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天子之权
云朴子从长信宫出来,走过院墙与高耸宫城城墙间的夹道,星夜被两侧高墙挤成一条长窄的暗河,似倒映着天庭的灯火。
今日乃是册立皇后大典,情形比较特殊,宫城门到这时候还没有关闭,走出崇阳门是一道石铺长街,
崇福观位于长街的西头,再过去就出皇城的崇礼门。
这里属于皇城的范围。
皇城也分南北片,南片主要是三省六部九寺、代表朝堂的衙署。
而除了大多数的侍宦、宫女,生活之所主要集中在宫城与皇城之间的北片街巷里外,统领侍卫亲军负责皇城守卫的武德司、负责宫城妃嫔生活起居内侍省、太庙以及新设的缙云司等也主要在北片。
因此,这才是大楚“南衙”、“北衙”称谓的来源。
此时皇宫之内已经不再有丝竹之声传来,说明册立大典已经进入尾声。
云朴子与一队巡街的宿卫将卒错身而过,距离崇福宫还有百余步,突然从街旁树下的暗影走出一个人,吓了他一跳。
借着远处的气死风灯,看清楚来人的面孔,云朴子捂着吓得砰砰乱跳的心脏,说道:“姚姑娘来无影去无踪,要是再这么下去,云老道迟早有一天会被你生生吓死。”
“长信宫那位可是答应将《天工匠书》增补篇,递给陛下?”姚惜水露了一下身形,但随后又将身子缩回到暗影里说话。
“常言道欲速则不达,”云朴子神神叨叨的说道,“婚约之事已经叫郡主对老道有所怀疑,我这次又岂能直接建议郡主将书递到陛下跟前?我只是将书交给郡主,是否要将书递到陛下跟前,我也有提及,但也只能轻描淡写的提一句。不过,此时的陛下今非昔比,也不是那么好欺的,姚姑娘切莫以为一本书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真想陛下任李将军为统帅率军渡江北上,与杜崇韬夹攻寿州,就不能操之过急啊,也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郡主身上,要各个方面都做些水磨工夫才成。”
“这个我们自然清楚,也有不遗余力在做,请云道长放心。”姚惜水微微敛身,算是对云朴子行了一礼,继而便往巷道的另一头走去,似乎从未与云朴子见过面一般。
从巷道出来,往西拐两条巷子乃是姚惜水在皇城内的住处,途中会经过新设缙云司的衙署。
姚惜水喜欢藏身在阴影里,即便从缙云司前路过,也是尽可能走树荫遮出的阴影里,暗中打量有十数绯衣甲卒守卫的缙云司大门。
缙云司除了要用陈如意、安吉祥二人为左右都指挥,用姜获、袁国维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人手外,还从侍卫亲军里调了一批当年在襄州城时被挑选到杨元溥身边任亲卫的青年武官担任掌案、司吏。
杨元溥以王琳“自尽留书”调沈漾回中枢以及新设缙云司以掌侦办逆案之权,这两件事还真是叫姚惜水多少有些措手不及,细思过后更是倍感头痛,难以想象当年那个脸色苍白、身体孱弱的少年,竟然也有如此“狰狞”的一面。
又或许近两年他们过于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人的身上,忘却那个自幼挣扎在安宁宫阴影之下的少年,也在默默成长着。
姚惜水想起当年在襄州城,韩谦拉拢大哥助杨元溥撤换亲卫之后,曾给杨元溥讲解《唐睢不辱使命》一文时所说过的话,说什么天子之位在五步之外、千里之内。
不知道杨元溥当时是不是就已经真正领会韩谦的这番话,又或者是天佑帝死于安宁宫之手叫他的感受更加深入骨髓,但从他近期诸多动作来看,他此时应是真正明白了这些道理,才会想着用缙云司这样的密谍机构去掌握五步内之事。
当然,姚惜水也能猜到缙云司的组建之法极可能便是韩谦传授。
毕竟缙云司跟缙云楼还是不同。
缙云楼主要还是负责军事情报的收集,缙云司却要在国朝律制的框架之下,与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进行如此严格而精准的分权,必须与朝堂体系是契合的,不起冲突的。
只有这样,除了能叫诸王公大臣无话可说外,更重要的才能使大楚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运转下去,而不是成为妨碍。
但杨元溥又同时要确保缙云司能成为受他直接掌控及确切管用的耳目与爪牙。
这里面的曲折复杂,不是随随便便谁就能考虑周详的。
所以韩谦才会在金陵城攻陷之前,就迫不及待的躲到千里之外叙州去的吧?
“五步之内、千里之外?”
姚惜水暗暗琢磨着她曾听韩谦提及的这两个词,忍不住心想韩谦传授杨元溥这些的时候,难不成就想着借杨元溥之手来限制、对付他们?
毕竟她们最擅长的也是五步内之事啊。
如此看来,这次必须要叫大哥争取到率部渡江进剿寿州的机会。
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大哥目前是受杨元溥的信任不假,但正因为受信任,杨元溥反倒更有可能叫大哥率左龙雀军协同侍卫亲军留守金陵,而另外从金陵调派其他兵马一起交由杜崇韬节制,由杜崇韬总统率负责对安宁宫残部最后的进剿。
这样的话,杨元溥并不用担心杜崇韬会霸占住兵权不放,也体现出他对杜崇韬的信任。
在剿灭安宁宫残部之后,他再将杜崇韬调入中枢,委以枢密副使或兵部尚书的重任,相信杜崇韬也不会拒绝。
倘若是这样的话,他们眼前的道路就会变得黯然无光。
毕竟大哥留守金陵,没有办法对左龙雀军进行全面的控制跟渗透。
左龙雀军大部分将领、武官以及绝大部分的兵卒,都还是忠于大楚的;何况杨元溥设立缙云司,就是要进一步加强对禁军、侍卫亲军以及朝堂百官的直接控制。
而等到哪一天,杨元溥觉得大哥在左龙雀军都指挥使的位子坐了太久,一纸调命将大哥安排到其他的职务上,他们甚至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清阳郡主这条线并不能寄以太多的希望,此外还有什么办法悄无声息的影响到杨元溥,叫他决定委任大哥率部渡江进剿安宁宫残部?
走到起居的院子里,看到夫人在春十三娘的陪同下,坐在院子里叫两名宫女轻捶腰背,似今日陪着太后参加大典坚持到这时才歇下,真是累着了。
姚惜水叫宫女退下去,她亲自帮夫人捶背,将一路上她所思虑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即便通过清阳郡主,叫杨元溥相信大哥有彻底脱离信昌侯府的决心,也未必是大哥率军渡江进剿寿州……”
“倘若在杨元溥的心里,杜崇韬不适合作为进剿安宁宫的总统帅,知诰的机会便就能大许多。”吕轻侠轻描淡写的说道。
“……”姚惜水纠结的心思豁然开朗起来。
杜崇韬正率部移驻舒州,而舒州就在池州的江对岸,距离金陵也就三四百里。
在朝堂很多大臣的眼里,倘若对杜崇韬真不放心,那就直接将杜崇韬调入金陵任兵部尚书,而不主张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在金陵都能直接干涉、协调战事的范围内,再用一人去制衡杜崇韬。
甚至很多人都不建议两路出兵,而是主张直接将援兵增派到舒州,从西面进攻巢州,只要占据巢州,巢州以东、与金陵隔江相望的滁州,也就将不战而下。
想要叫大哥获得统兵的机会,她们确实应该转变思路,在杜崇韬身上做文章。
或者可能先梳理攻陷金陵里所收俘叛将降吏的名单,看里面有没有人跟杜崇韬有较深的牵涉,又或者可以在杜崇韬遣派到金陵觐见杨元溥的儿子杜涛身上做文章,或者查一查杜崇韬与楚州没有牵扯、与叙州有无牵扯。
姚惜水思路一下子打开来,觉得在杜崇韬身上有太多的文章及手脚可做,何况杨元溥对杜崇韬本来就没有多少信任,她们甚至可以放出些消息,去惊吓惊吓杜崇韬……
第四百六十六章 韩府
韩府在金陵战事期间算是保存相对完好的,仅仅被叛军征用作营房。
除了肮脏些、不少门窗有所破损,主要建筑都大体保存完好,经过收拾,便焕然一新。
虽然今日宫里举办的是册立皇后大典,但韩府今日有女入宫,册封为地位仅稍逊于贵妃的叔妃,于韩府而言,今日是真正的大喜之日。
金陵物资紧缺,韩家一个月前就派人到杭州、湖州采购绫罗绸缎喜烛金银器等物。
今日韩府里里外外的二三百盏灯笼都是用红绸扎制。
里外院墙都重新抹过白灰,门窗修缮过后也重新刷过漆。
庭院里外也细细撒了一层细砂。
大量被损毁的珍木异草,也都重新从别地移种过来,甚至还捉来两头小鹿、两只锦鸡,放养到明居堂后面的园子里以示瑞幸;清理过后的浅池也放养新的锦鲤。
皇家聘礼昨日便送上门来,满满当当上百箱物件摆满半条街,今日一早刚出任内侍省少监的姜获便带着宗正寺及礼部的官员登门宣旨,对韩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有赏赐,然后才将淑妃接去宫里。
虽然韩府今日也办喜宴,但韩道铭、韩道昌以及品秩勉强能在大朝会时得列朝班的韩钧,陪着陛下登基后得封广良侯的老爷子韩文焕先去宫里参加皇后册立大典。
也就情况稍稍特殊一些,得到杨元溥的特许,韩老爷子以及韩道铭、韩道昌在参加过最主要的典礼之后,便得以赶在天黑之前回去与今日到韩府参加喜宴的宾朋应酬。
除老爷子得封县侯外,韩道铭以参知政事兼领户部尚书,不仅执掌户部,也是正而八经能参议枢密会议的诸相之一。
今日之韩府,是正而八经的宰相门庭, 而韩府有女入宫,不同于地位更低的九嫔、二十七世妇,韩道铭也有资格称得上国丈爷,这便是双重的富贵与显赫。
韩文焕在宫里站到大半天,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回到府里便没有去应酬宾朋,而是先回内宅休息,想躺下来歇息,却又完全没有睡意,叫丫鬟扶他起来,坐在院子里看角落里一丛迎春花嫩黄的花蕊在这初夏时节已经开始凋落。
“祖父……”
韩文焕转回身见是韩成蒙站在院门口相唤。
“你怎么不在前院陪宾客?”韩文焕问道。
“到叙州传旨的官员今日回京了,韩东也随船到金陵来,刚送了一份贺礼过来便要离开,孙儿想祖父或许想见一见叙州来人,便暂时留住他,过来问祖父一声。”韩成蒙说道。
“嗯嗯。”韩文焕颇为欣慰看了韩成蒙一眼,叫他将叙州来人请到内宅说说话。
片晌过后,韩成蒙领着韩东及另外两个健硕青年过来。
韩东身穿褐色便服,二十六七岁的年龄,唇上留了一撇短髭,叫他看上去文雅、成熟,难以想象四五年前他在韩府仅是一个低级奴婢,还是得其叔父韩老山资助,才读了两三年的私塾,粗习些笔墨。
而韩东身后两名健硕青年都身穿革甲及褐色兵服,一看就知道是叙州的武官,但其中一人看脸也不面生,韩文焕记得这个青年当初在郎溪,是在韩谦身边那个叫韩东虎的侍卫或者另的什么武官。
韩东这次是代表叙州到金陵来,有叙州武官护随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韩老山他身体还行啊,你爹娘到叙州后还住得惯啊?”韩文焕将韩东拉到和边坐下,絮絮叨叨的问起家长里短来,他还记得韩东是韩老山的侄子,后来过继到韩老山的膝下,但之后又将原本是韩府奴婢的他爹、他娘及兄弟姊妹多人都赎买为良,然后接到叙州去了。
“我爹身子骨还行,这次本也想着来金陵看望老侯爷您,大人担心他的身体不能支撑得住,没有准许,我从辰中出身,他还是抱怨大人小看他的身子骨我伯父、伯娘到叙州闲不住,说我既然过继给爹爹,他们便要在叙州给弟弟挣一份家私出来,他们在黔阳安家,开了一家店铺做些小买卖。”韩东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说起他家里在叙州的状况。照当世的规矩,他过继到韩老山膝下当嗣子,便要喊韩老山为爹,喊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伯父。
韩东此时在冯翊所负责的礼曹及驿传司任佐吏,主要也是接替退休养老的韩老山,代表内府处理一些事务。
韩谦接受黔阳侯的册封,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作为大楚国治下的叙州,照规矩都对册立皇后大典及纳妃等事进贡献礼。
冯翊作为叙州专司其事的礼曹参军,与韩东带着韩东虎等人随传旨官到金陵城来,便是代表韩谦及叙州进献贡礼的。
当然,叙州对金陵都摆出谦卑的姿态,戏当然要演全套,冯翊便着韩东也往韩府这边送一份贺礼过来冯翊知道他们不会受到待见,他索性都没有亲自过来,省得受脸色看。
虽然贺礼是叙州特产的十多匹药斑布,值不了多少钱,但也代表叙州的一份“心意”不是?
韩文焕也就拉韩东东扯西扯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等韩东再次告辞,也不再挽留他在府里用宴,而是叫韩成蒙送韩东他们出府去。
过了片晌,送韩东他们离开的韩成蒙走回来,看到老爷子韩文焕站在庭院里,看着池塘里游动的锦鲤出神,小声问道:“陛下对叙州的戒心,这次总该有所缓解了吧?”
韩文焕侧头看了这个不是嫡出的孙子一眼,问道:“你怎么看韩谦?”
“韩谦其才,无人能及,或许如此才遭陛下猜忌,何况还有传言说韩谦与陛下二人其实早就知道先帝的性命受安宁宫的威胁,是陛下决意隐瞒此事,”韩成蒙说道,“岂不管这些幕后散播这些传言的人自有用意,但事实真相或许就是如此?”
“韩谦数次将韩家当成棋子戏弄,你就没有想法?”韩文焕问道,似有想起什么事情来,说道,“哦,我与你二叔去见宣城招揽顾芝龙,可是真不知道韩谦用意是引顾芝龙出去,以便他进攻郎溪,这个跟对外面所讲可不一样哦。”
“孙儿猜想也是如此,祖父知悉此事会义无反顾,但二叔及韩钧不是这样的人,”韩成蒙说道,“至于韩家几次成为韩谦手里的棋子,说来是令人心难平,但也总比当初跟着安宁宫、跟着太子一条道走到黑要强啊!”
“你自己想明白这些的?”韩文焕问道。
“为小妹入宫之事,维阎这几天也回金陵,我与他关系最好,喝酒时瞎琢磨的,”韩成蒙说道,“照道理来说,韩谦封侯,小妹也入宫为妃,有些事情应该消停了,但我与维阎总感觉不大踏实,又怕找父亲说这些会被训斥,便想着问问祖父您的想法。”
“真要能这样,那是极好的,但是你与维阎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韩文焕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想想看,要是陛下与韩谦相安无事了,陛下此时磨刀霍霍,哪些人会难受?就算是为了自己安定,朝中也有些不希望陛下与韩谦相安无事啊?别人不想陛下与韩谦相安无事,又拿远在叙州的韩谦没辙,但不意味着他们完全没有办法可想。陛下这次将沈漾调回中枢了,但政事堂议来议去,竟是叫尚文盛去顶替沈漾去广德府任知府事,便是不安好心啊……”
韩成蒙心里当然清楚金陵战事的关键转折点,便是韩谦在桃坞集兵户残部以及叙州武官团队基础上、招募奴婢组建的赤山军的强势崛起,两战不仅令顾芝龙等宣州宗阀屈服,也将一时间兵锋极盛的楚州军彻底压制在界岭山以北,也从而逆转到江西、浙东世家宗阀的观望态度。
韩谦交出兵权之后,经赤山军改编的左广德军,虽然在基层武官抽调随韩谦返回叙州,普通将卒拆散分编入诸军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但作为集中安置赤山军将卒家小的广德、郎溪、安吉三县,依旧不可否认韩谦在那里存在着无人难以取代的影响力。
而尚文盛作为溧水尚氏的家主,在金陵事变前官至六部郎中,在朝堂诸臣里并不算特别突出;金陵事变之后,尚文盛被迫向安宁宫屈服,作了太孙杨汾的“太子傅”,但他一直对安宁宫不满,而暗中与杨恩有联络。
收复金陵之后,尚文盛与长子又成功策反监管他们渡江的将卒投奔南岸,不仅与其次子尚仲文团聚,也在金陵得到留任。
然而赤山军崛起于浮玉山北麓,除了袭毁溧阳城外,最关键的一战是攻陷尚家堡。尚文盛的次子尚仲杰也是侥幸早一步逃亡,才活下性命,但死在赤山军手里的尚氏族人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
不管韩谦之前做出的姿态有多高,但只要陛下心里对韩谦心存疑惑,政事堂诸公决定用尚文盛去广德府任知府事,意味就很值得玩味。
韩文焕继续说道:“虽然尚文盛未必会愚蠢到甘愿被别人利用,但他们一次不成,不收手,下一次的目标选择哪里?”
“我们韩家?”韩成蒙倒吸一口凉气说道。
“也不一定就是我们韩家,但他们不会轻易收手就是了。你爹、你二叔都能小心,但是留在金陵为宫不敢去外地的韩钧、韩端以及刚刚入宫的淑惠,还是太雏嫩了,太容易被人搞手脚了,”韩文焕眉头在这一刻皱得极紧,跟韩成蒙说道,“这次事了之后,你与维阎尽可能将妻儿都带出金陵,以后能不要回来,尽可能不要回来!真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安排人第一个给你们传消息的……”
“……”韩成蒙震惊在那里,他与妹夫乔维阎是总感觉不够踏实,觉得事情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但也没有在老爷子眼里,韩家当前所面临的形势,会严峻需要当下就必须筹谋避免覆巢之祸的地步。
第四百六十七章 出走
韩谦退回叙州最为彻底,即便攻陷金陵后,有司想着将兰亭巷、靠山巷的宅院重新归还他名下,但他没有派人过来接收。
冯翊、韩东这次过来,与其他州县进献贡礼受礼部接待不同,而是带着人直接住到鸿胪寺所属的驿馆里,享受的是羁縻州番使的待遇。
一栋独院位于驿馆的西南角,也正临着石塘河,冯翊也是参加过册立皇后大典刚刚回来,他站在院门外的小码头前,看着河水倒映的圆月,被荡漾波浪搅得支离破碎。
韩东在韩东虎等人的护随下回到驿馆,冯翊笑着说道:“眼巴巴送贺礼过去,看来也没有捞到一席酒喝不过,你们也别恼,我等正你们回去,好带你们一起去菜子园喝酒。你们莫听得这菜子园名字俗,但烧的菜羹却是金陵一绝,梅子酒虽然不及荡雁春,却是夏夜最合饮的酒。你们嘴巴要是能守得紧,不回叙州胡说八道,我还可带你们去听曲……”
“我去府上送贺礼,老太爷将我喊过来,问了一些里短家长的话,但看得老太爷并没有因为小小姐入宫为妃就有欣喜,相反心里有所担忧。”韩东可远没有冯翊这么洒脱,也不忙着找地方喝酒,先聊起正事来。
“韩家小姐姿色平平,却有着十足的小姐脾气,杨元溥即使有招揽的心思,对韩家小姐也不会有什么兴趣。你们说韩家小姐有可能不使些小性子?此一忧也,”冯翊说道,“再说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退到叙州,真就能太平无事了?当然了,我们是无需太担心什么,别人想咬我们,还要他们的嘴巴能够得站才行啊,但韩家不行啊!韩文焕担忧,就是他还没有老糊涂啊!”
冯翊对韩谦也是直呼其名,所以也不要指望他对韩老爷子有太多的敬意。
“我总担心金陵不会太平静,要不要派人出去打探消息?”韩东问道。
“肯定不会太平,怎么可能会太平呢?但就算不太平,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怕我们身后的尾巴不够多啊?”冯翊挥挥手催促道,“走走走,我们喝酒,韩谦都说了我们这次到金陵只负责吃喝玩乐,放心的玩、大胆的吃,这往后公款吃喝玩乐的机会可不多了韩谦那抠门的家伙,手是越抓越紧了……”
韩东苦笑一番,吩咐韩东虎将几名随行武官都喊过来,陪他们一起出去找酒楼喝酒去,享受一下金陵内城已经初步恢复繁盛的夏夜。
他们走去冯翊推荐的菜子园酒楼。
菜子园的临街前院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没有毁于战火,今日借册立皇后大典,全城解除宵禁,酒楼也是人头攘攘,异常的热闹。
在进酒楼时,韩东虎意外遇到个同乡,是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衣着普通,但腰挎长刀,身姿挺拔,颇为不俗。
冯翊、韩东他们先进酒楼,留韩东虎与同乡在酒楼临街叙旧,过了一会儿才看到韩东虎阴翳的走上酒楼来。
冯翊与韩东正透过酒楼窗户空隙,看他们今日中午住进驿馆就如影随形的两个小尾巴,转过头看到韩东虎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刚刚听同乡以往一个颇为相知的故知最近病逝了。”韩东虎说道。
“这世道,能死在床榻之上,这命也不算太坏。节哀吧。”冯翊安慰韩东虎拍了拍他肩头说道。
“……”韩东虎一笑,继而稍稍振作神色,陪着冯翊一行人在酒楼里吃酒,直到月至中天才结帐返回驿馆。
冯翊带着微熏的醉意睡下,还在睡梦里听到急促的叩门声,睁开眼看蒙纸的窗户外才刚刚有青色晨曦透进来,看时辰才是拂晓时分,带着迷糊的睡意等了片晌,见叩门声不休,才不情不愿的张口问道:“谁啊?”
