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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八十章 棋子

    路途不便,杨护赶到溪居竹屋已是天黑,十数盏明角灯将不大的宿营地照得通明如昼。

    杨护贴身随行的侍卫被阻止在宿营地外等候,杨护被带到溪居竹屋里。

    山外署热难耐,山里却是清凉,入夜后韩谦还在短褂外披了一件薄衫。

    看到杨护在冯缭、高绍陪同下走进来,韩谦将坐在膝头玩耍的信儿放到地上,叫赵庭儿抱走,示意杨护他们都坐下来说话。

    待侍女沏上茶,韩谦便“关切”的询问起思州的情况:

    “听说思州境内近来不甚太平,也不知道势态发展到哪一步?”

    除了距离更远、更偏僻的黔中诸州,辰、叙、思、业四州作为内附于大楚的羁縻州,现在除了每年象征性的进献一些贡品之外,以及紧急状态下的征调外,平时的军政事务主要取决自治,并不受楚廷的直接制约。

    而从秦汉以来,羁縻州之间以及内部的部族纷争,中央朝堂采取更多的也是制衡策略,甚至并不反对羁縻州县部族自相残杀。

    在部族纷争中的获胜者,常常会得到中央皇权新的册封,成为羁縻州县新的统治者。

    这种环境及氛围下,只要不引火烧身,韩谦现在巴望着思州能多闹些妖蛾子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

    即便不知真正的内情,杨护也清楚韩谦所谓的“关切”,是何等的廉价,很是轻描淡写的说道:

    “多谢侯爷关切,些许宵小闹事,还搞不出什么大乱子来,我父亲业已率精锐沿辰水而下,进入锦和县坐镇,相信不出三五日,便能将叛乱镇压下去。”

    思州与叙州毗邻,但思州杨氏有名的人物里,韩谦还就跟杨护接触过几次,不管内里如此算计,表面上还是十分的客气,笑着说道:“一切都在杨刺史的掌控之中,那真是甚好,我便不用急着往高椅峪再增兵防备乱子蔓延到辰中县了不知道少公子这次过来有什么需求,还请尽管提出来。”

    借口思州民乱,韩谦前天就已经往高椅峪增援了三百精锐修筑营寨。

    不过,短时间里,除非思州直接借兵助剿,或朝廷签发调令,要不然的话,不想引起辰州、业州做出激烈的反应,韩谦就没有进一步从思叙交界地增派兵力的理由。

    见韩谦有意将话题往借兵助剿方面引,杨护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心想他杨家会蠢到何等地步,才会做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

    杨护迟疑了一会儿,整理说辞,说道:

    “我父亲令我前来见侯爷,主要还是听人说匪首谭育良从潭阳县脱籍后,携家小在辰中高椅峪落户谭育良率子侄潜入锦和,助盐枭高泰等人脱狱,又占据南湟寨自号天平将军,实在该死,听说他的家小应该还在高椅峪,希望叙州能协助缉拿……”

    “这个好说,谭育良早年就在叙州占领鱼鹰寨兴风作浪,我当初念他算是一号人物,打下鱼鹰寨后,只是将他逐出叙州了事,没想到他贼心不改,又跑到思州滋事,我定会派人将他的家小缉拿关押起来,”韩谦说道,“不过,谭育良这些亡命之徒,胆敢干出劫狱造反的恶事,大概就没有想到要顾及家小的死活呢。”

    保护也好,或者作为人质叫谭育良、赵直贤不要滋生其他妄想也好,韩谦都会将谭、赵两家的女眷、孩童扣押下来,但不管杨护说破天去,他也不可能将女眷、孩童移交给思州就是了。

    叙州心思不良怎么了?

    他作为叙州之主,就应该居心不良、趁火打劫。

    说这番话时,韩谦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杨护的脸看,完全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

    杨护琢磨着韩谦话里的意思,知道忙着要求叙州将匪首家小交给他带回思州不现实,又说道:“思州尚有八百多寨奴在叙州做工,我父亲担心消息传开来,会叫他们心思不稳,我这次过来,或能将他们带回思州严加看管起来,还要请侯爷……”

    韩谦微微一笑,心想八百寨奴真要叫杨护带走,只要许以厚赏重诺,很快便会成为杨氏手里镇压起义军的筹码,他怎么可能会轻易答应杨护的这个要求,敷衍他说道:

    “消息传开来,人心不稳确实也是一个大问题,但请少公子放心,韩某人其他方面或许帮不了思州,但一定会严加看管这八百寨奴,实在不行就将他们直接关押起来。请少公子不用担心这些寨奴会在叙州闹出什么妖蛾来!不过,少公子现在就要将他们带回思州,要是他们路中滋事造反,反倒会闹个措手不及,有可能叫事态变得更严重,不妥,不妥啊……”

    奚荏看韩谦一脸虚伪的样子,便与赵庭儿牵着文信的小手,走去隔壁屋,省得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护过来之前,就有人说韩谦其人素来奸诈阴狠,就算事前不是叙州动的手脚,叙州也必会对思州趁火打劫,但真正听到韩谦竟如此无耻的要直接扣押杨家的寨奴,他脸皮子还是控制不住的抽搐了好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杨护才强行按下内心的怒火,质问道:

    “思州尚有一笔约万余石粮谷的工款没有跟叙州结,我从锦和县出发时,我父亲希望能用这笔工款从叙州换购一些弩械回去,想来侯爷也会觉得这事很难办喽?”

    韩谦为难的说道:“工款随意可以结算,少公子派人来取便是,但少公子也知道之前为支援金陵战事,叙州将家底都填了进去,以致州营的兵甲弩械都严重不足,实难挤出更多的供给思州啊!除开这些外,少公子还有其他什么要求?”

    杨护胸臆间像是被韩谦硬塞进好几团茅草,噎得说不出话,却又自知没有资格甩脸色给韩谦看。

    韩谦亲自接见杨护,主要也是想看看杨护这次仓促赶过来会提怎样的请求,以此去更准确的判断思州兵与起义军的状况,现在目的已经达成,懒得继续跟杨护敷衍下去,跟冯缭说道:

    “少公子路途劳累,怕是疲倦了,冯缭,你先在营地里安排少公子住下,但凡少公子有什么需要,你一应照顾周全。”

    “不敢叨扰侯爷,杨护还要急着赶往辰阳见辰州刺史洗英大人,侯爷不会硬要将杨护留下来吧?”杨护锐利的盯住韩谦问道。

    “少公子说什么话。军情紧急,少公子急着去见洗刺史求援,我只是愧于帮不上什么大忙,硬要留你在叙州做什么?”韩谦毫不介意的笑着说道,示意冯缭派人护送杨护他们下山去。

    派人监视杨护他们下山去时,冯缭遇到郭荣,一起走回竹屋,看到韩谦蹙眉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问道:

    “虽说我们还没有得到具体的情报,但从杨护马不停蹄赶往辰州来看,谭育良他们在盘龙岭搞出来的声势,很可能对仁山、石阡的奴婢也有惊动,令杨氏意识到危机严重当然也有可能杨氏对我们警惕极深,杨护提出三点请求,实是对我们的一种试探?”

    郭荣刚刚了解到韩谦接见杨护的情形,谭育良在思州在极短时间内将声势搞得这么大,未必是好事,所谓其兴也忽、其败也速,声势发育太快,一方面是杨氏警惕得早,另一方面是起义军根本没有时间消化、巩固根基,内部会存在大量的问题,没有时间去梳理。

    郭荣思虑片晌,说道:“杨氏即便无法确实是我们暗中做了手脚,这时候也能肯定我们居心不良,有趁火打劫之意了当然,杨护去辰州求援,而洗英父子对叙州忌惮也深,他们极可能会马不停蹄派人前往岳阳或金陵通报此事,我们的目的在一定程度上,便算是初步实现了!”

    “收复金陵之后,延佑帝第一时间就着洗英二子率番营返回辰州,应有用洗氏监视叙州之意,”冯缭蹙着眉头猜测道,“倘若说洗英手里有延佑帝授意他便宜用事的秘旨,也一点不叫人意外!”

    辰州洗氏对叙州再警惕、忌惮,即便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也不敢猝然针对叙州做什么动作,但要是他们手里有延佑帝杨元溥的秘旨,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在削藩战事前期,辰州洗氏被当时改编为武陵军的叙州州营打得很惨,洗英三个儿子殒命战火之中,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历经削藩中后期战事、收复金陵诸战的淬炼,辰州番营的战斗力提升相当可观。

    无论是杨元溥的直接支持,还是辰州番营战功卓著,理应受赏,其兵甲战械短缺的窘迫局面,也已经得到彻底的改善杨元溥甚至将一部分战俘及家小流放到辰州,对辰州洗氏进行加强。

    除了雪峰山驿道另一侧的柴建所部外,辰州番营可以说也是对叙州有一定威胁的存在。

    郭荣、高绍都看向韩谦,冯缭虽然没有将话说透,但透漏的意思还是比较明确的。

    他们既然很快就能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他们暂时就不宜有更多的动作,以免真的授人以柄。

    要不然的话,叙州陷入孤立,即便辰州、业州以及邵州的柴建所部无法通过雪峰山驿道,对叙州造成实质性的军事威胁,但只要封锁沅江上下游的水道,封锁住雪峰山驿道,叙州就会变得极其难受。

    而他们达成敲山震虎的目的之后,对思州境内的形势发展静观其变,即便杨氏成功镇压天平军叛乱,多少也会伤及元气,形势也是对叙州极为有利的。

    在冯缭看来,这才是身为枭雄,应该有的阴狠果断。

    韩谦整理凌乱的书案,却似乎没有听懂冯缭的话外之音,自顾自的说道:“不能说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就不去管谭育良他们死活了。”

    冯缭看了高绍、郭荣一眼,心想该说的话他都说了,最后的决定权在韩谦,他不会跟韩谦争论什么。

    韩谦看了冯缭一眼,问道:“你这家伙心里是不是对我的话,多少有些不屑一顾?”

    “冯缭不敢。”冯缭说道。

    “我韩谦提出等贵贱一说,势必有人会想,既然人都等贵贱了,又怎么叫他人听命于我?”韩谦袖手站到窗前,悠然说道,“是啊,我倘若对别人只是利用,将他们当成可有可无、任我摆布的棋子,而不敢担下责任,确实不好意思叫他人听命于我呢。”

    冯缭、高绍、郭荣却是一震,他们确实是没有考虑到这么深的问题。

    韩谦无意纠缠这个问题,继续说道:“杨行逢这个人,我们都没有直接接触过,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我们还是要多研究这个人。”

    杨氏遣寨奴入叙州做工,并不能说明杨行逢、杨护父子的愚蠢,主要还是受历史局限性所致。

    之前除了思州太过穷困闭塞,需要叙州的工款钱粮,才有能力与渝州联手打通黔江通道外,更主要的,是谁事前能想象他会如此激进的在叙州革自己的命,直接废除奴婢旧制?

    现在看杨行逢的反应,虽然极可能有助于叙州达成敲山震虎的目的,但杨行逢这么短的时间内,对起义军给予如此的重视,对叙州也保持足够的警惕,以传统的标准看,还是相当厉害跟棘手的。

    他们这边不出手给予额外的支持,谭育良他们立足未稳,很可能撑不住杨氏下一波的打击。

    冯缭、郭荣、高绍他们不再将谭育良等人所率领的天平军,视为抛弃也无所谓的棋子,再去研究形势,也深感棘手、复杂。

    冯缭蹙着眉头说道:“要是杨氏按捺不住,请渝州出兵助剿,事情却也就简单了……”

    辰、叙、思、业诸州,都是归附于大楚的羁縻州,无论是楚廷调遣,或是思州相请,辰叙业三州出兵助剿都是名正义顺的,但没有楚廷的许可,思州擅自请渝州出兵,便是背叛,叙州便有借口进行干涉。

    “杨氏未必会犯这个低级错误,但长乡侯王邕或许不会错过插手思州的机会。”郭荣眼睛一亮,说道。

    “不错,只要渝州兵越界,我们便就有说辞了,”韩谦点点头,示意在可以从这个方向考虑给长乡侯王邕设陷阱,又说道,“立刻传令诸县将扣押下来的思州寨奴,三天都移交到辰中,着奚发儿、寇荣、韩豹等人负责操训编伍……”

    思州目前有八百寨奴留在叙州各地做工,韩谦肯定不会轻易让杨护将这些人领走,但他也不会单纯就将这些人监管或关押起来,还是要组织起来进行严格的操训。

    到时候他无论将这些人移交给哪一方,都要保证能迅速作为有生战力调用起来。

    …………

    …………

    杨护当夜离开龙牙山北坡,渡过辰水,在十数侍卫的簇拥,沿北岸的驿道趁夜赶路,于拂晓时分赶到辰阳城下。

    与思州、渝州分属两国不一样,思、辰、叙、业诸州皆是归附于大楚的羁縻州,只要辰阳城门正常开启,杨护持思州的照帖,便可以带着限定人数的武装护卫直入辰阳城。

    不过,为表示对洗氏的尊重,杨护还是先派人进城通禀。

    辰阳作为辰水汇入沅江的要冲,特别是以鸡鸣寨为中心的辰水中游河谷,被叙州划走新设辰中县之后,辰阳作为衔接阮陵、溆浦的关键节点,意义变得越发重要。

    洗英不仅将州衙府堂都迁入辰阳城署理州务,洗射鹏、洗射声率辰阳番营返回后,辰阳城内的守军也大幅提升到两千精锐人马。

    相比较之下,叙州在辰中的驻军,马步军加水营也就一千两百人而已。

    当然,兵马不是简单的算数字,除了叙州兵更精良的武备,更有素的训练外,叙州兵的动员能力,是谁都不敢忽视的。

    韩道勋推行田亩改制时,叙州清查人口便高达二十万,韩谦治叙州期间,人口流入的速度是放缓了,但也没有停止过。

    除了将原辰水中游河谷的近万名原住民都吞并过去,还在渠水上游不断强迫生番从深山老林迁徒出来洗英相信叙州的人口应该已经超过二十二万。

    相比较之下,辰州丁口在削藩战事前期遭受较大损失特别是青壮年损失尤其惨重,辰水中游河谷被挖走一块,人口总规模仅有十二三万,而且相当多的人口,都是洗氏之外其他六姓大族的寨奴。

    此外,思州与业州两地加起来,总人口规模可能也只有十四五万的样子,这还得算上思州吞并一部分婺僚人的番寨之后的结果。

    仅仅从人口的角度去看,辰州、业州、思州加起来,军事潜力才比叙州略强一些。

    不管怎么说,即便没有借口封锁阮江水道,对叙州、对狼子野心的韩谦不管保持多清醒的警惕,在洗英看来都是有必要的。

    思州发生劫狱、民乱等一系列事,洗英也差不多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不过,辰水中游河谷被叙州划走之后,辰州与思州接壤的地方,位于盘龙岭北部的深山老林里,双方从那个方向进行沟通极不方便。

    杨护过来之前,洗英能做的也只是先派人跑去虎涧关打探消息而已。

    杨护赶到辰阳城下,洗英也才刚刚醒过来,立即着人将杨护请入州衙后宅。

    除了任州司马的长子洗射声以及其他嫡系将吏外,洗英还将金陵委任的长史曹休石请过来商议。

    谁都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年,思州暴发民乱,匪首谭育良脱离苦役营曾在辰中居住过一段时间,其家小目前又落入韩谦的控制之中,素来仇视、警惕韩谦狼子野心的洗英,怎么可能会不去想背后有韩谦动手脚的可能?

    问题在于光猜测是没有用的。

    朝堂诸公不会仅凭猜测就不管不顾,不考虑后果,支持辰州联合思州、业州、邵州对叙州进行军事封锁,切断叙州与外界联络的一切通道。

    延佑帝也不可能仅凭猜测,就不顾后果,对大楚臣民宣布刚刚受封黔阳侯、为大楚立下汗马功劳的帝师韩谦是逆臣。

    “事情有多严重?”洗英关切的问道。

    虽然杨氏与辰州洗氏也有旧怨,但辰水中游河谷被叙州强夺过去后,杨氏多多少少也知道远交近攻的道理。

    面对洗英的问询,杨护便不再隐瞒,称谓也更亲切:“劫狱发生后三五天时间,盘龙岭诸寨便极大震动,匪首以废奴、均田为名举事,少说有三千妇孺受蛊惑跋山涉水聚往南湟寨,其中青壮有**百人之多,左右番寨也被摧毁近十座甚至也有一些消息,在仁山、石阡乃至业州境内的奴婢间流传。世侄我从锦和县过来的昨日,仁山县就截下七十多名前往盘龙岭南端的逃奴一是时间这么短,声势就如此之大,前所未见,父亲担忧再拖延数日,越发不可收拾,二是父亲忧惧这么短时间爆发如此之大的声势,是幕后有人刻意为之……”

    即便韩谦居心不良的拒绝掉杨护的三条请求,他也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就说叙州有问题。

    “……”洗英听了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他派出去的眼线也只看到锦和县境内有躁动,没想到思州南面的业州境内里也有躁动。

    杨行逢反应还算及时,但问题在于,不考虑盘龙岭北麓、东北麓的险峻崎岖地形,辰州想要调派人马、物资增援思州,必须通过此时已被叙州强占过去的辰水中游河谷,经虎涧关进入思州。

    除非朝堂明确下旨,要不然就算韩谦同意,洗英也不敢贸然派辰州番营从辰中借道去思州倘若韩谦翻脸不认帐,扣他们一个擅自出兵越境的帽子之后,悍然出兵袭击半道经过的辰州番营,他难道那时候再揪着韩谦去打官司?

    “即刻遣使随少公子前往金陵参见陛下禀明民乱之事,只要陛下有旨,辰州兵随时能进入思州境内剿灭民乱!”洗英说道。

    不管民乱声势多大,杨行逢及思州第一时间警觉动员起来,相信一两个月内压制形势不恶化,是没有问题的,到时候金陵传旨,着邵州、辰州各派一部兵马从叙州借道,到思州剿灭民乱,相信韩谦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第四百八十一章 白夜

    不要说平民百姓了,六部九寺院司官吏成百上千,张口便能说出思州具体方位的,都未必能有几人。

    在暑热难当、仿佛蒸笼的金陵城里,不要说思州发生暴乱了,即便是左龙雀军都指挥使李知诰,加封兵部侍郎兼领舒州刺史,率部渡江前往舒州,主持对撤守寿巢等州的安宁宫叛军的战事,以及原左武卫军都指挥使、舒州刺史杜崇韬调入金陵出任兵部尚书这样的消息,对大多数市井小民而言,也只是多些谈资而已。

    即便金陵城还没有彻底的从战争阴影下脱离出来。

    即便无数人还在战乱所带来的伤痛中挣扎,或亲眷子侄死伤,或屋舍残毁,心里悲痛还没有消淡。

    不过,升斗小民能拿这样的世道如何?

    与其操心家国大事,与其挣扎在对战乱的恐惧之中,还不是巴望着七月尾赶紧过去,进入八月之后天气能尽快凉爽下来,更切实际些。

    努力活着,便是升斗小民最为积极乐观的入世态度。

    收复金陵一战,前后持续有一个多月,但爆发的战斗主要是围绕外城郭的争夺进行。

    此外就是安宁宫叛军逃出时,一把火将皇城内的宫殿衙司烧毁不少,皇城与内城垣之间的区域,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破损。

    城里官宦新贵以及迁入金陵城、饶幸在做选择时站在三皇子这边的世家宗阀子弟,则是以更快的速度,恢复起歌舞升平的奢华生活。

    晚红楼、信昌侯府与神陵司的瓜葛,在大楚朝堂之上也差不多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

    除了李普等人位居公侯,徐靖、姚惜水等人也分别编入职方司及宫中任事,缙云司成为唯一合法、受陛下直接掌握的秘谍组织,执掌侦办谋逆大权。

    不管从任何角度,晚红楼的历史使命在收复金陵城之后便注定走向终结。

    恰好教坊司在战乱中被烧毁得很彻底,重建也非三五个月能成,教坊司便将在战事期间保存相对完好的晚红楼旧址征用过去,作为东院署使用。

    教坊司隶属礼部,管理宫廷乐舞及乐籍之事,除了招募良家女子外,更多是将罪臣妻女贬入乐籍以充歌舞伎,同时不禁勋贵及士君子与之狎好。

    说白了教坊司除了是宫廷歌舞团外,还是一座平民禁入的官办妓|院。

    安宁宫叛乱,虽然相当规模人马都撤往北岸,但仓促之间总有遗漏,而渡江大量舟船倾覆,落水者慌乱间有六七千人逃到南岸,其中像杨恩、尚文盛等不被追究、还能得到重用及信任的毕竟是少数。

    因而安宁宫及徐氏一系的将吏及眷属,最终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没能逃脱升天,被扣留下来受到斩首、流放等严厉惩处。

    也一大批姿色尚可的女眷贬为乐籍,主要安置到征用晚红楼旧址的东院署里来。

    从人性阴暗角度,这些女眷即便姿色略差点,即便年纪略老些,却也更受欢客的喜爱。

    这也使得东院署这几个月来,比当初的晚红楼还要热闹沸腾,丝竹之声晨昏不断,掩盖太多的悲欢离合。

    这才是下午时分,东院署内的晚红亭,四面轩窗用绸绒遮蔽,光线照不进来,室内点起巨烛,仿佛正是灯迷酒醉的夜晚之时。

    薄纱之下那欺霜赛雪的肌肤吹弹得破,在烛光的映照下是那样的娇嫩诱人,不用饮酒了,那一双双修长的大腿便足以叫人醉了。

    父亲是当朝参知政事,妹妹刚入宫为妃,自身又是武德司宿值将校的韩钧,在金陵城里绝对有资格称得上新贵。

    不过,他此时在莺莺燕燕的环绕之下,却有心不在焉,甚至都可以说有些烦躁了。

    虽说韩家与那竖子的恩恩怨怨,以及那竖子这些年来对韩家诸多人的所作所为,陛下及朝堂诸公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不管怎么说,那竖子也要算是韩氏一脉,那就避免不了朝堂之上有人拿这事说闲话。

    特别是老爷子还在世,别人一定要说韩家最终会与那竖子重归于好,韩钧还能跳出来说“不是”?

