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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王族杨恩

    当然,韩谦也没有将这里的事都交给赵庭儿,待范锡程带着人进山采石,他便将裘袍脱掉,找来一块直板,扣出一道槽子,注入水当成简单的水准仪使用。

    这样他就能确保灶膛上口架铁篾子不会出现倾斜,否则的话,受力不均匀最容易导致垮塌。

    没有现成的铁篾子,现场打造粗铁条,纵横交错嵌入烧石灶的炉膛口作支撑,只要确保孔眼足够小,不让木炭、石灰石块漏下来就行。

    而这些除了通风、控制火势外,还能让人观察到石灰闷烧的情况。

    而待石灰烧成开灶时,只要让石灰从铁篾子泄到下方的灶膛之中运出去,大灶就可以反复使用,不像土法造的烧石灶,需要整个扒开来才能运出石灰。

    当然土法烧石灶堆起来也方便。

    到将晚时,新的大灶就已经建成。

    冯翊、孔熙荣嫌弃这些都是贱业,不会动手,但站在旁边看着也津津有味,时不时拿赵庭儿打趣,这么厮混了一天,也不觉得无趣。

    刚入夜,范锡程也带着人用竹篓子背了二十多筐石灰石回来。

    他看到齐身高的灶墙眼睛看着就异常平直,也无话可说;在他们回来之前,韩谦还让人用柴禾将灶墙烘干待用。

    柴禾主要用麦秸杆,倒是随手可得,但烧石灶的最底层需要铺一层木炭作支撑。好在附近也有专门烧木炭运到城里贩卖的炭窑,直接派人过去购买就行,一车木炭千余斤,需要六七百钱,比普通柴禾要贵出五六倍。

    当夜就照着新法,将柴岩及石灰石一层接一层铺入大灶,然后封灶闷烧。

    夜里吃过饭,韩谦还是不大放心,又带着冯翊、孔熙荣他们跑下来看石灰窑的生产,五名烧窑匠也没敢懈怠,都还守在窑前。

    只要大灶建得稳当,能不能烧出石灰,其实只要注意火候就行。

    而且这时候能从灶口看到最下层的石灰石经过锻烧后,已经少许有烧成铁灰色的粉末从铁篾子上方洒落下来,取出一些掺水,看着哔哔作响,确是石灰无疑。

    “大灶或许需要多烧两天,但此法能成是确信无疑的,你们明天再照样造三座大灶,青白石也要确保能供应上。”韩谦吩咐范锡程道。

    郭奴儿等家兵子弟帮着砌灶墙,他们学得也快,范锡程回来后也找郭奴儿他们详细问过用线锤及加水木槽测平直的办法,说通透后真是一点都不复杂,但听韩谦要同时建四口大灶烧石灰,为难的说道:“要将足够量的青白石背出山,怕是庄子里人手不够!”

    “怎么不够?”韩谦奇怪的问道。

    四口初步改造过的大灶,平均每天能烧出二十担石灰就顶天了。

    这时候是农闲时节,佃农都歇着力,也愿意帮山庄做事换一家人三餐饱食。

    而除了在匠坊帮忙助建大灶及储灰仓的人手,除了跟随范大黑、林海峥等家兵听从沈漾调遣、帮着安置染疫饥民的人手外,范锡程目前还能有十二三个壮劳力带进山背石头。

    在韩谦看来,目前人手怎么都够用了。

    范锡程却是苦涩,跟韩谦解释原因。

    他们入山采石,手段又是相当的粗陋,主要是寻找那些风化酥脆的石灰岩,很容易用铁锤敲落下来,再用人拿竹篓子背下山。

    当世人再能吃苦耐劳,钻入深山里,一天能背两三百斤石灰石下山就顶天了。

    十多人进山,每天能背三四千斤石灰石就顶天了,但韩谦在溪湾地要造四口大灶,每天则要少说要背七八千斤石灰石才够,差了一倍还多。

    更不要说每天出二三十担石灰,还远不够军府所用。

    “田庄上去,不就有青白石吗,要跑那么远干什么?”韩谦奇怪问道。

    “溪沟头的石层太坚硬,用上吃奶的劲,拿铁锤敲半天,都落不下几块碎石;用铁钎子,也敲不了几下,铁钎子就废掉,还得进山里找有开裂的青白石,更省事些事。”范锡程不是没有考虑过就近采石,但他跟采石匠以及烧石匠都讨论过,要不是这边的青白石太硬,他们怎么可能舍近求远?

    “唉!”

    韩谦之前的心思都用在弥补之前荒废的时间,以及获取他父亲的信任上,这时候真正着手去做些事件,才知道当世的匠术手艺有多简陋。

    韩谦不知道少府所辖、为皇家专司营造的大匠们水平怎么样,但民间的这些熟练匠工,水平实在不够看。

    见这时候夜色已深,韩谦吩咐范锡程说道,“明早你让大家每人都准备好一捆柴禾以及取水的木桶,在上沟头那边等着我——你们真是什么都要手把手教才行。”

    范锡程一脸羞愧。

    “采石,你也会?”冯翊好奇的问道。

    “再赌一枚合浦珠子?”韩谦问道。

    “……”冯翊摇摇头。

    从在临江侯府赌黑白投子起,他跟韩谦赌啥,好像都没有赢过。

    输一枚金制钱,他还能不心疼,一枚龙眼大小的合浦珠值几十万钱,他平时随身就拿一两枚玩着,可不敢跟韩谦这么赌。

    …………

    …………

    次日一早,韩谦睡到天光大亮,才懒洋洋起床,练过一趟石公拳再与冯翊、孔熙荣他们,在赵无忌、赵阔等家兵的护随下跑去后山。

    范锡程早就等着十多壮劳力在那里候着。

    积雪融化,山道泥泞,韩谦半道滑了一身泥,叫冯翊嘲笑了半天,这会儿到上沟头也不多说什么,让人将四周的杂草枯树清理掉,以免山火漫延,清出一片采石地,将柴禾覆到石灰石上点燃,柴尽即浇上冷水。

    听着咔咔的崩裂声,一大片青白石表面破裂出许多纹路出来……

    “这是什么办法?”冯翊看了目瞠口呆,

    “你们一个个不学无术的蠢货,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有一个能想到?”

    没有现成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的,韩谦刚上山就摔了一个狗吃屎,被冯翊嘲笑了半天,正窝着一肚子火,这会儿脾气自然就见长,对范锡程、赵阔他们也不客气,训问道,

    “以后还有多少破事,要我手把手教你们才知道怎么省事、省力气?做什么事,要用脑子啊!”

    范锡程、赵阔被骂得一脸惭愧,心想着以后能就近采石,即便还是用竹篓子背,沿着溪沟开辟出一条小道,一人一天跑十几个来回,十几个壮劳力,每天背三四万斤青白石都不成问题。

    这时候下面传来人马践踏的喧哗之声,韩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片刻便见他父亲韩道勋以及沈漾在张潜、郭亮以及韩老山、林海峥、范大黑等人的陪同下,穿过树林往这边走来。

    “父亲,大清早的,你怎么到山庄里来了?”韩谦问道。

    “今日休沐,我在家也无事,便带着韩老山出城来透透气,”

    即便疫水疏是韩道勋所书,他心里也极迫切希望染疫饥民得到救济,但他并不愿介入夺嫡之争,自然也不愿意承认过来是看到这边的准备情况,说道,

    “刚到山庄前遇到沈大人、杨大人、郭将军,听说你带着人在这里采石,便一起过来看看。”

    听父亲说,韩谦才知道沈漾与郭亮身后还有一个四十来岁、长相干瘦的中年人身穿青色便服,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樽大神,一早跟沈漾、郭亮厮混在一起,只是上前见礼道:“韩谦见过杨大人。”

    “都说韩家七郎不学无术,没想到韩家七郎也知道这火焚水激之法啊!”青袍中年人看到前面一大片青白石表层已经破裂开来变得易采,颇为赞赏的说道。

    尼玛,难道谁见面都要特意说一下他不学无术不成?

    韩谦肚子里暗骂一声,但脸面上还是要装作一副乖巧的说道:“汉帝刘邦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兵出蜀道虽然没有走褒斜谷,但褒斜谷的千里栈道还是有派人去修的,开凿石洞之法便是火焚水激,韩谦恰好有听父亲教导过。”

    “嗯!韩家家学真是不简单啊!”中年人朝韩道勋点头赞道,“一句话便知道你家公子知史、知兵策、知致用之学,我倒是好奇当初传你家公子不学无术,这话是谁传出来的啊。”

    韩谦好奇的看了冯翊、孔熙荣,想问他们这孙子是谁啊,跟他父亲说话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看他身穿青色常服,为官品秩应该不高啊。

    “下面那指挥众工匠造大灶的女娃,她所学得的测平直之法,也都是你所教?”中年人颇有兴趣的继续问韩谦,“你父亲与沈大人都是博览众书,也都不知道能这么造烧石大灶,你是哪种书里看过的?”

    “知古法而不知进取,乃时匠大弊也。”韩谦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混账家伙,你知道你眼前是谁,说这种大话?”韩道勋教训韩谦说道。

    中年人却是不介意,还很客气朝韩谦拱拱手,自我介绍说道:“少府右校署材官杨恩,见过韩公子。”

    “啊,杨大人,韩谦失言了。”韩谦吓了一跳,忙揖下腰还礼道。

    少府右校署专司版筑等工造,右校署材官,说白了就是皇家工匠大头目。

    虽然右校署材官可以说当世匠术集大成者,但在匠造属于贱业的年代,地位绝对不会太显贵。

    实权不实权另说,至少远不及韩道勋此时担任的秘书少监清贵。

    不过当朝右校署材官却是一个极特殊的人担任,这个人就是天佑帝的族弟杨恩。

第四十八章 相知

    杨恩除了出身宗室外,从天佑帝出任淮南节度使时,出兵征战四方,几乎所有的营造之事,都是杨恩在负责,可以说是功劳不在浙东郡王李遇以及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等人之下的开国勋臣。

    开国之后,杨恩曾官至工部尚书、封溧阳侯。

    在润州一战后,他为请天佑帝开恩,放过与他往年交好的越王董昌的妻儿,与天佑帝怼过一回。

    天佑帝最终下旨灭董昌其族,杨恩当廷就将官袍脱下,要挂靴而去。

    最后还是一堆老友相劝,杨恩才跟天佑帝请罪,之后免去工部尚书之职,剥夺爵位,留在少府主持工造等事,但每有大朝会,都告病不朝,也是当朝唯一敢将天佑帝使臣关在门外不见的人,也坚决不接受天佑帝以后对他的重新封爵。

    杨恩两个儿子与董昌所部的越州军战死于润州战场,其妻病亡后也没有续娶,几次将天佑帝赏赐的宫女送回宫中,平时喜欢骑头驴在城里闲逛,也不介意到晚红楼这样的欢场听个琴什么的。

    韩谦真没想到沈漾竟然将他请过来帮忙参详屯营军府的营造,难怪一脸孤傲的郭亮,对沈漾都满脸的不恭顺,却在他面前跟条小哈巴狗似的啊!

    真要说起来,他父亲以及沈漾,在杨恩面前都是小辈人物;即便太子、信王以及三皇子杨元溥看到杨恩也不得踞傲无礼啊。

    当然,杨恩叫沈漾请过来帮忙,也不是说要卷入夺嫡之争。

    一是杨恩连天佑帝都不理会,别人也不会认为他会卷入夺嫡之争;再者就算杨恩此时随手帮临江侯这边的忙,此后太子那边得势,也没法能拿杨恩这么个人怎么样。

    杨恩能洒脱,韩谦他们却没有这个资格,他也不妄自揣测杨恩怎么看待三皇子杨元溥。

    杨恩问他石灰大灶的改建之法,他都是语焉不详,只说沈漾那边催逼得厉害,山庄里又没有多少人手可用,只能冒险尝试建大灶。

    大灶第一炉石灰还在烧制中,但在杨恩这样的行家眼里,一眼就看出能不能成,还特地指导那几个守窑的烧石匠怎么看灰青白三色判断石灰烧制的进程,推测木炭要多加,而这等程度的大灶要闷烧三天两夜才够。

    有杨恩指点,就省去韩谦他们许多的摸索工夫。

    韩道勋不愿意卷入争嫡之事,沿途看过染疫饥民的情况,就留沈漾、杨恩以及郭亮等人在山庄里饮宴。

    都虞侯郭亮却是推说营中有事,就先行离开了。

    屯营军府这边,再忙也不可能比沈漾更忙,看郭亮离去时眼睛里尽是嫌弃,韩谦心想别人对他父亲有这样的误解才好,要不然人人都猜到屯营军府实是他父亲一力促成,这金陵城里怕是没有他父子的活路。

    郭亮不满离去,冯翊、孔熙荣午前又被不怎么放心的冯文澜派人过来勒令回城去了,午时也就韩谦陪同沈漾、杨恩以及他父亲在小厅里饮酒。

    待酒菜都上齐,闲杂人等退走,杨恩突然端起一杯酒,说道:“王积雄辞相,荐道勋入朝,说道勋有大才,前些天道勋在朝会时谏言驱赶饥民,我当时在翠华楼听曲,听说这事后还骂王积雄老糊涂,长了一双什么狗眼。现在看来,我要跟道勋你谢罪啊!请道勋原谅我这张破嘴在外面胡言乱语!”

    看他父亲激动得老泪都迸出泪花来,韩谦却头皮发麻,有些事果然还不可能混过眼睛毒辣的人啊!

    韩道勋谏言驱赶饥民,事情被临江侯府这边接过来,最后没能讨好到太子一系,还落下一个谄媚太子、其心歹毒、欲害饥民的恶名。

    虽然恶名是韩道勋主动求的,但平素颇有清誉的几个好友都刻意疏远,韩道勋心里并不好受。

    杨恩这一杯酒敬过来,韩道勋内心激动实在是不难想象的。

    喝过几杯酒,韩道勋、沈漾、杨恩三人不可避免的就要议论起当前的形势,韩谦听到这三个老愤青都赞同当朝顽疾不在嫡争,吓得赶忙转移话题,说道:“杨大人难得出城,军府屯寨以及大堤要怎么造,沈漾先生可不能错过机会请教杨大人啊!”

    韩谦就怕他父亲这时候心头涌起得逢知己的冲动后,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这个不忙,我现在清闲得很,得闲就出城一趟,也不是什么事,我手下还有几个大匠,明天就调过来给你们用,”杨恩却不忙着讨论屯寨跟大堤的营造之法,他的兴趣在另一方面,问道,“石灰是有疗疮去创灭杀虫豸之用,但你们怎么肯定石灰也能对付水蛊毒?”

    韩谦才知道最大的破绽出在石灰上,只是很可惜山庄这边不出力,沈漾那边暂时难以抽调大量的人手烧制石灰。

    “这是道勋兄写就的《疫水疏》,请杨大人一观。”沈漾从袖袍里拿出一封折子,递给杨恩。

    韩谦直想找个铁锤狠狠的砸自己一下,没想到他老子让沈漾看疫水疏不算,还将《疫水疏》的原件直接交给沈漾!

    要是沈漾将这封原件交给安宁宫,韩谦心想他站在安宁宫的立场,看到这封原件后,多半会派刺客,直接将他们爷俩给杀了。

    “杨大人要是不嫌韩谦话多,韩谦一一解释给杨大人知道。”韩谦半道将《疫水疏》截过去,说道。

    没有这封原件,安宁宫即便猜到他父子暗中助临江侯,只要不能确认他父子俩是这件事的主谋,对付他们的手段就有可能不会太激烈。

    毕竟刺杀这种手段,要用也只能用在对方最关键的人物身上。

    所以这封他父亲执笔所书的《疫水疏》,怎么都要毁掉的。

    上次他默抄下来给信昌侯李普他们看的抄件,也是当场收回来事后毁掉,就是怕一旦安宁宫对临江侯这边动手,看到这些实证后,他恐怕连跪舔求饶的机会!

    见韩谦直接将《疫水疏》给截过去,杨恩也不觉得他此举太无礼,更没有想到韩谦动了那么多的心思,说道:“你父子二人直接解释给我听,更好。”说这话,杨恩则是看向韩道勋,他觉得疫水疏乃韩道勋所写,自然是韩道勋更有资格解释给他听。

    “谦儿对水蛊疫观察犹深,此疏有半数功劳是谦儿的。”韩道勋却是更希望韩谦以后能更得杨恩、沈漾二人的欣赏。

    “哦!”杨恩诧异的朝韩谦看过来,示意他来解说。

    “……”韩谦实在不想多说,但这时候又必需将三个老愤青的注意力吸引到具体而琐碎的技术性细节讨论中去,不仅将前朝医书对水蛊疫的观察综述说了一遍,甚至更明确的指出水蛊疫就寄生在浅水螺类之上,种种措施主要就是控制疫源,除了大规模洒用石灰灭杀疫源,还需造大堤封挡湖水,屯田只能种旱地,要杜绝水田,沟渠要挖新覆旧……

    “照你所说,确实值得一试,但湖滩多低洼地,即便造堤不为湖水所侵,但春夏多雨时季,到处都是积水,又怎么耕种旱田?”杨恩对营造之法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要害,直接问道。

    “用垛田法造旱地!”韩谦说道。

    “垛田法?”杨恩听着这词太陌生,疑惑的问道。

    “将一块低洼地的四周浅沟挖成深塘,塘泥就能将中间的低洼地垫高,仿佛草垛,”韩谦解释道,“深塘难蓄蛊毒,这从城中没有多少疫病散播一事便可验证。”

    “海州那边有人用此法造田,我倒不知道原来叫垛田法,听着真是形象,”杨恩笑着跟韩道勋说道,“你家公子还真是博学广识啊,要是能到地方锤炼几年,他日入朝,与你一样,必成国家栋梁啊!”

