿等人则直接赶到鸡鸣寨与韩谦会合。

    韩老山逮到冯缭的人,不等他歇口气,就拉到角落里抱怨:“少主签发的刺史令,冯大人可曾知晓想想我韩老山,辛辛苦苦在老大人跟前服伺了一辈子,现在是半截入土,老眼昏花,脑子也不灵光了,是没有什么用处了,帮不了少主什么忙,也没有精力去照顾小公子,但好歹在老大人的墓地旁边,给我留一小块地方不是?少主现在赐我一个良户,有什么用?难不成我韩老山七老八十了,还能考个秀才或者上战场搏军功换个官将做做?”

    由于当世对寒庶平民的盘剥极重,为了逃避苛捐杂税,甚至有不少无地贫民愿意并入大户为奴婢,至少不用承当丁赋徭役,还能勉强糊口维生。

    至于良贱不通婚,子子孙孙永世为贱口,不得为官,这对于挣扎在生存线、连口饭都要争才有吃的贫民来说,哪里可能去计较这么多?

    韩老山将侄子韩东过继到膝下,算是有了养老送终的子嗣,但给韩谦作“奴婢”,又不会真有什么损失,在叙州照样能分管一摊事,废不废旧制,还真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与韩家割离关系,韩老山感情上不舍外,更主要是不愿看韩谦将韩家偌大的家业都拆散掉。

    这简直是“败家”啊!

    冯缭苦笑不得,任他口才便给,也很难给满脑子都是旧思维的韩老山解释清楚这里面的曲折。

    老大人韩道勋在世先行在叙州推行田亩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还仅仅是初显端倪,但等到韩谦入金陵征召奴婢入伍、许以授田,其实就已经走上这条与世家门阀彻底隔绝的不归路。

    回到叙州要使这一切延续下去,彻底废除奴婢旧制,必然的选择。

    一方面,韩谦他自己竖立起来的旗帜,得要继续扛下去。

    另一方面,不废除旧制,一大批追随韩谦立下汗马功劳的旧部,这次依旧忠心耿耿的放弃夺取金陵后就能获得的军功赏赐,追随韩谦回到叙州,韩谦对他们是赏赐田地呢,还是赏赐奴婢、家兵,让他们在叙州成长为新兴的世家门阀?

    真要这样的话,叙州在如此短缺的人口资源下,发展工造所需要的大量劳动力从哪里获得?

    为了确保拥有足够能自由雇佣的劳动力,不仅要废除旧制,叙州还将在当前相对开放的社会风气基础上,进一步保障妇人的权益;毕竟目前为叙州创造最大收益的棉纺织造,九成以上所用都是女工。

    而一旦遵从旧制,有大批的精锐老卒都沦为新兴世家门阀的私兵部曲之后,叙州还要怎么继续推行募兵制,以解决私兵部兵制的遗留问题?

    彻底废除奴婢贱口旧制,韩谦将个人名下上千户部曲奴婢都还以自由身,但韩谦在叙州的权柄并不会被削弱,甚至能得到进一步的加强。

    一个个忠诚于韩谦的部曲,虽然解除直接的人身依附,但大多数精英人物要么纳入叙州的军政体系,要么纳入工造局、官钱局,则将继续通过这两个体系效力于韩谦。

    更重要的,这些精英人物,立功卓著,本身就是要废贱转良、赐给官身,何况这么做,也将使得韩谦在叙州行使权力时,效率更高、更为彻底。

    对于老功旧部的赏赐,韩谦除了在两个体系之内许以职位之外,其他都通过分配工造局、官钱局的资本进行,也不再像传统那般赏授钱帛田地,更不要说赏赐奴婢了。

    叙州目前可耕种田地总量才两百万亩。

    虽然前期赏赐田地,每个人可能仅象征性的赏赐三五百亩,总量占叙州总耕地的面积不会太大,但一旦田地成为新贵地位与身份的标准跟象征之后,韩谦也就不能阻止每个人都要兼买土地的冲动跟追求。

    韩老山不理解这些道理,只是觉得韩谦将偌大的家业解散,实在是太败家。

    当然也同样有很多旧部不理解,但绝大多数旧部都是新崛起到底层,即便是林海峥、高绍、田城等人,好日子也都没有过多久,这次新政基本上都是获益者。

    绝大多数人除了感情上跟韩家“割离”关系有强烈的不舍外,却不会有其他的抵触情绪。

    要是拖上三五年,等新兴的世家门阀在叙州兴起,再推行这样的新制,可能就多多少少有难以预料的负面影响了。

    冯缭在返回叙州的途中,就已经知道韩谦新签发刺史令的内容,虽然仅有百余字,但涉及的方方面面可以说触及叙州的每一个角落。

    冯缭与高绍、林海峥、周处、冯宣、陈济堂、季希尧、赵启等人在途中也充分讨论过新政令。

    当然了,他们所想的,与韩谦的初衷是否一致,以及后续要如何更深入的推动新政,以及叙州军政体系要如何进行新的调整,还得是与韩谦会合之后,才能知晓。

    冯缭也是耐着性子听韩老山发了一通牢骚,待韩老山情绪稍定、颇为满意的走后,便赶过去参见韩谦。

第四百五十七章 相逢

    “沈漾任广德知府事,行事也谨慎起来,除秦问出任长史执掌府堂,以及郑通执掌工曹外,吏、礼、兵、刑、户诸曹以及狱司、驿传、府学、医官及州司马等职缺以及大大小小填补诸曹的百余胥吏,也都遵照岳阳众人的意思,要么从三县旧吏选拔任命,要么从宣湖两州的门阀子弟选任目前看广德问题不大,安置等事还能得以延续,但这么搞,迟早还是要出问题的……”

    冯缭他们在途中,有快马传递消息,对金陵的形势掌握,比回到叙州的韩谦还要及时、细致。

    最新的驿传递到冯缭手里,广德三县正式设府已经满一个月,那边的情况看似稳定下来,但主要是当下一切都为总攻金陵城做准备,各个方面的小心思都藏着掖着,即便有些矛盾暂时也不会激化。

    不过对广德府的未来,更了解内情的冯缭却不看好。

    韩谦对此只能耸耸肩,宗阀寒门便对立那么多年,前朝便着手搞科举取士,但实际的影响力却极为有限,中后期又因藩镇割据等同于作废,更何况要让宗阀世族认同接受社会地位比平民更加不堪、比同牲口的奴婢?

    倘若一切都不改变,历史照着既定的历程前进,在接下来四五十年里,天下群雄纷战不休,世家门阀在间续不断的战乱中相互残杀消耗干净,势力受到极大的打击、削弱,一个不依赖于世家门阀,而从平民之中取士治理天下的新兴王朝才得以降临。

    不过这个王朝也是先天便带有孱弱的基因,一直都没有摆脱北方胡族的阴影与威胁。

    在既定的历史进程里,世家门阀不再成为彻底废除奴婢旧制的障碍,实是四五十年战乱不断的打击、削弱所致。

    这里面的鸿沟,岂是他到足一年的努力便能抹平的?

    而他能在叙州这么搞,也是多年苦心经营所致,叙州将吏主要都来自于社会的底。

    即便如此,叙州还是受到周边势力的强烈警惕。

    对广德府所存在的隐患,韩谦也是鞭长莫及,以他的能力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心里期待沈漾主持广德府能将盖子捂得更久一些。

    眼下韩谦还是更关心岳阳兵马对金陵的攻势进展如何。

    虽然大势已成,即便杨致堂、郑榆、郑畅、张潮以及他的大伯韩道铭等人并不能算第一流的谋臣能吏,但在当世也是水准之上的,只要他们没愚蠢到去犯致命的错误,攻陷金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预测如此是一回事,韩谦也更希望掌握更多细节上的变化。

    正月十五,左右龙雀军、右广德军、湖州兵逾八万精锐正式进逼到金陵城下,在城前建立一座座营寨,铺陈战械兵马,对金陵城展开攻势。

    金陵城是在原升州府城的基础之上,加筑外城垣及皇城、宫城而得,内外总计有四道高矮不一、厚薄不同的城墙。

    宫城主要是以原升州节度使府衙改建,而外城城垣、皇城的修建也都是溧阳侯杨恩主持。

    外城城垣依长江而立,依江南岸溪湖丘山而建,实际高度、厚度都不统一,总长五十余里,高两丈到两丈三尺不等。

    天佑初年条件艰苦,没有那么多的钱粮,城垣仅仅是夯土而筑,之后十数年才陆陆续续烧制大量的城砖,将城垣土墙包覆起来。

    所谓的包覆,并非仅仅简单包一层砖。

    外壁靠土墙的一层,先用小砖砌裹达三尺厚后,再披裹厚达两尺的大城砖。

    城垣内壁则是用大城砖与白石灰砌就,厚于三尺。

    而最初夯土墙最下部的基础则是有两到三层的垫基条石;有些地段遇流沙层,土质松软,基石下还埋多层大原木,横竖交叉排列,横木与纵木之间用大扒钉钉住,使之为一个牢固的整体。

    金陵外城设有七座城门,内城设有八座城门,除了水关城门外,皆建有坚固的瓮城敌楼。

    传统的筑城术发展到杨恩手里,可以说达到一个巅峰,也都体现在金陵城的诸多修筑细节里。

    敌台、礁楼、马道、登城道等诸多设置,以及城墙走势对金陵外围地形的选择,更是体现出杨恩他个人在防御战事上有着极深入的造诣。

    徐明珍未渡江进入金陵城,徐安澜、赵明廷等将或许还多少有些默默无闻,但温暮桥、牛耕儒皆是辅佐天佑帝崛起于江淮的老将名臣,而温博在守池州时表现也极为可圈可点。

    倘若安宁宫铁心想守金陵城,岳阳想要纯粹依赖兵马强攻,绝非易事。

    “大人提前返回叙州,暴露大人与三皇子之间的裂痕,沈漾又被排挤出核心,安宁宫会否弃守金陵,撤逃到北岸去?”冯缭想到一种可能,问韩谦。

    “或许有这个可能吧,谁知道呢?”韩谦摊摊手,以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姿态站起来。

    要是岳阳众人内部没有那么多的矛盾,安宁宫北撤也难以残喘延息多长时间。

    毕竟岳阳在整合江南东道、江南西道诸州县之后的实力太强了,而安宁宫撤守寿州,无险可守,四面临敌,人口不足百万,却要养十数万兵马,能支撑多久而不崩溃?

    这种情形下,又有多少孤臣孽子会选择跟安宁宫一条道走到黑?

    现在嘛,安宁宫会不会守一段时间发现形势太艰难,主动撤守到江北岸等候时机变化,那真就难说了。

    关键还是看安宁宫及徐氏如何取舍了。

    不过以徐后乖戾的性子,即便要撤,也绝非这时。

    而杨元溥能否及时分化、招揽楼船军水师将卒,能否与楚州军有效的联手地来,及时封锁住安宁宫北撤的渡江通道,以及太子杨元渥的身体状况,会不会在近期内病逝,这些都是决定金陵局势变化的重要因素。

    这么多难以确定的因素在,韩谦他此时已经跳出局面,现在便去妄断安宁宫的最终去向,还为时太早了一些。

    即便到这一步,犹有近四十万平民被围困在金陵城里,正忍受饥荒的煎熬,最终还是也避免不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饿死,但这已经是韩谦力所能及以外的事情了。

    他努力过,也成功避免上百万平民被围困金陵城,最终十之**皆成饿殍的惨剧发生,金陵城内的粮荒多多少少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他已经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至于左广德军与其从各州县征补过来的新兵,作为后备兵员调到金陵下,会被拆散补充精锐战力的兵力消耗,韩谦虽然无力改变,却也觉得可惜。

    很显然狼筅也会被排除在正式制式兵械之外。

    鸳鸯阵更适合控制短刃轻兵以及相对松散零碎的战场空间。

    城墙以及当世城池之内过于狭窄的巷道,甚至水战里过过狭窄的甲板,都不利于狼筅这种特制兵刃的发挥。

    鸳鸯阵多多少少看上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当然,杨元溥等人仅仅是因为想消除的影响力,才决定用这种方式将左广德军拆散掉,而没有想到从鸳鸯阵里吸纳优点进行一定的调整,使更适合巷战、水战,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

    既然左广德军被支解拆散的命运已经注定,但鸳鸯阵的战术优点,叙州兵营则是可以继承发扬光大的。

    叙州及周边崎岖多山的地形,以及养精兵的策略,都注定着了叙州兵马要采取规模更小、短长相制配合更平衡的战术阵形,才能确保优势。

    将金陵之事揭开不提,韩谦与冯缭、田城、高绍、洗寻樵、林海峥、奚昌、冯宣等人谈及他后续经略叙州的方案及新的任职调整。

    新置渠阳县,以赵无忌任县令。

    林海峥前往业州田氏相邻的芷江,出任县令。

    田城出任黔阳县令,高宝转任郎溪县令,而周处接替洗寻樵出任龙牙县令,赵启接替高宝出任中方县令。

    以鸡鸣寨为基础,新设辰中县,冯缭出任辰中县令。

    同时叙州州治从黔阳迁入辰中县,冯缭兼领州长史;洗寻樵出任户曹参军;高绍出任州司马,兼领兵曹参军;奚昌出任刑曹参军,兼领狱司;季希尧出任工曹参军;冯翊出任礼曹参军兼领驿传、宾客诸事。

    另设庶务曹,杜益君出任参军兼领官钱局掌案主事,陈济堂出任工造局掌案主事。

    杜九娘出任医官。

    在有合适的人选之前,韩谦亲自兼领学官,在叙州七县推行学堂教育。

    田城、林海峥、赵无忌、高绍、周处、赵启等军中主要将领,出任县令及诸曹参军事等传统文吏担任的官职,一方面韩谦嫡系里缺乏像薛若谷、李唐这样的文吏,另一方面州营规模不会扩大太大,没有那么多的高级将职安排诸人。

    更主要的田城、林海峥、赵无忌、高绍、周处乃至赵启,他们在两三千规模的军队统领、指挥作战方面都不存在问题,而短时间内叙州兵马不会进行大规模的扩编,也没有这个条件,也只能安排他们主持一县或者主持州衙内一个方面的工作,才有可能叫他们有获得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军制方面的调整,韩谦主要是将州司马、兵曹参军与兵马使的职务分开,高绍出任州司马兼领兵曹参军,兵曹之下另设都监司,主要负责营房修造、募兵、乡兵及兵籍、军饷及军纪等方面的管理工作,相当于总后勤、总军法官;韩谦兼领兵马使以及杨钦、冯宣出任兵马副使,则主要负责实际的兵马指挥之事。

    杨钦以兵马副使兼领叙州水军都虞候,暂编两营水军,以林靖宗、冯璋为营指挥,一营水军继续驻守黔阳,一营水营驻守辰中。

    冯宣以兵马副使兼叙州马步军都虞侯,暂编一营骑兵,以孔熙荣为指挥,骑营同时兼顾侍卫工作;编五营步卒,以肖大虎、窦荣、魏续、奚发儿、郭却等人为指挥。

    由于叙州周边,要么是大楚的直属州县,要么是内附大楚的羁縻州县,只要叙州一天内附于大楚,都没有公然可用的借口侵伐周边州县,更何况周边州县的势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弱,因此短时间内除了诸县进一步深耕细作之外,主要还是集中到渠阳、辰中两个新置县的开发、建设之中。

    韩谦将州治都迁并到辰中,各方面的资源也将顺理成章的往辰中县倾斜,也将立刻新建州衙、六曹司院、学院、州狱、医护院、水军及马步军驻营等一系列的建筑,而这次西迁的五六千民众,主要也都将安置到辰中县来。

