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爪牙
有三皇子杨元溥所赐的侍卫武官腰牌,品秩比照侍卫亲军营指挥,韩谦只要不走外戚徐氏及太子直领兵马所控制的城门,带着十数携刀随扈,夜间出入金陵城都不是什么问题。
十数骑簇拥着一辆马车,车辙辚辚的碾过石板路出了城,消失在夜色深处。
赶到桃坞集,韩谦顺路先去拜访沈漾。
韩谦赶到时,沈漾正拉张潜在公署的后衙弈棋。
张潜此前是桃坞集的里正,此时被沈漾荐为军府从事。
张家在金陵算是大户,张潜自幼也读诗书,也有从军的经历,之后归乡才任里正,官位低微,为人任事也小心谨慎,但见识却是不浅。
沈漾跟信昌侯府终归不是一路人,他愿意打理屯营军府的事务,一方面是天佑帝钦定他出任侯府长史、侍讲,职责所在,有些事情推脱不掉,此外更多的也是同情饥民的处境。
而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知诰等人,也怕沈漾的眼睛太毒,看出什么破绽来,也有意让他们的人与沈漾保持距离。
因此沈漾在屯营军府,除了张潜、郭亮等寥寥数人外,也实在没有其他能用、能亲近的人了。
“韩大人找沈大人有事相商,张某不在这里打扰了。”张潜见韩谦半夜跑过来找沈漾,却站在一旁不吭声,也知道自己应该回避。
“……”韩谦歉意的朝张潜拱拱手。
沈漾即便不赞同他们,也不会屑于向安宁宫通风报信,但他暂时还没有能在张潜身上看到这样的气度跟格局。
“你半夜撞上门来,有什么事情找我?”沈漾吩咐僮仆带上房门走出去。
“殿下欲使新建一部司曹,专事刺探之事,日后韩谦少不得要请沈师给行方便。”韩谦说道。
沈漾治屯营军府,主要是安置饥民,所筑屯寨,甚少考虑军事防御所用。
当然,龙雀军想在桃坞集建造二十五座堡垒,代价也相当大,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韩谦要将秋湖山别院当成秘曹左司在城外的核心基地,日后要防止他人渗透、窥探,那在进出山庄的溪谷、山口处,就要择地建造利于防守、隔绝内外的哨堡。
这事不仅要跟沈漾事先打招呼,少不得还要沈漾配合才能成事。
“唉!”沈漾长叹一声,他不愿看到嫡争有往血腥方向演变的趋势,但三皇子这边都要设立秘曹,专司其事,便知道有些事非他所能更变,说道,“殿下但凡有令,又合朝廷法度,我这边自然会给方便。韩大人可知此事?”
“家父知道此事,但殿下所令,韩谦不敢不遵。”韩谦含糊其辞的说道。
天佑帝尚在,雄武霸才,安宁宫徐后始终都还隐藏在天佑帝的阴影之下。
目前朝中诸多大臣,主要也是看到外戚徐后及太子一系势大,不愿得罪,却没有几人能真正认识到安宁宫隐藏在暗处还没有显露出来的血腥獠牙。
世妃及三皇子长期生活在安宁宫的阴影下,感受自然是最深刻的。
沈漾此前被天佑帝钦点为侯府侍讲,这么一个孤傲的人却消极怠工,除了不欲介入争嫡之事,韩谦认为他对安宁宫敛藏的血腥爪牙,应该是有所警觉的。
只可惜,沈漾跟他父亲是一类人,不顾安宁宫的猜忌站出来主持屯营军府,却也只是怜悯染疫饥民,至少目前并不会过深的卷入争嫡之事中来。
听韩谦这么说,沈漾点点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韩谦接下来除了筑堡、雇人之外,还与沈漾商议如何通过山庄与屯营军府的交易,作为筹办秘曹左司的经费,每年稳定输入四百万钱的盈利。
虽说这事已经得到三皇子杨元溥以及李知诰的许可,掌握事权的兵曹、工曹、仓曹等三司参军也都是信昌侯府派出的嫡系,但这些事不可能瞒过沈漾,甚至还需要沈漾帮忙掩饰,才不至于让郭荣、宋莘等人觉察到蛛丝马迹。
郭荣身为监军使,秋湖山别院想要直接改修成堡垒,他必然要追究下去。
而韩谦又绝没有借口在屯营军府的范围内为私人建造堡垒,沈漾这边更没有借口坐视不理。
目前沈漾借用张潜家宅院作为军府公署使用,韩谦的想法是屯营军府在这边直接修建一座堡垒,这样就能恰到好处的将进入秋湖山别院的主要道路扼守住。
之外,在山庄的后山及东西两侧的山嵴,还有三四个缺口,建筑小型的哨房,设置哨岗,就能防备外人潜入山庄以及小规模的兵马进攻。
韩谦将示意图简略的画给沈漾看。
沈漾抬头看了韩谦一眼,韩谦有一层意思没有说透,但他不是看不出来。
如此布置,除了要将秋湖山别院当成秘曹基地使用外,韩谦必然也有考虑到一旦争嫡形势恶劣,三皇子在城外需要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固落脚点聚拢兵马。
沈漾心里暗暗一叹:道勋你心存高远,无意卷入争嫡之事,但你有一个厉害的儿子啊。
“只要殿下有令,钱粮无碍,我这边会遵办的。”沈漾说道。
“那就托付沈师了。”韩谦站起来揖礼道,便告辞离开。
他这个计划,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只会觉得绝妙,怎么会反对?
再说了,屯营军府真要在出山庄的溪谷口修建城垒,秋湖山别院也完全位于这座城垒的监控之下,这也是韩谦向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讨个放心啊。
…………
…………
从沈漾住处离开,韩谦领着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以及赵庭儿等人回到山庄,也未歇口气,又将郭奴儿、林宗靖等几个在山庄里的家兵子弟领队,都喊到东院来,将筹办秘曹左司之事告诉他们:
“虽然秘曹左司筹成之后,殿下那边或许还会派人过来,但此时我只能依赖你们这些人办事。”
“庭儿也能替公子办事?”赵庭儿有些抑不住兴奋的问道。
“当然。”韩谦说道。
韩谦以前将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往侦察斥侯方向培养,主要是为自己日后能顺利脱身考虑,现在筹办秘曹,主要考虑渗透刺探等事,很多事情都需要调整。
晚红楼借助妓寨这个古老而每代必然兴盛的行业进行渗透,除了床笫之间能听到太多的秘闻外,这些年至少还培养了二十名红倌儿,以妾室的身份直接渗透到大楚高层人物的宅院之中。
右神武军副统军孔周养在外宅的春娘,看上去不是特别成功,但也钩住冯翊、孔熙荣两条鱼。
当然,晚红楼能做到这一步,背后不知道谋划了多久、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韩谦没有能力仿效这个。
拉拢冯翊新设货栈贩售生石灰等物资,能够从最底层撬开一个缺口,往朝中大臣家的宅院里进行渗透。
此外,韩谦还考虑到有一条线,能较快撬开新的缺口,那就是各府的女眷。
虽然当世男女之防不算十分的严厉,但要跟各府女眷保持频繁而深入的接触,还是要用妇人。
“庭儿一人,可办不了这些事啊?”赵庭儿听韩谦说她竟然有机会独挡一面,兴奋之余也担心将事情办砸了。
“怎么可能让你一人将所有事都办下来。”韩谦微微一笑,让赵庭儿到卧房床底,将一只木匣子拿过来。
韩谦从木匣子里拿出一份名单,交给林海峥他们,说道:“你们几人,明天就凭借这份名册,分头去找这些人,问他们愿不愿意为殿下办事——愿意就带到山庄来,不要大肆声张,兵曹以及沈大人那边,会配合你们行事。”
屯营军府最多时收编三万六千余饥民,龙雀军那边主要目的是要将这些饥民有效转化为兵户,他们是不会管这些饥民有什么异同,在李知诰等人眼里,青壮男丁要训练到能编入龙雀军作战,其家属最主要的责任就是屯田耕种,日后能供应龙雀军粮草。
而龙雀军目前基层武官,也都是从早年追随信昌侯府的老卒及家兵中选拔,饥民之中即便有武勇之辈,暂时还没有出头的机会。
虽说当世民众以务农为主,但遇战乱饥荒,逃难民众除了农户之外,商贩匠工乃至城镇市井之民,也都无法幸免,这也注定饥民的成分是极其复杂、无所不包的,甚至还不乏精擅武战的老兵。
天佑帝将淮南道、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等州完全纳入统治,还是这几年的时间,之前江淮之间势力错综复杂,有不少势力被天佑帝打败后,有一部残兵败将没有被捉住或杀掉,自然就逃归家乡定居。
天佑帝再残酷无情,也不可能将这些残兵败将都捉出来进行清算。
信昌侯府对屯营军府的控制极深,从屯营校尉、屯寨寨主以及小到屯长,几乎都是他们的人,这就保证了龙雀军将来会绝对受他们掌控。
哪怕韩谦、沈漾为屯营军府的筹立出了大力,涉及兵权之事,还是没有机会染指。
不过,从最初收编染疫饥民,韩谦就让山庄的家兵及子弟就深度参与救济以及后续屯营军府的建设。
而郭奴儿等家兵子弟,更是直接来自饥民,更容易与染疫饥民建立亲切跟紧密的联系。
这种联系,不足以直接让韩谦对龙雀军拥有多深的影响力,但在过去几个月里,他让郭奴儿他们做了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从收编入屯营军府的饥民中,将有一技之长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人都甄别出来,并登名造册。
韩谦最初只是从这份名册里,挑选一些匠工为山庄所用,但这时候总算是能发挥真正的作用了。
第六十四章 胭脂
“才三天时间,你就拿出二百人名单,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李冲瞥了一眼李知诰正细看的名录,忍不住质疑的问韩谦。
秘曹左司对诸家宅院进行渗透,一是借助货栈,这事要与冯翊合作,二是借助胭脂铺子接触诸家宅院里的女眷,这无疑也是极佳的计策,但韩谦却不介意他们这边派人控制最关键的节点,李冲禁不住怀疑韩谦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将秘曹左司放在心里,或许随便唬弄一下,就想应付了事。
要不然的话,要甄选出二百名合用的探子,哪里是三天时间内完成的事情?
“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后得——年后,我与我父亲合编《用间篇注疏》,李兄真以为我父子俩这段日子就憋在家里闭门造车,对饥民中哪些适合来充当探子的兵户,就没有考量吗?”韩谦反问道。
李冲语塞,无言以对。
李冲对韩谦的感情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不断被韩谦羞辱、打压,他再好的脾气,也想着将眼前这狗杂碎的骨头给拆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韩谦这狗杂碎这段时间是发挥出那么一丁点的作用,他心里清楚他们这边的形势远谈不上乐观,又指望着韩谦还能继续发挥更大的作用。
韩谦给李知诰的名册,自然是简略版,有姓名、户籍、年龄,拿这名册到屯营军府,也跟能兵曹的名册对应得上,但没有再多的信息,李知诰、李冲他们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李知诰却要比李冲大度,也听得出韩谦说“谋定而后动”这五字是反驳李冲的,而“知止而后得”这五字是说给他们听的,以示他是知道分寸的,这边对他不逼迫太紧、给以相应的好处,他也不会得寸进尺。
请春娘过去主持胭脂铺子,参与到秘曹左司关键环节的筹建中去,就是韩谦表示对这边的诚意。
李知诰慎重的将名册收入怀中,对韩谦说道:“你那边行事之快,我确实是相当意外啊,但心想也唯有此,才能成事,”又与姚惜水说道,“你派人去通知十三娘过来,韩谦那边缺少人手,你这边也不应吝啬。”
“十三娘就在附近里,我去请她过来。”姚惜水看韩谦的眼神还是将信将疑,最终还是亲自起身,到隔壁院子去将春娘喊过来。
范大黑、林海峥他们才知道名震金陵的晚红楼里原来藏着这么多的秘密,这段日子是被韩谦调教得很多,但多少还有些局促不安。
赵庭儿坐在韩谦身侧,则好奇的打量对面的苏红玉。
苏红玉既有艳色,又擅琴画。
赵庭儿单论五官眉眼,不比苏红玉稍差,甚至还要更标致一些,但苏红玉那久历风尘所养出来看似舒懒就予人有温婉入心之感的气质以及顾盼间眉目流转的风情,却是赵庭儿此时所欠缺且羡慕的。
赵无忌却是入定老僧般似的,站在韩谦身后,表现出一种可怕的少年老成。
片晌后,姚惜水领着一名美艳绝伦的妩媚女郎走进来,穿着一袭齐胸襦裙,露出雪也似的胸脯子肉,鼓囊囊的要撑|涨出来。
听到范大黑这没出息的家伙在他身后直咽唾沫,韩谦倒是明白孔周这么一个鼎鼎有名的畏妻悍将,为什么还要尝试着将春娘娶回宅子里当妾了。
可惜这么一个人物都没有发挥在晚红楼培养出来的所长,就直接被阻挡在孔家大宅门外了。
“十三娘见过韩大人,”该说的姚惜水应该都已经交待过来,春娘走进来,就直接盈盈拜倒在韩谦跟前,“十三娘以后便听韩大人教诲了。”
“凤翔大街有一家叫凝香楼的胭脂铺子,你去盘下来,之后我这边再将人手给你派过去。”韩谦双手撑在膝盖上,见春娘俯身而拜时,一双妙不可言的眸子还望过来,真是一个懂得勾人的美艳女子,但既然李知诰将春娘调给他所用,他就无需客气,便当李知诰、姚惜水等人在场,直接分派事情给春娘。
姚惜水与苏红玉对望一眼,韩谦既然将地点也都选定了,应该确实是谋定而动了,这事倒是叫人既喜也忧。
韩谦不管姚惜水、苏红玉心里在想什么,继续对春娘评头论足:“我派给你的这些人手,你要尽心教导,我不便出入凝香楼,但凡有什么事情,你皆要说给赵庭儿知晓。倘若有什么隐瞒,延误了事情,我照左司之法处置你,到时虞侯这边也不能怪我铁面无情!”
倘若是听韩谦的直接指挥,春娘却是愿意,她心里也想替晚红楼盯住韩谦,未曾想韩谦竟然要她跟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汇报,她的脸就有些挂不住。
韩谦对春娘的不满视若不见,跟姚惜水、苏红玉说道:“我原以为晚红楼的姑娘所用口脂,应该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才能叫客人络绎不绝,但我几次看你们脸上所抹脂色杂散无华,便想凝香楼盘下来容易,但没有真正一等一的胭脂水粉拿出来,不能将满城贵眷吸引上门,后续的事情也做不成。”
“呦,听说韩大人是一等一的烧石匠,难不成这女子妆容用物,也能造得?”苏红玉也是顶好的脾气,但晚红楼所用的胭脂水粉,说起来还是溧阳侯杨恩前年到晚红楼听她弹琴,却忘带分文,最后留下一张方子以抵琴资。
苏红玉照杨思所给方子制胭脂,在金陵城不属第一也得属第二,没想到韩谦在这事上还指手划脚起来,她再好的脾气,也是要反讽两句的。
苏红玉就不信韩谦读几本古书,从古书里抄得几张古法方子,真能比右校署材官杨恩的方子更妙。
韩谦瞥了苏红玉一眼,他有揣测过苏红玉、姚惜水等人在晚红楼的分工,此时见一贯慵懒而坐的苏红玉竟然插过话来讥笑,心知晚红楼诸多姑娘所用的胭脂或许是她所造,才这么大反应。
这时候又想到去年八月姚惜水混入酒中、骗入他喝下去的幻毒散,是不是苏红玉所制?
“庭儿,你所制的胭脂,拿出来给几位姐姐开开眼。”韩谦跟赵庭儿说道。
见韩谦做好准备来砸场子的,李知诰微微一笑,捋起袖子看韩谦身边的婢女,能拿出什么出色的胭脂,能将红玉她们给镇住。
姚惜水妙目横扫过来,心想这厮刚才还说身边的丫鬟不知胭脂水粉,才请春娘出来主持胭脂铺子,没想这会儿竟然能面不改色的改口,倒不知道他脸皮是拿什么做的。
赵庭儿有些兴奋,又有些胆怯,从怀里取出一枚锦帕包裹住的小铜盒,待到站起来给苏红玉递过去,见韩谦正襟危坐,便将胭脂盒递到韩谦身前案上,跟案前的春娘说道:“你帮我递给二位姐姐瞅瞅。”
春娘见赵庭儿这小蹄子竟然真就使唤她起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拿起颇为粗陋的铜胭脂盒,就直接打开来:“姐姐倒也想看看庭儿姑娘多妙的造法,能砸苏大家的场子。”
春娘是晚红楼的人,韩谦是要容她放肆一些,双手撑在膝盖上看她打开胭脂盒。
姚惜水与韩谦同龄,未满二十,不需要妆容,便玉色天成。
苏红玉自不用说,听说金陵城一等一的胭脂便是她亲手所造;而春娘年近三十,深畏年华老去,对妆容都极用心思,也自然能辨得了好差,韩谦要用她主持胭脂铺子,当真可以说是人尽其用。
“……”春娘拿细棉团从盒里搽下一点胭脂往手里抹开,沉默半天才问道,“这胭脂每月能造多少盒来?”
“顶好的东西不能多造,每月出三五盒、七八盒足矣,这才能叫满城的贵眷惦念时时派人过来张望;次一等的货色,由晚红楼这边供应便可。”韩谦大言不惭的说道。
苏红玉已经远远看到春娘手心抹开的胭脂油色均匀之外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玉色,绝对是极品货色,她亲手调制,一年都要能撞出一两盒来,也纯粹靠运气。
“怎么可能?”苏红玉忍不住起来走到春娘身边,将胭脂盒接过来,先凑到鼻端先嗅,疑惑的问道,“是同样用红兰花所制,为何色泽如此均匀透亮,也没有半点杂浆?”