    杨恩的本意还是不愿意韩道勋、韩谦卷入争嫡之事的。

    韩谦心里其实特别期待杨恩能找天佑帝,推荐他父亲出仕地方,远离金陵是非之事。

    而到地方上,他父亲即便要行新政,触动的也只是一方豪族,到时候天佑帝说不定心里也愿意拿某个州县做试验而给予强力的支持呢。

    只是想到杨恩这些年跟天佑帝的别扭劲,自然暂时没有办法在杨恩这里打这个主意。

    不过,沈漾、韩道勋与杨恩三人还是被韩谦成功的将注意力转移到具体技术性细节的探讨中去。

    只是他父亲跟沈漾、杨恩讨论时间太久,韩谦又患得患失起来,心想这三个老愤青厮混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让安宁宫知道也会起疑心啊。

    好在日头偏斜时,范锡程过来禀告新的三口烧石大灶已经建成。

第四十九章 慷慨

    大规模产出石灰,是控制疫源的第一要务,沈漾、杨恩、韩道勋都关心,便与韩谦一起去看三口大灶建得如何。

    昨夜所造的大灶,青白石锻烧已经快有一天一夜,膛底也积了大量铁灰色石灰,拿长铁钎子去捅,中层石头所烧的火候还不够,但新灶确实可行是无疑的,甚至可以造得更大。

    毕竟四口大灶,平均下来一天能出二十担石灰就顶多了,但要处理人畜便溺、控制疫源,每天少不得要用上百担的石灰才够。

    其他不说,三四万人,分二十五屯,每座屯寨有一千四五百人,要处置这些人每日产生的便溺污物,得要多少担石灰才够?

    “韩谦,你在这边试建大灶,每出一担石灰,军府那边都以市价收之。”沈漾说道。

    “石灰用越多越好,但军府财力有限,此事用多,则他事用少,”韩道勋心思在饥民身上,问范锡程,“这边四口大灶,建成后每天能出二十担石灰,你估算要用多少力工?”

    韩谦急得直想跺脚,安置染疫饥民,前期都是信昌侯府拿钱物投入,难得有机会在这件事能狠狠宰李普、李冲父子一刀,怎么能心慈手软啊?

    见家主问话,范锡程不顾韩谦使劲的递眼色,贼老实的回道:“照少主所授之法,烧石匠一人计三个力工,总计也只需要三十个力工就够——一个力工每天给三升粮。”

    “三十个力工就够啊,那就算计一百升粮,产二十担石灰,每担石灰作价五升粮就够了。”韩道勋说道。

    听他爹这话,韩谦便心痛得泣血。

    每担石灰市价二十升米,他爹韩道勋慷慨劲一来,张口就将山庄所出的石灰直接削减到市价的四分之一供给屯营军府。

    而且他还不能宣扬,还得保密,不能让安宁宫那边知道这边在拼命倒贴龙雀军的屯营军府,这他妈得多委屈啊!

    你们这是破坏市场搞恶性竞争啊!

    不过,韩谦也明白,父亲为安置这些饥民,不惜背负恶名,绝对不会坐看他从饥民身上渔利的,有苦也只能自己咽进肚子里去。

    “如此甚好,石灰越用多越好,每年少不得要用七八万担,要是市价,专为一事就要用近两万石粮,确实会很吃力。”沈漾说道。

    朝廷正式拔给龙雀军的军资,每年只相当于抵三四万石粮,压根不够消耗,所缺都需要龙雀军自筹。

    理论上是要依赖屯营这边补充,但现在屯营这边才是最大的无底洞。

    要是在采购石灰之事就要用掉两万石粮,一是反对声音会很大,第二是沈漾作为长史,龙雀军的大总管,实在也很难额外挤出这么多的钱粮来。

    这一部分能压缩到每年五千石粮,就好办多了。

    沈漾与韩道勋商议好这事,也没有想着要问一下韩谦的意见。

    韩谦心灰意冷的跟范锡程说道:“办法是杨大人指示过的,不会有问题,你多雇些人手采石、烧石,总归要千方百计每天给沈漾送两百担石灰过去。”

    韩谦原本还想着烧石灶是不是有进一步改进的空间,但现在想到真要有进一步改进,他父亲多半又会慷他人之慨,那还不如保持现状,能少吸引一点注意力。

    …………

    …………

    韩道勋并无意卷入争嫡之事,他的心思主要在染疫饥民身上。

    看到沈漾在这里主事,又将右校署材官杨恩请过来,他傍晚就回城去,也不在山庄这边久留,以免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看出破绽来,横生枝节。

    也许是看到韩谦他人就在山庄这边,而韩家三四十家兵子弟又整日听从沈漾的调遣跟染疫饥民混在一起,判断韩谦对《疫水疏》、对控制疫源传染有着绝对的自信,信昌侯府所出的物资以及推荐的仓曹、兵曹、工曹参军等职很快陆续到位。

    而每有大量的物资运送过来,李冲以及信昌侯长子李知诰、柴建等人,也会轮流登场,代表三皇子杨元溥向染疫饥民宣示恩惠……

    韩谦留在山庄“养病”,除了继续扩建石灰窑外,还有就是家兵子弟在协助沈漾救济染疫饥民时遇到问题,他虽然不会整天泡在军府公所,但也都会想办法指导解决。

    这也算是手把手的教导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怎么去处理实际所遇到的种种问题。

    当然,这也太零碎,太不成体系了,很难短时间内就让这些家兵子弟具备他所需要的侦察及反侦察能力。

    韩谦便趁着“养病”的空闲,一边教导赵庭儿、赵无忌及这些家兵子弟,一边编写一些东西。

    他缺乏实际的经验,所能翻阅到的书籍,言语又极其简略,没有图例,缺乏细节,他便将范锡程等家兵喊到跟前来,仔细询问。

    范锡程他们没有特别深的学识,让他们去教导家兵子弟,也仅局限于拳脚骑射以及最基本的阵列排布,但他们作为军中悍卒,韩谦真要深度去挖掘,便会发现他们还是拥有很多细节方面的技能。

    只是连老辣如范锡程,都没有想过简单包扎、土药、藏匿兵刃、绑绳结、察言观色甚至对敌我兵服、兵械的区别判断,这些事统统都算是技能。

    韩谦自己也是一边摸索、总结,一边教导家兵子弟,而屯营军府这边也算是循序渐进的走上正轨。

    郭荣、陈德等人不知道《疫水疏》的存在,对疫病自然还是畏惧如虎,怎么都不肯到桃坞集来,这也使得桃坞集发生的事,短时间内不会传出去,至少不会传到安宁宫及太子的耳朵里去。

    水蛊疫目前只能控制,还是无法有效治疗,但大部分水盅疫患者,虽然之前表现出比较严重的染疫症状,但主要还是营养不良,得到救济之后,再辅以药物调养,症状就得到缓解,恢复一定的劳作能力。

    沈漾主要驱使这些人,不分男女老少,在修建屯塞屋舍之余,还征调上万人沿着赤山湖北岸修筑大堤,同时又开挖新的沟塘,以便能赶在开春之时,能开垦一批旱田出来种上作物。

    而症状严重,已经出现腹水、差不多已经算是疫病晚期的染疫饥民,差不多占到两成左右,这些人吃饱食,身体也是相当的虚弱,主要用于处置便溺污物等事。

    信昌侯府那边即便在这大半月里输入大量的钱粮物资,但犹是不足。

    兼之长期忍受饥荒、营养严重不良以及长期疫病折磨,寒流南侵之时,最初集中安置过来的染疫饥民死亡率也是高得恐怖,几乎每天都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病死。

    病死者一律火化,这没有什么好疑问的。

    好在这个状况持续到大半个月,就慢慢改观过来,即便每天还有十三五人病逝,死亡率也算是极高,但主要也是体质极度虚弱的人无法熬过寒冬,也没有最初大半个月时那么恐怖。

    这时候屯营军府也算是渐渐有了一些模样。

    有相当一部分染疫饥民的家人,他们身体除了因为长期饥饿而面黄肌瘦外,身体大体是健康的,他们也被收编到屯营军府之中,人数差不多占到饥民总数的四成。

    在沈漾亲自主持下对疫源进行严格的控制,近一个月,这些人里出显明显疫病症状的,仅有十七人。而这十七人极可能都是进入屯营之前染上疫病,只是到屯营之后症状才显现出来。

    这充分说明遵循《疫水疏》,对疫源进行严格控制,是确切有效的。

    腊月二十四日,年关将至,李冲与长兄李知诰及姐夫柴建等人再次率部驰入屯营,运来一批肉食,这是要给此时已经正式算是龙雀军屯营兵户的饥民,过一个有肉食的丰盛年节。

    虽说要从事繁重的劳作,编训之事也迫不及待的展开,但三四万饥民从随时都会倒毙道侧的境遇中彻底摆脱出来,内心深处也对解救他们的恩主三皇子及信昌侯府充满感激之情。

    李冲、李知诰、柴建等人代表三皇子杨元溥慰问过兵户后,与沈漾、郭亮、张潜等人说过一会儿事情,又驱马进入秋湖山别院。

    韩谦拥裘而卧,继续装病,在卧房见了李冲、李知诰、柴建三人。

    韩谦的信息源太有限,也是最近才知道李知诰其实是信昌侯李普的部将之子,据冯翊说,李知诰年幼时其父在战场为保护李普而死,李普之后将李知诰过继到膝下收养。

    而除了李冲之外,李普嫡长子战死沙场,此外还有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幼子,留在李氏祖籍所在的洪州寄养。

    李知诰此时年逾三十,而柴建的年纪要更大一些,在大楚开国之前,他们就随李遇、李普等人征战沙场,身上透露出血杀之气。

    天佑帝将李遇调入朝中担任枢密副使之后,李普及大将张蟓等人都交出兵权,随李遇归朝任事。

    李知诰、柴建等李家的子婿也随后离开楚州军,调入州县任武职,主要也是负责地方上的治安缉盗,再也指挥不了真正的精锐兵马上战场冲锋陷阵。

    也是这次天佑帝意欲用信昌侯府的人手,将龙雀军的框架支撑起来,李知诰、柴建等人才得以重新到军中担任都虞侯等中高级将职。

    说实话,李知诰、柴建最初心里是极度抵制的,即便看过《疫水疏》也不当一回事,不以为数代医官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秘书少监韩道勋就真有解决之策。

    然而近一个月,他们能随时掌握着屯营军府这边的情况发展,确切相信疫病是有效控制住了,才算是后知后觉真正认识到《疫水疏》的威力。

    屯营军府共编兵户一万两千五百户,这近一个月因疫病严重死绝户上千,尚余一万一千四百余户,共编屯卒及家小三万四千余人,其中十五到五十岁的男丁一万三千余人。

    这一万三千余男丁里,疫病严重、体质极度虚弱形如废物者约两千人左右;染疫但能驱使劳作者六千人,但没有疫病者还是有五千余人。

    而看这边的疫源控制情况,不用担心这五千人会传染疫病,也已经着手进行初步的编训。

    在此之前,他们在金陵仅有四五百人手可用,一旦天佑帝压制不住安宁宫蠢蠢欲动的野心,他们及临江侯将处于随时会覆灭的危险边缘,虽然所编五千余人,战斗力还远不足期待,但形势相比较一个月,已经改善太多。

    而这一切,皆得益于一封《疫水疏》。

    因此不要说被韩谦指着鼻子骂蠢货了,就算是被韩谦在头上撒过几泡尿,李冲也只能捏着鼻子,隔三岔五跑过来探望“生病”的韩谦。

    李知诰、柴建以往没有跟韩谦直接打过交道,然而即便是捆绑到一棵树上的蚂蚱,韩谦不贴过去,他们也自恃身份不可能贴到韩谦跟前来。

    不过,临江侯府明日设宴,三皇子杨元溥发了脾气,说韩谦再不出现,就要亲自到秋湖山别院来请,他们怕李冲请不动“生病”的韩谦,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起过来……

第五十章 互为一体

    “这十枚明珠,乃是陛下赏赐给世妃的。世妃说她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知道你这次居功甚大,差不多也快到婚娶年纪了,要是看上谁家小姐,或许是能派上用场,便派我等将这十枚明珠赐给你。”

    信昌侯养子李知诰气度沉稳,待韩谦将无关人等遣开,便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将其中所装的十枚合浦珠递给拥裘而卧的韩谦。

    世妃一直不得宠,还是三皇子杨元溥真正进入天佑帝的选嫡视野之后,世妃所得的赏赐才多了一些,但到现在加起来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能一下子拿出十枚合浦珠已经是相当不易。

    论功厚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此举实是世妃王夫人为之前的猜忌、排斥,对韩谦低头认错。

    李冲心里嫉恨,但也没有办法。

    谁有本事像韩谦这般,能让风雨飘摇、受安宁宫奴婢控制不得自由的三皇子,在短短三四个月内就成为手握五六千兵马的军主,谁就有资格逼得世妃王夫人低头认错。

    虽然为了这五六千兵马,信昌侯府短短一个月内拿出两万多石粮食以及其他大量的物资,而在屯田见效之前,信昌侯府以及晚红楼每个月还要贴进去大量的钱粮,这些才是龙雀军得以成立的根本基础,但李冲也不得不承认,没有《疫水疏》,特别是没有韩谦、韩道勋先抑后扬的妙计,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掌握再多的钱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形势改观到这一步。

    “我这副病躯,谈什么婚娶啊?还有啊,屯营军府月初从山庄借走一百多石米还有铁炭等物资,石灰还欠了十多天的账没有结,这都到年关了,下面的家兵、奴婢都巴望赏赐,我每想到这个,病就更重了。”韩谦不忘呻吟两声,心里想这一个月产出五千担石灰,以仅四分之一市价售给屯营军府,仅这一笔他就亏了一百饼金子。

    这十枚龙眼大的合浦珠,勉强能抵得上一百饼金子。

    算起来,世妃那边也没有给他什么赏赐啊!

    仓曹参军是信昌侯府的人,掌握军府的钱粮,此人又不知道韩谦的真正身份,即便账目都是沈漾认可的,到仓曹参军这边也是被拖欠下来,等着韩谦这边派人去孝敬——韩谦心想都已经是年尾了,这账目得先清一清,他才有余力做其他的事情。

    没想到韩谦躺在病床上不忘讨债,李知诰、柴建是哭笑不得,只好承诺道:“只要韩公子身体无恙,这事我们回城路过会记得将这事给催办了。”

    信昌侯李普不便直接出面助三皇子杨元溥掌军,出任龙雀军第一都虞侯的信昌侯养子李知诰才是真正的统军;而陈德身为副统军,只是摆到明面上的架子货而已。

    “韩公子要还是病重到没办法参加明天的宴会,殿下或许会亲自到山庄来探望,相信韩公子也不想惊动殿下吧?”过来后都没有怎么吭声的柴建,这时候声音沙哑的说道。

    听柴建的声音,韩谦微微一惊,没想到当天在信昌侯府别院脸带青铜面具、为黑纱妇人守住秘道的剑士,就是信昌侯李普的次女婿柴建。

    信昌侯府跟晚红楼彼此共生依存的关系,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密切啊!

    又或者说,信昌侯李普一开始就是晚红楼的人,只是这些年随着天佑帝南征北战,地位才渐渐显赫起来——又或许说,信昌侯李普这些年能建功立业,也离不开晚红楼的暗中扶持?

    韩谦没有理会柴建语带威胁,禁不住又看了李知诰一眼,心里想,这个李知诰真是李普部将之子这么简单?

    韩谦现在千方百计要做的主要还是尽可能不引起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注意,自然也不想闹到三皇子杨元溥真上门来请的地步,顺水推舟说道:

    “养病这些天,荒废了不少课业,身体也跟生锈似的,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哦,对了,明天殿下饮宴,可以请姚姑娘舞上一曲助兴啊!”

    “韩公子有这个雅好,我们回去也会记得说的;姚姑娘愿不愿意,我们便没有办法保证了。”柴建不动声色说道。

    “这个好说,即便是陛下下旨,还有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说法呢?这年头,谁能强迫谁干活啊?”韩谦笑着说道。

    李知诰微微蹙眉,韩谦这么说自然是要求以后姚惜水都要屈居他之下,连同李冲都不得再对他指手划脚,要不然的话,即便明天强迫韩谦赴宴,以后也不要想韩谦再献一计一策。

    柴建、李冲都有些恼火,闭口不说。

    李知诰说道:“二弟跟惜水以往行事是有些鲁莽,知诰代他们跟韩公子赔礼道赚。明天倘若能请得动姚姑娘,少不得会请姚姑娘舞一曲助兴……”

    姚惜水要么明天不到临江侯府,要不然她以晚红楼歌舞伎的身份到临江侯府,不献艺怎么可能瞒人耳目了。

    李知诰倒是不怕韩谦恃才而傲,还是想着尽量想办法,平息掉彼此心里的怨气,不要坏事才好。

    李知诰能这么说,韩谦倒是要高看他一头。

    …………

    …………

    月如银钩,悬挂飞檐。

    楼中灯火昏暗,木地板上铺晒几许淡淡的枝叶疏影。

    “惜水所事贱业,歌舞以佐酒兴,也是本分,没有什么不可,”姚惜水坐案前,听柴建带回来的信,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恼怒,只是淡然说道,“然而韩谦此人,千方百计的践踏殿下对我等的信任,殿下年纪尚小,不识人心,此时已不可避免受其影响,将来更难说不会被其操纵。”

    虽然说韩谦是她选中的目标,最初也是她主张留下此人或有用处,此时也证明韩谦非但有用处,而且用处之大,远远超乎她们最初的预期,但此时的姚惜水却感觉韩谦更像一条蛰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稍有不慎,晚红楼也会被其狠狠的咬上一口。

    而韩谦几次毫无顾忌的羞辱她与李冲,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韩谦性情乖戾、恃才踞傲,但姚惜水怎么看都觉得是韩谦有意为之。

    用意就是削弱对他们这边的信任,对便他能对三皇子杨元溥拥有更强的影响力。

    包括今日三皇子杨元溥逼迫李知诰、李冲、柴建去请韩谦赴宴,都说明韩谦的意图正发挥作用。

    “此子急于挣脱晚红楼的控制,此时不防,或成大害。”柴建此时正式调到龙雀军任职,可以在金陵城抛头露面,但在晚红楼还是习惯戴着青铜面目,似乎这狰狞的面具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他也觉得韩谦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而且这么个人物,还正极欲挣脱晚红楼的控制。

    “韩谦此子恃才争宠是有的,但正是其急切,这或许才是真性情使然。要不然的话,以其聪明才智,不会不知道假示恭顺、阴藏其谋的道理。”李知诰回城后换了便装,却也显得儒雅气度,颇为随意横坐案前,说道。

    李知诰倒不是洞察力差于他人,而且他压根就想不明白韩谦为何如此急切,他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韩谦此子心高气傲,兼之对姚惜水毒杀他事,还心存怨恨。

    不过,在李知诰看来,对韩谦这么一个人,他心存怨恨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弃之不用。

    信昌侯李普看了黑纱妇人一眼,也禁不住有些苦笑说道:“这类人有些臭脾气,也真是叫人头痛啊!”