“是我。”韩东在门外说道。
冯翊爬起来打开房门,就见韩东手里捏着一封书函,一脸惶急的直接推开门走进屋来,压低声音说道:“韩东虎这混帐半夜跑了?”
“跑了,他跑什么,他跑哪里去了?”冯翊莫名其妙的问道,“昨天夜里还好好一起喝酒到月至中天,韩东虎跑哪里去,是不是城里有他的相好,偷偷摸摸出去爬人家闺房里被抓住了?哈哈,这个可真惨了,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回来,咱们也没有办法替他申冤啊,谁叫他没事去睡人家的小媳妇了?对了,我听说他以前就跟谁家的小媳妇有一腿?”
见冯翊竟然还来兴致,韩东气急败坏的将信塞他手里:
“你看他留下来的信。”
“还知道留信才走,还算有些良心这字也太他娘丑了,鬼都不认识”一边接过信看,一边说道,很快语气也随之一变,“啊,这孙子的老相好被尚家的二公子活活打死了,这孙子想去干什么?殉情,还是说他要为一个被尚家打死的小娘们,就要去杀人泄愤?这孙子,这孙子,这次真是要害死我们啊,这孙子除了这封信,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冯翊看过信也是急得直跺脚,但他要比韩东冷静些,要韩东暂时不要惊动其他人,先与他去韩东虎房间里看究竟。
韩东对韩家的命运要更关注些,夜里睡不踏实,好不容易挨到天明,想要有件事要吩咐韩东虎去办,不曾想韩东虎房里已经是人走楼空,仅留下一封书函,说是昨天遇见故人,得知卫家小姐受他的牵累,在被尚家接回去后不久,就得病暴死,但据给卫家小姐换寿衣的殓婆暗地说,卫家小姐死后尸身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完好,生明是活生生的被打死。
韩东虎在信里也没有说要去干什么,只是愧对叙州、愧对大人,要他弟弟韩豹留在叙州替他还报恩情。
冯翊与韩东没有惊动其他人,走进韩东虎房里,就见韩东虎离开前,还将叙州州营的武官服、佩刀以及腰牌、身牒等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都留了下来,仅带着随身换洗的衣衫、不多的一些盘缠以及一些看不到有叙州痕迹的小工具。
“韩东虎最初在骑营时,就是因为私会卫家嫁入尚家的女眷,被卫家人捉住,闹出一些纠纷,还因为这事韩东虎被大人当众抽了十鞭子,只是没想到尚家会认定其女有辱家风,将其活活打死。看这样子,韩东虎真是要去杀人泄愤,他留下这些,是不想跟叙州有牵扯,但尚文盛刚刚被委以重任,顶替沈漾去广德府任知府事,他家要是出了岔子,韩东虎再要被逮住,叙州怎么可能脱开干系?这狗东西怎么就想不明白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想看叙州的好戏啊!”韩东急得直跺脚、口不择言的骂道。
韩东虎所住的房间位于木楼的二层,紧贴着一条后巷,冯翊阴着脸推开窗户看攀爬的痕迹,能够确认韩东虎离开时,没有直接跳入后巷,而是攀爬到房檐,从房顶跳院离开,看得出他心里悲愤之余,还是有心防备行踪被缀在他们身后的密谍盯上。
冯翊摸着下颔,思量对策。
韩东发泄的骂过一阵,看冯翊锁眉想了半天都没有拿个主意,问道:“要不要派人去找他回来?”
“这孙子决意要走,便不容易找回来;再说我们不能自己先露了马脚,”冯翊捻摸着下颔,说道,“白天我留在驿馆,哪里都不去,你出去找一个身形体貌与韩东虎相似的人,然后让他夜里悄悄潜入驿馆,以后就着他先暂时顶替韩东虎这孙子。我们进金陵城这么多人,出金陵城人手也不差,真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便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有人恶意栽赃叙州,这事便没有大漏子。”
“就这样不管那个狗东西?”韩东骂归骂,但更担心韩东虎此去有死无生。
“不然还能怎样?”冯翊摊手问道。
“要不顶替冒充的人手,我们也先找过来,但也暗中留意韩东虎的行踪,或能阻止他做傻事这样总归要更稳妥一些吧?”韩东说道。
“管不上了,新设立的缙云司里里外外用的都是杨元溥的嫡系,而陈如意那个杂碎,一心想着巴结新主子,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货。现在杨元溥强行将资历不足的他塞到缙云司左都指挥的位子上,就是要他像头饥饿的野狼一般,盯着朝堂内外的一举一动。陈如意不知道暗中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与叙州有关的一切,我们动作越多、越大,破绽越大,”冯翊还不知道与他们同行回金陵的安吉祥即将接任缙云司右都指挥整个,但他还是觉得韩东的建议会无谓增加风险,果断的说道,“这边事一了,我们便回叙州,什么都不要管了,就看这孙子自己有没有命活下来了。”
韩东沉吟片晌,觉得冯翊说的在理,这便将出去将其他随行的武官随扈召过来,然后熬到朝阳升起再带上两人走出驿馆,联络人手秘密安排顶替冒险韩东虎的事情……
至于韩东虎的命运,已经是他们此时无暇兼顾的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残尸
为了进一步弥补破绽,或者为将来真发生什么事情时,更有力的堵住质疑者的嘴,冯翊留在金陵处理好韩谦交办的事务后,特意托关系搭上五牙军水师前往岳阳换防的船队,考虑到岳阳后再换船回叙州。
四月底的金陵,已颇有几分炎热。水师驻营西边的大堤上,两名褐衣青年袖手而立,眺望渐行渐远的船队,眼睛里充满迷茫。
安吉祥向杨元溥复旨之后,这两天便正式到缙云司出任右都指挥。
虽然照杨元溥的计划,是要他与左都指挥陈如意各负责一摊事,最好能过一两年形能成相互监督、制衡的体系。
又或者他们师兄弟二人,最后仅有一人会得到信任、重用留在缙云司。
两人其实是竞争关系,但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安吉祥与陈如意都知道他们两人要是这时候不通力合作,就急着互扯后腿,结果就是谁都没有资格执掌缙云司,成为陛下跟前的爪牙大头目。
“他们怎么会搭乘水师的战船先前往岳阳?”陈如意颇为疑惑的看向安吉祥。
“或许是韩谦告诫过他们,要他们向陛下表示叙州并没有直属的势力潜伏在金陵吧……”安吉祥猜测说道。
当然,一定要找什么不利于叙州的麻烦,完全可以说是冯翊、韩东二人有意借机会亲近水师的将领。
不过,此时犹有颇强战力的楼船军残部逃入洪泽湖没有被彻底歼灭,无论是守御金陵,还是清剿寿州,朝廷都对五牙军水师都极依重,安吉祥猜测陛下大概绝不会希望看到他们现在就将五牙军水师随意牵涉进来。
“那他们这次过来的人员,都如数回叙州了?”陈如意问道。
“看名单是都回了。”安吉祥说道。
他是与冯翊、韩东他们同船到金陵,但回到金陵后,他的任务便告结,没有理由再去接触冯翊、韩东一行人,只能从负责将冯翊、韩东等人当作番使接待的鸿胪寺那里拿到冯翊他们出城的名单。
而缙云司这几天负责远远盯住驿馆的密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似乎冯翊、韩东他们早就得到韩谦的授意,到金陵后就负责吃喝玩乐,与故旧接触都极少,十分的安分守己。
“我们回城吧。”陈如意见没有什么收获,便与安吉祥走下江堤,与守在江堤下的十数缇骑会合,翻身上马,一起往金陵城方向驰去。
他们也没有注意到在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双透漏精芒的眼瞳盯住他们离开的身影片晌便收回心神,又往扬帆在江上行出四五里的船队看去。
过了好一会儿,韩东虎才起身走向驰道,他已经换上一身从农户偷来的破烂衣衫,仿佛老实巴交的乡民往金陵城方向走去……
…………
…………
册立皇后大典过后没几天,尚府也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尚府家主尚文盛到广德府任知府事,长子尚孟通外放润州丹阳任县令,都在册立皇后大典之后动身。
次子尚仲杰虽然最后被宽囿无罪,但作为聚集寨兵据守东庐山毙伤赤山军上千将卒的“罪魁祸首”,战后怎么都不可能会有功勋可叙,此时还是白身。
尚文盛便想着将次子留在身边做个幕僚,带他去郎溪赴任。
尚仲杰也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但觉得金陵城内的家宅留几个老奴看管便可,而其他奴婢佣仆还是要带去东庐山重整尚家堡,他与母亲柳氏商量,也决定先在东庐山多住一段时间,便没有急着随父亲一起动身。
拖了五六天,除了将尚府里的细软之物都收拾好,也处置掉在城里的两座货栈,多筹集了数万缗钱作为重整尚家堡之资,尚仲杰才与母亲柳氏带着百余口奴婢,簇拥着十多辆马车,出金陵城动身先回东庐山。
尚仲杰赶到溧水城停了一天,拜见临时监管溧水县的县令卫甄,补全尚氏在东庐山的地契、房契,他听说尚家堡这时候被一些流民占据,他便将大部分家小留在溧水城,先带着二十多名家兵部曲返回尚家堡。
这时候,尚仲杰心里犹恨,想尚家最强盛时,奴婢数千,家兵部曲也有四百多人,何至于像今天这般落泊,竟然连家宅都被流匪窃占?
再看溧水县四野蒿草蔓长,也是满目荒凉。
虽说收复金陵也有两个多月,甚至在总攻金陵之前,溧水、南陵最初处于岳阳兵马控制之下的诸县,便早就启动乡民归乡、恢复农耕的工作,但效果很不理想。
作为受赤山军“残害”最严重的区域,不计被卫氏等宗阀强征入伍的平民,溧水全县差不多有八成以上的奴婢前后都投入到赤山军。
再加上死于战乱的民众,流亡未归的民众,这导致丹阳县的实际丁口数量下降到都剩不足战前的四成。
劳动力,特别是青壮劳动严重缺失。
世家宗阀子弟又不事稼穑农务,大量的耕种器械在战时被熔铸成刀剑铠甲。
全县在入春时大约仅有两成左右的田地得到复耕,更多的田地都还荒芜着,长满野草。
卫甄暂时没有入六部为官,与好些在投效陛下后有功勋在身的将吏,如富耿文等人,先到溧水、江乘、繁昌、当涂等县主事休养生息之事。
卫甄主持溧水县事,即便大片田地荒芜,还是坚持田宅各归旧主。
他即便无权去约束投夺赤山军、在广德府安家落户的奴婢,但也是尽可能将县衙人数有限的衙役、刀弓手差遣出去,助主家追捕逃往黟山或九华山深处的奴婢。
他也将滞留溧水县内的流民,在甄别身份后先将属于逃奴的那一部分扣押到县狱大牢里,然后通过驿传通知旧主过来接走。
他尽一切可能恢复世家门阀掌控乡野的旧有秩序。
当然,主持吏部的郑榆,在推荐卫甄、富耿文等人暂领京兆府诸县时,便有这样的考虑。
这也得到杨致堂、张潮等诸多人的认可。
延佑帝杨元溥也没有强烈反对,毕竟仅征没安宁宫、太子杨元渥以及徐氏嫡系将吏在京兆府诸县的田地,便高达近两百万亩,除了用来赏赐功勋之外,还能出售一部分田地筹集钱粮,弥补重建金陵城的用资不足。
此时枢密院也接管原归南衙禁军、侍卫亲军所属的屯营军府,也足以安置新编的禁军及侍卫亲军的家小,甚至还为接下来的兵户扩编,留下一定的余地。
不管怎么说,各个方面都在努力将赤山军及广德府的不良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
尚仲杰先带着一批健仆、家兵赶回到东庐山,位于北麓的尚家堡一片狼藉,仅内堡还勉强保持完整,但十数户流民窃居于此,后山的园子竟然还被开垦成田地种上小麦、青菜,差不多有百余亩的样子。
尚仲杰先着七八名健仆拿兵刃堵住北堡门外的石道,然后亲自带着十多名家兵绕道爬到后山,从南面冲进内堡。
十数户流民,绝大多数人要么是附近没有耕地的赤贫佃农,要么是当时胆怯逃入山里躲避战乱的奴婢,战后看形势安定,跑回来看到家宅毁于战火,无处可去,便先到荒废的尚家堡来栖身。
他们看到尚仲杰集结家兵拿着刀剑杀进来,也都没有什么反抗,便束手就擒,他们还满心想着被驱逐出去后,将再次变得无家可归,内心也是凄惶一片,却没有想到更凄凉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
…………
尚仲杰将血淋淋的利剑,从一个满面泥垢的小女孩的胸膛拔出来,天色已经亮起,他被愤怒控制的脑子才稍稍清醒过来。
这时候尚家堡北堡门南侧的铺石地广场上,已经横七竖八有五十多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所有人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为防止他们挣扎时发出惨叫,嘴巴里被塞满破布或草团。
尚仲杰这一刻才感到后悔跟后怕,没想到他昨天夜里活生生用刑打死三个流民,并没能发泄到心里的怨恨,清晨又爬起来对这些流民用刑。
然而将他们的嘴巴拿破布、草团塞起来、用铁鞭抽打,再不能叫他稍解心头的恨意,脑子一热,便拔出剑来将这些流民一个个刺死。
虽然这些流民窃占他尚家的田宅,他可以集结家兵,用武力将他们驱赶出去,在驱赶过程中即便有些死伤,他们在道理上也占得住脚,不用担心会被追究责任。
然而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反抗,便束手就擒,照规矩,他要么将这些人直接驱赶出去,要么将这些人都揪送县衙处置,断不能擅自处死。
即便是在军中,杀俘也是会受严厉指控的,何况他只是尚家一个戴罪在身的子弟,何况他所杀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妇孺?
这五六十具尸体要怎么处置?
尚仲杰这时候恢复冷静,阴戾的看向身后那些人被他刚才暴行吓坏的十数家兵,尸首虽然可以埋到后山。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溧水城外就有好几处乱坟场,多几十具尸首,过一段时间也就不会有人察觉到异常,但他能保证这些家兵不透漏风声出去?
当初可就是那些个背叛尚家的贱种,打杀尚家堡最凶最狠啊。
“嗒嗒……”一阵急驰的马蹄声从山下径直践踏石道而来,片晌后就见半掩堡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面容瘦矍、下巴留三寸长须的尚文盛,看到眼前的血腥一幕,差点气晕过去,抓起手里的马鞭就朝次子尚仲杰兜头兜脸的抽过去:“你这孽子,真是疯了!”
昨天夜里尚仲杰活生生用刑打死三个流民,手下就有人感觉到他不对劲,不忍心再看流民如此惨死下去,但又劝不住性情在战后变得极暴虐的二公子,只能连夜牵马悄悄出堡驰往郎溪禀告家主尚文盛。
尚文盛得信也没有耽搁,带着五六名贴身扈随踏着晨曦赶了近九十里地回到尚家堡,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看到的只是倒在血泊里一地残尸……
第四百六十九章 刺客
“将这孽子,给我捆起来!”尚文盛气得太阳堂突突直跳,下令左右家兵部曲去将次子尚仲杰给捆绑起来。
“老爷,你要做什么?”
这时候有个中年妇人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出来,看她慌乱的样子,也是得信刚刚赶回尚家堡,但她没有痛责尚仲杰,而是上前一把揪住尚文盛手里作势还要抽下去的马鞭,厉声质问,
“你莫不是要将仲杰送官处置?你为了保你的官位,想着大义灭亲?你真以为你将仲杰交出去,你的官位真就能保住?仲杰虽然有些过激了,但当初你不在堡里,这些贱民杀得尚家堡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我老父一把年纪、我两个侄子都还刚刚完婚,头颅被这些贱民劈开,尸首都不知道被这些贱民贱种扔到哪里,哪一个心慈手软过,哪一个不该千刀万剐?”
中年妇人提及尚家堡被攻陷的旧事,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朝倒在满地血泊的残尸上再狠跺几脚发泄心里郁积多时、如毒蛇噬心的怨恨。
她将儿子尚仲杰护在身后,像一头母狮子般盯住左右拿着绳索试图靠近过来几名家兵,从儿子尚仲杰手里抢过血迹已干的利剑,怒气冲冲的挥舞着,喝问道:“你们谁敢过来?”
“堡破之事,已经过往云烟,不得再提。”尚文盛见夫人在堡里都没有出面阻止次子做这浑事,甚至还有意纵容,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就不得再提?难不成韩谦那狗贼助陛下夺得山河,就应该高高捧着,我柳家人的死都是罪有应得?你们一个没卵货,死了这么多人,提都不敢提了,”中年妇人厉声质问时气势丝毫不弱,执剑盯着尚文盛,说道,“尚文盛,你不要忘了,你儿媳也被那些人贱民白白作践过,你尚家苦苦经营数代人的田宅就剩眼前的残墟,你尚氏一族也有上百子弟被杀得人头滚滚……”
尚文盛颓然坐下。
“要我说,仲杰非但无过,还杀得好。这些贱民不是骨头硬吗?他们骨头硬,那就要将他们的骨头敲碎,他们的头颅硬,就要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来,这样他们才会真正的认清楚他们生下来就是贱种、生下来就是奴婢,生下来就是该受役使牲口!”中年妇人叉着手,唾沫星子横飞,也完全无视左右家兵部曲尴尬的神色,肆无忌惮的发泄着她满腔的恨意,“你现在执掌广德府,就应该将当时攻打我尚家堡的作恶贱种一个个都刨根找出来,让他们尝尝血债血偿的滋味。”
“你一个妇道人家,你知道我被推到这一个位子,难道真是朝堂诸公觉得我尚文盛有功可赏、有才可居?这事情传出来,真以为所有的朝堂大臣都跟你想的一样,觉得这孽子做得好、做得对?你什么都不懂,在这里添什么乱?”尚文盛苦涩说道。
“我是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中年妇人说道,“但要是仲杰想拿回咱尚家的田宅,这些贱民却霸占着不让,我们不得以用武力进行驱逐,又有什么不可以?倘若这些贱民死活不走,还拿起刀矛想反抗,仲杰将他们都杀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或许也只能如此布置了……”尚文盛悠悠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清楚真将仲杰交出去,他在仕途上也算是走到头上。
尚文盛思量了好一会儿,先将目睹次子虐杀流民的家兵及他这次带回来的部曲集中起来统一口径。
他并不觉得这些家兵部曲敢逆抗他们的命令,日后再许些好处便是,又叫他们将五六十具尸首解开被捆扎的双手,趁着人刚死,尽可能舒缓他们手腕上的淤痕,痕迹实在重的,便用伤口进行破坏、掩盖,然后在他们身上伪造反抗被杀的伤口。
好在尚仲杰虐杀这些流民时,也是提剑乱刺乱捅的发泄心头的暴戾,伪造致命伤相对容易,实在不行就将他们身上的致命伤,搞得再凌乱一些。
有**个年纪幼小的孩童,不可能拿起刀刃反抗,便将他们的尸首集中到一间茅舍里点燃烧成残尸,便说贼|民最后宁可将家小烧死,也不放弃反抗。
到这时候尚文盛也是暗暗侥幸,心想也亏得仲杰将大部分家兵部曲的家小暂时留在溧水城里,想着等将霸占尚家堡的流民都驱赶出去后再接过来,而跟随仲杰先到尚家堡捉住这些流民的家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相对容易控制一些。
安排这些,尚文盛才派人去溧水县通报卫甄等县吏。
他也没敢现在就回郎溪。
他知道卫甄的眼睛毒辣,他留下来是指望与卫甄的老交情,叫卫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需要等溧水县正式这事定为流民作乱之后,这件事才算是掩饰过去了。
办好这一切,尚文盛也是感到满心疲惫,这时候天色暗下来,也不清楚卫甄带着县吏、衙役什么时候会过来,他在夫人柳氏的搀扶下先到尚算完好的内宅休息。
也是心力憔悴,尚文盛迷迷糊糊挨着软榻便睡了过去,听到外面有厮杀声传过来,他还以为是在梦里,听到妻子柳氏惨叫才声猛然惊醒过来,睁眼便看到妻子柳氏猛然跌进屋里,但人随后便没有动静,也不知死活,就见她左肩整个的被劈开,就剩一层皮肉,整条胳膊才没有彻底的掉下来,但也惨不忍睹的拖在地上,鲜血似泉水外涌。
“有刺客!何进、陈湘!”不等尚文盛大叫着跳起来去取挂墙上的佩剑,便听到“咔嚓”一声巨响,见门侧面的轩窗被从撞断,他原以为武艺高强的贴身扈卫何进整个人破窗跌进屋来,虽然他身上看不出什么伤,却大口咯血,像是胸腹受到重创,再定睛看去,便见他的胸口塌陷进去一块,想是被人硬生生用拳打塌下去的。
这时候尚文盛透过断裂出一个大窟窿的窗户,才看到一个健硕的身影,仿佛杀神一般峙立在廊前,双手握住军中都罕见的斩马大刀,腰间还插有两把短刃,正将守在院子里的一名贴身扈卫连头劈斩开,血激溅而来。
刺客虽然胸腹也被之前的搏杀撕开好几道伤口,但他双手握刀,气势丝毫不弱,转身斩出来的刀光似闪电一般,朝试图从身后冲上走廊的另一名尚府家兵斩去。
这家兵还算忠心,知道叫刺客闯入屋里,哪怕一两个呼吸,家主都绝对凶多吉少,不敢退后,咬牙举刀相格,咔然声响,朴刀断作两截,此时想退也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从脸上划过。
尚文盛看得更真切一些,就见这名家兵的脸面被拉开一道口子,有那么一瞬间,露出白森森的脸骨,之后才有鲜血涌入伤口,滴落下来真是差了分毫,差点头颅都被劈开。
这哪里是刺客,明明是个杀星,再看他转眼看过来的眼瞳里仿佛充满滔天的怒火,要将他劈成粉碎才甘心!