    这也使得在朝堂处置涉及叙州的事务时,韩家便会处在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上。

    这一次的思州民乱也不例外。

    “思州民乱,不是三五千乌合之众兴风作浪,或有三五百精锐便能破之。即便前期战事不顺,也是地方武备松弛,懈怠无能。不管怎么说,这点破事在远到不知道哪个旮旯角落里折腾,真值得政事堂诸公围着陛下小心翼翼议论大半天都拿不出一个主意吗?”今夜拉韩钧到东院署来消遣的黄虑,看韩钧愁眉苦脸的样子,乍呼呼的问道。

    作为原湖州刺史黄化的次子,黄虑他虽然没有随父参与收复金陵的战事,但受其父功勋荫袭,本身又是德妃的哥哥,勉强算是国舅爷,也是正而八经的新贵,这次得以调入侍卫亲军任职,就在韩钧手下任营指挥。

    黄化在收复金陵战事中,作为湖州兵的总指挥,却能身先士卒,在城头遭受箭创,此时还在宅子里养伤,除了封嘉浔侯外,暂时还没有在朝中兼领什么差遣。

    不过,不管怎么样,除了黄化之女入宫为妃,以及黄化与顾芝龙同为江东世家门阀的代表人物外,也是他率湖州兵从龙,从东线发动攻势,为收复金陵创造有利的形势,也立下大功。

    现在黄化即便在宅子里休养,但朝堂每有什么大事,延佑帝都会遣宫使过去问策。

    在世人的眼里,黄化地位之尊崇,只会在韩道铭之上,不会在韩道铭之下。

    故而对黄虑没脑子的话,韩钧也拿他没有办法。

    大家都在陛下及太后跟前伺候,都是直接受皇恩眷顾的侍卫武官,将职即便有所差异,也不会太明显,作为侍卫亲军名义上的总统帅,看到大家也是笑眯眯的,相当的和霭。

    他们两人都有妹妹在宫中妃,照道理来说,两人关系应该要疏淡一些。

    黄虑这个人性格却黏|糊得很,新上任没两个月,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动不动就拉韩钧出来吃喝玩乐,韩钧也拿他没辙。

    今天叫黄虑一起拉过来饮酒作乐的其他侍卫武官们,都是同班当值的袍泽,但他们就没有黄虑这么乍呼,他们的阅历以及所处的位子,也能叫他们猜到陛下及朝堂诸公在顾忌什么。

    以往羁縻州闹出这样的妖蛾子,甚至彼此间自相残杀征伐,朝廷只会暗自窃喜,毕竟地处荒僻,人口稀少,不管怎么折腾,伤的都是自身元气,很难对中央政权直辖的州县造成什么威胁。

    现在思州民乱,情况就有些微妙了,而微妙之处就在叙州位于思州之侧。

    “几位爷快出城了,以免路上有耽搁。”这时候一名扈卫推门进来,附耳催促韩钧、黄虑等人动身出城。

    皇城被叛军一把火烧残,仅有崇文殿、长信宫等几处建筑保存完好,其他建筑正加紧修缮,却非三五个月能竞功。

    延佑帝平日里想独处,都要回到原先的郡王府宿夜,太后更是直接迁到东城外的长春宫暂居。

    长春宫的轮班值宿,也由武德司安排侍卫亲军负责。

    韩钧、黄虑他们几个侍卫武官这次是回城休沐,休息过两日后,今日天黑前要赶回到长春宫,承担起新一轮的轮班值宿。

    “真是扫兴啊,”黄虑手伸入怀中歌伎的裙衫里,在那细白的大腿上狠狠的摸了两把,却也不敢赖着不走,嘟嘟嚷嚷的站起身来,与韩钧他们推开门,外面的烈阳晃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在扈随的侍候下,韩钧、黄虑等人换上当值需着装的华丽铠甲,偷偷摸摸从后院离开东院署,一路快马经刚刚修缮一新的东华门出城,赶到雁荡矶以东的长春宫庄园,沿道能看到很多饥民滞留。

    一场大战虽然没有叫整个江淮大地都打成废墟,但大楚也伤了不少元气,目前诸州县输运过来的钱粮摊用的地方太多,就没有太多的余力赈济灾民,以致京畿之地也是难民淹留。

    这与当年延佑帝刚出宫时大量饥民因为染疫被封堵在城外,情形还有所不同。

    虽然楼船军水师残部撤入洪泽湖,但随时有可能杀回长江水道,而长春宫庄园距离江堤太近,奈何太后坚持要住到长春宫来,因此只能在长春宫外围加强守备。

    雁荡矶目前就是五牙军水师的一处驻地,十数艘战船负责警戒河口以及左右江道、河道,而宝华山西麓的余脉白马山、鸡笼岭则又分别是禁军及侍卫亲军的两处驻营,而长春宫庄园内,更是还有三千侍卫亲军精锐长期驻守。

    作为侍卫亲军左都指挥使的郭亮,他将都指挥使的大帐设于长春宫庄园南面的鸡笼岭,并不需要对太后负责。

    而近身保卫长春宫的侍卫亲军统领,则是由韩钧等三位都虞候轮留值岗,通常说来,平时都要保证有两名都虞候在岗。

    韩钧带着麾下一班侍卫武官返回长春宫消假应卯,除了李冲则得以回城休沐,处理私人事务,还有一名留下来当值的都虞候杜涛,乃是兵部尚书杜崇韬之子。

    陛下之所以急着将杜崇韬设入中枢任兵部尚书,据说便是杜涛对太后诞辰颇为尽心,而太后又随后钦点入侍卫亲军为将的杜涛到跟前伺候。

    因而在世人看来,比起还没有到弱冠之年的延佑帝,杜崇韬更亲近于太后。

    只是韩钧无意听太后说起过调杜涛过来,是吕轻侠的意思。

    看到在杜崇韬之后,是李知诰到舒州接手负责对寿州的清剿战事,韩钧多多少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却想要追问什么,太后却也不说,而他也不可能将这里面的细枝末节说给旁人知晓。

    韩钧这时候过来当值,照规矩是要先进宫里跟太后请安,他没有带其他扈随,径直穿堂过户,走到大殿廊下,看到内侍监张平正端坐大殿内,跟太后说着话。

    延佑帝将沈漾调入中枢,主持政事堂,从程序上杜绝其他参政大臣直接向太后禀呈国事的通道,但只要在宫里,他早晚都会到太后跟前来请安。

    即便太后住到东城外的长春宫来,延佑帝不便动不动就出城来,也会每天派张平或姜获、或袁国维到长春宫请安,同时也会将政事堂当日所议之事呈禀于太后,以示孝道无亏。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参见

    见张平在大殿里坐着,韩钧便站在殿门一侧恭侯,不忙着进去惊扰到太后。

    张平此时所呈禀的,正是今日延陵帝与诸参政大臣于政事堂召见思州、辰州过来的使者,询问思州民乱的情形。

    思州乃是僻远小州,刺史等位长期以来都受杨氏把持,州内人丁也就六七万众,暴发民乱,在很短时间内就聚集起三四千人,声势可以说是极大,稍有不慎,思州就有可能变天。

    更何况思州还紧挨着叙州。

    因而思州及辰州使者赶到京中,延佑帝得报,便第一时间召见了使者。

    不过,如何处置这事,诸参政大臣分歧很大。

    至少今天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现在除了张平到长春宫呈禀其事,延佑帝还遣使快马驰往舒州、润州等地,找李知诰、张瀚等大将问策。

    “参政大臣一个个都是人精,思州暴民都高喊等贵贱、耕者有其田,难道都还不敢将窗户捅破?”王婵儿坐在凤榻之上,声音慵懒又满是不屑的说道,“难道直说此事乃韩谦在背后指使怂恿,天就塌下来了?”

    “谭育良早年乃潭州密间,为韩谦驱逐出叙州,仇怨不浅,而谭育良往锦和劫狱,传信又是受被缚县狱的囚徒所邀,就目前来说,确实难说谭育良是受黔阳侯指使……”

    听张平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韩钧都禁不住探头往大殿里看了一眼,心想有人说张平两度任监军使,与那竖子关系莫逆,没想到他说这话,却也不避嫌。

    王婵儿却也没有质问张平的意思,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得,你们一个个怕东怕西,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诸公都没有商议出一个定策来,是不是却也显得朝中无人啊?”

    韩钧琢磨着太后话里的意思,心想太后大概就是觉得张平主要不愿将事情搞大,却不是真蠢看不明白什么,或者就是替叙州说话。

    韩钧暗感参政诸公都是这个态度,父亲的处境要稍稍好些,要不是所有人都怒斥韩谦狼子野心,他父亲在政事堂跟着数落也不对,不跟数落也不对。

    “沈相是什么态度?”这时候坐在太后侧边的吕轻侠问道。

    “思州暴民,或剿或抚,沈相觉得关系不大,但广德府知府事的位子不能再悬而不定。”张平回答道。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陛下得知思州民乱、召议群臣,是大提小作了?”王婵儿疑惑又略带不满的问道。

    “沈相到底是什么意思,张平不敢妄自揣测。”张平始终不掺合个人意见的说道。

    “好吧,我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趁着天未黑,你赶紧回宫里伺候陛下吧。”王婵儿现在拿张平的态度有些没辙,挥了挥手将他打发,省得留在大殿看着碍眼。

    张平起身告退,走出大殿时看到韩钧,也只是微微颔首,领着守在殿门前的随行小厮,往长春宫外走去。

    韩钧这时候跨步走进大殿,看到吕轻侠、姚惜水、春十三娘都伺候在太后身边,上前行礼道:“韩钧见过太后,今后数日,乃韩钧与杜涛在班院当值,太后但请吩咐。”

    照着规矩,韩钧请过安,王婵儿应该关切的唠几句家常,询问城里发生的一些趣事,便要打发他到宫门外当值去,但王婵儿似乎当韩钧不存在似的,略带疑惑的问吕轻侠:“沈漾的态度很值得琢磨啊,你怎么看他的反应?”

    “张平此时一心贴着陛下,他的话未必尽如实情,我这便要找人验证一下,才能揣测他的意图。”吕轻侠说道。

    “那你们便快去打听打听去吧。”王婵儿似乎更关切国事,要吕轻侠、姚惜水、春十三娘赶紧去打听更详细的情形。

    吕轻侠、姚惜水、春十三娘三人起身告退,韩钧上前也告退道:“微臣也不打扰太后休息了。”

    王婵儿敛去公事公办的脸色,皓腕托着香腮,支撑在御案前望过来,先不说话,待吕轻侠她们跨出殿门,美眸翻转,如春光流泄,低声嗔道:“你是不是这几天在外面风流快活狠了,这便要躲着我走?”

    要不是吕轻侠、姚惜水才出大殿,还没有走远,她便要迫不及待的爬过御案,坐到韩钧这冤家身上去了。

    “微臣心思都在太后身上,其他女子与太后相比,如萤火辉月,真是要强塞过来,也是味如爵蜡。”大殿门扉未闭,宫侍经过能看到大殿内的情形,韩钧只能踞坐到御案前,隔着御案跟王婵儿说话。

    下一刻便见一只未着罗袜的玉足从案下伸过来,探入甲禁之内,顿叫他的胯下如擎天之柱勃勃怒撑起来,韩钧伸手轻握那香腻玉足,轻问道:“太后现在信微臣了?”

    “算你识趣。”王婵儿媚然一笑,脚也不收回来,只是抵在那里便觉得十分欢喜,美眸里都似要有水流水出来,而别处则已春水盈盈将满……

    …………

    …………

    “太后现在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我们都还在大殿里,她就恨不得跨韩钧身上去,”春十三娘撇撇嘴,说道,“亏得我们住到长春宫来,要是在皇城里,到处都是缙云司的耳目,非出大乱子不可真是要找机会提醒太后收敛一些了。”

    事情秘而不宣,才是她们手里所掌握的筹码,一旦败露出去,她们都难以控制势态的发展。

    “沈漾为何说思州事小,要先定下广德知府事的人选?”姚惜水没有接春十三娘的话茬,也不愿讨论王婵儿与韩钧的事情,头也不回的跟着吕轻侠、春十三娘继续往宫门外走去,心思仍然在今日政事堂诸公与延佑帝对思州之事的争论上。

    吕轻侠微蹙着眉头,眼角露出深深的鱼尾纹,半晌没有回答姚惜水的问话。

    姚惜水继续猜测说道:“或许沈漾单纯觉得韩谦即便将思州吞并过去,也不过增加三五万人丁以及一片荒芜之地,也没有什么大碍。相比较之下,广德府近在京畿之侧,三县又有高达三十万人丁,出乱子则会伤大楚的元气吧?又或者沈漾的想法更直接一些,现在既然知道韩谦有吞并思州的野心,广德府在这时候更不能出什么乱子……”

    “韩谦乃是狼子野心之徒不假,你的猜测也是合理,但我总觉得不那么对劲。”吕轻侠这时候与姚惜水、春十三娘走出宫门,沉吟着说道。

    春十三娘插话说道:“照惜水的猜测,韩谦待广德府乱事先起、朝廷无暇兼顾太多时,再取思州不是更合理一些?”

    “广德府若乱,牵连极广,韩谦算计再深,也极可能会为梁国做嫁衣,”姚惜水说道,“或许太后这边,也应该在这事上支持沈漾。”

    大哥已经成功取替杜崇韬主持对寿州叛军的进剿,姚惜水也不希望广德府生乱,至少这时候不希望。

    不然的话,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提供兵员及物资,大哥怎么可能取得对寿州叛军的作战胜利?更不要说寿州之侧,还有心怀叵测的楚州,北面还有平息内乱后、国力正迅速恢复的梁国。

    当然,之前因刺杀案而导致广德府形势斗转直下,是杨元溥以及几乎所有世家宗阀都在背后推波助澜,仅沈漾、杨恩极少数人想广德府安定,她们实际也没有可能改变什么。

    现在形势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姚惜水便觉得她们是时候让太后在这件事上表一下态了,她相信有些在广德府搞事的人,这时候也应该要有些耐心,先等思州的形势平静下来再说。

    这也应该能为大哥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叫韩谦吞并思州的意图得逞,却不知道政事堂那一群老狐狸,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春十三娘略带疑惑的说道,“直接调辰州或邵州的兵马,进入思州助剿吗?”

    “邵州兵马要应对撤守永州的叛军,调不出多少人马出来,而杨元溥真要调邵州兵马去思州,还不如宣布叙州谋逆呢。

    “邵州兵马不动,但辰州、业州、思州的兵马加起来,都未必能钳制住叙州啊,”姚惜水说道,“要是辰州番营精锐尽出,韩谦有机会全歼辰州番营精锐,未必不会狠心撕破脸啊!”

    仅一个思州,韩谦或许不敢轻易撕破脸,但有机会同时吞并辰州、业州、思州,朝廷想要进剿叙州,没有辰州番营在内线接应,就会变得相当艰险,姚惜水觉得韩谦未必不会铤而走险去搏一把。

    不管怎么说,从更保稳的角度看,邵州没有多少兵马可调,辰州番营更要守住辰阳这个关键节点不落入韩谦之手。

    要不然的话,韩谦只要分兵守辰阳及巫口寨,便能堵住朝廷大军进剿的通道。

    “军国之事,知诰他们更擅长一些,”吕轻侠跟姚惜水说道,“你亲自往舒州走一趟,看知诰对钳制韩谦吞并思州之事有什么看法!知诰要有什么想法,我们这边才能配合着行事……”

第四百八十三章 宰相府邸

    沈漾入京拜为宰相,延佑帝将保存完好的温府宅邸赐给沈漾作为宰相府邸。

    从前朝以来,“开府仪同三司”作为文散官的最高官阶,更多是一种荣誉及地位的象征,实际上除了亲王、郡王外,王公大臣都没有开府私辟官属的权力。

    不过,沈漾身为大楚宰相,想孑然一身却也是不可能的。

    太多的军政事务,从六部诸院司以及州县像雨后春笋般冒头,汇总到他这里,由他与政事堂诸相议决后,再奏请陛下定度。

    没有一个庞大的幕僚或者说秘书团队,仅凭沈漾以及政事堂有限的几个品秩佐吏,那么多的奏事折子,能将他们给淹没掉。

    沈漾前后得赏赐的奴婢加起来也有上百户,但大多都安排在赐赏的田庄里劳作,他身边一直以来都只是几个老仆伺候起居。

    这次延请的十数名幕僚,都是鄂州或岳阳出身贫寒的士子,沈漾直接从宰相府邸分出十数套宅子,叫他们携家小住进去,叫诺大的宰相府邸里却也挤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宰相宅邸后院原本是一座十数亩大小的园子,此时除了十数颗大树外,其他奇花异草都被拨除掉,此时都改成菜园子。

    “沈漾,你牛嚼牡丹就算了,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这么搞是沽名钓誉?”杨恩每次到沈漾府上,看到后园子被沈漾糟踏成这样,都忍不住要痛心的数落他几句。

    “你也是参政大臣,动不动就往我这边跑,就不怕被参一个私结朋党?”沈漾说道。

    “我杨恩什么脾气、秉性,金陵城里不说人人皆知,也算得市井街巷有闻了,要是有人想参劾我,便由着他去就是,”杨恩哂然笑道,“亏得你没有叫人将这几棵树挖走,要不然到宰相府里说话,都没有一处荫凉的地方。”

    幕僚宾客这时候知情识趣的走开,不妨碍杨恩与沈漾商议机密。

    杨恩之前还是一副嬉笑的神态,但下一刻便却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问沈漾:“思州民乱,要说韩谦完全没有暗中动什么手脚,你我都不会相信吧?”

    有些事心知肚明,只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公开说,毕竟诸公在政事堂所议论的一切,都会记录在案,是后世编史的主要材料。

    有些话只能私下里议论。

    政事堂讨论大半天,大家意见分歧比较大,沈漾却在这时候置思州民乱不顾,主张先确定广德知府事的人选。

    杨恩是能猜到思州、广德府之间的共同点,都是跟韩谦有关,但有些话在政事堂、在陛下面前不能说透,他只能追着沈漾到宰相府来,想着私下里将话说透,省得大家在背地里揣测来揣测去要好。

    当然,杨恩也只是对沈漾如此。

    沈漾从怀里取出一封拆开的信函,递给杨恩,说道:“昨日凌晨,有人将这封信投入院中,你且看看……”

    杨恩疑惑的接过信,低头阅看,只是越看脸上越是震惊:“这信确定是韩谦所书?”

    “韩谦自然是不会留下把柄亲手书写此信,但此信是他派人投入院中,应是无疑。要不然的话,没有人会清楚这么多的内中详情。”沈漾说道。

    “你为何不将此信呈给陛下?”杨恩下意识问道,但转念他却先想明白过来,“将这信呈给陛下,韩谦便会矢口否认,也会将事情搅得更复杂”

    沈漾点点头,承认他没有将信拿出来,是不想事情变得更复杂。

    杨恩心里一叹,他这一生经历太多的坎坷,对人性认识也早已通透,君臣之间哪里可能会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杨恩又忍不住将信细看了一遍,却也忍不住撇嘴说道:“他倒是毫无顾忌呢,在信里直接挑明他在思州搞事,就要是敲山震虎,让政事堂诸公知晓广德府乱不得他确信政事堂诸公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思州民乱,杨郡王、李侯、郑大人他们必然会有更深层次的思量,却也未必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沈漾说道,“所以他才会将这信投到我院中,确保我会被牵着鼻子走啊……”

    “你相信韩谦吗,他毕竟不是其父韩道勋啊?”杨恩蹙着眉头说道。

    陛下与韩谦关系没有崩坏之前,杨恩是相信韩谦能成为大楚的股肱大臣,但现在陛下与韩谦貌合神离,破裂掉的关系便很难修复如初。

    杨恩不认为韩谦是大奸、大伪之人,但也不认为韩谦会是为了大楚江山社稷、为黎民百民,就全然不顾自家性命的那种人。

    当前围绕广德府所产生的种种漩涡、暗流,说白了就是太多人在针对韩谦,韩谦为了自保,耍些小心眼也是实属正常。

    当初韩谦为了能从繁昌城脱身,不就将沈漾算计进去了?

    “你看我这满头的白发,便是叫他折腾出来了,到现在都有人在背后说王琳乃是我暗中遣刺客所杀,你叫我如何能全然信他的话?”

    沈漾苦涩笑道,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梁国已然平定博王之乱,职方司侦察到的情报,与韩谦信里所言一致,梁帝确遣工部郎中周道元出任洛州刺史,于山水丰泽处大造水力器械、开采煤铁,以兴匠工。可见必是当初潜伏于韩道勋身边的梁国密谍,将韩谦、韩道勋父子所掌握工造秘书偷传到梁国去了。现在不是信或不信韩谦的话,而是广德府若乱,金陵不稳,进剿寿州之事便不可能进展,楚州的问题也不可能得到解决,待三五年后梁军再度大举南攻,到时候韩谦还能据叙州险地逍遥快活,但堂前诸公如何去力挽狂澜?”

