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纯酒
“怎么办?”
杨钦弯身蹲在芦苇荡里,在对面草荡子深处有六艘桨帆船落帆藏在那里,粗粗估算,两股江匪合伙后将近三百人,他们是怎么都无法闯过这一段江水的,他转回头征询韩谦的意见。
而此时的韩谦,则拿着单筒镜观察了好一阵子,然而将单筒镜递给杨钦。
杨钦也是接触到单筒镜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小心谨慎,但与季昆接头的踪迹还是毫无察觉的落入韩谦的眼中。
他哪里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种能将七八里外人眼目依稀看清楚的奇物?
所谓技不如人,彼官己贼,杨潭水寨第一次被偷袭攻破,杨钦还真是没有办法怨恨谁,就像韩谦所说,难不成还真指望韩家父子束手就擒不成?
他甚至都没法深恨季昆心狠手辣调州兵进剿杨潭水寨,恨只恨自己太过贪心,没有意识自己仅仅是一条小杂鱼,竟然自大以为自己是湖中蛟龙,一脚踏入韩谦与季昆这种层次人物的缠斗之中。
恨只恨钟彦虎太过残暴,破开杨潭水寨后,竟然连寨中妇孺一个都不放过的屠杀一尽。
韩谦没有回答杨钦的话,也没有去猜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静心将这两天收集到的情报在心间细细的过滤一遍。
黄州、鄂州之间的长江沿段,主水道仅有不到十里开阔。
虽然两边有错综杂复的湖荡、水泽可以通过,但这些区域的水情更加复杂,稍有不慎,极易被江匪堵在河巷之中,而四周又都是沼泽、草滩,连弃船逃跑都不行。
此时,外面的江心处停着两艘渔舟,四名贼人正在和风细雨里垂钓江中,实际是负责盯着过往的航船。
加装披水板的帆船,侧风时速度达到最快,也只能做到半个时辰十五里的样子,而轻便的桨帆船,桨帆齐用,在半个时辰内能驶出二十五里甚至三十里的极限距离来。
这种情况下,他们想直接从这江段冲过去也不行。
而此时他父亲联合信昌侯李普,助三皇子谋龙雀军的消息已经传开,甚至私下都有人在传安宁宫就是不想他父亲能顺利到叙州赴任,请鄂州、黄州派兵船护送,两地皆推托州兵孱弱,不堪一击,倘若他们这边愿意弃船登岸,改走陆路,他们倒是愿意派兵护送到州界。
真要弃船改走陆路,韩谦他们早就进鄱阳湖从洪州登岸了,在鄂州登岸,拖着二三十口行走不便的家小,又没有足够的车马,不知道要拖到驴年马月,才能赶到叙州。
而韩谦手下就这么一点精锐,损失了还没有地方补充去,他也没有想过要跟水寇打硬仗,趁夜从水寇的伏击点强冲过去有些不现实。
韩谦与杨钦悄无声息的走出芦苇荡,在一座小山岗上,跟高绍、田城、赵无忌他们会合,便翻山越岭,回到位于长江北岸的黄州城里。
“这一段江水要怎么过?”
赵阔与林宗靖等带着人在城外码头守着两艘船,范锡程陪同韩道勋住到城中驿馆,也陪着韩道勋访友,以拖延时间,此时看到韩谦亲自出城察看地形及敌情,关切的跑过来问道,
“实在不行,少主你护送大人先行,我们在黄州再住一段时间。”
实在没有办法时,韩谦带着少数几名精英斥候,护送他父亲走陆路先赶往叙州赴任,也是一种选择;毕竟五六人走陆路目标小、行动也快。
不过,这也可能会诱使职方司的密间斥候直接出手截道,也只是比直接走水路闯过去,成功率要高出一些。
而韩谦心里还在考虑另一件事。
要是他们这次都没有办法将从金陵到叙州的水路走通,以后怎么指望叙州的木材、丹砂、药材、锡铜、铁料等物产,能源源不断的通过水路运往金陵?
因此,这条路是刀山火海,韩谦此时也要闯一闯的,此时畏惧了,三四年内,他就算还能找到更好的机会去趟这条路,他有这么宽裕的时间吗?
“我要你们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韩谦看他父亲在灯下看书,心想他老子还真是镇定,完全不管他们在外面都快要跑断脚。
“黄州城里的酒窑,我们走了一天都快跑断脚,黄州城里蓟水春这酒最烈,我们买下一百坛。还有一千斤石灰,也都备齐,不过,我们这么大动静,难免会被人盯上,没有办法摆脱。”范锡程说道。
买上千斤生石灰,遇敌朝贼人脸面泼洒过去,还伤害力不弱,但范锡程不知道韩谦吩咐他们在黄州城买上百坛烈酒做什么用,拿到叙州贩卖?
陶瓷装船,要打专门的木框子,再塞满稻草,才能确保一路摇晃,酒坛子不会被碰碎掉。
现在将上百坛烈酒装船,到叙州能保证半数不碎,就要谢天谢地了。
再说,现在不是更应该考虑怎么安全抵达叙州才最重要吗,什么时候有闲工夫考虑贩酒谋利这些事了?
范锡程今天陪韩道勋进入黄州,一整天都带着人在忙乎这个,心里也郁闷得很。
“我就不怕赵明廷的人不盯着我们!领我去看看。”韩谦说道。
走到后院,上百坛酒都已经堆在角落里,覆盖一层桐油布防夜里下雨。
韩谦掏破一坛酒,醮了点酒水尝了尝。
当世的烈酒再烈,也极有限,即便经过蒸馏,酒精度提高一倍,也不可能点燃。
韩谦让赵庭儿帮他拿只海碗,再取一包石灰过来,他倒了大半碗酒,一点点的洒入生石灰,直到再加生石灰都不融入酒中,静置片晌,再拿一只新碗,将上层不那么浑浊的酒液倾倒出来,拿火折子点燃,就见蓝旺旺的火焰升腾而起。
“这是什么,竟然比灯油都烧得旺?”范锡程没想到少主倒出浅浅小半碗有些浑浊的酒液,竟然烧得如此炎旺,很是兴奋的问道。
韩谦心里一笑,暗想,当世灯油主要是豆油等植物榨油,怎么可能比高纯度的酒精烧得更旺,又不是煤油、汽油?
“这是纯酒,你们也可以称其酒精,”韩谦说道,“你们依照我刚才的法子,或能从这上百坛烈酒里,提取小二十坛能引火的纯酒,但记得洒入石灰一定要慢,不能让酒液起沸,看到石灰不能再融入酒液就停止,静置片晌,上层的清浊液便是纯酒。”
“真能提取二十坛纯酒来。”要有二十坛比灯油还好用的纯酒,而且对方还毫无察觉,范锡程也能知道这一仗要怎么轻松破敌了。
“你们提取后,每坛倒小半碗出来验证便是,用小陶罐分装时,记得装半满就行,不要装全满……”韩谦总不能跟他们解释生石灰跟水起反应,跟酒精不起反应,所以能用这种办法提纯酒精,又问范锡程,“这上百坛酒,花了多少钱?”
“少主说要买黄州城里最烈的酒,蓟州春真不便宜,这一百坛酒,花了十六万钱。”范锡程说道。
韩谦心痛的直皱眉头,要不是火烧杨潭水寨,抢得五六十饼金子瞒心没有还给杨钦,这一路上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加上折损的骡马,都要他补贴私房钱进去,他这时候已经破产了。
杨钦当然不知道韩谦在想什么,颇为兴奋跟好奇的蹲在那里继续装纯酒的陶碗里火焰升腾。
他知道战船里空间狭窄,最怕火烧,故而江匪也罢、官府的水营也罢,对火攻的防备也最谨慎,不是随便组织二三十人,射出火箭就能轻松将敌船引燃的。
要想火攻得逞,需要有大量能用来密集投掷的引火物,而且这引火物一定要能快速燃烧、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发出大的火势来,令对方难以扑灭,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给对方制造致命的混乱,才有可能以少胜多。
要不然的话,对方战船即便引燃起火,但火势不够大、漫延不够快,还是能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接舷乱战,他们这边将人手都集结起来,也才六七十人、两艘船,如何抵挡对方近三百人、六艘快速桨帆船的围攻?
杨钦知道烈酒喝下去,火辣辣的挠嗓子,却不知道用石灰所提取出来的纯酒,竟然真能烧出这般烈焰来,心里汗然,心想当初就算是想强攻韩道勋的座船,毫无防备之下,下场大概不比寨灭人亡好多少吧?
“江匪有六艘船,我们还是要将他们诱入狭窄的水域里,才能用火攻一举灭之。”真有二十坛能引烈焰的纯酒,而且贼寇还没有多少防备,这仗就好打了,平时在韩谦身边素来低调田城,也忍不住凑上去献策说道。
“要怎么引诱伏击江匪,你们商议出一个定策出来,我跑累了一天,腿脚酸麻,得让庭儿帮我捏两下放放松。”韩谦打个哈欠,具体的作战计划交给赵无忌、田城、高绍、范锡程他们与杨钦商议,他拉着赵庭儿进屋捏肩掐腿放松去了,心想这支队伍要能借这次远行磨合好,在天佑帝驾崩之前,他或许还能过几天的安稳日子,享受以前的荒嬉奢淫生活。
第九十五章 溃败
五更天乃寅时四刻,此时已经入夏,晨曦铺洒来,天地一片清亮。
黄州城的城门也在这时打开,范锡程雇了马车,将不管真假,上百坛酒都用马车运出城装船,与在城外码头负责守船的赵阔、林宗靖、郭奴儿等人会合。
不管江鄂间的江匪湖寇如何猖獗,还是不能隔绝商旅,黄州城外的码头,停泊着不少舟船,但主要以短程为主。
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船内,季昆透过一只小孔,盯着百余步外的两艘船,看到韩道勋、韩谦父子在诸多家兵的簇拥下,站在船首,似乎颇有感慨的眺望经久未修的黄州土城墙。
“韩家父子竟然想着从黄州贩酒去叙州,这次要栽在我们手了,那真是不冤啊。”坐在船舱一角的一个瘦脸汉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讥笑道。
季昆蹙着眉头,他怀里还藏着赵明廷昨日才遣人送过来的一封信。
他们花了大半个月的工夫,这时候才将龙雀军筹建前后的事情彻底的梳理清楚。一切迹象都表明三皇子那边在筹建龙雀军之初,就已经明确掌握控制疫病传播的办法,也在屯营军府成立之初就一步步进行落实。
而在过去半年时间里,韩道勋之子韩谦不怎么到临江侯府应卯,却更多时间出入位于龙雀军屯营军府内部的秋湖山别院。而生石灰作为控制疫源传播最重要的物资,在屯营军府大量投用,半年时间少说投入四万担,也主要是秋湖山别院所属的匠坊所出。
兼之韩道勋此次获任叙州刺史,韩谦不到二十岁,就获得正八品武官,这一切都说明韩道勋才是为三皇子谋划的核心人物。
而所谓谏驱设民,只是为韩道勋为谋染疫饥民筹建龙淮军的第一步。
韩道勋为谋此事,不惜当廷触怒圣上,还为此背负谏驱饥民的恶名,此等人物当真以为前路已经通坦平安,可以顺带贩酒牟利了吗?