尚文盛身边的扈卫都是精挑细选、武艺高强之人,却没有想他惊醒过来,才短短三四个呼吸,连了老妻柳氏外,便被这刺客杀了一死两伤。
其他家兵部曲呢!
除了仲杰带到东庐山的家兵以及他赶回来所带的贴身扈卫,宅子里应该有三十多个精锐好手才是,怎么就让这刺客无声无息闯到他休息的房前来了?
尚文盛将佩剑抓到手里,正迟疑时,就见有六七个家兵冲入院子里来,大叫道:“抓住这刺客,二公子被他杀了!”
尚文盛听到这话,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仲杰已经被这刺客杀了?
这刺客第一目标竟然是仲杰,杀之仲杰之后才又闯进内宅来杀他?
那刺客用黑布蒙住脸,虎目怒瞪,恨意滔天,尚文盛暗道自己半生仕途都小心翼翼,不与人结怨,想不明白何人会如此恨他?
刺客看到后面冲过来增援的家兵有四张硬弓,不再廊前跟这些家兵纠缠,身子一矮,像虎狼一般从破窗钻进来,见尚文盛往梁柱后闪躲,抬手举刀便朝他当胸刺来,快若闪电。
尚文盛拔剑想将刀挡开,刀剑相接时,他才真正认识刺客气力是何等之强,他费尽吃奶的气力,也仅仅将刀刃挡开稍许,眼睁睁看着刀尖从左腋下刺进去,将他刺了一个透心凉。
“嗖嗖”四支利箭同时攒射过来,那刺客闪躲不及,后背中了一箭,不敢再在室内滞留,反手拖回斩|马刀,将北墙窗斩劈开,人往后院逃去。
尚文盛顿坐在地,片晌工夫便觉袍衫都被从体内涌出的鲜血浸透,他看着左右七手八脚的帮他止血、包扎伤口,还是觉得气力被抽尽,头一歪偏昏厥过去。
等到他再醒过来,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数人有溧水县令卫甄,有缙云司左都指挥陈如意,屋里还有好几个人是身穿刑部或缙云司袍衫的衙吏,虚弱的张开口问道:“仲杰与我命苦的老妻……”
“尚大人,节哀顺变!”卫甄见尚文盛醒过来,走过来说道,“也亏得尚大人您命大,陈御医他刚好回溧水探亲,要不然你这个伤势,县里寻常郎中真是没有办法治,只是夫人颇为不幸,陈御医赶到时,已经没有出气了……”
“仲杰他呢?”尚文盛犹不死心的问道。
卫甄也不忍心将尚仲杰连头带肩都被劈成两半的惨状相告,只是说道:“尚大人,您还是好好养伤,其他事暂且不要管。”
卫甄虽然如此说,陈如意却没有叫尚文盛好好养伤的意思,出示腰牌,问道:“如今我在缙云司当差,尚大人可还认得我?尚大人乃是陛下钦点的广德府知府事,在尚家堡遇刺,身负重伤、妻儿身亡,陛下得知此事,甚为震怒,着令缙云司会同邢部侦办此案。”
“陛下召见时,陈大人就在一侧,下官岂敢忘却?还请陈大人为下官做主,早日揖拿真凶,为我妻儿报仇雪恨!”尚文盛咬牙切齿的说道。
第四百七十章 询问
“尚大人认得陈某人那便好,有什么话我就直接问了,”
陈如意负手站在尚文盛的病榻前,说道,
“据卫大人所说,尚府二公子携家小奴婢返回东庐山,在经过溧水城时,得知道尚家堡被一伙流民占据,他便将奴婢家小留在溧水城,带着家兵部曲先赶到东庐东驱赶流民,未曾想遭到死命反抗,不得以用武力强行攻入堡中。流民反抗强烈,被杀伤极多最后也是不走,而将妇孺集中到前宅烧死卫大人以及尚大人身边的侍卫陈湘又说尚大人三天前从郎溪赶回来,是想跟妻儿聚了两天就回,离开郎溪时也没有跟长史等佐断言语一声,因此照道理郎溪也并没有谁知道尚大人前天夜里在东庐山。缙云司与刑部的衙吏驰马过来找寻蛛丝马迹,兼询尚家幸存下来的人,差不多能确认是贵公子先遇害,继而刺客再杀往后宅。除开贵公子及夫人外,还有七名家兵被杀死,三人被杀伤,刺客最终从后宅翻墙逃出。不过,我们追求刺客留下来的血迹,可以确认他对尚家堡的地形颇为熟悉,其人虽然蒙面作案,但尚大人看其身形,可觉得有什么熟悉的地方?”
尚文盛这才知道他已经昏迷至少两天两夜,但他清楚记得出事时,宅子里有精锐家兵三十一人,怎么最后竟然有十人死伤,其他人呢?
当时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他们刚刚将尚家堡内外布置成流民剧烈反抗后被全杀的场面,所有人都应该还没有松懈下来才是,怎么仅有十名家兵参与围追刺客?
另外,刺客对尚家堡地形熟悉,杀了人、身受刀伤箭伤多处,最后轻易逃脱又是怎么回事?
尚文盛失血过去,身体是说不出的虚弱,但太多的疑问叫他恨不得现在就从病榻上爬起来。
看尚文盛脸色惨白,卫甄跟陈如意说道:“尚大人刚刚醒过来,身体怕是遭不住……”
陈如意瞥了尚文盛一眼。
卫甄说尚家堡被流民占据驱逐不去,流民反抗不过,却杀死妇孺家小焚烧屋舍,最后老弱青壮五十七人、一个活口都不剩,他是不相信这个故事的,但尚家被一个刺客闯进来杀得如此之惨,他也不“忍心”去计究这些细枝末节。
他更关心的还是尚文盛被刺杀一事。
尚文盛乃广德府知府事,才上任没几天的他临时离开郎溪县,回到尚家堡的当夜就遇刺,怎么不叫人联想翩翩?
这事有如一枚石子扔进|平静的湖泊里,叫朝堂之上也荡起一阵涟漪。
尚文盛看到站在门口的贴身部曲陈湘似有话要说,勉强抬起手,示意他进来说话。
陈湘也是冲进走廊,极力想阻止刺客闯进房里刺杀尚文盛的那个家兵,他的左脸颊被刀尖划开一道口子,幸运的是伤口不深,但持刀的右手被斩断三根手指,人算是半废了。
“听别的人说,那刺客看身形,颇像以前堡里所用的一个奴婢。”陈湘说道。
陈湘、何进这些人都在尚文盛身边伺候,平时都在金陵城里,他们很少回到尚家堡来,对尚家堡这边最盛时多达两千余奴婢的情况自然不熟悉。
不过,尚仲杰身边的家兵,私下议论还是觉得那刺客的身形特别像堡里的一个奴婢。
这也不能怪韩东虎伪装不够好,实在是当世绝大多数人营养不良,像他这般健硕且孔武有力的人实在是少数。
即便他拿黑布蒙住脸,仅露出一双眼睛在外,但对熟悉他的人而言,只要直接接触到,便难免会有所猜想。
更何况缙云司及刑部的衙吏侦看过刺客及逃走的现场,确认刺客极熟悉尚家堡内部及东庐山附近的地形,从刺客尚仲杰到直扑内宅到刺杀尚文盛,走的是最省事、最迅速的一条捷径,也毫不犹豫的从后宅翻墙而出,从后山选择最容易摆脱追兵的一条小道径直往南逃去这本身就直截了当的说明刺客曾在尚家堡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是谁?”尚文盛没想到是尚家的一个奴婢刺杀他家,睚眦欲裂,挣扎着要坐起来,直觉腋下一阵剧痛,却是将伤口撕扯开。
“你莫起来,倘若伤口再破开,恐怕是神仙过来都未必能救你。”一个脸容清矍的灰袍老者走过来,将尚文盛按倒在床上。
“看着像是侄公子身边一名叫尚虎的家奴,之后听说他投了赤山军,当初便是他领头攻进尚家堡。”陈湘说道。
下面人倒不是没有议论尚虎与少夫人的事情,但这时候有外人在场,陈湘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便没有说及这点。
“你们可知此人之后去哪里?”听到这话,陈如意神色一振,跨前一步插话问道。
赤山军前后总计招募逾三十万奴婢及家小。
在总攻金陵之前,由于韩谦交出兵权,除了有相当一批基层武官追随韩谦去了叙州,其他改编为左广德军的赤山军将卒也随之被打散,作为后备兵员补充驻京诸部禁军之中,在收复金陵之后还有七千余将卒在编。
枢密院也正计划将这些将卒及家小,从广德府抽出来,作为兵户安置到诸部禁军相应的屯营军府之中。
缙云司要仅仅是根据一个名字去查,工程浩大,枢密院那边的官员未必就很愿意配合。
不过,倘若不先从诸部禁军查起,直接将矛头指向叙州,推断此人有可能在左广德军拆散时就随韩谦撤往叙州,即便不被陛下斥责,他们自己都会觉得太“鲁莽”、意图太明显了。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金陵地区兵荒马乱,人员信息错乱,但要是尚家部曲能提供更多、更准确的信息,缙云司无疑要省事许多。
那个叫陈湘的家兵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嗫嚅不敢多言。
“到底怎么回事,有何不敢对陈大人言?”尚文盛气得要吐血,被摁倒在病榻上,怒目瞪着陈湘问道。
“听说尚虎后来换了名字,叫韩东虎,跟在黔阳侯身边当差,听说他这个名字还是黔阳侯所赐,但他应该已经带着弟妹及母亲早就随黔阳侯迁去叙州了,人不应该在溧水出现才是。”陈湘跟着尚文盛到广德府当差,当然清楚黔阳侯韩谦与广德府的牵扯,他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很可能就是晴天霹雳,只是在尚文盛、陈如意、卫甄等人的注视下,也不敢有什么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将他所了解的一切都说出来。
“刺客是叙州所……”卫甄说到这里,嗓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下一字再也吐不出来,但脸上的震惊犹在。
要是刺客是叙州所派,这个事情牵涉就太深了,深到他都不敢妄自揣测。
那个替尚文盛看病的灰袍老者,这时候欠着身子站起来,说道:“尚大人剩下还是要静养。伤药倘若不够,我到时候再遣徒儿送过来,此时看来也不需要老朽再留下来碍手碍脚了。”
灰袍老者迫不及待的带着两名药徒告辞离开,似乎是想着要拼命的从一个不知道会吞噬多少人进去的漩涡边缘扎出去,不敢跟这些事再多一丝牵扯。
“陈老好走。”卫甄、陈如意颇为恭敬的先送老者离开。
虽说老者在尚医局仅是一名普通的医官,但好歹有机会在陛下露脸。
再说这年头谁没有一个三病五灾,与尚医局的医官结交,总不是一件坏事。
要不是这老者刚好老家就尚家堡附近,又刚好归家探亲,尚文盛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真是两说。
陈如意、卫甄即便想找更多有说服力的人证,看到老者不愿,也不会强行将他拖下水。
不过,问题到这一步,不要说卫甄了,陈如意也不敢擅自深挖下去,至少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追根问底。
他看了卫甄以及刑部负责此案的官员一眼,说道:“仅仅是身形相肖,并不能说明什么,刑部还要继续追查下去,但也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深究什么申大人,你觉得呢?”
申伯迟乃岳州子弟,得张潮举荐,先在湖南行尚书省行刑部任吏,进入金陵则在刑部任主事。
四十岁的他早年就有在州县任吏的经验,不是什么无知无畏的愣头青,知道刺杀案挖到这一步,再挖下去就是步步惊心、就是万丈悬崖。
倘若刺客真是黔阳侯韩谦身边的人,不要说他了,对于整个刑部而言,都是一座有可能粉身碎骨的雷池。
这件事要不要从黔阳侯身边人挖下去,只能取决于陛下,而真要彻查,那也是缙云司的差遣,跟刑部没有什么关系。
“陈大人,请为下官做主!”尚文盛看到都推测出刺客可能的身份,陈如意、申伯迟、卫甄等人竟然都打退堂鼓起来,他气不平,挣扎便又想坐起来,悲痛交加的朝陈如意求道。
他知道黔阳侯的厉害,但他尚家之前死伤多少人不说,现在黔阳侯还派人过来刺杀,要叫他尚氏亡家灭族,他岂能再畏惧、退缩?
“尚大人,你暂且放心,刑部定会捉住真凶,还尚大人一个公道刺客蒙面行凶,都没有露出面孔,仅仅是身形相肖,真是作不得准。”在得到陛下进一步授意之前,陈如意现在都不想急着将缙云司牵扯进去。
要是没有这么多人知晓,缙云司查就查了,大不了最后将卷宗都封存起来不公示于众。
现在嘛?倘若陛下还没有做好与叙州翻脸的准备,缙云司就直接牵扯进去,最后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叫陛下下不了台,缙云司在陛下跟前还能讨得好去?
至于尚文盛甘不甘愿,会不会将事情闹大,陈如意懒得管他,也管不了他……
第四百七十一章 家奴
陈如意带着人先走,刑部主事申伯迟也担心挖出整个刑部都当不起的大雷,说回刑部发海捕文书,着诸州县协助搜捕可疑人等,便也匆匆离开。
恭送陈如意、申伯迟等人先后离开,天色将暗,卫甄走回到病榻前,看尚文盛因失血过分而惨白的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朝中众臣推荐尚文盛接替沈漾到广德府出任知府事,位同和州刺史,看着是美差,但亲眼目睹赤山军崛起,簇拥数十万妇孺到广德、郎溪、安吉三县安置下来、亲眼目睹尚家堡被赤山军碾压、攻陷的卫甄,心里却十分清楚有人是想借尚文盛的手,在广德府掀起些波澜来。
倘若黔阳侯在广德府暗藏什么手脚,又或者担心尚文盛心怀旧怨,出知广德府有可能打压安置于广德的妇孺,完全有动机派人秘密刺杀尚文盛。
何况刺客的身份,此时也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说起来这个韩东虎,卫甄也有印象,作战极为勇猛,一度被黔阳侯提拔为骑营武官,还被黔阳侯赐以“韩姓”,这可是嫡系中嫡系才能享受的待遇,可以说是黔阳侯的家臣。
虽然陈如意说身形相肖,不足以凭,但真要是叙州派出的刺客,这事情会如何演变?
陛下会不会捏起鼻子,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想到这里,卫甄的心脏也是微微收紧,看了尚文盛一眼,说道:“尚大人好好养伤,我想陛下必会给尚家一个公道的。”
天色已黑,卫甄没有留下来宿夜,很快也带着十数衙役连夜摸黑回溧水城去。
卫甄及县里的衙吏走后,尚文盛在病榻躺着,目不转睛的盯着帐顶,过了许久似乎才稍稍聚集了一些气力,示意带伤还守在病榻前的陈湘靠近过来,嘶哑的问道:
“刺客闯入堡时,除了我、夫人、仲杰外,除了有一人赶往溧水城报信,应该还有三十名家兵,怎么刺客闯进来,最后只有十人死伤,其他人呢?”
在尚文盛阴戾眼神的盯视下,陈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据实相告:“二公子情急之下处死流民,本没有什么,但夫人那番话,似叫一些人有些想法。二公子遇刺时外宅动静颇大,卑下当时在西跨院里也听到动静,但除了侍卫二公子身边的何冲、陈靖民二人,以及当时守在大人、夫人身边的何进、尚老憨外,最后只有九人与卑下拿兵刃从西跨院赶过来与刺客搏杀。而等到刺客翻墙逃出后,其他人才陆续拿兵刃追出来,但刺客已经消失在林里;其对宅子里的夹道以及后山的密林,比我们都要熟悉,要不然不会追丢……”
“苏烈呢!”尚文盛问道。
尚文盛虽说在大楚六部仅仅只是郎中官,那也是天佑帝无意重用金陵诸县的宗阀,论为尚氏势力之大,大楚朝绝大多部分新贵豪族都无不能及的。
苏烈是他早年还不是尚氏家主,代表尚氏效力于大楚朝到湖州任吏时收留了一名少年刀客。
收留苏烈时,苏烈才十二岁,与寡母相依为命,寡母病逝,无钱安葬,苏烈便在街头卖身葬母。
他出资安葬其母,将苏烈收留在身边。
苏烈刀技过人,臂力绝强,乃尚家数百家兵第一人。
尚文盛这些年一直将苏烈留在身边贴身侍卫,安宁宫渡江北逃时,也是苏烈先出手制住监管他们的一员营将,然后胁迫此人带领手下,随他们逃回南岸投奔延佑帝。
也是知道次子仲杰有振兴尚家堡的念头,尚文盛才将苏烈调给他用仲杰在尚家堡出手虐杀束手就擒的流民,是苏烈见无法阻止,连夜赶到郎溪禀报于他。
尚文盛心想刺客武勇过人,但只要苏烈不是第一时间被偷袭,以他的身手总不该那么容易被杀死。
陈湘说道:“别人说二公子遇刺,苏烈第一时间听到动静赶过去,还与刺客对战数刀,但也不是刺客的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却也没有受什么伤另外,卑下听这些人私下议论,那尚虎过来刺杀二公子,很可能是为少夫人报仇,之前还有人说二公子是因为少夫人与这个叫尚虎的家奴有什么牵涉才……”
“胡说八道!这些挨千刀的贱种贪生怕死,还想辱我家风?”尚文盛声音嘶哑的破口大骂。
陈湘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尚文盛脸色阴晴不定的想了好一会儿,心想那苏烈没有受什么伤便败下阵,说到底就是心里不愿意再为他尚家卖命了,胸臆间被滔天恨意充满,咬牙切齿的说道:“既然这些贱种不念我往日待他们的恩情,心存异志,我也没有必要再留他们。”
“大人是要?”陈湘震惊的看过来,这一刻都不敢将话问全。
尚文盛躺在病榻上,心想着家兵里仅有十三人到最后还愿意为他尚家卖命,扣除了被刺客杀死的七人,剩下的六人里还有三人身负重伤,不足以将那些心起异念的家兵扣押下来,更何况心起异念的人里还有一个苏烈。
他喘着粗气跟陈湘吩咐说道:“你找个可靠的人去溧阳找大公子报信,便说剩下的十七人里,极可能有人暗中跟刺客勾结,叫他带人回来将这些人处理掉这样也能将之前的事情都处理干净了,但这些事情,你们几个都要烂在肚子里,即便是见到大公子都不要提及,就当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少夫人的事情更不得提及你懂吧?”
陈湘疑惑的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家主的意思,点头说道:“卑下知道还是卑下亲自往溧阳走一趟见大公子更稳妥些。”
“也好,切莫走漏风声仲杰也死了,我膝前就剩一子,身边就再没有我想尽心扶持的人了,等你回来,你便给我当养子吧!”尚文盛说道。
“大人恩德,陈湘没齿不忘。”陈湘在病榻前磕了一个头,便往室外走去。
陈湘走后,尚文盛忍着伤口的创痛,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室外有嘈杂声传来,睁开眼看屋里大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漆黑一片,嘶哑着朝门外问道:“是大郎回来了?”
接着房门“咔嚓”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猛然推开,撞到墙上又反弹过来。
好些人手举着火把闯将进来,看火把照亮的那一张张面孔狰狞而扭曲,不都是仲杰身边的那些家兵又是谁?
为首之人,正是有能力率诸家兵截住刺客却半道退缩的苏烈。
尚文盛猛然一惊,不顾伤口的剧痛,挣扎着坐起来,厉色质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大人既然不想叫我们活,想杀我们灭口,我们一不想死,二来我们还有妻儿老小在溧水城里,现在想逃也没有办法逃,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过来找大人您讨个主意啊!”苏烈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唇上留有一撇短髭,盯着病榻上的尚文盛说道。
“谁说我要杀你们灭口,我杀你们灭口做什么?”尚文盛忍不住腋下的剧痛,矢口否认道。
苏烈的目光陡然变得凶厉,伸手从门口揪住一人,猛然推倒在病榻前,却不知何时陈湘落到苏烈及这些造反的家兵手里,此时被五花大绑拖了进来。
苏烈从身后接过一支火把,没有理会像死狗一只的尚文盛,而是盯着陈湘说道:“陈爷,我也敬重你是条汉子,但我们这些年为尚家拼死拼活,在老爷、夫人的眼里还是贱民贱种,甚至都比不上一条狗,即便是死都恨不得再被跺上几脚换作陈爷你,真就甘心为他们卖命?”