韩谦只是一笑,才不会将他与赵庭儿花两三个月时间改良后的胭脂制法说给她们听呢,说道:“苏大家知道合用便好……”
第六十五章 物性
韩谦数次改良石灰窑,之后又招募不少工匠,照着前朝周赟所著《考工记注疏》里记载的一些办法,尝试着为家兵子弟铸造一些特殊的装备;赵庭儿作为一个女孩子,不方便整日凑到一群大老爷们光膀子的匠坊去,闲余之时也琢磨着照古法造些玩艺打发时间。
赵庭儿自己选择,第一个想到的自然造一些女孩子所能用的玩艺,学金银匠造簪钗等物,也学着照古法制胭脂水粉。
手工打造簪钗等物以及针绣等事,主要还是要靠日积月累的手艺,韩谦也帮不了赵庭儿,但照古法制胭脂,在韩谦眼里,可以尝试着去提高的办法就太多了。
北魏《齐民要术》就记载了制胭脂的办法,需要先烧藜蒿等草,取灰加水,取上层清汤备用,然后摘红兰花,用石碓捣成汁,淋草灰清汤,再用布袋绞之……
《齐民要术》所载之法繁杂得很,是先人尝试了不知道多少种办法之后总结出来的,但问题在于前人的总结、尝试,都停留在表面,并没有真正深入到物性根本上去。
韩谦是不知道胭脂制法,但看赵庭儿照着古法制过一遍,便知道要害在哪里。
看古法说要去黄汁、留红液,说白了制胭脂的红兰花里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而他伸手醮了一点用草木灰淋取的清汤液,有些涩苦,便知道这其实是用碱性液体,对红黄色素进行淬取分离。
识透物性,揣摩出其中的原理之后,用最原始的手段也能将酸碱度调整到最为合适的程度,再以上等的棉料纸加以过滤,以此一步步去尝试着改良胭脂制法,比当世胭脂匠人不知物性根本而只是瞎子过河般的摸索,实在不知道要强出多少。
这是整整超越几个时代的思维跟学识,在韩谦的指点下,加上赵庭儿聪颖好学,心思又细腻,两三个月就专注在这事上,所造的胭脂,又怎么可能是苏红玉她们再聪颖过人所能及的?
“韩大人身边倒真可称得上是藏龙卧虎啊!”苏红玉、春娘被赵庭儿所制的胭脂镇住,当下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甚至有些羡慕的打量着赵庭儿、赵无忌姐弟俩。
“哈哈,”韩谦哈哈一笑,看向春娘,说道,“只要春十三娘向赵庭儿汇报事情,不觉得心里委屈就行——另外,这盒胭脂便留在你那里,你拿小盒分出三四十份,在城里挑三四十贵眷,以凝香楼的名义当成样品送过去试用,尽可能快的跟城中贵眷建立起接触……”
韩谦相信以晚红楼的手腕,要盘下凝香楼胭脂铺子,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也不关心春娘如何去做。
他听李知诰他们以十三娘相称春娘,韩谦猜测这极可能跟春娘在晚红楼这一辈弟子里的排名有关,便换了一个称谓,以“春十三娘”相唤,看她脸上也没有异色,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春十三娘没察觉到称谓的变化,只在意韩谦还在强调她以后要跟赵庭儿这黄毛丫头汇报,只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移步坐到韩谦侧下方,以示她之后就是秘曹左司的部属。
春十三娘的胸脯子肉太波涛汹涌了,虽然三十岁的她深畏年华老去,但不可否认她此时正是芳华吐蕊的最好年纪,肤白肉嫩,眉眼也是极媚,身为男子都不禁会多看两眼。
韩谦也不例外,心里想自己为挽回多年的荒废时光,禁欲差不多有七八个月了,而春十三娘的样子,令他下意识想到在他十二岁时就教导他迈出人生关键一步的荆娘来。
也同样是一身美|肉,叫他神魂颠倒,入髓的滋味此时也无法忘却,但也恰是这个女人,差点将他彻底的毁掉。
即便是将恶奴牛二蛋射杀,但想起这事,韩谦犹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恶气,往春娘襦裙上方的白肉|沟壑瞥了一眼,便正襟危坐,跟李知诰、柴建、苏红玉、姚惜水他们谈其他事情。
韩谦不经意的一瞥,春十三娘心里却十分得意,她知道十九二十岁的男人**有多强烈,也知道十九二十岁的男人最喜欢什么样的身子,再看赵庭儿比她要单薄得多的身子,心里就不再那么委屈,心里一笑,光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还不足以叫男人神魂颠倒,她今天没有得到的,终究有一天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去。
韩谦却不知道春十三娘坐到他下首,心里有这么多的心思在转,他还在想凝香楼胭脂铺的事情定下来,不用赵庭儿亲自去坐镇,那赵庭儿就还能帮他做更多的事情。
赵庭儿聪颖好学、心思细腻是一方面,更难得的是韩谦遇到她时,她身上的天真野性未除,有着当世其他少女身上所没有的野心、大胆、好奇跟狡黠。
韩谦教她学文识字之时,就直接将当世的经义典藏统统都抛弃掉,而是专门将他称为杂学的梦境世界基础知识教导给她。
赵庭儿也学得比任何人都快。
韩谦身边没有人手可用,也尝试将杂学等教导给婢女晴云,但晴云受传统影响太深,一方面觉得身为婢女就应该安分守己,一方面又视韩谦所教杂学为旁门左道、歪理邪说,听韩老山的老妻韩周氏数落过几次,就越发懈怠,甚至还在背后嚼赵庭儿的舌根,疏远赵庭儿。
这也是韩谦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就想着这次父亲出仕地方,让晴云与韩老山夫妇一起跟随过去,然后这次招募的二十多名妇人,也不会都安排到凝香楼胭脂铺,应该从中挑选几人出来留在后宅,听赵庭儿教导、任用。
“我这两天不在城里,冯翊、孔熙荣他们两人呢,你们可曾见到?”韩谦问李知诰、李冲。
货栈之事,要委托给冯翊牵头去做,但韩谦三天前跟冯翊说定一些细节,但这三天他都在秋湖山别院,也没有见冯翊过去找他。
“你到前面的院子里挨个去找,或能见到他们两人。”姚惜水撇撇嘴,不掩嫌弃的说道。
尼玛的,韩谦他一再催促货栈的事情要紧着办,没想到冯翊这孙子今天还拉着孔熙荣躲在晚红楼哪个娘们暖香如玉的怀里花天酒地,也难怪姚惜水一脸的嫌弃。
不过,这才是真正的冯翊、孔熙荣;当初不就是看中他们这样的性格,安宁宫那边才会动手脚,将他们安排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吗?
韩谦侧过头跟范大黑吩咐了一声,让他找赵老倌带着人手以及匠工,直接到靠山巷临石塘河的那两栋院子里,将货栈先改建起来,再在院子与石塘河之间扒开一道口子,建上货码头上。
目前指望冯翊这孙子能有多勤勉,不现实,韩谦只能他这边辛苦一些,先将事件都给办的,再让冯翊这孙子过来占现成的便宜。
“殿下那边,需不需要我们去帮忙,是不是内侍省会宗正府、礼部,将事情都给干了?”韩谦问李知诰、李冲。
临江侯杨元溥没有封王,但身为皇子,大婚礼数也是比照太子杨元渥、信王杨元演当年,从赐婚、下聘等事始,就极其繁冗隆重,但好在这事都是内侍省牵头,侯府这边也是郭荣、宋莘配合。
连李知诰、李冲两个大舅子都有闲情逸致到晚红楼来喝茶,那就跟韩谦他们这些佐吏更没有什么关系了,但也得客气的问一声。
大婚礼数相当繁琐,这也牵制住郭荣、宋莘他们的精力,令他们注意不到桃坞集那边的变化。
“倒没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忙碌,等会儿拉上冯翊、孔熙荣,一起到我家宅子里吃酒便是。”李知诰说道。
明日就是大婚,今日主要的工作就是将信昌侯府的嫁女奁具送到临江侯府摆放起来;此外就是侯府司记宋莘今日也已经带着数名女侍到信昌侯府,先伺候到准侯夫人李瑶的身边,省得明天大礼之日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
今日信昌侯府会准备几席小规模的私宴,宴请亲朋好友以示庆祝。
一切准备妥当后,明天将是内侍省监率属官二十人、护军四十人到信昌侯府迎亲,将信昌侯女迎接回去行大礼,绝大多数人到时候只负责再到临江侯府饮宴就是——之后三皇子携新妇入宫朝拜、进太庙祭祖等等事,都是高层次的活动,也跟韩谦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留给殿下的时间太少,诸事皆需要分秒必争,特别是此时殿下大婚,各方的视野都被吸引过去,恰是秘曹左司将探子暗布下去的良机,”韩谦此时却没有闲工夫饮酒为乐,朝李知诰抱歉的说道,“待大功告成之日,虞侯请我多喝几杯酒。”
“好!他日大功告成,再与你痛饮几场!”韩谦只用三天时间就将诸房名册拿出来,也计划以胭脂铺子、货栈两条线进行渗透,行事之高效,李知诰也是大吃一惊。
侯府嫁女,他与李冲以及柴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韩谦能谋善断,还有日理万机的勤勉,他怎么强拉他过去喝酒?
临行时,韩谦想问他父亲出仕叙州之事进行得如何了,但心想叙州刺史之职想要确认下来,过程颇为繁杂,他不断追问,倒显得他过于急切了,与李知诰、柴建等人拱拱手,便带着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赵庭儿先离开晚红楼……
第六十六章 问询
秘曹左司要正式支撑起来,韩谦身边也只有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赵庭儿等人能用,他们从晚红楼出来,韩谦就直接先分派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三人出城去。
兵房编入八十五人,除了家兵、家兵子弟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外,其他也都是从饥民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卒,但也要林海峥尽心训教、不能有一丝的懈怠,才能让这八十五名悍卒尽快融合为一体,为韩谦所掌握。
而韩谦让赵无忌跟林海峥共同执掌兵房,主要还是想着从八十五人里训练出十几二十名真正的精锐,以后接受赵元忌的统领,能隐藏到暗处承担潜伏刺杀、独立刺探情报等复杂而危险的任务。
这些人未来才是秘曹左司所掌握的真正的精英探子。
石塘河货栈也要以最快的速度筹办起来,近四十名初级探子也要第一时间分散到城中大街小巷,这些事则要范大黑也跟着连夜出城去,立刻准备起来。
最后,韩谦与赵庭儿共乘一匹马,回到兰亭巷的宅子里。
看到老管事韩老山站在宅门外,正驱赶两名衣裳褴褛的乞丐,韩谦跳下马来,一边抱赵庭儿下马,一边跟韩老山说道:“你去拿两套干净的衣衫,再请他们吃顿饱的,只要将这两人身上的衣裳给我换过来。”
韩老山不明所以,还以为躲到角落里的两名乞丐有什么问题,探头过去张望了片刻,也没有看出这两名畏畏缩缩渴望得到赏食的乞丐身上有什么破绽。
“我要他们身上的衣裳有用。”韩谦催促道,便与赵庭儿先进宅子。
韩道勋这时候已经从宏文馆回来,恰好饭菜刚准备好,韩谦坐过去陪父亲一起饮酒,说了这三天在山庄筹办秘曹左司的情况。
片刻后,韩老山将两套散发出来馊臭味的破烂衣裳拿过来,韩道勋蹙着眉头问:“这拿进来做什么?”
“孩儿我自有大用处,”韩谦笑道,将赵庭儿喊过来,吩咐道,“这两套衣裳,你拿过去用石灰粉、硫磺粉杀灭虫虱,千方不要浆洗干净。”
听韩谦这么一说,韩道勋便知道他要做什么,问道:“你也要亲自上街察探这大大小小的动静?”
这次所招募的都是新手,而且还都是外乡人,对金陵城的市井里巷都不熟悉,第一批就要安排三四十人潜伏到大街小巷之中,真要做什么事情,不为军巡铺以及其他几派势力暗布在城中的眼线、探子觉察出来,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然而又没有时间给韩谦对这些人进行集中培训,更没有时间一步步的去布局。
韩谦所设想的做法,就是将这些人都先安排到大街小巷中去,暂时先什么都不做,主要就是适应市井里巷、融入市井里巷之中。
而要加快这个过程,他也要以一个别人所觉察不到的身份,潜伏到大街小巷中去,暗中观察这些探子的潜伏情况,尽可以找到他们的破绽,快速的进行校正。
更重要的一点,纸上得来终觉浅,秘曹左司的情报刺探最终要怎样才能有效运作起来,韩谦坐在官署或宅子里运筹帷幄,显然是不可能将所有细节都考虑透彻的。
这两套乞丐裳,是韩谦为他自己准备的。
韩谦吩咐赵庭儿赶紧将这两套衣裳拿去杀灭虫虱,等会儿他便换上出去尝试一番新的角色扮演。
“老爷的名字已经进了吏部上疏的奏折,少主应该留在宅子里好好庆祝一番才是,怎么又要出去?”范锡程走进来说道。
“哦,是吗?”韩谦没想到信昌侯李普那边的动作倒不比他稍慢,才三天工夫都已经将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
“还有最后一道卡没过呢,庆贺还早。”韩道勋笑着说道。
韩谦也知道事情办到这一步,奏折送到天佑帝案前等朱批,父亲的名单还是有可能被划下来,毕竟他父亲去年大闹朝会之事,影响太“恶劣”了。
哪怕叙州只是僻远蛮瘴小州,但天佑帝会不会放他父亲过去,现在还是难说。
…………
…………
入夜起了一阵大风,鬼哭神嚎一般,将文英殿顶十数瓦片吹落下来,砸了一个粉碎。沈鹤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受到惊扰,将管事奴婢拉出去杖打了一顿,再将殿前的残瓦断砖清理掉,找人扶梯子爬上殿顶,看到殿顶年久失修,瓦片松脱得厉害。
三皇子明日大婚,陛下、皇后以及世妃后天要在文英殿接受三皇子及新妇的朝拜,目前也只能粗略的将殿顶整理一遍,要找左校署的匠工过来修缮,也要等到这些事忙完之后。
沈鹤想想不放心,找来两名奴婢时刻盯住殿檐,防备可能还有什么瓦片滑落下来砸伤了人。忙碌过这些事情,他才走进殿中,看到陛下坐在案前批阅奏疏,神色凝重,似乎丝毫未受他们一阵手忙脚乱所惊扰。
“元溥那边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杨密放下朱批御笔,问沈鹤。
“事无粗细,都准备妥当,老奴担心出岔子,午后又找郭荣核了一遍。”沈鹤说道。
“对了,吏部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杨密又问道。
听陛下没头没脑的突然问这一句,沈鹤心里一惊,不知道吏部哪里出了岔子,引起陛下的注意。沈鹤平时就不会随意说话,以免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哪派势力,这时候都不清楚怎么回事,自然更不会乱说,只是微微侧着身子说道:
“这段时间,老奴就听到部院都在为三殿下的大婚议论,吏部那边有什么动静,老奴却没有觉察。”
“高承源有没有过来?”杨密又问道。
“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刚才风吹落瓦片,老奴手忙脚乱的收拾,都忘了过来禀告。”沈鹤说道。
高承源原本是文英殿的侍卫武官,年前“行刺事件”发生后,被陛下指派到临江侯府协助陈德加强临江侯府的护卫,但沈鹤心里也清楚陛下这是要一些人不要太轻举妄动了。
三天前,三皇子上书推荐高承源接替柴建,到龙雀军担任都虞侯。
原本六品以上、三品以下的武官任命及调整,理应是龙雀军那边报备到枢密院,经枢密院提议上疏,再由陛下这边朱批;当然,三皇子直接上书荐人也无不可,但陛下这边也应指派枢密院审官司进行勘验。
不过,陛下并没有将三皇子的奏折发到枢密院审官司勘验,而是直接朱批准奏,在沈鹤看来,除了高承源是陛下身边的人,深得陛下信任外,还有一层用意,大概是陛下并不喜欢枢密院那边过多干涉龙雀军的将吏任命。
当然,也没有谁将龙雀军当一回事,大楚国乃陛下一手创建,偶尔任性一下,谁又能说他?
陛下特地吩咐高承源赴任后回宫来一趟,高承源今天黄昏时就过来了,沈鹤当时忙着与郭荣商议明日三皇子大婚的事情,让其他人过来通禀,也不知道陛下当时在忙什么事,竟然过后将这事给忘了。
这时候见陛下突然想到高承源来,沈鹤心里疑惑,难不成吏部有什么事情,跟三皇子,跟龙雀军有关?
沈鹤赶紧遣人将在外面侯着快有两个时辰的高承源召唤进来。
高承源原本是孤儿,还是在杨密任淮南节度使时,因为作战勇猛被选为牙兵,近年来一直都是宿卫文英殿的侍卫武官,才三十岁刚出头,迎娶的妻室也是小户人家,跟朝中诸多派系都没有什么牵涉,在“行刺事件”发生后,才会被派出临江侯府。
“赐座,”杨密高坐龙椅之上,示意沈鹤给高承源赐座说话,“你这两天有去龙雀军赴任?”
高承源最初内心是极其抵触到龙雀军任职的。
身为中低级武职,是没有派系选择资格的,但谁都知道龙雀军的军将兵户皆是染疫饥民,即便不被传染疫病,手下勉强凑出三五百病卒,这个都虞侯也没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留在三皇子身边伺候。
不过,三皇子令他到龙雀军任职,陛下这边也毫不犹豫的朱批御准,高承源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昨日起早就随李知诰、柴建、郭亮他们出城,进入屯营军府与沈漾、张潜等人会合,检点兵马,算是正式赴任。
高承源原以为屯营军府聚集三四万坐以待毙的染疫饥民,清晨辞家时,妻子还抱住他哭了一气,他还特地准备了一栋宅子独居,以免将疫病传染给妻儿,待进入桃坞集,他才发现龙雀军的屯营军府跟所有人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沈漾主持龙雀军的屯营军府,已经完全控制住疫病?”杨密也是神色一震,饶有兴致的往前倾着身子,让高承源说得更细致一些。
“是不是完全控制住,承源不敢说,昨日在屯营一天,也有不少人面黄肌瘦,症状颇为严重,但大多数人田间劳作以及操练都没有问题,而且看他们神色坦然,似乎也不觉得水蛊疫如洪水猛兽,”高承源如实呈禀道,“此时龙雀军正常编训者差不多有七千多人,承源麾下编有三营,有八成兵额,兵卒尚能算得上健壮,询问兵卒,皆说沈大人有治疫之法,心里也极感激圣上、三殿下的恩德……”
接下来,高承源又将从兵卒那里打听过来的一些事,主要是沈漾主持屯营军府之初就严厉采取的控疫措施,说给天佑帝知道。
沈鹤听了震惊不已,听高承源这么说,岂不是说信昌侯李普年前上书以三皇子的名义收编染疫饥民,就已经盘算好这一切?