季昆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怀有深深的疑虑,远没有身边几名部属那么乐观,但又看不出疑点在哪里,胸口郁闷得难受。
“他们挂帆了!”假扮船夫的一名部属,赤着脚猫身钻进乌篷下,颇为期待的搓手问道,“我们在这里等候消息,还是跟随后面看个热闹?”
“不,准备三匹快马,我们上岸盯着船走。”季昆终究不觉得他们这次真能胜券在握,只是乌篷船两三人划桨而行太慢。
即便不被察觉,三人划桨驱舟逆流追随十数里,他们三个人的体力也会很快耗尽,还不如上岸骑马跟着走。
“那我们目标怕会有些明显?”部属迟疑的说道。
“我们不露面,难道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没有在盯着吗?”季昆横了部属一眼,催促他赶紧上岸准备快马。
沿江也就黄州城一段修有江堤、道路,更多的地方,都是从淮阳山南麓汇流而下的大小溪河,与江水交会,形成大大小小的草荡湖泽。
季昆带两名部属骑快马,为溪河所阻,找寻渡口过河,绕开湖荡水泽,很快就被韩道勋所乘的帆船拉开,午后远远看到十数二十里外的湖荡子里,隐隐有火光腾起。
受草木遮挡,季昆又位于低洼地,左右没有高地,完全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只见禽鸟惊飞,动静不少,但绝非野火。
季昆满心不祥,也顾不上凶险,在草泽湖荡间直接趟着浅水,往火光处赶去,但赶到那里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夕阳照来,只见河岸相对陡峭的一条狭小河巷里,只剩四艘被烧得焦黑的残船,或半沉水中,或搁在河滩之上。
河滩之上还有二十多具横七竖八的尸首,看穿扮皆是江匪,似下船想要趟水冲上岸之时,被岸上伏击之人射杀在河滩之上;更不知有多少尸骸被冲入江中,而此时也完全看不到韩道勋所乘座船的踪迹。
季昆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两个部属更是难以置信。
看到四艘残船的前方,有一艘桨帆船侧倾在河巷里,再看河床及岸滩上的痕迹,叫他们大体能判断贼船被韩道勋诱入这条水道狭窄的河巷中,韩道勋那边先凿沉一船,封挡住贼兵前进的去路,再由岸上的伏兵投掷引火物,从后方点燃贼船。
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漫延开来,至少四艘贼船被完全烧毁,都只剩半截焦黑的残壳,而失控的火势又迫使贼兵在极不利的情况下,不得不弃船趟水登岸,但又在岸滩前受到强力的殂击,在河滩丢下二十多具尸骸,便丧失斗志,大部分贼兵只得沿河滩往江边逃窜,或者仓皇逃入另一侧的灌木与芦苇、水草杂生的草荡子里。
能看出在贼兵完全击溃之后,韩道勋这边又将沉船拉到一侧,以便座船能驶出河巷,他们那边的所有人应该都已经安全撤出。
季昆与两名部属将马弃掉,小心翼翼的沿着河滩往南摸去,七八里地,又看到有六七具尸骸被水冲上河滩,其中就有两人是他们派去联系寇兵的密间,看他们的衣甲都会大火烧残,应该是被烧成重伤中跌入河中、溺水而死。
他们看河滩上的交战痕迹,能大概估算出韩道勋这边埋伏在东岸直接参与伏击的兵马,不会超过五十人,但却利用有利的地形及出乎意料的火攻,杀得近三百江匪大溃而逃,甚至有超过五十名贼兵殒命于此。
虽说贼兵斗志不强,训练、兵甲也远谈不上精锐,但怎么也不至于被杀成这样啊!
季昆看着这一切,直觉有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他要对付的韩道勋,到底是怎样一个敌人?自己在赵明廷拍胸脯保证韩道勋绝对活不到叙州,是不是太托大了?
…………
…………
季昆惊悸胆颤之时,在西行二十余里的江面上,田城、高绍等人却兴高采烈的喝着小半坛剩下的纯酒。
虽然提纯后的纯酒混杂一定的石灰水,入口很是苦涩,但这么烈的酒,他们从来都没有喝过,小口的抿着,感觉火线一般的灼烧感沿着喉管入腹,还是别样的畅快,或者说今天这一战伏击打得太畅快了。
他们除了有三人被射伤、两人奔跑时崴脚外,却杀了近三百贼寇哭爹喊娘、大溃而逃。
即便是田城、高绍,他们以往在军中伏杀过不少只能算是乌合之众的流寇,也难见这样的胜绩。
杨钦率部乘坐另一艘桨帆船,他们的心情却是复杂。
再说,他们刚刚经过寨灭亲亡的惨剧,这一仗打得再顺利,也难以兴奋起来,而想到他们一群乌合之众,在季昆的教唆,竟然曾妄想去伏击这样的敌人,胸臆间也有一种难以明说的别样难受情绪在滋生。
在真正的精锐眼里,他们不就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吗?
他们却不自知,却惹来这样的惨烈祸事。
韩谦坐在船尾,却没有多少的兴奋,唯有看着身后从江匪那边缴获来的两艘桨帆船,心情还算是舒坦。
他心想着为了将江匪堵在伏击的河巷里,他们凿沉杨钦的那艘浆帆船,就需要拿一艘桨帆船还给杨钦,那他们还能得一艘桨帆船,差不多能抵消掉这一仗的消耗,算是不亏不赚。
不过,再想到这等小规模的战事以及这一路过来的消耗,韩谦就犹豫着要不是继续笼络杨钦这伙人。
他之前派赵无忌等人率左司斥候一路护随,不到五十人,从屯营军府借用五十匹快马,但沿途传报消息,要避开职方司的眼线,只能从外围绕远路,对马匹的压榨消耗特别大,有时为藏踪匿形,甚至动不动就要将马匹丢弃掉乃至忍痛宰杀掉,到现在已经损失了逾二十匹快马。
在北方,马价要廉价一些,但在江淮,每匹能上战场的健马,都要值**万钱,损失的二十多匹快马,就相当于二百万钱。
韩谦还在头痛回金陵后,怎么将这笔帐目抹平或者直接赖掉。
此外,人员外派,要保持体力,在路途之中用干粮顶多,但到集镇,就需要想办法补充肉食,甚至需要大量饮酒,消除疲劳;兼之收买消息、打尖宿夜、添置遮掩踪迹的行头等,外派之初,每人额外拔给了相当于一万钱的金银贵金属及若干铜钱作为经费,到最后估计也不可能剩下多少。
这一笔开销就又是五十余万钱。
幸亏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什么伤亡,还不需要支付大量的抚恤,但真成功将他父亲护送到叙州,怎么也要象征性的给一些赏赐,少说也得十几二十万钱捧出去。
这么算下来,韩谦感觉自己此时已经要将殿下答应今年拨给他的公耗钱全部用光了。
杨钦这伙人,纵横江鄂之间,对这一片的水情极为熟悉,笼络住,甚至直接收编到秘曹左司,用处定然极大,但三五十人用为精锐养在外面,可不是每天给三斤米粮吃饱肚子就管够的。
韩谦暗暗估算,要在江鄂之间养一支三五十人规模的精锐队伍,还要保持潜伏状态,要盯住江鄂一带水寇以及外戚徐氏及安宁宫在这一带的势力扩张情况,饷钱以及大量的额外开销,每年少说要投入二三百万钱才够,他能再多筹这些钱?
又或者说,在江鄂之间以这么大的代价,拉拢杨钦这支队伍,每年能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额外收益吗?
韩谦这时候倒是能理解,信昌侯府及晚红楼那么深的根底,那么长时间的图谋,为什么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底子就被规模并算不多大的龙雀军榨干了,实际是他们之前长期维持一支精锐的秘密力量进行运营,太特么耗钱了。
第九十六章 潭州心思
船过夏口、赤壁,沿岸皆是湖泽水荡。
这里不仅是汉末吴蜀魏三国争雄的古战场,也是千古之湖云梦泽的北部区域。
受长江、汉水冲刷,以及大量的泥沙淤积,云梦泽北部在这几百年间已经逐渐淤平,出现大量连接成片的沙洲,只是千年之后的渔米之乡江汉平原还没有彻底的成形。
而云梦泽西南部,在岳州以西逐成形成当世八百里洞庭湖(含青草、赤沙等湖)浩淼烟波。
折腾了两次,总算是消停下来,韩谦从鄂州一路西进,直到岳州,都还算太平,再没有江匪湖盗蠢蠢欲动,窜出来袭扰。
岳州乃是潭州节度使马寅的地盘。
潭州节度使马寅,除了直接掌管本州,也就是潭州的军政大权外,还节制岳、朗二州,可以说八百里洞庭湖浩淼烟波的精华区域,都在马寅的掌控之中。
韩谦他们刚抵达岳州境,远远就看到二十多艘水营战舰,以三艘楼船为首列阵驻泊江中,等候他们过来;旌旗猎猎。
“马家的五牙军果真威风啊。”相距**里,韩谦拿单筒镜,将对面船队的旗号早就看在眼底,三十多艘水营战舰,以桨帆船为主,为首的三艘楼船则额外的雄阔。
每艘楼船长逾十丈,其上还设有三重舱室、皆有女墙、战格,船体距离水面高出五丈有余,两侧设四十余副大桨以驱船行,粗粗估算每艘至少有五百战卒。
这样的重型主力战舰,虽然跟前朝真正的五牙战舰不能相提并论,但即便是大楚侍卫亲军所直接掌握的水军精锐之中,却也没有几艘。
马寅的潭州州兵,分马步军及水师两部,各编九千兵卒,兵力远非寻常州县的州营能及,眼前这支船队倒有三千兵卒,近三艘中大型战舰在江面上列阵驻泊,当真是威风凛凛。
“敢问来船可是叙州刺史韩道勋韩大人的座船?”一艘桨艇顺流划来,一名军校扬声问道。
“我等正是韩大人部属,敢问军爷有可指教。”范锡程站上船头,声音洪响的回应道。
“江湘湖寇肆虐,我家主公担心韩大人赴任叙州途中会遇波折,特遣我家世子、五牙都虞侯马循率水师战舰护送韩大人过境。我家世子特请韩大人登舰一叙。”军校喊话道。
“便说我夜感风寒,身体不适,不宜见客。”韩道勋吩咐范锡程说道,说罢便折身走回船舱。
即便是潭州节度使马寅位高权重、势倾一方,但韩道勋身为叙州刺史,都是受金陵直辖,没有一定要去拜见的道理。
马循作为马寅之子,不过来拜见则罢了,韩道勋断不可能去登舰拜见马循的。
“马家想当地头王,摆出下马威阵势,就是要过境的州县长官低一下头,不跟他马家呲牙,这又能算多少大不了的事情,”韩谦嘿然笑着吩咐范锡程道,“你与那军校说,我父亲身体不适,我携礼登舰去见马世子。”
范锡程微微一怔,不明白少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韩谦心想,他要是掌握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精锐水师,指着马循的鼻子骂街能骂得他哭爹喊娘,但现在低一下头,换以后的叙州商船队能平安过潭州,怎么算也是值得的。
范锡程回头见家主身子微微停了片晌,却没有转身阻止韩谦去见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的意思,便照韩谦的意思,给马循派来搭话的军校回话。
“舱下有哪些拿得出手的厚礼?”韩谦看着桨艇划回去,低声问范锡程。
“也就少主从金陵购置的二百匹绫罗值些钱,要不拿二十匹当见面礼?”范锡程问道。
“操,操,操!”韩谦连声骂道。
范锡程还以为韩谦是为不得不低头而心不甘,却不知韩谦实是心疼购买这二百匹绫罗的钱,他本来指望这批绫罗能弥补一些亏损的。
“将二百匹绫罗都装上船,你随我去见马家世子。”韩谦咬着后牙槽说道。
“二百匹绫罗,运到叙州,少说能卖四五十万钱啊。”范锡程有些不舍的说道,心想家主即便任叙州刺史,一年的官俸也就四五十万钱,一下子就当见面礼送掉了,能有这么败家的?
