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深夜闯营
树欲静而风不止。
除了枢密院职方司的斥候外,午后也有一些行迹可疑的江湖人物,往龙华埠聚集。
韩谦倒不担心这些,再怎么不济,今夜也能熬得过去,但关键是门下省今天还没有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明天会是什么局面,就完全不是韩谦能猜测跟掌控的了。
今天是三皇子大婚的次日,杨元溥要携新妇进宫面圣,而明天照计划,三皇子要携新妇前往太庙祭祖,郭荣应该都要陪同;不过,要是今明两天都还无法派人潜入屯营军府探明情况,赵明廷后天就极有可能请身为龙雀军监军使的郭荣直接带人走进桃坞集。
到时候,韩谦他们再骄横,也不能公然阻拦郭荣带人进入屯营军府。
不过,韩谦此时也养成尽人事而听天命的从容,做了一些能尽量拖延的后手准备后,也不会坐立不安就是了。
李知诰将身边的人手都留在屯营军府,他夜里回城不安全,要不想到龙华埠跟柴建会合,也只能留在屯营军府宿夜。
一向勤勉的沈漾,自然也早意识着风声鹤唳的紧张形势,今日特地留在城里,没有到桃坞集来。
入晚后,为避人耳目,也便于姚惜水参与其事,李知诰将屯营军府工曹参军周元喊到山庄,谈城垒筑造的事情。
周元对韩谦是有很大意见的。
他身为工曹参军,城寨、道路、沟渠、屋舍之营造,都应该是他协助长史沈漾所主持之事,特别是兵甲战械的铸造,更是归他直接统辖,但整顿过前期混乱,在年后周元想要正式征用熟练匠工,筹建匠户营,这时候发现手艺最好的几十号人,早就被韩谦雇到山庄匠坊了。
而在修筑大堤、挖沟垛田、隔绝疫源等事上,沈漾也更重视征询韩谦的意见,叫周元这个营造官多少有些名不符合,被搁在那里。
周元满腹意见,又不能跟韩谦撕破脸,只是暗中怂恿张潜、郭亮也招募人手就近石灰窑,不令秋湖山别院垄断对屯营军府的石灰供应。
韩谦要将修筑城垒的事情都揽过去,周元自然是极力反对的,最后讨论下来的结果,便是山庄匠坊提供修筑防垒、哨院所需的城砖;而周元身为工曹参军,肩负屯营军府的营造之责,怎么也要将修筑之事揽过去,要不然他在龙雀军真成摆饰了。
韩谦实际上也主要是想将烧砖这事给承揽下来。
金陵上千年前就有烧石炭的历史——石炭也是千年后工业体系想要得到飞跃式的发展,必须要有能大量开采、供给的廉价燃料煤炭——甚至宝华山里就有开采石炭当柴烧的记录。
只是金陵城附近,直接暴露于地表的优质煤层极其罕见,即便有,也早就在长达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被开采一空;而那些浅层煤,甚至只需要挖井十数米就能开采到的煤层,对当世来说,也是一项浩大而艰难的工程。
秋湖山别院后山约七八里深处有一座山坳,就留有数百年前古人采煤的痕迹,只是表层易采的煤石早就被开采一空,加上数百年来的岩层风化、山体滑坡淤积等,经过初步勘测,匠坊这边需要往下打七八丈深的竖井,才开采深埋地底的煤层。
不过,对于年产十二万担石灰,每年需要消耗六百万斤柴炭的匠坊而言,开采浅层煤看上去艰难,也是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传统的制砖,每烧一千块砖,需要四千斤柴炭,对柴炭的消耗更加恐怖,这也是当世绝大多数屋舍都不舍得用青砖小瓦的关键,韩谦将烧砖之事承揽下来,为的就是进一步摊薄开采浅层煤的成本,使得更具体规模效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韩谦最初帮他父亲写《疫水疏》,以为考虑已经颇为周全,但真正实施时,还是发现大量的问题,其中有一点,就是为隔绝疫源提出要严禁染疫饥民喝生水,最初就想简单了。
不要说吸血虫卵了,沟渠溪河之中滋生大量的微生物、寄生虫乃至病菌,水烧沸再饮,大概是当世预防传染病、瘴毒,最为有效的手段了,但问题在于,不要说忍饥挨饿、面黄肌瘦的赤贫之家了,对于当世平民,坚持饮热水,每年要多烧上千斤薪柴,这也是极重的负担。
桃坞集缺地少田,麦秸杆等柴禾根本就不够烧,但好在劳力相对富足,可以组织人手进山伐柴,短短半年时间,韩谦眼睁睁看着距离屯营军府较近的山头,就秃了一大片。
韩谦融合梦境中人翟辛平的记忆,但发现并非所有的记忆都是正确的,很多时候也会因为个人的认识局限,出现误差,比如说在翟辛平的记忆里,就觉得当世的山野间应该树木葱郁,但实际上金陵城外围森林覆盖面积极低。
韩谦后来自己分析,这实际上是六七百年来,金陵一直都是江南东道、江南西道的军事政治文化乃至经济中心,城中人口都没有低于十万的时候,长期以来的薪柴砍伐以及修建楼阁屋舍,差不多早已经将附近丘山都砍伐一空了。
韩道勋置办下秋湖山别院后,严禁佃农进山伐柴狩猎,绝不是不怜悯佃农,而是实在不忍难得几处树木葱郁的山头,再被伐得光秃秃的。
当然了,别院山庄后山的三四千亩林木,这半年也差不多伐光了,韩谦要不再组织人手开采石炭,烧砖、烧石灰的成本也将越来越高。
而开采石炭,主要也是最初投入的成本太高。
土质松软、地下水层又浅,夏秋不时有暴雨冲刷大地,挖近二十米的竖井,都得用坚木将井壁架实了,而且进入煤层开挖,挖到哪里都要用木架子撑到哪里。
然而松榆槐柏等木料,紧贴着湿|软的泥壁,又极容易腐烂。
炭化处理,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防腐,但炭化后的木料支撑力又会被严重削弱;用熟桐油浸木的成本又高。
总之,将这一堆问题处理好,代价绝对不菲,但韩谦相信,只要形成规模,石炭要比木炭廉价得多。
事实上,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在往后一两百年间石炭替代木炭也是大势所趋,甚至在当世,地表煤层资源较多的徐、楚等地,都大规模用石炭炼铁了。
只是这些地方所出的铁料酥脆,难造良器,世人还不知道什么缘故。
谈过事情后,李知诰要与周元住到下面的军府公所宿夜。
姚惜水要避人耳目,还不能直接到军府公所宿夜,只是女扮男装,与韩谦一起送李知诰、周元出山庄。
夜里月朗星稀,远近山峦颇为清析的叠层于眼前。
当然了,晴夜星月再明亮,能见度也是有限,用单筒镜也只能看到三四百丈外的隐约人影;更外围的情况,还得通过其他手段传讯,才能知道。
李知诰长于军伍,勤于读书,这些年随父辈南征北战,是李遇一系的核心将军之一,见识也是极为广博,韩谦与他天南海北的议论风情人物,颇为相得。
将李知诰、周元送到军府公所宅前,韩谦待要与姚惜水返回山庄,两匹快马驰来,却是柴建从龙华埠派回来的探子,跪地禀告:
“郭荣深夜出城,与赵明廷正往桃坞集赶来。”
“他们的动作好快!”韩谦还以为郭荣今明两天都要陪三皇子携新妇入宫,最快也要等到后天上午才会与赵明廷赶到桃坞集来,没想到等宫里事情一了,赵明廷不顾天黑,就直接拉郭荣出城往桃坞集赶来。
赵明廷的速度,还真是够快,应该是已经注意到他父亲出仕叙州之事极为关键,迫切想探明这边的虚实。
“走,我们一起去迎他们!”李知诰脸色沉毅的说道。
郭荣虽然是安宁宫的人,同时却也是天佑帝指定的监军使,在龙雀军地位仅次于三皇子杨元溥,比长史沈漾还要略高一些。
而此时即便是三皇子杨元溥在场,也没有道理阻拦监军使进入屯营。
姚惜水与赵庭儿先回山庄,韩谦刚要与李知诰、周元赶往西辕门,去截郭荣、赵明廷,就见郭亮、张潜二人醉意微醺的走过来。
“李虞候、周参军,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郭亮都不知道李知诰今天到屯营军府来,看到他跟韩谦、周元在一起,还颇为惊诧。
“说是监军使郭荣陪同枢密院职方司的知事赵明廷,正往这边赶过来,我与周元、韩谦过去相迎,”李知诰声音沉郁的说道,“郭虞候、张大人,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早些回宅子歇息。”
“啊……”乍听郭荣与职方司的赵明廷连夜赶往屯营军府而来,郭亮便先是一惊,心想郭荣身为监军使,除了最初收编染饥民时远远看过一眼外,似乎还没有在屯营军府露过脸吧,今天怎么连夜往这边赶来?
他转念又想,郭荣身为监军使赴屯营,或许可以说张潜职低位卑,不需要参与迎接,但他作为龙雀军五大都虞候、五大屯营校尉之一,不正应该与李知诰一同去迎接,李知诰怎么就毫无顾忌,要他回避?
张潜扯了扯郭亮的衣袖。
郭亮也是聪明之人,经张潜提醒,转念想明白应该是三皇子那边跟安宁宫有什么龌蹉事,李知诰怕他与张潜露出什么马脚,又或者郭荣与赵明廷因什么事赶来兴师问罪,李知诰这才干脆要他们回避。
当然,郭亮身为都虞候,被李知诰说一声就要回避,脸面也有些挂不住,脸色阴晴了片晌,才与张潜离开。
第八十章 请君入瓮
看郭亮、张潜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韩谦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郭亮、张潜等人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没有什么牵扯,跟沈漾走得更近,但他们同时也跟安宁宫那边没有半点牵连。
而只要他们一天身为龙雀军的将吏,他们都不会主动往安宁宫靠拢,也不会主动去跟安宁宫通风报信。
不过,在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在足够重视这边之后,那权力被架空的郭亮、张潜等人,有没有可能被暗中收拢,或收买过去,就难说了。
郭亮原本是龙雀军硕果仅存的都虞候,在三皇子接管龙雀军之后,郭亮就迅速被边缘化,而手下所剩不多的几百精锐,也被李知诰他们瓜分了,心里存有怨念是一定的,但不意味着三皇子杨元溥出面,不能化解。
韩谦心想这应该是三皇子杨元溥下一步应该要做的工作,不过他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多想这些,翻身上马,让赵庭儿与姚惜水先回山庄,同时通知林海峥、赵无忌他们,将斥候都撤回来。
既然赵明廷将郭荣直接拉过来闯营,那就意味着赵明廷应该不会再让手下的密间冒险翻越地形不熟悉的山岭,给他们这边送菜了。
西辕门为屯营军府的西界,最初只是一座简易的木栅墙以为示意,过去半年挖出一道濠沟,分溪水山洪流入赤山湖,与龙华埠才有真正的分界。
沟渠宽约一丈,一座木桥横跨其上,入夜后可以吊起,隔绝内外。
郭荣、赵明廷还没有过来,但有一名小校高举郭荣的腰牌站在界沟对岸,喝令这边放下吊桥。
“这人看着不像是郭大人身边的。”韩谦登上辕门箭楼,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响声,都担心这座最初由郭亮负责督造防守的辕门木楼,会不会大风吹过来就倒,借着挑高的灯笼,看对岸三名兜着马驻步的骑士,都不是郭荣身边的人。
前朝末年,各地掌握实权的节度使,府宅之内就开始公然使用宦官。
天佑帝崛起草莽之间,二十五年前才执掌淮南军政,当年淮南节度使府最早所用的一批宦官,都是随安宁宫徐后从当年广陵节度使府带过去的老人;之后才陆陆续续用了一些新人。
这也注定皇城之中内侍省分为两派,而安宁宫那一派人马,包括郭荣在内,资格都要更老。
即便不考虑安宁宫的因素,在大楚奠定基业过程中,安宁宫这一派的宦官也立功甚伟,天佑帝心里再多顾忌,也没有办法在郭荣这批老人兢兢业业之时,将他们清除出去。
郭荣在皇城外虽然也有赐宅,但宅子里除了几个无处可去、精力已经有所不济的年迈老宦伺候起居外,平时身边使用的人,都是隶属内侍府,跟随一起到临江侯府伺候的青衣小宦;倘若要出城公干,也是从侍卫营调几名扈卫跟随。
拿着郭荣腰牌叫门的三名骑士,身穿黑甲,自然都是赵明廷身边的扈卫。
当然,这么简单的事情,李知诰不会看不出来,他也知道韩谦这么一说,是要他拿出下马威,给这三个骄横的家伙看看。
李知诰给身边的扈卫使了一个眼色,便下令将吊桥放下去,他身后的部将腾腾腾带了几个人跨过桥去,将对岸三个人拖下马,直接摁倒在泥地里捆绑起来,然后才带着郭荣监军使的腰牌走回来呈现给李知诰。
“这年头小蟊贼太多,先委屈一下三位,待我派人拿这腰牌找郭大人证实一下真伪再说。”李知诰厉眼扫过箭楼下在捆绑过程中被打鼻青眼肿的三人,淡淡的说道。
“这地方狭小,先关到马塘寨去。”韩谦又不失时机插上一句话说道。
李知诰有些不解,但见周元疑惑片晌有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韩谦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折腾人,让手下照韩谦说的,将这三人押往马塘寨先关起来。
李知诰之前工作重点主要是留在三皇子身边,负责教导三皇子的同时,将合并龙雀军老卒、编制增加到五百人的侍卫营掌握在手。
也是到三天前,调柴建担任侍卫营副指挥,负责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安保之事,李知诰才腾出手,将重心转回到龙雀军的整编工作;因此李知诰对屯营军府的情况,还远不如韩谦、周元他们来得熟悉。
桃坞集屯营军府,经过半年的筹建、整顿,此时尚有近两千名重症疫病,目前主要集中于靠近东西辕门的两座屯寨里。
这是最初韩谦给沈漾提的建议,理由是除了重症疫病集中起来更方便管理外,为集中处理人畜粪便所建的几座大型渗井,也建在屯营的两侧。
当然,韩谦还有一层隐藏的心思,就是将面目狰狞、容貌凄惨的重症疫病集中在两翼,也是吓阻外界对屯营军府的窥探。
马塘寨所住近一千人,都是重症疫病患者,有相当一部分人奄奄一息,即便到现在,每天都有两三人死去,将这三人押过去,是很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下桃坞集疫病凶烈的氛围的。
李知诰身边的扈卫,多次进出屯营军府,也清楚桃坞集目前是什么状况,早就知道水蛊疫人畜之间不会传染,走进马塘寨没有什么好怕的,但这三人会不会怕,韩谦就不知道了。
听韩谦、周元说出原委,李知诰都忍不住哈哈而笑。
夜间不便策马而驰,兼之柴建在前面拖延着,韩谦陪李知诰、周元在西辕门等了大半个时辰,郭荣、赵明廷在百余号人马的簇拥下,赶到西辕门的界沟对岸。
这时候韩谦、李知诰、周元等人都穿上铠甲,外披一层桐油刷浸的防水油布大氅,拿腰带扎结实,口鼻蒙上用纱布制成的防尘口罩,戴上树胶所制的手套,看着就像是土法所制的简易生化服,丑陋怪异,还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漆油味。
“郭大人怎么这么晚赶到桃坞集来?”李知诰带着韩谦、周元出辕门相迎,又板起脸来训斥身后的部将,“刚才所持腰牌三人,确实是郭大人所派,你们这些混帐家伙,说什么奸细,硬是要将人家扣押起来!赶紧去将人放出来,好好给他们赔礼道歉。”
陪三皇子携新妇进宫,郭荣在宫里小心翼翼的伺候了一天,已经是颇为劳累,刚出宫就被赵明廷强拉出城,他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实在不知道桃坞集屯营军府有什么破绽落在赵明廷的眼里。
赶到屯营辕门前,看李知诰、韩谦等人这般古怪穿扮,郭荣更觉毛骨悚然,即便是赵明廷手下的三人已经吃了些苦头,他也不想替他们讨什么公道。
“今日进宫,陛下问起屯营军府的情况,郭某才想到龙雀军新整将近半年,却没有踏入屯营半步,陛下虽然没有责罪,但郭某疏怠之罪难逃,惶然之际,邀赵知事一同前来,心想屯营这边要有什么差遣,还能一起帮着出出主意。”郭荣定了定心神,不咸不淡的说道。
“那请郭大人、赵知事到公所说话。”李知诰说道,示意手下人拿出百余件油布袍,要郭荣他们换上。
这些油布长袍,是用棉布浸刷桐油制成,主要是搜集、处理人畜粪便时防污所用。
韩谦、李知诰他们身上所穿,自然都是崭新的,拿给郭荣、赵明廷两个人所穿,也是新袍,但赵明廷、郭荣手下的青衣小宦以及职方司的斥候们,就对不起了,显然都是沾染不少污秽之物的旧袍,还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味。
见这些人强忍住恶心换上,还要小心翼翼的避免沾染上外面的污秽之物,赵明廷脸色有些难看,但李知诰号称特制的防疫病服有限,他又不想让手下都在辕门外守着,只能忍住气不吭声。
李知诰又照韩谦所筹划的,让人拿特制的马笼子给所有进屯营的马匹都套上嘴,还反反复复的吩咐:“绝不可让马儿挣脱,一旦啃吃了屯营里的草叶,需就地宰杀焚灭掩埋。”
人听命令能严格禁食螺蟹,但牲口不行。
隔绝、控制疫源,对屯营内部不得不用的大中型牲口,平时都会严格套上笼子,防止在野外就食,还会套上粪袋,以便收集牲口粪便集中处理。
这些用具都是现成的,所以韩谦他们做这些事,怎么看都不像是恶意在折腾郭荣、赵明廷他们。
临了还特意用两层桐油布将所有马匹的蹄子都包扎起来,准备工作一本正经的做到细致入微,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会儿那三名传信的骑士也早就被放出来,李知诰一本正经的上前致歉,他们却是脸色苍白的一声不吭。
虽然他们都是战场上的铁血悍卒,但跟上千名奄奄一息的重症疫病患者关到一座寨子,事后绝对不好受;而职方司的其他斥候,看到他们这副模样,不需要细问,也猜到他们看到什么场景,这时候都有意识的拉开距离。
赵明廷得王文谦提醒,只是对桃坞集这边的状况起了疑心,但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压根没有确认到什么,今夜也是硬着头皮拖郭荣一起过来。
要说他心里没有一点担心疫病传染,谁信?