三皇子这么轻易而举,在京畿之地就直接掌握一支七八千人的兵马,安宁宫那边知道了,岂非要急得直跳脚?
过了片晌,杨密让沈鹤拿出一些赏赐,便让高承源出宫去。
为高承源带来的信息,沈鹤也是久久不能平息,看到陛下坐在御案前拿起之前搁置下来的一封奏疏正凝眉细思什么。
沈鹤讨好的凑过去说道:“陛下当初指定沈漾为三皇子师,沈漾还百般不愿,但看到三皇子年少却风华难掩,到底还是尽力替三皇子办事的。”
沈鹤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应该是沈漾替三皇子谋划。
杨密抬头看了大殿外的夜色一眼,落笔在案前那封奏疏上签下一个“准”字,便归入一堆案牍之中,让沈鹤帮他整理。
这是一封吏部提议、大臣枢密会议讨论后新一批朝野官员任命的奏折,沈鹤赫然看到秘书少监韩道勋的名字也在其中。
第六十七章 宫禁
沈鹤记性再差,也不会将“韩道勋”这个名字忘掉了,毕竟这些年很少有人能在朝会这样的场合,叫陛下大发雷霆。
吏部这次上疏新一批朝野官员任命的奏折里,有韩道勋的名字,还是要将此时担任秘书少监的韩道勋外放出任叙州刺史?
秘书少监与叙州刺史的品秩都是从四品下。
秘书少监虽然清闲,但身居金陵,清贵优渥不说,近水楼台好得月,要是什么时候有显贵的职缺空出来,总是在朝的京官,更有机会得到提拔。
叙州刺吏虽为刺史,但叙州那鸟不拉屎的蛮瘴地方,民情险恶、穷山恶水,实在不能算是多好的差遣。
换作他时,沈鹤或许会认为是谏驱饥民、被逐出朝会一事发生后,韩道勋应该认识到自己在朝中再没有得到提拔的可能,这才费劲请托外放州县。
不过,陛下刚才问他吏部动静,又突然想到高承源,将高承源喊过来询问收编染疫饥民的龙雀军屯营军府现状,特别是他们现在都确认收编饥民这件事,打开始就是三皇子那边有意而为之,沈鹤再蠢,也知道陛下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三皇子那边谋划此事,是从韩道勋大闹朝会谏驱饥民就开始的?
沈鹤这时候才真正震惊起来,越想越觉得整件事里很有嚼头,而且据他的消息,安宁宫那边是真真切切的一点觉察都没有!
真是妙啊,沈鹤心想要不是陛下将高承源召过来问及龙雀军屯营军府的状况,他也压根不会将前后这么多事都串起来。
三皇子身边有高人啊!
韩道勋也是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人!
只是韩道勋什么时候投到三皇子那边的?
三皇子去年才出宫就府,之前除了信昌侯李普等时常被陛下召入宫禁的勋臣外,绝少有机会跟朝臣接触,更何况韩道勋去年之前就一直在外埠任职。
韩道勋的儿子?
沈鹤想起三皇子身边四名陪读之一,其中一人就是韩道勋的儿子。
沈鹤心想他要是没有记错,这四名陪读之一,有三个是安宁宫选出来送到三皇子身边,听说都不务正业、风闻很差,安宁宫那么安排,一方面是晓得韩道勋乃是王积雄推荐入朝的官员,一方面大概也是希望这三个不学无术的公子爷,能将三皇子往吃喝玩乐邪路上引吧?
韩道勋是通过其子,投附三皇子的,又或者说,三皇子那边是通过其子拉拢到韩道勋的?
真要是如此,安宁宫那边真可以说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只是龙雀军得势,韩道勋真要出了大力,三皇子那边正缺人之际,不应该将他留在京城出谋划策,怎么还要让他外放到鸟不拉屎的叙州任职?
是安宁宫那边也已经察觉到龙雀军的现状了?
不,安宁宫要是意识到这一切,那也会将韩道勋留在金陵,日后找机会对付他,而不会让他有机会到叙州去。
叙州再差,也是大楚五十一州之一,韩道勋去到叙州,手里或多或少都能抓住一些军政实权。
沈鹤在陛下跟前绝少说干涉朝政的话,这时候心里除了震惊,还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困惑,忍不住问道:“这个韩道勋有心替三殿下谋划、办事,陛下怎么同意他外放叙州,不让他继续在三殿下身边任事?”
杨密抬头看了沈鹤一眼,轻描淡写的说道:“韩道勋为成其事,不惜名节,也是阴柔之辈,外放多历练几年,磨磨性子,未尝不是坏事。”
沈鹤听天佑帝说得在理,将陛下批复过的奏折整了一只锦匣之中,想着等明天再搬去门下省缴覆。
陛下批复过的帝旨,门下省有批驳之权,理论上等门下省缴覆过,吏部上疏的这道朝野官员任命奏折才算是正式生效。
不过,这道批驳程序,纯粹是仿照前朝旧制所设,门下省左右两名侍中,哪一个不是老奸巨猾,谁没事想着要跟陛下的意志过不去?
见陛下打起哈欠,沈鹤先伺侯陛下入睡,才起身到偏殿歇脚。这时候几道宫门都落了锁,十几个在文英殿当值的内侍、侍卫都在躲这里偷懒,看到沈鹤,都站起来“沈大人、沈大人”的唤着套近乎。
“一群王八羔子,尽知道躲这里来偷懒。”
沈鹤笑骂了一句,便到里厢房靠着软榻子斜躺下养神,眼睛微眯之时,陡然想到一事,韩道勋外放叙州之事,断不可能是安宁宫那边打击报复,而倘若这也是三皇子那边的精心安排,岂不是说叙州是龙雀军之后,三皇子那边下的第二步棋?
想到这里,沈鹤陡然坐起来,怔怔想了片晌,走到那些个内侍、侍卫偷懒的房间,和衣坐下来跟大家扯了一会儿天,又似无意的问道:“你们有谁听到吏部这两天发生什么新奇事,陛下刚才都问我来着了?”
“沈大人您老都不知道,我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吏部发生让大人您感兴趣的新奇事呢?”有人就疑惑的问。
沈鹤心里一笑,心想他这么明显的暗示,要是安宁宫安排在陛下身边打听消息的人都听不出来,安宁宫日后也不能怪他在这么重要的消息上没有通一下气了。
当然,要是有人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跑去安宁宫传递风声,安宁宫也必然要先从吏部那边查起,到时候能顺藤摸瓜察觉到桃坞集的异常,察觉到韩道勋外放叙州的异常,陛下也不会想到是他通风报信。
做人真难啊!
沈鹤心里感慨了一声,又回到里厢屋和衣躺下来。
宫门已然落锁,没有特殊情况谁都不得擅开,不管有没有人听出沈鹤的弦外之音,都得等到天明重新打开宫门才能有所行动。
一夜静寂而过,一缕晨曦抹淡夜色,远处隐约传来数声鸡鸣,在晨鼓声中,文英殿当值的内侍将宫门打开,让净扫庭院的内侍、宫女陆续走进来,人进进出出,也没有人注意到一道青色衣影悄无声息的走出文英殿的宫门,闪入通往安宁宫的夹道之中。
“朱圭,这一大早你不留在文英殿当值,急冲冲的要跑到哪里去啊?”
青衣内侍朱圭转回头来,却见是内寺伯张平从后面厉声质问着追过来。
陛下与皇后感情再笃,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文英殿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传到安宁宫去的,朱圭可不敢说是去安宁宫通风报信,苦笑道:“张大人,刚才有一阵感到身子不适,卑职想着回监栏院歇一会儿。”
“胡扯,我看你明明是偷奸耍滑,想着偷懒!”张平严厉的盯住朱圭,质问道,“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随我去见沈大人。”
张平也不让朱圭有机会挣脱,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就往文英殿那边拖,要去找少监大人沈鹤。
内寺伯在宫里虽然仅是正七品下的小吏,但专司纠察宫中不法,按说朱圭回监栏院偷一回懒,自有管事太监训戒,但内寺伯张平揪住不放,也没有人能说他不是。
张平魁梧有力,又有内寺伯纠察不法之威,自然不是位居宫禁最底层的青衣小侍朱圭所能对抗的,挣扎不脱就被张平揪回到文英殿。
沈鹤拂晓时最为乏困,听到外面有喧哗声才陡然惊醒过来,睁眼看窗外天色朦朦,慌乱的从锦榻爬下来,慌然往外走去,也不知道外面的这些小狗崽大清早的在吵嚷什么,难道就不知道陛下现在很难入睡,要是在睡梦中被惊醒,今天一整天都不要指望有什么好脾气?
沈鹤走到偏厅里就见内寺伯张平揪住一个青衣内侍不放,黑着脸沉声问道:“张平,这大清早了,你在发什么疯,你不怕惊醒陛下,将你们两个狗奴才都杖杀了?”
“朱圭偷奸耍滑,当值却欲跑回监栏院偷闲,我倒将他揪来交给沈大人处置。”张平心平气和的说道。
听内寺伯张平这么说,沈鹤气得额头青筋都要暴跳起来,心想这屁大的事情,张平遇到管事令丞时说一声就是了,犯不得在文英殿吵吵嚷嚷,还揪到他跟前来处置?
沈鹤正要喝令张平将人放开,但瞅见张平揪住青衣内侍朱圭脖子的手腕青筋暴露,恨不得将朱圭的脖子掐断掉,心里一惊,莫非这个不入流的青衣小侍朱圭是安宁宫的眼线,清晨要赶去安宁宫通风报信,被内寺伯张平逮住了?
昨夜也在文英殿当值的内寺伯张平,实际上是世妃及三皇子那边的人,而且也早就知道吏部的奏疏,昨天夜里就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不管这些年在宫里不怎么起眼的内寺伯张平怎么就成了世妃及三皇子那边的人,沈鹤却绝不愿昨夜有意泄漏消息之事叫陛下知道,也不想留下朱圭这个活口,叫张平抓住他的把柄,当下阴沉着脸,杀气腾腾的盯住朱圭:“你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竟敢跑回监栏院偷懒,真是可恶。陈贵,你们将朱圭拖出去打十杖!”
沈鹤又不懂文英殿伺侯的这么多内侍、侍卫,到底有哪些是安宁宫的眼线,有个别青衣小侍犯事被杖毙,谁也不能说他手狠手辣。
不待朱圭挣扎呼叫,旁边就有四名内侍看懂沈鹤暗中比划的手势,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拿了一块破布将朱圭的嘴巴塞了一个严实就往外拖去。
第六十九章 破绽
春十三娘与姚惜水走到凝香楼胭脂铺子前,往外张望了两眼,眼神也在街对面的韩谦、赵庭儿身上落了一瞬,但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就往铺子里走进去。
这时候又有两名神色木拙的中年人从后面挤过来,但没有跟着进胭脂铺子,而是守在铺子外。
“这是右司柴大人手下的探子?”赵庭儿疑惑的问韩谦。
韩谦点点头,心想春十三娘跟姚惜水的动作倒不慢,昨天才说要盘下凝香楼胭脂铺,她们今天就跑过来,但他也没有想着要拉赵庭儿去靠近凝香楼,而是继续蜷坐在对面的台阶前,暗中观察姚惜水她们留在外面的两名晚红楼刺客。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名看相先生手持一面上书“乐天知命故不忧”七字的旧幡,凑过来跟这两人搭话。
这时候韩谦眉头微微一蹙,心想要是有其他人存心盯着左右,能很容易就确认晚红楼派出十多名探子,藏在人群里盯着凤翔大街上的动静;而这个看相先生就是这些探子的头目,看他所持旗幡的杆子颇为压手,或许是藏着兵刃。
高承源接替柴建出任都虞侯,在龙雀军执掌一部劲旅,以示信昌侯府没有将龙雀军完全抓在手心里的野心,而柴建将以侍卫营副指挥的名义,筹建秘曹右司。
不过,韩谦此时看晚红楼安排在凤翔大街上的眼线,竟然跟姚惜水身边的人汇报工作,猜想姚惜水很可能才是秘曹右司的实际掌控人。
柴建的任务,更可能是执掌侍卫营,以防斗争激烈起来,三皇子杨元溥人身安全会受威胁;毕竟陈德这人不是十分的靠谱。
“少主你让春娘主持胭脂铺子,柴大人那边会不会也会往里额外的安插眼线?”赵庭儿想到一件事,问道。
“这个是他们肯定会做的,你假装不知道便是。”韩谦说道。
他现在一穷二白,手里的资源十分有限,就算他不用春十三娘主持胭脂铺子,也没有资格阻止晚红楼往秘曹左司渗透人手;更何况秘曹左司的探子、察子,都是屯营军府的兵户,其家小都掌握在屯营军府手里,韩谦凭什么让他们只效忠于秘曹左司,而不被柴建、李知诰他们收买、拉拢?
好在大家前期的目标是一致的,暂时还没有必要计究这些。
这时候内侍省所派的迎接车马,拐入凤翔大街,人群顿时就骚动起来,纷纷往前拥挤,想要一窥皇家娶亲的风采,巡街兵马与侯府侍卫营两三百号人,才勉强将逶迤百余丈的迎接队伍保护起来,不为混乱的人群所冲乱。
韩谦与赵庭儿缩到墙脚根里,手里的破陶碗还是被匆匆而过的行人撞落,滚到三四步远,碎成两瓣。
撞着韩谦的那人,扭头看了一眼,见是两个肮脏馊臭的乞丐,骂了一声晦气,便挤到前面去看热闹。
韩谦叹了一口气,宅子里要找一只缺口沁有旧色的破陶碗不容易,他佝偻着身子,往前面挤去,想着将摔成两瓣的破陶碗捡回来还能凑和着用。
这时候一对父女模样的两人,看到地上那两瓣破陶碗,先弯身帮他捡起来。
父亲是个中年文士,穿着圆领宽袖的便服,脸颊瘦长,唇上留有短髭,颇为英武俊郎;那女儿则是罕见的明艳秀美,竟然比赵庭儿、姚惜水毫不相让,更难得是眉眼间有一种令人砰然心动的憨柔之态,叫韩谦看了也是一怔。
见中年文士气度不凡,眼神锐利看过来,韩谦猜不到这人什么来头,怕被看出破绽,缩起脖子,畏惧着要往后退,似乎怕冲撞贵人,连陶碗都不敢要了。
“给你。”
少女将陶碗递过来。
韩谦拿衣襟擦了几下手,才颤颤巍巍的伸过来,将破陶碗接过来,接着就退回墙脚根,还努力着想尝试将两瓣破陶碗再拼回去。
“这女孩子好漂亮啊!”赵庭儿忍不住在韩谦身畔低语感慨道。
韩谦将赵庭儿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让她莫要胡乱张望,这中年文士的眼神很毒,他要不想被识穿身份,这时候就不能有一丝的忪懈。
“这个给你们!”
大概是看到韩谦、赵庭儿两人胆怯的样子太可怜,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包锦帕包裹的零吃食物,俯过身子递过来。
韩谦打量着中年文士,犹豫了一会儿,才起身从少女接过食物,只是无意义的哑叫两声,表示谢意,便又飞快的缩回到赵庭儿身边,生怕食物会被其他乞丐发现抢过去。
“那锦帕我还要留着。”少女不好意思的说道。
韩谦让赵庭儿伸手捧住一堆零嘴食物,欠着身子将绣有一朵新荷的锦帕递给少女。
少女待要将锦帕接回来,旁边串过来一名健妇,伸手将锦帕先抢了过去,朝少女抱怨道:“这乞儿病殃殃的,接过手不干不净的,小小姐瞎碰,要是染上什么疫病就麻烦了——待奴婢将锦帕洗净了,再还给小小姐。”
少女颇为不满奴婢的话,但又不习惯当面驳斥别人,只能皱着秀眉看着健妇将锦帕收入怀中,见韩谦愣怔怔的看过来,还歉意的一笑。
中年文士看到前面人群太挤,牵住少女的手,说道:“我们在这里看便好,不要再往前挤了。”
“明明可以进三皇子府邸等着新娘子过来,是爹爹一定要挤过来看热闹的。”少女噘着檀唇,嗔怨说道。
父女俩退到街边的墙脚根来,即便身边只有两个乞丐畏畏缩缩的往旁边挪出位置,中年文士也只是微微一笑,不愿意在外面多说什么。
隔着三四步,韩谦低下头,将眼晴的疑惑遮掩住。
韩谦他作为三皇子的近随,今日才得以受邀进临江侯府赴正宴,除此之外,金陵城内的文武官员数以千计,今日真正有资格赴宴的,还真没有多少,一时也猜不出眼前这父女俩到底是什么身份?
很可惜今日侯府的宴客名单,在郭荣手里,韩谦显然没有理由找郭荣拿宴客名单看一眼。
“王大人代表楚州送贺礼而来,不在三皇子府里享受上宾之礼,怎么跑在大街上与这诸多贱民挤在一起?”这时候一名中年人,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出来,盯着这对父女说道。
中年人身量削瘦,鹰钩鼻,眼窝子很深,加上他眼瞳凌厉的盯着中年父女,眼神显得颇为阴鸷,仿佛一头毒蛇盯着他人。
韩谦见这人从人群里挤出来,身后还有四名身穿便服的剽健汉子跟着过来。
这四人胸膛臂膀皆铁铸般鼓起,不看腰间所藏的兵刃,即便是徒手,也不是三五个壮汉能近身,再看他们身上透着淡淡的血腥杀气,猜他们应该是从血腥杀阵中存活下来的军伍高手。
“赵大人此时不在职方馆坐镇,却跑到凤翔大街,难不成今日也受邀到三皇子府上饮宴?”中年文士袖手站在街边,面对阴鸷男人的质问却是淡然一笑。
韩谦心里微微一怔,没想到阴鸷男人竟然是枢密院职方司知事赵明廷,难怪随时都有四名军方高手护卫左右!