在他看来,送二十匹绫罗,就已经很是阔气了。
“……”韩谦瞪了范锡程,让他少啰嗦,快去准备。
韩谦权势渐重,范锡程如今也只能小声的嘀咕几句,见家主没有其他表示,也只能十分可惜的吩咐人将舱底的绫罗搬到另一艘浆帆船上,准备去见马循。
在范锡程准备这些时,韩谦站在舱道口,跟父亲说话:“马寅想当地头王,金陵局势越乱,越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因此马家对父亲赴任叙州,是又想又不愿。”
韩道勋站在舱室过道内,看着对面威风凛凛的船阵,自然能明白韩谦所说的意思。
金陵局势稳定,即便太子不肖,继位后纵容外戚徐氏独掌大权,马家在潭州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因此,诸子争权,将金陵搅得越乱,越是马家所期待。
三皇子势力最弱,此时才稍稍有些奋起追上的迹象,也最怕受到打击。
在这种心态下,三皇子好不容易拿下叙州这块飞地,能得些资源,去支撑在金陵的明争暗斗,马家理应小心呵护着,让三皇子这根幼苗继续茁壮下去,才有资格将金陵的局面搅得更浑、更乱。
而另一方面,马家此时即便不敢将手伸向东面的江鄂等州,但多半也不希望潭州以南的辰、叙、邵、衡等州,真成为三皇子稳固控制的地盘,以致将马家的势力彻底被遏制在潭朗岳三州,而失去南面的纵深。
韩道勋也明白这将他到叙州任职,所面临的最为困难、也最为复杂的局面。
安宁宫那边要他死,而马家要他软、要他弱。
他要是太弱势,不要说推行新政了,都未必能使属县官员佐员听令行事,而他太强势想做些什么,马家则将必然第一个跳出来打压他。
虽说马家的势力范围仅限于岳、朗、潭三州,但这是表面上的,马家在湘湖地区三代经营,触手怎么可能没有伸到南部的辰、叙、邵、衡诸州去?
再说了,他真要在叙州抑制强豪,叙州的大姓豪族也极可能会倒向马家,跟他对抗。
韩道勋明白儿子韩谦要他对马家以示恭顺、徐徐图之,但他情不自禁又想,真有时间徐徐图之吗?
“父亲是在担心到叙州后,成事太难?”韩谦见父亲脸色阴郁不豫,问道。
“事情再难,总也是要有人去做的。”韩道勋舒了一口气,说道。
“父亲到叙州,也不是做不成事情,就看父亲愿不愿担横征暴敛之名了……”韩谦说道。
“是啊,马家不怕我到叙州穷折腾,也不会怕三皇子借我从叙州收刮财货,只是怕我收附人心而已。”韩道勋他在地方为政多年,这其中的微妙自然不难想透,苦笑说道。
“父亲要做成事,必然要打击大姓强豪,这事要跟收刮财货并行,才能掩人耳目,不惊动马家。”韩谦知道父亲还是无意介入争嫡之事,耐心劝道。
韩道勋一叹,叙州的情况太复杂了。
叙州旧名巫州,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巫山与沅水主要支流巫水而得名,前朝中晚期才因为临近辰州所属的叙浦县,而更名为叙州。
那里作为五溪蛮的旧地,也是五溪蛮的腹深之地,隶有三县,总丁口计有一万两千余户,其中占总人口逾六成的主户,都是五溪蛮的遗民,还保持着更为传统的部族制度。
为避免武陵旧郡所属地区出现动荡,也是应潭州节度使马寅的请求,辰州、叙州等地,县乡官吏主要由这些地区的部族大姓酋长世袭担任,邻里之制压根就没有建立。
而除了主户外,历代因战乱、饥荒沿沅水南迁的流民在叙州境内定居下来,形成近五千户的客户。
地方上的土客矛盾极为严重,主要体现在争地上;相比较之下,大姓酋长以及客户里的强豪对普通民众的压榨,都是暂时被隐藏在土客矛盾之下。
现在加上马家的因素,这使得他到叙州就任后,所面临的情况将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换作普通官员压根就不敢想着去触动什么,都只是老老实实的等任期结束,想办法调到更好的地方或朝中任职就好。
这也无怪乎那么多的官吏,视到这些地方出仕视为畏途。
他想做成事,打击强豪,竖立威信,是第一步,但这必然会引起马家的警惕。
而如儿子韩谦所说,他将打击强豪所压榨出来的利益,不用去解救普通民众的危困,不拉拢人心,而是及时转移到金陵,转移到三皇子手里,他是会在地方上留下横征暴敛的恶名,也会面对土著强豪的剧烈反弹,但同时也不用担心马家对他深怀戒心,强势插进来搅局。
就能省去最大的一重阻力,从而使得事情看上去稍稍容易一些。
当然,更深远的后果,就是他可能会在争嫡这个泥坑里越陷越深。
韩道勋抬头看向韩谦,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吧?”
“关键看父亲怎么想了,或许我到叙州,还能耍几天二世祖的威风。”韩谦笑着说道。
“……”韩道勋摇头苦笑,这时候范锡程走过来禀告已经准备好,便跟韩谦说道,“你们去见马循吧。”
杨钦刚才与田城、高绍登船来汇报江岸两翼的情形,这会儿还没有离开。
船舱狭小,他们即便想回避,也没有回避的地方,所以韩道勋与韩谦的话,他们也听入耳中。
他们即便不明白韩道勋并无意卷入争嫡之事的心情以及韩道勋真正的宏愿,但也能明白韩道勋以往所传出的恶名,绝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像这次前往叙州赴任,还没有到叙州韩道勋就已经做好承担横征暴敛的恶名准备一样,实际上背后都是有着极深的谋划。
他们也能听得出,韩谦是这些谋划的最直接推动者。
杨钦、田城、高绍三人面面相觑,这会儿听韩谦召唤,也走出船舱,跟着一起去见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
第九十七章 武陵
韩谦与范锡程登上桨帆船,在赵无忌、田城、高绍、林宗靖、杨钦、郭奴儿等人护随下,往潭州节度使世子、五牙军都虞侯马循所在的座船驶去。
马寅年纪未满五旬,其嫡长子马循也是刚刚年过三十,唇上留有短髭,虽然极力表现得文雅,但狭长的脸还是略显阴鸷。
在诺大的舰首甲板上,摆放一张高背官椅,马循居中而坐,左右有十数谋士、部将并立,却是比三皇子都要威风凛凛,排场之大绝非普通的都虞候所能及。
“龙雀军帐内军副指使韩谦,见过都虞候。”韩谦心想自己拼老子拼不过,比官职,跟作为潭州水营五牙军事实上统军的马循更不能相提并论,登舰后自然是老老实实上施礼,示意范锡程带着人,将见面礼搬上船。
马循深陷略显阴鸷的眼眸,盯住韩谦打量,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失礼的。
就潭州眼线在金陵所搜集来的情况,韩谦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马循倒是更想见一见韩道勋,心想这个连脸皮都不要、替三皇子谋划龙雀军,最后替自己谋得叙州刺史之任的人,总归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韩道勋拒绝登舰来见他,却又让其子携厚礼登舰,这其中的意味,也凿实叫人难以琢磨,这也叫马循的脸色显得越发阴郁,得手下谋士提醒,才叫人搬来一张椅子,请韩谦坐下说话。
马循的部属,也让开一个地方,叫范锡程、杨钦等人都能站到韩谦身边。
“韩大人身体不适,要不要到岳州城歇两天找大夫看一下才上路?”马循这时候收敛踞傲的姿态,倾过身子,一副关切的样子询问韩道勋的身体状况。
你爸爸才急着上路!韩谦暗地里买买皮的腹诽道,但表面上笑咪咪的回道:“谢虞候关心,我父亲也是适应不了江鄂等地的水土,但想到叙州的水土更恶,此时还真不能歇下来。乘船缓缓而行于江湖,到叙州或许就能适应了。要不然的话,江州停两天、黄州停两天,不知道驴年马月才能到叙州赴任。”
马循所关心的问题,与韩谦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得知韩道勋携带家兵,也将不少家兵眷属一起带到叙州,就担心韩道勋有替三皇子长期在叙州扎根、经营势力的心思。
这是马家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韩谦则驴唇不对马嘴的鼓吹金陵的繁华奢侈,嫌弃这一路过来的辛苦,更担到叙州之后,沾染湿瘴之气,对前叙州刺史王庚的病逝,也充满担忧,他本人打死都不愿在蛮瘴之地久居,也不忘暗示三皇子那边此时更迫切的,无非想从叙州收刮财货支撑龙雀军日益糜费的军资,最多再从招拢一些人手到金陵,能加强龙雀军的势力。
总之叫马循明白,他父亲作为肩负敛财及收刮的重任,只可能跟地方豪族产生激烈的矛盾,也会令叙州军民饱受横征暴敛之苦,不用担心他父亲会在叙州收买人心、经营势力。
胡吹一通,算是彼此结识了,韩谦便告辞离开。
马循站在女墙之后,盯着韩谦乘桨帆船回去跟韩道勋会合,他则浓黑如剑的眉头微锁。
这时候从后面的舱室里走出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文士,走到马循身边,也朝江面看过去。
“文先生,你刚才可有听到此子说的那些话?”马循颇为恭敬的朝中年文士问道。
“韩道勋此人在楚州、广陵,便有治政之能,得王积雄推荐入朝出任秘书少监,素有革故鼎新之志。他这次背负恶名,而助三皇子成事,极可能是将其志寄托在三皇子的身上,世子不可大意啊。”中年文士说道。
“韩道勋在叙州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马循身边另一名谋士,不屑一顾的说道,在他看来,辰、叙等州,民情极其复杂、番蛮势力强大,不是三五人单枪匹马能干成什么事的。
“韩道勋助三皇子谋成龙雀军,世人也是到近日才窥破真相,徐氏更是被彻底的戏弄;而恰如刚才韩道勋之子所表明心迹,韩道勋出任叙州,乃为三皇子争势筹措财货,徐氏此时焉能再猜料不到?”中年文士说道,“从池州往岳州,凡一千里水路,江匪横行,韩道勋要是横死途中,世人皆难责徐氏心狠,我倒想问问高兄,你看韩道勋所乘座船,可有半点损毁,这到底是徐氏心慈手软呢,还是韩道勋此人有些高不可测?”