至少他没有敢让那三名传信被扣押的斥候,直接到自己跟前去,而是隔着一段距离问了几句话;他显然是防备着李知诰这边搞什么阴手。
李知诰问起是到下面的屯寨看看,还是先到军府公所了解一下基本情况。
郭荣抢在赵明廷前面,直接决定先去军府公所,心想着署理事务的公所,问题应该不会太严重。
军府公所的情况自然不太严重,也就这两天新死的四具死尸还摆在殓房里,所有值夜的,都换上染有疫病、但不算是特别严重的兵卒,然后院子前后又泼了几桶人畜粪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恶臭。
“得赖沈漾大人废寝忘食、怜悯疫民,目前军府编屯卒七千二百九十三人,这些是兵曹整理出来的名册,只是这些屯卒,每日都要病死三五人,外面的殓房还停着四具尸首,郭大人要不要去看一眼?”李知诰让人将厚厚二十五本照屯寨所编的名册,搬到郭荣面前,让他查阅。
赵明廷一双厉眼,在院子内外扫来扫去,只是院子里的那些病卒也确实编训了四五个月,也都曾有两三次到军府公所这边来轮值,看他们行止,与普通的将卒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脸上还是有十分明显的病容,身子显得瘦弱而已。
赵明廷怀疑李知诰行瞒天过海之计,但郭荣能陪着他们进屯营已经是极限,打死都不想大半夜,深一脚浅一脚进下面的屯寨,而没有郭荣这位监军使带路,赵明廷在李知诰面前又有什么借口,派他的人散出去刺探情报?
何况屯寨夜里执行封禁,郭荣半年都没有露个脸,脏活累活都是李知诰、周元他们在干,他这时候也没有道理,凭白无故的就下令李知诰打开一座屯寨,供他验看啊!
第八十一章 大事已成
这两天三皇子大婚,郭荣里里外外都要操办,今天又在宫里陪了一天,被赵明廷拉到屯营军府,整个人已经非常的困顿疲倦,思维也是怠倦,远没有平时的敏锐,也不清楚赵明廷到底为什么,突然就煞有其事拉他赶来闯营。
前前后后翻看案牍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郭荣眼皮子直打架,李知诰特体贴的询问,是不是先在军府公所这边歇下,等明日请长史沈漾过来,再谈军务?
郭荣哪里可能想在这里宿夜?
他见赵明廷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便说明日侯府还要事情他出面办理,想着要连夜出屯营回城。
赵明廷眼里疑色犹重,心想昨日偷听到他与王文谦谈话的乞丐,明显是三皇子那边的奸细,随后桃坞集屯营军府就骤然加强外围的警戒,令职方司的密间怎么都无法潜入,这说明王文谦的提醒,并非无中生有想要转移他们对楚州的关注,只是郭荣话都说出口了,他作为受邀之客,也没有继续拖延滞留的借口。
赵明廷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带着人马,与郭荣一起驰出屯营。
看着身后吊桥缓缓收起,赵明廷回头见李知诰、韩谦等人犹站在辕门箭楼之上,而他的手下,正晦气无比的将污脏油布袍脱下来扔到一旁。
“走吧,赵大人。”郭荣见赵明廷还在犹豫,打着哈欠,催促道。
“不对,我们必须进屯寨才能看到实情,”赵明廷突然间闪过一念,想明白破绽在哪里,跟郭荣说道,“沈漾整日出入屯营,都无异样,而昨天到侯府饮宴,你可看见李知诰他们有半分的紧张跟不安?”
听赵明廷这么说,郭荣也猛然惊醒过来,暗感要是屯营这边,要如刚才那般如临大防,那昨日就不应该让所有经常出入屯营的人轻易进入侯府饮宴才对。
李知诰刚才诸多装腔作势,实是利用他们对疫病的畏惧,牵着他们的鼻子走?
“李虞候……”看到李知诰、韩谦他们要下辕楼,郭荣忙出声喊道,要他们将吊桥放下来。
“这深更半夜,郭大人出了屯营辕门又要进来,怕不是来消遣我们的?”李知诰黑着脸,沉声问道。
“李虞候,你将营门打开,某家要进屯寨一看。”郭荣说道。
“为什么,凭什么?”李知诰既然已经将郭荣、赵明廷等人送了出去,哪里可能再打开辕门放下吊桥让他们进来,冷冷的说道,“郭大人你是有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之权,没名没目,深更半夜宵禁之时便来闯营,知诰也耐住心头的厌烦陪你们折腾到这时,但郭大人犹不知足,还要如此戏弄知诰及诸多将士,恕知诰再难从命。倘若知诰有什么罪责,请郭大人明日知会殿下勘罪,或奏禀陛下,知诰也一力承担;今天已经不早了,请郭大人回城。”
天佑帝为防止将臣擅权,给各军监军使监奏之权,甚至还能直接掌握部分兵马,但郭荣在宵禁之时出营之后又想再进,李知诰公然拒绝,这事闹到天佑帝跟前,也会变成扯不清的官司。
看到李知诰、韩谦等人毫无顾忌的离开辕楼,郭荣也是尴尬的朝赵明廷看去,问道:“田大人那边能否再拖延一天,我明日脱开身,找沈漾再入屯营?”
“陛下那边已经催问过一回,除非断然封驳回去,田大人那边不想再拖延备受喝斥。”赵明廷蹙着眉头说道。
门下省两位侍中,都是德高望重,却又只想做太平官的两人,除了下绝大的决心,要不然不要指望他们会忤逆天佑帝的旨意。
郭荣压低声音说道:“目前看来,桃坞集是有蹊跷,但到底存在什么状况都没有搞清楚,或许不合适将事情惊动太大?”
在郭荣看来,陛下早就对安宁宫已经心存不满,使三皇子接掌龙雀军并收编染饥民,也是陛下力排众异促成,他们此时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安宁宫跟陛下公然对立起来,那样的话,极可能是楚州那边渔翁得利。
“这段时间,宫里宫外都在传三皇子聪颖好学,有几分陛下蛰伏之前的姿态。你就没有想过,陛下极有可能属意三皇子取而代之,而不是楚州那位?”赵明廷眼神阴鸷的盯着郭荣问道。
赵明廷的眼神,令郭荣颇为不舒服,只是问道:“以赵大人之见,我们现在就去见牛大人?”
他们即便真要请门下侍中田之问出面拖延在吏部奏疏上用印,也得去找枢密副使牛耕儒请示,他们还没有资格直接找到田之问的门上。
“不用。不过,还要请你明天能脱开身再来一趟。即便时间赶不及,这边的情况总是要先确认,才能再作其他的安排。”赵明廷说道。
见在火把昏暗的火光照耀下,赵明廷眼眸折射出冷冽的精芒,郭荣心头微微一寒,心知在金陵城里,赵明廷才是徐明珍及安宁宫依重的嫡系,手里所掌握的权势,要比别人想象中大得多。
韩谦与李知诰走下辕楼,但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辕门后,透过木栅门的间隙,注视着界沟对岸的一切。
过去好久,才见赵明廷、郭荣在百余人簇拥下离开。
“我们已尽人事,接下来只能听从天命了。”李知诰镇定的看着韩谦说道。
韩谦点点头,事实上他还能感谢赵明廷这么迫切,深夜就拉郭荣过来闯营,也只有这夜深人静之时,他们才能做这些简陋的掩饰,牵着他们的鼻子走,真要是他们天亮之后再过来,而他们白天又没有什么理由,将三四万人都关在屯寨里,不将他们放出来,那屯营里什么状况,真就是一目了然了。
他们现在已经做到这一步,但真要是他父亲外放叙州的任命被安宁宫拦截下来,他们也只能重新谋划后续了。
赵明廷、郭荣进城,枢密院职方司的人也都从龙华埠撤走,柴建那边自然也随后将人撤回城去。
李知诰留在屯营军府坐镇,韩谦也是等到天亮之后,才与姚惜水、赵庭儿带着一些人手回城。
姚惜水没有直接回晚红楼,而是先领韩谦他们先去了春十三娘的寓所。
这也是晚红楼的一处秘密据点。
春十三娘艳色颇盛,但早年却是在另一座伎馆沦落风尘,然后赎身置办宅院,与城中权贵交际,这些年并没有人知道春十三娘跟晚红楼有什么牵连。
韩谦也是在李冲他们利用春十三娘要挟冯翊、孔熙荣之后,才知道春十三娘是晚红楼的人。
“凝香楼已经被赵明廷盯上,韩大人前日又公然调戏王家小姐,我们是不是从哪处盘下铺子,做别的营生?”春十三娘请姚惜水、韩谦到雅室坐下,问及后续的安排。
“不,还是直接盘下凝香楼,”韩谦并不觉得被赵明廷盯上就有什么问题,秘密力量的建设,本身就要明暗两条线交织着进行,说道,“就算赵明廷盯上凝香楼,他还能拦着各府的女眷不登门来买胭脂水粉不成?”
“只是十三娘的身份怎么办?”姚惜水问道。
以往春十三娘的身份没有暴露,但这时候要是再由她出面主持凝香楼,鬼都知道她是三皇子的人了。
再加上春十三娘以前跟孔熙荣父亲孔周的牵扯也广为人知,而他们又显然不能指望春十三娘这条线能强迫孔周这样的人物跳上他们的贼船,那局势很可能会超脱他们的掌控,变得更加的错综复杂。
韩谦沉吟片晌,说道:“十三娘先在暗中推进此事,不急着直接出面。”
韩谦并不觉得赵明廷从凝香楼胭脂铺这条线清查下去,春十三娘的身份能够隐瞒多久,但直接将她推到明处,孔周那边不想束手打上三皇子的烙印,必然会有反制措施,整个局面确实会变得非常的混乱。
不过,春十三娘在暗中主持凝香楼,即便落入赵明廷的视野之内,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但只要孔周那边不打草惊蛇,不将局面搅得混乱不堪,甚至还能误导安宁宫对孔周、冯文澜等人的判断,局势从而变得对这边更为有利。
姚惜水心想或许只能如此,先将事情推动做起来,之后还得看安宁宫那边的反应,才能决定后续怎么走。
将三名精心挑选出来的健妇留给春十三娘负责调教,韩谦又将姚惜水送回晚红楼,才到临江侯府见三皇子。
他与扮作男装的赵庭儿,刚到临江侯府宅门前下马,冯翊、孔熙荣就急吼吼的跑出来:“韩谦,你父亲外放叙州任刺吏,你这小子竟然事前都没有跟我们透露半点风声,太不够意思了。”
在冯翊、孔熙荣看来,韩道勋能外放叙州任刺史,自然是韩家在幕后运作的结果,也自然认定韩谦早就知道这事,多少怨韩谦不够仗义。
“叙州乃蛮瘴之地,都不及有金陵一分繁华,我还指望去不成呢。”听冯翊、孔熙荣乍呼呼的跑过来大呼小叫,韩谦稍稍松了一口气,心知事情已成,只是一副无所谓的说道。
第八十二章 辞行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孔熙荣则是深以为然,叙州山高水远、民风剽悍,又是五溪蛮聚居之地,瘴毒遍野,想要升官发财,没人会想到这么僻远之地任职,他们心里想着,或许这是韩道勋大闹朝廷谏驱饥民而声名狼籍之后无奈之选吧。
“你此次也会跟着去叙州?”冯翊又问道。
韩谦此时身为侯府从事,只是半正式的官职,而韩谦都没有成家立业,随父亲韩道勋一起到叙州赴任,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还要殿下放我走才行啊。”韩谦无奈的说道。
冯翊、孔熙荣想起他们被抓住的“把柄”,却是颇为同情韩谦的处境。
“殿下有没有回府?”韩谦又问道。
“听说是刚从太庙出来,要是不留在宫中用宴,应该快回来了。”冯翊说道。
今天是大婚第三天,依礼三皇子要携新妇到太庙祭告杨氏的列祖列宗。
韩谦也暗感亏得这些事都由内侍省主持,一方面隶属内侍省的郭荣轻易不得脱身,另一方面,这些繁冗的礼仪之事,跟韩谦这些低级佐吏没有什么关系。
更重要的则是三皇子这几天与朝中高级将臣都在天佑帝面前晃荡,这才更使得安宁宫那边忌惮着,轻易更不敢在他父亲外放叙州刺史的任命上,动什么手脚。
韩谦与冯翊、孔熙荣他们在侯府等到午时,三皇子才携新妇归来。
韩谦这才第一次见看侯夫人、信昌侯李普的幼女李瑶。
今年才满十三岁,在丰艳绝美的宋莘衬托下,李瑶完全就是一个还没有长成、身材单薄的清秀小女孩子。
而经过这几天繁俗冗礼的折腾,新侯夫人也是一脸的倦容,看到韩谦等一众人过来群星捧月般的施礼,还有些惶然不安,下意识到缩到三皇子杨元溥的身后躲开眼前的一切。
韩谦看新侯夫人站在宋莘身前如此不安的样子,心里一笑,暗想信昌侯李普大概也早就反复叮嘱过其女,这深似海的临江侯府之内杀机重重、杀气腾腾吧?
然而面对郭荣像钉子扎过来似的阴柔眼神,韩谦则是坦然处之。
一方面是韩谦融合梦境记忆后,再也没有刚开始那种无从掌握的混乱跟无力感,一方面当前局势已经改善很多,而且这一切都是韩谦亲力亲为参与其中、一步步扭转过来,而据此所生的强大自信,已经叫郭荣这样的人物,无法再给韩谦什么压力了。
冯翊、孔熙荣还是畏惧郭荣,而更多的人在暗流汹涌的临江侯府里,包括李冲、柴建等人,也都显得警惕、紧张,唯有韩谦从容不迫、气度不凡的站在众人之中,如鹤立鸡群。
郭荣还记得第一次在韩宅见到韩谦时的情形,当时韩谦刚被冯翊、孔熙荣拉去逛晚红楼归来,韩道勋一脸盛怒,痛恨其沉溺酒色、不知悔改。
之后到侯府陪读,韩谦倒是得三皇子的宠近,沈漾传授什么课业,韩谦解释倒也通透。
当时郭荣还特地关注过韩谦一段时间,但韩道勋大闹朝会谏驱饥民之后,韩谦差不多有一个月托病未到侯府来,年后更是隔三岔五告假,甚至都远不如冯翊、孔熙荣这两个纨绔子弟勤勉,郭荣便将他置之脑后。
像前日大婚宴席上,韩谦那么一闹,更显得轻浮猛浪,大家心里都觉得,即便是他被王家退掉婚约,也完全不值得同情。
然而经过昨夜之后,郭荣猛然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而今天韩道勋外放叙州的任命,也是正式公布了,郭荣不禁想,年前他夜访韩宅,所见的一幕,会不会韩家父子故意演给他看的戏?
想到这里,郭荣与三皇子杨元溥告假说道:“陛下昨日问及龙雀军筹建之事,卑职惊觉半年来太过疏怠,有负圣上及殿下重托,我今日特地与沈漾大人约好,一起去屯营军府检点将卒。今日侯府里暂时也没有其他什么事情了,殿下劳累多日,需要歇息一二,卑职正好抽时间出城一趟。”
“殿下完婚后,也该要正式接手处理军机事务了,不如与郭大人一同前往。”韩谦建议道。
杨元溥早就想亲眼去看看龙雀军到底筹备到什么程度了,待韩谦话音刚落,便兴奋的站起来,吩咐陈德他们快去准备车马。
陈德还是犹豫,不想去染疫之地沾什么晦气,待要劝阻,被柴建在身后推了一把,才没有吭声。
侯府司记宋莘,美眸疑惑的看过来,她这些天就忙着陪伴在新妇身边伺候着,也没有时间跟郭荣接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郭荣心里大恨,韩谦此时毫不顾忌疫病传染,就直接建议三皇子去屯营,这一切只能说明昨夜李知诰、韩谦他们的装腔作势,成功的将他们吓阻住。
在临江侯府用过餐后,又通知这两天在城里歇息的都虞候高承源到侯府来会合,之后在侍卫营两百余骑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城外驰去。
侍卫营在收编龙雀军的老卒后,已经增编到五百人,平时分编两班值守、训练;柴建担任侍卫营副指挥,实际掌握侍卫营的指挥权。
吏部奏疏已经颁布,韩谦也不再遮遮掩掩,公然与柴建一起,就直接簇拥在三皇子杨元溥的身边,原原本本将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说给三皇子知道;其中有些蹊跷的地方,韩谦也不惜口舌,详细的加以解释。
这对三皇子杨元溥来说,也是一种另样的学习。
此时屯营内诸寨正组织人手收割小麦、播种大豆,七千余屯兵也实行轮训,半数人照常训练、值戍,半数人组织起来开挖河渠、排污沟、修建屯寨,加强大堤,屯营内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生机盎然。
郭荣脸色难看的坐在马背上,他怎么能想到眼前的一幕,跟昨日所见是那样的迥然不同。
再想到这一切,皆是信昌侯李普等人在他眼皮底子做成,郭荣更是感觉自己坐在钉板之上,实在不知道当安宁宫知道这一切后,会如何的责罚他!
杨元溥则是异常的振奋,这些天他只是听李知诰、听李冲他们说起屯营军府这边的情况,但怎么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不管信昌侯府的人怀有怎样的居心,沈漾主持屯营军府,还是坚持向收编饥民宣讲皇恩浩荡。
对于普通人而言,看到三皇子杨元溥亲临屯营,拥戴感激之情还是溢于言表的。
这也令杨元溥真真实实的,有一种命运在这一刻把握在他手中的感觉。
出屯营回城时,下起雨来,担心三皇子淋雨生病,大家坚持要他改乘马车。
杨元溥虽然想要表现得与部众同甘共苦,但拗不过众人相劝,钻进马车,临了又叫韩谦坐进马车陪他说话。
李冲看了这一幕,嘴角都禁不住的微微抽搐。
众人当初费尽心机,将他安排到三皇子身边陪读,就指望他能成为三皇子绝对信任的嫡系心腹,谁能想到今日的格局?