    新置渠阳县,除了开发建设渠水中上游的溪谷、河谷,也必然要对渠水两岸上百番寨的生番进行归化,韩谦特令郭却率一营步卒随赵无忌进驻南僚寨,而渠阳县的县丞、县尉以及诸房典使、胥令人员安排上,也都是由赵无忌优先挑选精兵能吏。

    而对诸县的深耕细作,则是韩谦正式在每一个县的下面,分设十到十五不等的乡,这主要也是得益于韩谦手下有大批基层骨干,一方面来自于家兵子弟、左司子弟的长时间培养,一方面来自于基层武官及精锐老卒的提拔,能够安排下去,也必须安排下去。

    这同时韩谦这才能保证他的触手能伸到叙州每一座山、每一条溪河……

    当然乡县州三级机构的设置,逾七百名胥吏的俸养之资,加上废除徭役之后,所有的公共工造事务都要出资募工,加上修筑道路、开垦新田等的开销,州衙每年的日常开销预计将高二十万缗钱,这已经是当世富庶大州都难以承担的水准。

    更何况废除徭役之后,州营维持三千人规模的募兵,营房修造、兵甲战船修缮以及兵饷支出,再加上退出现役的老卒每年比照现役二到五成发放安置兵饷,再节俭每年也至少要有超过十万缗钱的开销。

    为节俭开销,调整过后的水军、骑营及步营,每一营的编制都控制在四百人以下,总数控制在三千人以下,比当世一营马步军五百人编制要缩水不少。

    基层武官及胥吏,主要还是分授一定的口粮田,但数量都极为有限,甚至比叙州人均耕地都还少,主要是保障其眷属家小有田地可以耕作,除了俸饷之外,其家还能有一份基本的收入。

    中高层将吏则赏赐工造局、官钱局的股本,抑制其兼并田地的冲动,用股本分红保障其有相当水平的生活水准,能够雇佣少量的佣役或贴身侍随,分担繁重的劳务。

    韩谦个人还控制工造局、官钱局逾半数的股本,但韩谦内宅仅雇佣十数人作工,侍卫之事由骑营承担,多出来的盈余分红则主要用来补贴学堂、医护院的建设、运营。

第四百五十八章 酒店

    (ps:祝兄弟姐妹们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三月底乃是叙州最温润舒适的季节,雨季还没有来临,阮江辽阔清澈,天气明媚,穿着薄衫,满目青山绿意,微风拂面,暖意洋洋。

    倘若下起微雨,烟雨朦朦笼罩江水、青山,更觉得天地疏辽,坐在屋里读书写字,或进酒楼挑一临窗的桌子,细斟慢饮,最为宜人。

    虽说州治迁往辰中,黔阳城承袭数百年的底蕴,依旧是叙州最为繁荣的城池。

    从黔中沿江而下,或从岳郎逆流而上的舟船、行旅,大多数还是选择在黔阳停靠,雪峰山驿道的重启,使得邵衡等地的商旅也都能以更短的路途取道黔阳前往黔中等地。

    就凭着这一点,黔阳的地位还远非据辰水中游的辰中所能取代,更不要说黔阳依旧是叙州东部地区的中枢,周遭四县、四十余乡的乡民倘若要赶大集,脚力尚可,也都会跑到黔阳城来。

    南来北往的行旅以及琳琅满目的货物,在码头前交卸,大大小小的舟船数以百计停靠前码头前。

    这样的盛况在江淮大地,也仅有为数不多的大城能够看见。

    作为城中建造百年的灌月楼,私家酒场得刺吏授秘法能酿造雁荡春贩售,同时又以百鸭宴名闻叙州,在细雨霏霏的季节里,更是客满盈门。

    “话说延佑帝举兵金陵城下,数百具旋风炮一字排开,百里内的石碑都运到城下磨制成石弹,昼夜不休的往城墙轰去,石弹密集得都能将日头遮住,一齐砸到城墙上那叫一个山崩地裂、鬼哭神号。虽说金陵城固若金汤,但也挨不住这一通乱砸。就见城垣崩裂、守在垛墙后的将卒虽然也是咱大楚健儿,但血肉之躯挨到那上百斤重甚至数百斤、上千斤重的石弹狠狠的砸过来,那也是碰到哪、哪便砸作一团肉浆。城培崩塌不说,到处都是红白之物,这一通石弹轰砸,守军前后便死伤一万多。延佑帝举兵攻得太猛,那贼后见抵挡不住,擒住镇远侯杨涧的妻儿老小,勒令镇远侯带着那比咱灌月楼还要高耸的楼船,掩护她们仓皇逃过江去投奔寿州节度使徐明珍。镇远侯杨涧他的心思其实一直都在延佑帝这里,只是妻儿老小都被贼后控制,不得不受贼后要挟,与延佑帝为敌。不过,看到贼后要逃往江北,镇远侯杨涧终是想起他身为宗室大将,受先帝所托,幡然悔悟,最终举剑自刎,着麾下大将范祥率部助延佑帝打杀叛军。这些年咱大楚与梁军争胜,梁军马兵驰聘纵横,天下莫敌,但到咱大楚江淮湖泽之地,看到咱水军战船却头痛万分。楼船军便是咱大楚最强的水师,即便镇远侯杨涧自刎身亡,即便大将范祥率部投了延佑帝,但还有好些水军冥顽不化,铁心跟着贼后走,那一通水战,江面染红一片,成百上千的战船沉没江底,真真是杀得叫一个天昏地暗、鸡犬不留……”

    二月底三月初,岳阳兵马攻陷金陵、安宁宫仅剩残部逃往江北,三皇子杨元溥在金陵继位登基,定年号为延佑诸事,三月中旬已经随着商旅传到叙州。

    灌月楼二楼这时候客满为患,大厅中间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商贾,身穿锦袍,听口音像是从江鄂等地人士,旁人见他说得活灵活现,只是笑他也是道听途说。

    “……这个你们就不清楚了吧?延佑帝为攻金陵,从江鄂等调集的物资,装满成百上千艘大小船舶,我是鄂州人士不假,但年前就随船押运到金陵,一直到二月底都留在金陵,可是亲眼看到石弹飞砸城头的情形啊,也亲眼看到成百上千艘战船在江面上冲撞搏杀。那贼后裹胁十数万人撤往金陵,但大船都叫贼兵坐去,那些被胁的草民以及贼兵的家小,坐的船又小又破,不知道多少艘船沉没,下游的江滩上到处都是溺死的浮尸,却是叫满江的鱼蟹吃了一个饱。”那肥脸商贾听到有人质疑,说起来金陵水战的血腥场面来更是语气激昂。

    “……”大厅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坐着一名青衫中年人,说是中年人是面相不显老,没有蓄须,唇颊光滑,但两鬓已是斑白,听着那肥脸商贾语所激昂的在那里述说金陵战事,嘴角微微一翘,流露出不屑之色。

    青衫客虽说袍服陈旧,还打了两个布丁,占着桌子一角,却有一小碟香干、一小碟江芹当下酒菜,酒却也仅要半碗浊酒在那里慢悠悠的饮着,看着破落,但举止神态不凡。

    大厅里人满为患,大家都是拼桌而坐,坐在青衫客对面是个小青年,正津津有味的听肥脸商贾说金陵战事,看到桌对面的青衫客流露出这样的神态,心神一动,问道:“莫非老丈知道什么内幕,与那人说的不一样?”

    青衫客挑眼看了对面的小青年一眼,拿着缺了一小角的陶碗小饮了一口酒,却不欲理会。

    青衫客如此作态,却勾起小青年的兴致,他看青衫客颇为破落,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难,半碗酒抿了半天都未见浅下去,看来是没有几个买酒钱,便将身前的一壶陈酿往前一推,说道:“老丈要有什么趣事相告,这壶酒便算小子今日请老丈的。”

    青衫客拿起酒壶摇了摇,里面还有大半壶陈酿,瞥了一眼在那里正说得酣畅淋漓的肥脸商人,说道:“我虽然未到金陵,但对镇远侯杨涧这人还是略有耳闻。在他死后,除与岳阳关系最为密切的都将范祥投附延佑帝外,其他部将却都追随安宁宫死战,便能知道镇远侯杨涧绝非死于自刎这么简单,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将他的真正死因公开罢了。”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一定要说镇远侯死于自刎?”青年人问道。

    “我身在黔阳,又不会神机妙算,哪里知道这些细枝末节?”青衫客将自己陶碗里的酒喝尽,拿酒壶倒了小半酒,便将酒壶推还给青年人,以示他的话也就值小半碗酒。

    “金陵水战激烈,太子杨元渥的座船也差点倾覆,但座船未倒,站在船首观战的太子杨元渥却栽入水里,遭乱箭攒射,救上来时已经气绝身亡……”那肥脸商贾看着众人围簇过来,越发声情并茂的讲述金陵水战后续的细节。

    “这也是假的,”

    青衫客饮过酒,多少觉得应该尽些讲解的义务,跟桌对面的小青年说道,

    “太子杨元渥已经在金陵登基了,撤往北岸,也必然与安宁宫那位及王公大臣在一起,被保护在船队的最核心位置。要是船阵一度被岳阳|水军打穿,打得太子杨元渥都落水中箭身亡,那岂不是说安宁宫的水军早就被打溃了,哪里还能剩有多少残兵败将能逃到北岸去?延佑帝又岂会不趁胜追击,一举歼灭安宁宫叛军?太子杨元渥身体素来不好,依我看啊,多半惊吓过度,在撤出金陵城之前就已经病逝 。安宁宫现在坚称太子落水中箭身死,不过是要延佑帝担上弑兄篡位的恶名罢了。你想想看,延佑帝登基之前,说安宁宫弑夫篡位,安宁宫反过来说延佑帝弑兄篡位,是不是就都成了一笔糊涂帐?”

    “老丈虽然此时未在金陵,说得却颇有道理,想必老丈在金陵时,必也不凡吧?”小青年恭敬的问道。

    “什么凡不凡的,我就天地一寄客,湖海一沙鸥而已。”青衫客笑道,将陶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朝小青年拱拱手,以谢赠酒之情,揭起破旧的袍襟,拿起桌角几本薄书册子,便要起身离开。

    “郭大人真是自谦了。”隔壁拼桌的一名酒客,这时候转过身来,朝青衫客拱手说道。

    郭荣这才看清楚跟几个脚夫拼桌而坐的人竟然新任辰中县令、叙州长史冯缭,没想到他会坐在自己隔壁桌,微微一怔,眼神不禁往大厅别处搜索过去。

    “大人在三楼厢房里喝酒,看到郭大人在此,便叫冯缭过来请郭大人一起过去饮两杯酒叙叙旧冯缭听这商贾说金陵水战甚是有趣,忍不住坐下来多听了片晌。”冯缭笑道。

    郭荣不是很喜欢冯缭这个人,也能猜到冯缭定是故意背着他坐在那里,无非是想观察他对金陵陷落这事的反应而已,当下只是淡淡的说道:“韩大人能容我寄身黔阳厮混日子,我可不敢再叫他破费酒钱了。”

    不管韩谦与攻得金陵继位登基的杨元溥有什么矛盾,韩谦既然回到叙州,便是叙州之主,郭荣心知自己乃是安宁宫余孽,韩谦能够不杀他已经宽宏大谅,他何苦跑到韩谦面前去找不痛快?

    “郭大人不会叫冯缭在大人面前交不了差吧?”冯缭脸色微微一沉,他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淡定的看着郭荣,可不会这样就放他走。

    看有两名身强体健的彪健汉子,随着冯缭的脸色变化站起来,郭荣心头有些气恼,盯住冯缭问道:“寄人篱下,这酒看来我今天不喝也不行了?”

    “然也。”冯缭伸手指楼梯,示意郭荣先行。

    无意间想打听一些趣事的小青年,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愣,不知道青衫客跟隔壁桌这位灰袍青年到底是什么人物。

    郭荣从楼梯登上三楼,发现楼上并没有其他酒客,数名侍卫守在楼梯口,没有人声喧哗,楼梯口对面的厢房门打开着,似乎正着意在听楼下的议论,他禁不住想,韩谦得知杨元溥顺利攻陷金陵继位登基的消息,心里会怎么想?

    郭荣走进厢房,看到韩谦很随意的坐在角落里,也是穿着一袭青衫,却要比他身上的这件破衫要崭新许多,但在商旅遍地的黔阳城里,却也是普通。

    赵庭儿、奚荏二女容色绝艳,郭荣心想韩谦与冯缭、田城能带着侍卫悄然上楼,他背对着楼梯或许没有注意到,但赵庭儿、奚荏二女要是经过楼梯必然会引起众人瞩目,这么看来,韩谦其实早在他过来饮酒之前就坐在这里来。

    这么说,韩谦并非是无意看到才请他上楼来,而是一直都安排人盯着他?

    郭荣禁不住想,韩谦要他登楼相见,到底是什么意图,难不成想到利用他与安宁宫的关系,做些什么?

    孔熙荣、奚发儿坐在桌子下首,看到冯缭陪郭荣进来,便坐起来将位子让给他们。

    “有一阵子未见,郭大人现在可还安好?”韩谦示意郭荣入座。

    “什么好不好,韩大人不驱赶我,在黔阳的日子就还算清静韩大人将郭荣喊过来,不会是说黔阳今后再无郭荣的容身之地了吧?”郭荣打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也不客套,直接在靠厢房门的一侧落座。

    “我能顺利从蜀地脱身,多赖郭大人相助,这也使得郭大人无法再回安宁宫,韩谦怎会是忘恩负义之人?”韩谦微微一笑,瞥眼看向郭荣手里拿的几本书册,问道,“这几本册子,乃是我闲暇时所编,放在书局贩售,郭大人可有指教?”

    “我也就闲来无事,趁手里还有几个余钱买来打发光阴而已,哪有资格指教?韩大人真是说笑了。”郭荣说道。

    见郭荣态度冷淡,冯缭坐下来,跟韩谦说道:“郭大人却是猜到杨元渥溺水中箭身死另有曲折呢!”

    “哦?”韩谦心想郭荣早前乃是安宁宫的嫡系,对杨元渥的身体状况实要比外人清楚得多,能猜到这点也不算意外,饶有兴致的问道,“那郭大人猜一猜,我为何请你上楼一叙?”

    “未竞全功而先归叙州,韩大人到底是有鸟尽弓藏之忧,还是有图谋天下之志,郭荣是眼花缭乱,看不真切,又怎么能猜到韩大人的心思?”郭荣说道,“但延佑帝未能全歼安宁宫叛军于江上,反使自身水营战力受创严重,攻金陵城也颇多损失,登位便担上弑兄篡位的恶名,怎么都不能说算得上尽善尽美,他的心思我却可以猜上一猜,或许会觉得韩大人薄情寡义了不过,延佑帝到底是韩大人传授出来的,他到底是选择隐忍,与韩大人重述师生之谊呢,还是会封锁、限制叙州,我就又猜不透了……”

    冯缭暗暗心惊,郭荣被安宁宫安排到杨元溥的身边,以便安宁宫能随时监视、掌握杨元溥的一举一动,但郭荣最初时硬生生被韩谦、沈漾骗过,一直到龙雀军成势,才看清楚桃坞集收编染疫饥民的虚实。

    这叫冯缭多多少少看轻郭荣,却没想到郭荣闲居黔阳,仅从过往商旅只言片语间能判断过来这么多关键的内容出来。

    杨元溥攻陷金陵之后便第一时间举行大典,迫不及待的继位登基,改年号延佑,冯缭他们得到消息,自然要比商旅早几天,他们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杨元溥在继位之后对叙州的态度。

    杨元溥是意识到内忧外患的严重性,继续缓和跟叙州及韩谦的关系呢,还是首先将叙州作为首要打压的对象进行种种限制?