那名谋士微微一怔,不知从何答起。
“韩道勋到叙州,有什么作为,当观后效,我父亲不会为他几匹破布、几句胡话所蒙蔽,”马循说道,“文先生,你刚才在舱室之中,看韩道勋之子,又有何感观?”
“此子言行浮浪,但所言皆是世子所爱听,而其眼神凝练明锐,暗中观势,所以浮浪只是其他伪饰而已,”中年文士说道,“换作是我,宁可信虎父无犬子,世子不可轻视此子。”
“这么看来,他们到叙州后,还是不能让他们太舒服了!”马循淡淡的说道。
“马循会信少主的话吗?”范锡程回头看到他们与马循的座船拉开三四里距离,但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犹站在舷首眺望这边,有些担忧的问道。
“有什么信不信,我又没有说半句虚言,”
韩谦坐在船侧,脱去闷热厚重的靴子,光脚伸入沁凉的江水中,不时会有浪花扑溅上来,洒在身上,叫他在炎炎烈日之下,也不觉得炎热,笑着问高绍、田城,说道,
“你们以往在军中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吧?这事范爷他们没什么经验,被我父亲管束得紧,到叙州后,你们可要好好教导他们,将我爹叙州刺史的威风摆出来,也让我好好体会体会鱼肉乡里的滋味。”
高绍、田城老脸一红,他们以往在军中,双手沾染血腥,哪里会有良善之辈,只是相比较他人,多些底线而已。
此时心里即便明白韩谦是要以一个蛮横的姿态去破局,但听韩谦毫无羞耻心的将鱼肉乡里这事说出口,他们多少还觉得有些讪然。
…………
…………
马循当然不会亲自率船护送韩道勋过境,但威风摆过,潭州还是需要保持低调,到底是派出一营水军护送。
韩谦他们接下来从岳州入洞庭湖,经朗州沅江县入沅水,过朗州武陵县之后,便入辰州境内。潭州五牙军的水营战船在抵达武陵县后,也算是完成护送任务,折返回潭州去了。
船入沅水,就是武陵故郡,也是五溪蛮的源起之地。
千年之前,名将马援就是在征伐五溪蛮的战事中,病逝于沅水中上游、隶属于辰州辰阳县的壶头山中。
陶渊明所作《桃花源记》,所记便是武陵之事。
朗州境内,地势还稍稍平缓些,沅水也相当于开阔,利于行船,但过武陵县之后,两岸崇山峻岭夹立,江面缩窄到三百丈以内,水流也越发湍急。
兼之峰岭阻挡住风势,这时候不要说挂帆而行了,即便用两艘桨帆船在前面划桨撑篙,拖动韩道勋的座船逆流而上,一天要能走三五十里水路,就顶天了。
这是春夏水位上涨、水流湍急时的困难;而到秋后,水位降下去,沅水之中的险滩暴露出来,将使得行船更为艰难。
这也是汉代在荆州之下设武陵郡,但到前朝,对武陵郡所分置的州县,没有彻底归化,而主要实施羁縻制度的关键,不要说更遥远、险僻的黔中地区了。
五牙军水营战船已经返回潭州,韩谦他们决定在武陵县休整两天,做好更充足的准备再继续前进。
船停在朗州武陵县城前,此时已经是六月中旬,距离从金陵出发已经过去一个月,韩谦站在船头,没有急着下船,而是与陪父亲眺望远外的迢迢青山。
有三四百山越蛮民披发赤足,守在江滩前,他们裸露精瘦黢黑的胸膛以及被碎石、荆棘割得满是伤痕的腿脚,大多人身边都有一堆又粗又长的麻绳,便知道他们都是守在江滩前给过往船只拉纤为生的纤夫了。
韩谦他们想要更快的通过辰州境内,进入叙州,也打算在武陵县雇佣纤夫拉船。
只不过韩道勋的座船没有悬挂旗号,得五牙军水营的战船护送,抵达武陵县前,就分开靠上码头,守在江滩前的纤夫,还不知道生意已经上门,还只以为这三艘颇为气派的大船,目的地就是武陵县。
韩谦也没有急着派范锡程他们去找江滩上的纤夫,远远看到一艘乌篷船斜倾在两三里外的江滩上,看乌篷船蒙裹白棉及黄麻丧布,颇为惊讶的跟他父亲说道:“那艘船应该是王家人护送王庚棺椁归乡所乘,怎么会倾倒在江滩上?”
不是特殊的情况,已经提前潜入朗州、辰州、叙州的斥候,只会定期在约定的地方留下讯息,而不会主动找韩谦他们接触,这主要也是防止有什么蛛丝马迹,落入职方司密间的眼里。
所以韩谦他们四天前就已经知道王家人数日之前,才乘船护送前叙州刺史、病死任上的王庾棺椁从叙州沿流而下,准备运回家乡埋葬。
“看看去就知道了。”韩道勋说道。
“是不是有些犯忌讳?”韩谦问道。
听韩谦这么说,范锡程等人都深有同感,心想王庾要是正常调任,在途中相逢,少不得相聚畅谈一番,以示新老接替之情,但王庾作为前任,病死任上,避诲气还不来及,哪能主动跑过去解霉头?
“左司派出金陵的十组人马,倒有两组被你第一时间派往叙州,沿途传来的三封讯报里,都有提到王庾殓葬之事,显然是你所特意吩咐,”韩道勋瞧着韩谦道,“说实话,我都有些怀疑,运送王庾官椁的船在这里出岔子,是不是你安排人动了手脚。”
听家主这么说,范锡程、赵阔他们,都狐疑的朝韩谦看过去;杨钦也猛然想明白过来,真要能在王庚病殁之事上找到做文章的地方,岂非比什么手段更都有助韩道勋在叙州破局?
“爹,你误会孩儿了,孩儿怎么会干这缺德事?”韩谦面不改色的说道。
韩谦不解释还好,他这一解释,杨钦越发觉得运送王庚棺椁的船倾覆在这里,是韩谦安排人动的手脚,想到杨潭水寨被灭一事,他心里又是一痛。
第九十八章 惊蛇出洞
不管是不是韩谦安排人暗中动手脚,既然途中看到运送王庾棺椁归乡的船在武陵县境内的江滩倾覆,韩道勋不闻不问,也太世事炎凉了。
韩道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与韩谦走下船,在范锡程、赵阔、赵无忌、杨钦、田城、高绍等人簇拥下,往前面的江滩走过去。
乌蓬船侧倾在江滩上,船面有一半沉没在水下,一半露在水面上,棺椁被抬到滩岸上,有六七名家兵以及船工模样的人守着,还有一名身穿缟衣的年青妇人,颇为绝望、沮丧的坐在江滩上。
看到韩道勋等人走过来,那个年青妇人没有迎过来,反而站起来退到一旁,却是一个脸颊枯峻、家兵模样打扮的老者走过来,致礼道:“船旧破漏,行到武陵积水太多,不得不临时靠岸,以防我家大人棺椁没入江中,要是冲撞诸位,还请见谅。”
“我乃叙州新任刺史韩道勋,前面可是王庾大人的棺椁?”韩道勋走上前问道。
“小人于诚见过韩大人,那边正是我家大人的棺椁。”老家兵回话道。
范锡程打量那避让开的年青妇人,容貌虽说憔悴得很,身穿缟衣,也不施粉黛,却也难掩眉眼间的秀美,心想这女人要是王庾的未亡人,那就不应该退到一旁,而由家兵上前来招呼他们,但要不是王庾的眷属,她怎么又身穿丧服,随同运送王庾的棺椁一路同行?
赵阔瞥了韩谦一眼,见他倒没有疑惑,而是耐着性子听王庾的老家兵跟韩道勋诉叨王庾病逝之后的艰辛,心想他应该是早就通过秘曹左司的眼线,已经知道这女子的身份。
当然,范锡程、赵阔他们也没有困惑太久,就听王庾身边的老家兵,将治丧前后发生的事情诉苦出来。
王庾在天佑八年之前,乃是正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
大楚收并越州等浙东地时,王庾与溧阳侯杨恩等人奏请天佑帝宽免越王董昌的族人,被天佑帝贬到叙州任刺史一直未归,以致仲春时得瘴毒病死任上。
王庾长子战死沙场,未留子嗣;次子王晔此时在越州刺史帐前任书吏,得知其父王庾死讯,但染急病不能赶到叙州收殓王庾尸骸归乡安葬,而王晔子嗣年纪都少,只能写信将诸事都托付给老家兵于诚等人负责。
王庾为官清廉,死后身无余财,而家兵生活也相当清苦,甚至都凑不出一副棺木钱。
王庾任叙州刺史,得罪地方不少强豪,临死也无人敢出面筹资捐助棺木,最后是叙州公厅行首周幼蕊念及王庾平素待她的恩情,出资购置棺木以及雇下一艘乌篷船,送王庾尸骸返乡。
只是没想到船行到武陵县,又闹出这样的篓子。
当世除了京城设有教坊收录罪臣妻女充当官伎外,地方诸州也设乐营,又称公厅。
王庾家兵于诚说周幼蕊乃公厅行首,也就是叙州乐营官伎魁首的意思。
想想身为刺史,病死任上,囊中清贫,还由于地方强豪阻挠,连运棺归乡之资都凑不足,也真是凄凉到极点了,但想到叙州那么多的官吏,在地方强豪的压迫下,竟然都不及一个乐营女子侠肝义胆,韩道勋也是感慨万千,朝退避到一旁的周幼蕊,深深揖了一礼。
周幼蕊有些意外,远远的还了一礼。
韩道勋又跟老家兵于诚说道:“王公高风亮节,为官清廉,不幸病逝任上,我既然遇到,当祭拜之。”
于诚回了一礼,退回准备。
韩道勋盯着王庾的棺椁看了一会儿,侧头问韩谦:“你派到叙州的人手,可确实查到什么疑点?”