更何况大哥李知诰刚才还找柴建跟他商议,主张要将所有的军情刺探、斥候及探子的培养、派遣等事都交到秘曹左司,由韩谦掌控;而右司专门负责最深层次的渗透工作。
这实际上是令韩谦在他们这边获得相类似于赵明廷之于安宁宫或王文谦之于楚州的地位跟权势。
“韩大人的任命已经下来,不日即将赴任,我与母妃商议,打算荐你出任侍卫营副指挥,这样你便能正式留在我身边任事了。”杨元溥拉韩谦钻进马车,迫不及待的说道,他以希望韩谦以侍卫营副指挥之职,主持秘曹左司的事务。
“多谢殿下赏识,但韩谦想请两三个月或者可能要三五个月的假期,还要请殿下恩许,其他事等韩谦回金陵再议不迟。”韩谦说道。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要离开金陵这么久,你不说是当前的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了吗?”杨元溥不解的问道。
车厢外雨滴淅沥沥的下着,韩谦靠车厢壁,看着眼瞳里充满热切光芒的杨元溥,说道:“我父亲的任命下来,郭荣还是迫不及待的要进屯营察看桃坞集这边的虚实,我怕我父亲在赴任途中,会遇到凶险。”
“他们敢如此放肆?!”杨元溥还以为吏部奏疏颁行后,大局就已经定了,没想到韩谦还在担心后续安宁宫那边会对他父亲派刺客。
“要是我父亲在赴任途中,路遇盗匪剪径打劫而丧命,圣下那边怎么也怪罪不到安宁宫头上,”韩谦说道,“而且我随父亲前往叙州赴任,也要为日后以防不备。”
“……”杨元溥点点头,同时又想起宫中总有人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原因死去,死后也无人过问,脸色有些苍白,揭开车窗看着外面的雨滴,以及在黄昏雨中策马而行的扈随,又有些不舍的问道,“你一走就要三五个月,那我留在金陵要做哪些事情?”
“所谓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韩谦说道,“我们传授再多的学问给殿下您,殿下倘若不能切合实际,终究难以掌握其精髓,也不会知道在看似合理之下,藏有多少常人远想象不到的曲折。殿下要多到屯营军府来参与实务,要多跟那些看似渺小的屯兵及家小接触,要了解从上往下的真正需求;而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殿下的忠心,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在殿下知道民间疾苦之后,沈漾先生才不会对殿下藏私……山庄这边,我会留范大黑、林海峥在金陵,殿下要有什么额外的差遣,可以交待他们去办。”
第八十三章 快速帆船的造法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韩谦卓立船头,轻吟诗句,与父亲韩道勋说道,“孩儿午时所做的那道菜,可是有来历的,正是对照着前朝诗人杜牧这句二十四桥明月夜……”
“你将一大块腊肉挖出二十四眼小洞,塞入豆腐蒸煮,就叫二十四桥明月夜了?”韩道勋笑着说道,“这道菜的意境倒是美了,但味道啊,我尝着觉得是一般啊!”
“孩儿还是缺少时间钻研啊。”韩谦摊手说道。
二十四桥明月夜,得要用下过料的火腿肉挖眼煨豆腐,将火腿肉的味道精髓煨入嫩滑的豆腐之中,味道才堪称绝美,但当世找不到现成的上乘火腿肉,韩谦只能用普通的腊肉代替,滋味是要差很多。
不过,即便理论上来说没有什么难度,但韩谦再闲得慌,之前也没有闲工夫去推敲火腿的腌制方法。
“老爷真是挑剔啊,少主这手艺,都不知道要比我家婆娘强出多少了,怕是比宫里的御厨都不相让啊。”韩老山却十分怀念中午那顿美餐的滋味,心想少主真是无所不能啊,但患得患失,还是有些担心少主沉溺于这些奇技淫巧,而难成大业。
吏部的任命下来后,韩道勋还是得等到天佑帝召见之后,才正式踏上往叙州赴任的行程,这已经是五月中旬了。
韩谦也是跟三皇子杨元溥告假随行,留林海峥、范大黑、春十三娘在金陵,处置山庄及秘曹左司的日常事务。
从金陵到叙州,先沿江溯流而上,走水路逾一千五六百里进入岳州岳阳县境内,再经赤沙、洞庭等湖,入沅水溯流而上,才到叙州,全程计有两千六七百里。
金陵附近缺乏巨木,虽然官私船场颇多,但两千石左右的防沙帆船造价已是不菲。
叙州虽然山高路险,但到金陵却是一路都有江水相通,韩谦索性直接拿出八十万钱,出资买下一艘两千石的旧船,又将左司新募的六名船匠带上船充当船工,便一路扬帆西进,四天时间已经进入池州境内。
这一艘船,加上改建货栈、上货码头以及盘下凝香楼胭脂铺,以及左司新募两百号人手的安家赏钱,就将军府临时拨过来的一百万钱以及韩谦过去半年所攒的私房钱,耗得一干二净。
韩谦最后还是从冯翊、孔熙荣那里借了二十万钱的高利贷,从金陵收购丝绢笔砚等物装船,运到叙州贩卖。
这几天韩老山的老妻晕船得厉害,无力操持杂务,而其他家兵眷属的厨艺又实在不堪入目,韩谦吃了两顿像猪食般的菜饭之后,再也忍受不了,只能亲自出马当大厨。
这倒不是其他家兵眷属懒惰不事杂务,实在是当世寻常人家,饭菜都是少盐寡油,煮熟便好,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讲究?
而韩谦主厨,除了上等青盐不说,还用酒、椒姜等物去膻腥、用豆酱清着色,蜂、蔗浆、胡椒等物调味,在韩谦他看来,这些只能算是十分寻常的手艺,但在韩老山他们眼里,真是堪称宫里的御厨了。
特别豆酱清这物,实际就是简化版的酱油,当世还主要用来拌凉菜佐餐,韩谦却在进一步用纱布清滤残渣后再拿蔗浆炒熟,用来烧鱼煮肉,颜色也好看,味道更可以说是绝鲜。
韩老山担心这一路吃下去,大家的胃口都养刁了,等到叙州后少主踏入返程,他们再享受不了这样的美味,还特意叫他家老婆子,强撑住晕船晕得厉害的身体,与晴云以及两名仆妇,一起给少主打下手,将手艺偷学过去。
韩谦脚下的这艘帆船,能载两千石货物,在当世已经算是大船,但实际船仅有四丈余长,阔一丈二尺。
除了底部的货仓外,一层舱室仅有极为狭小的八间,韩道勋、韩谦父子两人共住一间,六名船工挤一间,厨房算一间,剩下五间乃是范锡程、赵阔、韩老山等家兵携眷属计三十七人挤,赵庭儿也得跟晴云等女眷挤在一间封闭舱室里,条件是十分的艰苦。
虽说现在是初夏时节,天气还不是十分的炎热,但到鄂州、岳州,乃至进入洞庭湖,就是盛夏,日子就更没有那么好受了。
当世所造的帆船,平底方首阔身,破浪能力很弱,加上竹苇编造的硬式船帆受风面积小,即便是顺风逆流而上,一天也仅能走百余里。
入夜后没有特别明朗的星月照亮江面,还只能择浅滩靠岸,几名船工都不敢轻易夜航。
进入池州境内后,打东南来的微风习习,江水浪头也是恰到好处,一人掌尾舵、两人盯住风帆,船贴着南岸缓缓前行,甚是平稳。
船舱太过狭窄,韩谦再将有参与造大型江船经验的老船匠季福以及其子季希尧,喊到船头,一起研究快速帆船的造法。
“少主这种造法,季福都未曾听闻过,走浪急水深的江河,怕是没有那么稳当……”季福犹豫的说道。
季福可不觉得嘴上毛都没有长牢的韩谦,对造船真能有多少了解,但他听说这次跟他一起,被秋湖山别院招募过去的小两百号人手,有四人不听使唤,叫少主韩谦喊人直接给杀了,还给定了一个临阵怯敌的罪名,然而屯营军府非但对这事不闻不问,还将这四人的妻子都卖出为奴,季福心里受到的震慑极深,知道少主这小霸王不是他这等人轻易能惹的。
季福这时候既不敢忤逆韩谦,但又怕此时不吭声,待听韩谦的办法胡乱造船船下水就翻,更承担不起责任。
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挣扎得很。
韩谦抬头看季福一眼,见他皮肤黝黑,满脸的褶子,跟老树根似的,实难想象四十岁刚出头,能老成这样。
在韩谦的名单里,曾为巢州官办船场大匠的季福,是他重点盯上的几人之一,天佑七年,巢州被梁国精锐兵马突破,虽然城池守住,但城外的官办船场被敌兵烧毁,季福携妻子南逃。
之后巢州一直都没有收拢匠工、重建船场的意思,季福便携妻子在金陵附近的船场找工,后因为其妻及幼子生食螺蟹充饥,染患水盅疫,一家老小被船场赶出来,从此沦为饥民,直至被屯营军府收编。
季福一生充满太多的坎坷,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什么人,但他的长子季希尧二十岁刚出头,人长得精瘦却神采熠熠,对未来还抱有极大的期许。
也许从小跟父辈所学造船的手艺,此时已经不太娴熟,但水性极好,会一些粗浅的拳脚工夫,也跟父辈学会怎么操作大型帆船,更为难得的,小时在船场里跟先生读过几年的书。
韩谦淡淡一笑,也不跟季福多解释什么,只是要季希尧,将他老爹所讲的传统帆船结构,一幅幅的描画出来。
韩谦目前也不知道真正的快速帆船应该是怎样的结构才是合理的,他目前能用的办法,也只是在传统的帆船结构上进行摸索、调整。
此行到叙州,顺利的话,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左右无事,韩谦总得拉他父亲韩道勋做些事情,要不然的话,人还不得闲出病来?
大楚有别于梁晋两国,马步军偏弱,水军却是独树一帜。
韩道勋博览群书,又在楚州军中任职多年,对当世诸多战船的造法,都有涉猎,此时被韩谦拉着推敲快速帆船的结构,也是颇有心得。
当然了,韩道勋在朝野任职多年,此时又外放叙州刺史,在季福这些人的眼里,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人物。
季福当年在巢州官办船场所见的最不了得人物,也就是巢州刺史、巢州屯营军使这样的人物,当年也只能远远见着,都没有机会上前说句话。
也是看到韩道勋极有兴趣的研究帆船的结构,季福才敢插话,提几句自己的意见。
韩谦对此也是颇为无奈,更叫他知道人望的建立,不是简单的事情,虽然他心底要比他父亲更清楚,当世所造的帆船船体底部扁平,除了追求稳定性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方便随时能停靠到浅滩上。
不过,韩谦想着往后能在叙州与金陵之间,通过水路建立稳定的联系,速度才是首先要考虑的;而大载货量的帆船,必然要配备专门的上货码头。
倘若停上浅滩,大宗的物资要用人力背到河堤,效率之低,是可想而知的。
而除了船底及船首的造型,要更利于破浪之外,当世所用的风帆,主要用竹苇编造而得,除了升降不便、兜不住风,易破损外,最大的不便就是笨重,难以将帆面做大,这也直接限制住受风面积,限制住的船速。
不管成本多高,韩谦想着以后也应该尝试用粗棉纱或直接用麻线编织船帆专用的厚布。
以当世的工匠技术,要实现这些,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不过,造船在当世,是一个要比建石灰窑或砖窑复杂得多的系统工程。
首先木料要进行长时间的窖藏阴干,等木性稳定不会入水浸泡变形,才可以用于造船,仅这一步就需要颇长的筹备期间,更不要说新船的试制。
韩谦心想着,整个过程再顺利,可能也需要三四年才能造出第一艘他所期待的快速帆船来。
即便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天佑帝也会在天佑十七年初就会病故,韩谦也不知道到时候局势会混乱到哪一步。
需要极大时间才能筹建的船场,韩谦压根不会考虑建在金陵,心想要是等船场刚筹备到能造船的地步,金陵就天翻地覆变天,他找谁哭去?
韩谦就想着这事放在叙州,由他父亲组织人手去推动。
这么一来,他父亲刚到叙州,手里有几件迫切而复杂的事情要做,就不会急于推行新政,而得罪地方上的强豪了。
到傍晚时分,看到一座芳草凄凄的沙洲横在江心。
春水漫涨,这一处的江水有近十里开阔,往南能看到池州城西北的镇江门,远远看到一艘快舟,从池州城下快浆划过来,接近时一名军校站在舟头,朝这边扬声喊道:“前方可是三老爷前往叙州赴任之船。”
第八十四章 家宴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韩谦看到二伯家的堂兄韩端,身子站在那个魁梧军校身后,脸色阴晴不定的朝这边望过来,他笑着问父亲:“没想到韩端也在池州,爹爹,你说他有没有胆跨到我们船上来请我们去池州?”
韩端终究是不敢跨进韩谦他们所乘之船,相隔数丈便令人将快舟停在江心,站在舟头施礼道:“祖父前两天到池州避暑,我父亲与大伯正在城中陪着,估算三叔今日船应该会过池州,特地叫韩端在城下守侯着,请三叔到城里一叙。”
韩谦袖手看着滔滔江水,入夏后下过几场豪雨,水势渐涨、往两岸弥漫的同时,水色也浑浊起来。
祖父韩文焕天佑帝九年秋致仕,回到宣州病养,韩谦当时就已整日厮混赌场妓寨,心里也是畏惧神色阴沉的祖父,整日都躲得远远的,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这时候也猜不透祖父韩文焕此时出现在池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三皇子就这么不值得期待?
韩道勋原本想着静悄悄的绕过池州西进,没想到老父亲此时就在池州,心里再不愿,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当下便让范锡程他们吩咐船工,控制航船跟随在韩端所乘快舟之后,往池州城而去。
船停入池州水营的坞港之中,家兵及家小以及季福、季希尧等船,也都上岸,韩端安排专人留在军营招待他们,另外也备好马,韩谦与父亲带着范锡程、赵阔等人,跟着韩端以及大伯韩道铭身边的军校,一路小跑进城,进入位于城西南角上的刺史府后宅。
走过一条狭窄的夹道,韩谦打眼先看到年前在他家宅子里,被他下令打断右臂的三名老宅家兵站在过道的尽头,心里冷冷一笑,压低声音跟父亲说道:“诺,真是鸿门宴呢。”
当世可没有多么高明的接骨医术,石膏还是一种内服的医物,还没有哪个医师郎中想到跟夹板合用,这是一种固定断骨养伤的良物。
因此,对绰号叫狗驴的三名家兵而言,他们的境遇,也就比当场被射杀的牛二蛋稍好一些,他们伤养好后,右臂还残废了,变成废人一个。
这三人原本武艺高强,极得韩道铭信任,才安排到长子韩钧身边任事。
他们在巢州、池州任事,跟着韩道铭、韩钧父子也是劳苦功高,在韩家地位要比普通的家兵高得多,将来也未必没有脱籍自立门户的可能。
大好前途,却在一夕之间毁于韩谦之手,如今也成了废人一个,看到三老爷韩道勋、韩谦父子走进来,他们心里怎么可能不恨?
范锡程、赵阔、韩老山他们三人陪同韩道勋、韩谦进城,他们再迟钝,看到狗驴三人后,也知道今夜此宴不善。
范锡程、赵阔、韩老山他们三个,还担心大老爷、二老爷仗着老家主在场,倘若对少主韩谦兴师问罪,今天这局面要怎么收场呢,没想到少主韩谦却先无谓的挑破今日是鸿门宴。
韩道勋正迟疑时便听见里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微微一叹,拾步往里院走去。
照壁之后,是一座半亩大小的园子,此时正值绿树葱郁的初夏时节,韩谦跟着父亲走进去,最先入眼是数座湖石假山围着一座狭长的水塘,看水塘里汩汩有水徐出,还有石砌的浅池将水往园子外引出,才晓得园子是恰好建在一座泉眼之上。
池州城是前朝会昌年间所建,城内的衙署官宅早就形成今日的格局,但他大伯能住在这样的宅子里,也真是写意啊。
有一座小石桥横在池塘之上,小桥过去,二三十人正群星拱月的围着瘦得就剩皮包骨、满脸老人斑的老爷子。
大伯韩道铭、二伯韩道昌都是魁梧身材,此时站在老爷子身后,正眼神阴翳的望过来;而大伯韩道铭家堂韩钧眼珠子钩子似的盯过来,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必要他今日仗着主场优势,先给韩谦来个下马威。
韩谦心里冷冷一笑,他们坐船离开金陵时,确认过韩钧当时也是在金陵,没想到还是赶在他们之前,回到池州来,倒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勇气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也许是刚听到禀报说老三家父子过来了,虽然园子里男女老少近三十号人,气氛却显得压抑,几乎都没有人说话,而是齐刷刷的朝园子大门处看过来。
除了老爷子、二伯韩道昌、二伯家党兄韩端以及几个在园子里伺候的丫鬟、仆妇外,其他应该都是大伯韩道铭的妻妾子嗣。
大伯韩道铭有一妻两妾,正室除了有长子韩钧长大成年外,还有两房妾室生养有两名庶子、三个庶女,此时也都婚配嫁娶;另外,大伯韩道铭这一房,孙子、孙女也已经生养六人。
这比他家仅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完全可以说是子嗣兴旺了。
韩文焕在一阵剧烈咳嗽后,稍稍缓过气来,看着韩道勋、韩谦父子俩走过石桥,说道:“老三,你现在也是出息了啊!”
“都是父亲教诲,”韩道勋带着韩谦走过去,在廊前跪下问安,“孩儿宦海沉浮,许久都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父亲身体可安康?”