    杨元溥姿态的不同,也将决定着叙州要采取不同的应对。

    冯缭他们掌握更机密、更一线的情报信息,会如此判断不奇怪,郭荣也能看到这一眼,就相当不容易了。

    冯缭心里暗想,之前郭荣栽在韩谦手里,甚至被安宁宫都视为无能而遭疏离,或许这一切都是韩谦太过厉害吧,将郭荣反衬得迟钝愚拙,但郭荣实际上一点都不比他人稍差吧?

    韩谦也无意跟郭荣继续打哑谜,事实上他早就看出郭荣虽是广陵节度使府的老人,但对安宁宫的诸多做法并不十分认同,有时候更多是身不由己。

    而在杨元溥出宫就府之前,郭荣与他父亲交往颇多,抛开安宁宫有通过郭荣交结他父亲的因缘,多多少少可以说郭荣在一定程度上是赞同或者说欣赏他父亲的为人及政治主张的。

    这应该才是郭荣在龙雀军诸事上反应迟钝的关键,毕竟他在杨元溥身边任职,也确实没有表现出太强烈要替安宁宫限制杨元溥的作为来。

    出使蜀地,得知金陵剧变,郭荣助他劫持清阳郡主归楚,可以说已经彻底“背叛”安宁宫,以致郭荣他自己在归楚之后除了叙州之外,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地。

    韩谦也不想跟郭荣打什么哑迷,说道:“不管新帝如何看我,我并没有祸乱天下之心,然而先帝及陛下都明确将叙州赐给我韩谦,我退归叙州而经营之,天下谁也不能说我的不是我请郭大人过来见面,实想请郭大人助我!”

    “……”郭荣沉默不语。

    韩谦继续说道:“郭大人一定想问,我既然想请郭大人相助,为何拖到今日才来见郭大人?实不相瞒,我之所以现在才提起这事,是郭大人在安宁宫有诸多故旧,不管贼后徐惠等人如何倒行逆施,其他绝大多数人都仅仅是受胁裹,并无选择的余地,我心想郭大人是有情有义之人,念及故旧,也不会答应在叙州任事但现在郭大人应该没有这个担忧了吧?”

    郭荣沉吟着,犹猜不到韩谦见他到底想干什么。

    韩谦的话,表面上是成立的。

    以往叙州与岳阳乃为一体,他真要同意在叙州任职,他在宫里的故旧日子便绝不好过。

    不过,此时徐后再迟钝,也应该早就知道叙州与延佑帝杨元溥面和心不和,而徐后此时的敌人是延佑帝杨元溥,所以他在叙州任职,便不会激起什么激烈的反应。

    只是韩谦选择此时提出请他在叙州任职,真想他所说的这么单纯?

    见郭荣有迟疑之色,韩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郭大人与先父相识时,我性情犹是顽劣,与郭大人也没有怎么见面,但先父留下来的手札多有推崇郭大人郭知经世致用之学,亦有经世致用之心,奈何身陷尔虞我诈的牢笼之中,非郭大人所愿也。我请郭大人助我,并非想利用郭大人与安宁宫的关系去玩什么阴谋诡计,而不管陛下如何看我,但在歼灭安宁宫残孽这事上,叙州绝不会拖后腿,更不会与安宁宫暗通曲款。要不然,我如何能心安?”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安宁宫的残孽,你要用我,天下人如何看你?”郭荣问道。

    “我不可能完全无视天下人的目光,但我更求心安”韩谦说道。

    “你倘若真想用我,做什么事,我能否有选择的余地?”郭荣问道。

    “郭大人请讲。”韩谦说道。

    “倘若用我,我可辅佐署理学官之事当然这几本册子里有好些内容,我苦思不解,而这几本册子与叙州所造战械、船舶、精铁、布匹之间有什么联系,我更是难窥端倪,韩大人可否传授给我?”郭荣将手里几本都快翻烂、密密麻麻做满标注的册子放到桌上,盯住韩谦问道。

    目前黔阳等城书铺对外出售的册子,主要是普及算学、格物学的基础知识,但不涉及到具体的应用。

    而算学、格物学与匠术相结合的那一部分,才是叙州真正秘不外宣的核心机密。

    没想到郭荣所提的条件,就是要第一时间接触到叙州的核心机密。

    冯缭眯起眼睛看向郭荣,他猜想郭荣提这样的要求,或许是想看叙州是不是真信任他,但问题是郭荣真值得信任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韩谦不管冯缭他们心里怎么想,笑着说道,“我们这便算愉快的决定了!”

    季希尧、陈济堂乃至赵庭儿都要分管一大摊事,韩谦他现在巴不得有像郭荣这样拥有一流学识的人,加入到新算学、格物学的整理、钻研以及推广中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山川

    韩谦这次到黔阳来,除了借道视察朗溪、渠阳两县,还有就是到黔阳城专程见郭荣一面,请他出山在叙州任事。

    当初作为副使,与韩谦前往蜀都迎亲,郭荣随行还有一些宫侍,但恰恰是这些宫侍存在,郭荣在蜀都城助韩谦挟持清阳郡主逃出蜀地的事情才没有办法掩饰。

    郭荣不愿意将平时服侍的宫侍杀了灭口,便不能回金陵,岳阳也没有容身之地,最后是孤身一人来到叙州暂住。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他住在灌月楼后面的客舍里,随身盘缠都差不多用尽,一身袍子也都打了好些补丁,最近是代人写信换些酒钱,小日子是过得相当清苦。

    韩谦没有计划在黔阳城多作停留,郭荣匆忙回客舍简单的收拾过行囊,出来后发现韩谦身边的扈随已经替他结清房款酒钱,众人在黔阳城里也不耽搁,与黔阳县令田城分别后,便出城登船到阮江南岸,才换乘马匹走渠水东岸的道路南行。

    渠水虽然阮江的五大支流之一,从朗溪城到河口位置,水面也有三四十丈开阔,但江中险滩暗礁极多,江中怪石嶙峋,即便雨季,也只能通行百石以下的中小船舶,而且他们逆流而行,航速缓慢,却是骑马走小道或许能更快赶到朗溪城。

    朗溪到黔阳的官道建在渠水东岸,沿崖岸曲折,虽然这两年投入大气力经过翻修过,但也仅有五尺宽,两匹马并行就极为困难,御马而行就要特别的小心翼翼。

    一侧是山势颇陵的山地,一侧是水浪湍流的江流,一不小心就要跌滑到怪石嶙峋的江滩上摔个骨断肢残,沿途也能看到不少车辆倒倾在江滩上。

    朗溪道最早修筑于千年之前的秦朝,当时秦帝从中原迁五十万民众填入黔阳、桂林等西南诸郡,与诸越夷僚杂居。

    汉武帝先后又两次修筑驿道,出兵征伐滇地,新设归益州刺史部管治的益州郡,不仅使得西南人口大量增涨,也真正打通中原与西南地区的联系,也使得黔阳等一些地区变得富庶繁荣。

    只是汉末以来中原地区频繁的战乱,西南地区重新变得封闭,农耕经济及文化甚至都出现相当程度的退化,秦汉两朝所修筑的驿道也大量荒废。

    像雪峰山驿道,叙州前后投入数以万计的钱粮,还从思州雇佣大量的奴工,目前才算是恢复到秦汉时“五尺道”的规模;而郎溪道位于叙州境内,但也是经过一次翻修,才恢复到秦汉时“五尺道”的规模。

    真正可惜的还是渠水之中礁石太险,特别是掩藏在水面下的暗礁,舟行其间稍有不慎便舟毁人亡,水道之利远未能充分利用起来,以致朗溪与黔阳城之间的货物往来,主要还是依赖于独轮车,连大车都很难通过,这就直接限制了大宗货物的运输。

    看韩谦、冯缭在三四十名扈随簇拥下,一路走走停停,郭荣看韩谦也没有非一定今天赶到郎溪城,还是更着意看两侧的山川地势。

    待行二十余里,已是日暮黄昏时分,这时候看到路旁的山坳里新建有一座驿馆模样、由几栋跨院组成、前后不着村落的建筑。

    郭荣去年七八月间到朗溪游历也没有见到这里建有屋舍,看院落前整理出来的平地停有不少车马,随众人赶过去,看门额悬挂新店乡巡检司字样。

    这时候看到一名身穿官袍的青年,带着两名刀弓手,从前面的江滩方向快步迎过来,给韩谦行礼:“季大人还在前面的河滩呢,正盯着用铁骨船破礁,脱不开身,都不知道大人您今天会路过新店乡……”

    郭荣这才看清楚眼前的青年,曾是随韩谦出使蜀地的扈随之一,也是韩家培养出来的家兵子弟代表之一。

    郭荣记得他的名字叫何柳锋,年轻不大,却极为干练,听跨院里有小吏迎出来招呼,才知道他此时在这里担任乡巡检。

    韩谦看天色还早,不忙着进乡巡检司跨院,叫何柳锋在前面带路,赶去先见季希尧他们怎么用铁骨船破礁。

    破礁地点就在新店乡巡检司院前面三四里外,韩谦他们赶过来,季希尧与十数人一脸泥水的站在江滩上。

    看到韩谦过来,季希尧带着两名工师手脚并用的爬上驿道,指着拖到江滩上的铁骨船,摇头跟韩谦说道:“礁石太坚硬,铁骨船看似坚固,但撞上礁石,也只是将藏在水面下的石柱撞塌掉,船体严重变形,破漏沉水,已不能再用这个办法估计不行,破费太大了。”

    郭荣这才省得身为工曹参军的季希尧在这里,竟然是试着用铁铸龙骨的船只载满砂石去撞破暗礁,以便能在朗溪与黔阳之间开辟更通畅的行船航道出来。

    只是看那艘被拖到江滩上的铁骨船,变形虽然眼见不算太厉害,但船壳板破碎很多,已经不能再用了。

    虽说叙州铸铁甲于天下,但一艘两丈余长的铁骨船,虽然仅是龙骨及胁板用精铁铸造,但耗铁量不低。

    何况还要铸造成形,耗费人力极大。

    一艘两丈余长的铁骨船,靡费不低。

    见韩谦不惜季希尧教用这样的铁骨船进行在破礁这事不断的试错,郭荣真是能感受到韩谦想到进一步拓宽朗溪与黔阳|水陆交通的决心,这也代表着韩谦经营叙州的决心。

    看韩谦没有穿官袍,与妾夫人赵庭儿的服饰也相当普通,想必是将每一枚铜子都用在叙州的经营之上,也不知道他纯粹是想将叙州照他父子二人的意愿进行打造,又或者内心更深处藏着异于常人的野心?

    韩谦亲自爬到江滩上,看船体及撞角的破损情况,暗感修复的价值都不大,这艘铁骨船或许只能就地拆解,将有用的铁料运来铸铁场回炉重铸。

    即便极看不起来的礁石,动不动就成百上千吨重,用船去撞碎,得多坚固的船才能将礁石撞碎而自身丝毫无损?

    即便韩谦心里知道这些都是笨办法,但渠水连接朗溪、渠阳两县,宽逾百米的航道却被这些暗礁限制住,太过可惜,也将直接限制这两县的开发。

    不过多艰难,为进一步拓宽朗溪到黔阳的交通,韩谦还是要季希尧,想办法将渠水主航道之中那些容易清除的暗礁尽可能都用种种手段清理掉,将那些在主航道上暂时没法清理的暗礁则露出水面的用铸铁件标识出来。

    要不然的话,即便这条航道勉强能通行百石船,但动不动就被暗礁撞沉,不知道多少溺死淹死,利用这条航道的代价也太大了。

    韩谦又与季希尧讨论进一步拓过朗溪道,季希尧直叫苦,说左侧多为岩坡,开凿太难,前期还是应该集中力量,修筑朗溪到渠阳南僚寨的驿道。

    朗溪到渠阳南僚寨,四十余里地没有现成的驿道,仅有山间骡马踩踏出来的山道小径,极为险峻。

    此外南面的番寨反抗情绪比较严重,季希尧强烈建议韩谦从朗溪往南到渠阳,一定要从朗溪县多带些兵马随行护卫。

    “从朗溪到南僚寨,渠水两岸多深峡,航行条件应该会好一些吧?”韩谦问道。

    “论理来说,是如此,但还没有去仔细勘测这段航道,也有暗礁藏在水面下。”季希尧说道。

    他不主张韩谦现在就冒险乘船去南僚寨,两月初赵无忌带着大批人马去南僚寨时,以及第二批西迁的妇孺,其中有百余户人家安置到渠阳定居,也都是走陆路。

    除了流急滩险之外,渠水中上游上百家番寨都是未经归化过的生番,现在要求这些番民交纳税赋、接受统治,还要将一部分番民从特别偏僻的深山远岭里迁出来,到河谷、溪谷边修筑河堤、村寨、开垦田地,不可能完全没有抵制。

    受父亲的影响,韩谦心境改变极多,但不意味着他就有妇人之仁,他知道取舍、知道权衡利弊,也知道天地之间没有十全十美之法。

    即便此时不得不流些血,但只要能将合籍归化等事彻底的进行下去,才能真正的将分裂对立的隐患消弥掉。

    所以韩谦也是要求赵无忌到渠阳后,该用武力进行弹压,就不要心慈手软。

    前期这么搞,流血冲突也就难以彻底避免。

    赵无忌进驻南僚寨的时间尚短,对渠水两岸的山岭控制有限,韩谦心想他们坐船逆行,倘若遇到袭击的话,是要比走陆路更加凶险,毕竟没有办法将水营最强大的战船,从黔阳调过来。

    韩谦想了想,也只是答应季希尧等他们明天到朗溪城跟高宝等人会合后,看情形再说,当下要季希尧收拾收拾,随他进入新店乡巡检司宿夜,又介绍郭荣与他认识。

    季希尧在金陵时,仅仅是作为饥民编入桃坞集无足轻重的一名兵户。

    因为他与父亲季福会造船、行船,在韩道勋出仕叙州时,被韩谦挑选出来随行,转眼间都快过去五年时间了。

    过去五年,季希尧参与并主持造船场、织造院、煤铁矿场、铸铁场以及叙州大量工造的建设;陈济堂还是在削藩战事前期,才随韩谦到叙州的。

    季希尧的父亲季福年纪大了,这两年在宅子里享起清福,郑通他决意留在金陵不回叙州,韩谦便用季希尧顶替郑通主持工造诸事。

    叙州在大楚诸州序列里,算于下州,诸曹参军事仅有从八品的品秩,但这又有什么紧要的?