这时候门外又陆陆续续推进来五个五花大绑的人,尚文盛看清楚他们都是第一时间赶过来拦截刺客、对他尚家还算是忠心的那几名部曲,没想到竟然都被苏烈带着其他叛乱作反的家兵扣押下来了。
尚文盛差一点就直接昏厥过去,心里才知道仲杰残酷无情的刺死五十多流民,连妇孺都不放过,以及夫人事实理直气壮的劝他隐瞒此事,特别是她那番渲泄心中恨意的话,叫苏烈这些人起了异心,起了反意。
不过,想到自己平时待这些贱奴不差,这些贱奴不念恩情,竟然为那些个不相关的流民起异心,尚文盛胸臆间更是又气又恨。
“苏烈,老爷待你恩重,你没有尽心救二公子,那也是时间上赶不及,但切莫再犯糊涂……”陈湘虽然被捆绑住,犹挣扎着劝说眼睛里已露杀机的苏烈。
“好一个恩重如山?大人出资葬我亲娘,我是感恩于心,这些年也不离不弃的伺俸他父子。即便我等平素稍有闪失时不是鞭棍伺候便是一顿臭骂,这也没有什么。不过,我们就想着,在尚家这些年,我们对尚家有感情,尚家总归对我们也有些感情吧?我们今天才算是彻底明白过来,我们一天为贱种,一辈子都是贱种,子子孙孙都是贱种,跟那些被二公子一剑接一剑残忍刺死的五十六口贱种没有一丁点的区别!”苏烈颇为俊朗的脸,这一刻狰狞而扭曲起来,“二公子残忍杀害少夫人不说,还残忍杀害那么多手无寸铁之人,陈爷,你说一句,叫我们怎么再拼命从刺客手下去救他?大人他一心想着自己的官帽子,憎恨我们救主不力,想着掩盖二公子杀害少夫人被人刺杀的真相,又想着掩盖二公子残杀五十六名妇孺的真相,便要杀我们灭口,陈爷,我们难道要将自己捆绑起来,让大人跟你拿起剑,将我们胸膛一个个刺穿过去,才叫不犯糊涂吗?”
“那日你去菜园子酒楼回来说遇到故友,原来那人便是尚虎,少夫人之死,也是你跟尚虎通风报信,所以刺客虽然蒙着脸,但你跟他对打几下便认出他来?!”陈湘见苏烈说得如此肯定,也恍然明白过来。
“……”苏烈没有理会陈湘,转而对尚文盛说道,“我们如此也是迫不得已,也不会杀害大人您,但待我们明天将家小从溧水城接过来,便会自行离开,从此与大人海阔天空、各安天命,再无瓜葛,也希望大人您以后不要再念着我们,也祈祷大公子这时候还不知道东庐山有变,不要赶回东庐山逼我们做我们不想做、不愿做的事情……”
第四百七十二章 灭口
卫甄带着衙役再回到东庐山尚家堡,看到的是灰白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裂开的尚文盛早已经气绝身亡。
血迹浸透床榻,却在死不螟目的尚文盛身上看不到有其他新的明显伤口,卫甄猜测他应该是旧伤崩裂流血而死。
而陈湘等六名被五花大绑的部曲,这时候也被人拿刀剑等利刃割喉而死,尸体横斜倒在床榻之前的空地上,血流了一地,已经凝固成紫黑色卫甄走进来没有注意,跨过门槛直接踩到一滩凝固的血泊中,粘了一脚。
看陈湘等人脸上狰狞扭曲的样子,似乎是对他们的被杀感到极度的意外与震惊。
“不对,不对,苏烈他们带着人离开时,老爷是气绝身亡不假,但陈湘他们明明都还活得好好的,怎么这时候也叫人杀害了?我虽然一把年纪,但眼珠子没花,陈湘当时还跟我说话来着!他们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一个脸皮皱得跟树皮似的老者,穿着粗麻布衣,看到屋里的惨状,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的说道。
“你可有什么欺瞒本官?”卫甄厉色盯住那老者问道,“你确定你进尚家堡时,看到陈湘他们还活着?要是如此,你当时为什么不给他们松绑,反倒再走几十里地,先回溧水城通禀本官?”
老者虽然慌乱,但口齿还算清楚,坐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哭诉道:
“卫大人,你也是认得老奴的,老奴什么时候敢对卫大人有半句欺瞒?天打亮尚彪子带着三麻子两个人跑进城里,说是老爷传令,要将一部分妇孺家小先接回到尚家堡。我当时心里就纳闷,要么都不接、要么就都接回去,哪有接一部分人、留一部分人的道理?再说尚家堡那么大地方也不是不够地方住下这么多人,不该是粮食不够吃。我当时心里起了疑,便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赶到尚家堡,未曾想尚彪子、三麻子他们接妇孺到尚家堡,根本就没有进去,与苏烈他们在堡外会合后,就直接往南走去。我才意识到不对劲,走进堡里一看,老爷已经气绝身亡,二公子及夫人的棺木还停在前院,而陈湘他们几个被五花大绑捆在老爷房里,但他们都活得好好的。陈湘说是苏烈他们几个奴婢,怨二公子杀害少夫人,又怨二公子杀害流民妇孺,刺客闯入堡里,他们缩在西跨院拖拖拉拉也不出来打杀老爷要追究他们,他们便作了反,将他们抓起来老爷虽然不是他们所杀,也是被他们活活气死。陈湘还说苏烈可能与刺客有勾结,那刺客闯入堡里,很可能是为少夫人报仇老奴看到这些情形,心慌作一团,也辨不得陈湘说的是真是假,怕将他们放出来,他们一刀就戳死老奴,只能心慌慌的先跑回溧水,找卫大人您主持公道,谁知道他们后面又被谁闯进来杀死了?”
卫甄满脸狐疑的盯住老者,对他的这番话是将信将疑,但仔细琢磨下来,这尚家的老奴也没有必要在诸多细节上欺瞒他。
这时候两名衙吏从外面走进来,禀报说道:“看车马痕迹,尚家的逃奴是往南面黟山方向逃去,他们有四十多匹马,此时多半已经进入黟山,或许只能派人通传宣州、歙州协助捉拿……”
县里仅有不到两百刀弓手,这还是结束战争不久的超编状态。
现在县里各处都要用人,而进山追剿受过训练有素、兵甲皆全的十多逃奴,即便这些逃奴受五六十名妇孺拖累,县里派出三四十名刀弓手都未必够用,很可能会出现难以预料的死伤。
最好的办法就是通知宣州、歙州,由这两州从州营调派精锐进山追逃,才更有把握。
卫甄愣了一会儿神,似乎心思完全不在追逃这事上,眼神转为阴柔的瞥了还跌坐在地上的尚家老奴一眼,跟身后的两名衙吏说道:“这尚家老奴,刚才回我的话不尽不实,本官怀疑他可能与刺客、逃奴有勾结,不用刑怕是不能叫他说出实话来你们拖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看他还说不说实话。”
“大人,他这……”衙吏迟疑的看了那尚家老奴一眼,心想他这身子骨,三十大板打下来,还能剩半口气,不得当场将他给打死了?
“怎么,你们怀疑本官的决定?”卫甄厉色盯住两名衙吏,说道,“先不要问他话,等用过刑看他还说不说实话,还敢不敢欺瞒本官?”
“是。”衙吏领会到卫甄的意思,不顾那老奴哭叫,捂住他的嘴便拖着他瘦骨嶙峋的孱弱身子到隔壁屋直接用刑。
片晌后那两名衙吏跑回来禀告:“那尚家老奴,都没能挨过二十大板,便不行了。”
“真是可恨,”
卫甄枯瘦的老脸这一刻微微狰狞、扭曲起来,站在尸首中间斟酌片晌,说道,
“你们拟文书,便说县衙今日午前接尚家老奴报官,说是缙云司陈大人、刑部申大人走后,尚文盛察觉府里有奴婢与刺客勾结,然而未曾等尚文盛再次报官,与刺客勾结的那些奴婢便有察觉,抢先作反杀害尚大人,又将不甘心从贼的部曲陈湘等六人拿绳索捆缚于室。尚家老奴察觉此事后,赶往溧水报官,本官率衙吏到尚家堡,发现陈湘等部曲也都遭杀害,与尚家老奴说辞有异。本官疑尚家老奴与贼勾结,刑讯之,尚家老奴抵不住刑讯,气绝身亡贼人杀害尚文盛及尚家忠仆后,有可能已逃往广德府或宣州。你们将这文书抄写数份,立刻传报京兆府、刑部及缙云司以及广德府、宣州、歙州等衙署,请求他们协助追捕杀主逃奴……”
那两名衙吏也不知道尚家老奴到底跟大人说了什么,竟然叫大人迫不及待的刑杀灭口,但他们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照卫甄的意思草拟公案文书,核验无误后又抄写数份,派快马往诸衙署送去。
这些事情处理完,卫甄又想起一件事,问衙吏:“尚家堡生变,前日夜里便派人去溧阳通知尚家大公子,怎么尚家大公子这时候人还没有回来?”
“前天派了两人去溧阳报信,有一人提前回来禀告说尚孟通人不在溧阳,带人去丹徒见新上任的润州刺史,另外一人则继续赶去丹徒报信,可能在途中耽搁了一些时间。”衙吏说道。
这年头通传报信,效率很低。两百多里的路程,县里的衙役都耍奸偷滑惯了,在途中耽搁一两天实属正常。
“再派一人骑快马追去丹徒找尚孟通报信,”卫甄说道,“本官还要先回衙署处理其他事情,要是尚大公子或者缙云司、刑部再派人直接过来,你们先负责接应着……”
…………
…………
从尚家堡前往润州州治丹徒城,走茅山东翼的驰道,再到延陵埠过渡口是最快的一条道。
驰道两侧的田宅大片荒芜,叫人难以想象这里是京畿繁盛之地,入夏后疯长的杂草,几乎要将驰道淹没。
一匹快马从南往北,在驰道快速飞奔。
马背上的传信衙役,完全没有注意到隐藏在杂草间的绊马索,马匹失蹄,他整个人被摔飞出去,栽倒在泥地里半天都没能爬起来,听到细碎的声响,他想拔出腰间的佩刀,才发觉腰间的革带绷断,佩刀不知道丢落到哪里去了。
一名蒙面汉子走近过来,将冰冷的刀刃横到他的脖子梗上,衙役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不敢动弹分毫,任由另一名蒙面汉子伸手从他怀里将信函搜走。
两人搜走信函及附近掉落的佩刀,收起绊马索,便丢下那名衙役,往远离驰道的树林里走去。
衙役勉强抬起头,便看到很快有两匹马从树林后驰出,往南面快马加鞭而去。
片晌后,离开衙役的视野后,两人便策马离开驰道,往西边的茅山雷垂峰方向驰去。
韩东虎与苏烈两人此时正牵马等在雷垂峰东麓的密林里,看到两人驰马过来,才走出来相见。
“虎爷猜的没错,卫甄果然又派人去给大公子传信,信函在这里,”两名蒙面汉子这时候才扯去蒙遮面孔的黑布,露出真面目来,正是跟着苏烈叛反尚家的两名逃奴,他们将搜来的信函递给苏烈,“我们不识字,苏爷与虎爷,你们看里面写了什么?”
这年头即便是尚家的嫡系家兵部曲,识字的也不多。
苏烈在卖身给尚家之前,却是被母亲强逼着读过三年的私塾,他拆开信函,扫眼看过后脸色却是一变,震惊说道:“我们离开时尚文盛伤口崩裂,当时是眼见无法救活了,但陈湘他们却是好好的啊,是谁杀了他们?”
韩东虎接过信函,浏览了一遍,说道:“不管是谁杀了陈湘他们灭口,想来与用刑杀死尚老伯的卫甄一样,在所有的人证都死掉后,才能方便他们将水搅得更浑……”
“尚虎,能否请叙州的人相助我们离开金陵?”苏烈皱紧眉头,看向韩东虎问道。
他不管卫甄以及杀陈湘等人灭口的幕后人到底想干什么,那不是他此时能管得了的事,他此时更关心的还是他们要怎么才能逃出天罗地网!
要仅仅是他们十七八人,一路绕开官府的关卡,潜踪匿形逃出去当然不难。
不过,他们的家小加起来,成年丁壮不足三十人,还有近六十名手无寸铁及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人数又这么多,想到逃脱官府的追捕,比登天还难。
他们绕到这里来拦截卫甄派出去的信使,也是想摸清楚官府的动向,以便能更方便的逃避追捕。
“据我知道的,叙州并没有人潜伏在金陵;我不知道的,也联系不上……”韩东虎猜到幕后之人搅浑水的目的有可能是针对叙州及黔阳侯韩谦,但他也无暇顾及太多,此时更多则是为被他牵扯进来的苏烈等人及他们家小未知命运而感到惭愧跟责任重大……
第四百七十三章 真相
崇文殿火烛高烧,杨元溥站在御案后的身影,被火烛映照在高大的墙壁之上,显得尤其的伟岸。
御案前除在陈如意、安吉祥跪在微凉的磨石地上,再无一个宦臣在左右侍候。
大殿里,只有杨元溥、陈如意、安吉祥君臣三人或立或跪,却显得大殿是那样的空旷。
“微臣知刺杀案非同小可,稍有错漏便会致社稷不稳,将臣离心,在率缙云司人手撤出,微臣又穿便服回到东庐山,想看贼子有无潜回的可能,心里想着要是能亲自看到刺客,或将刺客抓住,总是要比凭身形猜测靠谱得多。却不想我潜回到尚家堡附近,看到尚府十数家奴作反,囚尚文盛于室。尚文盛原本就被刺客杀得重伤,又被叛奴捉住,微臣想他大概是没有办法逃过这一劫,为看叛奴背后有无人指使,卑职便没有打草惊蛇……”
安吉祥同跪在御案前,听陈如意娓娓道来,也是暗暗心惊,没想到陈如意目睹尚府家奴作反,仅仅为了看这些叛奴背后有无他人指使,对勉强都能算得上朝廷重臣的尚文盛竟然是见死不救?
不过他窥得陛下站在御案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似乎对尚文盛的死也毫无在意?
尚文盛顶替沈漾出知广德府,自然是朝堂上有很多人并不希望广德府太平静。
这里面原因是有多方面的。
有一部分人,特别是金陵乃宣湖等邻近州县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他们是赤山军崛起最直接的利益受损者。
聚集广德府的近三十万妇孺,除了小部分赤贫平民外,大多数皆是从附近世家门阀逃出去的奴婢;甚至奴婢脱逃过程中,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血腥武力反抗,有成千上万的世家子弟因此死伤。
他们如今摇身变成新帝从龙之臣,他们看广德府,怎么可能会顺眼,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
推而广之,在绝大多数世家门阀出身的官员眼里,广德府都是一个犯忌讳的存在。
只是在平定寿州、楚州之前,他们心里还有忌惮,他们怕激化矛盾,才没有直接提出裁撤广德府罢了,才没有更赤|裸裸要求将广德府的妇孺重新贬为奴婢、收回土地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朝堂大多数人的心里,还是希望用尚文盛这样的人,能在广德府惊起一些波澜吧?
而陛下之所以同意吏部荐尚文盛出知广德府,安吉祥之前猜测陛下或许是急于调沈漾回京,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但看陛下此时的态度,他心里则想,陛下当初大概就有将计就计之意,是对广德府的存在有着更深层的担忧吧?
想想也是,收复金陵过后,除左广德军将卒有七千余人及眷属近五万妇孺正陆续从广德府迁出,作为兵户迁入诸部禁军的屯营军府进行安置外,除已经迁回桃坞集的龙雀军将卒近五万家小外,最终在广德府三县安置落户、得赐良籍的奴婢人口,依旧高达十七万之多。
这里面包括赤山军(左武德军)阵亡将卒的眷属;截止收复金陵城,赤山军前后战死沙场的将卒高达一万两千余人,相应的眷属将近七万人。
此外主要是赤山军缩编为左广德军时,裁撤、安置下去的将卒及眷属,这部分人口更是高愈十万。
谁都不可否认,在短时间内韩谦在这些人犹拥有极高的声望。
再说了,韩谦之前真就彻彻底底的交出兵权,没有在广德府三县暗中做什么手脚?
左司便是出自韩谦之手,密谍潜伏可以说是韩谦最擅长的事情了。
陛下当初同意尚文盛去广德府,这个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再说了,即便尚文盛在广德府搞出什么大的乱子,陛下到时候完全可以杀了尚文盛平息纷议,甚至还可以将这作为筹码,追责到当初举荐、赞同尚文盛出知广德府的那些朝堂大臣身上去。
一石多鸟,何乐而不为?
说到底,尚文盛在陛下眼里,始终仅仅是一枚棋子。
只要手里还有其他棋子可用,现在折掉一两枚原本就不是他直接打出来的棋子,陛下无动于衷,也是情有可缘吧?
安吉祥想到这里,暗感伺候这样的主子爷真不容易,姿态越发恭敬的跪在御案前,听陈如意继续讲述后续的情节。
“等到第二天尚府叛奴携家小逃走后,微臣才找机会进入堡内。当时尚文盛已气绝身亡,身上没有新伤,应该是被活活气死,还有六名不愿苟合的家奴被捆绑在室内。微臣询问他们,才知道叛奴里有名叫苏烈的家兵极可能与刺客相识。而刺客之所以闯入尚家堡大开杀戮,也极可能不是其他原因,仅仅是一个被尚仲杰杀害的女子报仇,”
陈如意窥得陛下脸色没有变化,将他这几天侦查清楚的一些事情如实禀报下去,
“此女乃是尚仲杰之妻卫氏,尚仲杰怀疑卫氏与黔阳侯身边的近卫韩东虎有染,失手将其打死。也应该是那个叫苏烈的家兵,在金陵城意外遇到韩东虎将此事相告。叙州遣使恭贺陛下册立皇后娘娘时,缙云司派探子盯着叙州来使的一举一动,也确有与苏烈相貌相肖之人,与韩东虎在菜园子酒楼前有过相遇。微臣猜测韩东虎多半是因不忿奸情败露、奸妇被杀,而愤起杀入尚家堡,应不是黔阳侯的直接授意……”
安吉祥颇为疑惑的看了陈如意一眼,心里奇怪,陈如意怎么替黔阳侯韩谦洗清冤屈来了,难不成他还不知道陛下可不会太喜欢这样的推测啊?
“韩东虎因奸情杀人,他为何杀死尚仲杰后,又直入内宅,意图行刺尚文盛?”杨元溥这时候才忍不住问道,他显然并不觉得陈如意的推测都是合理的,刑部及京兆府的函文,更倾向认为是刺客最开始没有找到尚文盛当时的准确所在,或者误以为尚文盛当时人在尚仲杰所在的院子里。
陈如意继续说道:
“尚仲杰没有官身,这次离开金陵,应是欲回尚家堡经营家业,但尚家堡此时被十数户流民占据耕种。尚仲杰将这些人擒住后,全部杀死泄愤,尚家有瞒报掩饰之意,传报溧水县也只说这些流民死战不降,自行将妇孺赶入屋舍焚火烧死这事发生在刺杀之前,微臣抖胆猜测韩东虎刺杀尚仲杰之后,知道此事,才迁恨于尚文盛,临时生起杀尚文盛之心。而也恰是此事,令尚府家奴心寒,刺客闯入时,有大半人都未尽心救主……”
“那十数叛奴反杀家主,也是祸起于此?”杨元溥背对着高烛而立,脸藏在烛光照不到阴影里,更显得晦暗阴翳,问道。
“微臣询问被缚六人,确实是尚文盛醒来后,得知这些家奴救主不力,便想派人通知长子尚孟通回来处置这些家奴,却不知怎的走漏风声,被这些家奴先发制人,”陈如意回答道,“微臣也核实过叙州来使的人员名单,虽然在进出城的人员名单里,皆有韩东虎其人,但叙州来使离城,特意搭乘水师战船前往岳阳,微臣以为他们是欲盖弥彰……”
这十多天来缙云司表面上从东庐山刺杀案抽身出来,但陈如意一直都在暗中调查,安吉祥虽然跟陈如意是竞争关系,也不得不承认他暗中侦办此案相当细致、分析也相当合理,就见陛下这时候也禁不住微微颔首点头,承认陈如意分析得很有道理。
或许真相就是如此,整件案子说到底就是一桩情杀案、仇杀案,虽说凶手是黔阳侯韩谦身边的人,但与黔阳侯韩谦并无直接的牵连。
看殿下脸色阴晴不定,陈如意又说道:“微臣心想这些事要是传出来,或会引来极大的非议,也可能会使广德府民心震动,当时便擅作主张,将这六名被捆绑住的尚府家奴刺死……”
“……”安吉祥震惊的侧头朝陈如意看过去。
京兆府及刑部呈上来的奏本,对陈湘等六名尚府家兵的死都有种种的猜测,最后讨论下来,都倾向认为是叛反家奴又潜回尚家堡杀人灭口。
他没有想到这些竟然是陈如意所为。
安吉祥又朝陛下看去,却不知陛下如何看待陈如意杀人灭口之事。
杨元溥稍稍沉吟,说道:“此等小事,做就做了,无需事事都请示我。”
见陛下认可陈如意的做法,安吉祥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嫉恨外,又能说什么?
“尚文盛刺杀案,缙云司还要不要跟进?请陛下明示。”陈如意又问道。
“这些人既然都叫你给杀了,缙云司也没有借口跟进,都交给刑部处置吧,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波澜来。”杨元溥说道。
安吉祥注意到陛下说这话时,眼瞳里透漏出一丝异芒,心想尚文盛即便死了,陛下还是不想看到广德府太平静啊?
“对了,太后生辰渐近,陛下体谅州县民生艰苦,下旨严禁州县进献贡礼,但舒州防御使杜崇韬之子杜涛与京中官宦交游,私下里多次有说陛下体谅民间疾苦而禁州县进献,但作为臣子却不能忘了礼数……”陈如意又禀道。
“我知道了。”杨元溥挥了挥手。
看陛下流露一丝怠懒疲惫的神色,陈如意便与安吉祥知情识趣的告退。
走出崇文殿,安吉祥朝陈如意拱拱手,说道:“这次真要恭喜师弟了,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刺杀案调查得如此清楚透彻,还替陛下处理得干干净净,以往我真是有些小看师弟您了呢……”
“我不过是多了些为陛下分忧的心思而已。”陈如意微微一笑。
“这案子要是彻彻底底的揭开,也与那黔阳侯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半遮半掩,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在朝堂王公大臣们耳边流传着,黔阳侯反倒说不清楚了,”安吉祥捻着下颔,说道,“殿下可真是越发厉害了呢,说到底还是不信黔阳侯在广德府三县没有做手脚,却又不便直接指示你我师兄弟带着缙云司的人马将广德府翻个底朝天。那便只能借刑部以及那些被半真半假的消息激怒了的世家门阀先去广德府打草惊蛇。照我看啊,溧水县公函里提到的那个尚家老奴啊,他在师弟之前就进尚家堡有接触过那六个被囚于室的尚府家兵,说不定他早将一些细枝末节都说给卫甄知晓了……”
“卫甄知晓又如何,他还不是将那尚家老奴用刑杀死,还不是将尚仲杰杀妻、滥杀流民等事略去,在公文里没有半点提及?”陈如意笑道,“既然是卫甄这些人想将事情搞大,我们与陛下又何不乐得隔岸观火?”