    看李知诰、李普的态度,还是要继续纵容韩谦猖獗下去,姚惜水忍不住又说道:“真有其才者,乃其他韩道勋;韩谦所具有的,不过是一些阴柔的小心思。”

    在姚惜水看来,韩谦自幼就寄在心怀叵测的二伯韩道昌膝前收养,从小就养成的心思阴柔、心机阴沉是必然的,但不会觉得他真有什么干才。

    “韩道勋才具高洁,不会轻易为我们所用,这才更要留下韩谦。”李知诰说道。

    韩道勋在楚州、广陵任官素有清誉,王积雄辞相前荐韩道勋入朝,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秘密,但李知诰此前也没有接触过韩道勋,心想此人盛名之下,或许难符其实。

    事实上,信昌侯李普等人都没有怎么重视韩道勋。

    这次看到《疫水疏》竟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虽然李知诰不怎么赞同韩道勋这种为促成此事对饥民有利,而完全不在乎自己名利的行为,但也恰恰如此,令他更钦佩其人性情。

    李知诰不觉得韩道勋是哪方势力能轻易拉拢的,这也更需要留下韩谦为他们所用。

第五十一章 爷孙

    过了腊月二十五,官员们都可以不用到官署应卯而在家里准备着过年节;即便有些得到恩赐的,进宫议事也多是跟天佑帝叙叙旧情、畅谈往来,或再领些赏赐回来。

    要没有什么特别的突发事情发生,到元宵节之前,都是官员们一年中最长的一次休沐假;当然官员间的应酬往来也在这时达到顶峰。

    自天佑八年在寿州击退大举南侵的梁军之后,这几年梁晋两国在青州、魏州等地争夺得厉害,使得占据江淮的楚国已经有几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国库也没有前几年那么紧张。

    腊月二十五日这天,陛下还在天佑十二年最后一次大朝会上拟旨减免几项杂捐,以示与民养息之意。

    天色未晚,但城里大大小小的宅府,就迫不及待的张灯结彩起来,丝竹之声也早早不绝如缕起来,似乎都在充分的展示大楚已经进入一个歌舞升平的时代。

    韩谦拖拖拉拉到将晚时分才进城,他在赵阔、赵无忌、林海峥、范大黑的簇拥下,径直往临江侯府赴宴去。

    暮色四合,阴沉苍穹又有雪花飘落下来。

    韩谦驰马进城,出了一身汗,这时候让冷风一吹,脸面如受刀割,抬头看了看天,心想雪后再寒几天,天气应该就要回暖了。

    赶到临江侯府前,看到侯府的几名侍卫,正将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跟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拖到旁边的巷子里,韩谦还以为是驱赶乞讨者,听着巷子里传来拳打脚踢声时掺杂着一丝哀嚎,心里还觉得奇怪,暗想侯府的侍卫即便心情暴躁,看到府门前乞讨者驱赶掉就可以,何至于拉到巷子里痛殴一顿。

    韩谦迟疑的等了一会儿,等几名侍卫回来,还有一人正拿白汗巾将手上的血迹擦掉,问道:“那老汉是什么人?”

    “赵仓家的老汉,这几天不知怎的带了一个半大小子,爷孙跑进城来喊冤,纠缠个没完。”那侍卫浑不在意的说道。

    韩谦乍听赵仓这个名字耳熟,抬脚跨进大门,猛然想到这人就是被沈鹤、郭荣判定与青衣内侍赵顺德合谋刺杀三殿下而失手的那名侍卫。

    韩谦这才想起来,在三皇子杨元溥拙劣的“行刺”事件后,临江侯府内似乎都没有一个人关心那名纯粹无辜、因为佩刃被三皇子杨元溥偷走才被牵连行刺案的侍卫,在被沈鹤带到宫中交差后的命运到底如何。

    他也没有。

    这个叫赵仓的侍卫,似乎仅仅是一个道具,已然被遗落在角落里,没有人去关心他是否支离破碎,没有人关心他还有妻儿老小。

    韩谦身形怔怔的定在那里,转头看了一眼,就见在昏暗的街下,那老汉满脸是血的要爬出来,但看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还站在大门前,又惊畏的被那个瘦弱的少年拉回到巷子里。

    韩谦待要硬着头皮迈脚走进去,又猛然顿住脚,吩咐那几个侍卫道:“你们将那两人拉过来。”

    韩谦现在不仅是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陪读,同时也是侯府兼龙雀将军府的从事,即便没有几人知道他才是三皇子杨元溥真正的嫡系,吩咐这点小事,下面的侍卫也不会忤逆他的意愿,当下就将那老汉及少年拖过来。

    这时候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碾压着石板路驶过来,停在侯府大门前,就见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姚惜水一张清媚的脸容,饶有兴致的看着侯府大门前所发生的一切。

    韩谦瞥了坐在马车里的姚惜水一眼,没有理会她,直接将那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老汉拉过去,从他身上搜出照身帖,直接撕成粉碎。

    不要说身边的赵无忌、林海峥等人了,几名侯府侍卫都看了有些傻眼,只是死死按住那老汉以及眼里充满仇恨的少年,不让他们冒犯到韩谦韩公子。

    没有证明身份的照身帖,就是流民——城外的流民、饥民还有很多,没有照身帖倒不是会被当成间谍奸细抓起来,但也不要想再进城。

    韩谦将撕成碎片的照身帖随手抛洒出去,仿佛与雪花融为一体,又对身后的范大黑、林海峥说道:“你们俩人,将这两个碍眼的家伙赶出城去,大过年的,省得看到晦气。”

    范大黑、林海峥于心不忍,但说来奇怪,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敢忤逆少主韩谦的威势,只得硬着头皮重新从栓马石上解开马,将老汉、少年两人都揪到马背上,趁着现在城门还没有关闭,扬鞭出城去。

    这时候姚惜水,身后还有两名晚红楼的丫鬟,捧着一堆箱匣;两名车夫则是安静的坐在马车上,等着这边事了再接送姚惜水回晚红楼去。

    韩谦身为皇子陪读、侯府从事,赵阔、赵无忌身为韩家的家兵,也早就在侯府这边登记注册过,所以来去自由,也可以携带刀弓入内。

    姚惜水作为受邀过来献艺的舞姬,特别是发生行刺事件之后,想进侯府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虽然侯府有陛下赏赐的八名乐工,但姚惜水还带了一部古琴以及剑舞所需的剑器,这些都需要交出来查验。

    而且剑器要先交给侯府的人保管,等到需要用时才会交回到姚惜水手里。

    韩谦也没有权力吩咐侍卫直接省过这个环节,只是颇有兴趣的看着侯府里的侍女过来给姚惜水搜身。

    姚惜水披着雪白的裘袍,解开裘袍,内穿的裙裳则比较单薄,侯府侍女给姚惜水搜身时,还是能看到她高挑的身姿颇为有料,令韩谦想起那日在晚红楼跟这小泼妇扭抱在一起的情形。

    当时急着脱离这小泼妇的魔掌,倒是没有想到要细细感受那惊人的触感,这时候再回想,印象就很是模糊了。

    “韩大人好狠的心啊,这大寒天将人家的照身帖撕成粉碎赶出城,就不怕这大寒夜的,天地间再多出两个冻死的冤魂?”姚惜水妙目盯着韩谦的眼睛,嫣然笑着问道。

    “姚姑娘今夜的舞姿,定然惊天地泣鬼神,怎么能让两个肮脏货色惊扰到呢?”韩谦双手拢到宽大的袍袖之中,淡然的盯着姚惜水。

    虽然姚惜水今天会献舞不出韩谦的意料,但姚惜水如此平静的出现,却叫韩谦觉得这小泼妇不简单。

    三皇子杨元溥之前对他的数次反复,可以说都是受李冲等人影响导致。

    虽然三皇子杨元溥内心也未必喜欢他恃怨而傲、恃才而傲的态度,但心里会更厌恨李冲等人对他的误导。

    他以后在三皇子杨元溥面前只要能稍稍收敛一些,但继续时不时在暗中挑衅一下李冲等人,使他们对自己的怨恨不减,只会彻底灭掉三皇子杨元溥对他们的信任。

    只是没想到姚惜水今夜出现了,却没有表现出他想要的反应,真是无趣啊。

    姚惜水美眸往远街投望了一眼,这一会儿工夫,马踪声已经杳然,人迹马影没入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韩大人先请。”姚惜水不动声色的请韩谦先行。

    韩谦身为侯府从事,虽然是不入流的佐吏,却算是有实缺官身了,姚惜水身在乐籍,自然是要以“大人”相唤,身居其后的。

    临江侯府之内,到处都是安宁宫及太子的耳目,三皇子杨元溥待韩谦也不会太热切,但姚惜水跟随韩谦之后,看到站在前院垂花门之后的杨元溥望韩谦时眼神灼灼发亮,心里暗暗一叹,退到偏院准备献艺事宜时,低声吩咐随行的一名丫鬟:“你即刻出城去,找到那个被韩谦逐出城去的老汉跟少女,接到秋雨阁安顿下来。这事就莫要惊动夫人。”

    “那少年是女扮男装?”丫鬟惊讶的小声问道。

    “韩谦是个眼瞎子,你也眼瞎了?”姚惜水瞥了丫鬟一眼,让她赶紧出城去办事,不要等城门关闭了,再想出城就要费太多手脚了。

    …………

    …………

    沈漾、郭荣、陈德、李冲、李知诰、柴建、郭亮、张潜、冯翊、孔熙荣、韩谦等名义上都隶属于临江侯府及龙雀将军府的将领、官吏陆续到齐后,晚宴就正式开始;女官宋莘侍于一侧,指挥内侍、宫女伺候着众人饮宴,又安排乐工、歌舞伎逐一登场献艺。

    不管众人平时是如何的心怀鬼胎,十几杯酒下肚,场面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

    姚惜水压轴出场,换了一身长水袖的五彩裙裳,款款而出,容色惊艳,顿时将侯府所养那几名姿色还算很不错的乐伎给比了下去,手持一柄无刃的短剑,脚着丝履,执剑缓缓而舞。

    韩谦在宣州时,就听说姚惜水在晚红楼以剑舞闻名,名列六魁之一,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观赏,此时见姚惜水执剑以一种缓慢的身姿舒展,端是美到极致。

    “你看中的小娘皮还真是美极,你看她这屁股,绷得真他娘圆啊,掐一下指定出一溜水来!”冯翊喝过酒,醉醺醺的坐到韩谦身边,肆无忌惮的对着姚惜水凭头论足。

    冯翊是想小声跟韩谦交流,但他喝过酒,舌头有些大,控制不住声音,韩谦相信坐在他们对面的郭亮、张潜都能听见,偏偏在他们眼前的姚惜水如若未觉,心想这小泼妇对别人脾气倒好。

    “剑舞有缓有疾,奴婢还学过一种泼洒剑舞,其剑甚疾,特地献给殿下一观。”姚惜水收住慢舞,跪拜在庭前说道。

    “好!”杨元溥说道。

    陈德还色眯眯的盯着姚惜水看;郭荣示意两名侍卫站到三皇子杨元溥跟前去,看剑舞可以,但也不能忽视安全。

    姚惜水换了一把剑器,款款走到韩谦与冯翊跟前;韩谦也不得不承认,盛装之下的姚惜水,确实撩人得很。

    看了韩谦一眼,姚惜水问冯翊说道:“奴婢可请冯大人执此鞘!”

    “好好好!冯翊骨头轻了二两的说道,似乎完全忘了姚惜水是韩谦先看上的姑娘,接过剑鞘,照姚惜水所言朝天而立。

    姚惜水身形往后一缩,其形快如魅影,剑光便似大雪纷洒而出,盈溢于庭。

    韩谦这段时间刻苦练习刀弓,受梦境影响极深,彻底摒弃花拳绣脚,全面往实战技巧倾斜,但这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姚惜水的泼洒剑舞,当真可以称得上绝妙,暗感前朝诗人称剑舞大家“舞姿矫健而奇妙,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等诗句,完全可以用在姚惜水的身上。

    越是如此,韩谦越是为那天扭抱姚惜水之事感到后怕,真是好险好险,稍一失手,他还不知道要被这小泼妇怎么羞辱折磨呢。

    冯翊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最后见姚惜水手中短剑脱身去,仿佛一道白色匹练飞入空中数十丈,转折而下,剑光如闪电掣来,“哐铛”一声,在冯翊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短剑已经没入他所持的剑鞘之中。

    冯翊吓了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别人掌声如雷,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第五十二章 夜聚

    饮宴过后,照例皆有赏赐。

    此前一次赏赐,赏沈漾、郭荣、韩谦等人侍候三皇子有功,乃是宫中给赏。

    而这次三皇子正式开府,即便郭荣、沈漾等职缺皆是官授,名义上也属于三皇子杨元浦的幕僚部属,这一次的赏赐自然是以三皇子杨元溥的名义进行,以示恩赏。

    郭荣、沈漾、陈德三人,乃是统军级僚属,赏赐最厚。

    郭亮、李知诰、柴建等人乃都虞侯一级,赏赐次之;李冲以及内宫宋莘以及侯府副监、侍卫营副指挥等,职居要位,也与之类同。

    韩谦、冯翊、孔熙荣以及诸曹参军、从事等,赏赐又要差一等。

    当然了,韩谦昨日已经单独得到最丰厚的赏赐,十枚合浦珠价值百万,却也不在乎今日几匹绫绢。只是看今天得赏的这几匹绫绢,还能看到宫中残留下来的戳印,韩谦看得出这应该是杨元溥刚刚得到天佑帝或世妃王夫人的赠赏,匆匆除去戳印转赏给他们的。

    然而这也能看得出三皇子杨元溥手头窘迫。

    杨元溥出宫就府,封临江侯食邑三千户,没有实封,朝中直接拨给食邑钱,每年粮三千石、布帛三千匹,再加上逢年过节天佑帝的赏赐,统共一年能有上千万钱的收入。

    侍卫营以及内侍省所属的内宫晌俸都不需要临江侯府供给,杨元溥想要生活得奢糜一些,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远不足以培植势力。

    其他不说,仅龙雀军的屯营军府,少说就要贴进相当于二十万石粮的钱物进去,才有可能持续维系下去,但也仅仅是勉强维系。

    毕竟屯营军府收编的老弱病残太多了,三五年内,隔绝疫源的工作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就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大量的钱物跟人力。

    此外,即便是在赤山湖北岸筑堤,将湖滩地都充分开垦利用起来,最终屯营能得十万亩地就顶多了,而且必须开垦收成要比水田低一大堆的旱田,每年所得的收成,预计也只能勉强估屯户食用,没有办法反哺龙雀军的军资需求。

    而龙雀军数以千计的兵甲战械骡马,以及将卒的补给、军功赏赐等等糜费,仅仅朝中每年拨两千万钱是远远不够的。

    韩谦相信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财力雄厚,但也不觉得他们的财力再雄厚,就真能将一支精锐兵马支撑起来。

    今日,在李知诰的催促下,军府仓曹总算是将钱粮账目跟山庄结清了,但韩谦今日在山庄里,将要给家兵奴婢以及烧窑匠工的年底赏钱拨除出来,发现盈余除了世妃刚刚赏给的十枚珠子,也就四五十万钱而已。

    要知道上个月,他教冯翊赌术后所得的分成,手里还有百余万钱的积存。

    想到这事,韩谦就深感肉疼,心想要不是他爹太慷慨,每月六千担石灰供给军府,他少说能从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扒七八十万钱下来。

    …………

    …………

    侯府这边的酒宴,天擦黑开始,结束时夜还未深。李冲说看姚惜水剑舞甚不过瘾,邀请冯翊、孔熙荣、韩谦一起追去晚红楼看姚惜水献艺。

    冯翊、孔熙荣现在有把柄被李冲拿在手里,也不敢轻易给李冲脸色看,几人便在家兵的簇拥下,骑马往晚红楼而去。

    走进姚惜水的院子里,大家刚在暖阁里坐下,茶脯果酒刚摆下来,乐工也都安排在隔壁的厢房里弹起琴来,这时候就见三皇子杨元溥用蓑衣包裹得紧紧的,在李知诰、柴建、陈德三人的簇拥下走进来。

    韩谦也是故作惊讶,然后与冯翊、孔熙荣他们一起给杨元溥行礼。

    “李参军说你们皆是我能信任之人?”杨元溥虽然还略显得有些稚嫩,还压低声音朝韩谦、冯翊、孔熙荣问过来,还颇有几分沉郁气度。

    看杨元溥今日酒席及此时的表现,韩谦猜测他兼领龙雀军,行止要比以往自由得多,信昌侯李普应该另外有安排人在教导他。

    而杨元溥这话是说给冯翊、孔熙荣听,韩谦看冯孔二人脸上皆有苦色,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即便他们受胁迫,愿意为三皇子杨元溥办事,但他们也决定不了冯家、孔家的最终选择。

    韩谦便帮着他们直接将话给挑明了,接下来谈什么事情也不用绕弯子,说道:“我等自然会尽力为殿下办事,但我们办事倘若不能周全,还望殿下宽囿。”

    “你们能尽心办事就好,办不了的事情,殿下也不会强人所难。”李知诰站在旁边说道。

    冯翊、孔熙荣还是怕李冲拿捏住他们的把柄,强迫他们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到时候将他们逼入左右皆难的困境之中。有韩谦与李知诰定下基调,他们的神色就放松下来,说道:“只怕力所不能及,有负殿下所托。”

    “你们也不要妄自菲薄,韩谦替殿下办事就挺好。”李冲说道。

    韩谦阴阴的盯了李冲一眼,他也注意到李知诰严厉的盯了李冲一眼,制止他没事再乱挑衅。

    韩谦见冯翊、孔熙荣眼睛里露出疑色,侧过头跟他们说道:“我在山庄建石灰窑,实是殿下交办之事,所幸没有辜负殿下的信任——而说到这里,我倒是想到有一件事,你们也能替殿下办。”

    韩谦在山庄养了近一个月的病,冯翊、孔熙荣还多少有些奇怪,这会儿倒是恍然大悟,问道:“有什么事,我们能替殿下办?”