枢密院职方司掌地图测绘、军机档案以及对外军情刺探,知事官列正六品上,在满朝文武官员中,绝对算不上显赫,但却没有人一个人敢小看枢密院职方司的存在。
此外,赵明廷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的内侄,也因此在金陵深得安宁宫信任,实是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
同时枢密院职方司作为大楚公开的密谍机构,这些年来大楚军方所培养的密谍,绝大多数都掌握在赵明廷的手里。
韩谦猜测这也应该是赵明廷十年如一日坐镇枢密院职方司,不愿意升迁的一个根本原因。
要不然的话,以赵明廷的资历、功绩,像他大伯父这般到池州这样上州担任刺史,也绝算不上有半点的超擢。
韩谦也没有想到赵明廷会出现在临江侯府外的人群之中,那眼前这位代表楚州过来给三皇子大婚送贺礼的王大人,又是谁?
看他的气度,似乎丝毫也没有被赵明廷的凌厉锐气所侵压。
“王文谦……”
赵庭儿看到韩谦眉头深锁似在思索着什么,拿手指在韩谦的后背写出三个字。
前相王积雄次子、此时在楚州防御使、信王杨元演麾下担任掌书记的王文谦?
韩谦要处理、应付的事情太多,朝野几派文武官员的人数太多,彼此间关系又错综复杂,他让赵庭儿帮着整理名录,自己都没有时间好好的梳理一遍,这时候得赵庭儿提醒,才想起眼前这中年文士是谁来,暗感自己还要加强这方面的功课。
三皇子杨元溥大婚,信王杨元演作为兄长,不能回金陵相贺,派出手下第一文吏王文谦代表楚州过来送贺礼,倒也算是礼数周到,那王文谦身边这女孩子岂非就是与自己差一步而错过姻缘的王文谦独女王珺?
韩谦待要多打量王珺两眼,却随后又被赵明廷与王文谦的对话吸引过来。
“明廷在三皇子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货色,怎么有资格上桌席,还不是牛大人怕三皇子大婚有逆党敌间搞事,不放心派明廷过来盯着。”
“赵大人可有什么发现?”王文谦问道。
“王大人不是在人群里也安插不少眼线吗,王大人可有什么发现?”赵明廷反问道。
“赵大人,你说那几个蹩脚的探子啊?”王文谦笑道,“不过这些蹩脚的探子,一个时辰前都撤出去,也不像是要搞事的逆党敌间,赵大人该不会将这些货色按到楚州头上吧?”
“我还以为楚州安插到北面的探子,被王师范连根拔除后,人手缺失得厉害,不得以才派一些嫩瓜子安插到金陵来历练呢,”赵明廷浑不在意的说道,“要早知道这些嫩瓜子不是王大人的手下,明廷刚才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韩谦心里惭愧,要不是赵明廷与王文谦之间有误会,秘曹左司派入城中第一批探子就这样被枢密院职方司连根拔除,他在三皇子面前就要丢大脸了。
不过赵明廷放过他手下的新手不捉,也不是要对王文谦手下留情,显然他认为楚州有更厉害的精英探子潜伏在暗伏,想要从王文谦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才会亲自盯住王文谦的吧?
而赵明廷此时现身跟王文谦见面,估计也是这么久都没有看出破绽,才想着激一激王文谦吧?
第七十章 横生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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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谦身为楚州防御使掌书记,论官职应该是替信王杨元演执掌文牍等事,但近几年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眼睛都盯住楚州,赵明廷亲自现身堵住王文谦,言语间咬定王文谦才是楚州的秘谍首领,这显然是不会有错的。
看王文谦袖手而立,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韩谦这时候注意到对面的凝香楼胭脂铺二楼打开一扇窗户,虽然窗户内的光线幽暗,但只要有心观察,还是能看到姚惜水、春十三娘藏在窗后,往这边看过来。
韩谦与赵庭儿畏畏缩缩的又往旁边让出数步,让姚惜水、春十三娘盯住赵明庭、王文谦他们便好,但他心里又想,王文谦恰好在凝香楼胭脂铺对面停下脚步,是不是也早就从姚惜水留在胭脂铺子外的那两个人身上看出破绽了?
说实话,无论是王文谦还是女扮女男装的姚惜水,在人群里想要不引起注意是很难的,更不要说赵明廷身边随时还有四名军方高手护卫了。
不过无论是赵明廷,还是王文谦,他们与各自手下暗布下去的探子、密间,都通过隐秘的方式联络,即便有敌对方潜伏在暗中观察,也不会看到什么破绽。
而晚红楼这些年几乎是彻底潜伏在暗处,在这方面的经验显然要差了一些。姚惜水实在是不应该让身边两个护卫,直接去跟潜伏在人群中的探子进行如此明显的接触;也显然对安宁宫、信王那边的防备不够。
韩谦暗感头痛,都不知道这时候要怎么通知姚惜水、春十三娘不要从凝香楼胭脂铺出来;而即便出来,也绝不能跟铺子外的两个人接触。
否则的话,一旦被赵明廷、王文谦两人同时盯上,韩谦都难以想象后果有多严重。
赵明廷显然也不认为王文谦站在凝香楼的对面只是巧合,也没有直接抬头去看二楼打开的窗户,而是眯起眼睛,透过人群的缝隙,打量胭脂铺前的动静,笑着问王文谦:“都说王大人最善明断,可是看到这家胭脂铺子门前有什么与众不同了?”
“赵大人长着一双能将他人肚肠都看穿的毒眼,胭脂铺子门口有没有异常,还需要王某人指手划脚吗?”王文谦笑着说道,“不过,赵大人这段时日,眼睛太过紧盯住楚州了,连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都没有察觉到,要是没有注意到胭脂铺口这两人有些与众不同,还不叫人意外啊!”
赵明廷自然早就看到胭脂铺口的那两人,与隐藏在附近人群里的十多个身份可疑人物有接触,但他起初以为这些人可能跟王文谦有牵连,也就一直隐忍着没有动作,但这时候听王文谦这些话,显然藏有弦外之音,问道:“金陵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落入王大人眼底了?”
“三皇子在桃坞集那么大的动静,赵大人竟然没有看到,真是叫人可惜啊!”王文谦似颇为不屑的瞥了赵明廷一眼。
赵明廷疑惑的看了王文谦一眼,他这段时间,注意力是主要放在楚州,盯住信王那边的动静,但心想王文谦也不可能弱智到拿莫须有的事情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问道:“桃坞集那边的动静,可与胭脂铺口这两个王大人盯上的人有牵扯?”
“……”王文谦耸耸肩,他是要拿三皇子身上的事情,转移安宁宫及太子的注意力,但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要坦然相告。
听王文谦、赵明庭这段对话,韩谦更是头皮发麻。
他没想到桃坞集发生的一切,到现在都没有引起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注意,竟然叫楚州信王的人马先看出破绽来了。
要是父亲已经外放叙州了,桃坞集那边露出破绽也就无所谓了,毕竟七八千人编制的龙雀军,不可能永远都潜藏在水面下不露头,但眼前正值父亲外放叙州的节骨眼上,韩谦就怕横生枝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姚惜水、春十三娘被赵明廷盯上,后果是很难预料,而赵明廷在王文谦提醒后,派人潜入桃坞集刺探屯营军府的底细,估计他们也会很快将此事跟父亲年前大闹朝会谏驱饥民一事联系起来,这个情况也更非他所愿意看到。
那样的话,他们就很可能会将他父亲出仕叙州,视为三皇子及信昌侯李普有意安排的一个大阴谋,而出手干涉。
真是没有一件能叫人省心的事,韩谦暗暗骂了一声,又手藏在赵庭儿的怀里,一笔一划的写道:
“你直接回兰亭巷,找到范大黑、你弟,要他们带人到这边来接应我;要是过来等不到我,再到晚红楼等我的消息便可。”
看到姚惜水、春十三娘这时候关上二楼的窗户,随时有可能下楼来,韩谦担心她们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有可能直接走出来,便催赵庭儿起身拐入旁边的小巷子里,他拿起破陶碗畏畏缩缩的朝赵明廷递过去。
“什么脏肮货,滚开!”赵明廷两名剽健汉子横身站出,作势要朝韩谦劈头盖脸的抽打过来,阻止韩谦靠近他家大人。
韩谦“吓”得直躲,顺势挤进人群,往对面的胭脂铺子走去。
这时候春十三娘与姚惜水已经下楼来,正要出胭脂铺子,看到韩谦扮成的乞丐径直朝她们这边走过来,走路的姿态以及露出的神色都不再像乞食为生的流民,当时惊疑不定的留在铺子里,没有走出去。
看到晚红楼守在外面的两名扈卫要过来阻拦,韩谦压低声音说道:“两个蠢货,你们的身份已经被枢密院职方司的人识破了,立刻潜走,不要连累春娘与姚姑娘的身份暴露!”
两名扈卫惊疑不定,他们这时候也注意到赵明廷、王文谦等人正从人群对面诧异的看过来。
“不要出来!”韩谦又朝站在铺子里惊疑不定的姚惜水、春十三娘,压着声说道。
姚惜水、春十三娘这才从声音听出眼前这脸颊瘦陷的乞丐是韩谦,才知道她们的行踪早就暴露了。
“滚出去,不开眼的家伙,也不看看什么地方,是你破讨饭的能进来乞食的?”
这时候铺子有两名伙计跑过来,要阻止扮成乞丐的韩谦闯进来。
韩谦抬脚就直接踹翻一人,翻手亮出一片铜质腰牌,喝斥道:“枢密院职方司办案,你们他妈找死!”给春十三娘使了眼色,叫她独自一人往铺子里另一侧走过去,他拉住姚惜水的手,就往后院闯去。
春十三娘身穿襦裙,逃走不便。
再说她与外面的探子原本就是编入秘曹左右司的,即便被赵明廷的人截住,公开身份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找柴建去截下人。
三皇子借助信昌侯府暗中培养秘密力量,甚至将在金陵颇有艳名、又跟晚红楼明面没有什么关系的春十三娘招募过去,这件事就算是公开了,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也是会更加忌惮这边,至少眼下还不会直接撕破脸。
但倘若姚惜水的身份同时也暴露出来,问题就要严重多了。
好在春十三娘、姚惜水都是有急智之人。
春十三娘与被韩谦捉住手往后院拖的姚惜水对望了一眼,也没有多少犹豫,示意两名扈卫立即散入人群之中,她则往胭脂铺的偏厅走去,与在偏厅里看胭脂水粉的十数多女眷混杂在一起。
铺子里光线昏暗,为方便登门的女眷能细看胭脂水粉等物的色泽,即便是大白天,铺子也掌着灯。
春十三娘压根也不顾后果会有多严重,装作无意抬手就将一盏烛台从桌上撞落下来,滚到一匹绸绢上立刻就引发一片火势,惊得铺子里的诸多妇人尖叫着往外面躲闪。
赵明廷没有理会铺子口那两名健汉逃入人群之中。
他虽然没有看清楚春十三娘与姚惜水的脸,但那乞丐偷听到他与王文谦的谈话后,就不顾身份暴露也要到街对面通风报信,显然铺子里的才是关键人物。
他带着四名扈卫分开拥挤的人群,就直接往胭脂铺子里冲去,看到一群妇人惊恐逃散出来,也不管这些妇人可能是身份不低的贵眷,拳打脚踢,粗鲁的将这些人从身边推开,不让她们冲撞过来将场面搅乱。
赵明廷又一把揪住被韩谦踹翻在地、小腹上还留有脚印的伙计,问道:“可有什么可疑人物逃走?”
“是枢密院职方司的探子,刚带着一人去了后院!”伙计惊恐的说道。
“追!”赵明廷吩咐手下探子往后院追过去,但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睛盯住失火混乱的偏厅,有嫌疑人往后院逃去,偏厅这时候偏偏失火,显然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掩护他人逃走。
这时候又有三四名妇人衣裙被火引燃,尖叫着从偏厅里逃出来,跌跌撞撞将大厅里的帘布等物引燃,看胭脂铺子里彻底的混乱起来,赵明廷不想陷身火场之中,便只能跟着往后院追过去。
第七十一章 父女之辩
“你祖父一直都说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不值得期待,珺儿你也亲眼看到赵明廷此时为捉拿一个都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疑凶,可有半点顾忌火势失控后,会酿成多严重的后果?”
王文谦袖手而立,眼前的场面再混乱,也没有让他有半点担忧,甚至还从容不迫的评点眼前事,
“那个看似病殃殃的乞儿也不简单,为父竟然也没有能看出破绽,但此子为逃避赵明廷的追捕,不惜纵火制造混乱,也是心狠手辣之徒。珺儿,你以后要是遇到此人,要远远避开。”
王珺颇为担忧的看向人群对面混乱的胭脂铺子。
这时候从胭脂铺子里冲出来的大群妇人,将大街的人群搅得越发的混乱,她与父亲在两名扈卫的保护下,也只能贴在这边的墙根而站,见胭脂铺里火光隐隐,叫她秀眉紧蹙,情不自禁的担心火势失控,引发更大的混乱,但她跟父亲却又无计可施。
好在左右就有大量的巡兵及临江侯府的侍卫人马在维持秩序,这时候迅速反应过来,将胭脂铺子前的场面清出来,将人群疏散开。
又有十数甲卒在柴建的指挥下,直接冲入火势还不甚大的火场,将燃火之物扑灭,没有让整栋木楼都烧起来。
“爹爹,你看那女子是不是有些可疑,是不是她放火制造混乱,掩护别人逃走?那乞儿走进铺子没有出现,应该第一时间赶在赵明廷他们冲进去之前,就从另一侧逃走了,火也应该不是他亲手放的。”王珺这时候指着烧残半幅襦裙却还站在胭脂铺前张望的春十三娘,问父亲王文谦道。
“是不是他亲手所为,又能什么区别,难道他们不是一伙的?”见珺儿跟自己掰死理,王文谦也是哑然一笑,但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春十三娘身上。
能进凝香楼铺子的女眷,非贵即富,混乱中冲出铺子,但差不多都有奴婢、侍女陪在身边,之后又陆陆续续的狼狈离开,眼前那妇人衣裙被烧残,没有普通妇人的惊惶不说,没有婢女陪伴,还站在铺子旁关切的往里探望,王文谦要看不出问题来,那真是眼瞎了。
只是春十三娘这时候也有些狼狈,裙裳被烧残,乌黑头发也被火燎掉一片,桃花般的脸容虽然没有被毁,但也是被汗水跟灰渍混抹的白一道黑一道,也没有谁能认出她来。
王文谦犹豫是不是指派一人,盯住这女子的动向。
“珺儿看他们真未必是一伙的,”
王珺看到火势已经被控制住,没有什么死伤,又使起性子跟她父亲斗起嘴来,说道,
“那乞儿伪装之妙,连爹爹你都没有看出破绽来,而铺子口那两人行踪又太着痕迹,怎么可能是一伙的?不过,那乞儿不顾身份暴露,也要阻止铺子里那人在父亲跟赵大人眼前暴露行踪,有很深的牵连则是一定的。而这女子跟铺子里未露面的那人也必然是一起的,所以她纵火制造混乱,有可能是乞儿出言提醒,有可能是铺子里那个没有露面的人指令,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行其事——珺儿怎么觉得爹爹您的话,只有三分之一的正确可能啊。”
“你这女娃,这张小嘴还不饶人,以后嫁出去,不得知道多惹人烦啊!”王文谦取笑道。
“那个小乞儿,将珺儿的零嘴食物揣在怀里逃走,她却不知道这些零嘴食物,珺儿都拌入特殊香料的——爹爹,要不要将小卡放出来,将其行踪追出来?”王珺问道。
“我们在城里才多少人手,去沾惹这个是非做什么?还是让赵明廷他们头痛去吧,省得他们总盯着楚州那边,”王方谦摇了摇头说道,心里思忖片晌,也决定放弃派人追踪那女子的去向,不想这次代表楚州进京城给三皇子送大婚贺礼横生枝节,以免被不明势力反咬一口,说道,“我们还不如在这里看那乞儿有没有可能逃避赵明廷的追捕吧!”
…………
…………
或许是闲杂人等都跑出去看迎亲的热闹,胭脂铺子的后院里空无一人,但凤翔大街两侧所住人家,要么是凝香楼这样的高档铺子,要么非富即贵的住户,院墙建得高又陡。
然而后院门不仅落了门栓,还落了锁。
姚惜水看了看高陡的院墙,犹豫着是去找登高之物,还是直接将铁锁绞开更快捷,却见韩谦从怀里取出一只带黑色细索的铁爪,往上方甩过去,下一刻就牵牵的扒在院墙头上。
姚惜水心想借这玩艺登高倒甚是便利,跑过来想要跟韩谦接力爬上墙头跳入后巷逃走,却见韩谦用力猛拉下来一片檐瓦。
“你发什么疯?”姚惜水压着嗓子质问道。
她这时候已经听到赵明廷带人冲进胭脂铺子,一旦被围在后院里,不知道会有多少枢密院职方司的探子冲进来围捕她跟韩谦,不知道韩谦不立时逃入后巷逃走,这时候要搞什么手脚。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也没有时间解释太多。
正因为不知道枢密院职方司有什么探子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跳入后巷逃走,还是极有可能会暴露行踪。
现在不是逃不逃得了的问题,而是姚惜水的身份不能暴露。
要不然的话,他们就算不逃入临江侯府,直接走出来,又没有犯什么罪,赵明廷还能直接将他们扣下来?