    “是啊,韩谦的话,信也好,不信也好,即便要十分防备,也得堂堂正正去做。最终只要大楚根基稳固,臣民相安,韩谦以及其他一个个心机深沉之人,有野心也会变成没有野心,”杨恩忍不住叹气说道,“要不然的话,玩阴谋也玩不过韩谦,脸反倒丢大了。”

    “只可惜道理不是谁都能想得通!”沈漾叹息说道。

    “这也是简单,我去见郡王爷及郑畅,问一问他们,广德府发生动乱,金陵形势不稳,韩谦得了思州,胃口还不满足,想趁机侵吞辰州、业州,他们要如何应对?”杨恩说道。

    “……他们既然忌惮叙州,那便就将忌惮之事说透,郡王爷与郑畅应该能思虑清楚后果会如何,”沈漾点点头,认可杨恩先去游说相对杨致堂、郑畅二人,又说道,“不过,郡王爷、郑中丞即便支持早日定下广德知府事的人选,但会不会同意用薛若谷,或者他们有更中意的人选,也是未知事。而思州民乱已起,也不能说真就袖手旁观!”

    “此时用薛若谷出知广德府,或许会害了他,而刺杀案惊动极大,也不可能真放弃掉不再追查,不过,只要郡王爷与郑中丞能将后果考虑透,他们或许会推荐更稳妥的人选,”杨恩说道,“至于思州民乱才暴发七天,杨行逢便遣子到金陵来,我看诸公多半有观望形势之意,拖延十天半个月,形势也不会恶化到哪里去,等有进一步的消息,再议决或许更合适一些。”

    沈漾知道杨恩都不主张用薛若谷出知广德府,大概也是考虑到薛若谷未必就得陛下的信任,他要是坚持己见,便有可能会叫有心人抓住陛下的这个心思坚定反对。

    有时候,妥协也是许就是不得以之法。

    沈漾坐到这个位子上,说是朝臣之首,对妥协也是认识得更透了,挥了挥手,决定不再提这节,说道:“思州民乱,或许真要再观望些时日才有定论。”

    在广德知府事及思州民乱之事取得共识,杨恩又问道:“对了,迁饥民编入舒州军府这事,沈相怎么看?十数万人淹留于道,再拖延下去,或许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因饥馑而死……”

    不计京畿辅县,仅金陵城内,人丁极盛时便有五六十万之多。

    宗室、王公大臣及诸部院司官吏、禁军及侍卫亲军将领武官的眷属、投附的亲属,也有迁入金陵享受当世繁荣的世家宗阀子弟及富庶人家,以及诸多在金陵讨生计的良籍平民,以及上万人规模的侍宦、宫女,以及总数超过二十万人众、依附于权贵或受权贵差役的奴婢。

    金陵事变是一场大混乱,即便收复金陵有四个月了,还是有大量的遗留问题,还没能解决。

    那些原本居住城中,但在战乱中屋舍被烧毁、财产被抢劫一空的平民,有三四万人,此时在城里已经无法维持生计,要怎么救济?

    上万名被驱逐出宫的侍宦、宫女,这些人主要来自于寿州、楚州、广陵等地,说是遣散归家,但也不能真将这些人接给安宁宫叛军及信王接手吧?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金陵事变后,金陵城内绝大多数朝臣、勋贵,都选择投效安宁宫。

    在收复金陵后,这些勋贵、朝臣里,除了杨恩、尚文盛等人外,得到赦免的只是少数。

    更多的人要么随安宁宫渡江北逃,要么已经受到严厉的处置,或斩首、或流放,或直接贬为官奴婢,隶入少府寺、将作监用作工徒。

    而原先依附于这些变节朝臣、勋贵的奴婢,高达十数万人众,他们绝大多数都在收复金陵城后留了下来,或者说旧主子泥菩萨过江、自保难民,只能将他们抛弃在金陵里。

    理论上这些人都应该收编为官奴婢,划归到少府寺、太仆寺或宫里以充工徒、宫奴。

    问题在于少府寺等院司收编之前遗留下来的官奴婢以及俘兵及家小,再加上被贬为奴籍的变节朝臣及勋贵,已经高达十二万人众,再收编进来,不是不可以,但朝廷能承受得了这么宠大的开支吗?

    变节朝臣、勋贵的田宅已经征没,或用来赏赐功勋,或来扩大禁军及侍卫亲军的屯田,剩下的田地即便都是有主之地,但也因为战事所导致的人口损失,大片荒芜下来。

    沈漾还没有大胆直接主张征收这些荒芜的田地,只是想着延佑帝能进行大赦,赐贱为良,让这些奴婢恢复平民身份,从世家宗阀手里将这些荒芜的田地租佃过来耕种,以便能尽快恢复京畿诸县废驰的农耕生产。

    郑榆、黄化等人却咬死良贱互通的口子不能轻开,强烈要求循照旧制,将这些人都收编为官奴婢。

    一方面是他们是担心广德府的负面影响会因此在京畿辅助扩大化,另一方面,也无非是一些聪明人想着朝廷最终容纳不了太多的官奴婢,他们能极廉价的获得大量的奴婢,而好过将荒芜的田地租佃出去。

    延佑帝也很矛盾。

    他登上皇位,自然不希望世家宗阀的**及权势继续膨胀下去,不希望看到京畿辅县彻底沦为世家宗阀的天下。

    然而,此时的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于世家宗阀统治大楚天下。

    沈漾及寒庶出身的将吏,目前在朝堂之上以及在禁军、侍卫将军的指挥体系里,毕竟仅占极少数。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真要将大量富裕的官奴婢售卖出去,短时间内能筹集到一大笔钱粮,缓解当前的国库压力。

    还有一种意见就是将这些奴婢迁往舒州,在舒州再开一座军府,将这些奴婢编为兵户。

    李知诰此时在舒州,节制左龙雀军、左武卫军精锐,但总兵力仅有四万余人,与五牙军水师,还不足以对撤守巢、寿的安宁宫叛军形成军事上的优势。

    更不要说受封淮东国的信王,还居心叵测的觊觎一侧。

    将这些奴婢迁入舒州或迁入即便能收复的巢州,编为禁军兵户,李知诰在舒州所能统帅的兵马,将增到七万人以上。

    杨恩却是更倾向第三种方案。

    信王既然已经受封淮东国,他心想着要是能最快时间收复巢州、寿州,信王便会变得安分守己。

    这与他针对叙州的态度一样,不管韩谦、信王是否有野心,只要朝廷根基稳固,能控制住局势,韩谦、信王有野心也会变得安分守己。

    而沈漾的主张,反对声音太强烈。

    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世家宗阀没有其他指望,也就会雇佣在城里无法维持生计的平民,去耕种那些荒芜的田地即便这么做,京畿诸县农耕生产恢复要慢许多,但也比僵持下去强。

    此外,巢寿诸州,乃是金陵真正的北大门,之前就由于战乱,人丁变得稀少,也能预计在接下来的战事里,人口会进一步的损失,需要从外部迁入大量的人口,这个最关键门户之地的根基才会扎实下来。

    当然了,这个方案也有人反对。

    那就信昌侯李普。

    李知诰出镇舒州,李普也强烈反对过,但政事堂诸公却始终认为李知诰是信昌侯府之人。

    此时信昌侯府一系有李知诰、柴建两人在外为帅,延佑帝再信任信昌侯府诸将,也应该有一个限度。

    现在不要说李普之前以柴建核心,在邵州组织战事,收复永州了,杨致堂、郑榆、郑畅、张潮、杜崇韬等人甚至主张撤换下柴建,换其他人主持邵州南面的五指岭防线。

    李普顶住压力,坚决这不同意撤换柴建,那更只能强烈反对加强李知诰的权柄。

    而柴建不撤换下来,杨致堂、郑榆等人则也不支持急着将这么多的奴婢迁往舒州,交给李知诰节制,就更强烈的主张照第二种方案处置多出太多的官奴婢,而进剿寿州所缺的兵马,则主张从其他几支禁军里征调。

    这便是朝堂!

    这便是乱成一团麻的朝堂,大家都是聪明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利益要坚持。

    从制衡的角度,沈漾、杨恩乃至杨元溥,都不能说杨致堂、郑榆他们的主张不对。

    此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困难。

    这么多奴婢北迁编为军府兵户,还得要朝廷拿出大量的钱粮进行安置。

    甚至为从这些奴婢里征调精壮男丁进行编训、装备上兵甲,耗费更是作为官奴婢安置的数倍之巨。

    杨恩提出这个问题,诸多争议、僵持在沈漾脑海里转了一圈,他的眉头也是皱得更深,苦笑着问杨恩:“你看看我头上,是不是顷刻又多出几根白发?”

    杨恩也是苦笑,不管他如何主张,这其中盘根错结的利害纠缠,他也是极清楚的,说道:“那便拖着吧,先解决广德府及思州民乱再说……”

    当然,诸事难决,除了朝堂之上的利害纠缠外,还有一层原因,即便在沈漾面前,杨恩也不便直说。

    那就是陛下在这些军国大事缺乏自己的主张,太过优柔寡断,总是很容易被其他人说得动摇。

    只是陛下还未过弱冠之年,杨恩心知他对陛下也不能有太多的苛刻要求,心想事情或许真的急不得。

第四百八十四章 娘家人

    杨护与辰州长史曹休石抵达金陵奏禀思州民乱之事没过几天,蜀国鸿胪寺卿韦群及渝州司马曹干作为蜀使,也是一路沿江东进,赶到金陵城觐见延佑帝。

    蜀楚联姻结盟,时逢天佑帝驾崩、金陵事变,经历了世人难以想象的波折,清阳郡主才最终嫁给杨元溥为妃,韦群当时作为送亲使,也赶到岳阳见证大婚。

    这时候的金陵城内,除了广德知府事尚文盛刺杀案及思州民乱外,真正引起朝野广泛关注的,还是五月中旬从梁国传来的梁军攻破颍州、梁博主朱?死于乱军之中的消息。

    梁国最先平定内乱,特别是梁军攻破颍州一战,几乎未费吹灰之力,就瓦解叛军的斗志,攻下城池,好似梁军的实力在这次的内乱未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加强。

    蜀国据川蜀,国力远不及梁楚,蜀主王建看到楚国内患未靖,便想着联弱抗强,这才在女婿杨元溥都登位两三个月后,派鸿胪寺卿韦群过来道贺,并顺便将两国的盟约正式缔结起来。

    韦群即便与蜀世子清江侯走得更亲近,但对清阳郡主而言,到底是娘家人过来,也是得到延佑帝的特许,在长信宫设私宴款待韦群、曹干等蜀使渝州司马曹干此行乃是副使,清阳郡主没有撇开正使,而单独会宴副使的道理。

    既然是私宴,除了大楚礼部、鸿胪寺的官员作陪以及长信宫的女官、侍宦外,也就内侍省少监袁国维与地位相对超群的崇福观宫使云朴子得以应邀列席。

    清阳郡主在长信宫用的女官、侍宦里,有五人乃是从蜀国陪嫁过来,算是蜀国旧属,但踏入大楚国土的那一刻,他们便与清阳郡主一样,都成了大楚的臣民。

    宫里的规矩森严,不仅清阳郡主不能随便出宫,这些蜀国旧属也是严禁出宫私见蜀使的。

    有些什么话,那便只能是云朴子这个地位相对超群、自由的人,居中传达了。

    宫宴当天,云朴子也是一早便与内侍省少监袁国维,以及礼部、鸿胪寺的官员,赶到鸿胪寺所属、接纳番使及他国使臣的都亭驿,恭迎韦群、曹干等蜀使进宫。

    都亭驿毁于战火,却也是城里最先得到修缮的建筑之一,出都亭驿后,过崇礼门便是皇城之内,这时候还是到处都能看到烧灼的痕迹以及坍塌的建筑。

    韦群与曹干得到特许,进入皇城仍能乘马而行,两人这时候坐在马背上意味深远的对望一眼,有很多话却没有办法在这时候说出口。

    在进宫之前,曹干特地跟杨护见了一面,了解到思州内乱的一些详情。

    思州暴发内乱时,曹干与韦群在赶往金陵的路上。

    事实上当世信息传递闭塞,要不是杨护与辰州长史曹休石第一时间乘船赶来金陵,金陵城内此时都未必知道思州民乱的消息,曹干也不清楚长乡侯在渝州,此时知不知道思州民乱的事情。

    杨护与曹休石在私底下咬定思州民乱是韩谦在幕后动手脚,但曹干心里是有疑问的。

    为购买叙州兵械及联络思州夹攻盘据黔江两岸的婺僚人势力,曹干曾三次往来思州、叙州,对叙州的情况还是较为清楚的。

    韩谦与其父韩道勋这几年经营叙州,于内大肆发展匠工、兴修水利,于外大举翻修驿道,鼓励商贸,目前叙州规模最大的棉布织染业,一方面依赖周边的辰州、邵州、业州、思州为其种植棉花,提供棉籽,一方面又必须通过辰州、邵州、业州、思州,将织染过的黔阳布售往地域更辽阔的黔中、川蜀、湖南乃至江西等地。

    这种情况下,韩谦急着去谋才六七万人丁的思州做什么?

    韩谦难道不知道四面皆敌、叙州陷入孤立的局面会有多难看吗?

    有时候世事便是如此莫测。

    杨护、辰州洗氏,乃至金陵这么多人,他们因为对韩谦固有的偏见,倾向认为思州民乱乃是韩谦在背后动了手脚,却更符合事实。

    而曹干站在更客观的角度去分析,认为韩谦没有在思州民乱里动手脚的动机,反倒偏离了真正的事实。

    即便思州民乱的迷雾令曹干困惑不已,但看着大楚皇城内难掩战火痕迹的一些凌乱,他心里感慨更深,也更猜不到那个穿孝衣坐在坟前竹棚下的冷俊青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猜不到此人城府与算计到底有多深。

    至少他在赶到岳阳参与清阳郡主的大婚时,远未料到楚国的形势会如此发展,他甚至都看不到杨元溥有争胜、成功夺得皇位的希望。

    当时蜀国上下也都更指望杨元溥能割据湖南或荆襄,以此叫楚国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之中。

    曹干心想国主除了忌惮世子清江侯权势日益强大外,或许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才支持清阳郡主与杨元溥的婚事,而不去追究清阳郡主被劫持的事情。

    国主内心深处应该更期待杨元溥所割据的湖南,最后会沦为蜀国的附庸吧?

    只是谁能想到韩谦潜入金陵,带领赤山军异军崛起,从而叫大楚的形势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样的逆变?

    所以曹干即便内心不认为韩谦此时就对穷僻的思州有觊觎之心,但想到金陵形势前后变化转折的突然,又觉得凡事不能那么确定了。

    毕竟杨护、曹休石二人所提的诸多疑点,以及韩谦在思州民乱之后的反应,也确实有一些可疑之处。

    当然,思州爆发民乱,对他与韦群此行也有极大的影响。

    他们出使大楚,除了恭贺延佑帝登位、缔结盟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确定蜀楚两国在黔江中游的国界。

    长乡侯联合思州,夹攻婺僚人,年初就彻底打通黔江通道。

    思州兵马实力较弱,但黔江中上游地区的婺僚人实力更弱。

    思州兵从南面的石阡县出兵,沿黔江两岸往北打,前后攻占婺僚人四十余寨,将地盘从石阡县北境,沿黔江差不多往北推进了一百二十余里,目前差不多控制着前朝曾设置的婺川县绝大多部分地区。

    而夹攻婺僚人期间,蜀国将左清江军三都精锐兵马调入渝州,受长乡侯王邕节制,会同渝州的州兵,从叙州购入大量的战船、兵械,承担起进攻婺僚人的主要作战任务,前后攻占、收降百余番寨,控制武隆县以南三百里的水道,以直线距离算,差不多将控制区域往南推进一百六十余里,也差不多收复整个巴南地区。

    虽然黔江两岸的婺僚人势力被清除干净,但两岸深山老林里犹有大量的番寨林立,以及西南的川南地区,僚人势力也是极强。

    因而即便控制住沿江地区,双方在黔江中游所承受的军事压力还是不少,不时有婺僚人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袭击双方控制的沿江番寨据点。

    即便是长乡侯王邕,还是大蜀朝堂的臣子,大多数人还是主张以当前双方实际占领地,确定思州与渝州新的州界。

    不过渝州乃是大蜀之经制州(蜀国经理制度州、正州,相当于直辖州),思州乃大楚羁縻州,新的州界相当于两国在黔江中游的国界,所以还需要两国朝堂对州界进行确认,才算是真正有效。

    这也是韦群、曹干到金陵缔结两国盟约要完成的一个任务。

    不管韩谦有没有在幕后做手脚,韦群、曹干都不能无视思州民乱,对这件事的干扰。

    “曹大人,你在想什么呢?”云朴子年纪老迈,乘马车而坐,注意到曹干心思游离,张口问道。

    即便是云朴子深得清阳郡主的信任,曹干第一次随长乡侯出使大楚,也曾得云朴子指点迷津,但清阳郡主此时乃大楚贵妃,心思不可能再向以往那般向着蜀国、向着长乡侯,云朴子也是大楚国正而八经册封的官员,更不要说大楚礼部、鸿胪寺诸多官员在场,曹干自然不能将心中所想,都说给云朴子知道,笑道:

    “没什么,就是想着我在岳阳时,与都虞侯陈景舟有过几面之缘,还想着这次到金陵来,能与陈都将一叙,没想到就差前后脚,陈都将调任广德府任知府事了。人生际缘还真是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呢。”

    云朴子说道:“广德前知府事尚文盛及妻、子在溧水故宅遭刺客及叛奴杀害,此案搞得沸沸扬扬,然而都说凶手逃往广德府,前后拖了两三个月,在广德府嫌疑抓了上百人,却还没能抓住凶手,陛下甚是震怒,决意派陈将军过去坐镇,希望能尽早替尚大人一家老小报仇雪恨……”

    大蜀黑云都也负责搜集楚地的情报,但远没有细致将尚文盛刺杀案所牵涉的种种利害关系都摸清楚。

    曹干与韦群刚到金陵落脚,与外界接触也受到限制,对很多情况都还不够了解,因而琢磨云朴子话里虽然透漏出一些意思,但他一时还琢磨不透。

    “娘娘应该等久了,我们加快些速度吧。”袁国维岔开话题,以免与长乡侯王邕有故交的云朴子,透漏太多的消息给蜀使知晓。

    沈漾最初推荐薛若谷出知广德府,遭到很多人的反对,陛下也有疑惑,思州爆发民乱,诸参政大臣情知广德府乱不得,权衡下来,最终推荐陈景舟出知广德府。

    陈景舟与周惮,乃是均州山寨势力出身,他们二人与韩谦颇为亲近,用陈景舟或周惮,有利稳定广德府潜流暗涌的时局。

    陈景舟与薛若谷相比,有一点是极明确的。

    那就是陈景舟率领麾下势力出山,虽然是韩谦撮合,但他直接投附的是陛下,也是当初陛下坐镇淅川城时立下赫赫战功,而得到重任。

    经历王琳事件之后,曾在韩道勋麾下长期任长史的薛若谷,虽然是被韩谦逐出叙州,但谁能打保票他一定没有问题,不是韩谦用的反间计?