韩道勋不是没有想过王庾病逝可能会有问题,但他想要了解这事时,也就是韩谦跟信昌侯李普提条件时,王庾都已经病逝两个月了,他也不清楚韩谦再派人到叙州调查,还能查出什么东西。
韩谦低声说道:“疑点自然是有的,但叙州山高水远,地方上的民众又相对封闭,我即便差不多提前一个月派人到叙州,但并没有机会接触王庾家兵,更不要说亲眼看一看王庾的尸骸有无异常了,能搜集到的情报,也相对有限得很。”
“你即便使人动手脚,迫使运棺船搁浅在半途,但此时距离王庾病逝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即便是开棺验尸也验不出什么来,”韩道勋盯着儿子韩谦眼藏狡黠之色,恍然明白过来,低声问道,“你的用意,是不是并不觉得我能看出来什么,而是要让某些人误以为我看出什么?”
“唯有打草惊蛇,才能惊蛇出洞啊。”韩谦微微笑道,完全不觉得派人弄沉人家的运棺船很是缺德。
“倘若没有蛇,又怎能惊出蛇来?”韩道勋问道。
王庾死后,叙州那么多的官员佐吏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凑资捐赠棺木,助其尸骸归乡,也必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同时也未尝没有做给他这个新任刺史看的意思。
只是王庾真就是得病而死,并非死于他人的谋害,他们动再多的手脚,也不可能惊出什么蛇来。
“我跟三皇子请了三个月的假,此时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没办法率领左司人手在父亲身边守卫太久,而即便叙州当地没有毒蛇,但季昆这条毒蛇贼心不死,还是及早将其惊出来为好,”韩谦说道,“这或许叫引蛇出洞更好。”
当世人对瘴气、瘴毒认识有限,但韩谦知道所谓的瘴气、瘴毒,实是通过蚊虫传播的恶性疟疾。
而葛洪早在五六百年之前,就在《肘后备急方》里提出治疗恶性疟疾的关键性药物黄花蒿;只是黄花蒿煎服入药的方法不当,致使黄花蒿治恶性疟疾的效果不是很理想而已。
湿热地带恶性疟疾的高发期,都在蚊虫滋生的酷热之季,但王庾病逝于叙州是二月底的事情,当时正值仲春季节,天气还有些几分寒意。
并不需要派人调查,仅仅就凭借这一点,韩谦就怀疑王庾的病逝,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只是这层理由,韩谦没有办法明说。
不过,退一万步讲,韩谦即便没有看到疑点,即便王庾真是得病而死,地方上没有人加害之,但季昆那头狐狸也没有办法确认这点。
这时候,只要他们表现出已经掌握到一些什么证据的样子,即便惊不出叙州当地的毒蛇,却也能引诱季昆这条毒蛇咬钩。
虽然连续两次挫败季昆的阴谋,但季昆肩负赵明廷交给他的重任而来,在季昆本人的七寸没被捉住,韩谦显然不可能会认为季昆已经收手回金陵了,多半还是潜伏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职方司所直接掌控的整体力量,自然是远远超过秘曹左司的,但问题在于即便是安宁宫,也不敢公然调成百上千的精锐斥候殂击朝廷命官,季昆直接能用的力量,还极为有限,甚至都不及韩谦此时随手能调用的人手多。
季昆要是还想继续执行赵明廷交给他的“重任”,可行的办法,无疑还是利用地方上的势力。
韩谦要做的,就是令季昆认定地方上已经有幕后黑手,被他们抓住把柄,尽快促使季昆去联络这幕后黑手来对付他们。
这样的话,他带着左司这么人手还在叙州,自然就能针对性的进行防备。
倘若他这时候什么都不做,季昆耐着性子在叙州多潜伏两三个月,而他又必然在两三个月内就返回金陵去,到那时候季昆再选择出手,他就未必能照顾得了这边的局面了。
因此,韩谦安排人暗中凿破运棺船,迫使王庾棺椁停在武陵县的目的有两层,其一是打草惊蛇,将叙州当地的毒蛇惊出来,其二是引蛇出洞,是诱使潜伏在暗处的季昆再次暴露行踪。
韩道勋不能确定第一点能达成,但第二点儿子韩谦要引季昆这条毒蛇出洞,他还是能明白的,也觉得多耽搁一天而已,这事值得一做。
韩谦这时候笑着问身边范锡程、赵阔、杨钦、田城、高绍等人:“你们觉得用什么办法,才能叫季昆看到后,认定我父亲是要从王瘐的尸身上做文章呢?”
“当在城里驿馆摆祭堂,将王庾大人的棺椁请过去祭拜。”范锡程说道。
韩谦都已经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了,接下来具体该怎么做,要是范锡程他们都想不出头绪,那这么多年的饭真就是白吃了。
韩道勋沉吟片晌,便示意范锡程过去跟王庾的老家人及出资置办棺木雇船送王庾尸身归乡的周幼蕊商议先设祭堂祭拜,等他这边出资将乌篷船修补好,再启程将王庾尸骨运往家乡。
于诚等人哪里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有更深的谋算,王庾身为叙州刺史,病逝后才如此凄凉,于诚也是深感世态炎凉,没想到韩道勋非但不避讳,还如此重礼,这两三个月心里所郁积的酸楚一下子迸发出来,老泪纵横的跪趴到地上,给韩道勋重新行礼。
周幼蕊有些疑惑的看过来一眼,接着也跟着于诚等人跪地而拜。
说定这事,韩道勋便让范锡程、赵阔带着他的拜帖去见武陵县的官员,以便能借用城中的驿馆设下祭堂临时安放王庾的棺椁。
“我曾来过武陵县,识得路,我陪范爷、赵爷先进城投名帖去。”杨钦颇为主动的说道。
第九十九章 窥探
“韩公子真是厉害啊,”杨钦与范锡程、赵阔脚力皆健,离开码头便健步如飞,往武陵城内赶去,但看到韩谦陪同韩道勋站在运棺椁的乌篷船前,跟王庾的家仆说话,杨钦忍不住感慨道。
范锡程看了杨钦一眼,杨潭水寨被灭,可以说就是折在少主手里,而杨钦之后又是因为妻小被少主扣住,才不得不答应护送他们去叙州,但没想到杨钦这时候心里竟然已经没有多少恨意,反倒不掩心里的钦佩。
“是啊!”范锡程也禁不住感慨了一声,都不知道要怎么跟杨钦解释一年前他家少主还一副骄奢淫|逸的样子。
过去半年多时间,韩谦很多事情都还是瞒着范锡程、赵阔等人的,但出金陵这一个月,韩谦不得不将最大的资源跟能力发挥出来,化解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也大概是范锡程、赵阔见到韩谦最为耀眼的时刻。
他们也认定从王庾的死骸难以找到什么疑点,但韩谦定下无中生有、引蛇出洞的计策,他们想想也觉得妙,不觉得狡猾无比的季昆,这次能够忍住不咬钩。
赵阔也回头看了一眼,便与范锡程、杨钦一起往县城里走去。
朗州武陵县受潭州节度使府节制,跟叙州没有什么牵连,但韩道勋身为刺史级高官,过境借用驿馆临时为前任叙州刺史设灵堂祭拜,地方官员即便觉得韩道勋有些小题大作,即便觉得这事晦气,却还是要给予方便的。
借用驿馆的两套院子,林宗靖、郭奴儿等人率人马留在码头,守住三艘船,也由季福、季希尧父子带领船工,将运棺乌篷船拖上江滩修理,韩谦则带着范锡程、赵阔、赵无忌、杨钦等人,随父亲一起帮于诚,将王庾的棺椁临时运入城中驿馆安放,又着范锡程安排人手去置办香烛纸钱等祭拜之物。
“烦请周氏,你去将周幼蕊请到这院子里,便说我父亲有话要问她。”韩谦见过来拜见他父亲的驿丞离开后,便吩咐杨钦的婆娘周蓉,去将周幼蕊请到这边的院子里说话。
周蓉满肚子意见,心想哪里有身为人质却还要被指使着干活的,看了她当家的一眼,见他没用的站在一旁竟然不吭声,才敛身朝韩道勋、韩谦父子施了一礼,跑到隔壁院子请周幼蕊过来。
片晌过后,周幼蕊便随周蓉款款走来,她还是身穿白色缟衣,稍稍收拾过,没有在江滩上那么憔悴跟狼狈,鹅蛋小脸未施薄黛,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有山养水蕴的秀美,果然不亏是叙州乐营的魁首。
周幼蕊楚楚可怜的走进堂厅,在堂前跪下行礼。
“无需多礼,”韩道勋指着旁边的椅子,跟周幼蕊说道,“坐下来说话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不知道大人要问什么。”周幼蕊说道。
韩道勋不觉得周幼蕊能察觉到王庾病逝最直接的疑点,毕竟周幼蕊身为乐营中人,不管平素与王庾交情、关系多深厚,王庾病逝后却是要避嫌的。
从韩谦所得的情报,周幼蕊是看到王庾的尸骸在叙州城停了两个月都不能启程归乡,才挺身而去,出资买了棺木、雇船送行的。
她哪里可能直接知道王庾的死有没有疑点?
再说了,王庾病逝后叙州地方也合验上禀吏部,即便是王庾身边的人都没有看出破绽来,周幼蕊又不是王庾的妾室,又可能知道什么?
不过周幼蕊身为乐营魁首,叙州官场逢迎往来,她列席陪侍的机会也多,对叙州的情况之熟悉,却非韩谦派两组秘谍潜入叙州一个月就能比得了。
韩道勋找周幼蕊过来,一是做给职方司有可能潜伏在暗处的探子看,此外主要还是想了解叙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
他不知道王庾之死是不是有疑点,就更不知道存不存在幕后黑手,但他到叙州后,首先要面对的还是叙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的缠绕。
“你既然还未从州府乐营赎身,那就不宜继续送王大人归乡,等祭拜过后,你随我等去叙州吧,”韩道勋问了许久的话,临了又要周幼蕊随他们一同回叙州,说道,“你莫要担心王大人棺木归乡会再遇波折,我会安排两人随同于诚他们一起护送王大人的棺椁。”
周幼蕊迟疑了一下,但心想她终非自由身,总是不能太任性,点头答应下来。
韩道勋这时候看隔壁院子都准备妥当,从袖管里掏出两页纸,递给韩谦说道:“这是给王庾大人所写的悼文,你看如何?”