在后巷院墙上伪造两人攀爬过的痕迹,韩谦又走到右侧院墙前蹲下,示意姚惜水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去。
这时候姚惜水才知道韩谦刚才是故布疑阵去转移追兵的注意,她看了看侧面院墙的高度,就朝韩谦快速纵跑过去,她踏上韩谦肩头的同时,韩谦也恰到好处的猛然站起,借力便跃上丈余高的院墙。
接下来姚惜水趴在院墙上,看到韩谦纵跑过来,一把接住他的手,也将他拉上院墙,但很不幸,隔壁院子里养了一条黑狗,看到姚惜水、韩谦要从院墙跳下来,夹着尾巴吠叫着就扑纵咬来。
姚惜水蹲在墙头看着恶犬就头皮发麻,一把锋利的短刃从袖管里伸出来,就想将这头有可能暴露她与韩谦行踪的恶犬杀了。
韩谦拉了姚惜水一把,让她收起袖剑,从怀里掏出一块油脂熏肉朝黑狗张开的血腥大嘴抛过去。
趁着黑狗低头嚼肉之际,韩谦飞快的滑下院墙,从后面将黑狗的嘴给一把抓住,示意姚惜水下去将这栋院子的后院门打开,接着将嘴里含油脂熏肉呜咽着的黑狗踢出院子。
“怎么不将这狗杀了?”姚惜水问道,她听到黑狗在后巷子里一边拿爪子扒门,一边疯狂吠叫,她不知道韩谦想干什么,追兵被引入后巷,看到恶狗扒门,不就猜到她们藏身这里?
姚惜水见韩谦不理会她,忿恨的抓了一把泥灰抹脸上,然后将袖剑反握在手里,贴着后院门而站,心想等职方司的探子踹门闯过来,先杀一两人再逃,或能更方便些。
见姚惜水这时候总算知道自己这般女扮男装的模样更引人注意了,韩谦鄙视的瞥了她一眼,不顾黑狗在后巷里大叫,贴着院墙而站,下一刻便听到有人追进隔壁胭脂铺子的后院。
无论是墙头被青铜齿爪扒下来的缺口,还是后巷里的狗吠,都叫追兵认定疑犯已经翻入后巷逃走,随后韩谦与姚惜水就听到追兵一阵手忙脚乱,从隔壁院子翻入后巷。
黑狗显然又第一时间被翻墙的人吸引过来,吠叫着就要扑过去,紧接着韩谦与姚惜水就听到一声呜咽闷叫,不用问,那条黑狗想必是已经被追兵放倒在地、死得彻底,之后连脚蹄挣扎的声音都没有传过来。
接着就听到追兵毫不犹犹豫的往右边的巷子口追去。
这时候姚惜水倒是想明白了,追兵为什么会被误导得这么彻底了?
追兵在翻墙之前,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是因为疑犯藏在右边的院子里才引得黑狗扑门吠叫; 而追兵翻墙之时,看到黑狗从右边扑咬过来,自然就会认定疑犯往右边的巷子口逃去,黑狗往右边追人不及,才会被他们吸引回来。
虽说追兵被引开,但难保随时会觉察到异常再返回过来。
情势紧张,姚惜水心脏也是砰砰乱跳,犹豫是不是建议韩谦换地方躲藏。
韩谦看到这户人家前院也没有人在,朝姚惜水比划着示意,蹑手蹑脚走进屋子里,翻找了两套衣裳来。
韩谦将乞丐装换下来,姚惜水也换回女装,但他们没有立即走入混乱的凤翔大街,将二层阁楼的小木窗揭开一道缝隙看外面的形势,却见王文谦父女竟然还没有离开,还站在街对面打量这边。
“得,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儿吧,希望这户人家不要太早回来。”
韩谦蹲在窗前,他们即便换一身衣裳,直接走出去也不可能瞒过王文谦父女的眼睛。
王文谦是信王杨元演的人,也是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此时第一防备的对象,但王文谦也多半不会愿意看到晚红楼这种潜伏极深、来历不明的势力介入大楚争嫡之事的吧?
晚红楼存在的历史,比创立时间都才十二三年的梁晋两国都要稍稍长久一些,不大可能是梁、晋两敌国派过来的密间,但也恰是如此,才显得更加可疑。
趁着王文谦那边不注意,韩谦在窗户外留下一道能供范大黑他们辨认的印迹,便关紧窗户,与姚惜水缩身藏在阁楼的角落里,等范大黑、赵无忌接到报信后赶过来能看到他留下的印迹。
当然,他也祈祷范大黑、赵无忌他们够聪明,看到印迹后能去柴建或者李知诰商议,而不是贸然过来接应他们脱困。
要不然的话,就算这趟能将姚惜水的身份掩盖过去,他却在王文谦头这老狐狸眼前暴露出来,也不能算什么好事啊。
更不要说同时还有可能在这节骨眼上被赵明廷这毒蛇给盯住……
第七十二章 弥补
胭脂铺因追逃及火灾引发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住,待迎亲队伍通过大街进入临江侯府之后,信昌侯府、临江侯府请过来表演百戏的班子也都收摊进侯府领赏钱。
这时候三皇子大婚平民在侯府外所能看到的**环节就算是过去了,凤翔大街上的人群也陆陆续续的散去。
透过窗户缝隙,韩谦看到赵明廷又带着十数人转回来,沿街还有不少行迹可疑的人,应该是枢密院职方司的密间。
赵明廷眼神阴鸷的盯着这一侧的大街,职方司今日上街的探子,并没有看到形貌相似或可疑的人物从凤翔大街的后巷逃出来,就说明疑犯很可能还藏在这一侧的屋舍楼宇之内。
不过,赵明廷身为枢密院职方司知事,即便有搜查敌间之权,但今日三皇子大喜的日子,左右邻舍住户又非富即贵,他显然也没有办法太过放肆,直接调大量的兵卒过来搜街。
更何况,藏匿起来的两名疑犯到底属于哪方势力,今日潜伏在人群之中目的是什么,赵明廷都不能确认。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王文谦给他下的套,意图诱使他搅乱三皇子的大婚,将金陵城内的水搅浑,以分散他们对楚州的注意力。
看赵明廷阴鸷的望来,王文谦这时候却是哂然一笑,在两名扈随的簇拥下,带着女儿先往临江侯府走去,代表楚州给三皇子杨元溥进贺去。
不过,韩谦与姚惜水依旧被困在阁楼之内,也不知道有多少职方司的密间散布在左右,没有人群的掩护,这时候贸然出走,肯定逃不出赵明廷的阴鸷厉眼。
柴建也没有回临江侯府,还继续带着侯府侍卫在外面巡街。
他不知道姚惜水藏身何处,自然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掩护姚惜水在赵明廷的眼鼻底下悄无声息的撤走,只知道赵明廷暂时还没有得手。
然而刚才发生那样的骚乱,又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照理来说,即便柴建不屑求助于赵明廷,也应该派人向京兆府求援增派巡兵,但柴建这会儿只是纠缠住赵明廷想要给姚惜水、韩谦制造脱身的机会。
韩谦看了暗叹,满大街都是职方司的密间,柴建缠住赵明廷一人有个毛用?
柴建的行为,只会加强赵明廷的疑心,只会刺激赵明廷更加想搞清楚今天这两名疑犯到底是什么身份。
看到又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过来增援赵明廷,将整条凤翔大街到皇城东城都盯得死死的,韩谦也是头大如斗。
两炷香后,韩谦看到范大黑、赵无忌等人骑马簇拥着一辆马车,从楼前缓缓而过,赵庭儿揭开车帘子一角,露出一角满是污垢的小脸蛋,显然是与范大黑他们会合后,仓促间都没能将脸上的妆容抹掉,就直接赶回来。
赵庭儿看到韩谦在窗檐留下的印迹,并没有冒失让范大黑他们停顿下来,而是直接往临江侯府驰去。
韩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很快就见李知诰带了一票人马走出临江侯府,直接进占凝香楼胭脂铺子,以搜查刺客的名义,将里面的东家、掌柜以及伙计等人统统驱赶出去。
韩谦与姚惜水知道这时候想悄无声息的出去,已经不可能,能混入李知诰所带的这队甲卒之中,离开时不暴露身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到李知诰在隔壁后院出声相唤,韩谦将脸上的妆容抹去,便要拉姚惜水翻墙过去。
韩谦手朝脸上一抹,仿佛搓下一层皮似的,整个人就变回之前的样子,姚惜水怔怔的看着韩谦好几眼,都不知道韩谦随手扔入这户人家饮水缸里的一团东西到底是什么,竟然能叫韩谦前后判若两人,只有眉眼间依稀能辨。
李知诰看到韩谦、姚惜水翻墙过来,也是长舒一口气,问道:“今日真是好险,你们就藏在隔壁,怎么引开赵明廷的注意力?”
他也知道姚惜水一旦被赵明廷盯上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又示意手下扈卫,拿两套甲衣给韩谦、姚惜水换上。
“侥幸、侥幸,”韩谦说道,“要不是一条死狗立功,今天就只能指望姚姑娘大发神威,杀出重围了。”
“……”李知诰不明白韩谦在说什么,疑惑的朝姚惜水看过来。
“今天我懈怠了,要不是韩谦相助,恐难脱身。”姚惜水此时犹感后怕,闷声说道。
虽然她是做好杀出重围的准备,但赵明廷身边除了四名扈卫,谁知道枢密院职方司今日有多少密间潜伏在暗处,真要被盯上,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韩谦正暗自得意,但转念想姚惜水这么说,不正骂他是那条立功的死狗?
姚惜水这时候倒真没有心思拐着弯去骂韩谦,看后院角落有间柴房,拿了一套甲衣进去更换;韩谦就直接在院子里,将甲衣穿身上。
这时候听到前铺有嚷嚷声,似赵明廷要带人闯进来,但被柴建强硬挡住。
李知诰也不犹豫,示意人将后院的门锁劈开,让数名亲信簇拥着韩谦、姚惜水从后巷离开,也不怕枢密院职方司守在大街上的密间敢强行拦截侯府侍卫进行搜查。
穿过三条巷子,确认没有枢密院职方司的密间跟上来,韩谦与姚惜水钻进范大黑、赵无忌亲自驾车绕到明水坊后巷等候的马车里,然后又绕到临江侯府侍卫驻营的后门,穿过箭场、夹道,进入临江侯府。
三皇子大婚,临江侯府前院摆四十桌酒席宴请宾客,后院摆十桌酒席宴请各府的女眷,姚惜水今天原本也应该跟苏红玉等人一起被请进侯府献艺。
韩谦与姚惜水先走进一栋供晚红楼乐工舞伎做表演前准备的偏院,看到春十三娘这时候也换了一身裙裳,与苏红玉、柴建、李冲等人都在这里。
“你们怎么会被赵明廷这条老狗注意到的?”
李冲平时再艺高胆大,也是紧张得坐立不安。
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投附过去的文武官员极多,自身培养的嫡系也不少,或执政地方、或手握兵权,或在朝中遥相呼应、传递信息,但赵明廷绝对是最核心、最厉害的人物之一。
李冲难以想象姚惜水被赵明廷盯上的后果会有多严重。
韩谦耸耸肩,到底怎么回事,相信李冲、李知诰他们有所反思后,会比他更清楚。
晚红楼以往完全潜伏在暗处,秘密培养势力跟力量,有一套藏踪匿形的手段,但从今往后,晚红楼与信昌侯府培养的密间,绝大多数人都要正式编入秘曹右司,必然就有相当一部分人要浮出水面,处事方式与以往就必然有所不同。
他们在这方面考虑还不够细致周全,又没想到王文谦、赵明廷两号人物竟然今天同时出现,以致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更为重要的一点,姚惜水的身份特殊,不适合替柴建主持秘曹右司。
秘曹右司要作为一个正式的秘谍机构,很多精英探子以及密谍,都是单线联系,平时可以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甚至在内部也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真正站出来主持秘曹左司、右司的人物,是无法完全隐藏身份的,至少对内不行。
不要说秘曹左司、右司的普通探子以及未来还将用来一些处理文书、分析情报的书吏,这些人忠诚有限,也不可能有多严密的控制手段,很容易被赵明廷那边收买,或者反水,甚至都保不定将来有个密谍、书吏,是敌方势力渗透进来的。
这也注定了秘曹左司、右司的实际负责人,总有一人会落入敌对方的视野之中。
就像是赵明廷完全清楚王文谦在信王身边所发挥的作用。
以姚惜水此时的身份,参与到秘曹右司的某个关键环节中去,是适合的,就像是春十三娘,她们身份要是不小心暴露或者被人盯上,完全可以说她们是秘曹左司、右司利诱或胁迫招揽过来的,但要是用她们主持秘曹左司、右司,就很难解释了。
当然,一方面有可能是信昌侯李普他们考虑不周详,另一方面更有可能是信昌侯李普他们此时能用、知悉核心机密的关键人手也严重不足。
只是这些,韩谦并不想这时候多跟李冲说什么废话。
“赵明廷得到王文谦的提醒,很可能会派人去桃坞集,去刺探屯营军府的情况,当然赵明廷也有可能不理会王文谦的话,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韩谦看到李知诰匆匆走过来,将他潜伏到王文谦、赵明廷跟前所听到的话,跟李知诰说道,“安宁宫那边一旦刺探出屯营军府的真实情况,势必会将我父亲出仕叙州之事联系起来而横加阻挡。”
“王文谦坏我们的事,是想将安宁宫的视野转移到我们头上来?”李冲怒蹙着眉头说道。
大家各为其主,王文谦完全没有义务替他们这边保守秘密,韩谦说出来,不是想听李冲愤慨几句,而是要尽快商议出来对策。
李知诰沉吟片晌,跟柴建说道:
“吏部的奏章,陛下已经朱批过了,只待门下省用印,便能颁行,也就这两天的事情了。柴建你即刻出城,将这两天所有试图潜入屯营军府的可疑人等,都毁尸灭迹,应该还能拖延上几天!”
屯营军府的情况不可能一直隐藏下去,但谁都不希望这几天出什么岔子。
虽然韩谦手里也有人,但没有三皇子杨元溥及长史沈漾的许可,他没有办法让林海峥、范大黑他们带着人封锁进出桃坞集的通道。
然而韩谦真要跟沈漾如实说刺探消息之人,有可能是枢密院职方司派出的密间,就不要指望沈漾会默许他们杀人灭口。
目前也只有柴建或者李知诰抽身亲自过去,可以不需要得到沈漾的许可,就可以直接指令一批人封锁通道,将枢密院职方司的密间当成敌间进行伏杀。
第七十三章 婚宴
李知诰让柴建立即出城,是拖延屯营军府秘密晚几天曝光的关键,但看柴建浓眉微蹙,韩谦猜想柴建应该头痛怎么调集人手。
不惊动,或者说不经沈漾的许可,哪怕是在桃坞集,柴建也无法直接征用屯营军府的兵户,而此时侍卫营的精锐必然要盯住侯府左右的动静,显然也没有办法将侍卫营的人马调出城。
韩谦怀疑李知诰、柴建他们,已经将计划编入秘曹右司的人马都暗暗调入城中,但没想到今天会闹这么一出,为了避免引起职方司密探的注意,手忙脚乱之余,很可能已经将这些人手都分散开去了。
柴建此时出城,想要在屯营军府的外围伏杀赵明廷派出的密间,但是手里没有人。
“柴大人要是人手不足,范大黑、赵无忌可以随柴大人出城,左司兵房集结了七八十人,在秋湖山别院!”韩谦说道。
“好。”柴建点点头,当下要赵无忌、范大黑随他从后院箭场出去。
秘曹左司在秋湖山别院有七八十名好手,确实可以应急。
反正有可疑人物敢渗透进来,直接当成敌间处死、不留活口、毁尸灭迹,也完全不用担心秘曹左司新招募的人手,会不听使唤或者起什么疑心。
柴建带着范大黑、赵无忌匆匆而去,韩谦跟李知诰说道:
“今日我是侥幸在场,要不然姚姑娘、春十三娘被赵明廷、王文谦两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不过,即便侥幸逃脱,虞候派扈卫强行进胭脂铺掩护我们撤出,以及赵明廷那边逮住胭脂铺的伙计讯问,都难免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夜宴就要开始,虞候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姚姑娘、春十三娘,你们先留在这里,将进入胭脂脯子之后,跟哪些人打过照面,说过哪些话,都叫赵庭儿抄录下来,等虞候应付过今天这场夜宴,再过来一起梳理,看看有什么地方可能会出纰漏!”
姚惜水、春十三娘在金陵艳名再盛,但满城认得她们的女眷却几乎没有,而胭脂铺子的伙计、掌柜,还没有资格到晚红楼这种需要一掷千金的场合潇洒,因此她们很侥幸的没被人直接认出来。
不过,姚惜水、春十三娘今天到凝香楼,是想盘下这间胭脂铺子,言语之间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可能凝香楼的掌柜、伙计意识不到这点,但他们要是被赵明廷捉回来讯问,韩谦就不能保证赵明廷也一定听不出什么问题——而这事也极可能影响到左司借胭脂铺子进行渗透的既定计划。
韩谦要赵廷儿帮姚惜水、春十三娘将今天进入胭脂铺子的所有言行都记录下来,就是要进行风险评估,然后看有无必要实施一定的补救措施。
姚惜水再好的心态,此时也有些惊魂不定,看到此刻韩谦的指手划脚,也没有心生反感,而是极力回想在胭脂铺有没有留下能跟晚红楼牵扯上关系的言语,同时又忍不住想韩谦那判若两人的化妆术。
韩谦与李知诰、李冲先到前院去应付宾客——韩谦能躲,李知诰、李冲身为三皇子的大舅子、二舅子,又是侯府及龙雀将军府的主要辅将、佐吏,是无法脱身太久的。
“晚红楼要是再出这样的漏子,怕是没有今天这么侥幸了啊!”走到夹道里,韩谦压着声音,跟李知诰说道。
韩谦还窥不透晚红楼的真正根脚,但晚红楼这些年除了信昌侯府这一系外,其他实力都主要潜伏在暗处,甚至在宫禁之中都有他们的眼线,可以看得出晚红楼所主要的擅长还是在阴谋诡计,但真正要去掌控相应的硬实力时,就又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漾得以主持桃坞集屯营军府的建设,除了沈漾身为长史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找不出能替代沈漾的人。
要不然的话,他们绝不会希望巨大的声望落在跟他们不是一路,甚至在他们阴谋被揭穿后极可能坚决站到对立面的沈漾头上。
之前这种情况,对韩谦来说是好事,也因此突显出他的作用来,但考虑到所面对的强劲对手,这样的弊端又实在太叫人提心吊胆了。
韩谦平时接触不到信昌侯李普,黑纱妇人更是都没有在他面前摘过蒙脸的黑纱,但在这些已经知悉核心机密的人中,李知诰是最具大将之风的,因此有些话,韩谦也只跟李知诰说。
李知诰眉头微蹙,低声说道:“知诰从殿下那里抄录了一份《用间篇注疏》,真是字字珠玉,待今日事过去,还请你能帮柴建梳理一下右司的工作。”
当世真是没有半点版权意识啊!韩谦腹诽道。
当然韩谦也不真想指手划脚的帮柴建梳理什么工作,就想着柴建也好,姚惜水也好,所负责右司索性跟晚红楼以往一样,只负责培养绝对能控制的精英秘谍,进行深层次、单线联系的潜伏、收买或胁迫等事,而常规的情报侦察以及特别行动,都交给左司来负责。
不说黑纱妇人、信昌侯府李普等人更早的布局了,晚红楼过去这些年培养出那么多红馆儿,嫁给文武官员为妾,韩谦相信李知诰也不想因为右司运作出纰漏,导致这么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韩谦将他的想法说出来,李知诰稍作沉吟,说道:“此事我无权决定,我会告诉父亲跟夫人……”
李冲站在后面,撇了撇嘴,没有吭声。
韩谦心里想,诸事都是信昌侯李普跟黑纱妇人做决策,不知道世妃在宫中是什么感受。
除了少数人得以进正厅,与三皇子杨元溥、信昌侯李普等人席地分案饮宴外,大多数的宾朋,都是在院子里八人凑一张八仙桌用餐;今天前庭院计划要开六十桌酒席,韩谦与李知诰、李冲走到前庭院,看到这里已经人头攒动。
李知诰、李冲要去正厅应酬——正厅还有李知诰的一张酒案陪宴,韩谦就想躲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来。
“韩谦,韩谦!你这一天都跑哪里去了?我中午去找你,你家老奴说你早就出门了,但跑到信昌侯府,跑到这里来,都没有见到你的身影,你今天带着你家小奴,到底跑哪里快活去了?”