“还算好,你们父子两个,都坐过来说话吧,等我咽气了,有你们跪的时候。”韩文焕欠过身子,要韩道勋带着韩谦,坐到跟前去说话。
也许是韩谦在气质上变化极大,韩文焕忍不住多打量韩谦几眼;而年前就被送池州的杨佳,则下意识牵着儿女的手,像避开一条毒蛇似的,远远离开韩谦。
知道接下来有事情要谈,女眷们这时候就各自带着小孩子离开园子。
“二哥、四哥,我们难得聚一场,这会儿都没有到用餐的时间,你们怎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多说说话?”韩谦看到大伯韩道铭膝前那两个庶出的堂兄,韩成蒙、韩建吉也要跟着女眷们一起离开,直接将他二人喊住,又朝另外三个脸上有所讶异的青年施礼过去,问道,“这三位是红姑、槭姑、秀娘的夫婿们,也一起留下来陪老爷子说说话吧……”
当世妻妾身份之别非常严苛,延续到嫡子庶子的身份上,也是有着千差万别。
韩成蒙、韩建吉身为韩道铭的庶子,除了不能荫袭勋爵之外,平时在池州也仅仅是负责普通的事务,跟真正的韩氏长房嫡孙韩钧远不能相提并论;他们也知道将三叔父子截上岸,接下来所谈可以说是韩氏一族最机密之事,他们也就知趣的告辞,更不要说韩道铭的三个庶女婿了。
换作其他人,看到别人要对他兴师问罪,会变得小心翼翼,绝不会随时插手别人宅子里的事情,但韩谦被他父亲带着给老爷子跪下叩头,就已经极是不情愿了,接下来怎么可能会让大伯他们控制场面的发展?
韩成蒙、韩建吉平时还是极有分寸,听韩谦这一喊,也是愣怔了一下,才朝父亲韩道铭看过去,韩谦都出声喊他们了,他们要是不理会就直接走出去,似乎很不合适,但能不能留下来,还是要看他们这个平时不言苟笑的父亲的意思。
而那三个庶女婿,更是低头站在那里,显然也是想看韩成蒙、韩建吉二人是留是走。
韩道铭严肃的脸本来就阴翳得很,这一刻看上去却是有些黑了,扫了打出生他都没有见过几面的侄子韩谦一眼,见韩道勋没有吭声喝斥韩谦多嘴,也只能瓮着声音对自己的两个庶子、三个庶女婿说道:“你们也留下来一起说话吧。”
“大哥韩钧如今是枢密院的同知事,都有机会面圣,以后前程自然远大,”
韩谦十分热情的朝韩成蒙、韩建吉迎过来,请他们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十分卖弄的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递给他们二人看,
“现如今我在三皇子跟前,也是得了一个侍卫营副指挥的差事,说是品秩比照正八品上,没法与老大相比,但也算是有点小出息。二哥、四哥我们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大伯有没有帮你们搞个正式的官身?”
“……”韩成蒙、韩建吉面面相觑,实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韩谦的话。
当世嫡庶有别,是天经地义之事,但韩钧什么都有,才三十岁,就已经枢密院从六品的同知事,甚至有机会面圣,自然是飞黄腾达可期,前程甚至都有可能在祖父及父亲之上,韩成蒙、韩建吉两人,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再看看他们自己,没有荫袭的资格,也没有能力参加目前并不很得重视的科考。
虽然朝廷目前可以察举荐官,但每隔三年,各州只得荐二到三人而已,各家嫡子嫡孙都在排队等着。他们虽然是刺史之子,却是庶子,要轮到他们,可能要等到十几二十年后,才能得一个低级的勋官身份。
韩谦说这话,还真是狠狠刺到他们的心痛处,更不要说韩谦还将他那枚侍卫营副指挥的腰牌拿出来显摆,几乎都要将他们的眼睛眩瞎了。
龙雀军隶属侍卫亲军,侍卫亲军体系内,一般的营指挥,品秩定为从八品下。
而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侍卫营,是侍卫亲军中的侍卫亲军,即便没有其他加官,从上到下的所有武官都要同比高出一到两级;侍卫营副指挥,品秩比照正八品上。
正八品上的品秩上,看上去相当一般,但作为下辖八县、坐拥五千州兵的上州池州,有正而八经品秩职官身份的人,加起来也就六七十人而已。
要知道当世的勋贵子弟,荫袭勋官很容易,但照常规,荫袭勋官之后还需要到各个府衙或者中高级官员身边充当佐吏历练八到十年,才有资格正式举荐出任掌握事权的职官。
韩谦此时都未满二十岁,就已经得授正八品上的职缺,要是不去看各自跟随的主人前程,至少在表面上,韩谦比韩钧都要耀眼的。
看韩成蒙、韩建吉满脸的尴尬,韩谦又故作惊讶的问道:“怎么,二哥、四哥,你们不会跟死没有出息的三哥一样,这时候都没有搞定一个正式的官身?那勋官呢,现在是有八品了?”
韩端原本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老爷子、大伯狠狠的收拾韩谦这个杂碎,但这一刻听韩谦将他说得如此不堪,恨得牙齿都要咬碎掉……
第八十五章 公然拉拢
韩道昌赶到池州,今天将老三截下来,原本想着与老大一起,苦口婆心的帮他分析清楚形势,也早就想好一堆说辞,但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小人得志的先将侯府侍卫营副指挥的腰牌先拿出来显摆,还将韩端说得如此不堪,真是一口老血噎在嗓子眼里,差点喷出来。
临江侯身为皇子,临江侯府侍卫营比照亲王府侍卫,副指挥的品秩确实不低,韩谦硬要拿出来显摆,将韩端说得一文不值,他们猝然间还是难以反驳。
要不然的话,难道他们将准备用来对付老三的说辞拿出来,先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分析一下形势?
韩道昌眼瞳阴柔的盯向老三,他怀疑韩谦这番卖弄,实际是老三事前所教,目的就是堵他们的口。
韩道勋淡然的侧过身子,低声问韩谦:“这是什么时候事情,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殿下说孩儿要没有一个官身,在外面替他办事会指不定会为人所轻,便赶在我们离开金陵前一天,着信昌侯帮孩儿搞定兵部的告身。那两天手忙脚乱的,孩儿都把这事忘了跟爹爹您说。”韩谦说道。
六品以下的武官,告身由兵部武选司出。
只要有龙雀军这边的文函,信昌侯李普身为兵部侍郎,三五天内搞定韩谦的告身,还是轻而易举之事。
当然,韩道勋才不信韩谦会将这事忘掉,心想这小子多半是有意瞒住自己,但这时候是怕老大、老二拿身份欺压他,才将这层身份揭穿开来搅局。
韩道昌脸色更是黑得跟锅底似的,而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这时候更无法出口。
韩谦大言不惭,拿出临江侯府侍卫营副指挥的腰牌,说是出来替三皇子办事,他们这时候还能旁若无人的诉说三皇子的不堪,劝老三回头是岸?
“三皇子那边正值用人之际,小七我呢,目前在三皇子那里勉强能说得上话,二哥、四哥,要是有意仕途,我其他不敢打什么包票,但两年之内,帮你们在兵部或吏部搞张实缺告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韩谦浑不在意大伯、二伯以及老爷子到底是什么神色,继续大言不惭的胡吹道,好像他人千金难求的一张告身,在他看来就如闲情信笔所写的几张纸似的。
韩成蒙、韩建吉就算再眼馋,也不可能真听信韩谦的话,但韩谦说这话的目的,还是搅乱他们的心思,不让大伯韩道铭、二伯韩道昌及韩钧、韩端这边太自在,省得他们手伸太长,管到他家来。
不过,韩谦也注意到三个堂姐夫里,那个唇上留有短髭之人,听过他的话后神色一凝,继而将脸转向别处。
“你难不成真以为跟随三皇子,真有什么好下场?”韩钧不信这么多人,都拿韩谦这么个混帐家伙没辙,气急败坏的厉声质问道。
他们将老爷子拉过来,原本是想劝三叔改弦更张,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这厮,竟然反过来要从他们中拉人投向三皇子?
话说当初韩谦仗着在他家宅子里,蛮横射杀他身边家兵一人、打残他身边家兵三人,没想到在池州,在祖父及他父亲面前,也敢如此装痴卖傻,当真不知道家法是何物吗?
韩谦将手里腰牌,“啪”的一声扣在角几上,盯着韩钧,阴恻恻的质问道:“韩钧,你这是什么话?你希望我要怎么将你这话复述给三皇子听?”
在自家宅里,被韩谦拍桌喝斥,韩钧真是要气糊涂了,额头青筋直跳。
“韩钧,少说几句!”韩道铭出声喝住韩钧,制止他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韩道铭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这个他以往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侄子,比老三还要难伺侯。
老三做什么事情都不至于太出格,不过,他这个侄子倘若真要得了失心疯,跑到三皇子跟前摆弄是非,他们自然是不用畏惧三皇子什么,但要是韩钧刚才的这番话,从三皇子传到天佑帝耳里,还是不是他韩家能担当的,就容不得他们不仔细思量了。
这么想来,他们今天所准备的说辞,是完全说不出口了啊!
“三弟,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啊!”韩道昌没想到他们摆出这么大的仗势,竟然都不能将一个毛头小子的气焰压制下去,阴恻恻的盯着韩道勋说道。
韩道勋不理会老二韩道昌,只是看着老父浑浊的眼瞳,喜怒难明。
韩谦才没有他父亲那么多的顾忌,阴笑了一声,说道:“韩谦能有今天,还是二伯您教得好啊!”
“你……”韩道昌盯着韩谦,没想到这忤逆竟然敢将话锋朝他刺来,气得想要破口大骂。
面对二伯韩道昌虎视眈眈的盯过来,韩谦拿起腰牌,轻轻的敲着角几,等了片晌,见他二伯竟然将喝斥的话憋入肚中,便淡然问道:“二伯想说我怎么了?小侄等着聆听二伯教训呢!”
韩道昌老血没有直接喷出来,已经算是好涵养了,硬生生的将头转开。
韩谦只是一笑。
当世是有忤逆论罪一说,但讲究的是子不逆父。
比如说他父亲喝斥他闭嘴,他还唠叨不休,就可以家法行事;再比如说他祖父勒令他闭嘴,他还唠叨不休,他父亲再不加以喝斥,也是一种忤逆。
而此时老爷子捂住胸口,就不知道他是强憋住咳嗽难受,还是被他气得心口绞痛了,反正韩谦打定主意,只要老爷子出声喝斥,他大不了直接低头认错。
“你们都少说几句,吵吵嚷嚷,让下人看在眼底,成什么体统?”韩文焕长舒了一口气,俯身拿起身前的痰盂吐了一口痰,胸口的才稍稍平复些,制止其他人再与韩谦针锋相对的纠缠下去,盯着三子韩道勋,问道,“这么说,你是拿定主意了?”
韩道勋神色黯淡的看向廊前的一池清碧,面对老父的这话,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是拿定主意了,但显然又不是父兄所认定的那种拿定主意。
范锡程、韩老山站在园子外,但韩谦说话就没有想避开下面人,他们将园子里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到周边大老爷宅子里的家兵扈卫眼神里皆阴晴不定,也是汗然难安。
韩谦协助家主写就疫水疏也罢,乃至编成《用间篇注疏》,在范锡程、韩老山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认为是家主借此事教导或者成就少主,毕竟范锡程、韩老山的见识层面还是有限。
而韩谦借山庄筹建石灰窑等事,范锡程、韩老山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在他们看来,烧石灰等事都是贱业,少主未来有远大前程,不应该沾染这些贱事。
这背后有一层更深的心理因素,那就是他们见识过韩谦的顽劣不教,见识过韩谦的荒嬉放纵,见识过韩谦气得家主鸡飞狗跳,他们能接受韩谦的幡然悔悟,能接受韩谦的浪子回头,但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将韩谦摆到多高的位置上。
这也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韩谦下令射杀牛二蛋时,韩老山、范锡程心里甚至更倾向认为是少主顽劣难改,又在胡闹;而韩谦真正的意图,绝大时候都是瞒过他们的,秘曹左司的筹建也没有让他们参与其中。
他们迄今甚至都不明白,家主怎么就突然外放叙州任刺史。
刚才看到韩钧身边三名被打残的家兵站在过道的尽头,范锡程、韩老山还担心少主今天这一关难渡,怎么都没有想到少主火力全开时,不要说韩钧、韩端了,就连平时威势难逆的大老爷、二老爷,竟然也被少主刺得满手是血,还拿少主没辙。
这还是他们平时熟悉的少主吗?
难不成林海峥前几天说从屯营军府新募的四名人手,稍有懈怠,就被少主下令乱刀砍死,真没有半点虚夸?
还有少主手里那面的腰牌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少主此时真的已经是三皇子赖以信任的嫡系亲信了?
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少主,怎么就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事?
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
而赵阔若有所思的盯着鞋尖,这时候又蓦然听到韩谦在园子里说话:
“大伯今日请我与父亲上岸,准备的宴席定是丰盛,小侄我很是期待啊!”
听到韩谦这话,赵阔都禁不住哑然而笑,似乎不难想象韩道铭、韩道昌等人的脸色这一刻会难看成什么。
片刻后,就见众人簇拥着老家主走出家园,韩谦仿佛斗得大赢的小公鸡一般,顾盼四望,说不出的自得,眼神朝狗驴三名被打残的家兵望过来,还装痴卖傻的问韩钧:“大哥,这三个恶奴以下犯上,让我着人打断手臂,你怎么还将他们留在身边?大哥,就不怕他们心怀怨恨,有朝一日做出卖主求荣、不利韩家的事情来?”
见韩谦三番数次朝自己挑衅,韩钧心口叫一口恶气堵住,真真切切是气得浑身颤抖。
第八十六章 改造
不管闹得多不愉快,既然将人请上岸,夜宴还是要办。
韩谦与父亲也在宅子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才推托赴任路途遥远,不能耽搁太久,用过午宴之后便告辞离开。
韩道铭、韩道昌心思叵测,坚持要送韩道勋父子到水营坞港扬帆启航。
骑马出刺史府,韩谦在街头勒马停下来,似靴子里有石子硌脚,依着临街的墙角脱下靴子,靴口往下晃荡了几下,才又重新穿上靴子翻身上马。
等登上船,几名船工将有些破烂的席帆拉起来,韩道勋才看到韩谦从怀里掏出一枚蜡丸,搓开竟然是有一张纸条藏在其中,这才省得韩谦出老大的刺史府后当街下马,原来是有人将这枚蜡丸提前藏在那处墙角里,做好记号等韩谦去取。
“你什么时候在池州安排了人?”韩道勋问道。
“门下省在吏部奏疏上用印,我就让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先行西进,一路打探风土人情,也指望能打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给我们打发时间,”韩谦说道,“我就想着大伯应该没那么容易放我们过去,特地让他们多盯着些池州,看这几天会有什么人进出!”
“池州有什么异常?”韩道勋好奇的问道。
《用间篇注疏》,是韩道勋与韩谦一起所编著,也知道韩谦用间的原则是明暗两条线交替,目前他们船行江中,目标很明确,算是明线;赵无忌、郭奴儿等人率左司斥候先行出发,则是暗线。
暗线潜伏在暗中,需要耐得住寂寞,要不是获得关键的信息,不应该主动跟他们联系。
“大伯、二伯还能想着用这种笨办法,想离间我们跟三皇子的关系,但不意味着大伯府上就没有一个心狠手辣之辈啊,”韩谦撇嘴笑问道,“爹爹有兴趣知道是谁昨夜暗中跟赵明廷手下的人马联系吗?”
“唉……”韩道勋没有问韩谦提前潜伏过来的左司斥候昨夜到底发现什么,抬头见江堤上的老大、老二已经在众人簇拥下折返回城,他也只是轻叹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即便是枢密院职方司所辖的精锐斥候、密间,人数都不会太多,更不要说韩谦才负责筹建不足一个月的秘曹左司了。
韩谦最大限度将可用人手都调出来,也就四五十人而已。
离开金陵后,天高山深、岭远林密,双方有限的人手都潜伏在暗处,想要找出对方的蛛丝马迹,是极其困难的;他们甚至都不能确认赵明廷那边到底有没有派人意图对他不利。
无论是韩端,还是韩钧昨夜受不住韩谦的挑衅,出城跟赵明廷手下的人联系,都不是韩道勋愿意看到的,但这也证明了赵明廷确实派出人手,要对他不利。
池州城江段修有江堤,除此之外,江水漫涨,将两边的浅滩淤洲淹没,船贴着江南岸扬帆西进。
这时候风向转变,大风从西南方向吹灌而来,老船匠季福熟悉的指挥船工,调整船身及席帆的角度,使船身折往西南,席帆与风向形成锐角而行。
这也就是所谓的“八面受风、跄风而行”,赵庭儿、晴云等女娃子看得大呼奇怪,没想到逆风还能行船。
季福之子季希尧得意的笑道:“这还是斜逆风,遇正逆风,我爹爹还能使船逆行。”
韩谦坐在甲板上,赤脚轻叩着船舷,他没有去想韩钧深夜去见赵明廷手下都头季昆的事情。
季昆非常警觉,郭奴儿看到他与韩钧见过面后,很快就又失去他的行踪,但这也确认安宁宫那边确定不希望他父亲顺利到叙州赴任。
郭奴儿他们目前能肯定的是,池州城内,并没有多少赵明廷派出的人马,而从池州往东,长江比较平直,也没有看到有可疑的船舶滞留江面上,赵明廷那边似乎也清楚韩道铭再看不顺眼这边,也不会纵容他们在池州境内下手。
在郭奴儿他们进一步掌握季昆等人行踪之前,韩谦也只能坐观其变,他这时候是被其他事情吸引住心思。
逆风而行的道理似乎不能理解,韩谦也知道当世很早之前就掌握逆风行船的技术。
他注意此时斜逆风而行,船体即便调整角度后,风也是从他们的斜前方倒灌过来,船体有发生明显的侧移。
这显然是船底部扁平,不能抵消掉大部分侧向力所致。
也由于船体不断的偏移,季福要就需要指挥船工,不断调整风帆、尾舵,将船体校正过来,这自然要浪费一部分时间,但实际上韩谦发现侧逆风行船的速度,并不稍慢。
这不是意味着,要是能省掉一些侧移校正的时间,侧逆风行向的速度,实际上要比顺风行船,还要快出一大截?
这点就叫韩谦困惑,这就跟他融合的一部分梦境记忆,显然是有冲突的。
侧斜风行船,怎么可能比顺风行船,速度快这么多?
难道帆船往前行进,并不全是风帆受风力推动,带着船体前移?
是梦境知识有误,还是他对梦境知识的融合不够深入?