韩谦接过悼文低头览阅起来,见悼文里满是替王庾未酬壮志便病逝异乡的惋惜,又有前路荆棘却又不惜头破血流也要劈荆斩棘的决心,微微一叹,便与父亲到隔壁院子祭拜王庾。
…………
…………
野狐岭位于武陵城西南,一角断崖前能眺望到月下湍急流淌的沅水,潾潾波光荡漾。
季昆一副船夫打扮,戴着竹笠赤脚站在崖前,手里还扶着一副短桨。
在黄州城外的草泽湖荡深处,近三百名江匪,竟然被韩道勋一行人轻易杀得大溃,甚至连杨钦竟然都被招揽过去,季昆此时在潭朗等州,只能调用二三十精锐斥候,自然不敢轻易泄漏行踪。
这一路追随,他通常都潜伏在荒山野岭之中,刺探消息之事,都交给手下的秘谍去完成。
这时候,一名斥候半跪在季昆的身前,禀报韩道勋父子进武陵城后,他所能看到的情形:
“韩道勋进武陵城后便住进驿馆,将驿官里的一套院子布置成灵堂,雇马车将王庾的棺椁搬入城中,之后又着人去买香烛纸钱,看样子似要大肆凭吊一番,才会继续上路……”
“韩道勋是要做什么,是觉得王庾之死有可疑之处?而王庾都死三个多月了,地方上以及御史台都合验过了,即便有疑点,韩道勋到现在还能查出什么来?”一名部属站在季昆的身后,他们能看到武陵城里依稀的灯火,禁不住疑惑的问道。
职方司负责刺探内外军情,州县要有什么疑案,除非是地方上有人阴谋造反,要不然跟职方司无关,而是御史台那边负责监察。
王庾病死任上,有没有疑点,季昆他们也完全不清楚,但韩道勋的反常行为,不由得人不往这个方面去想。
只是王庾都死三个多月了,此时又正值炎炎烈夏,尸骸即便用大量的生石灰脱水防腐,也是面目全非了,就算开棺验尸,也不大可能会查出什么来。
季昆手下那名部属,很怀疑韩道勋截下王庾的棺木能发现什么。
在黄州城外,近三百江匪被韩道勋杀得大溃,遗尸数十具,现在连杨钦都被招揽过去,公然跟韩家父子站在一起,他们现在所能公然调用的人手又少,他是主张潜伏一段时间,再伺机行事。
季昆则一脸平静的说道:“三皇子那边盯上叙州,也不是一天两天,说不定早就发现到有什么破绽。”
季昆并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突兀的地方,毕竟龙雀军也好、韩谦出仕叙州也好,一切看上去都是三皇子那边的深沉图谋,谁知道三皇子及信昌侯府那边,多早之前就已经在叙州安排眼线了?
季昆心想着他肩负的重任还没有完全,两次受挫,而倘若真叫韩道勋在王庾身上查出大案,借机在叙州破局成势,他都没脸回金陵见赵明廷了。
“王庾病死有没有疑点另说,但其尸骸不得归乡,必然是有人想做给新任刺史看;而在叙州能做这事,或者敢做这事,也没有几人。大人,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查证一下?”另一名部属问道,在他看来,要是王庾之死幕后真有黑手,也极可能就是此人。
季昆点点头,说道:“不错,韩道勋迫切想成事,在武陵截住王庾的尸骸,估计他也是意在打草惊蛇。而叙州地方,还识不得其厉害之外,一旦筹划不密,仓促行事,易为韩道勋抓住把柄从容击破,我们在地方就将失去有力的助力!是要先找到此人。对了,记得同时将消息散播出去。”
不管韩道勋跟马家是怎么交涉的,但不管韩道勋是想在叙州扎根,替三皇子经营出一个基本盘来,还是说纯粹想在叙州大肆收刮,以弥补龙雀军日益增加的消耗,都不是叙州那边天高皇帝远的土皇帝所乐意看到的。
他们即便不能从**上消灭韩道勋,也绝不能让韩道勋在叙州站稳脚。
第一百章 黔阳
在武陵停了一天,为王庾设灵堂祭拜,而当夜季福就领着人,将那艘运送棺椁的乌篷船修补好。次日,韩道勋便着两名家兵与于诚等人一起,护送王庾棺椁归乡,还特地叫韩谦拿出十饼金子给于诚,以作路资。
当然,原本可以在江滩上搭个棚子祭悼,非要搞到城中驿馆设灵堂,还用马车运王庾的棺椁进进出出,才一夜工夫就费这么大的气力,还颇为忧民,这叫武陵县的官员看在眼里,都觉得韩道勋实在是有沽名钓誉之嫌。
不过,韩道勋过境,节度使世子马循都派兵船护送,武陵县地方官吏,内心再有不满,但身在仕途之中,一早还是随县令杜预出城相送。
韩道勋还与武陵县令杜预等人告别,范锡程从江滩边领来一名精壮的汉子,走到韩谦跟前,说道:
“沅水水势极大,我们三艘船逆流而上,还需要雇四五十人拉纤,速度才能稍微快些。此人叫冯宣,乃是守在江滩上接活的一名头领,恰好也是叙州黔阳的山越族人,手下有三十多号人,十分热情,愿护送我们去黔阳。”
黔阳乃是进入叙州的第一站,也是州治所在,旧称龙标县,大楚开国后,因为要避天佑帝先祖的名讳,才改名黔阳县,乃是巫山东麓的门户之地。
从武陵县过去,通过辰州境内,还要走四百里水路,才到黔阳。
这一路水急滩险,风势又被峰岭阻拦,需要雇纤夫拉船,才能顺利通过。
韩谦打量眼前这个范锡程找来的山越汉子,看他皮肤黢黑,打着赤膊,身上的肌肉隆起,跟铁水浇铸似的,充满即将暴发而出的蓬勃力量,但背上蜕皮很厉害,黑一块红一块,也不知道在这炎炎烈阳之下被曝晒多久。
五溪蛮作为古越人的一支,因居深岭之间,又称山越或山夷人,但实际从秦汉两朝征服百越以来,诸族杂居,山越人的容貌也没有什么殊异之处,甚至姓氏也都遵从汉姓,只是还保留着聚族而居、诸事听命酋首的部族制习俗而已。
沅水沿岸数千人行船为业,梢工纤夫,主客户都有,但由于人数众多,左司提前派出的斥候,也很难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都调查清楚,但范锡程从江滩那边找来的这个冯宣,韩谦早就看到名字的。
冯宣是黔阳一个山越部族的首领,但不是所有的部族首领都能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也有相当多的中小部族,在大姓酋长的压迫下,即便是部族首领,生活颇为不易。
冯宣所在的部族村寨,不过四十余户,村寨所在的山地贫瘠寡产,田地所出不足以养活一寨老小,冯宣农闲之余,会率领村寨里的精壮汉子,沿沅水拉纤为业。
韩谦刚刚掏出十饼金子,送给王庾的家仆充当路资,心里正为囊中空空如也心痛,便问冯宣雇佣他们拉船去叙州,要走几天,要多少工钱。
“回禀少主,江滩水急,此去黔阳,要是没有暴雨,六天后便能抵达。小的寨子里上百口嗷嗷待哺,少主能赏赐八千钱,便心满意足。”冯宣操着不甚熟练的官话,回道。
看冯宣身后纤夫有近四十人,心想他们拉船去叙州再回武陵县接活,前后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每人工钱折算二百钱,湘潭之间的粮价低廉,仅有金陵的二到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这些纤夫平摊下来,每人每天的工线才折合四五升粳米,这个工价确实不能算高。
韩谦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便让冯宣带着人,将纤绳套到三艘船上,准备启程南下。
冯宣以及他手下绝大多数人,看似没有问题,但有两人皮肤虽然黢黑,却不像冯宣他们那般背后都晒得曝皮,肩膀上更没有纤绳留下的茧疤,韩谦站在船头,忍不住跟他父亲抱怨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塞两个钉子进来,还特么不能做到不留痕迹,生活真是无趣啊。”
“你似乎认定王庾之死存有疑点,但依你所见,叙州那么多大姓强豪,谁的疑点最大?”韩道勋也丝毫不介意纤夫里藏有两名奸细,也没有要急着去追究纤夫首领冯宣是否被收买或本身就心存歹意,毕竟这些纤夫都穿一件短裤衩子踩着浅水而行,藏不了一件兵刃,即便都有问题,这一路也没有办法对他们造成实质性威胁,他现在更关心到叙州后,怎样第一时间才能将局面打开来。
“叙州山越大姓,有洗陈向杨四家,各领山越土民约在千户左右,要我说,这四家没有一家是老实的,过去几年因贩售私盐、侵凌土地、私立刑罚等事,都受过王庾的整治,但一定要说哪家的嫌疑最大,又或者是不是这四家联手起来,我们也才开始打草,毒蛇还没有被惊出来呢。”韩谦说道。
接下来数天,除在辰州州治所在的辰阳城稍作逗留下来,韩谦他们都在船上渡过,于六月二十八日,抵达叙州黔阳县境内。
换在其他地方,州县第一长官赴任,大小官员早就第一时间聚集到州县边界上恭候迎接,更有甚者,沿途也早就帮忙打点好一切,但韩谦他们抵达叙浦县与黔阳县的交界,只看到两名老兵陪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人,守在江边,看着韩谦他们所乘的船队,扬声喊来:
“前方可是刺史韩道勋韩大人的座船?我乃州府主簿薛若谷,特来迎接刺史大人赴任。”
“爹爹,你这新官上任也未免太凄凉了一些吧?”韩谦开玩笑的说道。
范锡程、赵阔他们既便有心理准备,也觉得眼前的迎接场面太凄凉了一些,但没想到韩谦能当玩笑似的说出口。
韩道勋苦涩一笑,说道:“王庾病逝于任,都拖延三个月才幸得周姑娘资助运棺归乡,难不成我还能指望叙州官员在州界摆下几十张宴席相庆不成?”