    他们不想被李冲逼迫太近,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意思一下。

    “沈漾先生博览群书,觅得古法以为石灰能灭疫毒。且不说此法可不可行了,但要是这个说法能够盛行,秋湖山的石灰,经你家的货栈畅销诸县,亦能为殿下牟利!”韩谦说道。

    他费这么大气力,在山庄建了那么多口石灰窑,却不能盈利,怎么都不可能甘心的。

    冯文澜身为户部侍郎,此前还供职专收州县贡品的大盈库,冯家也是凭借这样的便利经营几家货栈,收储州县的物产贩售于京畿。

    韩谦当然也可以经营几家货栈,但就算他能镇得住黑白两道,要是他经营货栈大肆吹嘘石灰的好处牟利,也太容易将安宁宫及太子的注意力吸引到他韩家头上。

    然而当世用石灰太少,非要大肆鼓吹,甚至还要借疫病造势,带点坑蒙拐骗,才有可能盛行州县。

    韩谦想着借冯家的货栈以及冯家的影响力,一方面除了他手下没有那么多的人手,另一方面,除了能分散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注意力外,也要用确切的手段,将冯翊、孔熙荣绑上贼船。

    李知诰安排这次私会,还想着牵出引子,日后再想着怎么将冯翊、孔熙荣两人用起来,没想到韩谦心机转得比他们还要快。

    而他们之前也考虑过秋湖山别院所出的石灰售价极其低廉,信昌侯府旗下也有货栈,可以行销出去牟利,但见韩谦将此事托付给冯翊,也算是将冯家一步步捆绑过来的手段,也便不再提什么异议。

    冯翊就拉孔熙荣去过一回山庄,之后一直都没有敢再去,也不清楚石灰窑到底建得怎样,同时也不想在三皇子表现太敷衍了事,便追问详情起来。

    “你安排船只过来运货,我照市价的一半供货给你,”韩谦说道,“但进山庄运货这事,你最好交办给能守得住口的人手,行销金陵及江淮州县谋利,到时候你手里有私己钱不说,也省得你家整日说你不学无术。”

    冯翊想想这事也算一举多得,而他身前身后也有十几个听话的奴才,省得他们不干活,还整天想着从他拿赏赐。

    谈定这事,陈德、冯翊、孔熙荣自是嫌在这边听清水琴甚是无聊。

    到年关头上,除了柜坊外,其他地方开设赌局也都不违禁,晚红楼里也不例外——听前面的院子隐约传来嘈杂的吆喝声,便知夜里这边也同时开了好几场赌局,供欢客玩乐。

    看冯翊、孔熙荣坐不住,杨元溥便让陈德拉他们二人出去。

    陈德、冯翊、孔熙荣一走,杨元溥便侧过身来,对韩谦正色说道:

    “之前谋事不密,差点坏事,往后还望韩师多多指导元溥。”

    韩谦看李知诰、李冲、柴建三人脸上皆动容惊色,心里疑惑,难道杨元溥这话不是别人所教?

    不过,这就算眼前是杨元溥真心所言,韩谦也不会放在心底里,毕竟杨元溥还只是未满十四岁的少年,自出生以来生长环境就极致阴柔,判断也太容易受人干扰跟影响。

    之前杨元溥的反复,就是明证;说得好听点,杨元溥还只是一个极力想表现得成熟的少年罢了。

    不过,心里想归想,韩谦还表现得异常激动的跪坐还礼,说道:

    “为殿下谋事,韩谦必极尽全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李冲嘴角忍不住哆嗦的抽搐了两下,没想到韩谦此时在三皇子杨元溥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竟然以“韩师”相称,那他身为陪读,从此往后不得坐实要低韩谦一头?

    这时候,厢房的门便倏然打开,却见是苏红玉、姚惜水坐在厢房里并坐拨琴,看得出她们也为杨元溥刚才的话深感惊讶,心里想想也有些冤,虽然计策是韩谦所献,但没有信昌侯府与晚红楼贴进去这么多的资源,这事能在一个月来看出些规模出来?

    “没想到又有机会聆听苏大家的琴音,真是荣幸。”韩谦坐正身子,朝苏红玉拱拱手,说道。

    “我与惜水能听韩公子的大谋,更是荣幸啊。”苏红玉笑着说道。

    韩谦刚才唆使冯翊、孔熙荣入彀,更多还是想着能多谋些私利,但看苏红玉神色温婉,也看不出她这话是不是带有讥讽。

    “韩公子刚才在殿下府上,还说看奴婢舞剑不过瘾,可要奴婢此时舞剑给韩公子看?”姚惜水盈盈起身问道。

    想到冯翊今日已经被吓得不轻,他才不想自找罪受,说道:“我要是会舞剑,当是我舞剑给姚姑娘、苏大家看。”

    见韩谦在三皇子杨元溥面前换脸比翻书还快,姚惜水心里暗恨,但也是笑盈盈走过来,与苏红玉给杨元溥一起行礼,然后众人走出姚惜水的院子……

第五十三章 用间篇

    韩谦随众人走出姚惜水所住的院子,走夹道往晚红楼深处的木楼走去,便猜到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应该在那里等着他们,不知道到年底了,还要商议什么事情。

    夹道幽暗,虽在晚红楼内部,韩谦也能听到前面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没有人乱闯进来,也不知道苏红玉、姚惜水等人,是怎么暗中对晚红楼进行控制的。

    韩谦胡思乱想,无意间回头看到苏红玉与李知诰并肩而行,两人低语着什么,但看苏红玉在幽暗的灯光下眉眼喜俏,似待李知诰格外亲昵,或在潜流下暗藏没有显露出来的情愫。

    韩谦越发确定信昌侯李普早年应该就是晚红楼的一员,这些年是在晚红楼的扶持下累建军功,爬到如此高位的;或许浙东郡王李遇能成为与徐明珍等人并立的名将,也有晚红楼的功劳,但可惜李遇并不受晚红楼的掌控。

    信昌侯、黑纱妇人确实已经等候在木楼里,待杨元溥、韩谦他们过来后,才真正的议事,不过所议也主要是龙雀军筹建这一个月来的得失。

    杨元溥是要比以往自由,但终究是未满十四岁的皇子,行动不可能像韩谦他们那般没有拘束。

    不要说郭荣、宋莘阻拦了,即便是信昌侯李普也不敢冒险让杨元溥到满是染疫饥民的屯营军府走上一趟。此外,诸多事要瞒过郭荣、宋莘,不能惊动到安宁宫,那绝大多数事情都不可能让杨元溥直接去接触。

    有些事情即便要详细汇报,想要找一个郭荣、宋莘或者其他不能绝对信任的人都不在场的时机,也是极难。

    杨元溥也是极为勤勉,这时候一边听信昌侯李普详细说这一个月来龙雀军的筹建情况,一边插入很多问题,不厌巨细的将他一时所不明白的细节问清楚。

    这一个月来,可以说大获成功,但来年所面临的困难,跟韩谦所预料的一样,就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也无法长期支撑住这样的消耗,还是要尽可能争取天佑帝能往他们这边倾斜资源,争取尽快能让龙雀军形成战斗力。

    然而内外吏臣以及数十万大军需要供养,国用已经捉襟见肘,即便没有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掣肘,能额外挤给龙雀军的钱粮也相当有限。

    “钱粮一事,韩从事,你有什么妙策?”信昌侯李普问道。

    韩谦忍着心痛从怀里将那装有十枚合浦珠的锦囊掏出来,恭敬的送到杨元溥跟前,说道:“世妃所赐,韩谦铭记于心,此时愿将世妃厚赏献出来为殿下资军粮。”

    “有功当赏,这是母妃所赐……”杨元溥没想到韩谦会将合浦珠献出来,有些意外的说道,同时也想表现得慷慨,不愿将赏赐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

    “此时艰难,韩谦怎能独享珍物?待他日大事得成,殿下不忘韩谦之功,到时候多赏韩谦些田宅便是。”韩谦忍住恶心劲,表忠心的说道。

    十枚合浦珠,能抵他爹韩道勋两年的官俸,放在谁眼里都不能算小钱。

    世妃让李知诰将十枚合浦珠交给他,以示厚赏,但他真要不声不响的将十枚合浦珠收入自己囊中,世妃那边是不是真就一点意见都没有?

    韩谦对此是深表怀疑的。

    宫禁之中,又长年挣扎在安宁宫的阴影之下,这样的人最容易小心眼,难出大气度,韩谦忍着心痛将十枚合浦珠交出去,那就谁都不能说他小气贪财了。

    至于钱粮之策,老子真要能想到筹钱的办法,会轻易便宜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你们这些人吗?

    杨元溥不能在外面太久,这边谈过事情,便由李知诰、柴建护送回临江侯府,韩谦看到冯翊、孔熙荣、陈德还在前面的院子聚赌,玩得正兴高采烈,他没有什么兴趣,便先带着等候多时的赵阔、赵无忌、范大黑、林海峥他们先回去了。

    院子里拿石灰水新粉刷过墙,院墙外边边角角拿石灰粉洒过一遍,准备过年,也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当然,院墙外洒石灰粉,也是韩谦有意吩咐,做给左邻右舍看的。

    这时候夜色已深,他父亲韩道勋却还没有睡,借着一盏孤灯,坐在窗前看书,韩谦推门走进去问安,看到他父亲手里拿的书,却是他在山庄这段时间为培养家兵子弟绞尽脑汁所编写的一些东西。

    年节他要在城里住几天,便叫晴云、赵庭儿将纸稿先带回来,没想到叫他父亲看见了。

    “你这都写些什么,杂乱无章,都看不出什么头绪来?”韩道勋将一叠纸稿还给韩谦,问道。

    “孩儿前段日子在山庄读《孙子兵法.用间篇》,廖廖千言,细嚼又觉得味道无边,但又觉得《用间篇》太过简略,世人即便想任其事,却无从下手,便将范锡程他们找来,问了些军伍斥侯之事,随手抄录下来,想着有朝一日,能为《用间篇》写一篇疏注出来。”韩谦小心翼翼的说道。

    “有些酷吏手段,军伍之中也不多见,道听途说之事,你还是要细细甄别,以免他日著书立说,遗害于世。”韩道勋见韩谦有著书立说的野心,甚感欣慰,还看到纸稿所抄写的一些手段过于辛辣、阴毒,还是忍不住告诫几句。

    韩谦培养家兵子弟,主要还是想着日后能掩护他脱逃。

    有时候,即便不得已要杀人,韩谦也希望家兵子弟尽可能想办法不打草惊蛇,或藏匿尸体,或掩饰痕迹,要制造暴病、火焚或溺水而亡的假象;而打探消息,除了利诱收买之外,不免要进行讯问,而倘若不幸落入敌手,又要能抵挡住诱问及刑讯,这其中的诸多手段,怎么可能都光明正大?

    当然,韩谦此时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好好的他要将家兵子弟往这些方面培养,只能找托辞搪塞过去。

    韩谦随手翻了一下纸稿,却发现他父亲在书稿里密密麻麻的拿朱笔写下一大堆批注,指出大量的谬误错漏之处。

    韩谦这时候才突然想起父亲曾在楚州军担任过专司狱讼的推官,而楚州濒临梁国,距离晋国也近,两国常有斥侯渗透进来打探情况,每有捕获,绝大多数也都会交到他父亲手里处置。

    无论是所谓的“酷吏”手段,还是用间、反间,他父亲所知道的,实要比他闭门推想详细而精准得多。

    这也难怪范锡程他们直接教导家兵子弟,有些无所适从,但他亲自将范锡程他们喊到跟前询问,却又能问出不少有用的细节来。

    实际上,范锡程他们跟随父亲身边,不知不觉间也掌握诸多手段,只是没有想过付诸实施,更没有想过要总结出来教导他人罢了。

    “父亲曾在楚州军任推官,于用间有诸多心得,为何不著一书?”韩谦问道,心里想他父亲要能帮他编写此书,除了事半功倍外,还能将他父亲的注意力吸引到编书中来。

    “用间之事,千变万化,难以用一纸说透。而孙子曰五间,除了因间、生间等事能说外,内间、反间、死间三类实则是教人为恶,知其事防其事可以,然而著书说其事,或有遗害。”韩道勋说道。

    韩谦心里听了直想翻白眼,用间之事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没想到他父亲却还在这种事情上面想保持道德底线。

    不过韩谦也知道父亲的道德标准,是其数十年悲喜人生所塑造,不是他三言两语所能打破,翻看纸稿,看他父亲的批注已经足够他整理几天,说道:“那孩儿先将书稿重新整理一遍,再叫父亲阅看批注……”

    韩道勋不愿意去编写这类书稿,但韩谦有天纵之才、书稿所写有很多手段是他闻所未闻、却细想又能深感其妙,这也更让人担心韩谦心性未定、易入歧途,点头道:“如此也好。”

    像韩道勋所担任的秘书少监这类清闲之职,只要不发生宏文馆被火烧了这样的大事情,年后通常能休沐到元宵节后才需要再到官署应卯。

    而在进谏之事发生后,以往与韩道勋有交往的官员,也不再登门——即便是冯翊、孔熙荣,私下也跟韩谦抱怨他们也被家里勒令要少过来找这边厮混。

    韩道勋清闲之余,倒是有更多的时间帮韩谦编校书稿。

    相比较而言,韩谦除了苦练刀弓、教导家兵子弟、山庄那边还要兼顾之外,隔三岔五还要到临江侯府露个脸,这个年过得要比他父亲忙碌多了。

第五十四章 再设司曹

    在三皇子杨元溥、李冲他们面前,韩谦也不隐瞒这段时日他主要精力就是在家里帮他父亲编写书稿,也隔三岔五将书稿的内容,挑一部分讲授给杨元溥听,这样才方便将这边的其他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杨元溥年后才满十四岁,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虽然努力去学经世致用之学,有疑惑之处,这时候也有韩谦以及信昌侯府的客卿随时帮着他答疑解惑,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枯燥无味。

    三皇子杨元溥生来就处于安宁宫的阴影之下,即便是出宫就府,身边也到处都是安宁宫的眼线,韩谦此时所编的书稿主要讲秘密力量的培养之法,跟三皇子杨元溥实在是太契合了。

    杨元溥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比任何人都更具天赋,而且在临江侯府之内,也随时随地能看到书稿的影子投射到现实中去。

    韩谦也不知道传授杨元溥制衡之道以及培植、使用秘密力量的手段,是利是弊,但相比较其他,他只需要教导这些手段,就能继续获得杨元溥的信任,代价反倒是最少的。

    不过,现在形势稳定,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还没有注意到桃坞集那边的变化,韩谦也不忘会叮嘱杨元溥,莫要在郭荣、宋莘等人身上轻易尝试用间之法,以免打草惊蛇。

    过了元宵节,冯翊也正式安排冯家货栈的人,用船从山庄运送石灰进城贩售。

    京城的权贵圈子,实际上不大,而且还集中居住在皇城附近。

    户部侍郎、右神武军副统军等家院子巷道的边边角角元宵节前后都洒上生石灰,城里的权贵想看不见都难。

    冯翊、孔熙荣同时也在狐朋狗友圈子内大肆宣扬生石灰有灭杀蛊毒、清除疫病之用。

    当然,水蛊疫虽然没有大肆传播到城里来,但这些年也是笼罩在满城权贵头顶的阴影,再加上韩谦在背后有意散摇今年疫病会大作的风言风声,冯家货栈里所囤积的生石灰,一度卖得比米价还高。

    韩谦年后在山庄也尝试建造更省人力的大灶,前后雇佣的三百多人手没有增加,但每天差不多能保持出四百担石灰。

    山庄所出石灰一半廉价出售给屯营军府,一半包销给冯家的货栈。

    很可惜,石灰能灭杀疫毒的消息传开去,周边也新出不少石灰窑。

    而烧制石灰又实在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即便山庄这边不泄密,以当世尚算原始的匠工水平,只要烧石窑的规模上到一定程度,将采石及伐柴等事分工出去,成本也必然快速下降。

    不过,即便如此,烧制石灰也差不多每日能为山庄贡献上万钱的盈余,将韩家在城内以及山庄养这么多家兵、奴婢的糜费给填补过来。

    韩谦年后尝试打造一些适用于斥侯潜伏侦察的装备,从屯营兵户挑出二十多名手艺匠人,也没有再需要他额外倒贴费用进去。

    到四月底,屯营军府这边的情况也算彻底稳定下来。

    一方面沿赤山湖北岸长达十里的矮堤,在沈漾等人的主持下,抢在春水上涨前修成,另一方面二十五寨初步建成、湖滩加最初征用的民宅,开辟旱田逾七万亩,也都进行春播,种上桑麻麦豆等作物。

    更为主要的,是疫病彻底控制下来。

    屯营军府的军民最终稳定在三万人左右,即便仍然有两千七八百人患病症状严重,但大多数人染疫者的症状稳定下来,也恢复一定的劳作能力,而年后近三个月新增疫病加起来也不到三十人。

    除了最初献出的百余家兵外,信昌侯府在年后或明或暗的,又将两百多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卒或家兵,迁到桃坞集,编入屯兵之中,加强六千余屯兵的编训等事。

    虽然屯兵主要分散于各个屯寨,为避免打草惊蛇,李知诰这边并没有将人马都集结起来进行大规模的集训,但韩谦不时出没屯营,对这边的情况还是能随时掌握。

    他也能看到编入这批经验丰富的基层武官后,龙雀军即便在规模上要比正常的一军编制小很多,但战斗力却不会弱太多。

    这也是信昌侯府这些年积累起来的,其他势力极少具备的优势资源。

    而浙江郡王李遇归隐山野,之前李遇及大将张蟓等人帐前的一些武将、官吏在别处混得不如意、受到排挤、打压,在信昌侯李普的游说下,也有不少人投附临江侯府谋求出路。

    四月底,三皇子临江侯杨元溥大婚快到的日子,除了韩谦、冯翊、孔熙荣、李冲等四人正式有官身的陪读从事外,另外在侯府就食的从事、客卿也有二十多人。

    虽然这些人主要是信昌侯李普推荐过来的,要么直接是晚红楼培养的弟子或者刺客,要么晚红楼那边早就调查过背景,之前在浙东郡王及李普所领军中任过军中,不大可能有安宁宫的眼线混进来。

    不过,人多嘴杂,在外人面前,韩谦还是小心翼翼的跟杨元溥保持住距离。

    三皇子杨元溥与信昌侯李普幼女李瑶的大婚在即,韩谦也只是请他父亲临摹一份《兰亭集序帖》以及将他近日才初步编成的书稿《用间篇注疏》作为贺礼献上去。

    当然了,韩谦献上的这部《用间篇注疏》,也是删选本。

    韩谦主要将那些当世不该有以及一些过于残酷而血腥、“可能会遗害后世而有碍教化”的技术性手段删除掉,但即便是删除掉大多半内容的洁本,也有三四万字,在当世已经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大部作了。

    “这是我父亲刚刚写成新稿,乃我父亲在楚州任推官时心得,但书稿里所写的诸种用间手段过于阴柔,有碍圣人教化,我父亲并不愿意此稿问世,我偷偷抄录了一本献给殿下。作为贺礼,或许有些不妥,还请殿下勿怪。”

    韩谦借与李冲、李知诰两人进内室找三皇子杨元溥商议大婚之事,才将《用间篇注疏》拿出来。

    虽然大部分内容,杨元溥都陆续听韩谦传授过,但得到完整的书稿还是极高兴:“怎么会,怎么会?这份珍礼,元溥必会时时研读,只是可惜有些疑难不能当面向韩少监请教。”

    韩谦心里微微一笑,心想在李冲等人这段时间不懈的影响下,在杨元溥心里自己又变成那种只知使阴谋诡计而他父亲才是真正具备大才干吧?