这也不奇怪。
梦境中人翟辛平擅长金融、文史,理工科的底子就有些薄弱了。
千年之后所造的帆船借风力,最快能达到日行千里的速度,而他们这次在开阔的江面上航行,平均算下来,日夜兼程也只能达到日行两百里的样子,速度相差四五倍,韩谦知道这显然不是用简单的力学知识能解释透的。
当然了,韩谦即便也不知所以然,但知其然,也能想出办法大幅提高新式帆船的速度。
他禁不住想,不要奢望日行千里了,倘若他父亲在叙州真能造出日行五六百里的快速帆船,叙州船到金陵的行程,也能从一个多月,缩减到十日左右。
要是摸清水情之后,日夜兼行,行程还将大幅缩减,这个效率将能一下子提高四五倍。从商贸运输角度来看,这里面的优势,将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虽然造出新型的快速度船,需要极长的时间,但韩谦细思,传统的帆船不是不能加以改造。
“你在想安宁宫派出密间的事情?”韩道勋穿过船舱,坐过来问道,“你准备亲自上岸去?”
要是郭奴儿他们摸到赵明廷所派人马的行踪,韩谦自然是要亲自上岸去破局,但现在并不急于一时,他要等郭奴儿他们给出进一步的信号再说。
韩谦摇摇头说道:“我在想,即便不造新船,我们脚下这艘船,也是可以进行改造的。爹爹,你有没有发现斜逆风行船,实际速度提高极多,只是因为船身不断被侧风推着横移,需要不断调整船的方向,耽搁了不少时间,才没有显出快来?”
“嗯!”韩道勋这几天被韩谦带着,对所乘之船的思考很多,点点头表示他也注意到这点,说道,“我也觉得甚是困惑呢,怎么就侧风船速会提高这么多,刚去船尾找季福想这事,他也不知道所以然。”
侧风加速的道理,韩谦也想不透,这显然不是当世人能够搞明白的,岔开这个,说道:“不去管侧风提速的事情,孩儿心里在想,要是船底加钉挡水厚板,风力推动船侧移之时,厚板借水流之力抵之,船身应该能变得更稳定,缩减调整船身的时间,实际行速是不是能变得快上许多。”
韩道勋思虑片晌,也觉得韩谦所言颇有道理,笑道:“这点到叙州之后,就可以立即加以改造,进行验证。”
“也许不需要到叙州,便能验证。”韩谦笑道。
“怎么验证?”韩道勋心思也是敏捷,刚问出口,便也意识到有一种办法可以验证韩谦所说可不可行,“你这个想法的根本,就是要从侧向阻挠水流以稳船体,我们现在没办法将船翻过来在底部加装挡水板,但可以在船两侧加板子插入水中?”
“我也是这么想。我将季家父子喊过来,看可不可商量出办法立即实施。”韩谦早就变成行动派,站起身,隔着齐脖子高的低矮舱室,叫船尾的季福、季希尧父子过来。
季福听韩谦说过道理,思虑了许久,还是他儿子季希尧暗中拉他衣襟,才勉强说道:“……这似乎可以一试。”
当然了,季福内心觉得韩谦纯粹是在胡搞,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要是能改,前辈造船人里绝不乏聪颖之天才,不早就改了?
不过,季福知道儿子暗中拉他衣襟,是提醒他眼前这个少主真不好惹,心里又想叫他这么折腾,也出不了大的岔子,便勉强同意一试。
底舱就有大量修补帆船的材料,以防船在途中破损。
在船头腾出地方,韩谦指挥人用两只旧舵拼接厚板加阔,从船舷两侧插入水中固定,折腾到斜阳铺江时才完工,但这时候继续侧逆风行船,船体果然稳定许多。
而省去船体侧移校正的时间,季福作为经验老道的船工、大匠,能准确估算船速少说提高了四成。
“少主这主意真是妙呢,老季断断没有想到这法子竟然如此可行。”季福嘴里直赞的说道,没想到简单的将两只旧舵拼接厚板插入水中,效果竟然这么明显,不仅速度提上来,船体不摇晃,船中人也舒坦许多,而船工不再需要频繁的调整船身,也省力极多。
“我除了会杀人,脑子似乎也不蠢。”韩谦微微一笑。
季福、季希尧父子惶然不敢接话。
韩谦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一抹浅月已经出现在东边的天空,注定今夜星月满天,跟季福说道:“你们尽可能借侧风行帆,我们夜里不歇,看明天午前能不能进入江州境内。”
见季福征询的看过来,韩道勋也点点头,让季福照办就是,他知道韩谦的心思。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看到江两岸有可疑人物盯着,这意味着赵明廷派出的人马,并不是特别的多——也不可能特别的多——同时也防备被人看出行踪,再次被当成敌间给伏杀了。
赵明廷派出的人马,很可能是依照他们的船速,大致的估算他们抵达江州、鄂州、岳州等地的时间,然后有人在固定的地点盯住他们。
他们要是能大幅加快行速,就有可能打乱赵明廷所派人手的部署跟节奏,就将使他们露出更多的破绽,叫秘曹左司的斥候、探子捕捉住,从而抓住主动权。
第八十七章 变速
池州、江州相距四百里水路,照常规昼行夜息而论,离开池州后,需要四天左右的时间,才能看到大江南岸的江州城。
当世行船,特别是侧逆风时,船体偏移难以控制,也难以抵御大风,这使得即便是水面相对开阔的大江大河之中,夜里行船会相当的危险;再说船工也扛不住昼夜相继的辛苦。
星月当空,也只能依稀辩识两边的江岸,韩谦放出三盏孔明灯升空,向郭奴儿他们示意这边会改变行程提高船速,然而就挂满帆,一路横风逆水而行。
之前对韩谦满肚子意见的季福,这一夜下来则是赞不绝口,没想到船舷两侧加装简易的披水板插入水中,会有那么大的妙处。
克服船体受侧风横移的弊端,除了速度提高三四成外,航线也变得更稳定,船工也省去很多的辛苦。
韩谦要求范锡程、赵阔等家兵,也学着操纵风帆、船舵,与船工轮替,天光大亮时,他们便已经进入舒州望江县境内,此时距离池州已经是在二百五十里开外了。要是不歇息,继续逆流而上,他们在天擦黑时应该能看到江州城池了。
不过,韩谦没有再让季福他们继续驾船西进,与父亲韩道勋商量过,使船驶往江心的一座沙洲。
沙洲不大,仅有里许纵深。
当然,目前是初夏时季,春水漫涨,沙洲大量的低淤区被江水淹没,还能看到很多树木被浑浊的江水淹过树身。
船循着一道河汊子驶入沙洲的一座杂木林里,将目标过大的席帆放下来,从两岸完全看不到沙州里藏有一艘船。
船停下后,韩谦将衣袍、皮甲、佩刀,用油布扎紧后,放在用牛脬做成的一只简易浮筏上,便准备跟父亲他们告别,独自泅渡江水,游到南岸去跟赵无忌他们会合。
江水风浪又大,四五里宽的江面极耗体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横渡的;韩谦的水性只能说是一般,要不然也不用做简易的浮筏了;赵阔要带上一人护随他去南岸。
韩谦看了赵阔一眼,说道:“安宁宫欲对我父亲不利,必驱江匪从江上来,船上不能少人。”
韩谦对总透着些神秘的赵阔不够信任,不想让他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一手组建的秘曹左司的运作方式。
再说了,即便不考虑李明廷派出兵马的部署,池州往西的沿江,匪患严重,严重阻碍商贸的发展。父亲他们藏身这里,还是有可能会遇到江上零散的匪徒,韩谦不能削减船上本就有限的护卫力量。
见众人实在不放心他独行去跟郭奴儿他们会合,韩谦最后带上水性极佳、又粗习拳脚的季福之子季希尧护随,一起潜往南岸,以防意外。
韩谦现在发现老一辈人,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家兵仆佣,乃至匠户,脑筋都有些僵化,还特么的小心翼翼,远不如年轻一代野心勃勃,敢于适应新的事物。
季福曾是大匠无疑,但被韩谦找去磋商快速帆船的造法,表面上恭敬,不敢有半点违拧,但内心却不将他当回事,相比较之下,季希尧虽然不怎么吭声,韩谦却能看到他是真正感兴趣。
要造新船,季福要用,但韩谦更会用季希尧这样的人。
…………
…………
舒州望江县对岸,则是池州最西端的至德县境内,除了江水漫延、水草蔓长的滩地外,境内更多是山峦起伏,有一条古道从低矮的丘山穿过,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有不少商旅经过,韩谦与季希尧走到一座小集镇停下来,找到一座颇为简陋的茶棚走进去坐下来。
等到午后,韩谦才看到林宗靖牵着一头青皮骡子,驼着满脸病容的新募斥侯田城,从茶棚前经过。
感染水盅疫病,即便在控制住疫情后,绝大部分的患者,只要不是晚期,都不至于致死,只是发病再缓慢,对身体也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同时没有特效药进行彻底的治愈,最终还是难以避免病情会缓慢的加重。
秘曹左司兵房新募斥候时,还是尽可能避免挑选染疫者,但田城是个例外。
田城原本是襄州人,祖上颇为富裕,拥有上千亩良地的田庄。襄州在过去数十年的战事里,被彻底的打残了,目前是梁楚的西界缓冲地,山林里到处都是流寇山贼。田城无法返乡,自幼跟随父兄流落江淮,也跟父兄修习拳脚、读书识字,之后又投附宣歙节度使周忠,其他父兄曾在宣歙军中担任都虞候、副都虞候等中高级将职,田城声名不显,主要在他父兄身边带领亲兵。
宣歙节度使周忠被天佑帝所败后,田城的父兄皆战死,田城不愿效忠大楚,携家人十数口人流落江湖,先是其老母患水盅疫,田城不忍弃之,携家人只能栖息河滩,生食螺蟹充饥,连同他及妻女子侄也都不幸感染水盅疫。
编入屯营兵户后,田城的母亲年前就病逝,其他人的染疫病情则大体控制住。
韩谦轻易不愿招募染疫者进秘曹左司,但饥民里能有田城这番履历者,实在没有太多,容不得韩谦挑剔。
这样的人物,只要龙雀军那边有遗落,他都揽入秘曹左司。
三十岁出头的田城,脸色蜡黄,人也瘦得厉害,都不需要假扮,骑着青皮骡子,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路人看他与林宗靖二人,下意识就认定他们是进镇求医的父子,远远避开。
待林宗靖、田城走过去好一会儿,韩谦才摸出四枚钱搁桌角上,带着季希尧往集镇走去,在进镇子前,拐入一道被野草蔓长淹没的小径,循着林宗靖留下来的痕迹,走进一座破旧的尼姑庵。
田城跟左司另一名新募的斥候守在院墙内,看到韩谦走进来,忙过来行礼道:“见过大人。”
韩谦看了田城跟另一名新募斥候,心想要不是前些天他果断下令乱刀砍死四人,像田城这样的人物,不会这么容易就表现得恭顺,问道:
“除了宗靖,还有谁提前过来了?”
“少主,我们也过来了,”郭奴儿与赵无忌、林宗靖三人从里面走出来,高兴的说道,“少主,你们的船跑得好快,我们清晨时,在至德县东边的江滩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少主你们经过,才意识到我们还是低估少主您的能耐。”
“清晨我们就到至德县西边的江心洲,我在茶棚都等了你们半天,”韩谦没想到赵无忌、林宗靖他们也会错估他们的船速,以致在至德县东边白等了小半天,他走进屋,三组人马挤挤捱捱靠墙壁而坐,他示意大家不要起来行礼,打量屋里的陈设虽然简陋陈旧,但不沾灰尘,这里显然不是一座废庵,问道,“这庵子里的主人呢?”
“我们蒙面进来,将里面三个老尼都绑起来关柴房里去了,还以为我们是打劫的,有个老尼尿了一裤裆,一鼻子骚气,真是怠慢佛祖了。”林宗靖嘿然笑道。
韩谦笑了笑,见他们都处理妥当,也就不再追问下去,派出一人到院子,盯着外面的动静,换田城进来共同商议下一步的部署。
“敌间以为大人的船一夜最快只能行百里,那他们在失去大人所乘之船的行踪后,便有可能会从秋霞溪口往东面的江滩搜索,或许会误以为大人与老大人在秋霞溪口以东某地弃舟登岸,改走陆路前往叙州赴任也说不定,”
林宗靖拿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简易画出从池州城到至德县的地形图,建议说道,
“我们也应该潜到秋霞溪口以东去,只要能识破对方几个密间的行藏捉住,行事就要方便许多。”
韩谦微微颔首。
林宗靖一年前还是骄横的家兵子弟,现在能直接具体而详细的行动方案,即便不是最合理的,也已经相当不简单了。
从池州城到至德县城,位于长江南岸,沿江诸县都有驰道相通,商旅不绝,然而郭奴儿他们都不是当地人,要隐藏好自己不露破绽,沿途就不能随便逗留,也不能漫无目的的随便四处打听。
在这么多的限制下,郭奴儿他们还想要识破对方密间的行藏,是相当困难的。
韩谦能调用的人手是有限,但赵明廷及职方司的权力再大,不敢将安宁宫的图谋公布于世,所派密间必须是他们能绝对信任的嫡系,也不敢惊扰地方。
长江沿岸的江滩地形复杂,很多地方无遮无挡,对方想要掩藏行踪,也不能直接贴着江滩一路紧追不舍的跟踪他们的船西进,更多是沿途挑几个固定的点守着,看他们船有没有通过。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船能一夜之间远远驶出对方所估测的范围,那对方就会误以为他们的船还停留在下游没有上来;久候不至后,对方的密间、探子,就有可能会失去耐心主动往下游搜索。
林宗靖想拿住这个机会,找到对方几个密间的行踪,并捉捕住。
“谁还有更好的建议?”韩谦没有急着问郭奴儿、赵无忌的意见,而是朝田城这些新募斥候看过去。
他之前无情的下令斩杀懈怠的新募斥候,是要树立绝对的权威,左司仓促间筹建,容不得半点疏怠,但不是要这些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新募斥候都闭上嘴。
第八十八章 精英斥候
见韩谦眼神望过来,诸多新募斥侯虽然绝大多数是见惯血腥的老兵油子,但想到前些日子在山庄北院被乱刀砍死的四名懈怠同僚,也是感到巨大的压力。
这时候,即便是招募进探子房的初级探子,都未必知道秘曹左司的真面目,更不要说那些编入匠房的工匠了,但兵房的精英斥候在三皇子巡视屯营军府的当晚,便被韩谦召集起来,告之秘曹左司筹立及筹备的使命。
虽然这些新募斥候里,也有不少人心里都很清楚三皇子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效忠对象,但对他们来说,是压根没有选择余地的。
韩谦在颁布兵房赏罚例之后,就使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等人率领大多数的兵房斥候西进。此时聚集到这座尼姑庵里的十五六人,还只是这批西进人马的一部分。
虽然这批人都完全没有时间接受严格的教导、训练,但他们对此行的目的,是完全清楚的,也清楚这一次任务失败的后果,后果会有多严重,也就不敢心存懈怠。
“灵猫,你来说几句。”多名斥候怂恿一名精瘦汉子说几句,应对韩谦的询问。
灵猫只是那精瘦汉子的诨号,本名叫高绍,三十岁刚出头,是京兆府溧阳县人,早前在越州节度使董昌军中就是一名游哨斥候,擅骑射,有飞檐走壁之能,因此才有灵猫的诨号。
董昌败亡后,高绍作为俘兵虽然被放归乡里,但田宅都被征没,其妻染疫,一家人连佃户都做不成都被旧主赶出田庄,只能沦为流民。
虽然相处大半个月,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等人,都表现出超越他们年龄的沉稳跟成熟,潜伏山野、斥候敌情也都有板有眼,但他们的年龄还是偏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是不足以令其他老兵油子,就十分信任的以性命相托。
他们只是慑于韩谦的高压震慑,不再敢随便违拧、疏怠赵无忌等人而已。
这些新募斥候虽然祖籍地比较杂,但谁更有能耐,谁的江湖声望、地位更高,他们互相之间早就打听清楚,而在这种关键行动上,也更倾向听从他们所信任的人的意见。
韩谦也便朝灵猫高绍看过去,他注意到高绍看了田城一眼,见田城沉默不语,才沉下心思去组织话语。
韩谦看得出在这群新募斥候之中,高绍更为尊重田城的地位跟声望。
“大人说过赵明廷他们的阴谋,是要阻止老大人去叙州赴任,但赵明廷的阴谋不敢公开,最大的可能也只是派出密间盯住老大人的行踪,然后通知跟他们有勾结的江匪山寇动手,”灵猫高绍沉吟片晌说道,“池州是大老爷的地盘,虽然大老爷跟老大人不是很和睦,但池州应该不是赵明廷他们选择动手的地方。我们要是现在就出手捉住赵明廷派出来的密间,打草惊蛇之后,想再搞清楚他们在池州以西的部署,就会变得困难。”
韩谦点点头,暗感高绍、田城这样的人,经验果然更为老道,考虑事情能更深入一层,说道:“无忌、田城、高绍、希尧,你们四人现在随我走。我父亲所乘坐的船,夜里会再次出发,明天应该会出现江州城下,我们在之前,要赶到江州!”