    陈景舟出知广德府,会因为与韩谦的关系亲近,处置诸多错乱纷杂的事务,有可能会偏向原赤山军及左广德军退役下来的老卒及家小这也是有利于缓解当前广德府内中紧张的局势但也有一点是明确的,陈景舟与周惮还是忠于朝廷的,不会是韩谦的人。

    现在大楚内部够暗流汹涌了,内心深处也极希望大楚能稳定、能国泰民安的袁国维,就绝不希望云朴子透漏太多的内情给蜀使韦群、曹干等人知道,让蜀国没事再掺合一脚进来。

    …………

    …………

    长信宫的私宴设于午时,也就是让清阳郡主与娘家人叙叙家常,以慰思乡之情。

    清阳身怀六甲,不要说出宫门游玩了,连长信宫都极少迈出去,也凿实憋得慌。

    乍看到韦群、曹干,思及在蜀都时的旧事,她的眼眶都禁不住发红。

    用宴后,清阳郡主还留韦群、曹干在长信宫坐了一个时辰。

    既然是谈话,就不可能光是清阳郡主不停的找韦群、曹干询问蜀国及大哥长乡侯王邕的很多近况,也会将她身处楚宫的一些情况,说给韦群、曹干知晓。

    说话时不经意间也会泄漏很多玄机秘事。

    最后还是袁国维看不过去,提醒清阳郡主会见结束,又亲自“礼送”韦群、曹干回都亭驿,不敢再叫云朴子与蜀使有更多的接触。

    云朴子便继续留在长信宫里陪着清阳郡主说话。

    “曹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大哥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清阳情绪稳定下,也注意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特意留云朴子在长信宫里说话。

    “却没有听说渝州有什么变故发生,或许是曹将军到金陵后,听说到思州爆发民乱,才有些心思不定吧。”云朴子说道。

    “怎么说?”清阳疑惑的问道。

    “韦群乃是正使,曹干作为渝州司马,却也出使大楚,自然不会是国主念及曹干与郡主有旧,实是这次两国缔结盟约,要确定两国在黔江的地界,没有人能比曹干更熟悉那里的情况,”云朴子说道,“目前婺僚人在黔江中游的地盘,是思州与渝州分而得之,现在思州境内爆发这么大规模的乱事,对分界之事,自然会有一些影响……”

    清阳对黔江之事也极熟稔,听云朴子这么说,也很能理解干扰出来那里。

    思州暴发民乱,而且规模这么大,不管后续能不能镇压住,杨行逢都必然要先将其控制婺川县的精锐兵马抽一部分回去,加强对仁山县这一根基之地的控制。

    不要说思州此时对婺川的控制力大降,而即便在成功镇压境内的民乱,元气也会大伤。

    这时候是不是还要照两州实际控制地进行分界,换作谁都会做新的考量。

    “你觉得曹干会建议韦群在商议分界时,胃口更大一些?”清阳问道。

    “韦群、曹干持国书而来,他们无权擅自改弦更张,但他们可以拖延时间,等大蜀国主新的决定传令过来,”云朴子说道,“但照老道的,思州不过六七万人丁,极盛时拥兵不过五千,夹攻婺僚人出力也不甚大,此时却要划走婺僚人三分之一还多的地盘,蜀国内部不可能没有人没意见。而从另一个角度,思州仅仅是楚国的羁縻州,思州地盘大一点小一点,对楚国实质上并没有多少影响,甚至还要担心羁縻州地盘太大,变得更不听招呼、更野心勃勃,但对蜀国就不一样了,可能还是会有一些变数吧……”

    “要是韦群、曹干不拖延时间,直接将我父王的国书献给陛下,就没有变数了吧?”清阳盯住云朴子问道。

    云朴子点点头,说道:“确是如此,大蜀国主不至于为这一小块偏隅之地言而无信,但问题在于,韦群、曹干明知道出现这么大的变故,而不伺时拖延,等新的决策,回到蜀国,或许会遭弹劾曹干心思游离,或许就在这里。”

    “云道长,你觉得曹干该不该拖延?”清阳郡主问道。

    “思州民乱,极可能牵涉到黔阳侯,这背后的错综复杂,非老道所能看透,恕老道回答不了郡主的这个问题。”云朴子坦诚说道。

    “韩谦是否真有吞并思州的野心?”清阳郡主问道。

    “老道能窥破黔阳侯的心思,当年也不至于沦落为丧家之犬了,”云朴子苦笑道,“不过之前有没有动手脚老道不知道,但杨行逢之前杨护求援于叙州,韩谦百般为难,看到形势于叙州有利,有消弱思州的机会,居心不良则也是一定的。”

    “倘若我要助黔阳侯夺思州,该怎么劝说曹干?”清阳盯住云朴子问道。

    “……”云朴子背脊冷汗直冒,屁股都不敢再坐踏实,颤声说道,“此事泄漏出去,老道身首异处事小,郡主遭罢黜,从此幽禁冷宫,日子绝不可捱啊!”

    清阳轻拢着已经隆起的肚皮,说道:“我听说李瑶那贱婢跟淑妃的肚皮也有动静了,云道长觉得本宫什么都不作为,距离幽禁冷宫的日子,还有多远?”

    “李将军念着娘娘的恩情……”云朴子说道。

    “云道长,你真是欺本宫什么都不懂?”清阳眼色骤然凌厉起来,盯住云朴子,“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背后使力,云道长真以为本宫将一册破书递到陛下案头,就能叫陛下最终下决心用李知诰取替杜崇韬坐镇舒州?云道长真以为本宫会狂妄到一点轻重都分辨不出来,真就以为李知诰得势之后,只会念着我一人的好?”

    “老道愚钝,但对娘娘绝对是知无不言,绝无半点欺瞒,只是黔阳侯未必会领娘娘的情啊……”云朴子说道。

    “你欺不欺瞒本宫,也无关紧要,除非鸡飞蛋打,本宫也奈何不了你,”清阳走到窗前,说道,“陛下困于岳阳时,本宫想着陛下总归是要依赖于我大蜀的支持,才有可能守住湖南,与信王、与安宁宫对抗,那时本宫有蜀国、有兄长可以依赖,实无必要跟韩谦有什么牵扯,事实证明本宫还是低估黔阳侯了,也或许令黔阳侯对本宫生隙。当下黔阳侯深受陛下的猜测、群臣的排挤,陛下不喜本宫思谋太深,大楚群臣也注定不会喜欢本宫这个异国郡主,说起来本宫与黔阳侯倒有些同病相怜,黔阳侯领不领情也无甚重要了本宫就问你,在这事上本宫能不能信你一回?”

    “娘娘永远都可以信任老道。”云朴子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便替本宫捎句话给曹干,便说本宫与渝州若想无忧,唯叙州可依……”清阳说道。

    “这……”云朴子愣怔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居中传递这话,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你出去吧,曹干离开金陵之前,会过来跟本宫告别的,你有没有捎这话出去,到时候后便见分晓。”清阳警告的盯了云朴子一眼,挥手示意他离开。

第四百八十五章 顾虑

    思州地广人稀,短短七八日就有四五千暴民聚集作乱,规模已经可以说是极大,杨氏即便能平息民乱,也会元气大伤,削弱对婺川地区的控制。

    倘若仅仅是思、渝两州之事,当然应该趁机提出将州界往南推移,以便渝州能占得更多的地盘。

    不过,事涉蜀楚两国,事情就要复杂得多。

    即便此时楚国内患未定,但已完全控制富庶的太湖平原、鄱阳湖平原、洞庭湖、荆汉平原及附近的区域,领有四十余州、两百余县的地域,人口规模是蜀国的三四倍。

    此外,双方虽然都面临梁国的威胁,但认真揣测下来,蜀国面临的威胁要更严峻、更迫切一些。

    楚梁相接之地,分东中西三线,东线为信王杨元演所占据、中线为安宁宫及徐氏所占,唯有西线乃是楚国的嫡系兵马郑晖所部。

    从另一个角度,梁军相当长的时间内,根本无需考虑楚军来自东线与中线的威胁,这时候只需要派一部精锐守住南阳盆地北面的蔡州、汝州,便能集中兵力,从关中长驱挺进蜀国。

    而一旦梁国占领蜀国,便能在地理上对楚国占据高屋建瓴的优势。

    曹干拜见过郡主,与韦群回到都亭驿后,便一直在思量这事。

    他心里想,换作他坐在梁帝朱裕的位子上,只要条件允许,也必然先考虑伐蜀,而不是直接南下与楚军主力纠缠。

    这种情形下,曹干便觉得两国应该尽快化解分歧、缔结盟约,而不该贪图小利,在思渝州界这事上纠缠下去。

    韦群怕担干系,犹豫不决,曹干还是劝他早做决断,无需遣人赶回蜀都请示国主,路途来去少说要耽搁两三个月的时间。

    只是曹干的这个想法仅维持了一个夜晚,次日午时,云朴子便赶到都亭驿登门求见,叫他改变了主意。

    虽说这次见面,依旧有大楚鸿胪寺的官员作陪,但饮酒时,云朴子喝得醉意酣然,拿着酒杯走到曹干身边,热情洋溢的说几句私己话,鸿胪寺的官员还能伸长脖子,将脑袋凑过去监听?

    “郡主要老道给曹大人捎句话,郡主说她与渝州若想无忧,唯叙州可依……”

    云朴子老老实实将清阳郡主的话,原封不动的传到曹干耳中,便拿着酒杯,步履蹒跚的走回到对面的酒案后,似乎是真喝醉了。

    曹干却是禁不住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接下来饮酒时便满心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曹干也不会听了云朴子的传话,便会信之无疑。

    验证却也是容易得很。

    大楚内患未靖,面对梁军的威胁,比大楚更为弱小的蜀国,是天然的同盟。

    朝臣不希望看到王贵妃在后宫太过强势,但对蜀使的态度却相当的客气。

    延佑帝也是很快便国宴款待韦群、曹干等蜀使,也特意召清阳作陪。

    清阳在这种宫宴场合,随时都要坐在延佑帝杨元溥的身侧,不便,也不可能多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但曹干想要验证一两件事,自然有很多巧妙的说辞。

    在确定清阳的传话无误后,曹干也没有跟韦群说详情,只是改口要韦群暂缓递交国书,等他亲自回蜀都禀奏此事再做定度。

    韦群看到曹干突然间转变态度,虽然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他还是不敢擅作主张。

    他是与世子清江侯较为亲近,却也不是清江侯的死忠,这时候也只是希望曹干能尽快赶回蜀都,拿到国主新的旨意后再说其他,这样他才能避免沦为长乡侯与清江侯斗争的牺牲品。

    …………

    …………

    曹干一路沿驿道先驰快马经荆州赶到夷陵,然后从夷陵乘浆舟到瞿州,再换快马赶赴渝州,一路通关过境没有半点阻碍,见到长乡侯王邕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进渝州城后,曹干与随扈都状如乞丐,衣袍破损、胡须蓬乱,这个样子实在不宜去见长乡侯,他便先带着几名随扈赶回宅邸洗漱换身干净的袍衫。

    赶巧他的长子曹哲也是在城里。

    曹干这时候才知道思州民乱的消息四天前才传到渝州来;长乡侯王邕随后便遣人赶往蜀都奏禀其事,但此时还没有得到国主王建的回复。

    思州、渝州打通黔江通道,两州便挨到一起,但前期大宗货物往来,都是官方直接在婺川县北部的蛰僚寨交接,民间商贾还没有互相进入其境。

    曹干没想到思州的消息,会封锁得这么好,他吃了一碗凉面填饱肚子,将途中都没有时间清理的胡须绞去,便带着长子曹哲赶往州衙,去见长乡侯王邕。

    过了八月半,渝州酷热的天气也凉爽下来。

    渝州刺史府后宅园子挖出一座数亩方圆的池塘,莲叶碧毯铺陈水面,荷花娉婷绽放。

    院子里的闲杂人等都驱散了,长乡侯王邕身穿蟒袍,站在荷池前的凉亭里,入鬃剑眉微蹙,盯着曹干问道:“清阳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在金陵,进出都有楚国的官员陪同,传话多有不便,但卑职临行时找郡主确认过,郡主确是这个意思不假。”曹干据实禀告道。

    “那你怎么看待这事?”长乡侯王邕问道。

    “在知道郡主传话之前,卑职以为两国当尽早缔结盟约,以消除梁军对我大蜀的威胁,也曾劝韦大人无需等国主新的指示,直接照原定的计划行事便是,毕竟不能叫婺川这块地方的归属,干扰到两国约盟的大事,”曹干说道,“但卑职思虑,确实没有郡主周详、深入。”

    “还有呢?”长乡侯王邕追问道。

    “有些话,不是卑职该说的。”曹干说道。

    “你是想说父王用我治渝州,更主要是制衡清江侯,叫清江侯变得老实些,而未必是用我取代清江侯?”长乡侯王邕问道,“所以我即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定婺僚人,却还只是仅治渝州一地不要说统兵去征伐川南叛军了,连渝州以东的州县,都节制不了……”

    “国主思虑深远,卑职智虑有限,不敢妄加揣测。”曹干即便是长乡侯王邕的嫡系,但有些话涉及到清江侯与国主的父子关系,也不是他此时能胡乱说的。

    “我知道,父王以天寿辞世,清江侯安安稳稳以世子继位,蜀国安好,你们一个个也都可以投效新主,以继富贵,我到最后沦落成怎样的命运,是无关紧要的,”长乡侯王邕长叹一口气说道,“你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长乡侯王邕这番话,听得曹干汗流浃背,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卑职马不停蹄赶回渝州禀呈此事,绝无异念。”

    曹哲在渝州也渐得重用,这次得以参与最机密的事没有回避,此时没有资格在这些敏感话题上置喙,也只是陪着父亲跪拜在地,以示忠诚。

    “那你有什么遮遮掩掩不能说的?”长乡侯王邕问道。

    “郡主所说是有道理,不过,郡主初到岳阳时,身边还有叙州所派的人伺候,但随后便冷落叙州之人,此时与叙州也难有什么联络,故而也难以判断叙州这一次的真实意图,侯爷要是应对有误,却是要留下把柄给清江侯拿捏,”

    曹干说出他顾虑的地方,道,

    “卑职一路上也思虑良多,但总觉得委实难下断论,才不敢急着胡言乱话,干扰到侯爷……”

    “你说的是确有道理。”长乡侯王邕说道。

    曹干继续说道:“卑职这次到金陵,也见过杨护及辰州长史曹休石。虽然他二人口口声声咬定思州民乱是黔阳侯在背后捣鬼,但卑职想不明白的是,黔阳侯这次倘若给楚帝抓住把柄,或叫楚帝下定决定先解决叙州之事,这件事对叙州又有什么好处?黔阳侯即便有野心,也不应该如此迫切。卑职想不明白这些,怎么敢妄言?”

    “倘若黔阳侯想着不留把柄而得思州呢?”长乡侯王邕问道。

    “一是这事很难不留把柄,二是我们在渝州仅仅是猜测,此时也来不及派人去叙州联络,”曹干赶路回来,在途中思考良多,这时候将他所想到的诸多顾忌一一说出来,“第三就算叙州有谋思州的心思,两边没有谋算妥协,我们这边就轻举妄动,黔阳侯也不会念我们的好不说,而楚帝震怒,撕毁盟约,两国交恶,这便成为清江侯拿捏侯爷的大把柄吧……”

    “哈哈,我就说曹将军对侯爷忠心耿耿,诸事都会替侯爷思虑周全,”这时候从假山后走出一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朝曹干拱手行礼,说道,“龙牙山一别,好久未见曹将军的风采了。”

    看到从假山后走出的人乃是韩谦的嫡系、叙州长史冯缭,曹干也是愣怔了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思量着韩谦不会急着去贪思州这块贫瘠之地,但冯缭此刻出现在渝州刺史府时,无疑又证明他之前的猜测是彻彻底底的错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定计

    此事牵涉极大,除了冯缭或高绍、田城、林海峥这一级数的人物,亲自赶到渝州来外,换了旁人很难取信长乡侯王邕。

    当然,冯缭即便历经辛苦,翻越武陵山脉赶到渝州,成功见到长乡侯王邕,但想要说服长乡侯王邕配合叙州,给叙州制造一个能公然出兵思州的借口,也绝非易事。

    长乡侯王邕因为他母亲的特殊出身,从小就不受蜀主王建的宠爱,这些年活得小心翼翼,假借醉心诗词、佛事,以躲避蜀世子清江侯一派的猜忌。

    这样一个人物,说得好听是生性谨慎,说得不好听那就是优柔寡断、生性多疑。

    冯缭虽然想了很多说辞,但他心里也知道想长乡侯王邕下定决心,冒这么大的风险与叙州配合行事,实在是太难了。

    他却没想到曹干会在这时候从金陵赶回叙州,带回清阳郡主在这件事上的意见,真可谓说瞌睡来了,就有递枕头过来,真是叫人做梦都要笑醒。

    说实话,曹干这时候心里更怀疑这一切都是郡主与黔阳侯早就商议好的,郡主在黔阳侯劫去楚国的途中,两人发生过什么?

    这一切实在太巧合了,要不是时间上难以吻合,他都怀疑郡主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楚帝杨元溥的种了!

    不过,曹干将他在金陵所经历的前后事在脑子里转了一遍,认为这或许还真是巧合。

    倘若黔阳侯与郡主早就秘谋,事情会简单很多,郡主无需叫云朴子费那些周折传话,黔阳侯也无需叫冯缭这样的人物,冒这么大的风险潜来渝州。

    曹干还跪在地上震惊,长乡侯王邕这时候才笑盈盈的将他搀起来:“起来说话吧!”

    虽然曹干刚才一番话思前顾后,比他还顾虑重重、优柔寡断,但确实是替他在思虑,这样的人用得放心,用得舒心,不用担心他心怀异念,也不用担心他办事会出篓子。

    曹干站起身来与冯缭见礼,暗底里揣测侯爷刚才所说的一些话,多半是冯缭游说侯爷所说,说道:“没想到会在渝州再见冯大人,黔阳侯一切安好?”

    “我家大人一切安好,冯缭从辰中出发时,我家大人还特意叫冯缭到渝州,问候曹将军。”冯缭说道。

    “……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曹干小心翼翼的琢磨措辞,问道,“我在金陵,听闻黔阳侯颇受楚帝的猜忌,此时根基未固,为何轻举妄动去谋思州?”

    “事情太多错综复杂,这事还要从内侍省少监沈鹤病发身亡及老大人调任京兆尹说起来,才能一一理顺,也难怪曹将军心里有这么多的顾忌。”冯缭轻叹一口气,从沈鹤到潭州宣旨、呈现中毒征兆这事说起来。

    当时长乡侯王邕就在潭州,也就怀疑沈鹤当时的病兆乃是毒,却是不知韩谦、杨元溥他们围绕沈鹤中毒这事所做的诸多谋算。

    以沈鹤中毒以及韩道勋调任京兆尹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直至安宁宫叛变,这里面的诸多细节,则非远当时已在数千里之外的长乡侯王邕及曹干所能详知了的。

    “老大人想消弥战祸,毅然赴死,但到底与太后、信昌侯李普、郑畅等人脱不开干系。他们到岳阳后便把持大权,那么严峻的形势下也不夺情,而是以守孝的名义,将我家大人留在叙州,排斥于岳阳之外,而当时岳阳已有信王的奸细渗透,我家大人为力挽狂澜,只能独断专行,潜往金陵,夺下信昌侯李普手里的兵权,”冯缭说道,“我家大人也清楚擅夺兵权,历来乃君臣大忌,逆改金陵局势之后,便有功成身退的念头,待陛下御驾抵达繁昌,我家大人便将兵权交出,带着我等退回叙州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曹将军这次到金陵,想必对尚文盛刺杀案有所听闻吧?”

    “确实有所听闻,但也仅仅知道一些皮毛,不知详情。”曹干并不掩饰他所知很是有限。

    这也是正常。

    蜀国是有专门刺探情报的机构,但与渝州没有关系。

    长乡侯王邕在渝州所掌握的有限资格,都投入对婺僚人的战事上,根本没有能力重新建立一套监视楚国朝野动向的情报体系。

    冯缭在来渝州之前,韩谦就召集好些人研究长乡侯及嫡系部属的心态,推敲冯缭见到长乡侯王邕之后的说辞。

    这也是韩谦所建立的情报体系与传统有别的地方,更注重对情报的综合分析。

    “刺杀案确实与叙州有所牵涉,内情却与盛传的南辕北辙、截然不同,但说到诱因,也可以说是当时为急于逆转形势、征召奴婢入赤山军参战的一个负面影响,”

    冯缭之前就将尚仲杰杀害卫氏、屠杀妇孺以及韩东虎刺杀尚家父子以及尚府家奴叛逃等事说给长乡侯王邕知道,这时候又详细的跟曹干说了一遍,说道,

    “世家原本就视广德府如眼中钉,尚文盛刺杀案爆发后,更是被他们抓住一个渲泄的借口,短短两个月期间,凶手行踪在哪里都没有捕捉到行踪,但广德府受牵连被拘捕入狱的人已经超二百,而溧阳、宣城、溧水又趁机成立专的缉凶队,大有不逼迫出民乱不罢手的气势我家大人迫不得已,只能在思州唆使民乱,以此希望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头脑能清醒一些。”

    “黔阳侯当初在金陵征召奴婢入伍,考虑确有欠妥。”曹哲忍不住插嘴说道。

    冯缭看了曹哲一眼,这时候当然也不可能跟他争论什么对错,只是跟长乡侯王邕、曹干说道:“世间没有万全之策,就当时而言,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家大人着我过来见侯爷、曹将军,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也只是劝侯爷两害相权取其轻……”

    长乡侯王邕点点头,不管广德军的遗留问题有多严重,赤山军的崛起,成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逆转金陵局势,这是有目共睹的。

    即便当时就料到这一系列的后患,征召奴婢入伍,在当时来说也是极妙的一步棋。

    “楚帝为何纵容之?”曹干问及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我家大人心胸是磊落,但所遇皆是险局,只能用险策以主之,也就难免会给世人留下一些不好的印象。陛下纵容之,或许有一石多鸟的心思吧?又或许是如此,郡主深居大楚皇宫之内,才会有唯叙州可依的感慨,”冯缭说道,“我家大人对大楚绝没有不臣,但只要是人,总是要自保,给自己留些退路。郡主说她与渝州若想无忧,唯叙州可依,而凡事都是相互的,叙州想要无忧,也唯郡主与渝州可依。”

    “唯渝州可依?说到底叙州还是想吞并思州,与渝州接壤起来?”曹干盯住冯缭的眼睛,问道。

    “唯有接壤,侯爷及曹将军但凡有事想请叙州与谋,才不至于鞭长莫及。”冯缭说道。

    “曹干你觉得呢?”长乡侯王邕看向曹干问道。

    “叙州需要渝州给一个能光明正义出兵思州,却不容大楚朝堂质疑的借口?”曹干问冯缭。

    “正是。”冯缭点头称是。

    “叙州有了借口出兵思州,楚帝拿叙州没有办法,却迁怒渝州,令我家侯爷在大蜀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又如何是好?”曹干问道。

    “就当下,蜀主还没有彻底用侯爷取代世子清江侯的决心,但冯缭要问侯爷、曹将军一句,世子清江侯最担心是什么?”冯缭问道。

    不等曹干考虑措辞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冯缭径直自问自答道:“世子清江侯此时最担心的应该是贵妃在我大楚得宠,而大楚陛下为确保两国能永世盟好,有意扶持侯爷登上蜀国主之位所以侯爷越急于尽快缔结盟约,清江侯那边会越迟疑,越会想着在思渝州界问题上搞事,到时候侯爷在清江侯的压迫下,被迫在思渝州界问题制造纠纷,以致我大楚陛下迁怒过来,我想问一问侯爷,最终蜀国内部会追究谁的责任?就算是到时候为了两国盟约,侯爷会受点委屈低头认错,但难道大蜀国主与朝廷臣僚会不知道是侯爷受了委屈?”