韩道勋使船靠岸,将主簿薛若谷及两名老卒迎接上船。
薛若谷上船后,重新给韩道勋行礼,待看到周幼蕊从舱室里探出头来,他微微愣怔了一下,又面带惭色的给周幼蕊施了一礼,心想韩道勋既然将周幼蕊接到船上,应该已经知道州府官吏对病逝长官的炎凉,在韩道勋面前变得越发拘束起来。
船舱里太过狭小,韩道勋着人摆出两把椅子,与薛若谷坐在甲板上闲聊。
韩道勋也没有多问长史杨再立、司马向建龙、兵曹参军洗真以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等州县官员为何没有出现,而是跟薛若谷唠些家常。
薛若谷乃前朝明经科出身,曾在越州节度使董昌所领州县任县丞等低级官职,董昌被灭后,浙东并入大楚的疆,薛若谷等低级官员受到影响不大,照例为新朝录用,只是跟淮南军的嫡系无法相提并论,于天佑十一年,调到叙州担任主簿,乃州府书吏之首。
只是看薛若谷的官服还打着几个补丁,便知道他在叙州,混得也实在不怎么样。
从州界到黔阳城还有三十多里水路,三艘船于黄昏前抵达黔阳城下。
黔阳城作为湘楚边陲重镇、滇黔门户,城池修建于巫水交汇沅水之处,地势相对平缓,三面环水,风景极为秀丽,前朝诗人王昌龄曾在此写下“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名篇。
从武陵县南下,一路皆是崇山峻岭夹立,沿岸大多数区域都看不到有多少人家,但黔阳城作为州治所在地,作为叙州境内规模最大的水陆码头,却要比想象中繁荣一些。
码头是一截石砌的江堤,虽然不长,但场地相当平阔,也停泊有数十艘舟船,此时天色还没有黑下来,数里宽阔的江面上,还有不少渔舟停在江心,却是一副渔舟唱晚的景象。
黔阳城不大,夯土城墙大约有五六百步见方的样子,但看城中地势较高的地方,站在城外所能看见的屋舍,也有不少是青砖黛瓦;而城外也有许多茅舍栅房,居住不少人家。
当然了,除去远居深山的生番,编入州籍的主客户,三县总计才一万两千余户,叙州再繁荣也相当有限。
“长史杨再立、司马向建龙、兵曹参军洗真以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等人,都还不知道大人今天就能过来,都不在城内……”薛若谷他自己都觉得编造这样借口十分勉强,讪然的解释道。
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乃叙州杨、向、洗、冯四姓的酋首族长,他们的强势,不是说他们在长史、马司、兵曹参军及黔阳县令等职上,从前朝起已经累任十数年乃至二三十年,而是他们身为各自部族的酋首,皆领有千余户山越族人,加起来差不多就占到叙州七千余主户的六七成,而且部族内的事务,还都不受州县管治。
因而这四人桀骜不驯,刺史身为州县之长,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的;而为防止令叙州的局面变得更糟糕,只要这些人不公然造反,吏部那边也不可能轻易就罢黜他们的官职。
只是四人今日都不在城里,这已不是一般的踞傲无礼了,韩道勋神色凝重的朝韩谦看了一眼。
先下码头的郭奴儿,这时候走过来,将一枚蜡丸塞到韩谦手里,韩谦捻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出来,神色陡然间也是一冷,将纸条递给他父亲以及身后范锡程、赵阔、杨钦等人看。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不仅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不在城中,这四家在城里的眷属,也于昨夜悄然出城了。
虽然这意味着他们所行的惊蛇出洞之策见了成效,但对方肆无忌惮的要搞大动作,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第一百零一章 杀人活命
韩谦从高绍手里收回纸条,慢条理丝的将巴掌大的纸条一点点的撕碎,但脸色已经冰寒。
薛若谷更觉尴尬,他不明所以,还以为韩道勋等人这是为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避而不迎的踞傲姿态而震怒异常。
薛若谷虽为主簿,但在叙州消息闭塞。
以往出仕叙州这鸟不拉屎的官员,通常都是失势失意者。
像王庾,即便身为刺史,身边仅有两名老仆、两名家兵伺候,死了差点连尸骸都归不了乡。
韩道勋这次出仕叙州,架势就完全不同。
即便韩谦中途继续命令相当一部分健锐潜行山野,但三艘船老老小小加起来有六十人,其中有近四十人皆是孔武有力、兵甲俱全的健锐,也足够衬托出新任刺史的威风来。
见韩道勋脸色阴沉,薛若谷以为他气恼地方官吏的怠慢,也实在再正常不过。
倒是周幼蕊暗暗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毕竟她跟随韩道勋、韩谦父子回叙州,同船有七八天,从韩道勋、韩谦的话语里,知道他们对叙州的状况有着清醒的认识。
要仅仅是杨再立等官员避而不见,应该不至于令韩道勋及他身边最嫡系的几人,一下子变成如临大敌的样子。
“奴婢也该回乐营公厅销假,多谢大人一路照拂。”周幼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感觉到气氛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想着已经到黔阳了,她也该知情识趣的先告辞离开。
“初到叙州,我夜里会在宅子里摆下宴席洗尘,还请周姑娘不要觉得烦累,到公厅销假后记得过来饮一杯水酒。”韩道勋跟周幼蕊说道。
周幼蕊微微一怔,似乎觉得有些不合适,待要谢辞,却听到韩谦站在一旁跟他父亲笑道:“爹爹,还要坚持进城吗?”
“要是他们故意摆下空城阵,我却吓得不敢进城,岂非要惹天下人笑掉大牙?”韩道勋哂然一笑。
周幼蕊心神一凛,暗感韩道勋、韩谦父子这么说,意味着他们认定黔阳城内杀机四伏啊。
周幼蕊朝韩道勋敛身施了一礼,说道:“宴酒酬唱乃奴婢本分,奴婢先回公厅,再去拜见大人。”她便拿着换洗裙裳的包裹,先下船进城去了。
不明所以的薛若谷,派一名老卒跑去城门处,将值守的州营小校唤过来。
州营小校还不敢给新任刺史脸色看,一边截住城门附近的几辆马车进行征用,一边带上十数兵卒,赶过来帮着将箱笼等物卸下船装车。
韩谦看到三十多名打赤膊的纤夫还守在码头前,低声吩咐范锡程道:“你去跟冯宣说,让他跟我们进城里领赏钱。”
冯宣虽然也是冯姓,但跟黔阳县令冯昌裕却非一支,而他跟冯、杨、洗、向四家应该没有直接的勾结。
要不然的话,旁人也不需要在他所带的纤夫队伍里,额外再安插探子盯着他们了。
不过,冯宣所带的纤夫里,有两名别人塞进来的探子,冯宣也不可能不知情。
四家都将眷属都从城里撤了出去,黔阳城里杀机四伏,韩谦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图谋,但他父亲不畏杀机,坚持要进城,他便想着让冯宣跟他们进城领赏钱,也是要进一步试探冯宣这人到底知道多少。
范锡程跳下船去找冯宣说话,冯宣诧异的往这边看了两眼,有些困惑,但也没有提出抗议,而是带上几人帮着一起将箱笼等物装上马车,往城里走去。
黔阳城六百步见方,骑快马绕城一周,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工夫,城池实在不大,但州县衙门、六曹判司、乐营公厅以及茶楼酒肆、街市花巷却是一应俱全。
历任刺吏所住的芙蓉园,乃是州衙后宅,乃是前朝初年所建,经前朝十数任刺史居住期间修缮、扩建,此时已是一座占地六亩大小、颇具江南水乡风情的园子,房屋皆青砖黛瓦,与当地的干栏式民居迥然不同,也有高大的院墙,与外面的街巷隔开。
走入芙蓉园,要不是叙州实在荒僻,又杀机四伏,韩谦都想赖在这里不回金陵了。
园子里屋舍众多,鳞次栉比,有十数间院落,不仅能叫范锡程等人携家小住进去,还能腾出不少房间,给左司斥候以及杨钦所带的人马临时居住。
众人走进芙蓉园,韩周氏、晴云、赵庭儿带着女眷,忙前忙后清理宅院,还要手忙脚乱的准备夜里的宴席——她们都不知道为何非要赶在今日、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之际,大肆宴请。
林靖宗、郭奴儿两人则带着家兵及集中起来的左司斥候,盯着院子内外的动静。
除了薛若谷外,也并非没有其他官员留在城里。
这些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史部铨选过来的,多为中低高级佐吏,他们不以为韩道勋过来能搅动什么,也不觉得被贬到这鸟不拉屎地方任职的韩道勋能带给他们。
他们不想得罪四姓,遂没有与薛若谷一起去州界迎接,但新任刺史已经住进官署府邸,他们却还是要过来拜见的。
韩道勋要在西院应付薛若谷等官员,韩谦让范锡程将冯宣带到东院来见他。
冯宣走进厅室,看到刺史公子韩谦坐在八仙桌旁,桌旁摆放十数串铜钱,还真以为约定的工钱之外,额外还有赏钱,待要谢恩,却见刺史公子韩谦眼瞳精芒闪烁,再看站在韩谦身侧的赵无忌、高绍、田城、杨钦等人也是杀气腾腾,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或弓臂上,直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窜上来。
“……”冯宣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微微退后一步,像只掉入陷阱里的野兽,警惕而微带躁怒的盯着众人。
“你知不知道伙同他人,谋刺新任刺史,乃是灭族之罪?”冯宣没有携带兵刃进府,韩谦没有急着将他捆绑起来,而是盯住他的眼睛,阴恻恻的问道。
“冯宣不知道少主在说什么。”韩道勋以后是全叙州的父母官,冯宣对韩谦自然也是尊称“少主”。
“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不在城中拜见我父亲,昨夜还将眷属撤出城去,你当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韩谦问道。
从进州界到黔阳城外靠岸停泊,再到进驻芙蓉园,都未见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露面,也没有四姓大族出生的土官出现,冯宣还以为四姓大族是要给新任刺史下马威,但没有想到四姓大族竟然昨日将家小眷属都撤出城去。
冯宣再傻也知道城内将生大变,而且韩谦怀疑他跟四姓有勾结。
他此时要是不能解释清楚,韩道勋、韩谦父子能不能活过四姓大族布下的杀局另说,他肯定不要想能活着的走出芙蓉园。
“高宝、奚成,乃是冯昌裕之子、司法参军冯瑾塞硬过来的,”冯宣见韩谦竟然刚到黔阳城,就已经将城里的一切都摸清楚的,但也能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扣押下来,“不管守在江滩前的哪一伙纤夫,被少主你们雇佣,都要将这两人带上。所有行走巫水、沅水的梢工、纤夫,都不敢轻易得罪冯昌裕、冯瑾父子,但除此之外,冯宣并不知道他们有要谋害刺史大人之意。”
“我怎么证明你没有谋害我父之心,而放过你一马?”韩谦阴沉着脸,盯住冯宣的眼睛问道。
“不知少主想要冯宣如何证明自己?”冯宣问道。
韩谦挥了挥手,冯宣就见高宝、奚成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韩谦的人捉住,竟然被五花大绑的押进来,嘴里还被绑入一只镂空的大木珠子,不影响呼吸,却叫他们叫不出声来。
“你杀这两人,我便相信没有谋害我父之心,”韩谦示意高绍递一把短刃给冯宣,继续盯着冯宣说道,“你有一双握刀的茧手,大概不会不敢杀人吧?”
冯宣倒吸一口凉气,跪在地上,没有接过高绍递到他跟前的刀,硬着头皮说道:“冯宣世辈耕地拉纤为业,习武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不敢杀人。再者说,高宝、奚成二人有窥测之心,但罪不至死。”
韩谦盯住冯宣看了片晌,见他咬紧牙关,死活不肯接刀杀人。
田城、赵阔拿起绳子,将冯宣五花大绑的捆绑结实,韩谦又问道:“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一旦查证城中确有人谋害我父,你不要怨我心狠手辣,将你家村寨屠得鸡犬不留!”