    韩谦也不介意如此,也唯有如此,等他父亲哪怕还是按捺不住要直谏犯天颜之时,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这边才有可能全力去保他父亲。

    “大哥,将军府或可秘设一曹,专司用间及刺探消息之事?”杨元溥将七八十页纸的书稿压在手下,朝李知诰看过去问道。

    杨元溥过两天就要与李瑶正式成婚,私下里对李知诰、李冲也是以兄长相唤,以示亲热。

    韩谦抬头看了李知诰一眼。

    虽然他暗中有教杨元溥制衡之道,而用间一篇重点所讲的更是秘密力量的建设跟使用,但杨元溥这时候提及此事,他还是觉得时机上略早了一些。

    虽然现在明面上,临江侯府到处都是安宁宫及太子,甚至还有二皇子信王的眼线,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晚红楼这些年潜伏在暗处,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晚红楼都能及时跟世妃传递消息,说明宫禁之中就有晚红楼渗透进去潜伏下来的眼线。

    要说太子及二皇子信王那边没有晚红楼的眼线,不要说韩谦了,连杨元溥都不会相信。

    只是晚红楼到底掌握多少眼线,暗中培养了多少刺客、探子,不要说杨元溥,韩谦也看不清楚。

    杨元溥即便不介意借助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力量去争帝位,但也希望晚红楼及信昌侯能将这些明里或暗里的秘密力量,摆放到他视野能及的范围内让他看得到。

    韩谦传授他用间之学,讲授秘密力量的建设及使用,则是让他认识到此事的重要性,也给他一个很好的借口。

    当然,杨元溥事前有问过韩谦的意见,韩谦希望他不要操之过急,只是前些日子天佑帝染了一场风寒,据说天佑帝病愈后整个人老态许多,这也就惊乱很多人的心思,大家的心思都变得迫切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韩谦心想三皇子此时提出此事,或许也不能算太过急切,毕竟等争嫡矛盾激烈化之后,他更不敢轻易妄动,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提及这事。

    当然,韩谦并不认为这是三皇子杨元溥独自拿定的主意,细细思量,除了时机之外,倘若不是世妃王夫人专断独行,难以想象才刚刚十四岁的杨元溥,能承受这事可能会被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直接否决的压力。

    “父亲及夫人,知道殿下这段时间随韩从事学习用间之事,也常听二弟言及韩大人的妙论,与夫人那边都觉得甚妙。此事是要重视起来,才不至于事发突然而束手无策,”李知诰不动声色的问道,“只是不知殿下属意谁来掌控此事?”

    见李冲眼睛幽怨的看过来,韩谦心头暗骂,尼玛的,世妃比你们想象的厉害,不愿意彻底沦为你们的傀儡,你这孙子瞪我有毛用?

    “我也是这段时间学习心有所感,但具体要怎么做,还是不堪了了,还要请大哥你们来决断。”杨元溥说道。

    “韩大人可任秘曹参军。”李知诰朝韩谦看过来。

    “李虞侯莫要害我,韩谦帮殿下出点主意可以,真正要做事,可是一抹黑!”

    韩谦又不傻,他再出任秘曹参军,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怎么可能将秘密力量交给他掌控?

    不管李知诰怎么劝,他只是推辞道:“再说了,我在殿下身边任从事,我父亲就有不愿,真要专司秘曹之事,以我父亲的脾气,非将我的腿打断不可。”

    见杨元溥也没有要劝韩谦的意思,李知诰说道:“既然韩大人百般推辞,那此事还是等知诰禀告父亲及夫人再说吧。”

第五十五章 秘曹左司

    大婚之事,信昌侯夫人会进宫跟世妃王夫人商议,一切规矩由宫里,由内侍省定,韩谦与李知诰、李冲陪杨元溥聊些不咸不淡的话后,也就告辞离开。

    “你这段时间,真是很用心的在教导殿下啊。”离开潇湘阁,走夹道往前院而去,李冲忍不住阴阳怪气的抱怨道。

    韩谦见李知诰神色沉郁,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说道:“我是跟殿下说过一百人忠于信昌侯府而信昌侯府忠于殿下,与一百人直接忠于殿下是有区别之类的话,但你们不要忘了,陛下不容人欺!”

    见韩谦竟然光明正大的承认他有在三皇子跟前挑拔离间,李冲嘴角禁不住就要抽搐。

    李知诰却拉了李冲一下,让他不要跟韩谦置气,说道:“韩谦说得有道理,陛下创立大楚,宏图大志,近年来又意在防范将臣专权,真要是看到龙雀军成军之时,上上下下都是我信昌侯府的人,到时候要么会强行裁撤一部分军将出去,要么在考虑三皇子时便会有更多的犹豫。”

    韩谦心里一笑,心想他们还是低估天佑帝了,换作他是天佑帝,就算没有察觉到晚红楼的阴谋,真正下决心要扶持三皇子杨元溥继位,在龙雀军真正形成战斗力之后,怎么也要先想办法将李普父子三人都杀了,让沈漾掌军。

    不过李知诰能已经有这层认识,就显然不是李冲能及的,也难怪他虽是养子,却能在信昌侯府有着比李冲大得多的决定权。

    听李知诰这么说,李冲也没有办法跟韩谦置气。

    “虞侯真是明白人,往后有什么事找虞侯商议,就不怕会误事了。”韩谦说道。

    李冲转头看向别处。

    “我真心希望你能执掌秘曹,而秘曹会设于暗处,不会对外公开,你不用怕在韩大人面前交待不过去。”李知诰盯着韩谦说道。

    “我可指挥不动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人手。”韩谦也将话挑往明处说。

    “韩府的家兵子弟,这段时间不时潜往州县历练,韩大人需要用我们这边的人手才能组建秘曹吗?”李知诰将这事点破,也表明他们对韩谦私下的小动作不是没有察觉。

    家兵子弟接受六七个月的初步培养后,近一个月,韩谦则安排他们分散到附近的州县,打探、搜集风土人情、地形地貌以及物产市价等信息。

    一方面家兵子弟需要实际的历练才有可真正快速成长起来,他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在宅子里先学习三五年然后再放出去。

    即便他父亲不犯倔脾气,此时已经是天佑十三年了,天佑帝顶天还有四年好活,到时候三皇子杨元溥与太子、信王那边不见血也要见血了,江淮随时有可能一片糜烂。

    不管怎么样,他想要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对家兵子弟的培养,就不可能按部就班的来。

    而韩谦个人精力有限,他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走遍江淮州县,他想要对楚国形势有更精准的掌控,也必需依赖家兵子弟替他收集信息情报。

    而搜集物产市价的信息,韩谦主要还是想比对金陵的物产市价,从中寻找商机。

    当世完全没有一点专利意识,看到烧制石灰牟利甚巨,张潜、郭亮这两个孙子年后也在桃坞集建灶烧石,也不知道是不是李冲、柴建这边看到他这段时间有意交好张潜、郭亮二人,在背后唆使他们这么干的。

    烧制石灰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一旦多家参与进来,所能牟利就日渐稀薄,山庄里虽然没有添加什么人,但添置马匹、兵甲以及雇佣匠工打造一些特殊的装备,没有一个地方不需要撒钱,韩谦也只能另想他策筹钱。

    只是没想到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盯住他,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紧一些。

    韩谦炯炯有神的眼眸盯住李知诰,他对李知诰是要高看一头,但李知诰又怎么有自信说服信昌侯李普,说服黑纱妇人,由他来执掌一司?

    晚红楼这些年都潜伏在暗处,应该知道掌握一支秘密力量的重要性,什么时候,或者说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突然就变得这么信任他了?

    韩谦沉吟片晌,决定将有些话跟李知诰说透为好:“虞侯希望我多任事,我不敢推脱,但虞侯也要明白,侯府不将掌握的力量都摊出来,是不可能得到信任的。不要说陛下跟世妃了,殿下聪颖、心志也非常人能及。李侯及夫人那里,真要想能成事,应要让陛下那边确信殿下有能力掌控龙雀军,后续才会一步步倾斜更多的资源过来。要不然,殿下这边永远是一枚不受重视的棋子。”

    “……”李知诰沉吟片晌,跟李冲说道,“我与韩谦先去晚红楼,你回府跟父亲说一声,这事我们应该尽快给殿下以答复。”

    李冲百般不情愿,也觉得三皇子被韩谦调教得有些超乎他们的控制,但这事最终如何处置,还是要听他父亲及夫人拿主意。

    韩谦心想以李普的见识,只要将话说透了,还是能分得清轻重,出侯府后,便与李知诰分作两道往晚红楼驰去。

    与姚惜水、苏红玉见面后,在姚惜水院子里没有待多久,信昌侯李普以及次女婿柴建便随李冲直接赶过来。

    黑纱妇人却没有出现,这时候是事情耽搁了,或者说其人这段时间并不在金陵城里,姚惜水她们似乎也不想跟韩谦解释。

    听李知诰详细说了之前跟韩谦商议的事情,信昌侯李普点点头说道:

    “或可建议殿下秘曹分设左右参军,到时候晚红楼会将两百户流民编入屯营军府接受管治。”

    信昌侯李普这么说,便是要将他们暗中掌握的两百名精锐力量摊放到明处来,而且作为兵户编入屯营军府,其家小留在军府实际就附带有“人质”的性质。

    韩谦不觉得这会是晚红楼及信昌侯暗中掌握的最后所有力量,但估算晚红楼及信昌侯所掌握的产业规模,猜测他们手里即便还掌握秘密力量,也应该有限了。

    “孩儿建议韩大人出任左参军,但右参军用谁合适?”李知诰问道,他还是主张其中一职用韩谦,但另一人选谁,他没有考虑好。

    “柴建来吧;然后荐高承源补都虞侯之缺!”李普没有否决韩谦出任秘曹左司参军,但他知道除非他们派出嫡系亲信,不然没有人能真正掌握这支秘密力量。

    而且他也不想在这事上敷衍三皇子杨元溥。

    韩谦提醒是有道理的,他们可以欺杨元溥年少、可以欺世妃深居宫禁,但想要欺天佑帝,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而他们能有今日的局面,事实上也是建立在天佑帝觉得三皇子能有所为的基础上,这还是韩谦献计三皇子杨元溥所打开的。

    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加强这个基础,而不是破坏之。

    高承源原本是天佑帝身边的侍卫,行刺事件之后,受天佑帝指派到三皇子杨元溥担任侍卫营副指挥。

    推荐高承源接替柴建担任都虞侯,一方面表明信昌侯府没有专擅龙雀军兵权的野心,一方面通过高承源将龙雀军的成就传递给天佑帝知道三皇子确有所为。

    高承源未必会得罪安宁宫那边,但在天佑帝驾崩之前,是不会背叛天佑帝的。

    关于这点,信昌侯李普对天佑帝还是有信心的。

    想到这里,信昌侯李普又跟韩谦说道:“秘曹左右两司分立,左司要从屯营兵户里选用什么人手,你不用担心柴建、冲儿会干涉你!”

    龙雀军的根基在屯营军府,除了正而八经有官身的职缺以及延请的客卿、谋士,所属曹司绝大多数的低级武官、兵卒,都要从屯营军府选人;要想从其他地方选人,其人及家小也要并入屯营军府。

    当然,韩谦的私扈家兵是可以豁免在外的。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为了表示忠心,部将的私扈家兵也会尽可能安排在紧挨着屯营军府的地方集中居住。

    目前秋湖山别院就位于桃坞集之内,韩家家兵的家小实际都位于屯营军府的控制之下,李普都不担心韩谦推荐麾下的家兵担任军职。

    彼此融合,最终永远是大的一方吞噬小的。

    韩谦见信昌侯李普丝毫不反对李知诰对他的推荐,还给他这么大的处置权,越发断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说道:“我可以执掌一司,将来也必然不会让你们失望,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信昌侯李普眯起眼睛盯着韩谦问道。

    “我父亲要能出仕地方,我才敢尽力为殿下办事。”韩谦说道。

    没有这边如此放松,韩谦还狮子大开口提这样的条件,甚至还强调尽力为“三皇子”办事,姚惜水微微眯起漂亮的眼眸,心想这厮倒是不怕跟这边生分了啊。

    “这事我也只能尽力谋之……”信昌侯李普说道。

    “全赖侯爷。”韩谦见信昌侯李普没有直接反对,便知这事有些希望,拱手谢道。

    事实上,韩谦年后一直都在潜移默化的做他父亲的工作,希望他父亲能有机会出仕地方,他往后才不会再担惊受怕……

第五十六章 有仇报仇

    从晚红楼出来,在赵阔、林海峥等人簇拥下,韩谦骑马回宅子,心里还琢磨着用怎样的说辞,才能叫父亲痛下决心离开金陵、出仕地方。

    到巷子口,韩谦远远就看着有两辆马车、十数匹壮马停在宅子外面,看车辙积满泥浆,马匹耷拉着脑袋正就着宅子前的石槽无精打采的吃豆料,他心里奇怪,今天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远客过来?

    韩谦走进前院,听着里面院子里的说话声有些耳熟,这时候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从垂花门里面跳也似的闯出来,差点一头撞进韩谦的怀里。

    “琼玉,你看着弟弟,莫要叫他摔着,”这时候一个身穿深青色襦裙的美艳少妇从院子里追着出来,盯着跑出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乍然看到韩谦他们站在前院,吓了一跳,愣怔怔的盯住韩谦看了片晌,才不确定的问道,“七郎?”

    去年初,韩谦从宣州到金陵跟父亲团聚时,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早就沉溺于男女之事,又整夜的饮宴聚赌,身子骨早就被淘空了,近五尺半高的修长身量,却仅有百十斤,当真是削瘦得很。

    过去七八个月里,除了留在侯府或被拉过去晚红楼议事,韩谦每日苦修刀弓骑射不辍,即便他长得不如冯翊那么清隽,也没有范大黑那么魁伟,却也能称是气度沉稳、仪表不凡了。

    范锡程他们整日跟韩谦在一起,也不觉得韩谦的变化有多大,但宣州故人乍然看到韩谦,还以为是换了一个人,也只是眉眼间依稀认得。

    “大嫂与大哥什么时候到金陵的?”韩谦沉默的看了少妇片刻,这时候也明白刚才听声音熟悉,是大堂兄韩钧在里间跟父亲说话,沉声问道。

    他变化大,但不意味着别人大,他当然认识出眼前这少妇便是大伯韩道铭长子韩钧的妻子杨氏,闺名佳娘。

    他祖父韩文焕生有三子,孙辈人数更多,但这些年江淮战事凌乱,三子各居一方,韩谦自幼与自己的堂兄弟也没有什么接触,直到七年前他从楚州回宣州寄养,才与二伯这一脉的堂兄弟熟悉起来。

    而四年前大伯韩道铭任巢州屯营军使,适逢梁国南侵寿州,殃及巢州,大伯韩道铭有将职在身,不能擅离,便由长子韩钧护送家眷百余人从巢州迁回宣州以避兵祸。

    韩谦也是那时候,才与大伯家的两位堂兄熟悉起来。

    当时堂嫂杨氏刚刚生下次子韩仁海,正是年方二十出头的丰腴美艳少妇,给韩谦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堂兄韩钧刚回到宣州没几天,就将荆娘拉上床,更给韩谦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深刻到此时想到这事,心脏都禁不住的一阵抽搐。

    见杨氏将一双小儿女搂到身边,眼眸紧张的盯着他腰间的佩刀,韩谦心想堂嫂大概是怕自己拔出刀,将韩钧一家四口砍翻在这院子里吧?