    此时的季希尧面对郭荣,也完全没有丝毫拘谨的地方,拱手行过礼,坐在一块礁石上将靴子、裤腿上的污泥洗干净,才随韩谦爬上岸,往新店乡巡检司院走去。

    今日刚巧有乡民猎得一头麋鹿,拉到乡巡检司这边来售卖,初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鹿肉不腌制或用烟火薰烤,无法长期保存,运到驿道边来买肉价也是极贱。

    奚荏走过去,拿出千钱便将整头剥去皮、血淋淋的麋鹿都买下来。

    一头还在生长期的麋鹿,算不上多壮,但剥去皮、去掉内脏,也有小两百斤肉。

    孔熙荣拉着何柳锋、奚发儿亲自动手,将其他鹿肉留下来腌制补充肉食,他们就取两条最肥的后腿,拿香料、油酱、精盐仔细涂过一遍,便架在后院里,烤得肉油滴到柴炭上滋滋作响,香气飘满乡巡检司不大的几座跨院。

    韩谦随行人员不到三十人,乡巡检司有胥吏、刀弓手二十多人,他们分走一条二十多斤重的鹿腿,剩下的一条鹿腿,则是韩谦拉着赵庭儿、奚荏二女,与冯缭、郭荣、孔熙荣、奚发儿、何柳锋、季希尧以及工曹两名工师围着篝火而坐,拿着刀将一片片香嫩烤得滋滋冒油的腿肉割下来,在星夜里一边饮着酒一边说话。

    这时候才有闲暇时间谈及金陵的局势,郭荣也是到这时才知道更多攻陷金陵战事的细节,而不仅仅是局限于他在黔阳城的酒楼茶肆听过往的商旅所传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

    杨元渥的身体应该很早就已经不行了,投附于安宁宫的朝臣以及宗正卿杨泰等人在年前就没有再见到杨元渥的面,诸多军政命令都是安宁宫通过牛耕儒、温暮桥等人又或者通过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杨汾之手颁布出来。

    种种迹象都表明杨元渥年前就应该驾崩,仅仅一切皆在安宁宫的控制之下秘不发葬就安宁宫而言,也担心杨元渥登位才一年就驾崩,会严重挫创守军的士气。

    韩谦离开金陵之后,袁国维、姜获都不能违背杨元溥的意志,先是将缙云楼原属韩谦嫡系的那一部分人排斥在外,这使得缙云楼潜伏于金陵城内的力量受到极大的削弱。

    杨恩出城见杨元溥这事,到底还是露出蛛丝马迹,在杨恩回城时便被职方司缉拿入牢。

    即便杨恩承受住严刑挎打,并没有交代朝堂里有谁心存异念、与城外兵马勾结,但在安宁宫的高压之下,随手处死几个有疑点的将吏,也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

    杨元溥他们意图通过里应外合攻陷金陵城的计划也随之破产。

    这使得总攻金陵城一战,彻彻底底演变成一场血腥之战,敌我双方的伤亡都比较惨重。

    从元月中旬到二月初,双方就伤亡近四万将卒,甚至进攻方的伤亡还要略显惨重一些。

    不过,问题在于不要说城内平民忍饥挨饿了,军队物资粮秣越来越紧缺,南衙禁军即便能从城内强抓丁壮上墙参与防御,士气也是越打越弱。

    相比较而言,围城兵马有着充足的补给,也源源不断有争军功的新卒补充进来,终于在二月中旬之前全线攻陷外城垣,将攻城战械推进到内城墙之前。

    这便是大势,是阴谋诡计都难以逆转、如滚滚车轮辗压一切的大势。

    更何况杨元溥麾下一干将吏,虽然大多数人藏着自己的小算盘,但这些人在当世都要算一时之选,也都明白他们所期待的一切,都要等攻陷金陵城才能兑现。

    故而伤亡再惨重,只要没有出现蠢不可及的败招,围城兵马是越打越强。

    而无论是主动也好,被胁裹也好,以及城内的原住民,都主要聚集在金陵内城墙与外城垣之间的区域内。

    虽然难以避免有成千上万的人饿死,虽然二三十万人忍饥挨饿这么久,都骨瘦如柴,但绝大多数人到底还是坚持到最后。

    到这一步,安宁宫的大势算是彻底已去,哪怕杨元溥是运粮救济这二三十万人,从里面征选精壮当炮灰参与攻城,也能将守军最后一点力量耗尽。

    徐惠见大势不可违,这时候最终决定胁裹满朝文武及家小渡江北逃。

    镇远侯杨涧并非自刎而死,实是死于晚红楼的刺杀。

    晚红楼在刺杀杨涧之前,千方百计的想着去拉拢杨涧,但杨涧除了妻儿老少受安宁宫控制外,在池州一战便下力气与五牙军水师大打出手,双方结仇不浅,哪里肯降?

    晚红楼便起用很早就埋伏在杨涧身边、早年因为才艺双绝被杨涧纳为姜室的一名密谍,又通过收买负责监管杨涧妻小的职方司小吏,将毒丸交给那名密谍手里,想着将毒死杨涧的妻儿老少后嫁祸于安宁宫,迫使杨涧不得不率楼船军投附岳阳。

    只要是人,便会有感情,这也是潜伏多年的密谍最难控制的关键所在。

    嫁给杨涧的这名妾室,虽说是晚红楼精心培养多年的弟子,但给杨涧生儿育女,对杨涧已生有感情不说,更不愿意亲手毒死她与杨涧所生两名尚成年的子女,在挣扎许久之后自吞毒丸而死。

    见事情败露,晚红楼遣人胁迫早有意投岳阳但在等杨涧反应的楼船军都将范祥,在杨涧视军时进行刺杀。

    不要说李普、姚惜水了,岳阳众人也绝不愿看到这里面真正的内幕公布于众,对外只能宣称杨涧自刎身亡,但楼船军的其他几名都将却气愤范祥的背叛及杨涧的惨死,则都更坚定的追随安宁宫,使得金陵水战更加的惨烈。

    这一仗楼船军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但五牙军水师及范祥所部将卒死伤也是近半,大约有超过七成的水军战船被摧毁。

    由于金陵城外围的造船场都被摧毁,也使得岳阳兵马暂时没有渡江追剿安宁宫及寿州军残孽的余力。

    这一仗除了双方水军将卒总计死伤三万余人外,大量朝廷大臣被胁裹渡江的家小、奴婢以及宫里的宦臣、宫女、金陵城里的官奴婢及家小,差不多有十三四万人,除了嫡系亲眷能坐水军的战船,绝大多数人因为只有临时征用的小船可乘。

    激战时,这些小船一是没有受到水师战船的严格保护,二是经受不过江浪的冲击,倾覆的大小船舶上成百千计,溺死者不计其数。

    落水者里游回南岸的人,就有六七千之多。

    杨元溥相比较其父杨密要好一点,扣押这六千多人,将确属安宁宫及徐氏嫡系的那些人作为战俘关押起来,其他人则在继位登基时进行特赦。

    押送杨恩的船也在江中翻覆,但职方司负责看押杨恩的一名主事感念杨恩的忠义,在湍急的江流里护送杨恩游回南岸,护送杨恩回金陵城。

    然而不管怎么说,杨元溥也算是顺利的夺下金陵城,赶在三月初旬在金陵继位登基,分封群臣。

    封韩谦为黔阳侯的诏书,也是由张平的弟子安吉祥第一时间出金陵城,于三月二十五日送入辰中城,交到韩谦的手里。

    韩谦将金陵城里最新的变化说给郭荣知晓。

    “沈漾受疑,为避嫌到广德府任知府事,离开中枢,怎么下个月就要重回金陵出任侍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执掌宰相的权柄来?”听韩谦说了这么多,有关沈漾最后的受封、任职,郭荣还颇为疑惑不解。

    一方面他觉得以沈漾的秉性,即便延佑帝想要用他,在嫌疑没有洗清之前,他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命,另一方面郑榆、张潮、李普他们几个难道是吃素的,会同意这样的任命?

    “王琳上旬在江州饮毒自尽,死前留一封遗书,自承他受王文谦所托潜伏到杨元溥通风报信……”韩谦轻描淡写的说道。

    “你传授出来的这个弟子,还真是不弱啊!”郭荣禁不住咂起嘴来说道。

    他很显然认定王琳的死跟杨元溥脱不开关系,也只有王琳这样死掉,杨元溥才能将沈漾调回到身边重用;而且金陵的任命也略显得有些迫切了。

    “是不弱!”韩谦笑了笑,说道。

    他是不得不承认,能叫王琳这么死去,是相当不错的计谋,而倘若杨元溥真能控制住局势,将荆襄、寿州、淮东等地都逐一纳入掌握之中,从而避免江淮大地陷入战乱之中,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不过,杨元溥如此迫不及待的,用这种手段也要将沈漾调回到身,说到底他并不擅治政之事,却又不敢轻信他人罢了。

    对一个掌握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相信荆襄等地随后也会表示咸服的君主而言,麾下仅有一个沈漾可用、可以信任,也未免太孤家寡人了……

第四百六十章 扬州

    隋时炀帝南巡时,扬州官府曾役民夫数万,在城西北的蜀岗东峰建造行宫,经岁乃成。

    隋亡时行宫毁于战火,前朝初年有人出巨资修复遗址名为鉴园,有取“前车之鉴,以警后世”之意。

    鉴园三百多年间几度兴废、屡废屡修,此时则成为扬州城外一处古迹随处可寻的山庄别园。

    鉴园随着山势筑楼舍亭台,范围颇广,山上古树蔽日,曲折逶迤,攀登到半山腰,石铺山道,蜿蜒而陵峭,越过一座竹林,便见半山腰有一座十数亩大小的小湖,似一面明镜嵌于树石之间。

    池塘的对面建有数间精舍,临湖的敞轩游廊里,好些人正围着一辆木车观看。

    “这碾棉车最初乃是崖州黎人所传,又名搅车,经黔中传至五溪地,经历代工匠有诸多改进,更胜以往。搅车主结构乃是一对粗细不一的辗轴,用硬木所制,亦可在辗轴上包裹兽革,以免伤棉翠瑶、小碧,你们两个人将这两根碾轴转动起来,”

    王?吩咐两名丫鬟,用转轮将搅车的两根辗轴转动起来,将辗轴的转动部位指给父亲王文谦看,

    “爹爹,你看这里,辗抽粗细不一,每一须臾转动都有寸差,你再看女儿将棉籽喂入两轴之间,就在这转轴辗扎间,棉籽壳与棉绒便分离来,这实要比起用手剥棉籽快出太多!当真是巧妙无比……”

    王文谦捋须看了很好一会儿,看棉籽脱壳的速度确实不知道要比手剥棉籽快出多少。

    秦汉之前西域便有棉花的记载,称棉如草,籽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名为白叠子。

    当时就有棉花移植中原,但在皇家园林里更多是被视为观赏花草,而到前朝时,西域南疆才有较大批量的棉布传入中原,前朝便有“桂布白如雪、吴棉软如云”的诗句流传,中原及江淮地区民间也开始有少量的棉花种植。

    然而限制棉花种植及棉布推广的,还是棉布脱籽、纺织要比麻繁复、困难得多。这最终使得棉织品昂贵无比,以致与丝织品一样,沦为世家门阀及官宦、宗室的专用品,而与平民无缘。

    而又由于织造技术的限制,以及早年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多为粗绒棉种,棉布的舒服性、美观感,又差丝织品一些,这又造成上流社会对棉织品的需求远远低于丝织品。

    这诸多原因,都使得中原及江淮地区即便从前朝起就有区域种植棉花,但数量犹极为有限,并没有大规模推广开。

    棉的种植,其实不比麻难多少,而每亩地的产棉籽量也不比麻低多少,由此可见倘若真能用新式的碾棉车、大弓、多绽锤纺车,一旦将棉织品的纺织难度,降低与麻织品相当的地步,大举推广棉花种植,将是大有可为。

    毕竟棉织品无论是保暖,还是穿着舒适程度,都远非麻织品能比。

    王文谦心想韩谦这么一个人物,竟然绝大多数人认定他是剑走偏锋、好行险计之徒,也真是有意思,很可惜楚州这边实也没有几人真正重视此人,终致功败垂成,被迫撤出江南。

    “我回扬州便在庄子里试种了两百多亩棉花,这些天又找工匠,将碾棉车等织械都一一仿造出来,也确实可行。爹爹当下令多收集棉种,传授织工,明年扬州便将一些河滩地、沙壤地利用起来,就能较大范围的先种植一两万亩棉花,待到民众看到其利,或许不用四五年,淮东诸州县便能皆从中获益匪浅。”王?兴奋的继续说道。

    她还向父亲王文谦展示上身所穿的襦衫,下身所穿紫花布长裤,垂褶似裙,皆是黔阳所产;脚上的袜子也是黔阳布所制,甚是轻便透气,而不是像以往初夏时节都还穿那种又厚又热的毡袜。

    这两天她还带着丫鬟试着制布鞋,只是纳鞋底先要用糯米糊,将一层层布粘贴晾干,然后用粗棉线密密缝实,很耗时日,这时候还没有制成,但她先拿出几副鞋底的半成品给父亲看:“这布鞋要是制成,鞋底用细钉钉上耐磨的牛皮,穿上又轻便又透气,我这里也给爹爹你做了两双,下个月便能穿上!”

    “庄子里三五百亩地,你种着玩便成,其他事,你莫要插手。”王文谦脸色微带阴翳的说道。

    王?正兴高彩烈的兴致劲儿,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湛然的美眸随之黯淡了些许,问道:“此事能成,淮东诸州都能获益匪浅,非要避这个嫌不成?”

    “此法别人家学去怎么宣扬都成,咱家还是要慎重些为好。”王文谦说道。

    虽然岳阳兵马总攻金陵乃至与楼船军激战江上,楚州军并没有出多少力,但杨元溥在金陵继位登基之后,还是照当初的约定,下国诏许信王杨元演据杨泰海楚泗诸州置淮东国,以楚州为国都。

    虽然这些极可能是杨元溥也知隐忍,见岳阳兵马攻陷金陵伤亡惨重,以此拖延时间以便休养生息,但这也叫他们正式获得置淮东国的机会,也依照杨元溥新帝诏旨置淮东行尚书省自行署理五州的军政事务。

    目前王文谦以行尚书省右丞兼扬州留守,与赵臻、殷鹏等将吏坐镇扬州,一方面要防备金陵随时会有变褂的可能,一方面要筹集粮秣以养四万精锐,一方面要安置好在金陵战事期间从苏常润三州强迁到江北岸的十数万世家门阀子弟、奴婢及家小。

    这些都不是容易事。

    淮东五州,仅扬泰距离与梁军的东线战场较远,这些年休养生息较好,隶有人口近六十万。

    泗州、海州以及即便是信王杨元演驻藩坐镇多年的楚州,土地荒芜、人烟稀少,加起来也不足四十万人口。

    一方面是来受梁军频繁骚扰,同时又处于梁楚两国的缓冲带上,朝廷历来都没有心思花大气力去治理淮河及洪泽湖东岸的水患,使得民生凋敝、耕种驰废。

    此时加上强掳到北岸的十数万人口,淮东五州总人口在一百一十万左右。

    要用一百一十万人口去养十万常备精兵,极压力之大,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就以扬州而论,四县皆是上县,总计编有五万余户、三十八万余口人,但养四万精锐每年却需钱粮六十余万缗,也已经远远超过扬州以往的财赋能力。

    这种情形下,必须要大幅加征田税丁赋才能够应付过去。

    然而扬州四县平民以往所承受的税赋要以已经是极重,倘若真想要成倍的进行加征,民众没有活路,极可能会激起民变,从而叫金陵有借口插手淮东军政事务。

    唯一的办法,便是只能仿照叙州,清丈田亩,将加征的税赋,更多的由占有大量田宅却仅承担极少税赋及徭役的世家门阀来承担。

    淮东高层将吏里,出身大宗阀大世族的人极少,因此当初在南岸强征奴婢入伍没有什么阻力,此时要在淮东推行田亩新制,阮延、饶耿等高层将吏也都支持。

    王文谦他自己在扬州也以身作则,先从自家的田亩清丈加征。

    早些年王文谦游历扬州,极喜欢蜀岗这一片的风光,也早就想过二皇子倘若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便应该谋求封藩淮东,因而他个人也是早早将王家的田宅都置换到扬州来。

    目前这蜀岗东峰之上的鉴园,附近则两万亩田宅与四百余户奴婢,皆是他王文谦的私产。

    这一次加征,这些田地每年收成差不多得有三成要作为税赋及折役钱上缴到州衙,以作养军之资。

    虽然淮东高层没有阻力,王文谦也是以身作则,但扬泰地区不弱的宗阀世族势力,他们却又怎么可能甘愿接受这么大强度的加征?