安吉祥指了指陈如意,做出俯仰大笑的样子。
这一刻他们得意洋洋,却不知道这把火,会烧得多大,又或者他们认为陛下能控制住火势,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这把火会烧多大……
第四百七十四章 风起
“刺客勇武过人,对尚家堡的地形也极为熟悉,杀死杀伤尚府家兵十人之后还从容逃脱,这样的勇将在军中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听说身形还特别像黔阳侯身边的一人查到这里,缙云司、刑部都不敢再深挖下去,但谁曾想,缙云司、刑部的人手刚撤,与刺客暗中勾结的那十多个尚府家兵看到行迹败露,又先发制人,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尚文盛杀死,据说都已逃到广德府……”
长信宫里,云朴子坐在绣墩上拢着手,将京里最新的动向说给清阳郡主知晓。
“黔阳侯再蠢,也不可能直接派刺客去杀尚文盛吧,我看多半是有人故意搅浑水呢。”清阳慵懒的看向窗外说道,她此时已然显怀,在渐显炎热的夏季,穿着宽大的襦衫,相比较以往显得丰腴许多。
她倒不是相信韩谦的人品,而是觉得韩谦真要派人刺杀尚文盛,应该会更隐蔽,哪里会留下这么多的蛛丝马迹,让人这么轻易就将矛头指向叙州?
“老道我也不认为黔阳侯做事如此粗糙,但现在背地里这些消息都传得神乎其神,也由不得人不信。”云朴子说道。
“缙云司、刑部呈上来的奏文怎么说的?”清阳问道。
“缙云司从这案子里撤过去后,便没有什么动静,似乎事情跟他们全无关系,但刑部与溧水县正式递到陛下御案前的奏文里,都没有提到刺客身形与黔阳侯身边嫡系相肖这点,大概在捉住刺客之前,仅凭身形及熟悉地形这两点,就断定是黔阳侯身边人太武断、太不负责任了。”云朴子说道。
“缙云司不是正磨刀霍霍、立功心切吗,这件事真要与黔阳侯、叙州有牵扯,他们怎么缩到后面去了?”清阳疑惑不解的问道。
“或许陛下与娘娘一样,都知道黔阳侯真要刺杀尚文盛,活不会做得这么粗糙,缙云司真要深入彻查下去,便会发现事情最终跟黔阳侯没有关系,”
云朴子看没有宫女站在左右,说话也就稍稍放肆一些,说道,
“现在缙云司撤出来了,刑部与溧水县在奏文里也都没有直接将矛头指向黔阳侯,陛下便可以当作什么事情不知道。而至于世家宗阀私下里怎么传,对黔阳侯是何等众情汹涌,那也是世家宗阀与黔阳侯的事情,陛下反倒能置身世外了。再说了,陛下以往在岳阳以及此时收复金陵登上皇位,为治理州县、梳理军政,不得不大举任用宗阀子弟,但朝堂之上满眼都是宗阀出身的官员,陛下大概也明白这实际也是一种妨碍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目标,能叫满朝王公大臣转移一下视线,陛下又何乐而不为呢?当然,陛下并不放心黔阳侯,也是一个因素。”
“也是,这些世族宗阀,眼里有家无国,隔三岔五便有折子递上来说缙云司不合先帝遗制,诉苦有司对州县盘剥钱粮苛严,地方难堪重负,需休养生息,诉苦屯营军府侵占州田,陛下他也是烦不胜烦,但要维持朝堂运转,却又不得不用这些人。沈相好不容易从底下提拔了一些人上来,却整天被御史台盯住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合规矩。慈寿宫虽然现在不直接干涉朝政,但凡陛下过去请安,总是唠叨一些遵循先帝遗制、善待将臣、从善如流的套话,很难想象慈寿宫不是跟朝堂上的那些人里应外合,”清阳说道,“照你这么说,陛下现在知道借力打力,真是要比以往学聪明多了啊!”
“这叫转移矛盾。”云朴子笑道。
清阳微微一怔,琢磨了一会儿云朴子说出来的这个词,片晌后又问道:“对了,尚家的叛反家奴真的是都逃往广德府了?刺客有可能逃往哪里,公函里没有提及?”
“这个谁能说得清楚呢?叛反家奴未必是逃往广德府,或许纯粹是有人嫌事不够大吧?”云朴子也略带疑惑的推测道,“刺客孤身一人,真要往深山老林里一钻,想抓住很难,也很难一定说逃到哪个地方藏起来,刑部或地方州县没有办法在孤身一人的刺客身上,大张旗鼓的去折腾什么出波澜来。不过,叛逃家奴拖家带口上百人,就不一样了,特别是他们还与刺客有勾结……”
“会是谁这么想不开?”清阳好奇的问道。
“也没有什么想得开想不开的,黔阳侯与其父韩道勋早年治叙州,行新制,就令世家门阀颇为警惕;待黔阳侯到金陵后征召奴婢入伍、赏授田宅,差不多将金陵诸县的诸家奴婢都给骗走,还不够遭人恨啊?”云朴子说道,“刑部的官员且不论,地方上负责经办此案的溧水县令卫甄,虽然也曾算是广德制置使府的一员佐吏,他卫家在朝堂之上也算是从龙功臣,但卫甄身为世家门阀中人,但凡有一点兔死狐辈之感,对黔阳侯就绝对不会有半点的好感,对广德府的存在也会觉得甚是碍眼。倘若他再对尚家父子惨死有那么一些身同感受,完全有可能会做些手脚。仔细看溧水县上禀的奏折,也是有些细微地方合不上的。”
清阳心想云朴子整天做的就是琢磨人的事,兼之他三十年前就出任升州节使度府监军使,对金陵诸县门阀中人极为熟悉,相信他的判断不会错得太离谱。
她款款站起来,说道:“之前朝堂大臣、陛下,都希望尚文盛能在广德府惊起一些波澜,没想到尚文盛现在都死了,还有风拼命往广德府吹也是啊,要没有这么多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一心想着将事情搞大,怎么可能上百人、大半还是老弱妇孺的行踪都没有查清楚?对于想搞事的人来说,没有条件,大概也是会创造条件让他们往广德府逃吧?”
“娘娘真是慧眼。”云朴子赞道。
清阳这时候转过身来,看向云朴子问道:“对了,云道长,你说咱们能为叙州做些什么?”
“啊?”云朴子有些震惊的看向清阳郡主,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往我在岳阳,总觉得形势变化没那么快,当时就想着得到陛下的欢心最重要,哪里想到形势变化快如风卷残云,会如此令人应接不暇?”清阳淡然说道,“或许如云道长所说,多认识几个贵人总是有好处的。”
“这个,这个,容老道回去好好想一想?”云朴子结结巴巴的回道,似乎有些被清阳郡主的转变惊吓到了,心里却想着他人对清阳郡主及杨元溥之间的关系分析及判断,这时候才算是暗暗叹服。
以往在岳阳时杨元溥与清阳郡主能相处甚洽、亲密无间,一方面是杨元溥看到楚州军风光无限,自觉卑小,兼之又必须从内心深处与以往过度依赖的韩谦进行切割,短时间内心需要新的依赖进行替代补偿;另一方面是杨元溥身边的三个女人,太妃王婵儿及正妃李瑶都是叫他从内心深处更加排斥之人,也唯有清阳郡主能亲近。
再说漂亮而聪明的女人,总是有很多可爱、诱人的地方。
不过,杨元溥擅长权谋诡术,少年及孩童时期又都挣扎在安宁宫及晚红楼的双重阴影下,不管清阳郡主长得是何等的千娇百媚,但他从内心深处都不会特别接受一个同样擅长权谋诡术的女人。
这一点在杨元溥在收复金陵、继位登基之后,便会显现、放大。
而清阳郡主倘若能认清楚这点,又能不再那么任性的话,她的态度也必将发生重大改变。
当然,云朴子没想到清阳郡主通过自己结交李知诰这个大将级别的外臣还不够,竟然还想着重新挽回与叙州的关系?
看着清阳站在窗外,手拢着身前,似微微托着渐隆起的肚皮,云朴子隐约能猜到清阳郡主为什么有这样的转变,或许她期待肚子里是个男孩,而这个男孩能成为另一个杨元溥?
清阳却不知道云朴子心里在想什么,又问道:“李知诰想着统兵渡江进剿寿州,我该做的也做的,但想必他不会将希望全寄托在我一个妇人身上这事现在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
“老道听说杜大人的公子最近跟太后那边的人走得颇近……”云朴子说道。
“真要是如此,那杜大人提前回金陵就任兵部尚书,倒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哦?”清阳颇有些疑惑的问道,但她对杜崇韬这个人毕竟不熟悉,一时间也琢磨不透这件事情背后藏着诸多人怎样的算计。
…………
…………
天气炎热,火辣辣的热日照得人都喘不过气来。
百余彪勇的刀客勒住缰绳,停马梅渚溪前,眺望南岸一望无垠的麦田。
刀客刀甲俱全,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赶路,革甲之内都打着**,露出粗壮、刀疤及肌肉虬结的胳膊,腰间横挎战刀,马鞍左侧悬着战弓,右侧则悬着两到三只箭囊,穿着高过马鞍的羽箭。
刚刚长程奔走的战马,汗水从毛皮间潺潺渗出,这时候正低头痛饮脚下的河水。
梅渚溪乃是润州溧阳县与广德府郎溪的界河,这一段河段的水位低浅,透过清澈的河水都能看见河床上堆积的鹅卵石,都不需要渡船,驱马便能趟过河水,进入广德府境内里。
不过,此时却有一名中年官员带着七八名衙役守在梅渚溪的南岸喊过来:
“尚大人,你可想清楚,擅自率县兵越州界,是什么后果?”
“秦大人,周司马都没有作声,你作为广德府长史,我率部进入广德府缉拿逃寇,或许还轮不到秦大人你来阻拦吧?”尚孟通在官袍外穿了一件革甲,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眼神阴戾的盯住南岸的广德府长史秦问。
尚孟通虽然作为文吏出任溧阳县令,但他自幼作为尚氏家主培养,习律法兵事,也精擅骑射。
趁渡江混乱时从安宁宫的控制下南逃,尚孟通斩杀乱兵时,脸颊被长矛划伤,留下来一道疤痕,叫此时的他看上去凭添几许彪悍气势。
秦问站在南岸的岸滩上,寸步不让的朗声说道:“你倘若有周司马协办公函,我秦问今日没有道理拦你,但你没有周司马的函文,除非你今日踏着我秦问的尸首过河。不然的话,知府事悬缺之际,我秦问身为广德府长史身兼守土之职,绝不会坐看来历不明的兵马携大批强弩硬弓及甲具进入广德府!”
尚文盛身亡,在朝廷派出新的知府事之前,广德府的军政事务,由长史秦问及司马周安共同负责。
这个周安是原郎溪县令周元龙的堂侄,作为宣州宁国周氏的子弟,金陵事变期间在顾芝龙麾下任职,作为最初投附延佑帝的宗阀子弟,战后叙功周元龙出任歙州刺史,而周安出任广德府司马、兵马使,周氏一族也算是显赫起来了。
虽然说府衙及郎溪、广德、安吉三县的官吏主要都是从宣歙湖秀等州的宗阀子弟里选拔干才,这些人又都以司马周安以及郎溪县令富耿文为首,但以往沈漾出领广德知府事,周安、富耿文都老老实实的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沈漾调入中枢执掌政事堂,尚文盛出任知府事没几天便遇刺身亡,周安、富耿文自然就不会太老实,才几天工夫就明里暗里拉拢其他官吏,将秦问孤立起来。
不过,周安、富耿文再嚣张、胆大妄为,也不敢直接出具协办函文叫尚孟通光明正大的率溧阳县兵进入广德府搞事。
要不然的话,谁知道秦问会不会直接拿着这样的把柄进京找沈漾去?
尚孟通眼神阴戾的盯住秦问,见秦问态度坚定,只能恨恨的率部沿梅渚溪往西走,先去溧水县南境。
尚孟勇并不是胸臆间没有纵马过来将秦问斩死的恨意,但问题在于他身后百余骑兵,仅仅是润州州衙及溧阳县上下默许他以县弓手及衙役的名义进行招募而来。
这些人是奔着尚孟勇开出的不菲募资而来,但他们毕竟不是江洋大寇。
他们都是有根脚的人,他们作为县兵可以参与溧阳县境内的治安、防卫,也可以奉命进入其他州县追捕逃犯,甚至在重金奖赏下与盗匪搏杀,无惧牺牲。
不过,要是尚孟通命令他们杀死朝廷命官,那就玩笑了。
他们或许捉住尚孟通,听候对岸广德府长史秦问的差遣,更靠谱一些!
看着尚孟通带着人,秦问脸上的忧色却没有丝毫的减淡,他半辈子宦海飘泊,还是能知道尚孟勇的离开,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令人躁烦的平静罢了。
“相爷推荐薛大人出知广德府事,或许等薛大人过来,便能缓一口气了。”一个老家人见秦问眉头锁得跟山峦似的,宽慰他说道。
“但愿如此吧。”秦问说道,但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
…………
…………
韩府后宅的斋堂里,韩文焕与富陌围桌而坐,棋盘上的棋子已是半天没动,两盏上好的方山露芽茶摆在那里半天也没见浅。
“你我相知数十载,富氏与韩氏并存宣州也有数代,早年都是筚路蓝缕,能有今天实不容易,富公真就不想想这把火真烧起来,稍有失控,你家耿文在郎溪就是第一个要么被火烧成灰烬,要么就是被丢出去平息众怒的棋子!”韩文焕喝了一口已凉透的露芽茶,昏浊的老眼看着富陌斑皱的老脸,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把火要是烧不起呢?”
富陌先盯着手里的棋子,声音沙哑的反问了一句,接着抬起头看了韩文焕一眼,继续说道,
“逆奴作反,勾结刺客,致尚文盛一家主仆十六口惨死,韩公可知道这叫多少人义愤填膺?难不成韩公真以为我一个七旬老叟,写一封给耿文,就有能力使一切风平浪静?我富家跟你韩家到底不一样,这时候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啊?最多也只能做到袖手旁观,不去推波助澜而已。这事有太多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那也是黔阳侯当初行事太肆无忌惮了,才致使今日之局面,使得广德府如鱼刺梗在太多人的喉口了沈相荐薛若谷出知广德府,打的也是息事宁人的主意,但不要说陛下有疑虑了,你看看这几天有多少封弹劾薛若谷的奏折递到御案之上?”
“……”见富陌如此阅历之人,对广德府的存在也极是不喜,韩文焕声音低弱的轻叹一声。
“黔阳侯倘若没有广德府动什么手脚,应该掀不起什么波澜来,而黔阳侯倘若有动什么手脚,这事实非韩公与我二人能阻止陛下与杨致堂、郑榆诸公或许也在等一个结果,才会放心对寿州用兵啊!”富陌反过来宽慰韩文焕说道,“陛下心里清楚韩家已分为两脉,韩公或静观其变要更好一些;而黔阳侯远在千里之外,也无耐韩公替他操心……”
韩文焕心里惨然一笑,也算是明白富陌这样的“有识之士”,内心在忧惧什么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怒火
“啪!”
一方砚台摔在庭前的石铺地上,砸了一个粉碎。
众人皆是一惊,雀鸦无声的看着面色铁青的韩谦站在廊下,他们没想到接到信报之后,韩谦会如此的盛怒难遏。
“我父亲身遭惨刑,心里却想着战火之下生灵涂炭,我千辛万苦,不惜以身犯险,只为避免战火席卷太广,他们一个个可好,唾手夺得天下,不念我一点点好便也罢了,却煽风点火无所不用其及,难道真不怕大火熊熊烧起,只会将他们自己烧得片甲不留、烧得都成灰烬吗?”
韩谦越想越恨,越想越怒,摔了一方砚方远不解恨,猛的将廊下摆着习字的桌案踹下台阶。
“好好的桌子,也没有碍着你,你朝它发这么大火做什么?”赵庭儿柔声劝韩谦莫要为金陵发生的诸多事,发这么大的脾气,“或许是有人想搅浑水,但金陵那么多王公大臣,不可能一个个都不知轻重缓急沈漾、杨恩不是极力主张薛若谷顶替尚文盛去主持广德府吗,不就是怕有人在广德府搞出些乱子吗?”
“仅沈漾、杨恩、薛若谷三五人知道轻重缓急管个屁用朝堂之上郑榆、杨致堂、李普、郑畅、张潮、黄化、富陌、韩道铭、韩道昌这些人,州县之内卫甄、富耿文之流,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不是聪明人,但十多二十万底层妇孺在他们眼里算什么?要是这些妇孺不甘愿成为任他们践踏、揉捏的贱民贱种,他们哪个不是恨而除之后快?”
韩谦气得手都微微发抖,说道,
“上百叛奴,有大半是不良于行的老弱妇孺,他们逃跑时都经过哪些地方,最终逃往哪里,不要说职方司及缙云司都有眼线盯着广德府了,溧水、南陵、郎溪、宣城等县那么多的衙役耳目都瞎了眼,能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最后含含糊糊的说可能逃往广德府,不就是嫌广德府的水不够浑吗?不就是想着将广德府搅得鸡飞蛋打、然后找借口将广德府彻彻底底的拆散掉、抹除掉,才觉得痛快吗,才觉得不那么碍眼吗?这些蠢货不就是想着金陵驻有重兵,不就是有恃无恐、自以为是想着广德府即便掀起民乱,也有把握扑灭吗?”
“有些人的目的,是想搅得广德府掀起民乱?”高绍见韩谦猜测势态会严重到这一地方,也是震惊问道。
“陛下或许也想着顺水推舟,在广德府掀起些波澜,但不至于愿意看到广德府掀起大乱,我想陛下的算计,应该会在关键时候出手,遏制住恶化的势头,并借此打压宗阀一派在朝中的势力。”冯缭说道。
冯缭多多少少能理解韩谦此时的气急败坏,并不是他自己受到猜忌、针对,而是担忧广德府大乱后,江南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局势又起战火,到时候又是数十万人死伤,使得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大势又变得一踏湖涂这将使得他父子二人以身犯险甚至为此付出性命的努力,都化为灰烬。
“那竖子有什么资格玩阳谋?”韩谦这时候也是气糊涂了,同时对杨元溥也是失望透顶,说道,“我留下这么好的筹码给他,他不敢接,却满心想着我有没有在广德府做什么手脚。别人推着尚文盛去广德府,想要搞事情,他默许之,不就是也想看尚文盛在广德府搞些事情,好让他看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搞手脚吗?他凭什么认为能恰到好处的控制住广德府的势态发展?他但凡知道一点轻重缓急,即便心里再想除我而后快,也不应该这时候在广德府玩火。这把火烧起来,他知道有多少人巴望这把火会越烧越旺,他知道有多少人到时候会摁住他的手,不让他去灭火?”
“这事怨我想得太简单,当时就想着掩饰韩东虎擅自出走一事,没想到那么多人巴望着将叙州牵扯进去,”冯翊颇为后悔的说道,“要是当时索性将韩东虎出走一事捅破,倒不至于让他们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
“这事跟你不没有关系,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韩谦长吐着气,一屁股坐|台阶上,说道,“所有人都一心想搞出事情,搅浑水,我们怎么避都避不了”
“要不我亲自去一趟金陵,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冯缭问道。
韩谦差不多将所有人手都从金陵收回来,目前他们也只能借助州县所设的驿传以及路经叙州的商旅搜集必要的一些信息。
冯缭心想着与其在叙州无端猜测,不如再派人手过去,以便随时能掌握广德府及金陵的动静。
“那个尚家老仆,应该知晓一些详情,却被卫甄用刑害死,我们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无济于事。”韩谦摇了摇头说道,这时候他越发看清楚世家宗阀的顽固跟愚蠢。
世家宗阀并不是没有聪明人,有时候恰恰聪明人太多,太看得清自己的利益得失,却越发的顽固而愚蠢。
韩谦也不认为冯缭这时候亲自过去能有什么用。
主要是当世信息传递效率太慢了。
即便叙州有人手潜伏在金陵及广德府,想要将消息传回到叙州,也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韩谦之前也不愿意将叙州有限的资源,消耗在组建一个庞大而相对高效的情报网上,成本太高。
现在冯缭赶去金陵,等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再传信回叙州,叙州到那时候再做相应的处置,黄花菜不早就凉透、凉彻底了?