    韩谦轻轻的将手按在刀柄,回头看到前院的倒座房及南侧走廊里,十七八名韩钧从宣州老家带出来的家兵也都紧张的盯过来。

    “老七!”这时候从垂花厅里走出两道人影,朝韩谦喊道。

    为首者乃大堂兄、大伯韩道铭之子韩钧,唇上留有短髭,身量要比韩谦稍矮一些,但也有雄武之姿。韩钧回宣州住了一年,待寿巢形势稳定,便又回巢州,之后又随其父韩道铭到池州任职。

    韩谦看他这次到金陵来,将妻儿也带上,猜想他这次或许是调到朝中任职。

    韩钧身后之人要削瘦一些,乃是二伯韩道昌的长子韩端,在他这一辈韩氏子弟排行老三,这两年一直听其父安排,在大伯韩道铭任刺史、执掌军政大权的池州经营货栈,也替大伯韩道铭及韩钧他们打点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

    看到韩端也在这里,韩谦猜测他这次应该会跟随韩钧身边任事。

    “大哥、三哥盯住我的手干什么,难道怕我突然拔刀,将你们一个个大卸八块不成?”韩谦笑问道。

    韩谦不笑还好,但他咬着后槽牙而笑,令韩端心头一寒,不得不强插到他与杨氏及两个小孩之间,怕韩谦仗着在他家宅子里突然出手。

    杨氏撞出来时,跟韩谦本就站得近,发怔之余都没有说要退后一步,保持叔嫂间应有的分寸。

    韩端这时候才强插进来,几乎就要贴到韩谦的脸了,看韩谦目露精芒,有着说不出的凌厉,下意识伸手就往腰间的佩刀按去。

    “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试试我这段日子习武有没有偷懒啊?”韩谦一手抓住韩端握刀的手腕,抬肘就往他的咽喉击去,快如电闪雷鸣。

    韩端身后就是杨氏及两个小孩,加上他这些年帮着父亲主持家业,修炼刀弓也没有以往那么勤勉,他稍有犹豫,脆弱的喉管就让韩谦狠狠的打了一击。

    虽然韩谦没有要取韩端的性命,这一击出去收着劲,但也叫韩端以为喉管被韩谦一肘击碎掉,捂着喉管双脚跪地剧烈的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禁不住往外流。

    “韩谦!不得无礼!”韩道勋在韩端、韩钧两个侄子身后走出来,看到韩谦突然间就对韩端动手,沉声喝止道。

    “父亲,我跟三哥闹着玩呢,我以前在宣州老家,三哥他们可没有少跟我这么闹着玩啊!父亲,你要不信,你问问牛二蛋他们几个烂鸟货。”韩谦浑不在意的指着要从南侧走廊冲过来的老宅家兵笑着说道。

    这时候韩谦又将韩端搀起来,说道:“才一年多不见,三哥身手就大不如前啊!还是说,我偷愣子出手,三哥没有防备,要不我们重新再玩一次?父亲,大哥、三哥跟大嫂他们过来,宅子可有准备酒宴?酒宴要是还没有准备好,我与三哥再切磋切磋。”

    韩钧这些年都有带兵,即便大伯韩道铭出任池州刺史,韩钧也到池州屯营任军使,单打独斗,韩谦没有把握能胜韩钧,但韩端今日送上门来,不让他们为以往的过节付一点利息,韩谦怎么能忍?

    韩端被韩谦偷愣子一肘打在要害,出这么大的丑,心里早就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不顾韩钧递过来的眼色,皮笑肉不笑的伸手就要去搭韩谦的肩膀:“是有阵子没见,老七身手比以前强多了,让三哥来伸量伸量你!”

    韩端话音未落,在三叔韩道勋面前不便有太大的动作,但抬肘也如雷霆朝韩谦当胸扫击而来。

    韩谦直接抬肘相撞。

    肘部可以说人身最坚硬的部位,两人肘部硬生生撞在一起,发出闷声,几乎让人怀疑两人的肘骨在这一刻都断裂开了。

    韩端疼得直吸气。

    韩谦未必比他好受半分,但他碗口大的拳头,没有因为疼痛有半分犹豫,便如重锤一般朝他的肩部砸去。

    韩谦虽然气力不及范大黑他们,但这大半年勤练不辍,一拳全力打出去也有三百多斤的力道,绝不容轻视。

    韩端对韩谦还是心存轻视,没有来得及避开,退后一步,右臂就软沓沓的垂了下来,不曾想被韩谦一拳打脱臼了。

    韩谦上前要给韩端将脱臼的胳膊给接上,却见韩端含恨的往后缩,哈哈一笑,又朝韩钧摇头叹息道:“老大,你看三哥真是不如前了,以前从来都是他打得我满地找牙,什么时候被我欺负成这样啊?”

    韩谦又朝杨佳一笑,问道:“大嫂,你说三哥是不是比以前差劲了?”趁着杨佳发愣,将她怀里的小儿子韩仁海抢过来,抱在怀里,笑着跟韩钧说道,“这小兔崽子也有两年没见了,现在看到七叔都不会喊人,要打屁股。走走走,大家进里屋吃酒,真有一阵子未见,叫人想念得紧啊!”

    韩端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大亏,韩钧走过去将他脱臼的胳膊接好,想要含恨带着家兵走人,却不想韩谦已经抱着他的小儿子往里面的院子走去。

    怕韩谦出手伤到仁海,韩钧与接好胳膊还痛得脸色发白的韩端以及手脚吓得都有些发抖的杨佳氏,牵着女儿往里走。

    韩道勋自然能看到很大的不对劲来,但这几个月韩谦谋事深沉,早就改变他心目那种浮浪无度的印象,这时候也只是脸色微沉,并不干扰韩谦“报仇雪恨”。

    韩家主宅里的厅也没有多大,没有地方席地而坐、分案而食,酒菜都是摆到一张方桌上,韩谦一手牵住韩仁海让他站到自己身前,一手请韩钧、韩端陪他父亲韩道勋入座。

    男女不同席,何况还有长辈韩道勋在场。

    这边照礼数,给杨佳在厢房及小孩在厢房单独安排一席,但这时候见小儿子在韩谦手心里拽着哭不敢哭,杨佳哪里敢离开饭厅?

    她只是将女儿琼玉交给仆妇照看,她在旁边亲自执壶给众人斟酒。

    “老宅来的人也不能怠慢了,”韩谦对范锡程沉声说道,“宅子里不是新进一批豆料吗?给他们每人分一盆,你们要代我好好招待老宅的人,他们要剩一粒,小心我拿家法伺候你们!”

    范锡程、赵阔没想到少主韩谦要拿马料去招待随韩钧过来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彻底撕破脸吗?

    “三叔,”韩钧再顾忌儿子被韩谦扣在手里,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忍气吞声,盯着韩道勋质,含恨的问道,“三叔真要看七郎如此羞辱对我韩家忠心耿耿的老仆?”

    “这个就算羞辱了?”韩谦摸着韩仁海细皮嫩肉的小脸蛋,面对韩钧望过来的凌厉眼神,笑道,“那好,我不羞辱他们,就照家法行事好了!我今日将往时欺负过我的狗奴才挑出来,一人断一手、断一脚,应该是合理的要求吧?”

    “牛二蛋、老驴、周富贵、马健这四个以往在我大哥身边伺候的人,范爷你应该都认得,”韩谦对范锡程说道,“你带大黑、海峥他们到前院,将他们四个人挑出来,一人断一手、断一脚,就够了!无忌,你守住院子,谁敢在我家宅子里动刀剑,杀了报官都没有人理会!”

第五十七章 杀戮

    赵无忌已经知道敛藏锋芒,平时在韩谦身边,就像是一个负责背弓的侍从,而此刻韩谦话音刚落,就见赵无忌身影往后一缩,别人都没有眨眼,他就已经进了院子,身如狸猫,下一瞬已经站到院墙之上,将黑云弓拿在手里,而三支铁簇箭已经搭在弦,仿佛一头藏在阴影里的野兽,同时盯住前院与正院的动静。

    同时间数声短哨在院子的角落里吹响。

    见韩谦毫不留情面的直接撕破脸,韩道勋也能明白韩谦在宣州几年,实在是被韩钧、韩端他们欺负得够狠。

    不过他还不想韩谦拿小孩子儿威胁人,朝韩仁海招招手,说道:“仁海,到三爷爷这边来。”将韩仁海牵过来,交还给侄媳妇杨氏,但对其他事情却不想过问。

    韩钧这次带了十七八名家兵过来,就不信韩谦真能拿他们怎么样,但眨眼过后就看到有数十人影站上院墙,或持刀剑或持弩|弓,怕不下五十人,严严实实将前院包围起来,就等着韩谦一声令下,就将他留在前院的老宅家兵都射成刺猬。

    韩钧脸色有些变,实在不知道三叔宅子里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的家兵?

    虽然有一部分家兵留在山庄里照料那边的事情,但韩谦人在哪里,四十名家兵子弟要接受韩谦的教导,也基本上都会跟到哪里。附近六栋院子里的家兵及家兵子弟,听到示警哨音响起来,最快借竹梯爬上院墙,只需要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虽然家兵子弟身形都谈不上有多强壮,但十三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过去半年韩谦恨不得将内裤都当出去,筹钱给他们补充肉食,绝大多数人身量都拔高了一大截,在营养严重不养的当世,也不显得瘦弱。

    只是更令韩钧、韩端心惊的,这些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四五人一组,或蹲或立守在墙头,比这宅子那几个正式家兵更沉默,也显得更加危险,所表现出更坚定的意志,完全没有还暗中窥视韩道勋神色的范锡程等人那么迟疑不定。

    韩钧也是带兵的人,知道韩谦一声令下,这些不知道后果是何物的二愣子少年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韩钧阴沉着脸,看三叔韩道勋并没有喝斥韩谦的意思,虽然后悔今日自投罗网,但也知道今日此事难以善了,对身后侍候的老仆说道:“你让牛二蛋他们四人进来!”

    老宅家兵在前院都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在数十把弓弩的威胁下,被范锡程带人缴了兵刃,之后诨号叫牛二蛋、狗驴的四个家兵,被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赵阔等人揪进来,站在廊前。

    “你们以前冒犯过七郎,都跪下来给七郎赔礼谢罪!”韩钧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沉声令身边最贴心的四个奴才都跪下来给韩谦赔礼。

    牛二蛋、狗驴四人不明所以,心里不服,但少主韩钧下令,也不敢违背,当下扑通跪倒在地,朝韩谦说道:“以往多有得罪,还请七公子愿谅小人过错。”

    “既然能认错,也算不晚,”韩谦微微颔首,说道,“那就每人断一条胳膊吧!”

    韩钧、韩端黑着脸,没有理会韩谦,而是盯住韩道勋:“三叔真要天下人看我韩家的笑话吗?”

    “谦儿的要求有很过分吗?”韩道勋还记得刚将韩谦从宣州接回来时的样子,他二哥将韩端几个儿子个个训教得精明能干,偏偏纵容韩谦小小年纪就沉溺酒色,他心里不是没有恨意,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咽。

    这时候韩谦要清算旧帐,韩道勋即便再不想韩家内部的矛盾彻底暴露出来,心里也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快意。

    当然,韩道勋更主要的还是看韩谦此时气息沉稳,并无狰狞偏激之态,心想韩谦应该有他这么做的道理。

    “跪着!”韩钧见韩道勋如此态度,他自然无话可说,看四个家兵要站起来,也只能下令他们跪在廊下领受家法。

    范锡程、范大黑、林海峥、赵阔皆是迟疑不定,心里想好歹大家都属于韩家人,即便这四人以前冒犯过韩谦,但有必要用酷刑,废掉人家一条胳膊吗?

    “郭奴儿,你们过来用刑!”韩谦坐在那里,见父亲带出来的家兵终究是用不趁手,便朝还守在院墙上的几名家兵弟子说道。

    当下就有四名身形略显瘦弱的少年跳下院墙,完全没有范锡程等人的迟疑,解下佩刀,连刀带鞘抽那四名家兵的右臂抽砸过去。

    郭奴儿四人力气到底还是小,而佩刀连刀带鞘也轻,狠狠抽砸了两下,都没能将这四名家兵的右臂抽断,却激起那个诨号叫牛二蛋的老宅家兵凶性大发,回身揪住郭奴儿,一脚就将他踢到院子里去。

    “嗖!”

    箭射来,就像一阵风吹过,牛二蛋就觉得脖子被蚊子叮了一下,伸手一摸,才发现一支箭已经射穿他的脖子,血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

    诨号叫狗驴的家兵下意识要揪住一名家兵子弟抵挡,一支箭已经射穿他的肩窝,抬头看见少年赵无忌仿佛一只猎豹半蹲在对面的院墙上,手里的黑云弓已经再次拉满弓,他这一刻毫不怀疑,他稍有异动,下一箭就会毫无犹豫的射穿他的脖子!

    “郭奴儿,你们继续。”

    韩谦怎么都不会忘却看到荆娘衣冠不整从韩钧房里出来自己却被这四个奴才殴打的耻辱,这一刻也是心思残酷,对恶奴没有半点的怜悯,也丝毫不顾牛二蛋还在廊前的场地挣扎抽搐,便要郭奴儿他们继续行刑。

    杨佳吓得手脚发抖,拿袖子将儿女的眼睛遮上,看韩谦有如噬人恶鬼。

    有敢射箭杀人的少年赵无忌持弓守在院墙上,韩钧也是脸色苍白不敢再说什么,看着狗驴等三人被郭奴儿等少年打断右臂后,才让人将牛二蛋的尸体绑上马背,带着妻儿去韩记铜器铺落脚。

    …………

    …………

    在范锡程、韩老山等人沉默着将庭前的血迹洗刷干净,韩谦让晴云、赵庭儿都退出院子。

    “父亲是不是怪孩儿得势不饶人?”韩谦问道。

    “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就是了。”韩道勋在楚州长年任职,不是没有见过血腥,平静的看着韩谦说道。

    “陛下前段日子圣体欠安,各方面又蠢蠢欲动起来了,即便是大伯在池州也坐不住了啊。”韩谦说道。

    “不错,韩钧这次是调到枢密院北面司任同知事!”韩道勋说道。

    诸边及京畿之卫戍,中高级武将选任等事,主要归枢密院管辖,枢密院的权势要比六部之一的兵部重得多。

    而枢密院之北面司辖管寿州、楚州、襄州沿边以及兼理扬子江以北的军政事务,可以说是将大楚最为重要的三个战区,都纳入北面司的管辖之下。

    虽然北面司除了知事之外,有好几个同知事,上面更有枢密副使牛耕儒亲自盯着北面司,而徐明珍所在的寿州、信王所守的楚州也不是北面司轻易能管制的,但北面司依旧是大楚最重要的要害部门。

    即便出任枢密院北面司同知事,也可以视为新贵了,还不时会接受到天佑帝的召见,算是天子近臣之列。

    这倒不出韩谦所料,毕竟他大伯这时候让韩钧、韩端进金陵,除了投向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他也实在想象不出大伯会有其他选择。

    “三殿下欲在龙雀将军府设秘曹,信昌侯李普竟然属意我出任秘曹左司参军,意态还比较坚决,直到看见韩钧、韩端登门之前,我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韩谦说道,“而大伯那边既然也有选择,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次注定要跟大伯、二伯那边分道扬镳了,那还不如闹得更大些、更坚决些!”

    “世间事果真是不如意十之**啊!”韩道勋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不欲介入争嫡之事,甚至希望韩谦也能置身事外,但很多事情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说实话,韩道勋更不会主张在大理寺、御吏台及枢密院职方司之外,有哪家势力再私设什么秘密机构去破害朝廷的法度,但心里又清楚此事绝非他能杜绝。

    信昌侯李普应该早就知道韩钧入职枢密院北面司的事情,也应该将其视为一个重要的信号,那他今日力荐韩谦在三皇子杨元溥跟前执掌秘曹左司,未尝不是一种试探。

    “信昌侯今日提起此议,我就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答应替三殿下执掌秘曹左司,但也提出条件,希望信昌侯能助父亲出仕地方。要使此事能成,更容不得我对老宅的人手下留情了。”韩谦说道。

    韩谦这大半年来,表现得日益沉稳善断,特别是《用间篇注疏》书稿写成,让韩道勋认识到韩谦所具有的学识以及心智成熟,已经远在同龄人之上,所以韩谦刚才对老宅来人手段异常暴烈,韩道勋也没有去阻止。

    而这时候听韩谦都解释清楚,韩道勋心里更是只剩微微一叹,暗感换成自己真未必能有韩谦这份狠决。

第五十八章 往事

    龙雀军即便成军,虽然在冯翊等人面前,韩谦都尽可能将《疫水疏》的功劳,推到沈漾等人的头上,但龙雀军真正引起安宁宫的重视,安宁宫派出探子彻查此事,他父子俩还是洗不脱嫌疑。

    因此,即便没有今日的事情发生,韩谦也会尽力劝他父亲出仕地方,离开这是非之地。

    韩钧入朝,大伯韩道铭算是正式跟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站到一起了,诸多事纠缠,韩谦知道此时更需要有快刀斩乱麻的决断。

    见韩谦目光灼灼的看过来,韩道勋禁不住又沉吟起来。

    虽然过去两三个月里,韩谦在耳边说了出仕地方的诸多好处,但真要做决断时,韩道勋又是犹豫,他实在不知道能争取多少时间以施展他心中的抱负:“出仕地方真有可行?”

    “父亲要行新政,但没有试探地方阻力之前,陛下再有断腕割疮的决心,也绝对不敢轻试,但父亲出仕地方,择州县先行新法,一旦有大成效,则必能叫陛下砰然心动,到时候推而广之,才能赢得更多的助力,才有可能成就父亲您的青史之名,”

    韩谦总不能跟他父亲说你这个惹祸精赶紧给我离开金陵、离得越远越好,只能循循善诱的说道,

    “陛下年事已大,父亲出仕地方,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韩道勋看着门庭外那一滩水渍,还有极淡血色没有冲去,问韩谦道:“这数月来,你总是担心我会上书进谏革除旧弊,会触怒天下权贵,最终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你极力鼓动我出仕地方,大概也是怕哪天我剑走偏锋,会牵累到你吧?”