    即便为了稳固对扬泰地区的统制,王文谦建议信王大量从扬泰两州选拔宗阀子弟加入淮东行尚书省委官任吏,但也没有办法完全平复这种不满。

    那更不说苏常润三州那些被强行征走奴婢,在金陵战事后期又被强行要求迁入北岸的宗阀子弟,心里是何等的怨恨了。

    因此王文谦作为留守,不过他姿态做得再好,大量的非议也都会集中到他身上来。

    王文谦能在信王杨元演面前做到无亏于心,但能抵得住众人悠悠之口?

    到时候要是行尚书省到处都有人在背后说他跟叙州勾结,即便信王杨元演信他,他也必须得学沈漾告病辞官,以示清白。

    即便知道棉织物能推广开,益处极大,但王文谦也不希望王?去做这件事,两次拒婚就已经够难堪了,王?真要出面大肆推广棉花种植及棉织物,即便没有人污蔑他跟叙州勾结,也会招来无数人的指指点点。

    再者说了,在王文谦的心目这中,淮东无险可守,四面接敌,非经营之地,信王此时据淮东,更主要还是期待金陵或其他地方有新的转机出现;因而植棉之事即便有大利,也未必要立时去做。

    王?不会叫父亲难做,也不想刚到楚州没多久就跟父亲在这些事直接起什么争执,但心里想着庄院也有不少人初步掌握棉花种植及纺织之法,再巩固巩固,然后将他们分批外放为良,助他们到下面的乡县落户,添置田宅种植棉花、纺织棉布。

    春秋时就在扬州开凿邗沟以通江淮,隋朝又进一步改造邗沟,在南北侧开凿江南运河及通济渠、永济渠,扬州始终是整条东部水运命脉的核心之一,待淮东海盐兴盛之后,扬州的盐吏盐商云集,使得扬州的社会风气要远比其他地方开化、活跃得多。

    只要府里的奴婢匠工分散放出去安家落户,虽然前期种植棉花、纺织棉布规模有限,但只要有示范性的例子在,左邻右舍的乡民,乃至乡族士绅能亲眼看到其利,在社会风气相对要开化许多的扬州,棉织物的推广也不会太慢。

    王?心里正想着事情,远远看到殷鹏带着数人,正神色焦急的登山往鉴园走来,心里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事,叫在扬州掌控刑曹、司狱的殷鹏迫不及待的亲自赶来鉴园见父亲?

    殷鹏带着人走进敞轩游廊,将一封已拆开过的密函交给王文谦。

    王文谦取出密函,读过后刚才稍稍有些阴翳的脸色,顿时倍加阴沉下来。

    “爹爹,发生什么事情了?”王?关切的问道。

    “王琳死了。”王文谦将密函递给王?看,说道。

    王?看过密函,第一时间便怀疑内藏曲折,质疑问道:

    “王先生怎么可能会吞毒自尽?是延佑帝想要起用沈漾?”

    事实上她在繁昌时就担心王琳的身份被韩谦戳穿后,有可能会遭到杨元溥的清算,那时便跟殷鹏提起过要找借口将王琳也接回扬州,但奈何当时楚州这边是阮延负责与岳阳众人接洽谈判投附之事,殷鹏没有决定权。

    阮延当时决定将王琳继续留在那边,其目的也仅仅是想着令沈漾难以自辩清白,为了避嫌不得不离开杨元溥身边,使杨元溥失去一个真正能辅佐他的得力股肱大臣。

    却不想阮延当初的算计,最终并没有能得到实现,王琳以这种方式遭受到清算,即便王?此时还不知道杨元溥对沈漾新的任命,但她相信因为王琳的“自尽留书”,沈漾应该会很快重回金陵城,重新回到杨元溥的身边任事。

    王琳乃是润州望族王氏子弟,而她的祖父王积雄、父亲王文谦,作为润州王氏的一脉旁系分支,早年与王琳及其他王氏子弟还有些往来,王?她幼年时还王琳得讲授过一段时间的蒙学,但在她祖父王积雄拜相后,朝野传出他有意攀附王氏而遭拒绝的传言之后,她家就跟王琳及其他王氏子弟没有什么走动了。

    在世人的印象里,名门望族总是固执而踞傲,小门小户出身的官宦却又以攀附为荣,这样的传言也自然是令人深信无疑,祖父王积雄以及父亲王文谦与王琳及其他王氏子弟断了往来,也理所当然被世人认为面子上过不去。

    王?还是在长大成年之后,才知道这一切的传言,实是父亲当年受信王杨元演所邀到楚州任掌书记之时,随手布下一枚暗棋而已。

    最初王琳在御史台任职,挑徐氏不算多重要的不法之事进行弹劾,意欲用激将法得到安宁宫的拉拢,却不想安宁宫及徐氏姿态傲慢,直接将王琳从御史台逼走,在冷锅冷灶的清闲位置耗了几年。

    还是在三皇子杨元溥受封临江郡王时,同时润州籍文士的沈漾看重王琳的文章、干才,推荐他到三皇子身边任事,这才阴错阳差的打入临江郡王府。

    王?后来猜想祖父王积雄也应该早就要到当年的攀附传言是父亲搞出来的鬼,才与父亲关系淡漠即便祖父王积雄更不看好信王,这也应该是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吧?

    王?心里对王琳会遭受清算早有预料,这一刻真正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也有淡淡的感伤,但随后想到金陵水战过后数日,扬州南面江滩上堆积成千上万溺毙死尸的惨烈情形,此刻的感伤又消淡许多。

    相比金陵战事的惨烈,前后数十万军民死于战难,王琳个人的悲剧色彩无疑要黯淡许多,至少他的死,是远远无法跟韩道勋的慷慨激烈相提并论的。

    “金陵那位以此权谋清除王大人,又顺势将沈漾召到身边任事,真是不容小窥啊!”殷鹏当然也认定王琳绝非自尽,但他接到密报仓促赶来鉴园见王文谦,也不是急着为王琳的惨淡下场感慨、气愤什么,他此时更担忧一个比他们以往预测更擅于权谋诡术的延佑帝,会对淮东造成怎样的威胁。

    王文谦也紧锁眉头,感慨说道:“我们以往对他还是有些轻视了啊!金陵那位不仅用这种手段将沈漾召到身边任事,还捏着鼻子封韩谦为黔阳侯,不管他怎么想,相信封韩谦为侯这件事对张蟓、杜崇韬多少还有些触动的。”

    “是啊,金陵那位连桀骜不驯的韩谦都能容忍,张蟓、杜崇韬就更不用担忧他们之前的迟疑、犹豫,没有第一时间投附岳阳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了,”殷鹏问道,“不过,金陵或许不会调动张蟓,或许会使张蟓继续守荆州,但邓襄防线的东侧乃龙雀军的根基之一均州,金陵此时派龙雀军的嫡系将领,将杜崇韬撤换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郑家会否为郑晖争取出守襄州的机会?”

    “郑晖虽然这一次没有直接率部参与对金陵的攻势,但金陵战事期间他负责留守岳阳,足见他颇得那位的信任同时郑氏也应该有意图扩大其族在荆襄的权势及影响力,郑晖顶替杜崇韬整合邓襄均三州军政,守御西线边境,应该是比较能确定的事情吧?”王文谦目光深远的看着山间的林树,推测道,“而金陵那位倘若想对杜崇韬表示宽容大度的气量,又要叫杜崇韬将功赎罪,就应该调杜崇韬所部从西面进攻寿州”

    “但这应该只是金陵进攻寿州的其中一路兵马,金陵还会选谁渡江从南往北进攻寿州?”殷鹏问道。

    杜崇韬所部都从邓襄防线撤下来,作为一路兵马从西面进攻寿州,但也只有三万人马,无法从根本上威胁此时在收编南衙禁军残部之后、还坐拥八万余精锐的寿州军,就必然还要从金陵诸军再抽调三到五万的精锐战力,从滁州登岸,从南往北进攻寿州。

    这一路兵马,新继位登基的延佑帝会用谁出任统帅,又能得到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诸多新贵大臣的认同,殷鹏就有些揣磨不透了。

    金陵在这一路兵马的主帅人选,选择有很多。

    除了临晋侯李长风、豫章郡王杨致堂、李知诰、郭亮、高承源等人,甚至顾芝龙、黄化二人,虽然他们在天佑帝后期都改任地方刺史,但之前都有长期统兵作战的经验跟覆历,也未尝不能统率三五万精锐从南往北清剿安宁宫及徐氏残部。

    滁州与金陵隔江相望,又位于巢州与扬州之间,金陵用谁为帅从滁州登岸,率部从南往北进攻寿州,扬州也绝对不能失之大意。

    要是用老成持重之人,扬州这边还能稍稍放些心,但倘若金陵用类似韩谦这种喜欢剑走偏锋的人为帅,扬州到时候又不得不做出些样子,派兵配合金陵对寿州的进攻,就要担心派出的兵马会不会被其随便找个借口给吞掉了。

    而且杨元溥在处置王琳这种事情上体现出来的权谋诡术,也更难叫他们相信金陵对淮东的册封真有几分诚意。

    又或者说,待金陵决意追剿安宁宫及徐氏残部,要楚州也出兵相助时,完全不予理会?

    殷鹏看王文谦眉头深锁陷入深思,心想大此时人或许正在为针对王琳“留书自尽”这事,如何给信王殿下献应对之策而头疼吧?

    王?站在敞轩游廊里,有如星子的美眸投向山外的茫茫原野,她能猜到父亲跟殷鹏在担心着什么,心里幽幽一叹,不清楚这离乱之世何时才是一个头,也不知道韩谦在叙州知道这样的消息、接到杨元溥的封侯赏赐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应该能看得出杨元溥还是太急切了吧?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天工匠书

    黄河流经汴京城外的河段,太兴七年(太兴乃梁太祖所用年号,时间上相当于天佑七年)初秋时决堤,滔滔洪流从溃口往汴京城东面奔泛成灾,都差点将汴京城的东城墙冲毁掉。

    虽然官府很快征用数万民夫填上缺口,甚至还修筑了一段石堤进行加固,但泛滥区田宅冲毁,河泥淤积,留下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

    当时的梁太祖将灾民迁到他处安置,将这一片划为皇苑,名为泽园,陆陆续续建了一些亭台殿阁,养些麋子、狐狸、野猪等兽,偶尔会住过来狩猎。

    梁帝朱裕继位登基后,也喜欢到泽园署理国政,但他更主要是将泽园作为新编禁军的一处驻营,他更喜欢在泽园亲自督看禁军的操练。

    四月,已经是梁帝朱裕在汴京起兵登位的第二个年头,泽园外围插柳所编的篱墙已经长成一些规模。

    沿篱墙新设大量的望楼哨岗,严禁附近的乡民随意闯入。

    隔着篱墙,能远远看到泽园内的空旷处,新添好些像船帆似的建构物。

    走到近处能看到每一座建构物都用竖杆撑起六面大帆,在空旷处兜风而转,带动转轴使下方沉重的石磨也呼呼转动起来。

    要是雁荡矶庄院的老人在此,一定能认得出这些建构物乃是韩谦最早在雁荡矶庄园造成鼓风碾米、或带动槌锤锻打的立帆式风车。

    由于叙州山多溪水充沛,地形的落差保证水力资源足够充沛,而溪谷河谷的内部受四财的山岭阻挡,风力微弱,韩谦到叙州后就主要全力建造水力器械,当地人便很少见到这种立帆式风车了。

    泽园里,那一座立帆式风车左右的园地田圃里,早年花大代价从各地搜集种下的奇花异草,要么挑选一些特别珍稀的移种到他处,要么就直接铲除掉,此时都改种一种植杆较粗的作物,正茁壮的发育新叶。

    这便是旧称白叠子的棉花。

    汴京以往就有种植棉花,泽园之内就有,但多用来观赏,种植很少。

    棉籽成熟后裂开,如雪绵絮露出来,仿佛一朵朵白绒锦花,令人赏心悦目。

    棉籽剥壳去杂太过复杂,价比丝绸,却不如丝绸精美,富贵不喜,因而汴京左右罕有纺棉户存在。

    然而入春后泽园划出三四千亩的空地种植棉花,显然不是梁帝朱裕兴致所起,种来赏看观玩的。

    梁帝朱裕甚至下旨要求县州都进献其地所种植的棉花、籽种,以比较各地棉种的优劣。

    荆振带着人通过辕门,驰入泽园内一座宫殿前,看到大殿东侧偌大的空地,建造起几座丈余高的炼铁炉,此时炉膛里正熊熊燃烧大火,黑色烟柱升腾而来,甚煞入春后泽园里原本该怡人悦目的风景,甚至将大殿东山墙熏得发黑。

    朱裕正穿一身短襟便服,正与几名满头大汗的工匠蹲在炉前讨论着什么,荆振翻身跳下马,看到这一幕禁不住摇头,心里想皇上不亲自赶到颍州督战以求全歼博王朱?残部,留在汴京署理国政便也就罢了,却整天跟工部及将作监的匠师厮混在一起,算什么回事?

    潜伏在韩道勋身边的那位蛰虎,虽然心里愧疚于韩道勋,护送韩道勋棺木回叙州不久便在韩谦眼前自尽身亡,但心里多少还是念着大梁故国,念着陛下对他的恩义,赶在回叙州之前通过秘密渠道将两册《天工匠书》送到汴京来。

    不过在荆振看来,这事由工部郎中周道元、将作监材官沈堂等人专门负责组织匠师验证就足够了,皇上一定要亲手插足这些杂役事?

    “荆振,你过来正好,叙州传出来的双炉法,我们总算是试成了用这种办法炼铁,果真绝妙,相比较旧法,仅需投入三成人手,便能炼成同样的铁料出来,品质甚至还要精良许多!”朱裕看到荆振带着人过来,高兴的招他过去,“朕已特令工部郎中周道元赶往洛城,于洛城南溪水丰泽处挑选地方,亲自主持建造铸炼场,要是水锻法能成,我大梁治铁铸甲则能少用两三万健儿……”

    “真这么厉害?”荆振心里再不满朱裕的不务正业,听到这消息,神色也是一振,颇为怀疑的问道。

    大梁居中原四战之地,北面能抵挡晋军的侵袭,西北面还偶尔有蒙兀族人的铁蹄踏近,南面压制楚军,西南面叫蜀军不敢轻举妄动,除了这些年南征北战锤炼出一大批精锐将卒外,也极重视兵甲的铸造。

    优质铁料的冶炼,铸造兵甲,将作监征用数万精壮官奴婢专司其事。

    要是用双炉法、水锻法炼铁铸甲真能如此省便,意味着在不增加钱粮的情况,他们能多抽出两三万精壮编入军中作战。

    “朕还能骗你不成?”朱裕故意板起脸来反问道。

    “微臣也是太高兴了。”荆振忙说道。

    “承天司都尉府要给蛰虎赵阔叙功,叙大功,其人不存,其子嗣荫袭!”朱裕说道。

    “是!”荆振说道。

    朱裕又颇高兴的跟荆振说起他这段时间研究《天工匠书》最新的心得,兴致勃勃说了一会儿话,见荆振兴致缺缺,也不着恼。

    毕竟他刚到《天工匠书》虽然也相当重视,但也只是交给工部、将作监处置,他就忙着安顿大梁的局势。

    他也是在宋州睢阳全歼冯延锷之后班师回汴京,才找工部尚书赵书昭询问对《天工匠书》的研究情况,结果发现工部及将作监百余官吏、成千上万的匠师、匠工,仅有两个叫周道元、沈堂极不起眼的小吏,在数月之间真正的将两部《天工匠书》研究透彻,其他人还是将《天工匠书》视为奇巧淫|技,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朱裕第一时间将周道元、沈堂二人直接提拔为从五品的郎中、材官,却没有责怪其他人目不识珠,毕竟千百年形成的思维惯性,是极难转变的。

    即便是他,也是召周道元、沈堂问策,听他们详细讲解过来,才认识到两册《天工匠书》能给大梁带来怎样的转变。

    他这时候也是跟荆振笑着说道:“朕跟你这榆木疙瘩说这些做什么,朕找沈堂聊去!对了,虽然此时直接往韩谦身边派往蛰虎的可能性不大,但承天司依旧要派人盯着叙州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叙州在民生军政等方面,有什么异于别地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时间详细记载传回汴京来!要有可能,你最好亲自跑去叙州看一看……”

    荆振心里暗想,他在承天司都尉府忙得屁股冒烟,没事跑去叙州那偏隅之地做什么?