    “我所料不差的话,蜀都大部分人都不希望节外生枝,现在问题来了,该如何才让清江侯在州界之事纠缠不休下去?”曹干问道。

    他们是希望清江侯能踏入圈套,但清江侯也不是傻子,明知道大蜀朝臣大多数人都不希望节外生枝,也不可能在这个问题兴风作浪。

    “要是清江侯无意间得知婺僚地下发现大规模的盐卤,这条理由够不够支撑清江侯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冯缭是做了充足的预案过来的,自然什么说辞都替长乡侯王邕想好了,关键就在于长乡侯王邕信不信任他们,或有没有决心配合他们行事……

第四百八十七章 定计(二)

    延佑帝杨元溥为尽快收复金陵、定鼎大楚局势,与其兄信王杨元溥媾和,特许其据楚海泗扬泰五州建立淮东藩国,却坚决要求将淮东盐场收归楚廷直辖。

    一方面,乃是江东、浙南、江西、湖襄等地的民众,十之**食盐,皆用淮东所产的海盐。

    另一方面淮东海盐经盐铁转运司所控制的产、收、运、销诸环节,每年能为中央财政提供逾六十万缗钱的净盐税收入,乃是维持大楚朝军政体系运转不可或缺的一大块财源。

    相比较之下,蜀国人口规模仅大楚的三分之一,每年逾四十万缗的盐课收入,在大蜀国库岁入的占比及重要性更为显著。

    此时蜀国禁军编有十数万兵马,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养军之资都依赖于盐税收入。

    而川南僚人之所以成为蜀国的大患,除了僚人凶悍难以驯服,对川南长江沿岸的平原地区有着直接威胁,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蜀主王建开创蜀国之后,对川南僚人决定采取清剿、打击的策略,而非招抚、妥靖的关键原因,就是川南僚人从巴南贩运私盐,流入川蜀腹地,严重威胁到川蜀的盐政体系。

    长乡侯王邕在韩谦的建议下,上书蜀主王建主张经略巴南得到蜀主及朝臣的广泛支持,一方面是蜀主王建不希望世子清江侯的权势及个人声望过强,在诸子之中没有其他人能予以制衡,另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就是川南僚人所贩运的私盐,主要来自于巴南。

    收复并控制巴南地区,一方面能直接解决掉井盐走私对蜀国盐政体系、盐税收入的威胁,另一方面,便是切断山僚势力的私盐收入,削弱其对抗蜀军统治的抵抗实力。

    蜀国目前开掘盐井,计有三百八十余口,其中有六十余口位于巴南地区,而巴南地区的盐井,绝大多部分又位于婺川县以北的黔江河谷及山岭之间,婺川县境内当前仅有盐井两口。

    这也是长乡侯王邕及蜀国大多数朝臣主张以婺川县北的蛰僚寨,划分思渝两州之界的关键原因。

    当世人对国土的概念,远没有后世那么严苛及重视,远没有达到寸土必争的地步,主要还是更看重控制成本、岁入以及关防要隘的便捷与否。

    婺川县两口盐井,年产井盐千余担,相比较川蜀每年三四十万担井盐的总产量,占比甚为微,即便盐税抽足,每年也就两千余缗钱的盐利。

    除开盐利低微外,黔江中游两岸崇山峻岭,绝大多数的婺僚人逃入深山老林拒绝接受统治,还充满浓烈的仇恨情绪。

    渝州真要贪心将婺川县控制到麾下,除开与楚国及思州的利害纠缠不说,防线要沿黔江往南推进一百二十里,要防备婺僚人随时有可能从两岸的深山老林里杀出甚至还要考虑婺僚人与川南山僚人勾结需要投入大量的精锐兵马,才能维持黔江水路的通畅以及后续的归化,每年消耗的军资粮饷,可能两万缗钱都未必能打住。

    更不要说艰苦而危险的守御环境,对将卒士气的打击了。

    这种情形下,长乡侯主张婺川划给思州进行分界,清江侯想要跳出来搞事,又或者说长乡侯想搞事,在大蜀朝堂之上,都会陷入孤立。

    倘若说婺川地下发现大规模的盐卤资源,能叫婺川在预期的时间有可能开掘出数十口盐井,则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是思州有能力守住婺川,问题还要小一些,对蜀国而言顶多是每年损失数万缗钱的盐利,但倘若思州杨氏受这次民乱打击、元气大伤,婺川县重新落入婺僚人的手里,甚至都意味着大蜀经略巴南的战略意图破产。

    而到时候国界已定,蜀国还将失去直接派出清剿婺川的借口。

    所以说,只要将这个假消息,传到清江侯的耳里,使他确信有其事,又叫他相信长乡侯有意隐瞒这个消息,迫切想促成两国盟约,以便后续能借楚国之力争位,接下来的戏就成了。

    而至于怎么往清江侯耳里传递这个假消息,冯缭相信在蜀宫有伶官景琼文暗中相助、同时又掌握川蜀神陵司残留力量的长乡侯自有办法,并不需要叙州出什么力。

    他此行要确定的,就是长乡侯王邕及曹干等人,有没有决心跟叙州暗中结盟,有没有决心助叙州吞并思州。

    长乡侯王邕看向曹干。

    即便清阳传回她的意见,即便冯缭畅明叙州的立场及意图,甚至将所要施展的谋略都点明,但事关重大,他还是难下决断。

    然而长乡侯王邕都难决断,曹干又能妄言什么,小声问道:“或许我亲自去见景公一趟?”

    曹干回来的名义就是回来请旨的,所以他去蜀都见景琼文商议此事,正是合适。

    长乡侯王邕关切的问道:“你能吃得消?”

    从渝州到蜀都,有驰道相接,千里距离,理论上来说五百里快马,四天能跑一个来回,但曹干也快五旬年纪了。

    他之前就马不停蹄的从金陵赶回渝州,即便他这些年坚持打熬身体不休,再这么跑下来,长乡侯王邕都担心他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

    “再辛苦几日,国主再做出决断,换其他人去金陵面谕韦大人便可。”曹干说道。曹干虽然也觉得辛苦,但这种事非要有了解足够内情的人与景琼文暗中沟通,除他之外,也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

    至于长乡侯王邕嘛,不要说无诏不得轻易回蜀都了,就算国主有诏,也得思量一番才能决定回不回蜀都呢。

    “那好吧,还是辛苦你亲自跑一趟。”长乡侯王邕说道。

    与韩谦从最初的合作到分歧,再到合作,这一刻要更坚密的捆绑在一起,由不得他不犹豫。

    而韩谦擅用奇谋诡计,冯缭的话必然有隐瞒的部分,但隐瞒多少,叙州的真实意图是不是真像冯缭所畅述的那般,长乡侯王邕心里都是有疑虑的。

    他们做决定之前,必须要更深入、更认真的权衡利弊、审视全局,才能避免以后有可能受致于人。

    “冯大人,与我到蜀都跑一趟?”曹干看向冯缭问道。

    “冯某留在侯府便可,我这身子骨,可是不敢跟曹将军相提并论。”冯缭告饶道,他不想去见景琼文,一方面担心会走漏行踪,一方面也实在是身体扛不住。

    他在扈随护卫下翻越武陵山脉赶到渝州,差不多走了近一个月的险僻山路,当中还有一人失足摔下山崖后几天差不多都被由人背着走进渝州城的。

    …………

    …………

    辞别长乡侯,曹干带着其子曹哲以及其他一干扈随乘快马渡江,沿驰道一路北上,中途实在扛不住,多歇了一天,也是赶在第三天入夜前进入蜀都城。

    曹干先派人通禀有司,正等候召见期间,私下先与景琼文见了面。

    听闻诸多内情之后,景琼文沉吟良久,说道:“朝中形势略有变化,唯今之计,或许还是要与黔阳侯相谋……”

    “怎么了,朝中有什么变化?”曹干微微一惊,说道,“我刚赶回渝州,可是完全没有听到有什么风声啊?”

    “也是前日,国主召枢密副使议论蜀楚形势,枢密副使说楚蜀约盟,东南事休,短时间内无虞其他,建议调侯爷去坐镇梁州,”景琼文说道,“我正准备派人去渝州说这事,你便赶到蜀都了。”

    “……”曹干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朝中事态,比他所预料的要严重许多,世子已经开始给他们下绊子了。

    梁州也就是汉中,与梁国控制的关中地区,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峪谷道等道穿越秦岭相接。

    梁国欲谋蜀地,必先伐梁州,然后才能经梁州攻入蜀地。

    他们现在调去守梁州,必定要先承受梁军第一波攻势。

    即便能勉强守住,必然也是将卒伤亡严重的惨胜,主将不会有什么功劳,甚至还会被追责,就像荆襄一役、楚国负责守襄州的主将杜崇韬。

    更不要说他们还要先放弃刚经营有些起色、根基却还没有稳固的渝州了而世子那边出这样的主意,无非就是不想他们在渝州坐稳根基。

    现在他们不能入套,也只能与叙州相谋,在巴南“制造”事端了。

    “事不宜迟,怕是不能再拖延了?”曹干征询的看向景琼文问道。

    曹干要留在蜀都等候接见,没有办法立时动身赶回渝州,但即便遣其子曹哲快马赶去渝州见长乡侯面禀此事,得到长乡侯的授意后,他们再依计行事,最快也是四天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这四天时间内,说不定国主不征询长乡侯的意见,就直接对国界之事做出最终的决断。

    那样的话,对他们就相当不利了。

    “……”景琼文点点头,决定派曹哲赶前渝州见长乡侯的同时,他们先通过暗线,向清江侯一系的大臣那里递假消息,先将他们惊动起来再说。

第四百八十八章 秋意

    进入九月的叙州,秋意渐浓。

    经过大半年的建设,在鸡鸣寨的基础上,辰中县城也是建设得初成规模。

    辰中县城位于辰水南岸,分内城、外城。

    内城大致与鸡鸣寨保持一致,内城垣也是石寨墙的基础上覆上大小城砖改建得成。

    内城范围很小,里面的建筑经过规划后,修缮了一批、重新建造了一批。

    除了州衙诸司院署、将吏宅邸外,主要乃是州医馆、工师学堂、武官学堂及生员宿舍等生活区域。

    外城,除了紧挨着内城垣修筑了一批外廊房作为守军的兵营外,还规划铺筑了新的街巷、排污沟渠,大体以内城垣为核心,形成两个大的、半封闭环道,然后通过与内城三门相接的直道以及城北沿江直道衔接起来,形成外城基本格局,在街巷之间建造平民宅院、工坊、市集等等。

    外城不再修造城墙,而是直接与外围的田野、山川相接。

    外城要修城墙,总长将近十里,即便夯土、不覆城砖,也是耗资靡费、工程浩大。

    在韩谦看来,倘若不能御敌于境外,等到核心之地都被敌军打透进来,不得不依赖于一道城墙做最后的抵御,即便能勉强抵挡住强敌的进袭,实际上也仅仅是垂死挣扎。

    再说,不要说后世威力更大的进攻战械了,仅旋风炮大规模推广之后,城墙的守御作用也已经被大幅削弱。

    与其靡费钱帑修十里长垣,还不如拿这笔钱粮从开垦三四万亩的坡地梯田。

    沿丘陵坡面修造的梯田,通风透光性,有利作物生长。

    又由于降水会从山嵴、山顶带来大量的矿物质、腐殖物,补弥地力的消弥,沿等高线修筑的阶台式梯田,耕种状况甚至要更好一些。

    唯一的问题,沿着等高线一圈圈的修上去,每两到三层还要修能蓄积雨水的防渗陂塘,开垦的成本靡费极剧,乃是于河谷地区修堤开渠进行垦田的数倍。

    西南有些州县,拥有大片的梯田,实是成百上千年无数代劳动人民辛苦积蓄的成果。

    不过,辰中不开梯田也不行。

    强占辰水中游河田,设了辰中县,原住民计有一千三百户、八千余口。

    在扣除掉原洗氏直辖,为韩谦用于安置奚氏族人以及用地县城建设的三万余亩田地外,原住民隶有耕地仅七万亩,人均耕地不足九亩,加上耕种方式落后,粮食除了自用外,仅有少量的富余缴纳田税。

    对辰水沿岸进行治理,计划明年开春前总计能新开垦出四五万亩新田,但这也仅够新迁入的千余户赤山军西迁军民用作口粮田。

    除开这些之外,溪谷、平坝区域还能开垦的余地就极有限了。

    而辰中县后续自身人丁繁衍是一方面,吸引人口流入步伐也不能停,那便只能盯在丘陵梯地的开发上。

    其他不提,辰水北岸东西绵延百里、南北层层叠叠逾三十里的丘陵带,限定高度在百丈以下、朝南、坡度适合的区域,经过初步的勘测,梯田开垦潜力高达近六十万亩。

    当然,辰中想要一下子开垦六十万亩梯田无疑痴人做梦,但不仅辰中,黔阳、芷江、临江、中方、渠阳等县,都将开垦梯田做为一项长期工程进行推进,七县五十九乡联合起来,每年组织乡民多开垦两万亩梯田,十年累积下来,也将是极可观的数字。

    事实上,在四周对叙州提高警惕程度之后,加强关隘控制,在赤山军西迁之后,外部人口流入叙州的进程便暂时中断了虽说关隘不禁商旅通过,但进出叙州的商旅,到底不是来定居的,不能直接致使叙州净人口的增加。

    不过,就算外部人口流入中断,叙州合格劳动力规模因为内生因素,增涨并没有中止。

    新生儿想要成长为合适的劳动力,需要时间,但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随着乡社医患治理及卫生条件改善,成年劳动力病疫率降低、少年孩童夭折率降低,直接体现的就是成年劳动力数量规模持续扩大。

    以往叙州人丁在没有大规模外部人口涌入的情形下,数百年来都大体保持稳定,主要是依赖于高生育率抵抗高死亡率。

    在叙州,一名妇女一生生养六七名子女都是极正常的现象,但孩童及少年期的病疫率极高,大体能有一半人不夭折、活到成年后就相当不容易了。

    这也意味着,韩谦只要能在叙州改善医治、卫生条件,改善底层贫寒平民的生存条件,哪怕是稍稍改善一点,降低成年人的病殁率、降低少年防童的夭折率,就直接致使合格的成年劳动力逐年上涨,而不需等到新生儿长大成年。

    州衙对地方的控制,直接渗透到乡社,人口统计也是附属于土客合籍的一个重要工作。

    不计韩道勋统治时期,仅从韩谦去年初回归叙州算起,叙州内部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女劳动力人数,迄止到今年夏末便净增加两千人。

    要是算上十六岁下的孩童,叙州内部人口净增加超过四千人。

    这是一个相当可观、唯盛世之治才有勉强可能达到的数字。

    当然,倘若叙州与周边势力颦繁爆发武力冲突,每年的死残规模超过一千,就会导致成年男丁的规模增涨停止。

    这也是地方狭仄、人口稀廖的尴尬之处。

    而所有人都判断思州即便平息民乱,元气也必然会大伤,道理就在这里。

    逾二十一万人口规模的叙州,尚且经不住太大的伤亡,思州平息民乱,连同州兵及起事平民的伤亡,只要超过五六千人,以思州那么艰难的物质条件,少说需要一两代人后,人丁才有可能恢复旧观。

    民乱爆发蕴酿至今,已经将锦和、仁山大部分地区以及南面业州的小部分地区席卷进来,聚集到盘龙岭的起事民众超过两万人,韩谦真要对此袖手不管,最终死亡人数可能五六千都挡不住。

    而辰州洗氏不要看现在风光极盛,但其直接控制的人口,在经历诸次大战损失极其惨重。

    不过,除了依赖于州衙岁入及朝廷的战功赏赐,在收复金陵城后,延佑帝将上万罪囚及家眷亲族流放到辰州,稍稍弥补了洗氏内部劳动力的不足,使得洗英在辰州犹能维持四千战兵规模的番营编制,其中有半数乃是洗氏的部族兵。

    思州爆发民乱之后,洗英虽然没有直接经辰水河谷发兵进入思州助剿,但在辰阳县聚集的精锐战兵,也已经超过三千人,大小战船也有近百艘,似乎就等朝廷令旨抵达,便会百舸竞流,兵进思州助剿。

    在如今紧张的势态下,韩谦并没有大规模增加辰中的驻兵,这日夜里他口述叫奚荏记录判词:

    “强违合籍新律,阻挠婚嫁,着芷江县判六个月苦役!”

    田亩改制、土客合籍、废除贱口及奴婢买卖,不仅使县乡争讼之事激增,也产生大量无旧例可遁的案子。

    而所谓的合籍,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将土籍、客籍户口合并到一起就算完成的。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最关键的一项就是打通旧有的障碍,使以往两大对立的群体实现自由通婚。

    只是传统的力量依旧是极其顽强,芷江县近日连续出现几桩父母同意但宗族却出面阻挠婚嫁、甚至打残打伤人的案子。

    韩谦对这种案子,一贯态度强力弹压,只是这些新案子的判罚标准,县里及法曹还掌握不好,只能将卷宗上传到韩谦的案头,由韩谦做最终的批示。

    看到手里这份是今日案头最后一本卷宗,奚荏也禁不住伸了伸懒腰、活络筋骨,娇声说道:“累死老娘我了。”

    “要不我替你捏捏肩?”韩谦讨好的问道,手已经伸到奚荏略显僵硬的肩上,他站在奚荏的身后,眼眸瞥下抹胸之上一抹汹涌雪白。

    这时候冯翊径直闯进来,韩谦做贼手虚的将手收回,问道:“什么事情,你慌乱跑过来?”

    “杨护、曹休石携旨已经回到辰阳,金陵应思州、辰州之请,着辰州出兵进入思州剿灭民乱。洗英刚遣人进城,通报说辰州明天就会派洗射鹏率一千战兵走辰水北岸驿道去虎涧关,请求叙州沿路予以方便!”冯翊说道,“我哥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谭育良、董泰据盘龙岭,在业州、思州联手打压,抵挡就很勉强,现在辰州再派洗射鹏率一千精锐过去,形势怕是过不了三五天,就会逆转啊!”

    韩谦也是骤然蹙眉。

    目前思州、业州在盘龙岭外围集结兵马超过五千,控制住起事兵马的进出通道,但暂时还无力攻入盘龙岭的深处。

    洗射鹏虽说仅率一千战兵进入思州,但这一千战兵,都是长年编训在伍、经历过多次血战的老卒,兵甲装备也极完善,战斗力之强,都不会比叙州兵弱多少,远非思州兵、业州兵能及,更非起义军能力敌。

    而洗射鹏早年虽然被叙州打得跟狗似的,但他除了勇武过人外,这几年在削藩战事、收复金陵战事之中成长极大。

    就算长乡侯答应与叙州合谋,但两地相距甚远,渝州那边的响应也绝不可能这么快,但洗射鹏明天就要率精锐进入思州助剿,谭育良他们能多支撑几天?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新官

    洗射鹏乃是持诏率部过境,照着规矩,韩谦需要迎诏,才能进一步知晓朝廷对思州民乱的具体处置。

    冯缭不在辰中,州长史及辰中县令之职,由主簿赵际成及司户参军洗寻樵两人代领,他们连夜带着人赶到河对岸,召集工匠在驿道之侧,用竹木扎了一座简易的大官棚。

    次日午前,得知辰州番营精锐已经进入辰中县境内,韩谦便率高绍、冯翊、孔熙荣、奚昌等一干州衙将吏,乘船渡过辰水,进入官棚之中,等着洗射鹏过来。

    洗射鹏也未敢与兵马慢腾腾的前行,叫韩谦在官棚里久候,得知韩谦渡过辰水,便带着十数扈骑,快马加鞭先赶过来与韩谦见面。

    杨行逢之子杨护,自然是与洗射鹏同行返回思州,但除了杨护之外,还有三人,乃是缙云司右都指挥安吉详、收复金陵城后曾任郎溪县令的富陌之子耿富文,以及韩道铭的庶子、曾任湖南行尚书省主事的韩成蒙。

    安吉祥、耿富文、韩成蒙昨日午后与杨护、曹休石携旨赶回辰阳,由于洗英在辰阳早就做好出兵增援思州的准备,而思州的形势又实在危急,故而他们今日拂晓便又从辰阳出发,随辰州番营精锐进入叙州辰中县。

    韩谦出任广德军制置使时,耿富文作为宣州世家子弟的代表,也曾在制置使府任吏,听候调用,因而彼此都不陌生。

    昨日夜里洗英遣人过来,只说其子洗射鹏持诏率部过境,没有说及其他,这一刻看到安吉祥、耿富文、韩成蒙三人,随杨护、洗射鹏二人出现在眼前,韩谦震惊之余,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高绍、冯翊、孔熙荣、洗寻樵、赵际成等人,心里皆有大事不妙的震惊。

    不提韩成蒙,安吉祥乃是缙云司右都指挥,耿富文在广德府郎溪县任县令,他们二人出现在叙州,绝不会是无缘无故。

    这意味着整件事情绝不仅仅是调辰州出兵助剿思州民乱这么简单,极可能是朝廷对辰叙、业、思诸州,甚至有可能涉及大楚西南境更大范围区域的军民政策出现重大调整。

    而叙州对此毫无知情。

    “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黔阳侯了。”安吉祥作为延佑帝身边的亲信大宦,地位最尊,拾步走进简陋的官棚,朝韩谦拱手致礼说道。

    看到韩谦及高绍等人一脸的震惊跟阴沉,安吉祥心里也是暗暗得意。

    韩谦说是将人手都撤回叙州,不要说其他人了,安吉祥心里也是不信的,但这时却又确定韩谦并不能及时掌握朝中动向。

    他搞这样的突袭,目的也是进行验证。

    韩谦失了一会儿神,与安吉祥寒酸了几句人情世故,问道:“不知安大人此次千里迢迢赶来叙州,是陛下有什么新的旨意要授予韩谦?”