韩谦走下台阶,将他刚才踹下去的桌案扶起来,亏得条案是檀木打造,结实得很,没有被踹散架。
冯缭、高绍、洗寻樵他们要过来帮忙,韩谦不让,说道:“我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冯缭、高绍、洗寻樵尴尬的笑笑,拢手站在一旁,看赵庭儿、奚荏二女走过去帮韩谦将没有摔坏的笔筒、镇纸、印符等物捡起来。
“老郭,你想到什么主意?”冯翊看郭荣伸手虚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顶了顶他的腰,小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不清楚,哪里能有应对之策?”郭荣说道。
韩谦将条案搬回到廊下,将朝廷经驿道驿站公开传阅州县的邸抄重新摊开,想要从中解读出更隐蔽的消息。
这时候一名侍卫走进院子里来禀告道:“骑营校尉韩豹求见大人。”
“他过来做什么?”冯翊疑惑的问道。
韩东虎擅自出走一事,冯翊、韩东他们回来后,韩谦当时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不处理,对其弟韩豹在骑营任职更是没有什么影响,一切照旧。
虽说现在形势是有了新的变化,但他们也才看到最新的邸报,韩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才对啊?
“让他进来吧。”韩谦示意侍卫将韩豹带进来。
此时的韩豹也不再在愣头愣脑的乡下青年,到叙州后接受为期长达四个月的专班学习,才刚刚重新回骑营任队率,此时的他身穿铠甲、腰执佩刀,人长得魁梧健硕,自信而英气勃勃。
看到院子里这么多人,韩豹也只是微微一怔,继而上前来禀道:“骑营韩豹参见大人昨日我娘与小妹住家里,有人从门外塞进来一封信,我想着大人应该知晓……”
“韩东虎这孙子有脸回叙州了?”冯翊好奇的问道,“他人都逃回来了,怎么却没胆露脸,我又打过他?”
韩谦接过信看过片晌,又递给冯翊他们传阅。
冯翊看过信这才知道韩东虎并没有回来,而是托其他人将信捎回叙州,至于其人是谁也没有露面,将信塞到韩家宅子里人就跑了,应该也是从尚家逃出去的一名家兵。
冯缭深感棘手的蹙眉说道:“果然是太多人拼命的将风吹向广德府!”
韩东虎派人送回的信里,写下他所知道的有关刺杀案一切细节以及他所能看到、想到的疑点。
这也叫叙州之前的诸多猜测都差不多得到验证,也能据信猜测深处更汹涌的波澜与杀机,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无计可施。
“是不是将田城他们都召过来商议对策?”高绍问道。
田城、赵无忌、周处、林海峥、赵启等人都分掌诸县事或领兵分驻芷江、渠阳、黔阳等地,目前仅冯缭、高绍、洗寻樵、冯翊等人留在辰中县协助韩谦处理州衙事务。
“派人将这事情通禀他们就行,人未必都要赶过来。”韩谦说道,不觉得大家凑到一起大眼瞪小眼能有什么帮助。
眼下最为痛苦的,就是明知道广德府正酝酿着极大的危机,但他真要直接派人去干涉,很可能会叫局面变得更糟糕。
然而,即便仅仅曾并肩作战过,即便他只是曾经给广德府的妇孺以承诺,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广德府当前的危机最终演变成难以遏制的民乱,叫那些人找到借口进行血腥镇压。
即便不管十数二十万妇孺的性命,广德府掀起民乱,最终被镇压下去,也会叫江淮大地元气大伤,使得他父亲与他的努力最终化为灰烬。
只是,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见韩谦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冯翊小声问他哥:“是不是可以派人去找韩东虎?祸端是这孙子惹起来的,现在他与苏烈等人又确实在一起……”
冯缭见韩谦都没有抬头看过来,便知道韩谦不认可这种做法,想想也是,他们即便派人联络上韩东虎又能做什么?
韩东虎能派人送信回来说明发生的一切,也算是念头叙州对他的恩情了,但不能指望太多。
难不成叙州此时还能命令韩东虎以及那么多的尚氏叛奴,带着上百口家小去投案?让他们心甘情愿用上百颗头颅换广德府危机解除?
冯缭与高绍、洗寻樵、冯翊、奚荏站在一旁小声商议,但商议来商议去,发现他们能想到的办法,都未必能控制住势态恶化。
所谓鞭长莫及,莫过如此。
“侯爷其实有一策可用,只是侯爷没有下定决心而已!”即便在加入叙州之后,与其他人都会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怎么密切交往的郭荣,这时候站在一旁说道。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都转过头来,不明白郭荣说的是什么意思。
韩谦抬头看了郭荣一眼,拍拍屁股站起来,其他人都满眼疑问的看过来,都猜不透还有什么计策能用。
“容我想想。”韩谦迟疑了好久,却还是难下决定,示意他人都先回去,他有些事还需要更深层次的权衡利弊。
接着韩谦便走进屋里,不再理会众人。
“郭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这时候还跟我们打什么哑谜啊?”冯翊不像冯缭、高绍、洗寻樵他们那么矜持,他有些忌惮韩谦,但直接揪住郭荣没有一丁点的心理压力,追问道。
“陛下与朝堂之上那一个个老谋深算的大臣们,不就是担心侯爷在广德府做了什么手脚,才千方百计的想着搞些事情去打草惊蛇,甚至不惜掀起民乱吗?”郭荣站在庭前,说道,“倘若侯爷能叫他们认识到广德府一旦真掀起什么民乱,最终只会叫侯爷及叙州得利,陛下及诸多大臣,态度必然就会有所转变……”
“关键是咱们也没有做什么手脚啊,怎么叫他们认识到后果对叙州有利?”冯翊不满的说道,“再说了,他们搞出这些事,不就是想找到叙州在广德府做手脚的把柄吗你这算是出的什么主意啊?”
金陵战事过去没多久,韩谦在广德府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真要派大批人手潜回广德军想要搞事情,绝对能搞出事情。
除了世家宗阀固有的仇视外,这恰恰是延佑帝及诸多像郑榆、郑畅、杨致堂等精明人物对广德府最忧惧的地方。
这可以说是广德府不彻底拆散就解不开的一个死结。
目前禁军及侍卫亲军兵强马壮,叙州真要承认在广德府有做手脚,并给抓到真凭实据,驻守金陵的十数万兵马难不成是吃素的?
杨致堂、郑榆等人再忌惮叙州,就算镇压广德府会再次挫伤大楚的元气,会拖延清剿寿州的进程,但他们也必然会优先解决腹心之患的。
退一步万来说,即便广德府烧起的大火,延佑帝及杨致堂、郑榆、张潮等人灭不掉,致使江淮大地再次陷入战火纷飞、弥漫的混乱之中,最终也只会失此时已经平息博王之乱的梁军得利。
叙州还是太弱小、太偏僻了,至少在这时没有乱而取之的机会。
江淮真要不稳定,杨元溥也只会更加加强对湖南诸州的控制,加强对叙州的限制。
冯翊、冯缭他们可不像韩道勋等人,有那么拯万民于水火的崇高执着理念,就是因为看不到有乱而取之的可能,他们才头痛。
要不然的话,他们才懒得管那么多。
“我知道郭大人意思了,”冯缭这时候恍然明白过来,看向走进屋里、略显孤寂的韩谦背影,朗声说道,“郭大人所说之计,或许可行!”
“叙州与金陵相距太远,真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往金陵,也是两三个月之后了,那时广德府多半已经乱了。”韩谦这一刻也是深感进退维谷,难以决定是否接受郭荣、冯缭二人的建议。
“不管时间赶不赶得及,但叙州当有獠牙。”冯缭坚决的劝谏道。
“你们都出去。”冯翊猜不透韩谦跟郭荣及他哥到底打起哑谜,心里实在难在,先着韩豹、韩东及其他级别不够参与机密的侍随人员先出去。
冯缭看了洗寻樵一眼,跟冯翊说道:“你、熙荣以及司户参军也暂时先回避一下。”
冯翊急着要朝他哥瞪眼。
“寻樵进来议事无碍。”韩谦这时候在屋里说道。
洗寻樵这一刻想明白郭荣、冯缭与韩谦所议之策是指什么。
冯缭刚才希望他暂时回避,并不是他级别不够,而是他作为土籍大姓子弟的身份敏感!
不管在谁的心底,这种身份上的敏感烙印,不可能因为这三四年推行的土客合籍新政就这么快彻底消弥掉的。
第四百七十六章 相见
距离虎涧关十三四里许的高椅峪,三面山崖环抱、一面踞跨四五丈深的山涧之上;地形上像一张嵌入武陵山脉东南斜坡深处的巨大椅子,遂有高椅峪这样的地名。
虎岩溪从高椅峪前面流淌而过,于**里外劈开一座名为青牛背的大石崖流入辰水。
不要看青牛背左右的辰水犹有三四十丈宽,入夏河水涨上来后,水势相当辽阔,但从青牛背往上游三四里有一处武陵山脉南麓的错层地形带。
辰水流经这里,叫恶虎滩,里许长的河段,不仅上下游有近十丈的高度落差,河道里更是礁石杂错,仿佛千刀万刃倒插入湍急的河水里。
即便是夏秋雨水丰涨期,舟船也压根不要想能通过恶虎滩。
而恶虎滩两侧的石山高峻险峭,飞猿难渡。
通常说来,从辰水下游过来的货物、商旅,会在青牛背下游十三四里处的陈家集码头靠岸,走驿道渡过虎岩溪,从虎涧关进入思州境内。
一年多前韩谦从蜀国返回叙州,霸占鸡鸣寨不让,就着手经营辰水中游地区,第一时间就是征募大量的青壮劳力兴修辰水南北两岸的驿道,除了通过驿道将辰水南北两岸像高椅峪这样的番寨村寨都连串起来,更是进一步拓宽衔接思州的通道。
思州杨氏与坐镇渝州的长乡侯王邕合作,夹攻占据黔江中游的婺僚人势力,其目标还是要打通黔江通道,使川蜀的货物能通过思州流入黔中及湘西南地区。
所以思州杨氏也极力配合叙州翻修、拓宽辰水北岸的驿道,甚至出人出粮修筑了高椅峪以西到虎涧关的驿道。
毕竟高椅峪往西,包括虎涧关在内,都隶属于思州。
恶虎滩难渡,虎涧关便成了从龙牙山北面的辰水河谷进入思州的唯一通道。
虽然虎涧关里外的驿道建在辰水北岸相对开阔的溪谷之上,但夹峙石峰间的虎涧关,却是一条长约里许、最狭窄处仅三四丈的深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年后杨氏与长乡侯王邕便相继攻陷、降服黔江两岸上百座僚寨,打通黔江通道,蜀地的井盐织锦药材等物得以通过黔江进入思州,再往黔中地区疏散,虎涧关驿道也随之比往日倍加繁荣起来,每天都有数以十计乃至上百的牛马车进入虎涧关。
不过,不管叙州与思州的关系多么亲密,思州刺史杨行逢都遣嫡系大将、养子杨守义率八百悍勇番兵驻守虎涧关。
六月下旬已经是盛夏时季,武陵山南麓的气侯却是温润,高椅峪医馆位于村口外,是栋建在一颗四五人合围的大榕树下的破败独院,浓荫遮蔽下,黄昏时凉风习习,赵直贤多穿一身薄衫才觉得正是合适。
高椅峪原本是一座汉夷杂居的村落,有七八十户人家,四百余人,在武陵山深处,村落的规模不算小。
虎涧关驿道以及浮桥就从峪前的坡地通过,现在每日都有不少商旅通过,而有些入夜前赶不及通过虎涧关的商旅,大多到高椅峪来借宿,这使得峪子里像是一座镇埠繁荣起来。
辰中县年后在峪子前面的缓坡建有一座驿站,东西四座跨院连并在一起,三四十间屋舍。
东面的两座跨院,乃是驿站公署以及一座有二十多名将卒入驻的营房,除了巡检捕盗缉私外,还兼管浮桥及左右驿道的修护;西侧两座跨院供商旅借宿,条件没有多好,都是通铺。
谭育良坐在医馆前的一块石头上,能将下方驿站内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老赵,是不是形势又有些紧张起来了?我看辰中县这几天陆陆续续的往下面的驿站增派了不少人手啊!”谭育良见赵直贤在短褂外披了一件打有好几个补丁的破旧布衫走过来,张口问道。
韩谦攻陷鹰鱼寨后,并没有留难赵直贤、谭育良二人,而是将他们二人及家小逐出叙州。
赵、谭二人回到潭州,因兵败遭受到严厉的惩处,被贬到潭州下属的潭阳县担任不入品的小吏。
虽说恰恰是如此,叫他们二人在潭州被攻陷后,逃过全家被押送金陵诛杀的厄运,但两人及家小逾二十人最后还是被当作战俘处置。
两家男丁及年老的妇人都被贬入苦役营,充当修道筑城的奴工,前半年就四个老人没有能熬得过去;而家里年青的妇女则被贬入乐营。
当世对丁户管理极严,道隘关口都要盘查,赵直贤、谭育良带着几个青壮子弟逃亡容易,却不能将家里那些老弱妇孺丢下不管。
还是赵直贤当年在黔阳教授过的一名医徒,去年年初时到潭阳城采购药材遇到赵直贤,赵直贤与谭育良便拿出早年藏下来的一笔钱物,托这个徒弟将他们及家小从苦役营、乐营赎出来。
韩谦虽然是今年回到叙州才正式颁布废奴令,但之前吸引流民落户的政策一直没有变;两家人到叙州后就差不多摆脱奴籍身份,栖身当时地属辖管还存在争议、地方又相当偏僻的高椅峪。
为赎身,钱物都消耗得差不多,到高椅峪也只够置办一栋院子,两家人近二十口人,挤在仅有六间房子的院子里栖身。
没有田地,赵直贤打通朝南的院墙,开了一家医馆;谭育良则带着两家的青壮子侄,在青牛背码头做苦力,勉强维持生计。
经过这番折腾,当年的雄心壮志早就湮灭,胸臆间留下的仅有对命运坎坷的无限感慨。
赵直贤年岁才过五旬,长期苦读医书,眼力多少有些不济,勉强能看到下面的驿站院落里是多了不少人手活动,但不确定谭育良怎么就判断形势紧张起来了?
赵直贤说道:“前些天说是后面山里发现有铁矿,许是县里想着派人进山开矿吧?”
赵直贤并不觉得驿站这两天多住进二三十个衣着普通的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像是为开矿而来,”谭育良摇了摇头,又问道,“我清晨去码头,你猜我路上遇到谁了?”
“遇到谁了?”赵直贤问道。
“我遇到裴朴。我还想着凑过去打招呼,裴朴都明明看见我了,却硬生生的错身过去。”谭育良说道。
“……”赵直贤微微一怔。
裴朴便是赵直贤当年教授过、又不辞辛苦帮他们从潭阳县苦役营赎身的徒弟。
裴朴乃是黔阳客籍子弟,早年乃是从关中大姓裴氏南迁分出来的一支,他也一直并不知晓赵直贤乃是潭州潜伏于黔阳的密谍,从少年时就跟在赵直贤身边学医,之后也一直留在州医馆任职,前后差不多有十年时间。
即便是赵直贤、谭育良等人被逐出叙州,裴朴及其他十多名医徒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在韩道勋、韩谦父子执掌叙州时,都还继续留在州医馆任事。
“许是乡社里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州医馆的医师下来诊治吧,而裴朴又担心我们的身份有碍,不敢叫同僚或叙州的眼线看到跟我有什么牵扯吧?”赵直贤对裴朴这个弟子还是心怀感激的,要不是裴朴相助,他们现在还是潭州的苦奴,妻女还在乐营遭人蹂躏,在那么繁重的劳役下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
不过,他们身份毕竟敏感,到叙州后就没有跟裴朴联系,以免牵累到他;甚至他们在高椅峪落户,也没有写一封信给裴朴,没想到裴朴此时就在下面的驿站里。
不过,裴朴不相认,赵直贤也能理解他的难处。
谭育良摇了摇头,说道:“我总觉得气氛不一样我看裴朴身边有四五个人,文质彬彬的样子,有可能都是州医馆里的医师。老赵你说这犄角旮旯之地,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州医馆派出五六个医师同时出动?再说,你开的这家医馆里,也没见有什么病患登门啊?”
“……”
听谭育良这么说,赵直贤也意识到是有些问题。
虽说韩谦治下的叙州,极重视用新法培养医师、医徒,但早年叙州三县加起来,在赵直贤麾下也仅有十二三医师、医徒可用县里没有专门的医官这两三年再加大力度培养,目前全州七县合格的医师加起来,顶天也不到百人。
辰中县作为新的州治,医师人数要多一些,也就二三十人而已。
除非是出现大的疫情,要不然很难想象会同时派五六名医师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之地来。
倘若不是医师,而是执行其他任务的文吏,那就更说不通了啊……
那个人此时更应该为金陵的风声鹤唳头痛着吧?
赵直贤站起来眺望远方,就见里许外的驿道有一队似奴工打扮的人马,正往虎涧关方向行走,速度不慢,似乎要赶在天黑前进入虎涧关虽说杨氏加强对虎涧关的防御力量,但与叙州的关系一直都很平静,遣奴工到叙州境内劳作以赚钱粮的事,也一直都没有断过。
眼前的一切,看上去似乎又很平静。
这时候听到老妻在院子里喊他们回去吃饭,赵直贤跟谭育良说道:“俊娃子前些天采摘山果酿了一坛果酒,这两天能开坛喝你家潭丘午前进山猎了一只狍子,闻着香气,这时候也应该煮熟了走,到我屋里喝两盏去。”
不管怎么说,即便日子再艰苦,他们好不容易摆脱奴籍的身份,也算在高椅峪安顿下来了,外面形势什么的,跟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谭育良惆怅的眺望不远处的驿站一眼,心里似有不甘的微微一叹,撑着膝盖与赵直贤往泥墙斑驳的院子里走去。
谭育良的两个儿子谭朗、谭丘,与赵直贤在苦役营被打断左腿的三子赵方城,正捣泥修补西院墙缺口置办下这栋院子时,破落得不像样子,这两个月修修补补却也像个样子了,至少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
赵直贤、谭育良招呼三个小辈也进屋吃饭,又将在院子里打井的谭育良堂弟谭修群喊上,将前些天摘山果所酝的酒取出来开坛,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色就暗了下来。
叙州的夏季虽然谈不上多炎热,但买不起盐,猎得一只狍子没有办法保存,只能都剁成块拿山椒等物炖烂。
回想过去两年时间里的艰难,即便果酒不烈,喝过一会儿,赵直贤也是觉得老眼昏迷。
“……”谭育良霍然站起来,赵直贤一惊,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便见谭育良两个儿子谭朗、谭丘及堂弟谭修群也都警惕的站起来。
推开门,不知道何时对面西厢房的房顶站有三道黑影,腰挎长刀,手里端持着强弩。
谭朗、谭丘迅速将有豁裂口的木门关上,没有兵刃,他们将条凳抄在手里,贴门而站;谭修群则迅速退到内侧,捅开西墙窗户的蒙窗纸,看到西面峪口处的山嵴上还有三道手持刀弓的人影。
赵直贤惊惧的坐在那里,他这时候也能听到院门被人打开,似有**人径直走进院子里来,隐隐有甲片簇动的声音。
“师父,是我。”裴朴的声音在外响起,轻轻叩响门扉。
裴朴之前不相认,这时候却带着这些甲卒登门?
赵直贤与谭育良相视一眼,知道不管裴朴什么来意,他们都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示意谭城、谭丘将手里的条凳放下来,打开柴门,赫然看到韩谦站在月色之下,朝里面看过来。
“赵大人、谭爷,好久不见了啊,”
韩谦施施然拱了拱手,便径直朝屋里走进来,看着破木桌上摆放凌乱的碗碟,笑道,
“听说谭爷的二公子今日在山里猎得一只肥狍子,我与冯缭、郭荣住在下面的驿站闻到香气,便猜是潭爷与赵大人将这只狍子炖熟了,带了坛好酒过来换肉吃幸好我们赶得及时,狍子肉还没有吃干净……”
韩谦与郭荣、冯缭拖了两张条凳坐下来。
医官裴朴怀里抱着一坛酒,颇为震惊的看着屋里的一切,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看裴朴毫不知情的样子,很显然即便他清晨时认出谭育良来,也没有去跟韩谦通风报信,实是他们落户高椅峪之后的一举一动,很早就落在叙州的监视之下。
赵直贤想起他们以往的敏感身份,只要韩谦对他们有一丝起疑,便是人头滚滚,吓得脸色苍白,与谭育良、谭修群扑通跪到地上,诉说道:
“罪民寄身叙州,一是实属迫不得已,二来念着大人治下叙州可谓是世外桃源,绝无其他异念,也与他人绝无半点关系,还请黔阳侯明察。”
其他侍卫没有跟着进屋,孔熙荣、郭却、奚发儿三人也守在门口没有走进来,但手却按住刀柄,目光炯炯的盯着屋里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赵直贤乃是文吏,潜伏叙州当了好几年的医官,其子女也都跟着学医、学文,手无缚鸡之力,但谭氏却是潭州传承好几代的将门之家。
一家三十余口被拆送金陵诛杀的潭州司兵参军潭宪,乃是谭育良的族叔;于鹰鱼寨(中方城)城头死于孔熙荣戟下的谭铁,乃是潭宪之子。
谭育良与谭修群虽然是谭氏的旁支,他们与谭育良的二子谭丘、谭朗以及谭修群之子谭文林,皆是以一敌十、精通技击的好手。
虽然谭育良、潭修群及子侄没有兵刃在手,但孔熙荣、郭却还相信他们真要暴起伤人,还是有些手段的。
“没有裴朴相助,你们怎么可能从潭阳县赎身,再落户到高椅峪来?”韩谦问道。
听韩谦这么说,裴朴吓得双腿一软,也扑通跪地,哀声诉说道:“去年年初卑下途经潭阳,看到赵医官身陷奴营,孤苦伶仃,不忍心才出手帮他们赎身,绝无异念,也绝非受他人差遣!”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韩谦挥了挥手,说道,“没有我的授意,裴朴你怎么可能跑去潭阳采购药材没有冯缭暗中帮着打点,你以为真就这么容易能将赵大人、谭爷他们两家二十多口人赎出潭阳?”