    荆振心里想归想,却忙不迭的点头应是。

    “韩谦回叙州后,除了赐贱为良、新置两县、广设乡吏等事之外,最近还有什么大的动作没有?”朱裕问道。

    “以鸡鸣寨为中心,于辰水中游两岸新置辰中县,原隶属于辰州洗氏的番民差不多在消藩战事期间就被驱逐干净,即便有些番民被抛下,家里也没有青壮劳力,这使得叙州经营辰中没有什么阻力。三月中上旬,韩谦陆续将**千户、逾四千口从广德府西迁的民众安置到辰中县,再加上之前的三四百户奚氏族人,韩谦算是稳固住对辰中县的控制。辰州刺史洗英应该也是认命了而在杨元溥成功夺得金陵登基、彻底掌握江南东道、江南西道诸州县,并封韩谦黔阳侯之后,叙州外围的势力也都认为韩谦在鲸吞辰水中游的土地后会变得安分守己,对叙州警惕的情绪得以缓解。随着渝州王邕攻陷婺僚人位于黔江两岸的最后一座番寨,打开南接思州的最后障碍,川盐及蜀地出产的其他货物得以进入思州,思州刺史杨行逢又遣其子杨护到叙州见韩谦,一方面是想川蜀盐货经思州转入叙州,另一方面又想着要将之前中断的一批寨奴送入叙州作工,换取钱粮……”

    荆振对《天工匠书》不怎么感兴趣,主要也是天工匠书所载皆是他所陌生的内容,多看两遍便头痛万分,但他对韩谦、对叙州信息的搜集,却都不马虎,当下便说起这几天承天司所汇总的有关叙州的信息,

    “韩谦此时似乎更在意叙州财货能更顺畅的经辰州、业州、思州等地流往外围更远的州县或番夷之地,更在意商道的通畅,要说有什么大的动作,也主要是沿着渠水往南征伐生番,意在加强他对叙州内部的控制,三月中上旬就爆发了两次小规模的战斗,差不多有上千生番被勒令从深山老林里迁到河谷区开垦荒地……”

    “真是一个复杂的人啊。”

    朱裕微微感慨道。

    荆振微微一怔,暗暗琢磨陛下说韩谦复杂,到底复杂在哪里。

    这时候朱裕似乎才想起荆振赶过来,不是他派人召见,问道:“对了,你这会儿出城跑泽园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荆振心里暗想,爷您真是好不容易想得还有正经事要问啊,忙说道:

    “金陵刚有线报传回来韩谦当初离开繁昌时,曾留书给楚帝杨元溥言沈漾、王琳有可能是楚信王杨元演潜派的密谍。之后楚帝杨元溥虽说不追究此事,但沈漾、王琳为避嫌,都告病请辞,最后一个到江州任长史,一个到广德府任知府事。最新消息说王琳在江州自尽身亡,留书自承受王文谦派遣潜伏楚帝杨元溥身边,深感楚帝杨元溥恩义,又自责沈漾受他牵累不得清白,每日自惭不已,唯死以了愧憾得王琳遗书之后,楚帝杨元溥便迫不及待拟旨要召沈漾回楚国中枢、授中书平章事主持国政。此外,楚帝杨元溥除了封韩谦为黔阳侯外,还将选韩道铭之女、郑晖之妹、湖州刺史黄化之女入宫,与蜀主王建女清阳郡主同列贵妃之位。”

    雷九渊这时候从大殿里走出来,听荆振说起金陵最近发生的诸多事,禁不住感慨道:“楚国新帝,却是个厉害人物呢我之前还在想着他要怎么再用沈漾,没想到还有‘自尽留书’一计可用。”

    “他操之过急了,他才十九岁,比谁都有时间,他要是能熬两年再将沈漾调回中枢,我却要承认他是一个不弱的对手。现在嘛,他还是要差些火候啊。”朱裕却是不认可雷九渊的意见,负手说道。

    “陛下为何有此一说?”荆振问道。

    “楚帝这么急着将沈漾召回到身边统领国政,一来是手下无信任之人能用,二来大概是他再也忍受不住有人动不动就绕过他到梁太后那边通风报信,干预政事了吧?”朱裕微微蹙着眉头,猜测说道。

    “楚帝用沈漾统领群相、主持国政,便将除他与楚太后之外的议政之权,主要集中到沈漾的手里,再不济,也阻断其他大臣随意绕过沈漾找楚太后传禀消息的可能;楚帝又将韩道铭之女、郑晖之妹、黄化之女选入后宫为妃,对郑氏内部以及韩李同盟进行分化而用之,我觉得楚帝这次确实是可以终结太后临朝一事了。”荆振说道。

    “可以做而不去做,才叫厉害,”

    朱裕笑道,

    “楚帝夺金陵而继位,之前又有韩谦与谋得退梁、削藩大功,声望之重在楚国也可以说绝非三五大臣所能质疑,又何需担心一妇人能束缚住他的手脚?楚帝夺金陵,从诸州县征调的兵马里,有大量将卒乃是世家宗阀送进来充数的奴婢,他完全可以大赏军功,赐贱为良,然而用金陵附近征没的大量田地安置那些已赐良的奴婢,等在两三年间将这些事情都做完之后,再调沈漾回中枢,请那妇人安分守己留在慈寿宫之内享清福,那才真正称得上根基稳固!他此时急于将沈漾召回来统领群相,虽然能在形式上阻断其他大臣随意跑去跟那妇人通风报信,这也将逼得李普、郑榆、杨致堂等人在其他事情上,不会再轻易妥协!他选韩道铭之女、郑晖之妹、黄化之女为妃,要韩家、郑氏、黄氏效忠于他可以,但想要郑氏、黄氏、韩家将自家的奴婢以及附庸于他们的中小世家宗阀,将奴婢交出来,大概就没有人真就心甘情愿了吧?这时候楚帝迫切想要那妇人安于慈寿宫,诸事便总是要有妥协的,而沈漾不在广德府坐镇,便没有其他人能治得住广德府,诸多隐患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当然了,楚帝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毕竟韩谦很可能并没有将真正的经世致用之术传他!而别人看韩谦善用权谋、善用险计,却不识权谋、险计之下的经营……”

    雷九渊与荆振沉思良久,才问道:

    “针对楚国最新变化,我等要如何应之,又或者说我们坐观其变?”

    “楚帝是个急切的人,他想要那妇人安于慈寿宫,也必然会心切想着进一步建立赫赫武功,展示他有独揽军政的能力,那他或许等不到入秋,大概便会安排兵马清剿安宁宫及徐后残部了吧?”朱裕说道,“我们即便想要坐观其变,也应该要赶在这个秋季之前收复颍州,才有坐观其变的资格。”

    在宋州一役冯延锷被歼灭之后,博王朱?率残部未敢紧守陈州,而往逃往南面与寿州节度使府所辖霍州隔淮河相望的颍州。

    此时决定要彻底收复颍州,便是要歼灭博王朱?的残部,到时候大梁兵马便能直接饮马淮水北岸,寿州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才真正能够随机而变了……

    荆振最关心这事,兴奋的说道:

    “是啊,该将博王擒回汴京了。”

    “博王他啊,回不回汴京都一样。”朱裕这一切声音又变得极其冷冽。

    荆振、雷九渊微微一怔,继而心领神会的应道:“是,臣等明白怎么做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回宫

    安吉祥从叙州传旨回到金陵城的这天,正好赶上册立皇后大典,皇城里忙得团团转,一时间也无人关心安吉祥的行踪。

    杨元溥在登基之前,便已迎娶信昌侯李普之女李瑶为妃,之后又纳蜀主王建之女清阳郡主为侧妃。

    登基后再纳韩道铭之女韩淑惠、郑晖幼妹郑昭、黄化之女黄娥为妃,即便三女与清阳郡主同时册立为妃,照规矩,也不能再单独举办大婚,也只能赶册立皇后大典的这一天,将纳妃之事一起操办了。

    纳清阳郡主为侧妃,之所以在岳阳举行大婚,也主要是清阳郡主乃蜀主王建之女,杨元溥当时还是根基未稳的潭王,更不要说两人的婚事名义上也承载着两国盟姻的期许。

    虽然往返叙州与金陵之间,皆是乘舟船而行,但除了在叙州停了两天,前后超过一个月都住在狭小的舱室里,即便随时能站到甲板上眺望两岸的秀美风景,即便有随行小宦伺候,也是说不出的疲累。

    安吉祥回到宫里,看到从崇文殿、承运殿到长信宫一溜地都热闹非凡,心想陛下今日多半也被繁琐异常的大典搞得疲惫不堪,便想着明天再去崇文殿回禀传旨之事,他先带着两名小宦回到承远殿西侧的班院歇下来。

    虽说在岳阳兵马都还没有攻破内城时,安宁宫及南衙禁军便选择从北城撤出,但守军撤出时在皇城里大肆纵火,致使慈寿宫、承运殿、崇文殿以及宫门南面的枢府等诸部院司损毁严重,留下一地的狼籍与残骸。

    此时距离收复金陵才刚刚过去两个月,即便征用数万军民修复宫室,宫城之内也是满目苍痍,仅是几处最紧要的宫殿修复一新先用起来。

    为宿卫安全作想,杨元溥平日都在崇文殿署理过公务之后,夜里则到之前的郡王府里过夜。

    安吉祥此时所歇下来的班院,紧挨着崇文殿的厢殿,即便屋舍翻修过一遍,但随处还是能看到烧灼的痕迹,一棵生长有上百年的老榆树被大火熏得枝桠发黑,却还有几根粗壮的老枝仍顽强的爆发盎然绿意。

    宫里现在能使唤的人手就极少。

    这时候大多数人又都在长信宫为大典之事忙碌,偌大的班院里,两溜厢房就有小三十间,最初时能住上百名大小侍宦,分三班专为伺候崇文殿的差遣,这时候就留两名老宦值守,也显得格外的冷清。

    金陵事变之前,皇宫之内的侍宦、宫女加起来将近万人。

    事变发生后,先帝身边所用的侍臣以及慈寿宫的侍宦、宫女就被清洗了一遍。

    一部分在先帝身边侍候过的人被直接处死或被关押,有相当一批宫侍被认为不是那么可靠,从而被驱逐出宫。

    安宁宫及南衙禁军残部逃往江北去,也带着一批侍宦、宫女。

    此外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女、侍宦,或年纪老迈,或刚刚入宫还没有调训好规矩,又或身份低微,又或刚刚犯事受罚,都被抛弃留在宫里。

    不过,延佑帝登基后,即便不对这些人进行清洗,也会担心有安宁宫的密谍、刺客混杂其中,不可能将他们留在宫里任用。

    宫宦都遣入将作匠充当工徒,宫女则直接遣散,各令归家。

    最初随延佑帝入宫伺候的侍宦、宫女,仅仅是在潭州及岳阳潭王府里所用的那些人,都还不足百人。

    虽然在金陵事变后最初被驱逐出宫的那一批侍宦、宫女,应该是可靠的,但也需要进行仔细甄别;即便到两个月后的此时,安吉祥回到金陵城,喊来那两个值守的老宦打听,才知道宫里此时所用的人手也不过四五百人而已。

    “师兄,可将你盼回来了!你怎么一回来便躲到这里,没有到陛下及三位新贵人跟前露个脸去?”

    安吉祥叫人搬出一张躺椅,刚想在树荫下闭目养神,好好享受这种在陆地没有晃动的感觉,却听到熟悉而略显尖锐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过来,睁开眼见是陈如意身穿崭新的深绯色官袍走进来。

    虽然知道自己此番回来,在内侍省必得重用,但是看到陈如意先穿上代表四品宦臣的深绯色官袍,安吉祥也禁不住神色一冷。

    内侍省设监一人,从三品,可穿紫衣。

    这些年,他师父张平在陛下身边兢兢业业,守淅川时为救陛下废了一条胳膊不说,削藩战事、金陵战事期间都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出任监军使到第一线参与指挥战事。

    要是陛下是接遗诏登基,宫里还有其他老人在,张平自然不能一步登天,甚至还需要从内承旨、内常侍、少监一步步往上爬,一步步将资历给补全。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宫里忠诚于先帝的老宦,被安宁宫血洗过一遍,忠于安宁宫的老宦倘若没有逃过,也逃不过这边的清算,除了张平之外,谁还有资格能在皇宫之内穿紫衣?

    除了内侍省监之外,宫里的高级官品还有少监二人、内常侍四到六人以及伺候太后、皇后及诸贵妃的宫使,都为从四品、正四品的宦臣。

    虽然王琳之死,乃是他与陈如意亲自出手,为陛下解忧,算是大功一件,但论资历,还轮不到他与陈如意去争那两个少监位子,而宫使多用女吏,看到陈如意此时穿深绯官袍过来,安吉祥心想他应该是抢先一步占去从四品内常侍的一个位子了。

    作为内常侍,有可能协助内侍监管治掖廷、内府、奚官等局,也有可能在陛下、皇后以及太后身边专司伺候之事。

    即便做的都是伺候之事,但安吉祥真正想要伺候的主子,却只有一人。

    那便是陛下。

    想到自己离开金陵到叙州传旨一个多月,陛下身边绝不可能少了贴身的近宦伺候,安吉祥心头便禁不住蒙上一层阴影。

    陈如意见安吉祥脸色骤然一冷,似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冽着嘴阴恻恻的一笑,说道:“你在想什么?我要是能在陛下身边伺候,这时候怎么可能脱得了身过来找你一叙师兄弟相别多日后的情谊?”

    安吉祥心想也是,今日册立皇后大典,又同时纳三女为妃,陛下将一整套仪礼走下来,完全没有脱身的可能,而陈如意真要做了崇文殿的内常侍,其他时候或能有清闲下来的时间,今日却必然要寸步不离的跟在陛下身边才是。

    “我哪里有想什么,只是想着自己这一个多月车船劳顿,刚赶回来一身疲惫,这会儿硬凑到陛下身边去伺候,要有什么闪失,反倒不美了你即便平时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但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闲下来找我唠嗑?”安吉祥眯起眼睛,在躺椅上坐直起来,示意身边伺候的小宦,给陈如意从屋里搬张椅子出来。

    陈如意不动声色坐下来,示意左右青衣小宦都退到一边去,才张口问道:“师兄可还记得你我幼时在扬州城大街上乞食求活的情形?”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九年还是二十年前?我都快记不大住了我就记得我当时七岁,你当时六岁还是七岁来着?”安吉祥内敛精芒的眼睛眯得更小,一时也琢磨不透陈如意选择今天堵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说话也就变得更谨慎。

    “那时候饥不择食、饿得都往嘴里塞土,突然间有个神仙般的美丽女子跑过来,将我们接到富丽堂皇的庄院里养了半年,供给我们吃喝还教我们识字,之后又狠心将咱们的命|根子割掉,没有害疮死掉,才送到师父身边养着我小师兄一岁,将这些往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师兄怎么可能会记不得呢?”陈如意笑着问道。

    “记不得便记不得,我打小便没有你脑子好使唤。”安吉详说道。

    “师兄弟说记不得,大概是不是信任师弟我,又大概是不想回忆当初那座庄院里到底有多少个像你我这样从大街上被收养的孩童,又有多少个你我这样的孩童陆续被送入这大楚皇宫里来吧?”