江州往西就是鄂州。
而鄂州往西的岳州、潭州,乃是潭州节度使马寅的地盘。
虽说马寅在天佑四年之前,因为内部一场叛乱,导致实力大损,不得不举族投附天佑帝才得以镇压叛乱,重新继续坐稳潭州节度使的位子,虽然马寅这些年来,对金陵向来表现得恭顺,但至少还保持半独立的地位,轻易不会让枢密院职方司的势力肆无忌惮的渗透进去。
另外,韩谦相信马寅心里也不希望金陵加强对潭州以南、以西州县的控制,也或许内心深处更希望大楚能生乱,从而使他能摆脱金陵的控制,但马寅是一个相当小心翼谨慎的人,或许是恰恰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心事跟想法,那他就更不希望去惹得天佑帝的注意,那他就应该更不希望叙州刺史赴任途中遇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潭州的地界。
所以韩谦最为担心的地点,实是江州、鄂州两地。
韩谦目前能肯定的是赵明廷确定有派出人马欲对他们不利,而赵明廷派出的人马并不多,就有理由相信赵明廷极可能会联系江鄂之间的江匪湖寇,对他父亲所乘的船下手。
韩谦突然改变帆船的行程,目的就是扰动赵明廷所派人手的阵脚,以便他们能抓住破绽,发现他们在江鄂之间的部署。
韩谦将人手重新进行分配,由郭奴儿、林宗靖率两组人马从至德往江州缓行,他与赵无忌、高绍、田城以及季希尧骑快马,从至德县南面的山地驰往江州城。
虽然从至德县西到江州城,走水路仅有一百五十余里,但韩谦他们要绕开赵明廷可能会分派到江州与至德县之间的眼线,从南面的山地绕行,差不多多走出一倍的里程,才能在清晨时赶到与江州所属湖口县城西头的老龙咀外围。
接赣、抚、信、饶等水、南北长三百里、东西宽一百五十里的鄱阳湖,在湖口县以西接入长江;老龙咀位于湖口西岸,与东岸的江州城隔湖相望。
父亲韩道勋到叙州赴任,经江州可以继续西进,在抵达岳州之后再南下进入洞庭湖水系,也可以在湖口县就直接南下,进入鄱阳湖,在洪州登陆,走陆路翻越罗霄山脉进入荆楚境界。
这段路,虽然辛苦一些,却也是往叙州赴任的一条捷径。
韩谦心想赵明廷那边要是防备他父亲有可能临时变化行程,就应该派人在江州城东盯住鄱阳湖入江的湖口。
老龙咀是湖口县西、从陆地伸入湖滩的一道山嵴,虽然仅十数丈高,但伸入江湖相交的浑浊水里有两里许深,是控扼湖口的要地,早年荆楚诸侯争雄时,老龙咀建有谯楼、哨垒等军事建筑,目前这里已经属于大楚的腹地,虽然老龙咀之上没有驻军,但谯楼等建筑都保留下来,成为名胜古迹。
韩谦没有直接登上老龙咀,而是藏在外围的一座山岗里,盯着老龙咀方向。
韩谦与父亲约好,再有半个时辰帆船从老龙咀西边进入鄱阳湖,这样他们就清楚的看到这附近有没有赵明廷派出的密间窥探了。
盯上赵明廷派到江州的密间斥候,才是韩谦他们的目的。
半天一夜三百里,四匹马都跑废了,直接宰杀后推入堆满枯枝落叶的山沟里,顾不上有半点可惜。
高绍、田城都是军中悍将,能熬得住辛苦,季希尧、赵无忌都是寒困出身,但在他们印象里,熬不住的应该是娇生惯养、骄横而御下苛刻残暴的大臣之子韩谦,每日要做的事情就是陪三皇子读读书,这时候竟然也只是略有些困顿而已。
这实则是叫高绍、田城二人暗暗震惊。
韩谦他们藏在一处树丛中,从怀里掏出单筒镜,拔长后往老龙咀方向看去,远处老龙咀的山头上那两道隐隐绰绰的人影,立时变得清晰起来。
老龙咀虽然是附近有名的名胜之地,但此时才是清晨,这么早就登上老龙咀的人,自然是有可疑之处。
打望片晌后,韩谦将单筒镜递给赵无忌他们:“你们轮流盯住这两人,记得要轮流休息。”
一夜疾驰,铁打的人也是会相当的困顿。
清晨湖口下过一阵雨,野外找不到干爽的地方,韩谦将半幅油布铺在树下,就靠着树根闭目休息起来;也叮嘱让赵无忌他们一定轮流休息,养足精力,好应对接下来的变化。
赵无忌确认过两个目标人物之后,又教高绍、田城、季希尧怎么用单筒镜看远物。
半尺长的铜筒,拔开后长一尺,端放在眼前往外望去,四五里外的树木如在眼前,甚至能模糊的看到老龙咀山头那两人的脸形轮廓。
田城、高绍以往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稀罕物,要不是有这玩艺,他们非要潜伏到老龙咀山脚下,才能看清楚那两个人的面目,而那样的话,想不被居高临下的两人察觉,是异常困难的。
“这是哪里寻来的宝贝,竟然这么妙?”田城被招募进左司兵房,就相当的低调,这时候看韩谦蜷坐树下,竟然微微打起鼾来,忍不住问赵无忌。
“哪里能寻来此物,不过是少主闲时所造。”赵无忌说道。
“此等利器好物,仅有一件?”田城没有见过赵无忌这些韩谦的嫡系亲信携带单筒镜,好奇的问道。
此物在晴朗天竟然能在七八里外,依稀看清楚对方的人脸,这对刺探敌情的斥侯而言,实在是太好用了。在田城看来,这等东西即便值十几饼金子,也应该多造几件,分到关键人手里。
“真要那么好造,还需要少主亲自出手?”
单筒镜的难点在于透镜的磨制,当世又没有什么精密仪器,只能凭借经验,一点点研磨、校准,当中不知道废掉多少水晶,韩谦大半年利用闲暇时间,也才磨制出两枚合用的透镜出来,并不是韩谦不知道这玩艺好用,吝啬不给赵无忌他们也都配备上。
赵无忌话也不多,略作解释,便不愿多言,要高绍、田城轮流盯住老龙咀山头,叫季希尧爬上树,盯住进出他们所处这片山林的口子,他则将一张拓木弓横在身前,也坐到树下闭目养神。
田城、高绍对望一眼,又打望已经开始打鼾的韩谦一眼,没想到韩谦竟然这么短时间就睡熟过去了,这点通常是很多精锐斥候都无法做的。
以往韩谦回屯营军府,为避嫌,也为避嫌他父亲太早被盯上,主要都在山庄之中处理事务,由家兵子弟去接触染疫饥民,他甚少跟屯寨里的兵户接触;匠坊在石灰窑稳定经营后,也主要是交给范锡程他们去主持。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谏驱饥民的韩道勋与不学无术的韩谦,父子二人,在有那么一些信息来源的兵户之中,名望实在不够好。
不过,田城、高绍这样的人物,从韩道勋、韩谦父子两人的这次任命里,也能看出不同寻常来,只是,他们接触韩谦的时间实在太短,对赵无忌等人眼里的“少主”,对能掌握他们生死的韩谦,了解还是太少。
第八十九章 袭寨
韩谦被田城推醒,看日头才爬过远山的树梢头,算时间才睡了一个时辰,在这种时刻,能睡上一个时辰也算是稍稍回了些蓝,见季希尧与赵无忌都坐在树下休息,也不惊忧他们,爬起来看田城发现了什么。
接过单筒镜,韩谦看到父亲他们所乘的帆船,刚刚从老龙咀西北方向,往南折往鄱阳湖而去,而清晨所看到的两人,此时只剩一人留在山嵴谯楼改造的望江亭里正盯着帆船折向往南。
这时候,老龙咀山头又多出几人,正指点湖江,似跟职方司的密间没有什么牵连,而是出城观湖观江的游人,韩谦又循着田城所示,拿单筒镜往老龙咀东山脚下看去,却见三人行色匆匆的往老龙咀西山头爬去,为首之人竟然就是赵明廷手下的指挥季昆。
韩谦在龙华埠,跟季昆打过照面。
田城、高绍两人都不认得季昆,却能从神态判断是个重要人物出现,才喊醒韩谦。
韩谦跟田城、高绍介绍季昆的身份,他们二人神色皆是一振。
秘曹左司目前最大的劣势跟弊端,就是成立的时间太短,之前没有丝毫的积累,所有的信息都要从头开始一点点的梳理、积累。
田城等人,不仅对职方司的重要人物都一无所知,即便有一批人提前半个月被韩谦提前派出西进,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沿江主要匪帮的势力,显然也不可能有多少了解;在地方上也没有可靠的信息来源。
别人或许觉得再次逮到季昆的行踪很是一般,但田城、高绍都是具体干过事的人,知道他们劣势这么大,还能迫使对方先现形,这绝非普通的手腕。
这也令田城、高绍稍稍心安,毕竟跟随一个精明而能干的上司,即便再苛刻暴戾,也要比跟一个会将所有人带进坑里去的蠢货强出无数倍。
职方司隶属于枢密院,专司内外军情的刺探,除赵明廷外,还有数名同知事分掌事务;而在敌我交错之地,枢密院职方司还专门设有各房负责一地的敌情刺探,以指挥统领其事。
季昆这样的人物,在赵明廷手下都是独挡一方的大将。
前夜季昆他人还在池州,与韩钧见面时,被郭奴儿他们抓住行踪,也证实赵明廷确有对这边不利的举措,但之后就又销声匿迹。
韩谦没想到季昆行动也是迅速得很,此时已经人在江州。
季昆速度快不说,而韩谦在池州与江州之间驰道上安排的眼线,都没有看到季昆路过,这说明赵明廷主持之下的职方司,潜踪匿形确有他们的一套,实在是不容小窥。
季昆很快爬上老龙咀的山头,他们似乎也确实山头的几名游人没有什么疑点,而进入老龙咀的道路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聚在望江亭里观望缓缓进入鄱阳湖水系的帆船,根本就没有防备到韩谦他们距离那么远,也能将老龙咀之上的情形看得这么清楚。
不过,季昆那边有四个人,都是军中好手,韩谦他们这边也只有四人,此时即便打草惊蛇也没有十足的胜算,更重要的,韩谦守在这里,主要还是想要看季昆会跟地方上什么势力接触。
韩谦让田城、灵猫高绍赶紧轮流休息,他既然已经被叫醒,就能接着再盯上一个时辰。
韩谦蹲守在树丛之中,默默的观察着一切,半个时辰后,帆船驶到老龙咀的西南方向,下锚停泊,船上开始准备早餐,有炊烟冉冉升起来。
这是韩谦跟父亲约好的,船进鄱阳湖后要停留些时间,除了当心季昆所联络的势力,有可能是鄱阳湖中的湖匪,他们不能什么都没有确认,就一头撞进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这样才能方便他从职方司密间的反应中,推断对方可能会有的部署。
临近中午,韩谦再次被叫醒,看到有三名身材魁梧的剽健汉子登上老龙咀,跟季昆会合。
此时换成赵无忌、季希尧蹲在树丛里值守。
他们早就发现这三人的踪迹,而且也看到半个时辰前有十数骑剽健汉子随同这三人一起从南面驰来,此时这十数骑藏在南面的一座树林里,没有一起赶往老龙咀惹人注意。
很显然这伙人就是季昆在江州所联系的江匪湖盗,而且他们是从南面过来,应该是鄱阳湖里的水寇。
韩谦再往鄱阳湖口看过去,赵无忌他们在半个时辰之前还看到有两艘摇橹船停在附近的湖面上,行迹可疑,很可能是水寇放出来的哨船。
江州城拥有水营,正常来说,江匪湖盗再猖獗,也不会在附近水域出手,但帆船加装披水板、提高速度之后,这两天行踪飘忽不定,韩谦相信季昆担心失去袭击的机会,很可能在江州境内就催促他们所联系的水寇出击。
韩谦将季希尧推醒,问他:“你有没有把握,不为敌间所觉,洇水回船?”
季希尧接过单筒镜,将老龙咀附近水域的情况仔细看过一遍,说道:“我可以绕到南面,找艘船附在船底,应该能悄无声息的去见老大人,但可能耗时颇多。”
“没事,没有我们的信号,我父亲那边会继续停在那里等候,”韩谦说道,“你见到我父亲,将这边的情形相告,让我父亲先去江州城,给季昆联络的水寇以更充分的聚集时间。”
季希尧有些困惑,不应该在水寇还没有聚集之前,加紧时间逃跑吗?
韩谦没办法跟季希尧解释太多,让他立即往南走,找机会下水。
仓促逃跑不是办法,赵明廷能在江鄂等地联络的水寇不会仅有一家,而他们手里的有用信息太有限,甚至都完全不知道眼前季昆所联络的这路水寇到底是哪方势力,又到底有多少实力。
他父亲立时前往江州城暂避,给这路水寇聚集的时间,也唯有在水寇往江州聚集之时,他们才能看到更多的内容,从而进行针对性的反击。
季希尧走后,韩谦又跟赵无忌说道:“你去湖口县城,郭奴儿、林宗靖傍晚前应该能赶到湖口县,此外你们再将提前抵达湖口县的两组人马聚集起来,入夜后沿着老龙咀东侧的那条大道往南走!”
“偷袭水寇的老巢?”赵无忌少年老成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精芒,问道。
“那也得等先找到水寇的老巢再说。”韩谦撇嘴冷冽一笑。
韩谦与田城、高绍继续留在树丛里,直到确认季希尧绕到南面数里外下水,借一艘渔船掩护,潜回帆船跟他父亲会合后,他们三人便丢下还留在老龙咀山头的季昆等人,走出山林。
清晨时下过大雨,老龙咀往南的驰道留下清晰而凌乱的马蹄印,韩谦也没有等季昆所联络的水寇南返,直接循着凌乱的马蹄印一路南下五十余里,走到一大片草滩前,看到左右都被漫涨上来的湖水淹没,再找不到水贼往来的痕迹。
韩谦他们便守在一旁,将近黄昏时分,就见午前赶往老龙咀跟季昆见面的十数骑水寇乘马返回这里,他们却没有什么犹豫,直接驱马趟水入湖。
韩谦他们这时候才看到被湖水淹没根部的杂树里有两行杨柳,曲折通往七八里外被大水困在水中的一座渔寨。
仔细看去,韩谦才看出这座渔寨与附近的村落有诸多不同,除了在湖中占据一处颇为险峻的地势外,一道顶部能走人的高厚石墙环护住渔寨,堪称是湖中坚垒;而左右的村寨,即便也有寨墙,但多为残缺不堪的土墙。
韩谦他们对附近的地形不熟悉,但看被湖水半淹在湖中的杂树分布,能判断出即便是秋冬季鄱阳湖水位低落,渔寨也仅有一条极狭窄的通道,与东面的陆地相连接,可以说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其他村寨,在水位降下来后,应该还是都跟陆地相连的。
鄱阳湖周围民风剽悍,许多渔户亦渔亦盗,闲时捕渔为业,遇到商旅通过,便一拥而上;趁官府防备空虚,聚啸攻掠城池,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州县奏称五百里鄱阳湖荡,有五百路水寇纵横其间,即便有些夸张,也足以证明地方深受水寇其害。
借助单筒镜,韩谦看到这十数骑水寇趟水进寨之后,很快附近的村寨也有多艘乌蓬船聚集过去,最后总计有十六艘乌蓬船在两艘船型更大、速度更快的浆帆船率领下,在夜色中驶入鄱阳湖的深处。
韩谦粗粗估算,十八艘贼船里竟然藏有二百多水寇,而且这些水寇,很多平时就是普通的渔民,难以想象他们要是毫无知觉间,被这些水寇围上,下场将会有多凄凉。
韩谦、高绍、田城在树丛里忍受蚊虫的叮咬,等到半夜,赵无忌、郭奴儿、林宗靖率领四组人马赶过来会合。
韩谦他们早就看清渔寨之中除了老弱妇孺外,留下来防守的青壮汉子只有十人左右;众人藏在树林里分放刀盾,穿戴好铠甲,饱餐过一顿后,二十五人拿布蒙住脸面,借着星月余跟随韩谦,趟水往渔寨摸去。
这时候越发体现出单筒镜望远的好处来。
要没有单筒镜,即便能远远看到十数骑水寇骑马趟水,但马匹体形高大,骑马能趟水过河,不意味着普通人能直接趟过去。
而借助单筒镜,韩谦早早就确认一路过去,水最深处也只能淹到他们的腰,同时还将对方的哨岗方位都摸清楚。
确认留守的十名水贼,只在渔寨的西南、西北角设有哨岗,盯着西南、西北方向的水面,应是防备其他水寇乘船过来偷袭,但对他们这边疏于防备,只有半个时辰前,有两人挑着灯笼沿寨墙巡夜,但这时候也已经下了寨墙,不知道躲哪里偷懒去了。
要不能借单筒镜确认这些,那他们的袭寨就是鲁莽之举。
第九十章 破寨
寂静的夜色笼罩着看似寻常的渔寨,也将渔寨不为外人所知的狰狞一面掩盖住,看上去是那样的祥和平静,这也将即将来临的杀机掩盖住。
杨潭水寨里的青壮男人差不多全都出动,自然有很多人担心受怕、夜不能寐,只是寻常人家舍不得徒费灯油火蜡,即便再辗转难眠,寨子里也没有几户人家点灯。
除了寨子中间那座最阔气的宅子外,绝大部分都陷入黑暗中。
环形寨墙,也只有西北角还剩一堆篝火在烧着,两人还抱着刀,坐在篝火前打瞌睡,其他人都偷躲到寨墙西角的一座柴房里,睡大觉去了。
石砌的寨墙,又高又陡,但缝隙极大,借助绳钩,韩谦等二十五人悄无声息的爬上墙头,这才发现寨墙顶面都有两步开阔,也不知道是前朝所建的军事堡垒遗弃后被渔户所占,还是这里的渔户几代人经营所致。
江南西道在天佑初年都还是一片混乱,也就这几年稍稍安宁一些,目前朝廷在北边的军事压力极大,苛敛地方,暂时还无力整饬地方上的治安,鄱阳湖中有几十座这样的坚固水寨,韩谦都不会觉得有惊讶之处。
这时候东面的山头已经露出一抹鱼肚白,再拖延天色就要亮起来。
这时候有一名拿布巾包头的青壮汉子,推开柴房,嘴里嘟嚷着什么话,走到寨墙下掏出裤裆里的话儿,痛快淋漓的撒了一泡尿。
破得漏风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昏黄的油灯还没有熄灭,韩谦看到有**人在里面东倒西歪的席地而睡。
待起夜撒尿的那个水贼回到柴房里,韩谦示意林宗靖、郭奴儿带着二十人,顺着绳钩滑下寨墙,往那座柴房围去,他则与赵无忌、田城、高绍三人,猫着身子,往百余步坐在篝火前打瞌睡的两名守夜水贼摸去。
相距五十步,赵无忌与高绍拉开长弓,两支箭脱弦而出,就像是两道锐利的风划过。两名守夜水贼惊觉转头,一人被射面门,箭簇贯穿后颅骨,闷声而倒,一人被一箭射中胸口,摔倒到篝火中惨叫抽搐,搅得柴火飞落,也将寂静的夜色无情的撕碎。
高绍抬手一箭射中水贼胸口,箭术绝对不差,随后又补上一箭,将那名在篝火堆里挣扎的水贼结速掉性命,但他没有想到赵无忌年纪轻轻,竟然有胆量直接射杀面门要害,完全不担心会因为紧张射偏掉。
柴房里的水贼听到寨墙上的惨叫,知道发生变故,抄起长矛刀剑就要冲出来,但林宗靖他们已经围逼到柴房跟前,举起刀盾逼砍过去,将水贼逼入柴房不得冲出来。
韩谦捡起寨墙上的一杆长矛,扎起篝火堆里一根燃得正旺的老树根,朝柴房屋顶掷去。
柴房是用晒干的茅草覆顶,极易引燃,片晌间便有火烟串起来。
这伙水贼很快就意识到柴房被人纵火,疯狂往外杀来,高绍、赵无忌则站在寨墙上,接二连三的搭弓射箭,替林宗靖他们减轻压力,将十数水贼封挡在柴房里。
田城此时也有样学样,捡起另一杆长矛,直接将篝火堆里的柴木,接二连三往柴房那边挑落过去。
这边相距柴房有三十多步,韩谦是拿长矛扎住柴木,连同长矛一起掷过去,才精准的扔到柴房屋顶之上,但田城仅仅是用长矛的锋刃,往柴木搭过去便是一挑,就见燃烧的柴木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的落到柴房屋顶之上。
田城出手不停,几个呼吸就挑飞出十数块柴木,将柴房的茅草屋顶彻底引燃,这手本事,显然要比韩谦精妙多了。
这时候整座渔寨都沸腾起来。
即便除了这边留守的十名水贼外,寨子里都是老弱妇孺,但这时候犹有三四十个壮妇及老叟以及半大的少年,拿起刀棒,甚至更简陋的只有菜刀草叉锅盖,从街巷间往这边冲过来。
很可惜,留守的精壮水贼,被围在柴房里冲不出来,被烧得哇哇大叫,即便有人狼狈不堪的扒墙而出,在火光映照下,也只是赵无忌、高绍眼里绝佳的箭靶子而已。
那些手持简陋兵刃的老弱妇孺,在林宗靖、郭奴儿等装备精锐、刀盾铠甲俱全的精锐斥候面前,只是送经验的小怪而已。
很快,十数人就被无情的砍翻在通往柴房的巷道口,留下数滩血泊,其他人再也不敢冲上来,畏惧的往后退缩。
韩谦这时候爬下寨墙,带着赵无忌、高绍、田城、林宗靖等人,结成锥形阵,一路纵火,一路往渔寨中间那栋建得最为阔气的宅子杀去。
沿途虽然还有人试图冲过来拦截,但韩谦皆无情斩杀。
大宅的院墙建得又高又厚,宅门紧闭,但这对韩谦他们而言,完全算不得什么障碍。
韩谦使林宗靖、郭奴儿他们在前面撞门,他与赵无忌、高绍、田城等人,从后院拿绳钩翻进去,砍翻两个持刀的老汉,冲到前院。
这时候林宗靖、郭奴儿他们将前院宅门撞开,冲了进来,正将一名容貌颇为秀丽的持刀妇人、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以及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围在院子角落里,地上还有三名披甲健妇被砍翻在血泊之中,几张短弓落在地上。
“我也不问你们是哪路好汉,只要你们绕过牛儿、蕊儿性命,宅子里的财货,任你们取走,我家掌柜的回来,也决不会追究今日之事。”妇人手持一把宰牛尖刀,匆忙间才穿着半身皮甲,此时将少年及小女孩护在身边,盯着韩谦说道。
韩谦看向那妇人,颇为惋惜的咂了咂嘴,换他在大半年,面临这样的突发变故,说不定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这妇人竟然还有胆气跟他们谈条件,真是不简单。
“寨西河汊子里还有两艘桨篷船,大人,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三人劫走!”田城看到韩谦眼里杀气腾腾,凑过来压低声音劝说道。
要是还照原路趟水回去,这三人完全是累赘,不能留活口;他们刚才趟水过来,六七里地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趟水而走,根本就快不了,更不要说还要带俘虏走。
韩谦瞥了田城一眼,思吟片晌,又盯着那妇人说道:
“想要活命,就不要挣扎,然后乖乖的将财货所藏之地,指给我们看!你们当家的,真是心贪起来不要命,被我们大人骗去偷袭韩道勋那老狗了,看到这边火焰冲天,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赶回来……”
郭奴儿上前将这妇人手里刀夺下来,韩谦走过去,伸手捏住妇人颇为滑|嫩的下巴,盯着她震惊不已的漂亮眼眸,阴恻恻的说道,
“你要是故意拖延,跟我们玩花样,我每过一盏茶,就在你儿子、女儿身上扎一刀,看看谁玩得过谁?”