韩谦刚要往东厢院钻,就听到冯翊在身后大声嚷嚷开,转过头来,却见除了冯翊、孔熙荣两个“狐朋狗友”外,冯翊的父亲冯文澜正陪着王文谦、赵明廷等人,也从另一间院子里正往这里走来。
王文谦之女王珺暂时还没有到内宅,参加专为女眷所设的宴席,这时候正站在她父亲王文谦身边,她应该也知道那段被取消的婚约,原本还含笑听她父亲跟冯文澜等人说话,听冯翊唤韩谦的名字,脸容就变得有些僵硬。
韩谦心里也是苦笑不已,要是他与王珺的婚约,是王家人所退,他还能怨王家欺他“少年穷”,但王家催着完婚,却是他父亲主动退掉婚约,这就尴尬了。
韩谦眼神落在王珺身上迟怔了片晌,见王文谦看过来的眼神渐有疑色,他猛然惊醒过来,暗感他此时应该还不认得王文谦、王珺父女才对,差点就露出破绽,当下便又眯起眼睛,将王珺从头到尾打量了好几下,才收住眼神,朝冯文澜揖礼:“见过冯大人。”
“嗯。”冯文澜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也无意替韩谦介绍身边王文谦、赵明廷,甚至看向儿子冯翊的眼神陡然变冷,似乎怨冯翊刚才招呼韩谦太亲热。
韩谦心里微微一笑。
从他父亲在大闹朝会谏驱饥民往后,冯文澜不要说亲自登门了,逢年过节派家人过来道贺一声也未曾有过。
更不要说,五天前老宅恶奴牛二蛋被他下令射杀,现在满城的官员,应该都知道他老韩家闹出内讧的大笑话了吧?
受了他父亲的眼神告诫,冯翊尴尬的朝韩谦一笑。
韩谦也不介意,站到一旁,让冯文谰、王文谦、赵明廷等人先过去。
他注意到别人看他与王珺的眼神并无异色,应该婚约之事只落在他父亲跟前相王积雄的口头约定上,外人还不知道此事,心想这样也好,他能少丢些脸。
王文谦心理固然强大,风轻云淡的从韩谦身边走过,好似压根就没有想起韩谦差点成为他女婿这件事来,但王珺错身而过,还是忍不住侧身瞥了韩谦一眼,但此时韩谦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粉脸一红,强笑着敛身行了一礼,才心思慌乱的追上她父亲。
心思慌乱的一笑,却透着说不出的迷人气息,韩谦心微微动了一下,心想他父亲要没有那么正直,主动提出退婚,他与王珺错打错着的完婚,或许还真不是一件坏事。
韩谦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冯文澜等人在前面突然停住脚步,一个个跟风吹过的麦穗似的,朝前方俯身揖礼,他看过去,却不知道杨恩什么时候,与沈漾并肩往这边的院子走来。
冯文澜官居户部侍郎,论品秩要比杨恩此时所任的右校署材官高出一大截,但品秩高低并不绝对决定了地位的高低,比如说王文谦身为楚州防御使府掌书记,论品秩才从五品上,而赵明廷出任枢密院职方司知事才正六品上,他们手里所掌握的权势以及地位,就一定比冯文澜低?
更不要说即便是在天佑帝面前都敢拍案相怼的前溧阳侯杨恩了。
赵明廷再强势,内心再桀骜不驯,在杨恩面前,也只能乖乖跟着冯文澜、王文谦等人一起揖身行礼。
看到杨恩与沈漾一起出现,韩谦担忧沈漾与赵明廷接触,无意间会泄漏屯营军府的信息,但他却不便硬凑过去。
韩谦却不想他刚要离开时,杨恩朝他招手相唤:
“韩谦,韩谦,你过来,我正到处在找你人呢,你今天躲哪里去了,三皇子大婚,你身为侯府从事,竟然还敢偷懒耍奸啊,胆子很肥啊?”
韩谦心里大叫倒霉,要是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这么大呼小叫一番,王文谦、赵明廷就算之前看不到半点破绽,说不定也会起疑心了。
第七十四章 相赠佳人
见杨恩招手相唤,韩谦硬着头皮跑过去,问道:“杨老大人,你有什么事情要吩咐韩谦去办?”
“我刚遇到晚红楼的苏大家,看到苏大家用了一款胭脂,真是绝妙,比我之前传给苏大家的古法要妙得多。听苏大家说这款胭脂,是你家小奴调制出来的,你是从哪本书里看到这方子?”
杨恩性情豁达,也不觉得冯文澜等人站在一旁,他问韩谦脂粉之事有什么不妥;然而冯文澜等人也只能在旁边老实听着。
“原来天下间也有杨老大人不知之事啊,”韩谦又不能说新式胭脂的试制原理说出来,只能卖关子说道,“我囊中空空,就指望着调制几盒胭脂水粉,讨好晚红楼的姑娘,要是将方子告诉杨老大人,以后真就要黔驴技穷了。”
“哈哈……”
杨恩哈哈一笑,别人或许觉得韩谦说这话太轻浮了,但他一直都觉得韩谦是个妙人,这会儿更觉得韩谦投他的脾气,指着冯文澜、赵明廷、王文谦等人,介绍韩谦道,
“韩谦是秘书少监韩道勋的公子,韩文焕老侍郎的七孙,你们别看他喜欢造胭脂水粉等物讨好女孩子的欢心,便觉得他不误正业、荒嬉无度,实际上啊,他家传博学渊博,满朝文武大臣家的公子,我敢肯定没有几人能及得上他。不,应该说没有一人能及得他。要是不信,你们问问沈大人,我杨恩有没有吹牛?”
沈漾倒是能猜到韩谦以后要替三皇子执掌秘曹,未必就愿意在旁人面前显露自己,但杨恩这么说,他也只能笑着附和。
看到赵明廷、王文谦皆凝望过来,韩谦又不能伸手将杨恩的嘴巴捂住,只能站在一旁陪笑。
“韩谦,我上回听旁人说,你此时好像还没有婚约吧?”
杨恩热情劲起来,一时半会打消不下去,问过韩谦一声,又对冯文澜、王文谦笑道,
“你们谁家有适龄女娃,想要我杨恩做媒的,可是要抢着请我多喝几杯酒才成啊!”
见杨恩朝自己盯过来,王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避开杨恩太过明显的暗示。
韩谦心想着已经敷衍过几句,便拱拱手就想离开,却不想王文谦微微眯起眼睛,喊住他说道:“我们要去拜见三殿下,还请韩公子帮忙领个路。”
韩谦身为皇子陪读、侯府从事,面对王文谦这样的请求,他还真不能推辞,但沈漾、冯翊二人,一个身为长史、一个也身为侯府从事,就站在一旁,王文谦与他韩家还有取消婚约这么一件尴尬的事情在,却还要坚持请他领路,这真是叫他的头皮就有些发麻。
王文谦此时已经知道屯营军府的秘密,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吏部奏疏之事,但杨恩的这番夸赞,只会加深他的疑心!
韩谦暗暗头疼,也只能在前面领路,陪同杨恩、冯文澜、王文谦、赵明廷、沈漾等人往正厅走去;这时候才看到李知诰、李冲在半道招应他人耽搁了,也才回到正厅来见三皇子。
在郭荣、陈德的陪同下,三皇子杨元溥今日就如木偶般,在内侍省、宗正府等官员的指挥下,在沈鹤、郭荣、陈德等人的陪同下,接见了太多人,这时候已经相当的疲惫不堪。
之前凤翔大街发生骚乱,杨元溥今日身边随时都有郭荣、宋莘等人陪同,没有一刻稍离,李知诰不便上前禀报,但杨元溥看到李知诰、柴建等人行色匆匆、神色严肃,也知道发生很严重的事情;更何况韩谦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这也令杨元溥更加的心思焦躁,有如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此时看到韩谦、李知诰、李冲等人走进正厅,杨元溥都忍不住又怨又喜的问道:“韩谦,你一整天跑哪里去了,怎么到这会儿才见到你的人?”
韩谦心里苦笑,三皇子对王文谦没有防备,他这般说话只会加深王文谦的疑心,忙给三皇子介绍杨恩等人,希望能岔开这些人的注意力。
杨恩虽然是杨元溥的族叔,但杨元溥从小深居宫禁,与宗族中人都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也不认得杨恩,但听李知诰他们说杨恩受沈漾之邀,为屯营军府的建设出力不少。
“元溥见过十九叔!”杨元溥站起来给杨恩行礼道。
“殿下折煞杨恩了。”杨恩还礼道。
“你给韩谦在这厅也摆张酒案。”杨元溥吩咐郭荣说道。
郭荣疑惑的打量了韩谦一眼,便吩咐身边人去办。
照理说韩谦今日是没有资格在正厅里饮宴的,但三皇子就是恩宠韩谦,而今天这样的日子谁没事去忤逆杨元溥啊?
“韩少监有事不能过来,韩谦坐韩少监的酒案便成。”李知诰拦住要额外去添酒案的人,说道,示意韩谦是代表他父亲韩道勋在正厅饮宴。
虽然李知诰帮忙做了掩饰,但韩谦看到王文谦眼神锐利的朝他盯过来,实在不知道王文谦这双厉眼,已经窥破多少秘密。
看着王文谦有意无意的往赵明廷那边走过去,韩谦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心想要是王文谦跟赵明廷点破这事,他父亲出仕叙州这事极有可能会黄掉。
他父亲有大闹朝会谏驱饥民的事情在前,门下省还是有借口封驳掉哪怕是天佑帝已经朱批过的吏部奏折,或者御史台那边配合先出手弹劾他父亲,只要安宁宫那边下定决心,还是有可能搅黄这事。
“殿下,韩谦今天可不是故意躲着不过来,实是在宅子里调制胭脂,不知不觉间就忘了时间。”韩谦朝三皇子说道。
三皇子满心的疑惑,不知道韩谦怎么突然扯到这事上去,但他猜想韩谦如此必有深意,顺着韩谦的口气说道:“那好,今天就不怨你。这事你紧着办,但有时候也要看时日。”好像他跟韩谦这些陪读在一起,整天所关注的都是这些奇技淫巧之事。
“今日韩谦草草试制了一盒胭脂,今日要先赠王家小姐,就不献给殿下了!”韩谦从怀里取出一只装胭脂的小铜盒,又拿出一方手帕,包裹着直接朝王珺的手里塞过去。
见韩谦粗鲁的直接将胭脂盒塞过来,王珺想要推开,但韩谦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小脸涨得通红,只能拿着胭脂盒,生硬的将手抽回来。
王珺又惊又恼,不确定的朝父亲看过来,见父亲脸色骤然间阴沉,但眉头凝住,厉眼盯住韩谦的举动,却没有直接喝止韩谦猛浪之举,她才确定今日所遇的乞丐竟然是韩谦所扮。
而韩谦此时的举动,也绝非是什么突然间的失态、无礼猛浪。
“韩谦失礼了,”韩谦将胭脂盒送出去后,又朝王文谦,“与王家不能结姻,错在韩家,送上小礼,小侄这也只是聊表歉意,还请伯父勿怪。”
众人这时候恍然大悟,没想到韩谦与王文谦的女儿以往有婚约却被解退了,难怪这么大的怨气以致这般猛浪失礼。
“好说,好说!”王文谦黑着脸退了一旁,不愿意再去搭理韩谦,万万没想到他试探这厮,竟然先被戳出一手血来。
王珺气得满脸通红,泪水都要控制不住的滴落下来,明明是韩家先毁婚约,但经韩谦满含怨气的这么一说,好像是他王家先退婚似的。然而韩谦胡口污蔑、当场羞辱她还在其次,更深的用意是威胁她父亲勿要再多嘴多舌。
不管别人是不是误会王家退婚在先,也会觉得韩谦在今天这日子羞辱王家父女的举动太过无礼猛浪。
杨恩也都觉得相当讶然,觉得韩谦此举有失气度,但见王文谦都能忍气吞声,其他人当然更不可能替王文谦父女出头数落韩谦的不是。
李知诰见赵明廷再次看向韩谦的眼神里疑色尽去,换上带有幸灾乐祸的轻蔑跟不屑,暗感韩谦有这分急智、狠断真是不易,心想韩宅射杀恶奴,与韩钧决裂之事,应该也是韩谦做出的决断吧!
经过这么一闹,韩谦找了一个机会悄无声息的退出大厅,这时候只要三皇子杨元溥不提,其他人也视若未见;李知诰也是趁着杨元溥与新妇行大礼的空隙,将今天横生出的枝节,解释给杨元溥知道。
王文谦先派人送女儿王珺回驿馆,然后等三皇子杨元溥与新妇行过大礼,代表楚州观过礼便辞行而去,别人也只当他今日是被韩道勋的儿子给气坏了。
沈漾坐在酒案前,看着殿下的阴沉夜空,眼瞳里满是忧色。
柴建天黑前拿三皇子的印信找到他,要他签署封闭屯营军府、执行宵禁的命令,之后柴建就带着韩谦身边的两人匆匆离去。
而这段时间或许别人都还对韩谦存在种种误解,要不是受命筹建秘曹左司,韩谦及秋湖山别院看上去也非常的风平浪静,但沈漾所能看到的,要比别人多得多。
沈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叫韩谦公然羞辱王文谦父女,但他知道事情绝对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第七十五章 楚州馆
楚州馆坐落在皇城以西。
信王杨元演在金陵自然有府邸,但信王杨元演到楚州担任防御使,留在信王府邸的官吏几乎都是或多或少身份上有些疑点的人。
这些人不管是不是安宁宫安插的眼线,信王杨元演都不能公然除掉,只能集中留在金陵,让他们守一座空宅子。
除了楚州在金陵诸如进奏、听闻消息、财货往来、官吏接待等事,专门由楚州进奏馆负责,知事、主薄等官吏,都是楚州派驻金陵。
而在王文谦分领楚州馆事之后,除了加强刺探消息等用外,还允许商旅进楚州馆食宿,甚至楚州商旅有大笔的财物担心遇到劫道,也都交付到楚州馆,由楚州馆出据收书,然后回到楚州凭借收书兑现钱物。
此举不仅令楚州多出一道聚财的渠道,也加强楚州与金陵之间的财货往来,使得楚州的商税收入激增。
王文谦坐马车回到楚州的后院,脸色阴沉的走下来。
“小姐早早就回来,似有泪痕,在临江侯府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州馆知事殷鹏走到廊下来,压低声音问道。
楚州馆知事殷鹏原本是王家的家生子,随王积雄、王文谦父中在军中积功脱籍,之后又是王文谦的推荐,才得信王的信任,得以到金陵主持楚州进奏、刺探消息等事,此时看品秩不高,却是楚州安插在金陵最为核心的人物。
“你立刻派人出城,将安插桃坞集外围的密谍都撤出来!”王文谦跟殷鹏说道。
“我父亲看错韩道勋了,”王文谦抬头看向暗沉的夜空,说道,“韩道勋极可能是三皇子身边隐藏在暗中的最大谋主!”
“……”殷鹏微微一怔,神色也随之变得更阴戾,说道,“大人能确认这点,很多事便豁然通透起来——韩道勋大闹朝会谏驱饥民,是为三皇子谋龙雀军啊,要不然前后哪里会衔接得如此巧妙?而吏部荐韩道勋外放叙州的事,信昌侯也有暗中推波助澜,可叹安宁宫那边完全被蒙在鼓里——大人之前还有所疑虑,宴席上发生什么事,叫大人确认这点?”
“韩道勋的小兔崽子怕我坏他大事,今日对我张牙舞爪!”王文谦说道。
“怎么了?”殷鹏并不知道临江侯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护送王珺先回来的扈卫也没有机会看到小小姐被羞辱的一幕。
王文谦也不瞒殷鹏,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这也将有助殷鹏进一步认清楚金陵城里错综复杂的局面。
“三皇子那边下一步,是不是会图谋出藩荆湘?”殷鹏问道。
“他们肯定是有这个打算,但赵明廷那边留了心眼,这事怕没那么容易能成!”王文谦说道,“你先去安排我们的人撤出来吧!”