    “……”韩谦默然无语,他父亲非但不傻,还很聪明,自己什么心思,怎么可能瞒过父亲?

    “为父熟读史牍,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意欲变革天下者,能有几人落得好下场的?”

    韩道勋一笑,想起一件往事,徐徐说道,

    “我初仕地方,天下还非三分,当时诸镇割据,我也一心想着搏取功名,以强宗族。你母亲病逝,我将你送回宣州寄养,之后在楚州断过一个案子,还了一对年轻夫妇的清白。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小事,很快就忘了这事。天佑八年时,楚州也遭兵灾,随军出战时,我与锡程他们走散,为贼所追,逃到一户农舍避祸,主人恰好是当年我断案还其清白的年轻夫妇。他们也尽力掩护我,直到贼兵退去。这原本是一桩美谈,我辞行时还想着回去后着锡程寻到这对年轻夫妇予以厚赠,让他们不至于那么穷困。临行时,年轻夫妇煮了肉汤赠我,以免我饿了几天没有气力走回州府。但是,你想想啊,这对年轻夫妇饿得骨瘦肌黄,我在农舍躲避三天三夜,大家只是食草茎裹腹,哪里可能会有什么肉食?追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拿刚出生的儿子,与邻人易子,煮成肉汤来谢我的恩情啊。为父当年也是铁石心肠,回州府便着锡程他们去将这对年轻夫妇及邻人绑来大狱问刑。锡程他们赶去,这对年轻夫妇已经自缢于柴房。这事以及这世道,是为父多年来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韩谦怔怔的站在那里。

    “出仕地方也好。我志大才疏,心怀天下也难撑其志,而能造福一方,也算是稍了心愿,但谦儿你要好自为之啊!”韩道勋伸手拍了拍韩谦的肩膀,便走回西厢的书斋。

    韩谦明白父亲此时愿意放下大志,不那么急切,实则是对他寄以厚望。

    他满心苦笑,他一切努力也不过是在挣扎生存,不想落一个众叛亲离、车裂于市的惨淡下场,有什么资格去承接这厚望?难道要跟他父亲说天佑帝四年内必死,安宁宫那位则将心狠手辣得出乎任何人的想象,楚州的那位也非甘于雌伏之人啊。

    …………

    …………

    “你们还真是看重韩家父子啊,竟然让韩谦掌握秘曹左司。”苏红玉纤纤玉手搁在琴弦上,痴情的看着对面的李知诰,神态慵懒的感慨说道。

    姚惜水心里也有诸多不满,但此时似乎更不满苏红玉在她这个“外人”面前,一点都不遮掩她对李知诰的情意。

    龙雀军即便形成战斗力,成为一支精锐之师,驻守在金陵附近,最大的作用也只是牵制住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不敢对三皇子及信昌侯府轻易妄动,但朝堂之上兵马调动,皆有法度。

    更何况天佑帝尚且健在,京畿除了龙雀军外,更有南北衙总计十八卫军约二十万兵马拱卫。

    所以说,正常情况下,即便是陈德、李知诰等人,所能直接动用的权力都极为有限;真正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手里也仅有侍卫营及侯府家兵三四百人能直接调用。

    没有枢密院及兵部的调令,只有在彻底撕破脸时,他们才会直接调用龙雀军。

    而秘曹左右司成立的目的,就是要在暗中监视、刺探安宁宫、太子及信王等势力的动静,甚至还要承担起收买、恐吓甚至刺杀将臣的重任。

    秘曹左司的行动潜藏在暗处,不受朝廷法度的监管,韩谦执掌秘曹左司参军的权柄,在一定程度上,权力甚至要比陈德、李知诰等人更大。

    何况,李知诰他们还允许秘曹左司的秘密力量,完全由韩谦出面筹建,这相当于放弃晚红楼对他的直接控制。

    姚惜水自然是反对的,但信昌侯李普及李知诰主张如此,却也是有他们的理由。

    那就是韩家父子已经发挥的作用太大了,这时候宁可放弃对韩谦的直接控制,也要将韩谦及其父拉到跟他们同一艘船上。

    面对苏红玉的“怨言”,李知诰只是一笑,说道:“韩家父子非池中之物,不与之共享厚利,难成其事。”

    “得,得,得,我也只是说说,可不想听你一本正经的教训。”苏红玉慵懒的挥了挥手,打断李知诰的话。

    这时候一位身穿黑衫的刀客经禀告走进来,匆匆凑到李知诰耳语几句,便又告退。

    看李知诰满脸惊容,苏红玉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安插在乌梨巷的探子刚刚看到登门拜访其叔韩道勋的韩钧,抬着一名亲信的尸首,含恨走出韩宅!”李知诰说道。

    “啊!怎么回事”姚惜水听了这事,也是动容问道。

    “宅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并不清楚,探子只看到当日射杀范武成的少年赵无忌站在院墙之上出手了!韩钧身边还有三名亲信被打折右臂,而事前韩家在城里的家兵及家兵子弟,曾将韩宅团团围住。”李知诰说道。

    “韩谦说他对老宅私怨极深,你们不是一直都没有办法查验吗?”苏红玉笑道,“得,现在韩谦提出其父韩道勋要出仕地方,你们也只能遂其志了!”

    “嗯!还以为今夜能歇下来,”李知诰苦笑一下,说道,“我回府了,不在这里陪你们说话了。”

    “好似有陪我说话似的。”姚惜水嘲笑道。

    “……”李知诰挥挥手,就带着随扈离开晚红楼。

    韩道勋谏逐饥民,名声渐恶,已经被其他朝臣孤立,而此时的韩谦也没有朝廷上层的信息源,但信昌侯府早就注意到枢密院有关韩钧的调令。

    韩家老大韩道铭早年在巢州任职时,就曾受徐明珍节制,与徐明珍颇有私谊,此时其子进入由外戚徐氏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枢密副使牛耕儒所亲自掌管的枢密院北面司任职,无疑代表韩道铭作为池州刺史,正式成为外戚徐氏及太子派系的一员。

    池州虽然不及扬、杭、润、湖、越等州富庶,但也是辖有八县、丁口高达七万余户的上州,而同时作为京畿的西门户,北接巢州、寿州,西接江南西道诸州县,地位犹其重要。

    韩文焕早年曾在池州担任屯营军使,在池州地方经营出深厚的人脉;韩道铭在到池州任职之前,其子韩钧就迎娶池州大族杨氏女,及任刺军兼领屯营军及州军之后,在池州威势一时无两。

    更不要说韩族在宣州数代经营的深厚势力了。

    虽然老家主韩文焕尚且健在,但韩道铭作为韩族的当然继承人,在韩族内部的地位是要高过老二韩道昌、老三韩道勋的。

    当然,韩道铭之子韩钧此次进京,李知诰他们猜测这也应该是韩族老家主韩文焕的直接授意。

    形势对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越来越有利,也令李普、李知诰等人倍感压力。

    韩道勋早年就与父兄不睦,这不是什么秘密。

    韩谦也声称幼年挣扎在二伯父韩道昌的阴影下,心怀恨意。

    只是,这些即便都是真的,也不能保证整个韩家都做出选择后,韩道勋、韩谦父子的态度不发生变化。

    在过去几个月,韩谦在三皇子身边所发挥的作用太大了,大到已经不是杀人灭口的问题了,而是大到失去韩谦父子,他们成事的希望将更渺茫。

    因此三皇子杨元溥受韩谦唆使主张设立秘曹,李知诰非但不恼,甚至还更坚定的力荐韩谦执掌一部,希望以此坚定韩谦及其父韩道勋的态度。

    李知诰没想到韩谦不仅已然明白他们的心思,给出来的态度还如此的鲜明跟狠决。

第五十九章 叙州刺史

    韩谦心绪起伏,一夜没有睡好,清晨起来,练过一趟拳,午前也没有出门,就在宅子里想着秘曹左司筹划之事,心里又想着要用什么策略跟信昌侯府那边配合,才能让朝廷尽快的将他父亲调出金陵到地方任职。

    拖到下午,叫让赵阔他们护送他到临江侯府帮忙准备大婚之事。

    李知诰正在临江侯府看到韩谦过来,便将他拉到一旁,说道:“叙州刺史王庾病殁于任上,然而无人愿任,吏部为这事也踌躇一段日子了,不知道韩大人那边有无此意……”

    前朝开元年间,将江南道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与黔中道,叙州位于江南西道与黔中道的交界地。

    即便是江南已经得到充分开发的当世,叙州依旧是瘴蛮之地。

    叙州以西、以南的黔中地区,虽然也纳入大楚的版图,但其境皆是羁縻州,前朝就未曾有效的将其纳入中央政府的管治之下。

    黔中诸州的刺史等要职都是当地的土著首领世袭领受,此时也仅仅是每年象征性的向金陵上缴一些贡赋。

    叙州的情况要比黔中诸州稍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除了刺史等主要官员接受朝廷的委派外,但地方上的夷藩土著势力依旧极大,处于半自治的状态之中。

    叙州除了夷藩杂居、民情复杂外,山高水险、瘴毒遍地,在前朝实是为人所畏、朝官犯错才会外贬过去的地方。

    不过,此时的楚国,所辖之地也仅有五十一州而已,一州之刺史,不管多荒僻,也是无数人争抢的实缺,怎么可能无人愿任?

    应该是叙州刺史一缺,几方势力争夺僵持多日暂时还没有定论罢了。

    韩谦相信李普他们要争下这个职缺,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这么快决定将这个职缺让由他的父亲去顶替,应该还是昨日的事情起到催化作用了。

    叙州是荒僻了一些,但除了没有资格挑肥捡瘦外,有时候荒僻还未必就是一件坏事,韩谦朝李知诰拱拱手说道:

    “多谢虞侯帮忙说项,待韩谦夜里归宅回禀家父,再给虞侯答复。”

    “这个好说。此值四战之时,韩大人有经世致用之才,应治地方,他日登堂拜相,也未无不可。”李知诰哈哈一笑,说道。

    面对李知诰的期许,韩谦只是一笑,心里想三皇子杨元溥根基薄弱,然而就剩不到四年时间,倘若没有步步惊心的勇毅、自觉,去走接下来的每一步,想要从太子、信王手里夺下帝位,机会实在是渺茫得很。

    “昨日你家宅子里的动静不小啊!”这时候冯翊与孔熙荣、李冲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韩谦跟李知诰站到夹道口说话,立马鬼鬼祟祟的凑过来说话。

    “外面传我家宅子里昨日发生什么事情?”韩谦笑着问道。

    韩钧、韩端昨日用马将恶奴牛二蛋的尸体从韩宅运出,含恨而走,当时天还没有黑。

    京城之内,一人被箭射杀,外加三人右臂被打折,即便都是韩氏的家兵,巡街铺的军使看见,也绝不可能不拦下来盘问。

    不管韩钧、韩端找什么托辞搪塞过去,想不引起惊扰是不可能的。

    然而韩谦却不想解释太多,避重就轻的反问冯翊。

    李冲盯着韩谦,见韩谦不愿多说,心里暗恨,却也没有办法去撬韩谦的嘴,追问昨日韩家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使得韩谦纵奴杀人,使得登门拜访的韩道铭长子韩钧,如此狼狈的含恨离开?

    李知诰见韩谦才过去一夜,就已然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也是暗暗钦佩,心想这样的人物,替三皇子执掌一部,应该能做成一些事情。

    …………

    …………

    李冲将冯翊、孔熙荣拉走,韩谦随李知诰去见三皇子杨元溥。

    韩谦相信李知诰、李冲已经将昨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找机会说给杨元溥知道了,他们在侯府要避开郭荣、宋莘等人议事不容易,需要抓紧时间,他直截了当的说道:

    “要瞒过安宁宫及信王的耳目设立秘曹左司,衙署可秘密设立于秋湖山别院;而所需人手,以山庄雇工的名义,从屯营军府雇佣匠工及兵弟子弟训练之;而所需钱粮,也应该从山庄与屯营军司的交易中支取,或能确保不会惊动他人……”

    柴建那边怎么设立、运作秘曹右司,韩谦管不着,他昨夜到半夜都没有睡踏实,今天上午也一直有在考虑左司要怎么组织、设立的事情,也将一些思绪写了下来,此时将几页纸稿递给三皇子杨元溥看。

    虽然这事最终还得信昌侯李普与黑纱妇人定,但韩谦还是想养成凡事必须先经三皇子杨元溥过目的习惯。

    要成事,第一需要有人,第二需要有钱粮。

    韩谦想过父亲真要有机会出仕地方时,宅子里的家兵及家兵子弟该怎么安排。

    韩谦主张是范锡程、赵阔以及年前迎娶饥民妇人的家兵,以及像林靖宗这些家生子,都要随父亲离开金陵,到叙州去。

    这样不仅能保证郭奴儿等饥民出身的家兵子弟,没有根脚留在金陵,能不受人威胁的忠诚于他,同时那几个还留在金陵追随他的家兵,又因为有子嗣在他父亲身边任事,也将不敢随意出卖他。

    不过,家兵及家兵子弟这么分派之后,韩谦身边能用的人手就三十多人,远远不够将秘曹左司支撑起来的。

    而且,信昌侯李普以及三皇子杨元溥再信任他,也不可能同意他在秘曹左司上上下下都只用他的嫡系亲信。

    目前山庄烧石窑雇佣有三百人,大多数都是从屯营兵户雇佣,韩谦考虑以雇佣匠工及匠工学徒的名义,从屯营军府选用两百人,应该不会惊扰到他人。

    至于钱粮,当然可以由信昌侯府或晚红楼暗中拨付,但韩谦深知钱粮的重要性。

    钱粮供给受控于晚红楼或信昌侯府,秘曹左司就不可能摆脱于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阴影,获得独立于晚红楼控制的地位。

    虽然石灰市价下滑得厉害,但目前山庄每日供给屯营军府的一百五十担石灰,也只有市价的一半。

    韩谦想着屯营军府以后照市价从山庄收购石灰,并陆续将之前的差价补足,这样韩谦每年就能固定从屯营军府获得三四百万钱的盈余维持秘曹左司的运营。

    这样既避免晚红楼或信昌侯捏住秘曹左司的命脉,也确保权力集中于龙雀将军府的架构之下。

    而至于秘曹左司内部怎么运作,韩谦希望他有专擅之权,也只对三皇子杨元溥负责、汇报。

    虽然这些事都是韩谦只用一夜思量,但方方面面都已经兼顾到。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那边,也将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事情都交给李知诰来掌控,当下便决定仓曹那边先拨一百万钱,将之前的差额补上,由韩谦自行从屯营兵户中招雇人手。

    秘曹左司所选用人手,可以不在军府兵曹造册,但用人名单需要交到李知诰手里亲自掌握;再想表示大方、予以信任,也不可能一点制衡手段都不留。

    李知诰又说道:“右司那边用人,也会拟一份名单给韩参军你!”

    韩谦点点头,见三皇子杨元溥眼睛也满是期待,似乎眼前形势真就是一片大好,他心里一叹,在天佑帝的阴影或者说压制下,安宁宫那边目前是没有什么令人心惊胆破的阴狠动作,又或者视野主要盯住信王,但这边露出獠牙后,形势必然绝没有眼下看上去那么轻松。

    …………

    …………

    韩谦从三皇子杨元溥那边领了一面阴刻龙雀纹的侍卫武官腰牌,便告辞从潇湘院出来,这时候侯府内内外外都着手张灯结彩,四天后就是三皇子杨元溥与信昌侯幼女李瑶大婚的日子。

    看着里里外外诸多人都煞有其事的样子,韩谦心里则是一笑,三皇子杨元溥是要比同龄人早熟许多,但信昌侯幼女李瑶的年龄更小,过年才刚刚满十二岁,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大婚的含义。

    这时候不知道冯翊又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鬼鬼祟祟的问道:“殿下唤你过来何事?”

    “殿下见交办我建烧石窑颇有成效,还想着我帮他在城里置办货栈什么的,或许想着以后能放些眼线进去……”韩谦不动声色的说道。

    韩谦没有完全说实话,但也没有想过要彻底瞒住冯翊。

    冯翊虽然不务正业,但心眼不瞎。

    除非韩谦不再跟冯翊接触,要不然他往后要做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瞒过冯翊?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两眼放光,压低声音问道:“可有我跟老孔什么差遣?”

    韩谦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跟他们灌输两边下注的道理,冯翊听了也甚以为是。

    冯翊就算是替三皇子杨元溥办事,他此时才十九岁、身边仅有七八名仆厮伺候,相比较整个冯家,还是有些微不足道了,还远不足以代表冯家。

    只要冯家的态度不发生变化,甚至更往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倾斜,将来安宁宫及太子一系,要拉拢冯家,也不会在意冯家个别人有些瑕疵而赶尽杀绝。

    更关键的,冯翊这段时间也多次出入桃坞集,看到他当初完全不抱以希望的龙雀军屯营军府,竟然在短短四五个月成了规模,看到三皇子杨元溥并非没有成事的机会,再想到他此时替三皇子办事,将来的收益或将难以估量,心思就更热了几分。

    此外,这三四个月时间,三皇子杨元溥也没有强人所难,冯翊、孔熙荣主要还是帮韩谦,将山庄所出的石灰,通过冯、孔两家货栈贩售诸县,非但未受其害,还得了一二百万钱供他们挥霍一空。

    在冯家、孔家,父兄等人看他们也不再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再动辄喝斥训骂,这种感觉是他们以往怎么都感受不到了,这时候也想多讨些事做。

    韩谦心里一笑,将冯翊往外拉,说道:“走,我们找个地方喝茶。殿下交办我做这些事,我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做得了那么多……”

第六十章 家兵进城

    即便往后屯营军府这边每年拨三四百万钱给韩谦,除了三四十嫡系外,还能再从屯营军府选用二百人,但韩谦心里清楚,要真正构建一个能用的情报体系,谈何容易?