田城与高绍对望一眼,他们知道此行要冒充职方司的密间袭营,打破季昆与水贼间的信任关系,但听韩谦浑不在意的张口就说他父亲是条老狗,感觉还是怪怪的。
妇人想保儿女的性命,在她的指点下,韩谦他们很快找到一串钥匙,打开宅子西北角的库房。
这库房大概是这宅子里建得最坚固的,糯米浆抹砌的石墙,包铁大木门,铁锁也很坚固,要没有钥匙,拿斧头也要劈好一会儿,才能将其砸开。
然而打开库房,看到里面粮多钱少,韩谦多少有些失望。
一摞摞麻袋堆满库房,计有上千大袋之多,怕有二三十万斤未脱壳的稻谷。
一座小小的渔寨,渔户除了私存钱粮外,本生就以捕渔为生,而贼首头目的自家宅子里竟然囤积这么多的稻谷,叫人怀疑这伙水贼是打算造反。
看来这伙水贼的头目,还是一个颇有理想跟追求的水贼,不是咸鱼啊!
这时候还不断有人试图接近过来,被赵无忌、高绍射箭阻拦,躲在巷弄里。
韩谦则令郭奴儿他们,将寨子里所有的屋舍都纵火点燃起来,通过火势,令那些看似老弱,却依旧有剽悍之姿的寨民驱赶到外围。
韩谦拿梯子爬上屋顶,能看到还有不少十二三岁的少年,拿着菜刀、木矛窝在暗中,像毒蛇似的随时要杀出来。
真他妈是一座世代为匪的贼窝啊。
除此之外,库房里有两百多支长矛,十几副铠甲、二十张强弓,三大麻袋铜钱以及五六十饼金子以及丹砂、布匹等不知道从哪里打劫下来的货物。
将三大袋铜钱、金银等贵重金属以及弓甲等良器都一扫而空后,韩谦又下令搬来柴草塞入库房,拎来两桶灯油浇上去,打算引火将库房一起点燃。
库房里除了还留一些长矛、绫罗布匹搬不走外,还囤有二三十万斤粮食,足够这座渔寨的男女老少什么都不干,吃上两三年的。
田城、高绍等人自己或家人染疫,被迫流离失所的年头里整日忍饥挨饿,对粮食充满特殊的感情,这些粮食、布匹即便带不走,他们也不舍得纵火烧成灰烬。
“如果真是季昆手下人诱贼出洞、偷袭其巢,他们是烧还是不烧?”韩谦盯着犹豫不决的田城等人,压着声音问道。
田城、高绍等人默然无语,心想真要季昆手下人袭寨,即便不将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屠尽,也必然要考虑大伙水贼回寨后反扑的可能;甚至更心狠手辣些,等大伙水贼回寨后再率官兵过来进剿,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有结寨固守的可能?
“……”韩谦瞥了田城、高绍等人一眼,从郭奴儿手里接过火把,投向浇淋灯油的柴草上,看着火焰很快就腾窜起来。
第九十一章 斩草除根
大家都累得够呛,不过,这时天色也渐亮起来,附近的村落也已经被惊动,韩谦他们登上桨篷船,也没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必须立时撤离才有可能继续掩藏住踪迹。
韩谦他们虽然没有几人善于划桨,但湖水漫涨上来,水位并不深,拿长竹篙子撑入水中,推动两艘桨篷船在晨曦中悄无声息的滑行,而留在身后的渔寨火势越发蔓延开来。
田城、高绍在新募斥侯里人望最高,即便他们不是队率,也不需要他们轮替划桨撑篙,他们窝在船篷下,看着脚下被扎得跟粽子似的母子三人,又见韩谦坐在船尾,将靴子脱下来,揭起袍襟,赤足伸入沁凉的湖水中,望着后方火光大起的渔寨,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两艘船驶入一片芦苇荡,韩谦他们扛着财货、人质,弃船跳入浅水中,又从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找了一座废弃的河神庙落脚。
不能生火烧热水,又不能生饮河水,韩谦艰难的吞咽着麦饼跟干肉脯。
这时候林宗靖将那妇人带到韩谦跟前来,韩谦撕下一小块肉条,放嘴里仔细的嚼着,扬了扬手,示意林宗靖帮那妇人解开绑口的破布条,问道:
“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家大掌柜姓甚名谁,在鄱阳湖五百路水寇里,属于哪一档的人物了。”
撤到桨篷船上,韩谦他们就不再以布蒙面,但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那妇人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伙人,竟然对她夫君杨钦及杨潭水寨一无所知?
是拿话诈自己,还是他们真的并非枢密院职方司的人?
“我夫君杨钦,乃杨潭水寨的渔户,在五百里鄱阳湖里算是小有名气,即便寨子已经财货一空,但只要诸位爷将我母子送回杨潭水寨,其他不说,我夫君送诸位爷百余饼金子,还是能办到的。”妇人故作镇定的让自己腰椎坐直起来。
“你家夫君,欲刺朝廷大臣,我将你们交给官府,赏金也不会少,而倘若这时将你们送回去,将来说不定还落下一个勾结水匪的罪名,这位大姐,你说我该怎么权衡啊?”韩谦一屁股坐地上,笑着说道,“要不大姐你给我们讲讲,鄱阳湖的水匪到底有多厉害,说不定说得我们害怕了,不敢要一分一毫,也要将大姐您送回去呢!”
秘曹左司筹建的时间太短,就算金陵城及京兆诸县的情形都没有摸透,更不要说深入了解鄱阳湖诸路水寨匪寇的详情了,眼前这妇人颇有见识,又是一路水寨匪寇的内当家,想必对鄱阳湖的情况要比他们所了解的深入、细致得多。
“韩道勋这狗官,他吃饱饭,竟然嫌弃京城附近的饥民碍眼,要将流离失所的饥民驱赶走,想必诸位爷也早就看不顺眼,怎能让他安然赴任,有机会鱼肉乡里?”妇人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受到欺骗,强抑住内心的震惊跟慌张,说道。
“……”田城、高绍蹲在韩谦的身后,有些面面相觑,他们能从韩道勋及韩谦父子两人的任命里,猜到当初韩道勋谏驱饥民,绝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但是没有想到韩道勋的“恶名”,竟然传到江鄂一带了,他们实不知道背着他们而坐的韩谦,这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要不是看到你家宅子里私藏那么多的财货,我倒差点真以为你们是替天行道的义寇了,”韩谦折了一根草茎,衔在嘴里慢慢嚼起来,浑不在意的笑着说道,“我原本还想着将大姐你们放回去呢,但大姐你这么一说,我就难办了啊,要是我放你们回去,你家掌柜的,知道我是狗官之子,我不就成自投罗网的蠢货了?”
看到那妇人一脸的震惊错愕,韩谦得意的笑道:“大姐现在猜到我们辛苦扮成职方司密间的用意了,还想着我们放你们回去吗?”又伸手将妇人的右手强抓过来,颇为怜惜的说,“这么漂亮的小手,为了在墙角里写下‘职方司’三个字,指甲盖都磨秃了,真叫人怜惜啊!”
妇人眼前一黑,急得都要昏晕过去!
…………
…………
杨潭水寨整个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在拂晓时青蒙蒙的晨曦里,即便是在四五十里外,也能清晰可见。
杨钦率十八艘船、每三艘一组,分散在狗官韩道勋的座船外围,这样不管狗官韩道勋什么时候登船逃走,他们都能悄无声息的将狗官的座船围住,直到远离江州水营的视野就出手。
只是他们在湖口的水荡子里潜伏了半夜,没有等到狗官韩道勋登船,杨潭水寨却突然被大火覆盖。
杨钦魁梧的身姿站在浆帆船的船尾,任他平时再怎么自诩有大将风度,这一刻也是内心惶急,不知道水寨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势?
是夜里不小心走水失火了,还是水寨被人趁虚偷袭了?
杨钦困惑而警觉的朝老龙咀方向看去,此时老龙咀的山头蒙上一层薄雾没有散去,也看不清季昆等人的身影。
知道昨夜杨潭水寨空虚的可没有几人,杨钦恨不得下令诸船往老龙咀围去,先揪住季昆再说,但理智告诉他,此时先回水寨要紧。
这一切真要是季昆给他们下的圈套,说不定老龙咀后就有伏兵,他们赶过去不过是自投罗网。
看到杨潭水寨方向大火烧天,而杨潭水寨的船从湖口南撤,季昆后悔得直想抽自己的大嘴巴子。
即便左右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出现,他也不敢再在老龙咀滞留,带着三名部属,飞快跑下山,会合在山下看守马匹的扈从。
季昆也没有要回湖口县城的意思,而是随意挑了一个方向,往湖口县东南的荒山野岭驰去,确认没有人追缀上来,才将马匹拉入一座山沟里潜藏起来。
“杨潭水寨突发大火,我们为何要惊惶而走?”
一路走得惶急,而季昆也是仿佛被恶鬼盯上一般,一路急驰都来不及跟属下解释什么,这会儿藏到山沟里,有一名属下喘息甫定,开口问道。
“韩道勋将座船停在对岸,实是诱我们现形的诱饵,可恨,我竟全然无觉,以致我们与杨钦相见,完全落入龙雀军暗探的眼里。杨潭水寨失火,实是龙雀军的暗探趁虚而入。我一人要管那么多事,难免疏忽,你们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可疑之处,真是该死。”季昆见四名部属竟然都还一脸的疑惑,竟然到这时候都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没好气的说道。
季昆这时候懊悔得直跺脚,暗恨自己太过大意,自己泄漏行踪不说,竟然令杨潭水寨杨钦这伙人的去向,也被龙雀军的暗探掌握得一清二楚,他都不知道龙雀军有多少暗探潜藏在老龙咀附近,既不敢在老龙咀滞留,也不敢直接回湖口县城,就怕半道会被龙雀军潜伏的暗探行刺。
季昆命令一名部属爬到山头的一棵大树,盯住左右的通道,以防龙雀军的暗探循迹伏杀过来,他则站在树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平静思绪,整理思路,片刻后,掏出腰牌递给另一名部属,说道:“你持我腰牌,速渡船去对岸见江州屯营军使钟彦虎,便说我司已经查实杨钦所部水寇包藏祸心,意图行刺往叙州赴任的刺史韩道勋,请钟彦虎立即调水营战船进剿杨潭水寨!”
“要斩草除根、杀人灭口,似乎还是调集我们的人为好,”那名部属迟疑的说道,“再说,即便不杀人灭口,水寇说出去的话,也没有人会相信。”
“蠢货,”季昆气急败坏的压低声音骂道,“龙雀军的暗探仅仅偷袭仅剩老弱妇孺的杨潭水寨,能起什么作用?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龙雀军的暗探假扮成我们的人去偷袭杨潭水寨,将一切都栽赃到我们头上,会有什么后果?”
那名部属才恍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不能将杨钦这部水寇灭掉,接下来不仅要跟龙雀军的密间纠缠,还要面临鄱阳湖大寇杨钦的疯狂报复,到时候恐怕连保命都难,更不要说盯住韩道勋,完成明廷大人交付的重任了。
“你乘渡船去江州城,将丙熊组的人手都调集起来,全力配合钟彦虎剿匪,莫使杨钦成为我们这次行动的隐患!”季昆又吩咐了一声,才让这名部属赶紧出发,他也坐到树下,蹙着眉头暗感后悔的认真思考起来,心知真要疏忽,指不定这趟要将性命丢掉!
第九十二章 灭寨
杨钦率部赶回杨潭水寨,看见烧剩下的残垣断壁,四十多具尸骸冰冷的摆放在焦黑的晒谷场上,而妻子周蓉不见踪迹,与两名儿女一起被贼人掳走,这一刻他是欲哭无泪。
“嚯、嚯、嚯!”
杨钦怒吼着拔出佩刀在一截烧焦的梁木乱砍一气,发泄内心的悔恨跟愤恨,砍得木屑四溅,一把精铁百锻良刀,也是砍得面目全非。
“大掌柜,你过来看看这不是大嫂留下来的字迹。”一名精壮汉子跑过来让杨钦跟他走。
大宅用青砖砌墙、小瓦覆顶,加上庭院又相对空阔,除了库房、后厨、堆放柴草、杂物的后棚院被完全烧毁完,中庭、前院并不能烧起大火,损毁不算严重,基本保持完好。
周蓉所留字迹藏在前院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是用指甲在青砖上扣出的三个字,还有小半截指甲折断在墙下。
不过,其他人看到这三字,怀疑是袭寨的贼人故意所留,但妻子周蓉嫁过来后,才跟着自己读书识字,横折笔习惯分开写,杨钦绝对不会认错。
“季昆这狗贼,不将其碎尸万段,我杨钦枉在世为人!”杨钦心肺都要气炸掉了,指天划地发誓诅骂道。
这时候有人过来说看到被劫两艘桨篷船的去向。
杨钦强忍住内心的愤恨,他料得季昆这次带出来的人手不多,之前才找他们合作行刺叙州刺史韩道勋,心想只要逮住季昆的行踪,应该还有机会将妻女救出来。
不过,他又担心藏身暗处的季昆还有可能再杀他们一个回马枪,这次将大部人马都留在残寨里,只带三十多名部属,乘一艘桨帆船往东边的湖滩搜索过去。
将晚时分杨钦他们在芦苇荡里找到两艘被丢弃的桨篷船,待他们想要找地方登岸,继续追踪对方的踪迹,却见杨潭水寨方向火光再起。
杨钦使人拉起风帆回撤,相距七八里看到有三十多艘战桨船,将杨潭水寨团团围住,火光之中,成百上千的兵马,正高举着刀盾趟水登岸。
除了江州水营,鄱阳湖附近没有哪家势力,拥有那么多的战桨船。
看到这一幕,杨钦直觉眼前隐隐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他原以为季昆不敢暴露他们谋刺叙州刺史韩道勋的阴谋跟行迹,必然不敢惊动地方,哪里想到季昆这些人的心狠手辣,远超乎他的想象。
“……”杨钦额头青筋暴露,咬着后槽后,像野兽般发出低吼声,恨不得带着人插翅飞回水寨,将偷袭的州兵砍个落花流水,但愤怒之余,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水寨阵脚已乱,坚守不住多少时间,他率最后剩下的二十多人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
等一夜过后,看到三十多艘战桨船在晨辉下,驶离杨潭水寨,顺流而下,返回江州城东南的水营坞港,杨钦这时候才带着两人洇水摸回水寨。
此时的杨潭水寨才叫一个尸骸遍野。
除了杨钦留下来的小两百贼兵外,寨中男女老少,无不被屠戮一尽,头颅也都被割去领功,只留下六七百尸无头尸骸,横七竖八的堆了一地。
这一刻杨钦是真真切切急晕过去,由两名愤恨交加的部属拖下来,悄悄的离开已经彻底废弃的水寨……
…………
…………
“姓季的,还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啊!”