韩谦伸手将裴朴手里抱着酒坛子拿过来,都怕他不小心给打了。
待冯缭、郭荣将赵直贤、谭育良、谭修群等人搀扶坐过来,韩谦又示意冯缭找几只空碗过来,他便亲自揭开酒封依次倒上酒,说道:“原本不想这么早就过来惊扰赵大人、谭爷,但谭爷今早撞见裴朴,黄昏时又坐在医馆前盯住驿站看了好一会儿,相信以谭爷的毒辣眼光,多半是看出些什么来了。免得潭爷仓促间做出什么叫大家都不开心的错误决定,我便上来与赵大人、谭爷喝两杯。”
谭育良背脊一股寒意窜上来,即便坐下来,也不敢坐实了,虚着半个屁股听韩谦说话。
不知道赵直贤心里是怎么想的,谭育良怎么可能甘愿真就带着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的子侄,在码头做一辈子苦力,子子孙孙皆做一辈子挣扎在最底层的赤贫平民?
从潭州赎身后,之所以选择在当时还是辰叙思三州皆不管的高椅峪落脚,除了便于隐藏以往的敏感身份外,谭育良多多少少还是有着一些观望三地形势以便投附的想法。
要说投附,谭育良之前心里也是将思州杨氏视为首先目标。
而之所以将叙州排斥在外,实在是双方恩怨纠葛太深,他不觉得跑上门主动投附叙州,真会受到待见。
却没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叙州的监视之下;而他们能到高椅峪落脚,也是出自韩谦的安排。
赵直贤又不是蠢,当然能猜到韩谦说“谭育良可能会做出的错误决定”意指什么,这会儿也多多少少有些坐不住,很显然在韩谦的眼里,他们并不能算是“老实人”。
“叙州已是到了用人之际,你们都加入叙州为我所用吧。”韩谦说道。
听韩谦这么说,赵直贤、谭育良、谭修群对望一眼,又忙不迭的跪到地上,一齐叩头道:“大人不计前嫌收留我等,赵直贤、谭育良、谭修群愿誓死效忠大人,至死不渝!”
谭丘、谭文林、谭朗、赵方城等两家子侄辈也都一起跪下叩头。
“坐起来说话吧!”韩谦走过来,将赵直贤、谭育良、谭修群三人搀扶起来坐下来。
桑木打造的方桌坐不下太多人,韩谦独坐一面,郭荣、冯缭身份也高,独坐两侧,赵直贤、谭育良、谭修群挤坐在韩谦的对面,谭丘、谭文林、谭朗、赵方城等两家子侄站一旁。
韩谦饮了一口酒,说道:“高椅峪临近渡口,码头车来人往,赵大人、谭爷对金陵近日来的风声鹤唳,也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是有所耳闻,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毕竟是辨不得真假。”谭育良看了赵直贤、谭修群一眼,心想既然韩谦刚才点明自己不是太安份老实,便稍稍坐直身子,由他来回答韩谦的问话。
“周瞎子说给你的话,只真不假,只是不便说得太过详细而已。”韩谦说道。
谭育良震惊的看向韩谦,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半个月到码头做苦力、说是虐杀战俘而遭清退的老卒周瞎子,竟然也是韩谦特意安排的人。
韩谦不理会谭育良的震惊,继续说道:“广德府现在风声鹤唳,陛下与朝堂诸公都怀疑我在那里做了手脚,此时要借刺杀案将广德府翻个底朝天,甚至还有些人有意不惜激起民乱然后驱兵镇压,以除心腹之患。我不忍看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江淮大地再起战火,但我人在叙州,陛下又不信我,实在是远水难灭近火。现在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在这里搞出些动静,叫朝堂诸公看到民乱有如星火燎原的威势之后,能叫他们在广德府的动作多少有所收敛……”
“大人要拿下思州吗?”谭育良疑惑的看着韩谦,直觉告诉他,韩谦是要拿思州下手,但他想不明白韩谦要怎么拿下思州。
思州地处武陵山南麓,地形险峻,不要说思州其他地方了,仅仅就虎涧关就极难攻陷。
思州杨氏经营其地前后已有数代人,之前兵力还稍弱一些,但在他们与渝州王邕合作攻陷黔江两岸的诸僚寨之后,实力大增。
叙州进行大动员,将当前的州营从三千人扩编到八千人甚至一万人,应该是有把握攻陷思州的。
不过,问题在于叙州处于四面受孤立、警惕的局势之中,以及叙州的财赋,却又大半依赖于对外界的商贸流通。
叙州倘若要进行大动员,西南的业州田氏以及北面的辰州洗氏,又怎么可能坐看叙州吞并思州而无动于衷?
更何况思州也是归附于大楚的羁縻州,韩谦真要举兵对思州下手,不是正好落下兴兵作乱谋逆的罪名,给朝廷增兵辰州、讨伐叙州的借口?
到时候韩谦即便有把握守住叙州的几个关键隘口,但业州田氏以及辰州洗氏联合从邵州及朗州增援过来的楚军,封锁住叙州与外界联系、勾通商贸的通道,叙州也绝对不好受。
到时候,叙州就算是拿下思州,还能剩下多少财力,去维持八千到一万人左右的精锐兵备?
另外,据黔江下游的渝州以及渝州背后的蜀军,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思州被叙州吞并的。
“不管怎么说,辰、叙、思、业等州都归附于大楚,他们不兴叛乱,没有朝廷的令旨,叙州实在是没有道理对思州擅兴刀兵。师出无名是一方面,而虎涧关又有万夫莫开之险,叙州兵马再强盛,想攻下虎涧关也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所以要拿下思州,叙州不会直接出兵,只能从别处想办法,”韩谦慢悠悠的说道,“我这么说,你们可能猜到我的意图?”
“大人是要我们潜入思州,领导平民掀起暴动?”谭育良震惊的问道。
赵直贤反应稍稍慢一些,这时候也恍然明白过来。
叙州必然已经在思州埋下平民暴动的种子,甚至早就派出了一批像周瞎子这样的好手潜伏进去,但叙州不想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不想与大楚撕破脸直接进行军事上的对抗,就不能是叙州的嫡系将领站出来主导暴动。
更不要说叙州直接出兵攻打思州了。
韩谦是要他们站出来,主导暴动他们此时投效韩谦及叙州,但在外人的眼里,他们是跟叙州没有半点瓜葛的。
“怎么样,有没有胆量搏一把?搏成功了,谭爷可就是新任的思州刺史啊!”韩谦微微敛起眼眸,问道。
“谭育良不敢有任何奢想,此生能效命于大人麾下,死而无憾也。”谭育良推桌站起来,便要再度行跪拜大礼,以表明他没有半点窃居思州刺史之位的野心。
赵直贤、谭修群也不傻,不要说他们领导暴动,会直接有一批忠于叙州的基层武官相助,等暴动进行到一定程度,韩谦甚至都可以借镇压暴动的名义出兵进入思州……
“好!”韩谦上前搀住谭育良,从冯缭手里接过一份文书,交给到谭育良的手里,“这是行动纲要更具体的细节,我们走后,周瞎子会跟你们细谈……”
第四百七十七章 起事
韩谦带着人悄然而来,又带着人悄然而走。
普通的山村总是很宁静,赵直贤、谭育良两家置办的这栋院子,又在峪口外,除了几声黄狗的吠叫惊破寂静的夜色,村庄里大多数人天黑后便早早歇下,都没有人注意到峪口处的动静。
谭育良看着桌上的酒坛,以及手里厚厚一叠萱纸,要不是这些,他都怀疑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赵直贤、谭修群也都有些傻眼的站在那里,隔着院门看到十数矫健的身影护送着韩谦等人,早已经消失在夜色的深处,他们过了好久还是难以置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倘若单纯是投效叙州,入州县衙署任事,他们是没有什么好犹豫、好顾虑的。
即便叙州深受四周大姓势力的忌惮,即便韩谦本人也受楚帝及朝廷的猜忌,但叙州的崛起,赵直贤、谭育良他们都看在眼里,还深刻领会到韩谦及身边诸多嫡系的厉害之处,他们相信追随韩谦、为叙州效力,结局不会太坏。
然而现在韩谦交办给他们的事情,却绝不容易,搞不好就是人头滚滚落地。
“刚才院子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赵直贤与谭育良妻子这时候走进东厢房来,脸色有些苍白,惊惶之色未去的问道。
刚才东厢房里就赵直贤、谭育良、谭修群与几个已成年的子侄饮酒说话,其他女眷小孩伺候好他们,都没有上桌的资格,也是在别屋吃过饭便早早歇下。
平日里多点一盏灯,都叫人心疼得紧;但凡猎到野味,有些肉食,也是先保证青壮劳力吃饱,有多才给女眷小孩解解馋。
一大群携带兵刃的陌生人出现在院子里,过道走廊都被封锁住,女眷们担惊受怕,也只敢关紧房门躲在屋里静观其变,安慰小孩不发出哭闹声,等到陌生来客确实走远了,赵直贤、谭育良的妻子两个人才大着胆子往东厢房走过来看动静。
赵直贤年逾五旬,有三子二女,长子身体原本就病弱,没能挨过苦役营的劳苦,第三个月就累吐血病逝了;次子赵方海午后被后山青田寨请过去诊治病患,夜里不人摸黑走山路回来;第三子在苦役营被打断左腿,行动不便。
赵直贤两个女儿,又分别嫁给谭育良的两个儿子谭朗、谭丘为妻。
谭育良除了谭朗、谭丘二子外,还有一个女儿。赵直贤长子早年娶妻死于难产,谭育良便将女儿嫁给赵直贤的长子为续弦,没想到也是早早就做了寡妇。
在潭州兵败之前,谭修群倒是有一妻一妾,但潭州兵败后,其妻不敢去面对艰苦的命运,在押往乐营的路上找机会跳塘自尽了,只有妾室周氏及十七岁的长子谭文林以及两个年幼的女儿还在身边。
谭修群年岁要比谭育良少七八岁,此时四十岁都不到,正值壮年。
他们两家人除了当年受命马氏同甘共苦的潜伏黔阳以谋叙州外,也是儿女姻亲将两家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没什么事,只是多年未见的贵客找上门来,喝了一通酒便离开了。”谭育良说道,示意妻子赵氏与赵直贤的妻子邢氏回屋去歇下,不要理会这边,但这时候他们陡然也想到,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怎么着手去做这事,还要考虑他们带青壮子弟潜入思州谋事之后,留在高椅峪的十多个女眷、孩童要怎么安顿?
特别是他们公开身份主导暴动后,思州杨氏派人过来捉拿他们的家小怎么办?
他们正迟疑间,又有两道身影走小道登上门来,却是刚刚随韩谦离开的裴朴去而复返,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就是以清退老卒身份在青牛背码头做苦力、不到半个月就跟谭育良及几个子侄厮混颇熟的周瞎子。
谭育良迟疑的盯着周瞎子,也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不跟着韩谦他们一起过来,却还要等到韩谦他们走后再现身。
周瞎子似乎能猜到赵直贤、谭育良在想什么,拱拱手说道:“峪子里有思州的两个钉子,我得带人手盯住他们以免添乱,过来给赵大人、谭爷请安迟了,还请见谅啊!”
高椅峪作为虎涧关外的第一座较大规模的寨子,兼之辰水下游过来的舟船、商旅都在附近停靠、经过,可以说是辰中县最西头的桥头堡,叙州也是这边设有驿站、乡巡检司院。
思州杨氏既想着跟叙州合作牟利,又担心叙州势力有吞并思州的野心,在虎涧关外的高椅峪安排两个眼线,盯着左右的动静,实属正常。
“周爷客气了,”谭育良拱拱手,请周瞎子坐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周爷的尊姓大名叫什么?”
“什么尊不尊的,我本家姓刁,也没有什么名字,我打仗瞎了一只眼,营伍里大家都习惯叫我刁瞎子;之前担心谭爷的耳目灵通,跑到码头冒充苦力,便用了我死去的婆娘家姓示人,”刁瞎子大咧咧的坐下来,问道,“赵大人、谭爷要做什么事情,大人都跟你们说过了吧?”
“具体的正等刁爷您过来细说。”谭育良说道。
“谭爷你莫要跟刁瞎子我客气,我带着几个兄弟,现在算是跟叙州没有什么牵扯了,以后就听谭爷与赵大人差遣我性子粗鲁,不怎么懂规矩,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谭爷尽管训斥,不要给我留什么情面。”刁瞎子说道。
“裴朴你也跟我们一起,不回辰中?”赵直贤看向裴朴问道。
“倘若起事,难免死亡,大人怕赵师、方城照应不过来,”裴朴说道,“再说我出钱从苦役营将赵师与谭爷赎出来,谭阳县有记录。我真要留在辰中,赵师与谭爷在思州起事,大人也得先将我‘扣押’或‘驱逐’出州医馆。我心里想着留在辰中也是碌碌无为,还不如跟请命跟赵师、谭爷共进退。”
说实话,谭育良也担心他们纯粹只是韩谦抛出来、以便日后有借口进兵思州的棋子,现在有像裴朴这样看似不是叙州嫡系,却受直接指派的人手参与起事,这对他们以后的出路也是一种保障。
待刁瞎子、裴朴坐定,谭育良他们将桌上的碗碟清空,又多点了一盏油灯照明,叫谭朗、谭丘、赵方城、谭文林等子弟都围坐过来,翻开韩谦留给他们的起事纲要:
“法定贵贱非善法,当等贵贱,使耕者有其田!”
要起事,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如何最大限度的进行鼓动、纠集人手,并有效的组织起来,是众人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具体的行动方案,要谭育良、刁瞎子他们根据实际情况随时应变,但动员及组织起事的纲领,韩谦则事前替谭育良他们拟定好,就是要在思州废除奴婢贱口旧制、均分田地,以便能最大限度的调动千百年来受大姓势力压迫的寨奴、贫民参与起事,推翻以杨行逢杨氏为首的大姓势力对思州的统治。
口号是一方面,在这个口号下如何有效的去组织实施,起事纲要里也有详细的记述。
此外,纲要还附有思州境内关于山川地形、人口分布、土客籍矛盾关系、州兵及城池、番寨防御等大量的详细情报。
甚至具体起事的切入点,州衙府堂也都草拟了一份方案。
叙州除了不断开垦新的耕田,大规模兴修水利道路外,还大规模发展炼铁、织染、油榨、造船、江滩养殖等业,对青壮劳动力的需求是越来越高。
思州杨氏贪图叙州开出的工价不扉,从去年起就将其境内的寨奴调入叙州参与驿道修缮等工造之事,前后三批总计有五千余青壮寨奴,进入到虎涧关驿道、雪峰山驿道、鹰鱼寨驿道、渠东驿道等地做工。
叙州早在韩道勋时代就废除徭役,工造事务用人皆由州衙出资募佣,工价虽然说低廉,但也保障应募者能有相当于每月一石五斗粮的收入能够养家糊口。
思州遣来做工的寨奴,除去劣质口粮供给外,每人每月差不多要被杨氏盘剥走近一石米粮的收入;累计下来,思州杨氏过去一年时间里,差不多从叙州赚走四万余石米粮。
黔江通道打开后,杨氏一方面将心思放在思州境内经营上,想着整修驿道,通过黔湘川蜀的货物过境,征收足理税赋以充财源,同时也是警惕叙州废除奴婢旧制会有负面影响,也担心韩谦占据叙州有难以预料的野心,便使得以杨氏为主导、此时在叙州各地做工的寨奴数量,骤减到八百人左右。
不管怎么说,影响一旦产生,短时间内就难以消弥。
年后思州境内寨奴消极怠工、逃亡乃至直接反抗之事便层出不穷,大姓势力与受其盘剥千百年的寨奴之间矛盾变得越发尖锐。
而黔江水道打开之后,川蜀井盐作为往湘西南、黔中等地流通的最为重要的物资,为保障自身的利益,杨氏也在思州境内里大幅加强打击贩运私盐的力度。
思州境内的私盐贩子,早初有一部分是杨氏等大姓势力所直接参与或主导,有一部分乃是夏戈山、盘龙岭等地的思州穷困贫民以及挣脱番寨控制的逃奴组成。
大姓势力的私盐贩子自然是要被州衙收编到正规的盐铁监院之内,以使川盐流通所产生的盐利,能成为州衙最为重要的财税来源,但对其他私盐贩子的打击,杨氏等大姓势力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这两种因素使得思州所属的锦和、石阡、仁山(州治)三县的大狱里人满为患。
与辰中毗邻,位于虎涧关之西的锦和县,丁口虽然才两万人左右,但县狱里此时所关押的逃奴、盐贩、抗税贫民等囚徒却高达四百余人。
“我们要去劫锦和县狱?”赵直贤没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到叙州第一夜靠镇压州狱暴动建立威望,这时候所拟定的方案,竟然是要他们劫锦和县狱打响思州起事的第一仗!
“董泰、董平、张广登等人,想必谭爷也不陌生,他们这些个私盐贩子就被关押在锦和县狱之内,这几人的兄弟董庆、张广利正暗中奔走,想着纠集亡命之徒将他们营救出来,”刁瞎子说道,“我们也已有眼线跟董庆、张广利二人接触上,明后日便会领他们过来请谭爷出山相助……”
谭育良当年以黔江客栈为掩潜伏黔阳之内,交结游走沅江两岸的江湖人士,与穿行武陵山南麓往返黔湘的思州私盐贩子,自然也有不菲的交情。
他们参与劫狱,一方面有信心能获得囚徒里的私盐贩子以及参与劫狱者的信任,也就有信心获得后续起事的主动权,方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组织起来,形成起事的第一支尖兵。
不过,谭育良这时候又有些困惑,是裴朴到潭阳县赎出他们时,韩谦就等着这一天呢,还是真因为广德府形势严峻,才想到用他们敲山震虎?
等他们在思州境内正式竖起旗号来,倘若他们来不及将留在高椅峪的家小接走,叙州会出面进行“扣押”,予以保护。
…………
…………
次日黄昏将晚时,刁瞎子便带着两人,趁着暮色将合时光线昏暗、山径无人的机会登门来。
这二人便是刁瞎子早前所说的董庆、张广利,他们正为营救关押于锦和县狱的董泰、董平、张广登等盐贩而四处奔走、召集人手。
董庆、张广利两人皆长得精瘦,三十岁出头,黑黝黝的皮肤,穿着短襟,进峪口遇到人,刁瞎子便说他们想着到青牛背码头扛箱笼米袋,到峪子里来找谭育良说项的。
早前这片地界隶属于洗氏,地域上属于辰阳县,左右番寨加起来仅有一千二三百户人家,之后又迁入奚氏三百余户。
待韩谦在鸡鸣寨的基础之上,将鸡鸣寨往东十二里地的青鲤墩算起,沿辰水往西溯流到高椅峪这一百一十里河谷地以及两翼的丘山,正设立辰中县之后,又从广德西迁的那一波人里,安排八百余户安置过来,加上陆陆续续招抚安置的流民,这片地界人口超过三千户,便勉强算是达到下县的标准。
高椅峪人丁也在近期内膨胀到一倍,谭育良、赵直贤他们两家在高椅峪都要算老人了,又赶上青牛背码头刚建成时就过去做事,谭家三个子侄辈长得孔武有力,打起架来从没有吃过亏,因此在码头那帮讨生活的苦力里甚有威望。
因此有新的面孔跑过来找谭育良,想在青牛背落脚,对高椅峪的原住民来说,也是见怪不怪了。
董庆、张广利说是家住思州锦和县与仁山县之交盘龙岭的山越夷人,却又是中原姓氏,其祖上有可能还是从关中、河东等地迁入五溪的。
秦汉两度大移民,使得黔中、湘西、岭南等地的人口大幅增长,但魏晋之后中原大乱,西南地域再度变得封闭起来,数百年间很多南迁汉民生活习俗各方面也都逐渐夷化,以夷民、僚人自居,融入土籍。
董庆、张广利自恃为游侠,但他们既不是寄寓于官宦世族的门客,又没有足够的家业横行乡野,实际上就是贩私盐的江湖浪荡客而已。
谭育良经营黔江客栈在黔阳潜伏多年,无论是当时的身份,还是暗中刺探、渗透叙州的需求,他与董庆、张广利这类盐贩子接触颇深,在这个群体里也有着颇高的声望。
即便当初想据鹰鱼寨,与韩道勋、韩谦父子对抗而兵败被逐,也并没有减少他们身上的光环。
毕竟折在韩谦这等的人物手里,怎么都不算脸上无光的事情。
谭育良、赵直贤两家在潭州兵败后贬为苦奴,之后得人出资相赎,栖身于青牛背码头做苦力糊口,张广利、董庆等人也是早有耳闻。
不过,张广利、董庆为了保密起见,早前仅想着在思州境内寻找帮手,但奈何所谓的江湖义气,对绝大多数江湖中人都只是糊口而已。
更何况在杨氏的高压严打之下,大大小小行走武陵山南麓的盐贩势力短短三五个月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勉强逃过打击的人,这时候都想着安分守己一段时间,不愿跳出来滋惹是非。
江湖义气,能跟前后五代子弟统治思州逾一百一十年的杨氏抗衡?