    “如意你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代表陛下过来问我话?”安吉祥这一刻仿佛是被条毒蛇盯住,叫他不寒而粟,敛住眼里的厉色,盯着陈如意问道。

    “我没有什么意思,陛下早前找我问过这话,我将所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殿下知道,”陈如意说道,“我就怕我记忆有偏差,才来找师兄您核实一下。”

    “……”安吉详哪里会轻易信陈如意的话,说道,“不知道师弟你到底还记得哪些事?”

    “这有一份名单,不知道有没有遗漏!”陈如意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递给安吉祥,说道,“师兄你帮我核对谬误遗漏。”

    安吉祥将信将疑的接过名单端祥起来。

    虽说送入大楚皇宫之后,他与陈如意因为年纪幼小的原因,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只是在张平身边伺候,跟着张平学习拳脚技击之术,学习宫里的规矩以及诸多经史集注,一直以往都跟晚红楼其他潜伏到宫里的弟子没有直接的接触。

    而那段时间跟他们一样,从大街上捡过去收容到庄院养着的二三百名流浪孤儿,大多数人并没有被送入宫里来,但这些年潜伏大楚皇宫之内,安吉祥陆陆续续还是认出至少有九张当年在庄院里出现过的熟悉面孔。

    安吉祥没有声张,也没有尝试去核实什么,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安吉祥端祥陈如意所拟的名单,竟然将他所认出的九个人都列入其中,除此之外甚至还多出一人,可见陈如意这些年也一直都在暗暗观察着一切。

    “我是真记不大得了,经师弟你这一提,宫里的这几个人或许之前真在扬州城外的庄院里见到过面孔。”安吉祥说道。

    “师兄与我去刺杀王琳,留书还沈漾清白,使得陛下能将沈漾调回中枢这事师兄都陪我做了,此时说话还含含糊糊,难道还真指望夫人及太后以后会对我们心慈手软吗?”陈如意盯住安吉祥,神色严厉的问道。

    “既然师弟都将记得的旧事原原本本说给陛下知道了,这时候怎么不在陛下身边伺候?”安吉祥没有那么好唬,心里暗想陈如意真要将神陵司在宫里的布局都交待出来,陛下怎么不将他留在身边贴身使唤,叫他这么重要的日子有闲工夫跑过来截他?

    “陛下另赏了一桩差遣叫我去办。”陈如意从腰间摘下一枚牌子递过去。

    安吉祥接过新铸的铜牌,看上面篆刻着“缙云司左都指挥”等隶书字样。

    “缙云司?”安吉祥微微一怔,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陈如意,心里想要是缙云司乃缙云楼转变而来,韩谦退回叙州之后,那不该是姜获、袁国维两人的一亩三分地吗?陈如意怎么可能插手进去,而且一下子就占据“左都指挥”这个一眼看上去就是最顶尖的一个位子?

    安吉祥心知陛下收复金陵,诸废待兴,每天都可能会新的官爵封赏,每过一天朝堂之上都可能有微妙的变化,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

    姜获、袁国维二人做了什么事情,同时失去陛下的信任?

第四百六十三章 缙云司

    “姜大人、袁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诸事皆无忤逆,我离开一个多月,二位大人做了什么事情,叫陛下决心派师弟你去主持缙云司?”安吉祥眯起眼睛问道。

    “缙云司可不是光我一个人主持,有左都指挥,怎么也得设有一个相应的右都指挥才对啊,” 陈如意笑着说道,“我却是向陛下建议师兄你担任这个右都指挥,陛下虽然当下没有立即吭声,但我还是想着以师兄您的表现及忠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安吉祥没有吭声,因为陈如意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不清楚离开金陵的这一个月里,皇城内外到底又发生那些看上去不起眼却又影响深远的变化。

    “姜大人、袁大人自然是没有做什么事情,惹陛下不高兴,”陈如意笑着说道,“如今他们两人都是内侍省少监,协助咱师父打理宫里的事务,而缙云司也非缙云楼直接转变而来……”

    听陈如意慢腾腾说来,安吉祥才明白围绕缙云楼的归属问题,朝堂之上在过去一个月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年三皇子出宫就府,收编饥民成立龙雀军,除了营伍之内有都指挥使、都虞候、营指挥等直接统领兵将的将领武官归当时的临江侯府节制之外,管理兵户垦种治疫的屯营军府,也是归临江侯府辖管平时的兵户安置管理、兵甲铸造、再到抽丁编伍、轮训轮战等事,都由临江侯府完全负责,这也使得龙雀军彻彻底底的变成当时还是三皇子的陛下私兵。

    之后为刺探消息方便,在韩谦的建议下,侯府新设秘曹左右司专司其事。

    韩谦从军府选拔兵户筹建左司,柴建从晚红楼调弟子筹建右司,但由于晚红楼弟子更擅长潜伏、刺杀等事,拙于日常的侦察、斥候,最终在军府管治下真正得以运转并发挥作用的,也只有韩谦统领的秘曹左司。

    荆襄战事过后,陛下受封临江郡王,秘曹左司迁入郡王府作为藏书阁的缙云楼署理公务。

    韩谦当时以郡王府文学从事率领姜获、袁国维、林海峥等人署理情报搜集、侦察斥候等事务;右司一部分人手也正式并入缙云楼听候调遣。

    无论是削藩战事,还是收复金陵,缙云楼都发挥极大的作用。

    即便韩谦以服丧名义,返回叙州,一部分韩谦培养起来的嫡系,被排斥出缙云楼,但也不能否认缙云楼依旧是大楚之内最为完备、强大的情报刺探、搜集体系。

    不过三皇子在金陵正式登基,之前潭王府的诸多事务,都需要纳入枢密院及六部九寺等正式的朝堂体系之中。

    所谓的情报刺探,军事情报理应归入枢密院职方司,诸州官民有违法乱纪者,也理应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及京兆府搜检弹劾,而不是由一个权力难以节制的密谍机构,将这些事都包过去。

    倘若真要这么做,职方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这些正而八经的大院司将会形同虚设,朝堂也会变得扭曲而怪异。

    故而在郑榆、郑畅、信昌侯李普、豫章郡王杨致堂乃至被救回金陵的溧阳侯杨恩等人,都认为缙云楼已经完成历史使命,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原缙云楼那么多斥候探马以及书办吏员,可以分拆到职方司、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诸司,或入京兆府充任衙吏。

    这么一来,韩谦当初当培养的人手也没有必要再排斥在外去坐冷板凳,完全可以放到诸院司充当基层衙吏,弥补人手不足。

    只要朝堂正式运转起来,三五人是不可能抵抗整个朝堂的意志的。

    杨元溥做了一些妥协,同意军事情报搜捡划入枢密院职方司,也同意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及京兆府各司其职,但坚持新设缙云司,将原本应由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的逆案侦办之事,归入缙云司。

    大楚续承旧制,将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眭、不义及内乱规定为不能进行赦免的重罪,亦称十恶。

    照新的规定,那些谋危社稷、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背逃大楚以及不敬君王的谋逆类大恶罪行,则都由缙云司负责侦办;待缙云司侦办完成之后,再将案子移交三司结案。

    姜获、袁国维之前入职内府司,就净过身,不适合到职方司或大理寺、刑部任职。

    而新的缙云司又不同于以往的缙云楼,即便杨元溥依旧想身边的宦臣执掌其事,却也不想再用姜获、袁国维。

    姜获、袁国维二人升任内侍省少监,杨元溥更属意张平带出来的两个弟子陈如意与安吉祥分别出缙云司的左右都指挥。

    “……”听陈如意解释过一番,安吉祥愣怔了片晌都不知道说什么,他虽然一时间很难准确描述缙云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但无疑会成为陛下掌控皇权、消灭异己的利器。

    不过,他与陈如意皆是晚红楼挑选出来送到师父张平身边养育长大的,他们即便是刺杀王琳,使得沈漾有借口返回中枢,然而再交出一份他们所知道的潜伏于宫中的晚红楼弟子名单,陛下就如此信任的用他们顶替姜获、袁国维执掌缙云司?

    虽然他与陈如意自幼潜伏宫里,对辩别人心这事最是知微识著,这些年跟着张平伺候在陛下身边,东奔西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问题在于他们此时并没有资格执掌如此之重的权柄啊。

    又或者说这正是他与陈如意能够出任缙云司左右都指挥的原因?

    毕竟他们资历尚浅,即便出任左右都指挥,在缙云司里也没有几个嫡系,仅能依附于陛下才有可能比较好的掌握缙云司?

    这样缙云司才会成为陛下真正能掌控的爪牙?

    这便是陛下所说的以弱制强、以卑制尊的道理?

    这一刻,面对唾手可得的大权柄,安吉祥砰然心动也是忐忑难安。

    当然,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当下只是勉强笑道:“往后还是要与师弟你共事,不周之处,还要请师弟多多担待。”

    “安大人,这往后咱们得换称谓才行,”陈如意声音尖锐的笑道,“这往后你们都是效忠陛下,师兄弟之情怕是不能再叙了。”

    安吉祥微微一怔,转念想明白过来,待日后朝堂知道缙云司权柄之大后,即便陛下还信任他们,朝堂里的王公大臣也会非议他们二人师出同门。

    册立皇后大典还没有结束,安吉祥又找陈如意询问这一个多月来金陵城里的变化。

    枢密院不设枢密院使,以信昌侯李普副使兼领参知政事;杨致堂加封寿王,出任诸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是名义上南衙禁军总统帅;陈德出任武德司使兼领殿前检校都指挥使,是名义上的侍卫亲军总统帅;溧阳侯杨恩恢复封爵,以参知政事兼领太府寺、将作监及皇陵使;郑畅执掌御史台;郑榆以参知政事兼领史部尚书;韩道铭以参知政事兼领户部尚书;张潮以参知政事兼领度支司,临晋侯李长风以参知政事兼领工部尚书……

    这些个有资格参与枢密会议的人选,是安吉祥到叙州传旨之时就已经确定下来的。

    而沈漾十日前已正式奉诏回京,以中书门下平章事统领政务,其他加参知政事衔者,皆为副相。

    此外,张蟓遣子张封、杜崇韬遣子杜涛以及坐镇浙南防备的永嘉防御使、左龙武军都指挥使周炳武遣子周南皆入金陵献表觐见新帝。

    杨元溥与政事堂诸公商议决定调永嘉防御使周炳武入朝出任枢密副使,与信昌侯李普同执军政,使顾芝龙顶替周炳武出任永嘉防御使及左龙武军都指挥使,负责浙南对割据闽地的武威军的防备。

    此外又调杜崇韬为舒州刺史加兵部尚书衔,率左武卫军驻守舒州,从西面逼迫为安宁宫叛军所占据的巢州;使郑晖出任南阳防御使,节制邓均襄三州军政,率右龙雀军进驻方城、荆子口防线,负责抵御西线的梁军。

    除了这两项调令外,朝廷暂时没有其他大的动作,就等着周炳武、杜崇韬接受调令后上路赴任。

    这两桩事要是都能不出什么幺蛾子,也就表明荆襄及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及湖南等地的形势彻底稳定下来。

    禁军及侍卫亲军这一个月里新的调整方案也陆续出炉。

    保留左右武卫军的原有编制,继续分别以张蟓、杜崇韬为都指挥使,分别驻守荆州、舒州。

    保留左龙武军编制,使顾芝龙顶替周炳武出任都指挥使,坐镇永嘉,防范割据闽地的武威军。

    编江西招讨军为右龙武军,以寿王世子杨帆为都指挥使,驻金陵西翼的采石城。

    保留左右龙雀军编制,分别以李知诰、郑晖为都指挥使,分别驻金陵城西的宝华山以邓州、襄州、均州。

    重设左右神武军,将邵衡两州及五指岭防线的兵马编为左神武军,以柴建为都指挥使,主要防范南面撤守永州的叛军;将右广德军改编为右神武军,以陈铭升为都指挥使,驻金陵城东南的江乘。

    五牙军水师扩编为左右五牙军,以高承源、范祥为都指挥使分驻江州、金陵。

    以上兵马皆归枢密院辖管,因为枢密院在崇文殿的西南侧,故称南衙禁军,杨致堂作为诸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是南衙禁军名义上的总统帅。

    此外,还编两部侍卫亲军,分别以郭亮、张翰为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守卫,军令皆出自武德司,陈德作为殿前检校都指挥使,是侍卫亲军名义上的总统帅。

    除了地方州营,除开左右武卫军、右龙雀军、左龙武军、左神武军、左五牙军分驻荆州、舒州、襄州、永嘉、邵州、江州等战略要地外,留驻金陵的有左龙雀军、右龙武军、右五牙军、右神武军以及新编的两部侍卫亲军共十万精锐兵马。

    这些军国大事暂时都还跟安吉祥、陈如意无关。

    对他们执掌缙云司影响较大的,就是原缙云楼有一批人手随晚红楼主事徐靖编入枢密院职方司,专司军事情报的搜集。

    还有就是韩谦早年所培养的人手则都分散到京兆府、刑部、大理寺任吏。

    而直接从缙云楼转入缙云司的留用人手,则主要为姜获、袁国维出任掌案执事后所培养也是因此,才要将袁国维、姜获二人调用他任吧?

    了解过这些之后,安吉祥心里也更清楚他与陈如意作为陛下爪牙的存在意义,而他们也必然需要有所表现,才能获得陛下的信任,真正坐稳屁股下的位置。

    在所谓的表现,凭陈如意拿出来的这份名单够份量吗?

    安吉祥对此是深深怀疑的。

    晚红楼及信昌侯府乃是神陵司在江淮的残余势力,这差不多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这些年来也正是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鼎力支持,陛下才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势力,也差不多彻底融入大楚,可以说是忠于大楚的一派势力。

    不要说慈寿宫使吕轻侠、信昌侯李普了,今日新册封的皇后、左龙雀军都指挥使李知诰、左神武军都指挥使柴建、工部侍郎周元以及朱铭升、周数、李冲、李碛以及姚惜水、邓泰、春十三娘等等,哪一个不是跟晚红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便太后、陛下他们本人,也应该说是晚红楼的一份子啊。

    他们现在是要将前些年潜伏宫里的十名弟子检举出来,但陛下看过名单之后,也最多不叫这些人在身边任事,最多都集中到慈寿宫去服侍太后去,难不成还能将他们都关押起来或者杀了不成?

    有什么事情做了,又或者短时间内他们能立什么大功,才能真正获得陛下的信任,坐稳屁股下的位子?

    安吉祥陷入深深的苦思之中……

第四百六十四章 感情深厚

    “安吉祥到叙州传旨,有什么新的消息带回来?”