“嗯!”殷鹏点点头,也没有犹豫便立刻去安排。
王文谦推门回房,看到王珺站在堂屋里,问道:“刚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依父亲所想,韩伯伯写信退婚之时,就应该打定主意投附三皇子,但且不管韩伯伯在楚州、在金陵任职时所作所为所积下的清誊,即便要阿附权贵、争夺功名利禄,韩伯伯为何要选最没有希望的三皇子?”王珺疑惑的问道。
“有时候大忠大奸是很难分辨的,”王文谦微微一叹,说道,“韩道勋有一些宏愿不切实际,或许他觉得扶持一个能为他掌控的傀儡登基,才有实现的可能吧!你与韩谦解除婚约,实是一桩幸事。”
王文谦刚要让王珺先去歇息,这时候殷鹏又敲门进来,递过来一面龙雀纹武官铜腰牌,说道:“门外有个乞丐,想见大人!”
“哼,他倒有胆子过来!”王文谦虽然决定这次不去插手三皇子与安宁宫的事情,但今日当众被羞辱实质是被威胁,心里也是积了恼恨,没想到韩谦有胆敢孤身来见,“你带他进来!”
夜色本身就是最好的掩盖,韩谦这次却没有用软蜡膏遮掩面颊,在殷鹏的引领下,走进楚州馆的后院大厅。
“小侄见过王大人。”韩谦见左右除了楚州馆知事殷鹏外,屏风上映照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想必是王文谦的女儿王珺站在屏风后,朝王文谦施礼道。
“我已经让人将桃坞集外围的眼线撤了出来,你此时登门,又是何意?”王文谦眼神凌厉的盯住穿一身馊臭破烂衣裳,在他面前竟然却没有半点不自然的韩谦,问道。
韩谦才不信王文谦会轻易放弃对他们的敌意,即便这次受他胁迫,被迫将人手从桃坞集撤出来,不破坏他父亲出仕叙州之事,但保不定王文谦回到楚州不怀恨在心,再搞什么手脚。
他们这边的根基太薄弱,此时已经引起赵明廷的注意,过不了几天就将全面暴露出来,往后要应付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就要竭尽全力,要是楚州那边再不知轻重的在暗中使坏,韩谦也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必须在王文谦离开金陵之前,过来跟他聊一聊。
韩谦眼睛落在身前的檀木书案上,有一只纹饰精致的手钏搁在桌角上,应该王珺仓促间忘了收起来,又瞥了屏风后的人影一眼,跟王文谦说道:
“我是过来告诉王大人,你们对安宁宫的认知太浅薄了!”
殷鹏本来恭顺的坐在王文谦的身旁,不想直接插入韩谦与王文谦的对话中去,但这时候目光也是骤然凌厉起来,盯住韩谦。
韩谦倘若是代表三皇子而言,是有资格坐在王文谦的对面说话,但这么一副教训人的狂傲口气,也是实在太不知所谓了。
“陛下年事渐高、太子喜服丹药,皆非长寿之相,到时候安宁宫主内、徐帅主外,大楚必然一地血腥、狼籍,国破家亡,没有人能置身事处。”
王文谦是聪明人,韩谦知道一定要将话说得够狠,没有吞吞吐吐绕什么弯子的必要。
王文谦也没有想到韩谦敢这么说,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微微敛起眸子,盯住韩谦,质问道:“照你这么说,楚州不更是良选?”
“我们即便也想相助楚州,也要有相助的资格不是?”韩谦反问道。
王文谦沉吟片晌,虽然韩谦很有迷惑性,但他心底终究不可能被韩谦唬住,轻蔑的哂然一笑,说道:“这话要是韩大人,或许有资格一说。”
面对王文谦的轻蔑跟不屑,韩谦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现在也没有谁会认为《疫水疏》实际是出自于他的手笔,也或者王文谦打心底认定他父亲才最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但他这时候赶过来见王文谦,也不是想王文谦以后能有多重视他,只要将有些话到位就够了。
“三殿下长期挣扎在安宁宫的阴影之下,出宫就府不敢有一丝忪懈,这不是有心人能操控得了的——不管我有没有资格,但希望王大人能明白这些就好。”韩谦施施然站起来,也不再说什么,就直接推开门,朝殷鹏伸出手来。
殷鹏气极而笑,将那面龙雀纹武官腰牌还给韩谦,又示意门外的扈卫退到阴影里去。
“年纪不大,架势却是十足!”看韩谦身影走出后院,消失在后巷的夜色之中,殷鹏不屑的笑道。
王文谦不以为意的一笑,说道:“不管他再怎么装腔作势,但既然他已经将话传过来,我们还是要听听的。”
见王文谦也认为韩谦过来,只是代人传话,殷鹏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他甚至以为是韩道勋在出仕叙州的关键时刻,不愿意抛头露面以致功亏一篑,才让其子趁夜赶过来,跟这边进行交涉、谈判,以求在日后对抗外戚徐氏、安宁宫及太子一派势力时保持一致。
“不过,他的气势,真是不比爹爹稍弱呢!”
王文谦转回头,见女儿王珺眼眸有些出神的盯着后巷的夜色,说道:“能孤身走进来,确实不简单就是了,”又跟殷鹏说道,“韩道勋出仕叙州,但要保持对三皇子的影响力,极可能会留其子在金陵,你要小心应付此子。”
“他的话能听进去几分?”殷鹏问道。
“暂观其变便是了。”王文谦说罢,忍不住又长叹一声,将目光投向深邃而苍寥的夜空。
殷鹏微微一怔,见王文谦如此反应,猜想必是韩谦有某句话触动王文谦了。
见王文谦并没有细说的意思,殷鹏便告辞退下去。
“爹爹说赵明廷等人手段阴狠,也说过陛下年事已高,”王珺抬起头,看着王文谦说道,“必是这个韩谦说太子非长寿之相,触动爹爹了。”
“你这聪明,将来婆婆可不好找啊!”王文谦笑着说道。
“呸呸呸,哪有爹爹这么说自己女儿的。”王珺嗔怪道,倒是忘了今天被韩谦这厮气哭这事了。
王文谦微微一笑,让王珺先回房休息,他坐到书案前,细思起韩谦所说的诸多事来。
他是考虑过天佑帝年事已高,也防备天佑帝随时有可能驾崩。
不过,在他看来,太子再荒嬉无度,登位后有可能会进一步强化外戚徐氏的权势,但太子到底是跟随天佑帝开创出大楚基业的,内心深处不可能对外戚徐氏一点防备都没有。
因此,王文谦也并不认为陛下有朝一日驾崩,形势会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方。
也恰恰如女儿王珺所说,韩谦今日说太子不寿,真是触动了他,他真是没有考虑到陛下与太子先后驾崩的局面,会有多恶劣。
虽说太孙聪颖过人,自小就有不凡见识,也有很多朝臣觉得太子不屑、太孙可期,但太孙毕竟才十岁不到啊。
要是太子在太孙成年前驾崩,大楚不就全落到外戚徐氏及安宁宫手里了?
第七十六章 龙华埠
(感谢小贰、圣淘宇、箭逆沧海、平实、熊猫、小虾米、jackz、adei的慷慨捧场……)
韩谦绕到楚州馆后面的一条巷子里,一辆黑色的马车无声的停在巷道里。
马车的前檐角,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家兵子弟郭奴儿脸抹得有些脏,就像是不爱清洁、坐在马车前的小车僮,在巷道里等候主人访过客从坊院里出来。
韩谦揭开车帘钻进车厢里,灯笼散发出来昏黄的光晕,也从揭开帘子照进车厢里来,姚惜水与赵庭儿坐在车里,问道:“王文谦那边有什么反应?”
姚惜水甚至都不明白韩谦为什么坚持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见王文谦,也不知道韩谦有什么理由能说服王文谦,让楚州同意跟他们这边暂时两厢无事。
不过,韩谦坚持如此,李知诰那边也担心王文谦搞起事来,破坏力太大,然而今天这样的日子,李知诰、李冲甚至信昌侯李普都实在是无法脱身,柴建又带着人出城去了,便同意韩谦过来一试。
姚惜水表演过剑舞后,左右无事,便随韩谦一起过来。
“楚州秘间马上就会从桃坞集外围撤出,柴建那边可以肆无忌惮的出手了。”韩谦说道。
姚惜水心想这算是什么事?
韩谦在临江侯府不惜公然羞辱王家父女,也暗中对王家父女揭开自己的身份,实际上是不惜狗急跳墙,也要威胁住王文谦收手。
这时候,王文谦即便再怀恨在心,也不会直接逼这边狗急跳墙,拼个鱼死网破,让安宁宫及太子那边坐收渔翁之利的。
韩谦见与不见王文谦,楚州的秘谍今夜都应该撤出去暂避锋芒,那韩谦坚持要过来见王文谦,意义又在哪里?
韩谦不愿意多说,姚惜水只能怀疑他趁李知诰、柴建等人都无法脱身,坚持要见王文谦,实际上是为了抬高他在三皇子身边的地位。
因为这么一来,以后真要跟楚州那边再作联系,自然是韩谦出面最为合适。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伸手敲了敲车厢壁,示意郭奴儿驾车出城。
只要不经过太子直属兵马所控防的城门,临江侯府的侍卫武官腰牌,比京兆府所签发的通行证都要好使。
马车沿着秋浦河北岸的泥泞道路,往宝华山西南麓缓缓而行。
金陵作为六朝繁华之地,大楚在此奠基也有十三年,除了金陵城以及京兆府所属十一县外,大小镇埠也是如星罗棋布。
沿秋浦河北岸往东行十**里,有一座叫龙华埠的集镇。
龙华埠距离秋湖山别院还有十四五里,但距离屯营军府的西辕门,只有六七里,可以说是从西面进入龙雀军屯营军府之前的最后一处人烟稠密之地,也可以说是龙雀军屯营军府的前哨站。
龙华埠近百年以来,就是金陵城外极为重要的一座集镇,沿河屋舍鳞次栉比,临河的码头舟楫密集,怕是有十数艘大小船舶停在龙华埠的码头前。
穿埠而过的主干道也铺上石板,沿街木楼大多建有两层,前铺多有茶酒肆金银铺,也有依红偎翠的艳丽女子站在楼前街头揽客。
事实上,在一年之前,龙华埠还要繁华,往东通往江乘县,往北裤衩子河通扬子江,往西通金陵城,从渡口南下,又有道路通往溧阳、溧水、永阳,也有河道相接,商旅交会。
最繁盛时,龙华埠商旅云集,有店铺百余家,每日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恰恰是朝廷将龙华埠以东赤山湖北岸的桃坞集,划为龙雀军的屯营军府收编染疫饥民,商旅就远避龙华埠而走,市况骤然间就萧条下来了。
此时看龙华埠的码头停泊有十数艘大小船舶,实不足鼎盛时十分之一。
听着姚惜水看车窗外微微叹息,似感慨龙华埠远不及往日繁荣,韩谦心里只是一笑,暗感要是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四年后信王不甘心坐以待毙,率楚州军渡江围攻金陵数月,将使这座八百年绵延近七百里的古都毁于一旦,城池内外及京畿诸县百余万口人,仅存十之一二而已。
真要发生那一幕,而到那时候姚惜水还没有殒于兵灾,又会有怎样的感慨?
马车檐角的灯笼,通过车窗,将昏黄的光照射进来,姚惜水哪里知道韩谦在想什么,她只看到韩谦嘴角那一抹冷冽的浅笑,心头暗忤,暗想龙华埠前后一年,兴衰两态,他心里即便没有特别的感触,但冷漠如斯,当真称得上生性凉薄了吧?
马车最后停在一间茶楼的斜对面,姚惜水远远看到傍晚时出城的柴建,这时候竟公然坐在对面茶楼里饮茶,还特么面朝大街而坐。
不过姚惜水转念想柴建这么做,也无不当。
枢密院职方司今夜要有密探在桃坞集外围无故失踪,他们再怎么掩饰,赵明廷那边也应该知道桃坞集屯营军府有问题了。
而桃坞集既然无法再潜藏在水面之下,那还不如利用这点,将赵明廷那边的视野彻底的吸引过来,只是要让他们暂时看不穿桃坞集的虚实就可以了。
吏部奏疏,天佑帝已经朱批送到门下省缴覆,颁行就这两天的事情。
实际上不管韩道勋、韩谦父子身上是不是已有破绽被赵明廷看到,但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下也必须下极大的决心,才有可能通过门下省,去直接封驳天佑帝朱批过来的奏疏。
毕竟安宁宫要这么做,也是直接对抗或者说忤逆天佑帝的意志,所冒的风险也绝对不小。
他们要做的,只是要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下不了这个决心就可以了。
“姚姑娘要是也想进茶楼坐坐,面容就要稍加修饰才行。”韩谦说道。
借着跟车辕一侧相接的小窗透进来灯光,姚惜水睁眼看着赵庭儿将一种软蜡膏轻轻的抹了韩谦的脸上,使韩谦的脸颊变得蜡黄、凹凸不平起来,随后又用深黄色脂膏在韩谦的脸颊上勾画了几笔,竟然叫韩谦脸颊在灯下显得瘦陷、病容颇重的样子,真是神异无比。
看到这一幕,姚惜水知道韩谦身边的婢女能试制出远超晚红楼的上品胭脂,绝非偶然。
当然,她也猜到韩谦这时候要她改变容貌,随他上茶楼跟柴建见面,实际上也是要赵明廷暗伏在附近的密探看到,这也要弥补她与春十三娘在凝香楼胭脂铺露出来的破绽,避免赵明廷有可能注意到晚红楼的存在。
赵庭儿傍晚前扮成乞儿到侯府后院箭场见李知诰、柴建,通知韩谦、姚惜水的藏身地,这时候看到韩谦一身丐装走进茶楼,柴建示意分散坐在茶楼角落里的几名扈卫稍安勿躁。
不过,也是因为猜到眼前走进来的三人,是韩谦与姚惜水以及韩谦身边的婢女所扮,柴建才能从眉眼轮廓间看出一些依稀相仿来,暗感赵明廷真要有什么手下潜伏左右,只会认出他们是今日从凝香楼胭脂铺逃匿的疑犯,而不会认出他们的身份来。
“柴大人,这边情况如何?”韩谦坐过去,一脚跷到木凳上,看柴建跟前五香烂豆等几碟小食,揽到身前,伸手抓起来就塞嘴里,自嘲的说道,“在侯府光顾着跟王文谦置气了,都没有填饱肚子,柴大人让店家到隔壁的牛二驴肉店,买两斤干切驴肉过来。”
柴建没有惊动店小二,直接让旁边的一名扈卫去买两斤干切驴肉过来。
“屯营之内已经闭寨,三天内都会加强戒防。目前,是你韩家家兵范大黑、林海峥以及赵无忌带人分组散在外围,也已经发现五名可疑人物,试图接近屯营,但对方也很警惕,看到情形不对劲,已经逃入宝华山深处。”
三皇子大婚,临江侯府那边不能有一丝懈怠,秘曹右司的人手又因为怕泄密,傍晚前手忙脚乱的分散潜藏起来,柴建可以请沈漾签发命令,封闭屯营寨府,但身边仅有十数人,却没有办法伏杀潜伏到屯营寨府外围的密间。
柴建不得不借助韩谦的人,但是左司兵房虽然有七八十人,但除了韩家九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人都是这几天从屯营军府新招募过去的新手。
柴建实在怀疑韩谦手里的人,能完成这一次反渗透任务?
韩谦倒没有什么担心,范大黑、林海峥、赵无忌他们是准备不足,但赵明廷派出密间渗透,比他们更加仓促。
再一个,普通人无事是不会随意钻入深山里去的,但过去几个月里,韩谦一直都利用宝华山的地形地势,教导家兵子弟如何进行潜伏、侦察及反侦察,在这方面他们占据绝对的优势!
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他与柴建只要在这里等结果就好。
夜渐深,茶楼东家坐在长木柜后,看到柴建及扈随除了腰间的刀剑,袍衣有时候无意间掀开,还露出甲衣,压根不敢过来催促说茶楼要打烊,忍不住打起哈欠,跟柴建说道:
“要不要派人到对面的妓寨,喊两个姑娘过来唱个小曲?要不然这么坐一夜,很难熬的。”
柴建瞥了姚惜水一眼;姚惜水眼神凌厉的瞅住韩谦,心想他走进茶馆之后,言行粗鲁放肆之极,这时候竟然还得寸进尺来了。
韩谦浑不在意的说道:
“姚姑娘要不想让赵明廷从你身上联系到晚红楼,就应该不在意这事!而且啊,不要觉得变换面容,就一定能瞒天过海。姚姑娘不能融入新的身份,一切都表现得跟所扮演的身份格格不入,这些将都是破绽。要是赵明廷或者王文谦这样的人物,亲自赶过来,看到姚姑娘这样,绝不难将姚姑娘跟晚红楼联系起来,毕竟晚红楼留在姚姑娘身上的痕迹太深、太鲜明了……”
姚惜水再不喜欢听韩谦说这话,但仔细咀嚼,却觉得意味深长,暗感用间篇注疏,即便是韩道勋所著,韩谦也绝对是真正掌握其精髓的一人。
“姚姑娘似乎能听得进我这番话,”韩谦嘿然一笑,跟姚惜水说道,“那就请姚姑娘到妓寨,帮我们挑两个唱曲的姑娘过来——姚姑娘如果要跟我学用间,那一定要记住,模糊掉身上棱角鲜明的特征,才是为间的第一步!”
第七十七章 行刑
烛残灯灭,在晨曦中,已经早起的行人经过,茶楼外的石板长街,也是嗒嗒的马蹄声传来。
姚惜水再精力充沛,挨着车厢壁坐了一夜,也是腰背酸肿,看了披了一张破麻袋片、枕着赵庭儿大腿而睡的韩谦一眼,倒不是觉得韩谦身为少主,与身边的婢女苟且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好奇这厮怎么能睡得酣畅淋漓?
一夜过去了,桃坞集屯营军府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但凌晨时聚集到龙华埠的可疑人物越来越多。
这些人都是赵明廷从枢密院职方司调来的精英斥候。
精英斥候,不同于密间、秘谍,就像是韩谦编入秘曹左司兵户的精锐,是侦察作战力量,他们并不需要严格隐藏身份,因此公然挎刀披甲,骑着军中健马,半夜将茶楼对面一户人家都赶了出来,将院子征用过去,以便他们的人马在龙华埠聚集。
虽说赵明廷还没有露面,但枢密院职方司在对面院子聚集的精锐斥候就已经超过四十人,为首是枢密院职方司下属一名叫季昆的指挥。
“哈……”韩谦伸了懒腰,睁开眼见赵庭儿打着哈欠看过来,眼皮子软耷耷,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问道,“你没有睡?”