前后奔走两个月,贿赂救情行不通,想劫狱也才聚集到二十个敢拼死拼活的弟兄,人手完全不抵用,这才在叙州密谍的建议下,跑到高椅峪来请谭育良及谭家子弟出山。
这主要也是近期思州刺史杨行逢下令,要将所属锦和、石阡两县关押的盐犯押往州城(仁山县)受审,到时候极可能数百颗人头滚滚落地,留给董庆、张广利营救囚犯的时间已经变得极为有限。
双方一拍即合,张广利、董平拿出这些年所积攒的百饼金子相酬,谭育良直说他视董泰、张广登为江湖兄弟,此番出手也是义气使然,叫走投无路的张广利、董平感动得是热泪盈眶。
谭育良当夜便挖出他们昨天夜里才埋到院后菜园子里的朴刀、短戟、臂张弩、鳞甲等兵甲。
在张广利、董平二人眼里,谭育良本身就是不甘雌伏的那种人,看到眼前一切,也只是认为谭育良等人蛰伏于此,实际早就图谋着能有一番作为。
最终商议着赵直贤、赵方城、裴朴、赵方海等四人,明日直接光明正大的从虎涧关踏入恩州锦和县境内里。
而谭育良与谭修群、谭丘、谭朗、谭文林、刁瞎子,与董庆、张广利以及叙州潜伏的密谍,要将这些兵刃甲械带入思州,无法通关卡的盘查,便只能从虎涧关北面的崇山峻岭翻越过来,进入思州锦和县境内。
思州横跨沅江、黔江两大流域,位于思州腹地的夏戈山,又名梵净山,作为武陵山南麓的主要旁支山脉,是这两大流域的分水岭。
思州三县,石阡县位于夏戈山以西,踞黔江而立,主要是开发黔江中游的河谷。
夏戈山以东则是思州州治所在的仁山县,仁山县往东又是一座南北绵延近二百里、东西绵延七八十里、主峰高有七八百丈的盘龙岭,仁山县主要可耕种的田地,位于夏戈山与盘龙岭之间的山谷里。
盘龙岭以东才是锦和县。
锦和县主要还是位于武陵山脉的东南大斜坡上,整体来说,与辰中县都属于辰水中游的浅丘地形,境内里多低矮丘山。
锦和县城池就建在辰水中游的北岸,不大,仅千余步方圆。
思州穷困潦倒,可以说从锦和城的破败不堪中就能完全体现出来。
夯土城墙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缮过,表面绷裂出密密麻麻、手掌都能插进去的裂缝,还长有杂草以及矮小的灌木。
一条土路沿着辰水北岸弯弯曲曲的延伸,连着三四天没有下雨,偶尔车马经过,便激起漫天的烟尘。
好在思州气候温润,路两侧草木丛生,却也不算荒凉。
杨氏除了在三十里外的虎涧关驻有重兵,对锦和城的防御也不松懈,虽然不禁商旅进出城池,却都要受到严格的盘查。
赵直贤他们能进城去,还在城里找到落脚地;谭育良他们翻越山岭,在途中耽搁了两天才赶到锦和城下。
最后还是刁瞎子出主意,拿油布包裹好兵甲,由城里的人手从北城内侧,通过排污暗渠放一根绳索出来,将包裹拖入城中。
张广利、董平他们这些天就焦急着聚拢人手,满脑子想着劫狱救人,但实际要怎么劫狱,对县狱的内外结构以及县狱关押囚徒的数量、狱卒人手、锦和县三百多守军的分布调配,以及劫狱后在虎涧关守将杨守义率援兵赶到之前如何破城逃出、逃往何方等等,都没有一个头绪。
好在起事纲要里,有着锦和县极为详尽的调查情报。
不仅有县狱衙署、城防营垒、沟渠巷道的分布图,锦和县以西的盘龙岭之内大大小小的山路小径、溪涧沟谷以及番寨村落的分布也都有详尽的图册。
而韩谦给谭育良他们草拟的方案里,也是要求谭育良他们在劫狱后,带着绝大多数都手无寸铁的囚徒,赶在虎涧关主将杨守义率援兵赶来镇压之前,出城逃入地形险恶的盘龙岭,借助这些人手以及盘龙岭有利的地形,先打退第一波仓促进山清剿的思州州兵,然后发动盘龙岭内部的番寨奴婢、贫民,将起事的声势轰轰烈烈的搞大起来!
第四百七十八章 逃狱
即便锦和城里有三百多县兵、县狱有五十多狱卒,但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叙州不仅提供详尽情报的支持,不仅有刁瞎子、裴朴等一批精英人手直接参与具体方案制订、执行,更分批将必要的兵刃甲具及一些器械运入城中。
锦和城虽说破败,紧挨着北城墙而建的县狱,到底是防备最严密的所在。
县狱除了北侧紧挨北城墙,其他三面院墙皆是三尺厚、两丈余高的夯土高墙,墙顶插上尖锐的碎瓷片,四角还有哨塔。
谭育良他们会合张广利、董庆之前纠集的人手,也仅有三十余人。
他们想从类似瓮城结构的县狱正门强硬破门攻进去,伤亡将难以控制,而且时间会有拖延,城里的守兵则会很快从四面八方增援过来,他们就将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之中。
最终的方案,除了通过暗中参与劫狱的狱卒,与被关押的董泰、董平、张广利等人取得联系,一方面将狱中能信任的囚徒先组织起来,做好准备,另一方面占住临近县狱的一栋院子,趁着夜色用绞盘、巨索,直接将三尺厚的夯土狱墙拉崩、坍塌,两侧的巷道也是用车马车先堵住,迟延狱卒从巷道夹抄过来封堵缺口的速度。
近五百狱囚躁动起来,仿佛潮水一般从缺口往外喷涌。
即便谭育良、董庆早就派人进入狱中联络,但为避免走漏风声,也不可能将狱中的每个狱囚都通知到,都组织起来。
狱墙坍塌,又有人在城里四处纵火,狱卒手足无措、一时间摸不清楚头绪,囚徒又暴躁着尖啸奔走,还有人到处大叫马贼山盗袭城,城里很快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除了事前招呼到那一部分人之外,大多数蒙在鼓里的狱囚陷入混乱及亢奋之中,夜色里火光隐隐,大家都拼命从缺口往外逃,除开早就联络的囚徒,其他人这时候哪里听从谭育良、董庆他们的招呼?
大多数人径直往距离最近的北城门冲过去,想着从北城门逃出城,也有很多人想着在城里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总之局面一时间有如一锅粥,乱作一团。
谭育良他们最初也就聚集百余人。
除去董庆、张广利之前的筹备,谭育良他们也带了二十多套刀甲进城,暗藏城里数日,又额外制造一批木盾、竹矛,就藏在县狱旁边的院子里。
百余人以最快的时间装备起来,然后沿着长街便往防御最薄弱的西城门。
乱有乱的好处。
近五百囚徒,大部分人往北城门杀过去,纵火杀死杀伤守兵,抢夺兵械刀甲,声势在短时间内就搞得极大。
这令城里的县吏、守军也都第一时间判断北城门乃是闹事狱囚逃城的突破口。
除了北城门附近本来就有百余守兵、五十余狱卒外,其他三城也尽可能抽调兵马,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城增援过来。
谭育良他们百余人在夜色及混乱的掩护下,反倒成了不那么明显的目标,直到走近西城门内侧,才被城头的守军发现。
不过,这时候西城门就剩半队仅二十五六名守兵将卒还保持警戒,没有擅离职守。
不要说谭育良、谭修群以及谭家子侄皆武勇过人了,董泰、董平、董庆、张广登、张广利等视州府视为盐枭首领进行打击的私盐贩子,又有几人不是孔武有力的彪壮汉子?
盐枭江湖,说到底还拼拳头、气力说话。
虽说没有什么章法,但人多势众,大家举起长刀短矛、举起盾牌长槊,蜂拥而上,一阵乱捅乱劈,便将人数不足他们五分之一的西城守兵杀得如鸟兽散。
众人之后又七手八脚将西城打开,也不敢在城里做任何的停留,便乱轰轰出城先往盘龙岭东麓逃去。
往盘龙岭东麓深处没有现成的驿道、驰道,只要淹没草丛间的小径,大家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也走不快。
差不多走一个多时辰,东面的远空露出一抹鱼肚白时,谭育良他们爬上一座断岭,藏身树林里,才发现他们逃出锦和城也仅十四五里而已。
这时候远远能看到一队骑兵,高举着火把,大约有两三百人的样子,已经从虎涧关方向赶到锦和城东门前。
这时候倘若还没能逃出城的囚徒,自然是没有机会再逃脱生天。
盐枭再彪勇,没有兵甲,怎么都没有机会逃过杨守义麾下精锐番骑的围杀。
当然,谭育良他们最先打开西城门,城内有相当多的囚徒看到乱糟糟强攻北城门不下,便又转头往西城门逃去。
这时候又差不多叫上百名囚徒摆脱守兵及狱卒的弹压,从西城门逃出来,差不多落后谭育良他们**里的样子,也正往盘龙岭东麓深处逃来。
虎涧关驰来的增援番骑,没有从东城门进城,而是直接从北面的空旷原野绕过,往城西直奔过来。
“我们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要进入盘龙岭深处,才能初步安全下来。”谭育良说道。
这时候城内的暴乱应该差不多被镇压下来,两百多精锐番骑没有进城,掰着脚趾头也能知道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从镇压县狱暴乱,改为追剿出城逃犯了。
出西城门往盘龙岭深处逃跑的囚徒最多最密集,鬼都能猜到番骑的主追方向在哪里。
他们百余人,虽然有不少好手,但到底是乌合之众。
要是被两百多精锐番骑追上,能有一半人活下命来就要谢天谢地了,更不要说谈什么起事大计了。
将五名在逃亡混乱中被守兵狱卒砍伤的逃徒,重新包扎伤口,其他人等也都拿肉脯、麦饼和着山泉水充饥,之后便很快穿着断岭后的密林,草草掩盖过足迹,便继续往盘龙岭深处逃去盛夏时节,山里草木繁茂,上百人践踏的痕迹,是很难掩盖的,他们更多的还是选马匹难行的险僻处攀登,以此拉开与追兵的距离。
一路上走到高处时,还能看到落在他们身后的逃囚,除了早一步分散逃入险僻山地的,差不多有五十多人直接死在番骑逃兵的刀下被追上投降都没有用,番骑雪亮的枪刃像闪电一般挥劈捅刺而来,鲜血如一蓬蓬细小的泉水激涌。
谭育良他们午后翻过盘龙岭东麓的岩鹰峰,四周的地势越发险峻,确定番骑绝不敢轻易就长驱直入,他们才稍稍放松下来休整他们在险峻山路逃了这么久,大多数地方连羊肠小道都没有人,绝大多数人也都累趴下来。
“大恩不言谢,以后但凡谭爷有什么招呼,不论是刀山,还是火海,董泰只要有皱一下眉头,便是狗|娘养的!”董泰是魁梧高壮的汉子,提着沉甸甸的一袋物什,走到谭育良跟前来说道。
要没有其他计划,他们确实就应该在这里分道扬镳。
这样的话,即便最终还会有人难逃追捕,但大多数成功逃脱的机会却是要大许多。
谭育良看董泰手里提的那只沉甸甸的袋子,看棱角也知道里面装的是董庆、张广利找上门来许诺要给的一百饼金子。
这也差不多是董泰他们能拿得出手唯数不多的财物了。
“在此别后,董爷你们打算往哪里去,以后打算做什么?”谭育良虽然还才四十六岁,但这一通逃亡也是累得够呛,他自己也知晓身体早已经过了巅峰时,往后便是走下坡路了,没有忙着接过装金子的袋子,而是淡定的看着董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走一步看一步吧。”五个时辰之前董泰都在狱中,都不知道能不能逃过斩首的命运。
他这时候只想着能在盘龙岭深处找个犄角旮旯的山沟沟藏起来,躲避官兵的追捕,至于以后怎么打算,他还没有考虑。
“董爷会落草为寇吗?”谭育良问道。
董庆、张广利等人眼睛一亮,他们作为组织营救方,自然有考虑过营救成功后的打算,落草为寇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了。
董泰眼瞳里则还是一片迷茫。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落草为寇真算什么出路。
思州境内八山一水一地,山势连绵又险峻,是有很多能结寨自守的险地,但问题思州番兵都自幼成长于山野之间,出身番寨,极擅长打山地战,又悍勇无畏,比他们不弱。
他们三五十名人手想据险地结寨、落草为寇,董泰不觉得能支撑多久。
不过,话说回来,不落草为寇,他们又能干嘛?
也许落草为寇是他们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不过,不管怎么说,董泰觉得谭育良相助他们到这一步,也是足够了,想着他们趁身份没有暴露,还能借商旅身份的掩护撤出思州去,这时候不愿再继续拖累谭育良他们。
“董爷有没有想过,人为何生下来便要分贵贼,大姓贵主不事耕织,却食精穿绸,劣民贱口,像牲口一般被践踏、奴役,自生终老,无一日或歇,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谭育良站起来,说道,“不说其他,董爷你说这盘龙岭之内,有多少像被牲口一般受大姓贵主驱役的贱口寨奴,他们心里真就甘愿永世受奴役、践踏,而没有半点的愤恨?”
“谭爷,你的意思是?”董泰眼瞳里略带迷茫的说道。
“力聚则胜,力散则败,”谭育良坚定的说道,“大家这时候拍拍屁股,分道扬镳,躲藏数日各归其家,到时候哪怕是三五衙役追捕上门,尔等就得束手就擒,等到头颅落地也没有反抗的余地。我们现在虽然只有百余人,也难挡州兵进剿,但盘龙岭内外成千上万的奴婢以及被大姓踩踏在脚下的寒苦之民,他们满心愤恨世道的不公,只要我们振臂疾呼,必应者如云,聚集三五千兵马将是轻而易举之事,到时候尔等还怕杨氏的进剿吗?”
董平、董庆、张广利等人眼睛这一刻透漏精亮的光芒,都围过来,劝董泰:“董哥,咱们没有退路了,跟着谭爷干把大的吧!”
第四百七十九章 山溪
龙牙山北坡半山腰的溪谷里,一排竹屋直接建在溪涧之上,四周浓荫映翠,溪水从竹屋下潺潺流过,却无半点暑意。
这几天沅江两岸天气陡然炎热起来,韩谦也不管思州境内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还带着赵庭儿、奚荏过来避暑。
刚刚才蹒跚学步的文信在溪边欢欣鼓舞的跑动着,有好几个侍卫、侍女目不转睛的盯着,就怕发生一丝意外;韩谦这段时间闲下来,着手增补《算学》。
韩谦很早就决定在《九章算经》等传统算书基础上,编写更符合初等数学规则的算学、解图等书;之后又决定在杜君益等人所编写的《天工匠书》基础上,将格物、实证及实用等学衍生出来,形成专门的学科,以供时人及后世学者进行更专门、更职业化的研究及发展。
这几项工作听着简单,但实际上异常的繁复、浩大,目前也只有赵庭儿有能力协助韩谦完成。
目前推广到县乡一级的两年制初等学堂,专门作为一科进行教授的《初级算学》,便是赵庭儿编写,但这才是初等数学里最基础的内容。
郭荣早就听闻韩道勋、韩谦父子手里掌握《天工匠书》这本奇书,但只知其名,不见其形。
韩谦在黔阳城灌月楼招揽他,郭荣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想一览《天工匠书》的真面目。
在随韩谦前往渠阳视察的路上,郭荣的意愿就得到满足,看到目前已经编就的三册《天工匠书》全本。
不过,在韩谦身边三个多月以来,郭荣才真正意识到《天工匠书》还只是毛皮,真正的精髓还是从《天工匠书》等衍生出来的演算、解图、格物、实证及应用等学。
两年制初等学堂,主要教授识字、初级算学等基础知识。
通常只需要熟练一千个字的读写以及基本的四则演算及简单应用,便能合格结业。
而更高层次的演算、解图、格物、实证应用等学,则结合州医馆、武官学堂、工师学堂的教学实际进行教授。
相关事务都统一划归到州学负责。
教材的编写,最初总是简陋的,不仅难免会有错漏,也非常的粗浅。
郭荣协助韩谦署理州学事务,也兼负责教材的修编。
郭荣自恃聪颖过人、学识不凡,但三个多月,这诸多看似粗浅的现有教材,他陷在里面,没能理顺过来。
目前能授课的,除韩谦之外,也就冯缭、赵庭儿、杜七娘、季希尧、陈济堂、杜君益等屈指可数的几人而已。
也就是说这几个人,除了各自署理的事务外,还兼有编写教材及教学的事务,不过目前一切只能算是一个相当简陋的雏形,距离体系完备还有极遥远而艰难的路要走。
韩谦将增补的《算学》书稿扔到一边,站到窗前伸了懒腰活动酸涨的筋骨,听冯缭与高绍、郭荣走进来,细禀谭育良他们潜入思州举事的进展:
“百余囚徒逃到岩鹰峰,谭爷便说服董泰、张广登等人一起举事。他们在岩鹰峰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从岩鹰峰南下,里应外合拿下位于盘龙岭东南坡的石砺寨;休整一天,将收缴粮谷分给乡寨贫民后,次日又赶在思州兵围剿而来之前,渡过辰水,袭夺南湟寨。他们在南湟寨凿凿实实打了一场硬仗,依仗南湟寨有利的地形,打退思州兵的第一波进剿,毙伤思州兵百余人,斩思州军将石胜坚等人,声势便立了起来。之后便又照计划分派人手潜往盘龙岭东麓的各个乡峪谷寨,号召奴婢、贫民跟他们举事造反。董泰、张广登等囚徒他们本身就是思州的逃奴或贫民,在各自乡里有着颇强的号召力,仅三天时间,就在南湟寨聚集两千人马,声势之大,在思州这偏隅之地,可以说是数百年未见了……”
使谭育良、赵直贤潜入思州举事,目的是为敲山震虎,能令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们投鼠忌器,对广德府的逼迫不那么紧,但纠集奴婢、贫民举事,动辄成千上万人死伤,韩谦肩头承担的压力并不轻。
冯缭详细禀报过,韩谦又询问了很多细节问题,要冯缭、高绍继续保持随时关注思州形势的变化。
辰、叙、思、业以及黔中的羁縻州县,几百年来大小战事从来都没有中断过,但绝大多数的战事都主要是大姓势力争权夺地,裹胁寨奴、平民参战。
奴婢、平民举事,联合起来反抗大姓势力的压迫,虽然数百年来也未曾中断过,但规模都极有限。
真正有影响力,或者说令大姓势力畏惧、记忆深刻的平民起事,几百年来却没有几起。
这与湘西南诸州县相对封闭的地形有直接关系。
这不仅仅是诸州县与外界联络困难,州县境内的乡峪番寨之间,交通也极不便利,不同乡峪番寨间的平民、奴婢联系极少,很难形成联合举事的条件。
甚至杨氏所直接控制的诸多番寨,彼此奴婢联络也极少,基本上都捆绑在毕生劳作的土地上。
谭育良他们能在盘龙岭一呼百应,一方面是劫狱救出的囚徒,都来自思州各地,又通过贩私盐、坐监,产生较为密切的联系,一方面是叙州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暗中提供大量的支持,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大规模雇佣思州奴婢进叙州做工,短短一年时间内,不仅在诸寨奴婢的心里萌生出砸碎桎梏的种子,也促进他们之间的交流融合………
“现在声势是搞起来了,但两千人马里,能战的青壮却仅有五六百人。虽说后续他们还能召集更多的人手,但杨氏这时候也迅速反应过来,再加紧调兵遣将往南湟寨外围聚集。谭育良他们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将这些青壮有效组织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高绍蹙着眉头,并不觉得谭育良他们成功迈出第一步,往后的形势就不会有曲折。
韩谦也是颇有担忧的点点头。
虽然目前董泰、张广登等人都推谭育良为首,树起天平军的旗号,但谭育良诸事并不能做到独断擅行。
起义军的中层武官,除了谭修群、谭丘、谭朗、谭文林等谭家子侄外,主要还是以董泰、张广登、张广利、董平、董庆等在思州地方上有声望的盐枭为主。
毕竟绝大多数起义军将卒,目前都还是他们拉拢过去的。
刁瞎子等叙州密谍作为谭育良邀过去助阵的“江湖朋友”,在起义军内部是受到一定的尊重,但还很难直接指挥对乡寨情愫有极深认同感及归属感的将卒,目前主要还是协助谭育良参谋军事、侦察斥候情报。
这与当初韩谦建立赤山军指挥体系时就直接从叙州调人任用,有着极大的区别。
这也意味着起义军短时间内很难克服兵甲短缺、将卒缺乏训练的弊端,目前主要靠将卒血勇及较高的士气支撑,但谭育良他们此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思州兵镇压下,遭受挫折,士气就有可能受到重创,形势就会斗转直下。
这是韩谦绝不愿看到的场面,偏偏叙州短时间内还不能提供更多直接的支持,暂时也只能先坐观形势的发展。
“杨护奉思州刺史杨行逢之令,刚出虎涧关,正赶往辰中县求见大人。”这时候有一匹快马从林荫道驰入山中,走到山溪竹屋前禀告说道。
杨氏虽然不至于蠢到引狼入室,这时候就直接请叙州出兵助剿,但他们没有察觉到一切实际是叙州动的手脚,派人过来请求其他方面的援助,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杨护乃是思州刺史杨行逢的次子,兼领锦和县令,与虎涧关守将杨守义,乃是思州东部区域的主事人。
杨护亲自赶到辰中县来,冯缭猜测思州刺史杨行逢可能都已经亲自赶到锦和县坐镇了,跟韩谦说道:“要不我回县里去应付杨护?”
“不,”韩谦摇了摇头,说道,“直接将杨护带到山里来见我。”
杨护先派人到辰中县通报,他本人还赶往辰中县城的路上,见韩谦这么说,冯缭便派人直接到半道去接杨护进山来见韩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