    “册立李皇后及太后寿诞,侯爷皆备有厚礼,着我带往金陵,太后及李皇后皆有回赐,侯爷乃大楚重臣,不能怠慢,陛下便着我再走一趟,将太后及李皇后赏赐,送来给侯爷您,”安吉祥轻描淡写的说道,“至于思州民乱要如何处置,陛下的旨意,皆在杨县令及射鹏将军所持的手诏里。”

    韩谦不动声色的率辰州官吏,奏迎杨护、洗射鹏所持的手诏。

    手诏的内容很简单,着洗射鹏先率部辰州番营一部分精锐进入思州进剿,着辰州、业州兵马各守其境,杜绝暴民流窜之可能,并提供一定的粮秣军械,保障思州剿乱所耗,倘若思州民乱后续还难控制,诸事由湖南行尚书省议决。

    “后续之事着湖南行尚书省议决,这是什么意思?”韩谦将诏书拿在手里,袖手背到身后,也没有说将延佑帝的手诏还给杨护或洗射鹏,而是问安吉祥道。

    削藩战事之后,天佑帝循前朝旧制,于潭州设置行尚书省,拜杨元溥为行尚书令,以沈漾、李普为左右丞,执掌鄂岳潭朗诸州军政。

    收复金陵,杨元溥登基继位之后,沈漾、李普、郑榆、郑畅、张潮等人迁任中枢参政大臣,湖南行尚书省虽然没有撤裁掉,但连个守衙门的官员都没有留,与潭州府皆成虚置,而鄂、郎、岳、潭诸州,又都归中枢直辖。

    湖南行尚书省都没有一个官员留守,后续之事怎么着湖南行尚书省议决?

    高绍、洗寻樵等人也都看向安吉祥,实不知这么短的时间内,延佑帝及朝堂,决定对湖南诸州实施什么新政。

    “陛下与诸参政大臣,奏请太后议决,决定委湖州刺史黄化出任湖南行尚书省宣慰使兼诸州都督,署理潭郎岳等湖南诸州军民政务,以吴尊出任湖南行尚书省按察使,执掌诸州司狱诉讼及监察,以陈凡陈大人为转运使,执掌财赋,”安吉祥气定神闲的说道,“从此往后,不仅岳朗潭邵衡诸经制州以及思业辰叙诸羁縻州之事,由湖南行省议决之外,驻守五指岭左神武军,也都归黄宣慰使大人节制。考虑到思州民乱,牵涉极广,黄宣慰使奏请陛下于行省之下专设都护司,以富大人为郎中官,居中协调思辰叙业诸羁縻州务富大人携有制书副本,还请侯爷一阅……”

    帝命曰诏,通常都是指较为随意性、不成制度的命令,而制书则要更正式一些,令出便成制度,除了玉玺外,还要加尚书台印后张布诏告天下,才正式成立。

    富耿文出示制书副本,以示大楚朝堂革新湖南行尚书省,以黄化、吴尊、陈凡等人分掌军民赋税及监察狱讼的具体细节。

    韩谦将之前杨护所携的手诏抓在手里,又从富耿文那边接过制书副本细细览阅。

    秦朝初行郡县制,汉代在郡县之上,将天下分为十三州刺史部,对地方形成州郡县三级管理。

    到隋唐,由于地方上广泛设置州,一州所辖地域严重缩水,实际与之前的郡相当,所以在地方就形成州县二级制。

    不过,为方便管辖,前朝中前期又将天下诸州划分为十道,设监察使,主要负责一个大区的刑法、巡察等事,只是还没有真正意义上恢复汉朝时对地方的三级管理。

    这次大楚朝堂,正式在湖南行省下增设宣慰、按察使以及转运使,分执军民政务、刑法监察及财赋等事。

    这实际上又相当于是对湖南地区实行行省、州、县三级管理。

    而在行省一级,又使宣慰使、按察使、转运使分权、相互制衡。

    也就是说辰、叙、业、思以及更为僻远的黔中诸羁縻州,管辖权就落在湖南行省;湖南行省甚至还专门仿照前朝都护府制新设都护司,处理相关事务。

    湖南行省的治所,将迁回潭州,以便就近加强南线军事防务,而从潭州出发,经邵州、翻越雪峰山驿道,或经朗州,穿过辰州境内,在抵达叙州的距离都要节约一两天的行程。

    湖南行省重新启用,虽然说统领左神武军坐镇邵州及五指岭的柴建,头上金箍圈,但更主要还是针对叙州。

    相比较以往,辰叙诸州有事,遣使到金陵议决,途中差不多就要耽搁一两个月的时间,很快事情酝酿爆发极速,如此拖延,金陵很难及时遏制事态的恶化。

    比如这次思州民乱,此时距离杨护上次途经辰中,已经过去两个月了,重新启用湖南行省,将管辖权下放到行省,辰州有事,三天时间内便能将文书递到宣慰使的案前,效率自然要提高太多。

    此时,黄化、吴尊、陈凡等人都还在路上,而富耿文以及作为湖南行省属吏的韩成蒙,随杨护先期抵达叙州,便是代表湖南行省监督对思州民乱的清剿战事。

    而安吉祥名义上是奉旨送太后及皇后的赐礼到叙州来,更根本的目的,无过是监察湖南行省及都护司的监管能不能有效落实到辰叙业思诸羁縻州……

    高绍、洗寻樵、冯翊、孔熙荣等人脸色很难看。

    大楚朝堂这么重要的政制调整,叙州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突然间就落实下来了,鬼都知道就是针对叙州的。

    安吉祥却是不管叙州众人脸色好不好看,拱手说道:“射鹏将军还要赶在入夜前,率部进入虎涧关,我随侯爷去辰中县,就不耽搁他们率部剿匪了吧。”

    从辰阳城到虎涧关,走辰水北岸驿道有一百二十里,步营兵马通常说来需要两天行军,但番营精锐乃虎狼之卒,赶在一天之内急行军到虎涧关,却也不是难事。

    安吉祥心里想着,他亲自在韩谦身边盯着,不叫叙州有机会动什么手脚,只要洗射鹏率部进入锦和县,赢得一两场胜仗,将思州的大势定下来,他也就能放心了。

    韩谦这时候才将手诏、制书分别还给杨护、耿富文,脸色稍霁,说道:“颇为不幸,老鸦岭修河坝出了点岔子,新修的河坝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发生坍塌。要是辰州番营今日还要照既定路线西进,或有遭大水冲击之虞。辰州要是早一天派人过来报信,我便从黔阳调十数艘战船过来,送射鹏将军所部直接去高椅峪登岸了如今看来,可能要耽搁两天!”

    “岂有这么巧的事情?”杨护急道。

    “少公子不信我的话,老鸦岭就在前面二十里外,少公子可以请安大人、耿大人过去一看,”韩谦袖手说道,“说实话,要是安大人、耿大人不过来,我还担心发生这么巧的事情,叙州难以为自己辩解呢,现在反倒踏心了。”

第四百九十章 实地

    韩谦说道路有被大小冲溃之忧,杨护断然不会因为韩谦的一句话,就被牵着鼻子走,当下便与洗射鹏邀富耿文、韩成蒙赶往老鸦岭河坝建设选址实地勘察一番,以验证韩谦所言虚实。

    安吉祥是奉旨送太后赐礼来了,自然是不能去凑这个热闹,要随韩谦先渡江去辰中城。

    韩谦也是照着规矩,安排负责礼曹及驿传等事的冯翊陪同杨护、洗射鹏、富耿文、韩成蒙四人去老鸦岭。

    辰水河谷北面的山岭,乃是武陵山脉往东延伸入辰州境内的支脉,山岭层层叠叠。

    其中以高椅峪所在松风岭山势最为崎岖、险峻,南北走向,峰奇崖陡、深沟如渊,往西便与盘龙岭北部的山梁交错在一起,也自然构成思州东北部地区与辰州的分界。

    松风岭的地形,与辰水南岸的龙牙山相似,东西延绵六十余里、南北绵延逾五十里的龙牙山,其西部的山形也是格外险陡,自然构成叙州与思州的分界。

    而从松风岭往东,也是一道道山丘岭岗起伏,但地势相对要平缓许多,最高峰甚至都只有松风岭主峰的三分之一高,也是辰中县在辰水河谷北部重点开发的区域。

    在这个区域目前暂时划出五个乡巡检司,利用新修的北岸驿道,将这五个乡衔接起来,老鸦岭所在便是其中之一。

    进入老鸦岭乡的范围之内,驿道主要修筑在地势较低的河谷平原之上,沿辰水有一些村落分布。

    有一座南北向的浅谷从北面的山岭深处,延伸到辰水北岸的驿道前。

    韩成蒙他们勒马驻足在谷口,看到浅谷里有一条近十丈宽、但河床在初秋时节便已差不多干涸见底的溪河,从一座木桥下流入辰水之中。

    韩谦所说有的河坝就是在这条溪河的上游方位,一亘垮塌,木桥及前后的驿道都会受到大水的冲击这一段驿道也用拒马封锁起来,道旁竖有危险禁行的标识。

    有一条新修的道路,沿着溪河的东岸,直接拐入浅谷的深处。

    冯翊带着杨护、洗射鹏、富耿文、韩成蒙,在扈从的簇拥下,折往老鸦岭深处行去。

    这时候韩成蒙等人更能清晰的看到浅谷之内的地形。

    在两侧山岭的夹峙下,浅谷大约有五六百步开阔,但由于溪床很浅,浅谷里到处都有流水冲刷过的痕迹,没有办法进行耕种。

    看沿路分布的一些工地,再结合冯翊的介绍,辰中县有意在上游建一座溢流堰,调节这条名为青竹溪的河流,在丰枯期的水位。

    这样的话,溢流堰下游这段长近十里的浅谷,才有疏浚河道、修建堤坝的价值,后续还将有开垦三四千亩良田的潜力。

    更不要说溢流堰建成后,水流稳定,下游沿溪岸才能够建造更多利用水力作业的工坊。

    这也是辰中县在辰水北岸今明两年重点建设的区域之一。

    富耿文对这些多少还感点兴趣,但在杨护、洗射鹏二人的催促下,众人很快便赶到河坝修建工地。

    这是一处地形更狭窄、开口不足十丈宽的山谷隘口,溢流河坝也大体建成。

    溪河在这里被拦腰截断,下游几乎断流,河坝之上却拦截出高出平地近五六丈的悬湖来,而往隘口往里,波光蔚暮?娌畈欢嘤猩锨?吨?恪?/p>

    看到这一幕,富耿文、韩成蒙都相当的震惊,看沿湖有不少被淹没的树木,还从水面下露出树梢来,都证明这是一座刚刚被拦截出来的大湖。

    陈景舟到广德府出任知府事,富耿文见广德府的形势发生微妙的转变,便借到吏部述职的机会,赶到金陵,得知政事堂重新启用湖南行省,并在行省专设一司管辖西南诸羁縻州的事务,都没有等他特意去活动,吏部先找上门询问他的意愿来。

    重新启用湖南行省,所用之人,如黄化、吴尊、陈凡皆是江东世家宗阀的代表人物,就延佑帝及政事堂诸公的意思,也是想着东西互制,既然世家,又避免世家过度坐大。

    富耿文想着从广德府脱身,便顺势接受了新职,与原本就是湖南行省属吏、一直都没有在中枢六部司院谋差遣的韩成蒙,马不停蹄的第一时间赶到叙州来。

    不管是道听途说也好,还是从安吉祥等人嘴里听闻,富耿文自诩对西南诸羁縻州还是有些了解的,但随随便便看到一座这么大规模的人造悬湖出现在面前,他多少有些发蒙。

    “就是这座河坝建造出了问题,”冯翊以一副极了解情况的姿态,跟杨护、洗射鹏、富耿文介绍道,“上个月初,河坝中部便出现多处渗漏点,整体结构不稳定,发现这个情形之后,很快就将下游修造河堤的工匠都撤了出去,将道路都封锁起来,禁止人畜进入沿路过来你们也都看到遗弃的工棚。要是能挨上一个两月,等入冬后雨水减少,水位降下去,才有可能组织匠工修缮,但也保不定河坝什么时候会垮塌,而一旦垮塌,上千亩的湖水泄倾而下,被冲毁的绝不仅仅是下游的那座木桥。”

    从下游溪谷撤出以及渗漏的情形看,河坝出现问题绝非一两天的事情,

    不过,在杨护的眼里,整件事绝非巧合这么简单,只是他又看不出破绽出在哪里。

    冒险通过这段危险驿道?

    看冯翊嘴角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浅笑,杨护心里微微发寒,就担心他说服洗射鹏冒险通过这段驿道时,河坝恰恰就“极凑巧”的垮塌了。

    他敢冒这个险,洗射鹏敢冒这个险?

    再说了,悬湖水位高差将近五丈,河堤拦截的又是上千亩之广、不知道多少深的湖水,看着就叫人提心吊胆。

    “诸位大人,是先随我去辰中跟韩谦、安大人碰面呢,还是怎么说?”冯翊见富耿文、杨护等人担心害怕的样子,笑嘻嘻的问道。

    这河坝是没有彻底修成,原本在别处还有一条临时引水渠,能将溪谷里的水从西侧的峡谷里引流出去,但上个月就提前将引水渠填上,悬湖水库开始蓄水,几场秋雨一下,悬湖便成。

    韩谦想的就是辰州番营过境,能有借口吓阻到他们。

    不要看河坝上方的湖面极其开阔,但河坝所实际承受的压力,只跟水位高度有关。

    而河坝外侧看有五丈高,但内侧座落在一截断层巨岩上。

    之前青竹溪流经这里,形成三丈余高的迭流,内侧水位的实际深度只有六米。

    整体来说,这条河坝的修筑难度不高,即便提前蓄水,也没有什么危险。

    不过,不要说水压与水深的关系了,河坝所处的石隘地形,杨护、富耿文、洗射声都完全不知道细节,韩谦还真不信吓不住他们。

    杨护看向富耿文、洗射鹏,他赶到金陵请旨就拖延了两个月,他们要是不敢沿北岸驿道西进,一旦耽搁下来,谁知道韩谦及叙州众人后面还会想出多少妖蛾子出来。

    而且担心北岸驿道会受大小冲击不敢走,从辰阳调战船过来走水路绕过去也不现实。

    毕竟大水冲泄下来,会在辰水里形成极大的浪涌,辰州所造的中小型排桨船,很难抵挡大的浪头冲击。

    等从下游调过来,先渡辰水到南岸,从南岸驿道绕过来,多渡两次江,耽搁三四天?

    冯翊不吭声,韩成蒙也有意避嫌没有凑上去。

    杨护、洗射鹏、富耿文三人商议片晌,最终还是决定由洗射鹏率番营精锐今晚先在北岸驻营,着杨护、富耿文、韩成蒙三人先随冯翊渡过辰水,去辰中跟韩谦、安吉祥会合。

    他们心想安吉祥代为陛下,富耿文代表湖南行省,韩谦怎么都不可能做得太过分、太明目张胆……

    …………

    …………

    安吉祥先随韩谦到辰中,待冯翊与杨护、富耿文及韩成蒙过来,天色已暗下来,一直在等到韩谦特意安排的夜宴过后,住回到驿馆里,才有机会问杨护、富耿文到老鸦岭修坝现场实地勘察后的具体情况。

    “河坝悬高五丈有余,积湖千余亩,坝体中部有多处渗透,也非近日才出现的问题,下游人畜都已经撤空。辰州番营要走这段路,确有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而一旦发生意外,有些事真就难说了。”富耿文蹙着眉头,跟安吉祥说道。

    对富耿文在安吉祥面前的说辞,杨护是难以满意的,他更希望富耿文能直截了当的指出韩谦居心叵测来。

    不管杨护满不满意,富耿文他只能这么说。

    重新启用行尚书省,并设都护司管辖西南诸羁縻州事,朝廷加强对西南诸羁縻州特别是叙州的意图,是不言自明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即便陛下对黔阳侯猜忌极深,种种措施皆是要制衡住叙州,但陛下内心深处是真希望叙州有变,还是希望叙州没有变?

    富耿文十八岁起就在县里为吏,迄今已经有十三四年的历练,也早就悟透这里面的不同与微妙来。

    在广德府时,几乎所有世家宗阀都为尚文盛的死群情汹涌,他也是身不由己配合从事。

    不过,这时候,在黄化这些人物没有给他直接施加压力之前,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怎么都要先想着平息事态,才有可能对他自己更为有利。

    他随意捕风捉影的激化事态,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夜色

    “老太爷在金陵身体可还安好?”

    先送安吉祥、富耿文、杨护等人去驿馆休息,但韩谦将韩成蒙留在宅邸里说话。

    不管怎么说,韩谦与韩成蒙乃是堂兄弟;当初对外宣布,也是韩谦与老太爷、韩道昌、韩钧合谋用计赚顾芝龙,表现得韩家人亲密无间。现在韩谦将韩成蒙单独留下来话家常,安吉祥、富耿文等人不能说半个不是。

    “老爷子身体还算可以,只是已经不怎么出宅子走动了,在金陵城里也仅有富陌等有限的几个老大人,会着人递个话什么……”

    韩成蒙说起老爷子韩文焕,除了身体状况外,也在话语间将尚文盛刺杀案对韩府的潜在影响暗示出来。

    韩谦微微蹙着眉。

    宣歙两州自前朝设宣歙节度使府以来,两州的世家宗阀在百余年来的交融中形成错综复杂的联系,老爷子原本可以说是宣歙世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实际上也不可避免受到征奴编伍及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影响,被宣歙世家孤立起来。

    见韩谦沉吟着不说话,韩成蒙接着又赶紧解释他这次会到叙州的缘由:

    “原湖南行尚书省的官吏,在陛下登基后,差不多都填入六部院司任职,老爷子说京里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段时间我便一直都闲在金陵,没有到六部任职,想着谋个外放的差遣,却不想陛下这次又突然决定启用行尚书省,我便被差遣过来了却是维阎一直留在邵州,没有变动。”

    “哦,你这多少也算是有些身不由己啊。”韩谦点点头说道。

    他之前还好奇韩成蒙为何要凑过来,之前当着安吉祥等人的面也没有细问。

    这会儿问及,却没想到是韩成蒙一直拖延没有谋到处放的差遣;等到湖南行尚书省重新启用,他当时正式的官衔还挂在行尚书省,就这样又直接卷了进来,也算是无妄之灾。

    韩谦琢磨着韩成蒙话里的意思,暗感老爷子对金陵当前的汹涌潜流还是有所警惕。

    要不然的话,乔维阎、韩成蒙留在六部任职,怎么都要比外放州县强。

    不比后世,当世不要说那些偏远州县或濒临敌境、处境危险的州县了,即便是相对较繁荣的浙南、浙西、江西的县城,也是满地的污水横流、蝇虫成堆。

    说起疫病,更是人人自危。

    辰中不要看城小,但各方面的城市管理,在当世已经可以说是顶尖水准了。

    除非是将金陵视为是非之地,要不然的话,怎么都是留在六部院司任职,是更合适的选择。

    当然韩成蒙话里说只有他与乔维阎想着离开金陵,韩谦也能听明白。

    韩家他这一辈,除开他与韩钧、韩端算是三房嫡长子外,庶子、嫡女婿、庶女婿还有八人,更不要说是血缘关系再远一层的远堂兄弟以及其他韩氏族人了。

    很显然,就算老爷子再忧心,但也不会所有人都能真正意识到韩家在当前的如日中天之下所存在的危机。

    这也是人各有志。

    韩谦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宗族的责任背到自己的身上了,事实上他一直以来都是韩族的背叛者,至少在此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对韩成蒙以及在邵州任职的乔维阎要说的。

    这时候郭荣通禀走进来。

    看郭荣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韩成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过去,赶紧站起来给他见礼,也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跟安宁宫有诸多纠缠、最终却投效到韩谦麾下的人物。

    也恰是这个,京里很多人认为并不能因为谭育良以前跟韩谦对抗过,就断定谭育良在思州领导的暴动跟叙州没有牵连。

    总之,思州民乱跟叙州有没有牵连,处在一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阶段。

    “韩公子这次跑到叙州来,也算不辞万里之遥啊……”郭荣朝韩成蒙拱手行礼道。

    他以往没有跟韩成蒙打过照面,但刚才在外面听侍卫说韩谦留韩成蒙、冯翊、高绍等人在厅堂说话。

    削藩战事初期,韩成蒙、韩建吉、乔维阎三人就到三皇子杨元溥麾下任事,代表韩家彻底投向三皇子,但他们之前还没有到叙州来,这是第一次过来。

    当然,郭荣话里多少有些讥讽的意味,是说金陵重新启用湖南行省钳制叙州的意图太明显,韩家还硬凑进来插一脚。

    韩谦笑着跟郭荣解释韩成蒙之所以过来的缘故。

    郭荣微微一怔,算是为他刚才的莽撞之言致歉。

    见郭荣没有再说话,韩成蒙也知道他该告辞了,站起来说道:“天色不早,我先回驿馆休息,不打搅你们议事了。哦,对了,一路过来,有几次提及广德府事,听富耿文话里多多少少有些身不由己的牢骚之意……”