    清阳今天也正式册立为贵妃,而作为四妃之一的贵妃,地位还在其他三妃之上,但今天的大典是为册立皇后所办,另外三妃(淑妃、德妃、贤妃)又是新嫁女,她好不容易挨到有关她的庆典结束,便心情琐躁的回到长信宫来。

    长信宫乃是宫城内最先修缮好的建筑之一,除了正殿、厢殿、左右班院,总计有六七十间房,目前有宫使、随侍女官、宫女及杂役四十余人听候使唤。

    虽然还远未到人手最充盈的时候,此时却也体现清阳高过其他妃嫔的地位来。

    不过,清阳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满足,回到长信宫,便叫人将长信宫门外的崇福观宫使云朴子接到宫里问话。

    虽说天佑帝不崇尚佛道,但在金陵开国后,还是在长信宫门外的皇城内保留了一座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崇福道观,里面的道士也都是净过身的,方便后宫的妃嫔在皇城内就能礼佛崇道。

    杨元溥在得知云朴子的身份以及当初被吕轻尘、李普逼退的内情之后,便封他为崇福观宫使,主持崇福观事。

    只要清阳郡主有诏,云朴子进出皇宫,还是不用受太大的拘束。

    清阳当然不奢望像哈巴狗般贴到杨元溥身边的安吉祥,会给她传递什么消息,但安吉祥到叙州传旨,乃是延佑帝册封韩谦为黔阳侯以赏其功,仪礼颇重,除了安吉祥从宫里挑选的数名宦臣之外,还有礼部的官员随行。

    不需要通过安吉祥,韩谦回叙州之后的诸多状况,相信很快就会在金陵城里的诸多角落里传开来。

    更何况韩谦老老实实受封,之前的紧张气氛便应该得到消除,而金陵这边的战事也结束有两个月了,清阳都怀疑金陵城的街头,是不是已经又有来自叙州或黔中的商旅出没。

    清阳心情烦躁,将云朴子召到长信宫,便想立刻知道叙州的近况说实话,在知道叙州的近况之后能有什么用,她心里也不清楚。

    清阳以往自信能得杨元溥的宠信,同时又为了避免别人会拿她被劫持的事情说事,因而她也是尽可能帮着杨元溥谋算韩谦,但谁曾想她会在婚约这事上弄巧成拙?

    虽说杨元溥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清阳心里清楚他多半有怀疑自己暗中为韩谦谋事,毕竟不管怎么分析,婚约这事恰到好处的给韩谦提供了一个提前返回叙州的极佳借口。

    要不是她陪哥哥第一次进金陵城之前,前往茅山拜见时,就得到云朴子的指点,她都怀疑云朴子到池州投奔她,这一切都是韩谦安排好的。

    想来想去,只能说韩谦对人心的把握妙到极巅。

    也许在他将王?带入繁昌城的那一刻,便已料到,只要有人猜到杨元溥有留下他的心思,多半会拿他与王?的婚约做文章。

    即便不是她,也会有别人跟杨元溥提及这事;又或者杨元溥他自己也早就想到用这种方式一步步逼韩谦就范。

    她已无暇细究韩谦在整件事上到底是怎么谋算的,她此时更为自己的处境担忧、焦躁。

    如今的皇宫之内,除了太后王婵儿、皇后李瑶外,又多出淑妃、德妃、贤妃三位贵人,出身皆是不凡。

    不提作为陪衬的韩道铭之女,郑晖、黄化都是杨元溥极力拉拢的人。

    郑晖的幼妹郑昭这次入宫册封淑妃,黄化的女儿黄蛾册封德妃,分得的恩泽雨露恐怕都不会在她之下。

    更不要说照旧制,后续还将有九嫔、二十七世妇选入宫中。

    说起来,也是韩谦潜入金陵后,看似一枚极不起眼的闲棋冷子,但眨眼间便叫天旋地转,逆转形势。

    变化来得太急太快,快到前一刻她还满心想着压制住那个本身就不讨杨元溥喜欢的李瑶便能站稳脚,下一刻却已身在大楚皇宫之内,身遭四周站满强敌。

    形势变化之大、之快,叫她此时都还没能适应这短短一年时间里的巨大变化。

    虽然她哥在巴南地区,已经攻下最后一座婺僚人的山寨,黔江水道已开,算是在渝州站稳脚跟,但她哥哥权势再大,也仅仅是异国的长乡侯,在此时已经登上大楚皇位的杨元溥眼里多少有些不够看了。

    作为江东世家宗阀代表人物的黄化,在杨元溥眼里,就绝对要比她哥哥要更重要一些。

    更不要说郑晖不仅是荆襄世家宗阀的代表人物,不要谁这些年在杨元溥身边立下赦赦战功,也忠心耿耿,更是郑氏内部能制衡郑榆、郑畅、郑兴玄等人的关键筹码,重要性更是在黄化之上。

    更何况她作为异国的郡主,杨元溥本来就不应该太过宠幸于她。

    即便她这些年有些反应,像是孕吐,女人那事也快有两个月没来了,但她心里也没有太多的高兴。

    毕竟她作为异国郡主,即便有子嗣生养,即便生养是长子,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也会远远其他妃嫔所生的子嗣后面除非杨元溥仅有她生养的长子,没有其他子嗣,但是这可能吗?

    又或者照最初的打算,她就应该老老实实沦落成蜀国联络大楚的一枚棋子。

    只是,她真的甘心吗?

    “从叙州回来的人,老道还没能接触到,但船队进水关时,老道闲来无事,带着两个徒儿登栖云山,看到有四艘新造的大型快帆战船在城外直接叫水师派人接收过去这种看上去载量要超过四千石的大型战船,目前仅有叙州能造,想必是传旨官从叙州直接带回来的,”云朴子说道,“而看那四艘船吃水极深,想必在叙州时就载满货物回金陵来……”

    五牙军水师想要恢复元气,并扩编为左右两部,绝不仅仅缺四艘大型战船,更不要说金陵城要进行近乎重建般的修缮、城内外有大量的饥民需要进行赈济,投入的粮秣物资更是一个恐怖的数字。

    不过,传旨官能从叙州带回战船及上万石的紧缺物资,哪怕以后要用赏赐的形式返回叙州的这次进贡,但也在一定程度也表现出韩谦温顺谦卑的姿态……

    清阳心里暗想,倘若杨元溥与韩谦之间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那她在婚约这事受到猜忌才有可能减弱,她才有可能为自己稍稍做些辩解而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讲,韩谦只要回到叙州能安分守己,总是好过师徒二人搞得血腥遍地!

    清阳心里暗暗琢磨着,不知道杨元溥的心态会不会因此发生些微妙的转变?

    “今日册封大喜,贵妃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云朴子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什么喜不喜的,难不成得封贵妃,就该高兴了?”清阳幽幽说道,“我这几天正读前朝国史,有名有姓得封贵妃者,前朝总计有三十五人,最终能得善终者仅十八人。云道长,你觉得我作为一个远嫁大楚、无依无靠的异乡郡主,即便是得封贵妃,就应该很值得高兴吗?”

    作为前朝孤老遗臣,又是出身宫禁的宦臣,云朴子对前朝宫禁之事最为熟悉。

    不仅仅贵妃,进入权力斗争核心的后妃,都有近一半人未得善终,而她们被废或者被杀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年老色衰,也不在于没有子嗣,主要看参与朝堂斗争的胜负。

    不论是为自身或家族的切身利益,或主动或被动卷入朝堂之争,成者安享荣华富贵,败者或身居冷宫,或削发为尼,或失去身家性命。即便还有相当多的后妃并没有参与朝堂之事,却也无辜沦为朝堂斗争的牺牲品。

    即便是贵为皇后,前朝也总计有二十九位,其中六人死于政敌毒手,两人死于争宠,一人失踪,一人自杀,一人获罪赐死,两人被废幽禁至死,不得善终的比例也超过四成。

    清阳郡主此时的惴惴难安、惶惶终日,云朴子也颇为感慨,说道:“陛下这段时间都到以前的郡王府宿夜,老道听说李皇后却也时常过去陪寝。”

    “李瑶十二岁就嫁给陛下,风风雨雨五六年,感情深厚也正常。再说了,十二岁的女娃子不懂风情,现在都十七八岁了,还不知道讨好男人啊?再说她长得也不差,总比今天纳入宫里的三个歪瓜裂枣强多了。”清阳有些丧气的说道。

    云朴子说道:“说来奇怪,老道听说起初乃是信昌侯李普并不得陛下欢心,连累李皇后也不怎么得宠幸,娘娘就没有细想,陛下与李皇后的感情怎么又突然变得深厚了呢?”

    “……”清阳看向云朴子,问道,“朝堂之上是有什么微妙变化不成?”

    进入金陵城、住进皇宫大内之后,她要比在岳阳里更不得自由。

    虽然她在长信宫的几名随侍女官,都是从蜀都带过来、可以信任的老人,但现在规矩重了,不要说出皇城了,连皇宫都不得随意出入。

    而除了在岳阳时用惯了七八名宫女,此时长信宫里其他新增的四十多宫女、杂役都是内侍省选派过来伺候的。

    彼此都小心翼翼的,都怕说了什么犯忌惮的话,清阳这段时间都没有怎么见到杨元溥的面,除了云朴子这么一个消息源外,自然也不是很清楚朝堂上有什么新的变化。

    “信昌侯爷此时也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两个儿子、一个女婿、一个养子、两个侄子,要么是军中的中流砥柱,要么是军中的后起之秀,女儿现在又是当朝皇后,只要能生养男丁,九成九是太子人选他要是没有其他什么野心,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云朴子说道,“我听说在决定沈漾的去留问题时,即便有王琳的遗书,太后与郡王爷以及郑榆、郑畅几位大人都是有所犹豫的,溧阳侯甚至直接建议叫沈漾在广德多留两年,等广德二三十万妇孺安置后再将沈漾调回中枢任相,最后是信昌侯爷支持陛下现在就将沈漾调入金陵执掌宰府之事。”

    清阳却是不知这事,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与早年支持杨元溥的诸多内情,她是清楚的。

    不管李普早年随其兄李遇南征北战,还是金陵事变后他被信王算计致使桃坞集兵户损失惨重之后又毫无反抗余力的被韩谦夺走兵权,这些都说明李普在统兵治军诸事是有缺陷的,也限制住李普个人的声望。

    能力低有能力低的好处,杨元溥也就无需对自己的岳丈李普太过忌惮他会有什么过份的野心。

    另外,李普多多少少也有自知之明。

    在组建右广德军时,李普就将都指挥使的位子让给顾芝龙,而自己甘居其后,以广德军制置副使兼领宣州刺史甘愿给韩谦他们担当副手、负责协调宣饶歙三州的钱粮事务。

    这就极大缓解了杨元溥与李普因早期矛盾而导致的紧张关系。

    在沈漾的问题上,李普站出来支持杨元溥,实际上是在杨元溥与太后之间选择了杨元溥,这也就难怪杨元溥与李瑶这段时间“感情深厚”了。

    只是想通这节,更叫清阳气郁,多少有些可怜巴巴的盯住云朴子问道:“云道长可有什么教我?”

    “陛下出宫就府最初的两三年间,韩谦陪侍左右,授以权谋,陛下叫王琳‘自尽留书’,又组建缙云司,以兴诏狱,可见陛下甚得韩谦这方面的真传;这或许也是陛下最忌惮韩谦的地方,”云朴子说道,“我这些日子也屡屡反思,郡主伺候陛下身侧,倘若以权谋佐之,成之未必能居功,不成反遭犯忌,而陛下少年便有大志,也非沉溺美色之人,思来思云,陛下经世致用之学有所欠缺,贵妃倘若能在这方面多花些水磨工夫,或许会有些效用。”

    “经世致用?”清阳冷哼一声,泄气的说道,“这四个字说起容易,但满朝文武有几人能当得了这四个字,云道长你未免对我期待太高了吧?难不成云道长你能不时进宫来向我传授经世致用之学,叫我能提高眼界与见识?”

    “我今日到李知诰将军府上拜访,讨来一本书,娘娘闲来无事可以读一读。”云朴子从宽大的袍袖取出《天工匠书》增补篇,放到几案上。

    “这真是从李知诰那里拿过来的?”清阳瞥了一眼那厚达两寸有余的书册,狐疑的打量着云朴子。

    “云老道不敢欺瞒娘娘。”云朴子说道。

    “信昌侯与陛下都冰释其嫌了,李知诰与信昌侯乃是养父子,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清阳知道当年的内情,自然不是那么好唬骗,这时候盯着云朴子的脸继续追问道。

    信昌侯李普早年与杨元溥的矛盾,最主要就是试图全方面的将杨元溥当成傀儡控制,这事张平、柴建、李冲、姚惜水等人都在吕轻侠与李普的指挥下直接卷了进去。

    当时也是韩谦联合李知诰,趁柴建、李冲等不备,强行解散掉当时基层武官都有信昌侯府私兵及晚红楼弟子充任的侍卫营,另行从桃坞集兵户之中选拨良家子,在沈漾的主持新组建了忠于杨元溥个人的侍卫营。

    这也是李知诰与信昌侯府从此分道扬镳的根源。

    不过,杨元溥与信昌侯李普都冰释前嫌,不再追究旧事,也在皇宫大内用张平执掌内侍省,李知诰与信昌侯即便不提养育恩情,又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想着通过云朴子结识自己?

    清阳有时候是有些偏执,但不意味着她蠢。

    “李将军与信昌侯爷现在是没有什么一定迈不过去的坎,”面对清阳咄咄逼人的凌厉眼神,云朴子淡然说道,“但问题在于,李将军此时跑上门磕两个头认错,与信昌侯爷父子俩重续恩义的话,对李将军可没有什么好处啊贵妃,你想想看,陛下再信任信昌侯爷,南衙禁军、武德司侍卫亲军十四路兵马、十四位都指挥使,除是信昌侯爷担任枢密副不说,有三位都是信昌侯府嫡系,在军中影响力未免太大了一些。更不要说李秀、周数、高隆、苗勇、邓泰、周元、文瑞临、李碛等将臣,即便是信昌侯府与太后及晚红楼那边分道扬镳,也都是会站到信昌侯爷这边的嫡系……我觉得站在陛下的角度,多半是不希望看到李将军与信昌侯爷冰释前嫌,倘若李将军真要跑到信昌侯爷跟前磕头认错,陛下也只能将李将军调到其他位子予以重任。而站在信昌侯爷的立场,他膝前二子李冲、李碛皆有干才,他也大概更希望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更有出息吧?”

    “……”清阳沉默着看着庭院里的芙蓉花,没有作声。

    云朴子继续说道:“李将军与信昌侯爷重续父子之情,看似水到渠成之事,但贵妃站在李将军的立场上,这父子之情要不要重续?”

    “这份厚礼,我收下便是,”清阳这时候才将《天工匠书》增补篇从桌上拿起来,随手翻看了十数页,问道,“要是陛下问起这事,我该怎么应之?毕竟这里面的东西,主要也是传自叙州吧?”

    “倘若陛下有注意到,又或者娘娘直接进献给陛下,都没有什么问题《天工匠书》初本是出自叙州,但增补篇乃是李将军与麾下的书办谋事研读天工匠书有所感悟,翻找以往的将作书册增补进去的。”云朴子说道。

    清阳心想杨元溥即便与李普冰释前嫌,但也应该更希望看到李知诰彻底脱离信昌侯府自立门户;而李知诰也应该是希望通过她将这本《天工匠书》增补篇进献上去,以表明这点吧?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盯住云朴子,狐疑的问道:“李将军可有许云道长什么好处?”

    “云老道存在的价值,大概也就多结识几个贵人。”云朴子也不否认,却也不说到底得了什么好处,只是含糊的笑着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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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