“不断有人携刀披甲,骑马进入龙华埠,庭儿心脏都吓得砰砰乱跳,怎么睡得着?”赵庭儿伸手将韩谦的脑袋托起来,揉着被压得发麻的大腿,说道,“少主,你怎么就睡得这么舒服?”
“赵明廷真要下决心将我们劈成肉酱,哪里需要公然调用职方司的人马?”韩谦也忍不住打个哈欠,心想还是没有睡够,看向姚惜水问道,“夜里有什么消息?”
虽然姚惜水也能料到赵明廷往龙华埠直接调集职方司的人手,更可能是在虚张声势,给他们这边施加压力,但他们在龙华埠只有十二名扈卫能用,谁敢说赵明廷那边一定就不出手?
这种情形下,谁心头所承受的压力都不可能小。
韩谦竟然能睡得着,姚惜水都不知道他的心脏是什么做的。
“凌晨前后,分别在牛头崮、兰溪沟、朱家寨伏杀三名可疑人物,击伤两人,但可惜没能逮住,令其跳溪逃走,但缺人手,也没能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或许还有可疑人物潜伏山中未撤,”姚惜水说道,“你手下死一人、伤两人!”
“嗯!”韩谦点点头。
左司兵房七八十人,在地形熟悉的宝华山中猎杀职方司的五名密间,特别是职方司五名密间是分散潜近桃花坞的,他们这边还付出死一人、伤两人的代价,显然很难让人满意。
不过,考虑到左司兵户除了六名家兵、十一名家兵子弟外,其他近六十名人手都是这两天都招募过来,这样的结果也不出人意料。
“我要回屯营军府,姚姑娘是陪柴虞候继续留在龙华埠,还是随我去山庄补一觉?”韩谦问道。
留在龙华埠也无事可做,同时姚惜水也感到困顿,担心自己这个状态再继续暴露在职方司的探子眼皮底下,容易露出破绽,便同意随韩谦去秋湖山别院继续观望形势。
屯营军府虽然没有造栅墙,将桃坞集整个的圈围起来,但天光大亮之后,凭借屯营军府的哨岗也能将林沟溪坎都盯住,敌间强行闯进来也不可能有藏身之地,所以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也带着人马撤回山庄休整。
韩谦回到山庄,也没有把充满馊味的破旧衣裳脱掉,而是带着赵庭儿、姚惜水、郭奴儿跑去原家兵及家小聚居、目前临时充当兵户临时驻营的北院。
林海峥等人正撤回到院里吃早餐,看到韩谦走进来,那些新手看到林海峥、范大黑、赵无忌站起来,才知道是韩谦进来了。
“谁来跟我说昨夜的伤亡?”韩谦拖了一把椅子,倒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斥候,问道。
“郭泓判击杀敌间,也被敌间反手刺中胸口,早上抬回来时,在半路就咽了气,”林海峥走过来说道,“另外两名家兵子弟伤得都不算重。”
“郭泓判被敌间反手刺杀,是你亲眼所见?”韩谦抬头看着林海峥,问道。
看到韩谦眼瞳里凌厉的精芒,林海峥下意识的一惊,心存畏惧的说道:“我没有亲眼所见,但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将他所率这组人马召集过来询问过来。少主要是觉得有问题,我再仔细盘问。”
“他这组人都有哪里?”韩谦抬头问道。
林海峥示意四名斥候站出来。
“将兵甲都缴了!”韩谦说道。
林海峥都知道韩谦要重罚这四人,示意旁边的人将这四人的佩刀、皮甲都解下来;这四人也不敢挣扎,做好受罚的准备。
韩谦看着四名新募斥候,他还记得这四人的名字,其中一人早年还曾在广陵军担任营指挥,潜力可期,但可惜啊,不能为他所用的人,他都不想留,语气寡淡的问道:“你们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我等无能,致队率受创而亡,愿受罚。”四人对望一眼,想着摆出一个良好的态度,惩罚或能轻些。
“你们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那想必是知道自己错了,那就好办了,也省得你们在黄泉路上怨我枉冤你们,”韩谦回头看了林海峥一眼,说道,“现在就将这四人都杀了,然而去找兵曹高大人,将他们的妻女子侄,只要是一户之内,都卖出为奴!”
韩谦这话说得极平淡,但字字惊心。
姚惜水也是心惊,没有想韩谦御下会如此残暴。
虽然死了一人,极为可惜,但左司兵房七八十人说起来都是这两天才新招募过来的乌合之众,能伏杀职方司三名精英密间,还成功阻止职方司的密间渗透,这已经可以说是有功无过了。
林海峥、范大黑也是微微一怔,想要劝韩谦给他们一个机会,但想到韩谦前些天在宅子里下令射杀韩钧身边的老宅家兵,可也没有半点犹豫,未必是他们能劝!
四人完全没有想到会受到如此残暴而严厉的惩罚,韩谦不仅要将他处死,还要将他们的妻妇子侄卖娼卖奴,愣怔之余,竟是忘了争辩;待看到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等家兵子弟拔刀围上来,想要反抗,但手无寸铁,又被围在院子里,片晌间便被乱刀砍死!
其他新募的斥候,看着身体都被乱刀砍得不全的四人,还有没有死透,在泥地血泊里抽搐着、颤抖着,还有鲜血汩汩流出,扩大血泊的面积,几乎要将这座平整的院子都淌满,虽然他们都是韩谦精心挑选出来的老卒,犹是心惊不已,脸色惨白。
特别是另外两组有家兵子弟受伤的斥候,握住腰间的佩刀都禁不住发抖起来。
“你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四人为何死有余辜,为何妻女子嗣会沦落为奴的境遇,”韩谦眼神锐利的往院子里的人马扫过来,“另外两组人马,应该庆幸队率只是受伤,各领三十鞭为戒吧。林海峥、范大黑,你们两个,先上前行刑各抽十鞭。你们已经有两次在关键时刻犹豫了,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三次!”
林海峥、范大黑叫韩谦眼睛盯着,背脊汗毛都要立起来,也暗感他们刚才是犹豫了,要是这四人突然暴起夺下他人手里的兵刃,今天这场面恐怕会非常的难看了。
看到林宗靖、郭奴儿等家兵子弟,这时候已经聚集到韩谦身边结成环阵,林海峥、范大黑也暗感他们虽然更经常在少主身边伺候,但显然不自觉,要比这些郭奴儿这些家兵子弟懈怠一些。
林海峥、范大黑这时候也按住腰间的佩刀,虎视眈眈的盯着另两组出岔子的斥候人马。
两组八名斥候,终究是没敢反抗,将佩刀解下来,跪在被血浆浸得已经有些泥泞的地上受刑。
姚惜水自幼接受严酷的训练,但这一刻犹要强忍住心里的不适,才没有提前退出去。
林海峥、范大黑执鞭上前,给八人各抽十鞭,抽得他们皮开肉绽、血痕遍背。
韩谦这时候又朝那些剩下的新募斥候,说道:“剩下的各二十鞭子,你们轮着每人上前抽五鞭,感受一下他们身心所受的创痛吧,这样,在下一次的任务中,才会少懈怠!但下一次,你们心里也给我记住,我这里没有太多的规矩,以下犯上者斩,作战懈怠者斩,畏敌不前者斩……”
待行刑完毕,韩谦才让人将四具死尸拖出去,也让八名被抽得血肉模糊的人搬到房中救治,跟林海峥、范大黑说道:“你们先带着他们到外面的院子,总结昨夜的成败教训,成文交到我手里,然后再去休息……”
林海峥等人走出去,留在山庄的家兵家小才走进来打扫满地的血迹。
只是这边的院子都是泥地,血渗透到泥土里,除非将染了血的土都铲掉,要不然天气日渐炎热,整间院子里都将是吸引蚊蝇的血腥气。
第七十八章 筑城
韩谦拿筷子搛了一小块脆脆的腌黄瓜,吧咂吧咂的嚼着,见姚惜水完全没有胃口的坐对面,搁下粥碗,问道:
“怎么了,姚姑娘给我酒里掺幻毒散时,可没有现在这般不忍啊?莫非姚姑娘觉得我拿自家的钱财,养活了晚红楼的十多名卖身姑娘,就是该死,而那四名不听指挥、懈怠作战、坐看队率如此轻易为敌间反杀的家伙,就不该死了?”
“罪不及妻女子嗣!”姚惜水说道。
“罪不及妻女子嗣?”韩谦冷冷一哼,说道,“这四人因罪而死,我不罚他们的妻女子嗣,你以为他们的妻女子嗣在屯营里,境遇就能比为奴要好?你要同情他们,大可以将他们都买回去啊。”
姚惜水被韩谦拿话堵住,无语相对,又怀疑韩谦说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冷眼看他又低头呼噜噜的将半碗粥都扒拉进肚子里,真是想不明白有名臣之望的韩道勋,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怪胎儿子,难不成他寄养宣州的那几年,真将他扭曲成如此的冷血无情?
韩谦将姚惜水的嫌弃看在眼底,心里只是冷笑,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的话,也难怪天佑帝驾崩后,三皇子这边那么轻易就被安宁宫那边连根拔除了,晚红楼及信昌侯府,除了李知诰之外,实在没有几个能撑得住台面的人物啊!
说实话,韩谦也并不觉得信昌侯李普是一代人杰,要不然他早早就得晚红楼暗中扶持,所建功绩不应该在其兄、浙东郡王李遇之下。
甚至在李遇这一系军方人物里,信昌侯李普的地位,比起李遇手下的第一大将张蟓,还要略差一些;而看目前的情况,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还没有成功的将此时归隐洪州的李遇以及此时担任潭州刺史的张蟓拉上他们的贼船啊。
林海峥、范大黑将昨天的得失总结记录成文送过来,韩谦让他们也去休息。
吏部疏奏一日没有通过门下省的缴覆,他们这边就不能松懈。
韩谦看记录成文的得失经验,与料想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昨夜在那么大的范围内,要防止职方司的探子渗透进来,左司兵户不到八十名探子,分成十六组在宝华山内搜索。
编入兵马的家兵子弟年纪都还小,即便过去半年多时间里,受到严格的训练,但作为队率,还是无法压制那些个从数万饥民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勇悍老卒。
昨夜能伏杀三人,赵无忌杀一人,范大黑杀一人,还有就是受创身亡的郭泓判杀一人,伤两人也是家兵、家兵子弟出力。
而是那些原本被寄以厚望的“勇悍”老卒,个人武力,绝对不弱,也有在复杂局面下周旋的经验跟能力,但这些人要是有韩家同样悍勇的家兵带着,多少还听话些;要是由十四五岁、身量单薄的家兵子弟带着,绝大多数人都在敷衍。
他们昨夜遭受一死两创的损失,实际上都是这些勇悍老卒懈怠或者不听话所致。
韩谦现在哪里有时间去按部就班的规训他们?
昨日赵明廷的人马仅仅是受到小创,今夜才是最危急之时,他要不用雷霆手段将这些新募斥候震住,令他们能听令行事,今天夜里还要将他们放出去守住屯营的外围,伤亡就难控制了。
三皇子午前要携新妇进宫面圣,李知诰到午后才脱开身,带着一票人马赶到秋湖山别院来跟韩谦会合。
柴建依旧留在龙华埠,跟职方司聚集于龙华埠的精英斥候对抗,但身边有四十多名好手,那边注定是僵持局面。
李知诰相隔四个月再次踏入秋湖山别院,发现山庄相比较四个月前,内部已经改观很多。
事实上,年后秋湖山别院就一直在改建、扩建。
为此,韩谦也在匠坊东侧新辟出一块地,建了砖窑。
金陵城虽说富冠江南,但城内主要的屋舍都是夯土而建,甚至大半的城墙也都夯土而成,没有覆砖。
以伐木为梁柱,青砖加灰浆抹砌所建的房屋自然是要比夯土墙、茅草顶坚固得多,也扛得多江南夏秋豪雨的冲刷,但当世烧砖的成本还是太高。
之前秋湖山别院,东院是正院,三跨十多间房里,也只有六间房是青砖小瓦加木梁,屋里再用方青砖铺地,在当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精舍了。
皇城宫禁之内,除了几座主殿要奢华一些,用了大量的石料,其他的院舍也不过如此。
江南时常大雨倾盆,韩谦扩建山庄,坚持用青砖,但即便建了砖窑,也募匠工到后山伐木烧炭,成本还是太高。
烧一千斤石灰才需要五百余斤柴炭,而烧一千块寻常青砖,就需要烧四千余斤柴炭。好在后山的木材尚算充足,而从屯营军府雇佣力工更是廉价,山庄年后新增、改建了三十多间青砖瓦房,目前勉强够用。
李知诰与韩谦会合,见局势都在掌控之中,稍稍放下心来,即便姚惜水说韩谦擅自处死四名新募斥候,李知诰也浑不在意。
照规矩,韩谦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够不经请示直接处死那些临阵逃脱的兵卒,过后就应该捆缚送上兼理法曹的录事参军李冲那里接受处置。
除了韩谦在答应筹建秘曹左司之时,就要求有专擅之权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所面临的形势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就全盘皆输,比起计究这些细枝末节,他们更急需要有能够掌握局势的人物坐镇一方。
沈漾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完全不指望他会参与这边跟安宁宫及楚州的明争暗斗,而除了父亲、他自己及柴建外,李知诰认为李冲、姚惜水等人,都还远不足以独挡一面。
韩谦目前已经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一环,也发挥着别人难以企及的作用,李知诰不觉得应该对他要求更高;而在人手匮缺、人心不稳之时,用雷霆手段先将桀骜不驯的悍卒镇住,才是果断而坚决的手段。
考虑到赵明廷今夜可能会调更多的精英探子潜伏进来,而李知诰带过来的人手,对宝华山的地形又不甚熟悉,韩谦与李知诰商议,最后决定由李知诰带来的人手,与屯卒一起负责屯营内侧的警戒;而外围的反渗透及猎杀,还是交给林海峥、范大黑及赵无忌,率左司兵户所属的斥候负责。
反正赵明廷也不可能公然率大部兵马强攻进来,甚至昨夜那些新募斥候的懈怠,极可能会给赵明廷制造一定的误导,形势对他们还是极有利的。
韩谦能掌控局面,李知诰也乐得清闲,更多心思还是放在屯营军府及龙雀军的建设上。
韩谦自然将在山庄下方、以军府公所为中心建造城垒一事,再次提出来,此外,山庄外围还有六处山嵴缺口要建防御哨院,这样才能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必要时能聚拢七八千兵马,以及将三四万屯兵家属都撤进来坚守。
韩谦前天见到李知诰、柴建时,就提出这个方案,李知诰回去后跟父亲商议,也觉得韩谦这个提议甚好,确定是有必要建造这么一处坚堡,防止形势陡然恶劣,三皇子在城外能有一处落脚地能聚拢兵马。
然而问题的关键,还是代价。
见李知诰蹙眉思量,韩谦却是不急不躁。
他所提的,都是刻不容缓之事,眼下就要看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有多少潜力可以压榨了。
这样也便于他估算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这些年潜藏在水面之下,到底经营出多大的势力来。
“六座防御哨院,正当山嵴豁口,地势险要,堪称关隘,应尽快动工,而且这六处地方易受雨水冲击,需砖石及糯米浆拌石灰砌筑。而下方城垒,要是糜费太巨,可先夯筑土墙,等日后再包裹城砖。”韩谦给出一个折中的建议。
“大约每月需增拨多少钱粮?”李知诰问道。
屯营军府这边开垦出七八万亩地,到四月底已陆续有收成,但由于只能种植麦豆等旱地作田,甚至还要严禁捕捞蟹螺充饥,因此即便在日照充足的宝华山南麓,每年总产量也就十万石左右。
这仅仅够二万三四千人之多的屯兵眷属不饿死,而婚娶丧葬、生养病药,乃至屯营军府想要修缮屋舍、村寨、道路、沟渠以及将要持续多年的隔绝疫源,以及屯营军府内部的公耗,还需要每年投入一千万钱,才能够勉强维持。
此外,七千兵卒的编训不能停,这方面的钱粮,除了朝廷每年拨给两千万钱军资外,他们一年至少还要额外再贴六万石粮食进去。
龙雀军的兵甲,卫尉寺武库署会有拨给,但除了铸造粗陋的刀矛给足一万两千余件之外,各式铠甲仅拔给五百套,健马三百匹,骡及驽马五百匹,马铠二十具。
龙雀军想要成为一支精锐,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还要额外添置大量精良装备。
除开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之前半年为筹建龙雀军及屯营军府所投入七八千万钱之外,之后每个月还要再贴七八百万钱,龙雀军及屯营军府才能勉强的正常运营下去。
屯营军府内要建窑烧砖、砌筑城垒,是可以从屯营军府征用廉价劳力,但再廉价也要给三顿饱食,那也至少一个月再多拨上千石粮食或者相应的钱物才够。
韩谦心里默算了一下,跟李知诰说道:“此事交给我办,每月多拨一千石粮,一年之内初成;再有半年,军府城垒外墙可以包覆城砖。
李知诰统兵征战,除了攻城拔寨,也置兵械筑城寨,知道韩谦所报之数,还是相当节省的。
事实上,他们也早有考虑这事,屯营军府的仓曹、工曹、兵曹参军,都是信昌侯府派出来的人,手下也有营造官,他们估算过筑造覆砖城垒的成本,实要比韩谦这边靡费三四成以上。
李知诰心想韩谦这边主持其事,能节省这么多,就应该让工曹配合这边行事,咬牙说道:
“这事怎么也要挤出钱粮,尽快做成,你这边莫要耽搁,先筹办起来……”
虽然折算下来,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最初半年往龙雀军及屯营军府所投入六七千饼金子,绝对数值也不算多么恐怖,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这些年不仅暗中维持五六百人的精锐战力,还培养一批密间极深的潜伏到朝野之内,消耗不是小数目。
韩谦扩大家兵子弟规模之后,又有意将他们都往精锐乃至精英方向进行培养时,就发现这个消耗太恐怖了。
看李知诰的样子不像作伪,韩谦心想每个月再多拿一千石粮,真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