    韩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送韩成蒙出院子里,才与郭荣、冯翊回屋。

    “韩成蒙却跟韩家其他子侄不大一样呢。”郭荣跟韩家其他小辈没有过什么接触,但韩成蒙刚才的话里,提醒这边的意思很明显。

    “富耿文的态度,是否可以做做他的工作?”冯翊问道。

    “富耿文年纪轻轻,便学会十足的奸滑,只要确保他不会给我们制造麻烦便成。”韩谦说道,富耿文那边要做工作,但他也不能投入太大的精力。

    “朝廷重新启用湖南行省,对叙州来说未必就是坏事。”郭荣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渝州三五天内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动作,而我们也就只能将辰州番营拖延三五天,这事情还是麻烦啊!”高绍皱着眉头说道。

    重新启用湖南行省,黄化等人到任后,是会对叙州加强钳制。

    而叙州真有什么异动,湖南行省应变也能就近以最快速的进行应变,不像以往周边诸州会存在种种顾及、彼此间又没有统属关系,必需先派人请示朝廷才能处置之。

    不过,话说回来,叙州本来就没有异心,只要黄化等人没有恶意激化矛盾的险恶用心,重新启用湖南行省,实际是在叙州与大楚朝堂之间增加了一层缓冲。

    除开这点,当前最大的困难,即便是将辰州番营多拖延三五天再进入思州境内,也并不能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渝州那边搞事的速度,不可能有这么快。

    这也是当世通讯不变,特别是叙州被山川地形阻隔最大的问题所在。

    就算渝州已经在婺川县搞事了,等消息传回来,最少也是五六天之后了。

    “盘龙岭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传回来?”韩谦问高绍。

    “杨行逢昨日想进攻红鲤寨,被谭育良之子谭城用火攻阻止,死伤近二十人,州兵又撤回到山下……”高绍说道。

    通过刁瞎子等人,叙州这边能替起义军因地制宜所想到的战术,都已经可以说无不用其极。

    不过,问题在于思州兵过一年多时间里在进攻婺僚人番寨时,也得到极大的锻炼,起义军在战术上的创新,又或者说因地制宜用计谋,目前只是暂时将思州兵阻止在山下,却没能重创思州兵。

    另一个问题就是起义军将所有的妇孺都聚集到几个核心寨子里,谭育良并没能说服董泰、张广登、浪三刀等其他起义军将领同意将妇孺疏散到盘龙岭更深处去。

    韩谦希望起义军组织数百精锐战力跳出思州兵的包围圈打游击、在外围持续扩大影响的战术、战略设想,也没有办法得到实现。

    谭育良目前是起义军的首领,但起义军将卒普遍反对与妇孺分离,对游击战术思想也很陌生,这也就不是谭育良能独断擅行的了。

    而照起义军当前的心态,主要都想占据着几座易守难攻的核心寨子,跟围剿兵马打攻守战。

    当然,这也是传统战术思想的影响及延续。

    其实,即便思州兵不够精锐,这也是有大问题了。

    起义军老弱妇孺两万多人被困盘龙岭里,这么多人吃喝拉撒,一两个月能坚持,围困三五个月之后、外围的包围圈越来越紧密,起义军与外界的联络被切底切断,后续物资供应如何保障呢?

    叙州不能直接掌握起义军,而通过谭育良、刁瞎子对起义军的影响也受到限制,没有条件对起义军将卒进行普遍的战术及指挥培训,营伍体系也没能理顺过来,情况就多少有些过退维谷。

    韩谦站在案前,沉吟片晌,便神色凝重的铺开纸墨草拟命令,递给高绍说道:“调驻守龙牙城、临江县的第二步营、第三步营以及驻守岩鸡寨的第二水营,明天午前赶到辰中接受调遣!”

    为控制军费支出,州营编马骑兵及水军总计七个营,每个营编四百战兵。

    之前除了兼领侍卫之事的骑营常驻辰中外,就只有一半个月前集结起来,由奚发儿、韩豹等人负责集训的八百寨奴兵驻扎在南面的龙牙山北城军营里之前驻守辰中的一营水军,也在一个月前被韩谦调到黔阳与辰阳之间的岩鸡寨去了。

    现在韩谦将南面驻扎龙牙城及临江县的两个步营调过来,以及将之前调到岩鸡寨的第二水营调回来,辰中县的战兵将增加到一千六百人,外加刚刚编伍完成、能走队伍但还没有发放兵械的八百名寨奴兵。

    “硬搞?”冯翊问道。

    “辰州提防叙州,此时辰州番营一千精锐战兵入境,叙州提防着他们一点,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韩谦说道,“你明天早上去见富耿文、杨护、洗射鹏,便说我要亲自统领两千兵马,护送他们过境去虎涧关,还要请安吉祥随行,欣赏欣赏辰水两岸的风光今天夜里,你们将兵械发放到寨奴兵手里……”

第四百九十二章 接手

    历经这些年的锤炼,洗射鹏早就不单单是当初那个只知捉刀上阵血腥厮杀的莽撞武夫了,心里也极清楚率部踏入辰中之前,父亲多次叮嘱“拿捏好分寸”的用意所在。

    说实话,现在能钳制住叙州野心的,也只有朝廷这座大山,但朝廷显然现在也绝不会希望西南轻易发生什么动乱的。

    这也是富耿文在没有拿到直接证据,会偏向叙州说话的关键。

    距离金陵不到二百里的广德府,倘若发生动乱,震动是极大,但就近集结精锐禁军予以镇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且不管韩谦在大楚的声望如何,也且不管韩谦兵谋用策是何等的神鬼莫测,仅仅是单纯想要镇压西南动乱的麻烦及复杂程度,就足以叫无数人愁白头。

    千百年,中央王朝为什么都会选择在西南地区设立羁縻州,为什么要将刺史、县令等这些关键官职授给当地的部族首领并允许世袭?

    这一切不就是鞭长莫及吗?

    以往西南地区发生动乱,即便暴乱首领得胜,只要不威胁朝廷所直辖的经制州(正州),朝廷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在事后予以承认,轻易绝不会派兵进剿、镇压?

    这一切不就是鞭长莫及吗?

    一千年多年来,有限的几次进剿,也都发生中央王朝武备极盛之时。

    说实话,洗射鹏心里也清楚,辰州目前之所以能得到陛下及多数大楚朝臣的支持,主要也是太多人对韩谦个人的忌惮。

    要不然的话,以大楚当前内忧外患都没有解决的状况下,西南诸羁縻州打成花,大楚都会选择袖手旁观。

    当然,这里面牵涉到的因素太多、太错综复杂,也决定了朝廷对辰州的支持是有限度的。

    退一万步说,韩谦真要大动兵戈,直接出兵吞并辰州、思州、业州后建立藩国,延佑帝及朝堂众臣一定会下决心派兵进剿吗?

    不管怎么说,韩谦割据西南,对大楚朝廷及延佑帝个人的威胁,怎么都要小过韩谦直接在大楚的腹心之地广德府搞事。

    在大楚没能解决内忧外患之时,韩谦真要冒险行事,延佑帝还真有可能捏着鼻子先认下来再说。

    虽然临时驻营地距离辰阳城不过三十余里,但毕竟是在辰中县境内,洗射鹏在大帐里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睡踏实,也没有确定怎样才算是拿捏好分寸。

    规矩吗?

    规矩有时候也不是不能改变的。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他便翻身起来,走到江堤上,盯着上下游方向,就担心有成百上千的战船从薄雾深处杀他们措手不及。

    照规矩,普通舟船是可以随意进出辰水的,等到目的地码头再进行报备。

    不过,即便有诏书,辰州的武装兵船,想要入境也要事前知会叙州。

    是从辰阳调一批渡船过来,还是等韩谦这边安排,洗射鹏也只能连夜派人去见父亲、大哥洗射声征询意见,但做不了什么决定。

    洗英遣人过来,也只能说先征询韩谦的意见,再做决定,现在朝廷有安吉祥、富耿文等人在叙州,相信韩谦并不敢太明目张胆。

    洗射鹏等到天光大亮,见南岸还没有什么动静,他便雇了一艘当地的乌篷船,带了数名扈卫渡过辰水,进入辰中城,进驿馆去找安吉祥、富耿文及杨护询问具体的安排。

    冯翊也就比洗射鹏早一脚赶到驿馆,在院子里看到洗射鹏进来,热情的招呼他一起登堂入室:“我正要找人去请洗都将军呢,你过来正好,我们一起去见安大人、富大人。”

    见洗射鹏将信将疑的犹豫样子,冯翊心里直觉好笑,也不知道这几年到底发生什么了,叫这个当年清醒着接断骨都咬牙不吭一声的汉子,竟然变成这般样子?

    待安吉祥、富耿文、杨护、韩成蒙都召集过来,冯翊便正式代表韩谦、代表叙州,通报对辰州番营过境之事的安排:

    “十数艘渡船午前便能赶到辰州番兵临时驻营处,那里往东回走四五里,便有渡口能供将卒登船,然后分批运到东西的黑龙津口上岸。对思州民乱,我家大人昨天夜里也召集众人商量了许久,考虑到盘龙岭民乱甚烈,思州兵多次进剿都受挫,洗都将率部过去,也未必就一定能竞功而归。到时候稍有不慎,战火或会波及叙州。讨论来讨论去,我家大人决定亲自领一千兵马护送富大人、射声将军、少公子去虎涧关,到时候还要请安大人同行做个见证,省得有人说我叙州另有用心。得辰州相援,思州倘若能顺利平息乱事,那自然是好,倘若力有不逮,我叙州有千余精锐驻扎在高椅峪,到时候少公子再招呼一声,动起来也快。”

    韩成蒙坐在长案后,默不作声,他的身份也注定他不宜多话,除非他决定与朝家决裂,公然站到叙州这边。

    杨护、富耿文看了安吉祥一眼,又看向刚进来的洗射鹏。

    “倒没有什么不可。”洗射鹏沉吟说道。

    亲自领兵监视也罢,吓唬也罢,叙州如此安排并没有“逾矩”的地方。

    再说了,他要是与叙州兵一起行军的勇气都没有,还不如当初就拒绝率部从辰中县借道呢。

    “就这些?”杨护盯住冯翊问道。

    他此行金陵,也见识到太多人对韩谦是既猜疑又忌惮。

    他现在也有些破罐子破摔,心想着与其猜来猜去、防来防去,还不如让韩谦的狼子野心彻底暴露出来,再看延佑帝及大楚群臣如何处置。

    要不然的话,实力太过弱小的思州,迟早会被叙州玩死。

    对韩谦亲自率兵护送这事,洗射鹏没有意见,内心深处都巴不得韩谦直接出手灭掉洗射鹏所部、彻底捅破天的杨护自然就更没有意见,甚至都觉得叙州玩的小动作有些小了。

    冯翊哈哈一笑,表示当然不仅这些,说道:“少公子之前说过,担心留在叙州作工的八百寨奴,受到暴乱影响,人心会受蛊惑而不稳,想着要将他们带回叙州看押起来。当时少公子急着赶去金陵奏事请援,难以顾及这事,我家大人事后思量了一番,也觉得少公子说得实在有道理,便下令将这八百寨奴集中起来监管,着人训练,叫他们知道怎么守规矩,目前应该也应该勉强能用来排兵布阵。这次会一并移交给少公子接手,希望能尽早平息思州民乱有所帮助。少公子要是这会儿有闲,便随冯翊到南城外的军营,接管这些人马……”

    杨护脸有些发绿,急着想跳起来指着冯翊的鼻子骂他信口雌黄,当初明明是韩谦扣着不放人。

    “此前思州有工款未结算,八百寨奴兵编有精铁矛六百支、直脊刀两百支、革甲四百领、铁扎甲二十领、兵服八百领、靴八百双、盾牌两百面,以及八百寨奴兵近两个月来食宿用度,抵充工款绰绰有余。多余部分,我家大人也说了,算是叙州对思州的援助,只要富大人在奏禀朝廷时提及一下,叫陛下及朝中诸公知道叙州尽了心意便行……”冯翊说道。

    杨护脸色铁青,他现在不单是要接手人心不稳的八百寨奴,而是要接手人心不稳、经过叙州初步训练及装备过来的八百寨奴兵。

    他能说不接手?

    就算是暂缓接手,照冯翊的意思,思州还思反过来倒贴钱粮给叙州,作为这八百寨奴兵的安置款?

    “要是少公子觉得有难处,继续由叙州监管这些寨奴兵,也不是没什么不可以。”冯翊又说道。

    听冯翊这么说,杨护又犹豫起来。

    他这两个月虽然都在外奔波请援,对盘龙岭的战事发展还是有所了解的。

    八百精壮寨奴兵,对当前兵力捉襟见肘的思州番营而言,实是极为珍贵的兵力补充。

    韩谦前后态度发生变化,说不定是屈于陛下及朝廷的威压,放弃了对思州的不良居心呢?

    见杨护拿不定主意,富耿文问冯翊:

    “洗都将率辰州番营,与杨护一起去接管寨奴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富耿文是不想激化事态,但安吉祥这时候不便直接插手这件事,他也得清楚他的职责所在。

    要不然等黄化、吴尊、陈凡等人正式到任后,他也交待不过去。

    “这是当然,”冯翊说道,“诸位及少公子有什么情况不清楚,我这边都会一一解答;要有什么需要叙州配合的,也尽请提出来。”

    冯翊一脸的温顺,似乎叙州真就屈服于朝廷的威屈之下,变得配合无比。

    安吉祥轻咳了一声,跟富耿文说道:“你与成蒙、杨护先去军营,看一下寨奴兵的情况,再做决定。”

    他现在很多情况都不了解,也难揣测韩谦真正的用意,心里想韩谦再肆无忌惮,似乎也没有必要怂恿乱兵杀了富耿文、韩成蒙、杨护他们。

    而寨奴兵倘若在叙州境内哗变,叙州便要承担起镇压的职责,而过了虎涧关,安吉详相信有洗射鹏率辰州番营精锐沿路监管,弹压住这些寨奴兵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总之还先去看过八百寨奴兵的情况,再说其他。

    再说了,他一路上也听杨护抱怨过,这八百寨奴兵都是杨家的奴婢,人头都是熟的,叙州也不可能塞什么钉子进去。

    富耿文心里想的也是将韩成蒙带上,先去看情况,当然,辰州番营战兵渡河之事,也就拖延下来,洗射鹏先回北岸等候消息。

第四百九十三章 越境

    驻营在辰中城东南的一处山坳里,紧邻着一座乡巡检司署院。

    军营里八百寨奴兵,除了最底下的兵卒外,提拔起来负责带队的八名队率及其他管带武官,也都是杨氏从思州遣来作工的奴婢。

    奚发儿、寇荣、韩豹等人所率领的百余人督教队,在过去近两个月里,差不多每两个督教武官负责一名管带武官,手把手的教他们如何去带队操训。

    近两个月时间,就做这一件事。

    冯翊带着杨护、富耿文、韩成蒙等人过来,递交过韩谦签署的军令后,奚发儿便将八百寨奴兵集结起来,在营地中央的校场里整饬队列。

    奚发儿同时还将人员名册交出来,请杨护等人检视,他与寇荣、韩豹率领百人规模的督教武官也集合起来,准备杨护接管这些寨奴兵后,他们能随时撤出去。

    “少公子,怎么说,咱叙州可没有占你杨家的便宜吧?”冯翊笑盈盈的盯着杨护问道。

    八百寨奴兵,目前也仅仅是简单武备,主要是半身革甲以及简单的刀矛盾牌,没有弓弩,更没有大型的床子弩及蝎子炮等战械。

    由于之前操练主要使用竹木刀矛,真正的兵甲是昨天夜里才突击发放下去,大多数兵卒还在适应中,多多少少有些抑不住的兴奋,以致队列看上去有些凌乱。

    不要说杨护、富耿文等人了,即便是洗射鹏在此,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杨护大体能看到两个月前绝大多数面黄肌瘦、胆怯畏惧的奴婢,此时的精气神要好很多,身体也多健壮不少,能看得出过去两个月,叙州在食宿供应上,并没有亏待这些奴婢。

    虽说韩谦在下令扣押这些奴婢时,原先思州派来负责看管的监工,先被隔离开来,然后又第一批遣送回思州去,但好在杨护身边的扈随里,就有两人之前专门负责这些事。

    杨护与这两名随扈私下商议片晌,至少能确认站在前列的管带武官里,大多数是熟悉的面孔,没有叙州暗塞的钉子在里面,毕竟还有一批办事机敏或身强力壮的奴婢,以往就比较引人瞩目。

    只要管带武官没有问题,他们手里也有一份奴婢名单,因而人员作进一步核查会较为繁琐,但也不虞会出什么漏子。

    看杨护与扈随小声议论了许久都没有一个决定,富耿文也征询的看过来问道:“怎么样?少公子是直接接手,还是暂时将这些人马留在叙州,由黔阳侯爷他们继续监管?”

    富耿文的意思也是很明确,叙州也没有说一定要赶在这时将人塞还给思州,要没有万全把握,他还是希望杨护不要贸然接手。

    在这犄角旮旯里,八百奴婢闹哗变可不是好玩的事情,稍有不慎,八百寨奴兵就有可能将他们撕成粉碎。

    杨护迟疑了许久,以商议的口吻跟冯翊说道:“可不可以先着洗都将派两百名辰州番兵,移驻到营寨附近,我从虎涧关调来些武官过来接手这些奴婢?”

    “那这要拖到什么时候?”冯翊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富耿文有些明白杨护的心思,在叙州境内进行管带武官的替换,这些奴兵真要闹哗变,叙州有责任进行镇压;而有虎涧关阻隔,也影响不到思州境内的形势。

    而且在叙州境内出了岔子,黔阳侯韩谦怎么都脱不了干系,怎么都要比直接将这些人马带入虎涧关再进行整顿要保险得多。

    “冯大人要是觉得不便,我去请侯爷通容一二?”富耿文在这事上还是要帮杨护说话的。

    现在就是想着能拖延时间,见杨护入彀,冯翊戏也是做足,招手喊来一人,让他赶去城里请示韩谦。

    韩谦的指示也是很快便批复过来,同意人马暂时留在叙州境内,由杨护从思州调人过来接管,但食宿也是暂时由叙州负责保障,待战后再与思州结算。

    除了这个之外,还特地派人询问洗射鹏的意思,辰州番营是暂时也留下来休整,还是先去思州剿匪。

    辰州愿意出兵助剿,主要是不想看到叙州有吞并思州的机会。

    目前看盘龙岭的局势颇为稳定,思州又有八百新的兵员能够补充战力,洗射鹏又怎么可能直接率领辰州精锐冲到第一线血拼?

    洗射鹏与其父洗英商议,最后希望辰州千余精锐先渡过辰水,与寨奴兵会合,等杨氏成功掌握这些奴后之后,再一起西进。

    …………

    …………

    商议了两天,韩谦答应杨护、洗射鹏提出的诸多条件,先安排渡船将辰州千余番兵接到辰水南岸。

    不过,待杨护经虎涧关从思州调来四十多名忠于杨氏的老卒会合,便已经是九月二十四日了。

    当世通讯有诸多不便,再加上辰叙业思山川险僻,这样的效率已经算是极高了。

    杨护将人手调过来了,八百奴兵也没有办法立刻出发。

    管带武官要进行替换,新的武官要熟悉下面的将卒,要进一步作人员的核实,要进行基本的整顿,要确定这些奴兵听不听从管束,当中又连着下了三天秋雨,等杨护觉得有足够把握,正式跟韩谦请辞,要带着人马回思州时,又是十天时间过去了。

    辰州番营居前,八百寨奴兵居中,韩谦亲率一千叙州兵居后押阵,从辰水南岸踏上西进的道路,速度自然快不了,赶到高椅峪对岸的村庄便花费了两天。

    近三千人马再次渡河到北岸,又花费了一天。

    安吉详、富耿文、韩成蒙等人随韩谦住进高椅峪下面的青牛乡巡检司署院,已经是十月初六了。

    黄昏时分,站在乡检司署院前的空场地上,看着孔熙荣等人指挥千余马步兵有序进入蜀院左侧的临时营寨里,而更远处的驿道上,杨护、洗射鹏则率寨奴兵、辰州番兵继续往虎涧关进发,安吉祥、富耿文才算是真正放宽心的对视一笑。

    他们主要还是怕叙州居心叵测,并不觉得思州民乱真能成什么气候富耿文暂时陪安吉祥留在虎涧关以东,没有急着去思州,也是担心这点。

    现在韩谦这边安分守己,思州又多出近两千生力军,在他们看来,怎么都能争点气成功重创乱军,他们相信自己很快便能回去交差了。

    次日一早,确认杨护、洗射鹏已经率部进入虎涧关休整,富耿文便想着找韩谦请辞,他与韩成蒙先去思州看平剿民乱的战事进展,却不想杨护突然折返回来,递上一份叫他们大惊失色的信报。

    “怎么会这样,蜀军前天夜里踏过临时分界线,进入婺川河谷?”富耿文接过信报,读过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叙州百般拖延时间,便是等蜀军进兵这一刻,以便他有借口出兵进入思州!”杨护气急败坏的说道。

    “是不是这样,咱暂且不去妄议,还是先去见黔阳侯再说。”安吉祥神色凝重,蜀国正遣使在金陵城里谈两国盟约之事,这时候又发生蜀军大规模越境之事,事态实属非同小可,他不敢妄作定议,决定先见韩谦再说。

    杨护认定韩谦移交奴兵就是拖延辰州番营进入思州作战的时机,与杨护、富耿文赶去见韩谦,哪里有好脸色,张口便直斥叙州居心叵测。

    “放肆!”韩谦拍着长案,伸手怒指杨护,训斥道,“就凭你这番胡言,我今日当着安大人、富大人的面,叫你血溅当场、身首异处,你看朝廷会不会斥我处置失当?”