韩谦坐在船头,看着残阳下的鄱阳湖水波光潾潾,似乎万千金银在湖中,颇为感慨的说道。
韩谦还以为将前夜袭营之事栽赃到职方司头上,引诱杨钦与季昆狗咬狗,应该能重创职方司在江鄂等地的部署,但没想到季昆不仅第一时间就猜到前夜偷袭杨潭水寨是他们所为,还异常果断的直接调江州水营的兵马,将杨潭水寨的水寇势力直接剿灭掉。
不过,江州水营兵马出动将杨潭水寨彻底剿灭之后,韩谦料得鄱阳湖的水寇势力必受震慑,而季昆短时间内也应该再没有能力借用鄱阳湖的水寇势力为难他们,韩谦到傍晚时,就直接带着众人乘船,渡过湖口,到西岸跟父亲会合。
韩道勋在江州停留的两天,没有躲到江州城里去,而是带着众人住到江州城外的一座渔镇里。
这么做,也是要为了制造随时会离开江州的迹象,迫使季昆仓促间催促水寇提前出手、露出更多的破绽出来。
城外没有驿馆,韩道勋找到当地的里正,众人借了一栋院子住进去。
韩谦带着众人登岸,走进当地里正借住的院子里,看到他父亲脸皮紧绷的站在廊前,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情,惹得爹爹心里不快?”
韩道勋苦叹一口气,范锡程在旁边解释:“江州刺史周昂及屯营军府钟彦虎午后将老爷请过去察看剿匪军功,老爷看江州水营兵马有杀良冒功之嫌,当场跟周大人、钟大人争执起来,闹得不欢而散,回来还一直在生闷气。”
“明明就是杀良冒功,将全寨都屠尽,甚至肆无忌惮拿老弱妇孺的头颅充数。倘若州兵不知收敛,行事比匪徒还要残暴,鄱阳湖匪必将越剿越盛,不会有断绝的时候!”韩道勋见范锡程还遮遮掩掩的不将话说透,愤怒的说道。
韩道勋这时候看到林宗靖等人将杨钦的妻儿及幼女押进院子里来,脸色颇为不悦的问韩谦:“他们是什么人?”
“匪首杨钦的妻儿及幼女,昨夜我们破开贼寨时所捉,”韩谦见他父亲正在盛怒头上,可不想去触什么霉头,很老实的说道,“我正打算捆了送交江州官府处置,听范爷这么说,似乎直接送给江州官府处置,也不是很合适。”
韩道勋才不相信韩谦辛苦将三人捉回来,只是为了送交江州府衙处置,挥了挥,要想叫韩谦直接将人给放了,但转念又问道:“赵明廷的人,会不会正在附近盯着我们?”
“我们给了他们一天多的喘息之际,季昆应该调集不少探子过来,现在直接将他们三人放走,是只会落入赵明廷的人手里。”韩谦嘿然说道,他辛辛苦苦将人捉回来,当然不愿意就这样放走。
“你将那妇人带过来,我有话要问她,”韩道勋轻叹一口气,说道,“那两个小孩,交给晴云、周婶照顾。”
看到韩老山他婆娘跑过来就要将两小孩子的绳子解开带走,韩谦忍不住吩咐道:“这两小兔崽子会下嘴咬人呢,小心盯住别让他们碰到刀剪!”
韩谦示意郭奴儿将杨钦妻子身上的绳索解开,又听范锡程简略的说起州兵水营昨夜进剿杨潭水寨的情况,这才知道杨潭水寨男女老少六百余口人,都被江州屯营军使率部屠灭。
地方上除了州县地方兵马外,一些位置险要、地位重要或者与敌对势力交错接壤的州县,金陵也同时会调派南衙禁军精锐驻守。
负责在地方统领南衙禁军精锐的将领,通常都会兼任地方上的屯营军使。
钟彦虎原本是晒人肉为军粮的大魔王孙儒麾下都将,被俘后投效淮南军,年前才积功升任南衙马步军都虞候、江州屯营军使。
南衙禁军在江州驻有一营水师、一营马步军,都归钟彦虎统领。
韩谦就算对江州的情形不熟悉,也听说这人的残暴之名。
韩谦又听范锡程说杨钦等三十余人当时侥幸不在寨中而得以逃脱,此时江州刺史周昂及江州屯营军使钟彦虎已经下令诸县发兵进行全境搜捕,禁不住眼睛一亮。
韩谦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父亲韩道勋身边,听父亲询问杨钦妻子鄱阳湖的民情,插进话说道:“想必你现在也知道杨潭水寨此时的命运了。以往季昆想要行刺我父亲,除了个别亲信外,不可能大肆调动职方司的密探、斥候,才不得不联系杨钦。不过,此时季昆只要手里有江州所发的协助缉拿大寇的公函,就可以公然调大批精英密探、斥候进入江州。当然,季昆依旧不敢直接动用职方司的斥候刺杀朝廷大臣,但你夫君能不能逃过此劫,就难说了。”
周蓉也算是有大家风范的镇定女子,这些年嫁给杨钦,相夫教子,主持寨子内的事务,在众贼兵眼里也是不容轻慢的内当家,但她再强大的内心,对这两天诡异多端的变局跟惨局也无法坦然直面。
“所谓狡兔三窟,我看杨潭水寨屯积那么多的粮草,相信杨钦在外面应该还有藏身之地,”韩谦眼睛盯着杨钦的妻子周蓉,“你要是不想拖延时间,最终坐看你的夫君落入季昆手里,化为他们升官晋爵的军功,你不妨帮我们,请你夫君请过来,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
周蓉不知道前夜无情斩杀水寨四十余人、纵火烧毁水寨之人,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地方。
见杨钦妻子不吭声,韩谦笑道:“你要不吭声也行,我们在江州顶多再逗留一天,我们总不能无故携带大寇妻小西进,到时候就只能将你们交给江州府衙,说不定杨钦神通广大,能从江州大牢将你们劫走啊!”
周蓉脸色惨白,从手腕上摘下一枚银手镯,说道:“我夫君或会到江州水营东面的梅坞埠打听消息,你们倘若真想见到我家夫君,可以拿这枚镯子到梅坞埠守着……”
“你家安排在梅坞埠的眼线,多半被职方司的人已经给拔了,才致使被江州水营剿灭完全没有觉察;又或者那里的眼线,已经被职方司的人给收买,杨钦真要跑过去打听消息,神仙都救不了他。我手下的人不能随便去送死,你再说个地点。”韩谦说道。
“我娘家表叔,是江州城里坐馆的瞎眼算命先生,没有外人知道……”
“好,你写封信,我让人送过去,来不来喝茶,看他的心意,我的人是不会拿着你的手镯在那里坐等的。”韩谦说道,让赵庭儿拿笔墨过来。
第九十三章 相邀
次日,一直等到夜色降临,都未见杨钦出现,韩谦便与父亲从渔镇登船,离开江州。
赵无忌、林靖宗、郭奴儿等五组人马,即便已经暴露了行踪,在江州就直接分散出去潜伏,会相当的危险。韩谦直接在渔镇买下两艘浆篷船,系在帆船之后,载着二十五名多出来的人马,一起西进。
没能等到杨钦,韩谦也不可能杨钦的妻小交给江州府衙,更不可能直接放走,自然是押上船带走。
“解开缆绳吧!”韩谦不能再拖延下去,让季昆在鄂州、岳州有更多的准备时间,看着远山树梢头的上弦月洒下一片清辉,传令三艘船组成的小型船队扬帆启航。
不知道季昆藏在那个角落里盯着这边,韩谦让季福调整风帆的角度,将帆船的速度控制下来。
夜色渐深,船队离开江州城西进已经四十余里,这时候有一艘桨帆船从后面慢慢的追上来。
桨帆船既有排桨又有帆桅,这种远程可以借用风帆航行、近程可以用排桨快速进退的船只,要远比纯粹的帆船或桨船以及摇撸船方便快速,但又因为被划桨位占用很大的空间,船上又需要更多的船工操作,通常只作为战船使用。
两艘桨篷船贴到帆船侧后翼来,左司斥候们将盾牌竖起来。
韩谦让季福落帆,直接将船停在江心等后面的桨帆船追上来,与他父亲站在船尾,笑着说道:“杨钦这人疑心真重,但如此小心警惧,却还是叫季昆端了老巢……”
韩道勋却还想着杨钦等人是有其罪,但绝不至于满寨皆屠,沉默着看向缓缓逼迫过来的桨帆船,没有吭声。
“敢请韩大人归还杨钦妻小!”
桨帆船迎过来,除了桨手外,十数个剽健汉子手持刀盾挤在船头,似乎一言不合,就打算要突击冲杀上来。
为首那人手持一刀一盾,脸上有一道刀疤横贯鼻梁及左脸耳后,但这道疤痕并不叫这汉子看上去特别狰狞、丑陋,反而多添了几分英武之姿。
“杨钦,你聚众刺杀朝廷大臣,不思乞求我们宽免你的罪过,跑上来就大呼小叫,当真以为这大江是你家开的啊?”韩谦让晴云,赵庭儿,将杨钦的儿女带到船尾来,一脚踩在船沿上,身子前俯,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哂然笑问道,“你们摆出这副姿态是想干什么啊,要冲杀过来吗?来啊,你们要敢杀上来,爷爷我今天跟你们姓;你们要不敢杀上来,就是我孙子!”
范锡程、赵阔持盾守到韩道勋、韩谦身前来,他们看杨钦这些人满脸悲愤,担心战事随时就会激起,但听韩谦跟小流氓骂街似的朝杨钦叫嚣,也甚是无语。
“我们要报杨潭水寨七百一十二口人命血仇,不会为两名小儿女所牵累!”杨钦愤怒的吼叫道,拿刀背狠狠敲击手里的铁盾,哐哐直响,压过江涛拍岸。
“你这蠢货,到底是追过来讨回妻小,还是寻仇的,追上来之时都没有想清楚啊?”韩谦笑着说道,“还有啊,我们袭寨,只杀了四十七人,只杀当杀之人,没有多杀一个无辜。不要说七百一十二条人命了,你们将这四十七人的债算我们头上,也是冤枉我们啊。我们是官,你们是贼,是盗,官捉贼捉盗,天经地义之事,难不成你们拿着刀枪打家劫舍时,就没有一点某天会栽的觉悟啊?难不成你们指望我们将手脚捆绑起来,放你们过来砍杀,还是说你们跟季昆那狗贼勾结时,压根就没有想过刺杀朝廷刺史的罪名有多大?”
“你们要怎样,才肯放我妻儿!”杨钦愤然问道。
“说到这个,杨兄你要先看看我们有多礼遇嫂夫人,绝没有半点轻慢的地方,对小少爷、小小姐也是照顾有加,养得白白胖胖的,绝没有让他们受半点委屈,要是韩谦有半点怠慢的地方,还请杨兄提出来,韩谦一点改进,”
韩谦示意赵庭儿将杨钦之妻带出来,唠里唠叨的,就像是跟杨钦叙家常似的说道,
“我们此去叙州,还有一千四五百里水路,杨兄你看我也是涉世不深之人,识不得江湖有多险恶,就怕在到叙州之前,会遇到什么水寇江匪跑出来杀人越货。我们都是贱命一条,又是狗官加狗官之子,死不足惜,但要是再牵累伤到小少爷、小小姐,实在是不好。要是杨兄能助我们平平安安抵达叙州,到时候我们再将嫂夫人、小少爷、小小姐拱手送还,可好?”
韩谦最初是想诱杨钦中计,使他与季昆自相残杀,彻底破坏掉安宁宫这次针对他父子俩的部署,但季昆的心狠果决出乎他的意料,他就只能改变计划,以杨钦妻小相威胁,迫使杨钦跟他们合作。
韩谦他们最大的弊端,就是将斥候提前半个月放出来,也是完全都不可能将江鄂之间错综错复的江匪势力搞清楚,更不要说监视这些江匪势力的动静,但有杨钦相助,就完全不一样了。
鄂州,作为千古云梦泽的北部区域,两岸湖荡草泽,甚至要比江州、岳州、潭州都要复杂,没有熟悉水情的人相助,韩谦宁可绕回到鄱阳湖,从洪州登岸走陆路翻越罗霄山脉去叙州。
“你说谁是狗官?”韩道勋听韩谦在那里胡说八道,忍不住抗议起来。
“这话是他们说的,不能他们说是就是,何必太认真?”韩谦摊手说道。
范锡程、赵阔守在韩道勋、韩谦身边,听他们父子俩在那里低语,甚是无语,不过他们见韩谦在那里胡搅蛮缠,对面那伙水寇眼里的凶焰却是弱了下来。
“我如何能信你们?”杨钦虎目眈眈的问道。
“大不了先将嫂夫人给杨兄送过去就是,”韩谦很大方的说道,“我这边也能省几顿伙食,嫂夫人颇为能吃!”
“不,我留下来照顾牛儿、蕊儿,倘若韩家父子言而无信,夫君不要再以我等为念,记住为我们报仇血恨便行。”周蓉不愿意离开儿女,扬声朝杨钦说道。
“倘若我等得知有人欲对韩大人不利,又该如何处置?韩公子不会指望杨潭水寨残剩这点弟兄,还要披荆斩棘去拼命吧?”杨钦问道。
“我给你们一个向三皇子效忠的机会,你们还恁的废话连篇,难不成真以为轻轻松松的跑几趟脚、传递一下讯信,就能抵去你们抄灭九族的大罪?”韩谦骤然间板起脸,喝斥道,“我在金陵,便听说刀疤蛟杨钦,在鄱阳湖里是一等一的好汉,但你要是到现在都识不清形势,还要跟我们讨价还价,你们走吧,你的妻小,我自会交给官府依大楚宪律处置。”
韩谦说翻脸就翻脸,杨钦也有些适应不了他的节奏。
只是从他愿意以护送韩道勋赴任叙州以换|妻小安全之后,就已经失去主动权,这时候他也只能站在船头,阴沉着脸不吭声,断不可能真就拍拍屁股离开。
“我不会强人所难,而你们只要真心助我父子顺利前往叙州赴任,我更不会让你们白白去送死,但想做成一事,断不可能没有一点的牺牲跟流血,”韩谦板起脸来,继续说道,“真到需要用刀兵斩破阻碍,才能继续前往叙州之时,我会上岸会你们一起行事。此外,我会立时派人回金陵,帮你们向三皇子求一封特赦,等我们到叙州,这封特赦应该也会到你们的手里,不用担心季昆还能调用州县的力量捕杀你们。”
听韩谦这么说,杨钦脸色才稍缓,朝韩道勋看过来:“韩大人,韩公子所言,可是句句属实,没有半点欺骗杨钦?”
韩道勋眼神也甚为锐利,他这一刻也注意到杨钦手下对韩谦最后一句话最为在意。
杨潭水寨已经被钟彦虎屠尽,这些人已经成为没有根的浮萍,同时又犯下刺杀朝廷大臣的满门抄斩死罪,其他的江匪湖盗也不会愿意收留他们以引起官府的特殊注意。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是得不到特赦,除非亡命逃往梁、晋两地,大楚境内实难以找到他们的安身之地了。
“江州发海捕文函,说你们意图行刺我,但只要你们确实护送我去叙州赴任,你们身上的案子还能成立吗?”韩道勋反问道。
“杨潭水寨被屠,还请韩大人主持公道。”杨钦说道。
“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你是不是还要求我们,将钟彦虎捉捕过来,任你们手刃泄恨?”韩谦截住杨钦的话头,不满的说道。
…………
…………
杨钦答应以妻小为质,一路相随、协助刺探匪情,便将容易暴露目标的桨帆船留给韩谦他们,他带着人登岸分散出去。
多出一艘浆帆船,韩谦便将两艘拖慢速度的桨篷船弃掉,使林靖宗、郭奴儿、季希尧等人移到浆帆船上,两艘帆船一起护送他父亲继续走水路往叙州而去。
而韩谦随后则带着赵无忌、田城、高绍三人离船登岸,走陆路盯住杨钦等人一举一动。
即便杨钦顾忌妻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但韩谦并不能肯定他手下的那些人,在失去一切之后对杨钦还依旧忠心耿耿,而没有其他一点想法,或者说对他们这边没有一丝的怨恨。
江湖消息相通,兴许是钟彦虎对杨潭水寨的镇压过于残暴,极大震慑到江鄂两地的江匪水寇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季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令诸寇心寒,从江州到岳州六百里水路,除了两股异地水寇外,江鄂两地的强豪水寇都没有轻举妄动。
虽然不知道季昆用什么手段招揽过来,但两股异地水寇在江鄂两地都没有跟脚,地方上也没有谁愿意跟他们合作,那么多人吃喝拉撒,目标还是极大。
这些水寇即便是藏在船中,但用于水战的贼船,再怎么伪装,跟普通的渔船、商船,还是有极大的区别,再加上总在几个地方游荡不去,地方势力眼瞎了,才会看不出破绽。
有了杨钦相助,韩谦自然轻易就锁住这两股江匪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