    那夜在秋湖山别院之后,韩谦似在梦境中经历别样的人生,就不再是不畏虎的初生牛犊了。

    而最近三四个月,他除了勤学苦练、教导家兵子弟,以及到临江侯府应卯外,主要精力还是用在编写《用间篇注疏》上,很多事情想得越深,便知道做起来越难。

    晚红楼能有今日之势力,实则是在天佑元年正式浮出水面之前,已经不知道在暗中潜伏多少年了。

    听三皇子杨元溥所说,世妃早年在广陵时就与黑纱妇人认得,韩谦推测那再晚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而当时前朝还没有覆灭,天佑帝获任淮南节度使还没有几年,甚至当时与徐后所在的广陵节度使徐明珍仅仅是姻盟关系,更没有江南东道、江南西道诸州纳入治下。

    韩谦现在要将眼线放到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身边,为三皇子杨元溥盯住那边的动静,秘曹左司才算具备初步的价值,但要想不露痕迹的做到这一步,不为人察觉,就绝非易事。

    韩谦昨夜没怎么睡踏实,将手里能利用的资源都梳理过一遍,将冯家受冯翊指使在金陵城及京畿诸县贩售生石灰的人手拉出来,建一座货栈,则是一个将眼线往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内部进行渗透的捷径。

    在长达四五个月的精心渲染下,定期在屋前院后洒生石灰粉消杀疫毒,在京城官宦圈子里已经深入人心。

    然而生石灰粉容易吸潮,不易储存,都是随买随用。

    经营生石灰粉,就有机会定期跟各家宅子的管事保持接触;而唯有接触之后,才有机会打探消息,甚至收买线人,进行更深入的渗透。

    天佑帝撑不住四年,没有时间给韩谦从容不迫的进行布局,借助冯翊,则能不着痕迹且又极其快速的跨出第一步。

    韩谦将冯翊拉到位于韩记铜器铺对面的一家茶馆,到二楼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喝茶,将置办货栈之事说给冯翊。

    韩谦要冯翊将之前冯家负责贩售石灰的人手拉出来新成立一座货栈,货栈得在冯翊或他能绝对信任的嫡系控制下正常运营,而安插眼线等事则由韩谦亲自负责。

    “殿下及信昌侯那边,现在让你负责这些事了?”冯翊压低声音问韩谦。

    “或许是昨日我家宅子里发生的事情,让殿下及信昌侯觉得我还是能为他们做些事情的吧。”韩谦说道。

    韩谦这时候也不隐瞒在宣州为韩钧、韩端所欺的事情,但此时跟冯翊说,也只是说昨天的事情,只是他看到机会,怎么也要先泄私愤、报私仇!

    “太他娘爽了,这些恶奴胆敢以下欺上,大卸八方才能解恨。”

    冯翊性情顽劣,即便他在外面借着冯家的权势作威作福、乃至为非作歹,但他在冯家又不是独苗,就难免会被轻视、嫌弃,甚至被比他更得宠、看上去更有出息、更值得冯家寄托希望的兄长欺压。

    听到韩谦昨日使人射杀韩钧身边的恶奴,冯翊同仇敌忾,也感到极其爽利。

    “我也是想明白了,我老韩家但凡有什么好处,都会给长子长孙,我要想不为人欺,就必须自己出人头地,”韩谦不动声色的跟冯翊贩卖心灵鸡汤道,“殿下现在小小年纪都已经独掌一军,他日境遇再差,也能像信王那般出藩,独镇一方,我们此时尽力替殿下办事,日后定少不了我们的好处。”

    “……”冯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决定自力更生,热切的跟韩谦讨主意,“我这边将人手拉出来,新立一家货栈,你说设于何处为好?”

    “我家在靠山巷有一栋院子挨着石塘河,有什么货物用船从城外经秋浦河运进城也方便!”韩谦说道,“你将人手拉出来,要是暂时缺安置钱款,我这边还有二十饼金子,你先拿去用。”

    冯翊与孔熙荣出手是绰阔,但也正是如此,他们手里存不下钱物,通常是手里有多少钱物,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挥霍一空。

    “这怎么成?我找熙荣另外想办法。”冯翊也不想让韩谦看轻了,说道。

    “殿下交待我办事,私下拿了一百饼金子给我,这是殿下的钱,”韩谦知道冯翊表现出越能办事的样子,冯家才越不会约束他,说道,“货栈不能盈利则罢,月底要有盈利,你从里面拨回一半给我。”

    李知诰说是会让军府仓曹拔一百万钱给韩谦先将事情做起来,韩谦也相信李知诰会说到做到,但要将一个真正行之有效的情报体系,在短时间内全面铺开,绝非一百万钱能办得到的。

    这段时间,韩谦私底也攒下二百多万钱,唯今之计,只能将这笔钱物拿出来先垫进去。

    此外,这段时间他也不动声色的将乌梨巷、兰亭巷以及靠山巷临近石塘河的六栋规模不小的院子都买了下来,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将靠山巷临河的两栋院子拿出来建货栈,无论是货栈的人手还是进出的货物,都将置在他的监视之下。

    同时,他也能依托改建货栈、上货码头的机会,将临近的四栋院子进行彻底的改造,以作为秘曹左司在城内的主要基地使用。

    “嗒嗒嗒!”

    这时候楼外想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韩谦朝窗外看去,就见有一票人马,大约有四五十人左右,皆剽悍健勇,身背大弓、腰利刃,从西边的大街策马驰来。

    “哈,你们老韩家这下子热闹了。”冯翊探头看到这群人在茶楼对面的韩记铜器铺停下来,韩端脸色阴沉的从铺子里面走出来,朝韩谦耸肩笑道。

    冯翊也是祖籍宣州,韩文焕在金陵任兵部侍郎,韩钧、韩端都在金陵住过相当长的时间,冯翊也都认得。

    这时候看到韩端又调来四五十名好手,自然猜这是为昨日事针对韩谦而来。

    韩谦从这一幕之中,所能看到的消息比冯翊要更多。

    即便这四五十人都是老宅的家兵,但没有正式的官方身份跟调函,四五十人公然携兵械刀弓结队进城,真当四城守卫及巡兵是摆饰?

    范锡程、林海峥、范大黑、赵阔以及赵无忌等人,跟在韩谦身边,能携兵甲进出,也是借用侯府侍卫的身份,其他家兵子弟则是城内、城外各备一套兵械,是不可能公然携兵械进出城门的。

    老韩家的家兵目前都主要随大伯韩道铭驻扎在池州,有池州州兵的身份,但作为州兵,更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随意进城。

    眼前这一幕,只能说明韩钧、韩端从外面调集家兵过来,是枢密院高层,甚至有可能直接得到枢密副使牛耕儒的许可。

    这也说明韩钧、韩端昨日气恼之余,已经将韩氏内部的激烈矛盾,跟牛耕儒或者谁禀告过了。

    韩谦心里一笑,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好事,这意味着往后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猜忌他,也极可能会先从韩氏内部矛盾着手,而不会直接采取最暴烈的手段。

    韩端或许是注意到守在茶舍楼下的林海峥、范大黑等人,眼睛阴狠的朝这边的窗口看来,手按向腰间的挎刀,做出威胁的姿态。

    韩谦只是一笑,跟冯翊说道:“殿下那边颇为迫切,我们刚才商定好的事情,这两天就先做掉!”

    …………

    …………

    韩谦身穿长袍,与冯翊在茶楼前分开,就双手袖在身后,在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三名牵马家兵的随同下,扬长而去。

    此时夕阳正晚,韩谦在石板街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看着这一幕,韩端微微一怔,咽了一口唾沫。

    昨天韩谦纵家兵射杀牛二蛋,韩端起初是意外,但过后想起在发生在宣州的种种旧事,以韩谦乖戾、暴躁的秉性,一时得势便怒不可遏的发泄私愤,却也不算多奇怪。

    只是这厮跑到韩记铜器铺对面的茶楼饮茶,被他们这边有五六十剽悍人马盯着,竟然如此从容不迫的离去,就有些令韩端看不透了。

    这还是他所认定的那个性情乖戾暴躁的韩谦吗?

    又或者说他仗着身为临江侯陪读、侯府从事的身份,认定这边不会拿他怎么样?

    在光天化日之下,韩端还真不能拿韩谦怎么样,只能咬着后槽牙,愤恨不平的走回铜器铺的院子。

    韩文焕任兵部侍郎时,在金陵置了一座宅子,就在韩记铜器铺背后的田业坊内。韩文焕致仕回宣州养老,这宅子就一直空在那里,韩道勋调到朝中任职,没有住进这栋大宅,这次韩钧、韩端到金陵来,却住了进去。

    韩端将调入金陵增援的家兵安排在铜器铺学徒所做的院子里,便穿过街巷回到田业坊的宅子,看到韩钧与杨氏正在宅子里指使奴仆整理屋舍,走过来将看到韩谦一事,说给韩钧知道。

    “韩谦不足为虑,以后有折腾他的时候;真正叫人看不明白的,还是三叔啊。”韩钧蹙着眉头说道。

    韩端哪里知道韩谦在过去一年时间里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细想韩钧的话,他觉得也是,要没有三叔韩道勋的纵容跟认可,那边宅子里的家兵当时会听韩谦那王八崽子的指使杀人?

第六十一章 婚约

    韩谦天擦黑回宅中,看到父亲韩道勋已经从宏文馆回来,走过去说了信昌侯李普那边将推荐他出仕叙州刺史之事。

    “叙州刺史?”韩道勋疑惑的看了韩谦一眼,又袖手别在身后,朝天际渐被暮色吞没的最后一抹艳霞望去。

    韩谦知道父亲是为那边如此干脆利落的决断而疑惑。

    是啊,要没有他跟晚红楼、信昌侯府错综复杂的纠缠,即便《疫水疏》发挥的作用再大,在没有得到他父亲亲自跑过去效忠之前,也不可能将他们要花极大代价才能争来的叙州刺史,落到他父亲头上,他也没有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在龙雀将军府之下独掌一部司曹?

    秘曹左司暂时不会浮出水面,但信昌侯那边动用一切力量,将他父亲推到叙州刺史的任上,那他父子二人身上也就将正式打上三皇子的烙印。

    韩谦相信父亲必然能想到这里,岔开话题,说道:“叙州山险水恶、瘴毒遍地,又民情复杂,爹爹过去要想治理好地方,怕是颇为不易,爹爹可是已经有什么想法?”

    “你刚跟说这事,连半盏茶工夫都没有,我能有什么想法?”韩道勋笑道,“你想岔开话题,也没有这般岔法的吧?”

    韩谦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说道:“信昌侯那边答应下来,而且推动这事,一定会极快,至少要赶在安宁宫那边回过神来之前,将这事落实了。”

    韩道勋也明白,心里又想,等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回过神来,将此事跟年前他朝会进谏驱逐饥民以及临江侯出面安置饥民编制龙雀军等事联系起来,到时候天下人或许会将他看作那种为求名利、投附三皇子而不择手段的小人吧?

    “唉,”韩道勋绝不愿被卷入争嫡之事,却发现最终还是挣扎不开,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又问韩谦,“信昌侯那边没有提其他要求?”

    “这个倒没有。”韩谦说道。

    韩谦知道信昌侯那边对叙州必然是有所期待的,但李知诰今日没有提,主要还是叙州太偏远了,此时只能作为闲棋冷子使用,难以寄托太多的期待。

    不过,等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回过神来,他们却未必会这么想。

    “地方志说叙州七山二水一分田,苗夷杂居,土客矛盾,三县之地,比京畿还要辽阔,但丁口加起来都不足京畿一中县,为父过去想要有所作为,却是不易。”韩道勋说道。

    韩谦也是最近才有精力去研究州县形势,对叙州的形象较为模糊,只知是鸟不拉屎的瘴蛮之地,但具体什么情况,就远不如他父亲熟悉了。

    这时候范锡程、赵阔有事跑进来禀报。

    韩谦趁机岔开话题,跟他父亲说起秘曹左司及宅子里家兵的安排:“殿下已经许我在将军府之下新立秘曹左司,我打算留范大黑、林海峥他们在金陵帮我;范锡程、赵阔他们随爹爹去叙州。另外,爹爹去叙州任职,还不知道要待上几年,让范锡程、赵阔他们将家小也迁过去了,省得他们骨肉分散,我这边也能多腾出些地方,安置左司的秘谍……”

    韩谦要将家兵与家兵子弟拆散进行安排,以及之后还需要借助范锡程、赵阔他们在金陵、叙州两地建立起联系,所以秘曹左司的存在,不可能完全瞒住范锡程、赵阔他们,索性有些事情就先挑明了。

    韩道勋一时也没有看出韩谦在家兵分配上动了心思,点点头答应下来。

    他到叙州任职,州县官吏僚属大多数由地方土著首领出任,有些官职从前朝开始就是是世袭的,天佑帝也无意破坏那边的传统,使得大楚的西南边陲不安定。

    韩道勋心想他身边是需要嫡系帮着做事,但也没有带一大群人过去,反倒是韩谦正式帮三皇子做事,而且所事凶险,需要可以信赖的人要更多些。

    范锡程、赵阔听了韩谦这话,却是有些犯傻,除了昨天的事情发生有些太出乎突然外,令他们现在想来都有些心惊胆颤之外,年后宅子里一直都波澜不惊,家主怎么就突然要出仕地方,而少主还要正式替三皇子执掌司曹?

    “……”范锡程、赵阔一时犯愣,面面相觑。

    “你们急冲冲赶回来有什么事情要说?”韩谦问道。

    “韩钧那边,临夜前从池州调集一批人手进金陵城,差不多有四五十好手。”范锡程说道。

    他与赵阔得知此事,心里多少有些惊慌,怕再引冲突会出伤亡,还想着赶回来与家主商议应对之策,想着劝少主韩谦以后遇事能忍耐住脾气,要不然就算老家主不在了,他们这边也远没有资格跟韩道铭、韩道昌两房斗,但他们没想到赶回来,竟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他们突然间发现,即便这段日子在少主韩谦身上已经看到够多惊喜了,但似乎还是远没有将少主韩谦看透。

    不要说赵阔了,范锡程都禁不住想:家主出仕叙州以及少主得以在三皇子那里执掌一部司曹,跟昨日之事有没有关联吗?

    “这事我与林海峥、范大黑他们回来时,就看到了,此事不足为虑,”韩谦浑不在意这事,看到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就站在院子里,说道,“你们准备一下,一会儿陪我去山庄。”

    现在临江侯府上下都在为大婚的事情忙碌,夜里也没得停歇,但韩谦却没有心思跑过去凑这个热闹。

    秘曹左司既然已经得到授权启动,那就要分秒必争的尽快将摊子铺出去,才有可能多扳回一分劣势。

    赵庭儿这时候从走廊里往里探了探头,许是告诉饭菜已经准备好,看到这里在商议机密,待要缩头走开,韩谦也将她喊住:“庭儿,你夜里也随我们去山庄。”

    “这么晚,庭儿也去干什么?”赵庭儿张开嫣红檀唇,乌黑似点漆的美眸怔怔的盯着韩谦,心想少主这时候出城,定然是有要事,不知道要她也跟着过去做什么?

    “我传你那些学问,可不是要将你当成暖床丫鬟使唤的。”韩谦说道。

    听韩谦说话没有正经,赵庭儿小脸羞得通红,一双美眸待要瞪回去,却见家主及范锡程、赵阔都有些讶异的看过来,也知道太过唐突、放肆了,吐了吐香舌,低头站在那里不再吭声。

    “少主今年都十九了,老爷是不是该派老奴到王相家走一趟,早日将王相家孙小姐给少主迎娶回来——王相家孙小姐今年也满十六了吧?”范锡程哈哈一笑,问韩道勋道。

    赵庭儿是韩谦房里的奴婢,两人都正值年少芳华,即便发生些什么,在范锡程他们看来再正常不过;而倘若赵庭儿将来有生养,也将当然成为韩谦的妾室。

    不过,当世贫贱不通婚,这也不仅仅是观念上的问题,而朝廷律令明确规定的。韩谦倘若敢贱娶,让人告发上去,是要被剥夺官身的。

    范锡程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家主韩道勋出仕地方,是很快就会出结果的事情,打心底觉得老爷应该趁离开金陵之前,先将少主的婚事给确定下来。

    要不然的话,少爷在三皇子身边任,而老爷出仕地方,还不知道拖到驴年马月才能再回金陵主持这事。

    王积雄?

    听范锡程这么说,韩谦微微一怔,他跟前相王积雄孙女有婚约一事,可从来都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啊。

    韩道勋挥了挥手,让范锡程他们先退下去,跟韩谦说道:“三年前王师到广陵筹措粮草,说他次子膝前有个女儿聪颖过人,当时开玩笑说许给你为妻,锡程当时也在场。这事之后也没有再提起过。”

    虽然没有下六聘之礼,但王积雄这样的人物绝对不会拿后辈婚事当玩笑说。

    韩谦与王家孙小姐都没有谋过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念想跟失落,笑着问:“爹爹年前在朝会上驱饥民疏,惹恼王积雄,这桩婚事才无疾而终了?”

    “倒不是如此,”韩道勋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事他有些对不住韩谦,坦然相告道,“刚接你到金陵,王相倒是派家人过来,想要催促你们完婚,但为父见你不肖,怕误了人家,回绝了此事。之后,为父谏驱饥民,大概是真惹恼了王相,连只言片语都不见捎来。”

    “这么说来,这是爹爹你欠我一房媳妇啊。”韩谦开玩笑说道。

    “你这胡说八道的孽子,为父欠你什么欠?”韩道勋发现他不知不觉间,也没有办法在儿子面前板起长辈的严肃脸了。

    他现在对韩谦的学识、能力都再没有丝毫的质疑,就担心他心思阴柔,心志没有放在济世为民之上,而太过工于心计了,但现在也不是担忧这个的时候,挥手让他用餐,赶在夜深之前回山庄筹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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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