    听韩谦怒斥,孔熙荣、韩豹、寇荣等随行武官便杀气腾腾的拨刀上前,要将杨护扣押下来。

    “侯爷息怒,杨少公子也是情急失言。”安吉祥也心惊胆颤的上前替杨护说和。

    “你们先退下,”韩谦挥挥手,叫孔熙荣他们先退后,但脸上怒容不改,杀气腾腾的盯住杨护,“梁军侵荆襄,是我出谋退敌;马氏乱湖南,是我出谋平藩;金陵惊变,是我出生入死逆转危局,我对大楚忠心耿耿,即便是陛下都要唤我一声‘韩师’,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污我通敌?我真要取你思州,需要与蜀军勾结?蜀主王建也是一代枭雄,他没有谋思州的心思,却好意助我去谋思州?你这混帐家伙,脑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什么肮脏东西?”

    杨护与安吉祥、富耿文、韩成蒙进来时,冯翊正拉着郭荣过来找韩谦喝茶。

    他这时候手里也端着茶碗没有放下来,瞪大眼睛朝郭荣看过去。

    要不是他打开始都参与着谋划,都禁不住真要相信这一切跟叙州无关了。

    “侯爷息怒,侯爷息怒,”富耿文看厅外皆是叙州带刀虎贲,见韩谦如此震怒,也是吓得胆颤心惊,说道,“现在婺川河谷情况不明,大家都是为大楚江山社稷心急,切不要伤了和气。”

    杨护这时候才感觉到腿有些发软,看安吉祥、富耿文递眼色过来,也只能先服软认错:“是杨护情急失言,请侯爷见罪。”

    韩谦怒气不消,继续指着杨护的鼻子怒斥:“你说你刚才是什么混帐话?我要拖延什么时机?我倘若真与蜀军勾结,难道不是洗家、杨家与暴民贼军杀得难分难解、两败俱伤之时,蜀军越境,对叙州最有利?那时候谁有借口,能阻止叙州出兵进入思州阻敌?现在你们就有两千兵马驻扎在虎涧关内,随时能调到石阡县北部阻拦蜀军南下,形势都还在你们的掌握之中,难不成你们有两千精锐,还不能据山川之险,封堵蜀军南下的步伐?你们担心我居心叵测,我现在就率兵马回辰中去,宣慰使此时也应该到潭州赴任了,你们派人去请示宣慰使黄大人,调邵州兵马进入思州,也只需要半个月,你们不至于连半个月都支撑不下!”

    韩谦百般拖延,实是冯缭仓促去渝州游说长乡侯,两边受山川所阻,在时机上根本无法进行密切无间的配合。

    要不然的话,先放辰州兵马过去,蜀军迟迟不能出动,叙州就将陷入进退两难的被动之中。

    杨护、安吉祥、富耿文却又哪里能想通这些关节,这时候被韩谦训斥得哑口无言。

    韩谦也不管杨护、安吉祥、富耿文他们什么脸色,怒气冲冲的跟高绍、孔熙荣他们说道:“点齐人马,我们回辰中去,这摊破事,咱叙州不管了。”

    安吉祥、富耿文僵立在那里,很是不知所措,担心他们出口挽留,反落入韩谦的圈套之中,眼睁睁的看着韩谦负气而走。

    接下来就又看见高绍、孔熙荣等人驰马往西边的临时营寨传令,很快便见上千兵马以极快的速度集结起来,往下方的渡口开拔过去,似乎真要随韩谦回辰中去。

    看着叙州的将吏随韩谦一走而空,除了院子里还有几名乡巡检司的小吏外,大厅里空荡荡就剩下他们几人,富耿文不知所措的问安吉详:“安大人,这如何是好?”

    杨护也有些发蒙,站在那里不知所言。

    韩成蒙虽然看不明白形势,但心思却是稍稍安稳些,建议道:“要么我们先去虎涧关?思州刺史杨大人此时或许已经在虎涧关吧?”

    安吉祥、富耿文看向杨护。

    杨护点点头,示意他父亲杨行逢此时确实在虎涧关,而且是得到蜀军占领婺川河谷的消息后,就以最快的速度率三百精锐增援虎涧关,实在是担心叙州兵有可能趁机发难、争夺虎涧关。

    安吉祥这时候也不敢袖手事外,决定与富耿文先去见杨行逢,临行时又跟韩成蒙说道:“成蒙,你先去见黔阳侯,劝他以大局为重,不要为少公子的胡言乱语发怒了。”

    见安吉祥、富耿文还是担心韩谦用欲擒故纵之计,韩成蒙也不说什么,带着两名家仆朝渡口追去。

    韩成蒙赶到渡口,韩谦已经先率侍卫与郭荣、冯翊等人先渡河走了。

    好在孔熙荣也没有为难他,安排一艘船先送他渡河。

    韩成蒙到底是耽搁了一些时间,一路紧急慢赶,差不多是前后脚跟着韩谦进辰中县,但韩谦此时却无意见他,他也只能先住进驿馆。

    入夜后,前往虎涧关的富耿文派人过来见他。

    韩成蒙这时候确知进驻高椅峪的千余叙州兵马,也都陆续渡回到辰水南岸,正沿着南岸驿道往辰中这边回撤,而安吉祥、富耿文与杨行逢见面后,除了先分一部分兵马赶去石阡县外,也决定先派人去潭州见宣慰使黄化。

    富耿文派回来的人,便是要从辰中借道去潭州的。

    韩成蒙犹豫再三,送走富耿文的信使之后,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见韩谦。

    韩谦这时候倒没有将他再拒之门外,派人领他进去。

    穿堂过户,走到后宅,看到赵庭儿正从韩谦手里抱走文信回避,他给赵廷儿拱手致礼,待左右没有其他外人后,才说道:“安大人、富大人已经派人去潭州传信,他们的意思,也是主张先调辰州兵及奴兵去调黔江,然后建议宣慰使黄化从邵州调兵马西进……”

    韩谦看了韩成蒙一眼,说道:“那正好,省得叙州出力不讨好,还惹一身骚气。”

    韩成蒙也只能将话说到这里,唠了一些家常便起身告退。

    “韩成蒙这时候都怀疑你欲擒故纵,想劝你不要弄巧成拙,我们是不是派人去见谭育良?这时候谭育良应该能说服天平军诸将同意调派一支精锐,进入石阡县境内了。”高绍建议道。

    八百奴兵人心是不稳,但受辰州番兵及思州人马的严密监视,也难成事,需要谭育良说服起义军的将领调派精锐从盘龙岭脱身赶过去策应,才能将思州境内的形势彻底的搅得更乱。

    “越是到这时候,越是要沉住气,”韩谦摇了摇头,说道,“连韩成蒙都不信我们能脱开干系,更不能这时候轻举妄动。”

    “黄化这人,可不好对付啊……”韩谦说沉住气这话容易,冯翊却多少有些坐立不住,心想照他们的脾气,叙州山高皇帝远的,真举兵吞并思州又怕了什么?

    韩谦没有理会冯翊的劝谏。

    冯翊朝郭荣使使眼色。

    郭荣沉吟片晌,问韩谦:“大人是断定黄化调不动柴建手下的兵马?”

    韩谦点点头,说道:“蜀军突然发难,谁也不知道兵马调到石阡会驻守到什么时候,才能解除危机即便不考虑数千兵马的粮食补给会有多困难,柴建怎么可能不担心这些兵马长期驻守思州后会脱离他的控制?你们不要忘了,重新启用湖南行省、任用黄化等人出任宣慰使,除了我们叙州外,柴建头上也多了一道金箍圈啊,他心里能舒坦?湖南诸州州营的精壮都被禁军抽光,剩下多为老弱残卒,黄化能就近调动的精锐战力只有辰州兵,但洗英敢让辰州空出来吗?”

    柴建出任左神武军都指挥使,兼领邵州刺史,地位原本与顾芝龙(出镇浙南)、郑晖(坐镇襄邓均)、张蟓(坐镇荆州)、李知诰(坐镇舒州负责对安宁宫叛军用兵)相当,只需要直接向延佑帝及枢密院负责即可。

    重新启用湖南行省,使黄化、吴尊、陈凡等人掌湖南诸州的军民宣慰、刑名按察、财赋转运等事,实际上则叫柴建的地位也降了一级,需要事事听从湖南行省的节制。

    也不难预料湖南行省与柴建以及柴建背后的信昌侯府,接下来必然会为左神武军的指挥权归属产生一些争执。

    换作别人,或许会遵从朝廷的安排,但对信昌侯府而言,李知诰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左神武军是他们所直接掌控的唯一兵马。

    他们这些年来那么急切想将兵权抓在手里,敢轻易去冒有一部兵马会脱离他们掌控的风险?

    想到这里,郭荣也是禁不住一叹,笑道:“真是时也势也。信昌侯府一系,与大人明争暗斗了好些年,他们这次明里暗里,还真有可能要助大人一臂之力呢!”

    韩谦微微一笑,延佑帝用黄化出镇湖南,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使冯缭去渝州,只要成功说服长乡侯出兵侵占婺川,而思州不得不分兵去守黔江,主动权便就落回到他的手里……

第四百九十四章 变化

    蜀军经渝州南进,占领婺川河谷,并将兵锋推进到思州西翼的石纤县北境,影响是多方面的。

    思州不敢弃守据黔阳中游两岸河谷的石阡县。

    一方面不管蜀军的这次出兵,是否是与叙州暗中有所勾结,蜀军既然已经进入婺川河谷,眼下能有机会占取石阡县,打通南接黔中诸州县的通道,一定不会错过。

    对思州来说,道理也是相通的。

    占据黔江中游两岸河谷的石阡县,乃是思州南接黔中、北接川蜀的核心之地,一旦失去,思州便彻底沦为封锁于武陵山南麓深处、四处皆无通道的偏隅之地了。

    对思州来说,宁可放弃东面的锦和,也绝不能失去西边的石阡。

    石阡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

    安吉祥、富耿文等人了解西南的山川地势及诸蕃州势力的复杂关系,也绝不敢承担坐看石阡县有失陷之虞而不尽心挽救的责任。

    特别是他们此时代表朝廷及湖南行省,人就在思州。

    虽说大楚对黔中诸羁縻州的控制,比对辰叙业思四州还要弱许多,每年也可以说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黔中诸羁縻州怎么说也是归附于大楚的蕃州国土。

    一旦石阡落入蜀军之手,蜀军打通直接与黔中的通道,以大楚对黔中这么弱的控制力,这些蕃州分分钟都有可能倒向蜀国。

    这里面的此消彼涨,对楚蜀两国在西南方向的控制力及影响是极其巨大的。

    安吉祥、富耿文要敢不作为,回到金陵,怎么都会被御史台的谏臣当成靶子撕。

    在得知蜀中占据婺川河谷后,还有继续往南推进的意图,安吉祥、富耿文赶到虎涧关,跟杨行逢、洗射鹏会合后,也根本无法往细里揣测这事到底跟韩谦有没有牵连,都是第一时间主张洗射鹏率辰州番兵与八百寨奴兵火速西进,加强石阡脆弱的守御。

    即便短时间内不能将兵锋强盛的蜀军前锋兵马打退,夺回婺川河谷,也必须先守住石阡。

    洗氏本身就想借助楚廷压制叙州的野心,洗射鹏此时也没有选择,只能先顾全大局。

    过去三个月,起义军势如燎原之火,但杨行逢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便联络业州,集结兵马进剿,打了几仗,见难以骤然攻下险要山寨,便又迅速调整策略,在通往盘龙岭深的要津隘口之地大量的修筑城寨、驻入精锐番兵,对起义军进行封锁,以待后援。

    起义军声势是大,短短两三个月就聚集两万多人马,但大多数人都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成年丁壮虽然也有五六千之多,但缺乏兵甲及必要的训练,也难以在开阔区域,与两州番兵抗衡。

    目前依据险要地形,守住盘龙岭之内的十数座山寨,两三个月之内物资便出现紧缺,几次想撕开两州蕃兵的封锁都无功而返,甚至遭受不小的伤亡。

    在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起义军最初如虹的士气便有蓑退的趋势。

    蜀军出兵进据婺川河谷的消息传到盘龙岭之内,起义军绝大多数将卒都没有家国概念,只是想到思州杨氏被蜀军捅了屁股,后路不稳,必定阵脚大乱,叫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士气一时间也是大振。

    即便安吉祥、富耿文派人赶去潭州见新上任的宣慰使黄化,他们极力主张从邵州调左神武军精锐进入思州增援,但思州诸将却未必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左神武军的增援上。

    左神武军要入思州,要翻越雪峰山驿道,再经叙州才能过来即便叙州不动手脚,左神武军的主力职责也是防备南面撤守永州的两路叛军,能调多少兵马过来?

    宣慰使黄化权衡利弊,并非没有可能与叙州妥协,牺牲思州的利益。

    黄化最后真要调叙州兵进援思州,思州要如何处之?

    之前是延佑帝及朝廷诸公都防备着叙州,勒令叙州按兵不动,着辰州出兵进入思州助剿,因为当时思州所发生的,仅仅是在朝堂诸公眼里还不甚危急、比较容易剿灭的奴婢暴动,捅不破天。

    眼下是蜀军擅动,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是仅仅因为猜忌韩谦有吞并思州的野心,而从根本上变动整个西南的军事防御部署,甚至有可能叫整个西南地区的军事防御形势变得一踏糊涂,那还不是直接将思州并入叙州呢。

    这里面的轻重得失,还是很容易权衡的。

    最好的结果,就是在宣慰使做出决定之前,思州就已经剿灭掉起义军,自己有足够的兵马去守石阡这一门户之地,拒蜀军于境外,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后续会有引狼入室之忧。

    故而着杨护率八百寨奴兵及洗射鹏所部火速西进增援石阡的同时,杨行逢、杨守义等思州将帅,在盘龙岭山脚下,也立即调整部署,集中兵力强攻南湟、石河子等寨。

    思州兵与起义军在盘龙岭的战事一下子便骤然激烈起来。

    石河子寨位于盘龙岭的西麓,距离州城仁山不足三十里,天晴时远眺能看到建于白岩河畔的州城。

    石河子据险地而建,寨中自然是异常狭窄,即使推倒小半的屋舍,也只能架起三架简易的旋风炮。

    山谷有一条浅溪流趟而过,进入十月,天气没有多冷,但也算入冬了,山里雨水减少,溪床暴露出来,乱石堆积,仅有很浅的溪水在流趟着。

    以往有较深的溪水阻挡,又有三架旋风炮轮流投掷石弹,封锁山口,便能将州兵压制在山口外,不敢轻易逼近过来。

    谭育良今日站在石砌寨墙上,看到二百多思州番兵甲卒,簇拥着六七辆盾车沿着开阔的溪谷,往山口冲过来,他布满皱纹的眉头越发深皱起来。

    以往思州兵封锁外围,山里物资紧缺,又撕不开封锁,天平军上下难免士气低落,但谭育良其实是没有什么担心。

    思州兵保存实力,不敢承受太大的伤亡损失抢攻,说明形势都在叙州的掌握之中。

    眼下蜀军出兵占领婺川,谭育良即便猜不通韩谦是怎么说服蜀军的,也能猜到这一切乃是出自韩谦的安排,但越是到最后关头,情势也会变得越发凶险,随时有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

    因为对思州杨氏而言,为形势所逼,也是到了放手一搏的时刻了。

    思州番兵本身就擅长山地作战,而过去一年多时间攻打婺僚人的山寨,也积累拔除险寨的经验。

    他们没有正而八经的铸铁盾车,主要是将厚木门板拼接在一起,架在车轱辘上造成盾车,看上去厚重笨拙,却十分皮实耐用。

    上百斤的石弹抛砸过来,用门板拼接的巨盾自然抵挡不了。

    不过,目前大的石弹发射速度慢,在进攻方逼近城寨的冲锋过程里,三架旋风炮顶多能发射三枚大型的圆石弹。

    这种上百斤重的圆石弹,以往主要用于攻击固定的大型战械,逼近城下的将卒只需要能注意避让,注意分散冲锋阵型,伤亡就会相当限。

    谭育良看得出思州番兵用车轱辘架起来这种用厚木门板拼接的巨盾,作用是防备他们这边抛射散石弹,以减少他们通过山口里的伤亡。

    而让思州番兵轻易通过狭窄的山口,他们便能在寨子前的溪谷里站住阵脚,再对石河子寨子组织进攻。

    几番试探性的进攻过后,谭育良认识到思州番兵这次的进攻意愿意十分坚决,就更不敢让思州番兵这么舒服的大举进逼到寨前,当即下令打开寨门,着副将浪三刀以及其子谭朗等人,轮流带着人马杀出,将进入寨前的思州兵驱逐出山口,不敢伤亡,也要将思州兵压制在狭隘的山口之外。

    几次血腥拼杀,才将进攻兵马迟滞在七八丈宽的山口处,迫使其阵形密集起来,然后再利用身后的旋风炮,发挥越多的杀伤力。

    当然,起义军训练不足、兵甲也差,靠着血勇顶在前面,与装备精良的悍勇番兵厮杀,伤亡极大,几次来回厮杀,鲜血便将流经山口的浅溪染红,尸体横七竖八铺满山口前狭窄的溪谷。

    对进攻的思州兵而言,前锋线上的兵卒伤亡不大,但后方队列之中,被散石弹累计砸死砸伤超过一百多人,也有些支持不住,不得不退回山谷外的营寨进行休整。

    外围的思州番兵在集结,起义军也通过盘龙岭内部的险僻小径进行人马的调动。

    赵直贤与裴朴赶到在黄昏前,抵达石河子寨,看到山口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情形,也是暗暗心惊。

    谭育良看到敌军没有趁夜进攻的迹象,吩咐过其子谭丘与刁瞎子在寨墙上盯着山前敌军的动静,刚要与赵直贤、裴朴进寨子里说话,看到堂弟谭修群带着四五十人马,从北边的山头后绕过来。

    谭育良等了片晌,等谭修群他们走到寨墙,才见谭修群肩头、腰间都裹有伤,此时还有血正渗透出来,叫左右扈随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近过来,俯身问道:“松风寨发生什么事?”

    “我听到石河子寨这边打得急,带着五十多人要来支援这边,却不想有一百多番兵埋伏在石盘沟里等着我咬钩幸亏文林看到形势不对,带人赶出来救援,好不容易将这伙人杀退。我们这次死伤了四十多个,你这边情况怎么样?”谭修群不在乎自己身上这点伤,还是思州兵骤然发狠的攻势发愁,皱着眉头问道。

    寨墙微微往内倾斜,石砌的墙面也崎岖不平,很容易攀登,谭育良直接将谭修群拉上寨墙前上来,让他亲眼看山口处的死伤情况。

    “操,杨行逢吃错药?”谭修群啐骂道。

    寨墙上左右都是起义军将卒,说话不方便,谭育良与谭修群及赵直贤、裴朴进寨子说话。

    “叙州不会将我们摞在这里吧?”

    厅里除了赵直贤的小儿子赵方城正给谭朗检查肩背的箭伤,便没有其他人,谭修群便迫不及待的将他心头的忧虑说出来。

    谭育良虽然在起事后被推举为天平将军,但在实际领导起义军与思州兵作战时,他们与董泰、董平、张广登等起义军将领在治军及统兵作战的战术安排上,分歧、矛盾也越来越突出。

    内部经过一系列调整跟妥协,最后是谭育良、谭修群率着谭家子弟,与刁瞎子等人率领一千五六百人马,负责守石河子、松风岗等位于盘龙岭西麓的几座寨子。

    石河子名义上还是天平军的总寨,但实际上董泰、董平等人所直接领导的起义军人马,是他们两三位。

    由于起义军缺乏合适的医官,赵直贤、裴朴还是带着弟子留在盘龙岭东麓的南湟、泉狮等寨救治伤患。

    西麓这边战事今天才突然激烈起来,盘龙岭东麓的几座寨子已经连续打了好几天的恶仗,伤亡更加惨重。

    起义军虽然编有五千多、将近六千的将卒,但每天都有三四百人伤亡,也难怪谭修群无法沉得住气。

    只要是人,没有谁会真正甘心沦为别人手里的棋子。

    到这时候看不到叙州有什么动静,谭修群没有一点怨气与担忧,才是不正常的。

    裴朴先通报黄化调任湖南宣慰使与洗射鹏及杨护率辰州番营及八百奴兵转往石阡抵御蜀军的消息:“大人也预料到杨行逢有可能担心宣慰使黄化会做出不利思州的决定,从而赶在最后关头前拼死一搏,大人要你们再坚持半个月。”

    “要是到时候形势还不能改观呢?”谭修群心里对韩谦的敬畏要少些,直接质疑问道。

    “修群。”谭育良沉声叫谭修群注意说话的语气。

    裴朴虽然早年在赵直贤门下学习医术,但他此时是代表叙州传话,并不是他们的晚辈而势态到这一步,他们唯有依赖叙州,心里即便有疑虑,也不能表露出来。

    裴朴说道:“我也问过信使这话,信使反过来问我,大人什么时候叫谭爷、赵师失望过?”

    谭育良与赵直贤对望了一眼,都露出一丝苦笑,是没有叫他们希望过,但曾经叫他们绝望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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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