看韩谦眼里杀气腾腾,绝不像说说而已,冯宣心惊胆颤,嘴角抽搐了一阵,最终闭上眼睛,说道:“冯宣做事但求无愧于心。”
“你他妈倒是硬气!”韩谦一脚将冯宣踹翻在地,转脸阴冷的盯向高宝、奚成二人,说道,“你们两人,我只需要留下一个活口问话。谁愿意活着回答我的问题,请点一下头,先点头者则活。”
奚成悍不畏死的盯住韩谦,眼瞳里充满仇恨;高宝犹豫的一下,待到点头,但被奚成凌厉的眼神盯住,脸色苍白的僵滞在那里。
韩谦从高绍手里接过短刃,将高宝身上的绳索割断,然后将短刃强塞到高宝的手里,说道:“你要想活,就将奚成捅死;你要想奚成活,要么将自己捅死,要么可以试着劫持我……”
高宝拿着韩谦塞过来的短刃,情不自禁的哆嗦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威胁
(这本楚臣写得比较慢,要保证质量,下个月开始,正常情况下,一周更新十到十二章,兄弟们见谅……)
看高宝这般没用,高绍心里都忍不住嫌弃,他与田城、杨钦等人,都更欣赏冯宣、奚成这样的硬骨头,跟韩谦说道:“留高宝这个没用的货色活着干嘛,还不如留下奚成。”
“奚成能为我所用?”韩谦瞪了高绍一眼,喝斥他退下去没事少说话,他坐回到案桌旁的高背椅上,拿起青瓷盖碗,揭开碗盖,轻轻吹开茶沫子,抿了一口茶,慢条理丝的对高宝说道,“我这盏茶喝完,你还不能下定决心将奚成捅死,我便会觉得你这人没有半点用处。于我无用者皆该杀,你到时候可不用怨我没有给你机会啊!”
“……”奚成嘴里被塞了木口珠,没有办法高声叫喊,只能断断续续的呜咽嘶吼着。
“他有什么想说的?他想先交待?”韩谦看向左右问道,“要不要我们给他一个机会?反正我们也只要留一个活口问话就行。”
听韩谦这么说,高宝终于是狠心握刀朝奚成的腹部猛捅过去,狰狞的握住刀抵住奚成的腹部狠狠的绞动着,直到鲜血沿着刀柄倒灌过来,将他的右手染满,才惊吓的松开刀柄,退到一旁大口喘气。
“你们扶高宝到一旁房间缓下下神,等会儿与他一起将冯宣手下的纤夫都骗进城来。”韩谦浑不当被捆绑得结实的冯宣,刚才被他一脚踹翻在角落里,直接吩咐高绍、田城二人说道。
“少主不亲自问他话?”高绍微微一怔,问道。
“他能知道什么,有什么好值得我问的?”韩谦挥了挥手,压根不觉得能从高宝那里问出什么关键信息来,示意高绍、田城扶他先出去。
高绍、田城微微一怔,这才想明白韩谦压根就没有想从高宝、奚成嘴里问出什么,强迫他们自相残杀,就是想有一人能为他们所用。
冯宣等人被扣在这里,也只有高宝陪着他们出去,才能将冯宣手下所剩的那些纤夫都骗进城来,但是将这些纤夫骗进城来,又能干什么?
他们这时候也看得出,冯宣涉入此事并不深。
韩谦瞥了冯宣一眼,蹲到他跟前笑道:“你本有活命的机会,待高宝将你手下那些纤夫都骗进城来,我再安排人放出消息,便说是你出卖了奚成、高宝,还杀奚成当投名状,你说冯昌裕、冯瑾听到这事后,会不会饶过你的妻儿?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机会,等我将你手下的纤夫都骗进城来,让你派几个人回去,先将你的妻儿悄悄接出来?”
这会儿高绍、田城才搀着高宝走出堂屋,在廊前听到韩谦的话,背脊还是窜起一股寒意,都能感受到高宝在打哆嗦,挣扎着拧回头说道:“求少主救我妻儿。”
“你帮我们将冯宣手下骗进城来后,我等会儿安排人痛殴打你一顿,你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泄漏你在替我办事。”韩谦挥了挥手,让高绍、田城将高宝带出去。
冯宣这时候心里才感受到一丝恐惧,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心机阴狠之人。
看到韩谦刚才逼迫高宝手刃奚成,冯宣毫不怀疑韩谦会散布假消息,诱冯瑾杀他妻儿,他也清楚冯瑾是什么样一个人,但他要是派人将妻儿从寨子里接出来,那他就真成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我这时候要出去一会儿,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韩谦拍了拍袍襟站起来,便带着范锡程、赵阔、杨钦、赵无忌往西院走去,将五花大绑的冯宣跟已经断气的奚成留在东院堂屋里。
看着冯宣这么个硬汉,牙齿咬得脸皮子都在抽搐,范锡程、赵阔、杨钦三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但他们此时也都知道韩谦更是心志坚忍之人,不能为他所用者,下手绝不会留情,不想韩道勋大人面前还有说情的余地。
韩谦带着范锡程、赵阔、杨钦、赵无忌四人,绕着芙蓉园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将内部的布局摸清楚,想着手里仅有四十名精锐战力在园子怎么部署才合理。
“要不要将所有人都调进来?”范锡程走到西院前,担忧的问道。
四姓将眷属都撤出城去,说明他们要大干一场,他们在园子里才四十人,怎么看都不够用。
而这次随了韩道勋迁入叙州的十名家兵、十三名家兵子弟外,范锡程在途中也知道韩谦还额外调了五十名左司斥候一路随行。
此时左司斥候仅有赵元忌、高绍、田城、郭奴儿、林宗靖等十数人,随韩谦进入园子,范锡程相信其他人手,这时候绝大多数应该都在叙州黔阳城内外。
此外,杨钦也才带着十名手下,随他们一起进城,还有二十名杨潭水寨的人,分散隐藏在城外,随时能调入城里来。
“对方什么部署都没有摸清楚,我们不要打草惊蛇。”韩谦不赞同现在就将所有人手都聚集到芙蓉园来,他现在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要么强迫对方加码对付他们,要么就吓得对方不敢出手,这显然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这时候韩道勋从西院里走出来,问道:“发现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了?”
“我正让郭奴儿他们加紧排查,也让人现在就将黔阳城的平面布局画出来,暂时还不能确定哪里不对劲,”韩谦瞥着看着还在西院里等候的十数名官员,问他父亲道,“爹爹有发现薛若谷这些官员里,有谁不对劲,等他们离开,我好安排人盯住他们的行踪。”
冯洗向杨四姓,不可能将所有嫡系都撤出城去,必然还要留人在城里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而能盯着这边的人手,自然也是留守在州城之中的官员最合适。
目前赶到芙蓉园来拜见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吏部铨选的官员,这些年都被四姓势力压得喘不过气来,都在抑仗四姓的鼻息行事,即便周幼蕊所言无虚,也很难辨别他们谁存在问题。
“谁肯定有问题,我不是很清楚,但薛若谷等几人没有问题,还是能明白的,”韩道勋说道,“你那边要打探清楚情况,我将这几人单独喊出来,看他们抉择!”
韩谦点点头,看向杨钦说道:“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护送我父亲安然抵达黔阳,便还你妻小自由,你要是想,现在就可以带着人离开。”
杨钦心里大骂韩谦是个龟孙子,心想你他娘当着老子的面,将冯宣、高宝那两个番蛮折腾成那样子,老子这时候说要走,你个龟孙子突然翻脸,老子不就挂在那里了?
“危机未除,大人与少主身处险境,杨钦怎敢言走?”杨钦大义凛然的说道。
“好!”韩道勋颇为欣赏的拍了拍杨钦的肩膀,便又回西院里,跟薛若谷等手下官员应酬。
…………
…………
暮色将合时,周幼蕊领着乐营的十数乐师歌伎过来。
官场往来,乐营官伎有逢迎之责,韩谦此时还没有心情坐下来听听小曲,便让范锡程安排她们去西院。
周幼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刺史大人初到黔阳就如临大院,看到少主韩谦两名手下,将那二十多个拉纤的精壮汉子请入东院,而东院里埋伏着二三十个精锐悍卒,心里疑惑,想要探头往里多看两眼,这时候院子被人从里面关上。
“周姑娘请吧……”范锡程招呼周幼蕊往西院走去。
冯宣手下的纤夫,之前就被扣押下六人,还剩二十六人以为刺史府有赏宴,被高宝骗进来,手无寸铁,面对如狼似虎的二十多名悍卒,没敢反抗,乖乖的束手就擒,都被从背后捆绑的双手、双脚,关进东厢两间上首房里。
高宝也被捆绑起来,跟冯宣手下的纤夫关在一起。
韩谦这时候让人将冯宣带出来,问道:“你打算挑谁,去将你的妻小悄悄接到城里来呢,又或者你亲自走一趟也不是不成,但你心里要清楚,你敢玩什么花样,有高宝的证词,我父亲可会毫不犹豫将你手下这些纤夫都拉上到刑场斩首的!”
“我们绝无加害刺史大人之意。”冯宣硬着头皮争辩道,还是不愿轻易跳入韩谦的彀中。
“哼,”韩谦冷哼一声,“冯洗向杨四姓,毒害前任刺史王庾,见行迹败露,被我父亲捉住证据,又欲谋害我父亲。你想想看,我父亲要是真活不过今夜,一个月后,朝廷会派多少大军过来,将叙州杀得片甲不留?你身为山越男儿,不思忠于朝廷也就罢了,难不成你就真巴望着巫水被你们山越族人的鲜血染成赤红吗?你知道什么是蝼蚁吗?你们这些山越族人,被冯洗向杨四姓剥削得食不裹腹、衣不蔽体不说,此刻已然成为冯洗向杨四姓阴谋对抗朝廷的牺牲品,还不自知,真是连蝼蚁都不如!”
杨钦等人站在韩谦身后心里想,他们现在手里哪里有半点王庾被毒害的证据?
韩谦又满脸失望的对高绍、田城说道:“冯宣不愿意就范,我也不勉强他。你们将他捆绑起来送进东屋,要是今夜真有人偷袭芙蓉园,这里一个活口都不许留,总要有些人给我父子俩陪葬。这操蛋年头,不要说什么无不无辜了!”
“王庾大人真是被毒害?”冯宣震惊问道。
韩谦回头看了冯宣一眼,示意田城、高绍赶紧将冯宣捆绑起来。
“冯宣绝无意加害大人,而即便有心救护大人,手里仅有三十粗糙汉子,也是胆小怕事,平时只能以拉纤为业,有心无力也。”冯宣说道。
众人见冯宣这么轻易就咬上韩谦抛下的钩,心里都大感惋惜。
第一百零三章 州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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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宣说他地位低微,即便投效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在韩谦看来,却不是如此。
叙辰邵衡等州,自前朝以来土客两籍矛盾就极为严重,而朝廷所派官员,也被当地土籍番民视为客户或称客籍利益的代表而遭受排斥。同时又由于当地土籍还实行部族制,其社会结构极重封闭,以往就任叙辰等地的官员,通常都只是利用大姓部族间的矛盾,进行制衡,在地方上多少掌握一些主动权。
中央政权力量强大,地方大姓部族存有敬畏之心,这种制衡自然是有效果的,但目前潭州还处在半独立的状况之中,又怎么指望潭州以南、以西,山高皇帝远的大姓部族,存多少敬畏之心?
这时候他父亲在叙州,还想玩大姓部族间的制衡,就有如玩火。
毕竟叙州的大姓部族只有四家,彼此有矛盾,但也牵涉极深,太容易取得共识了。
更何况背后还会马家的势力伸进来作怪,他父关在叙州没有什么根基,凭什么将四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更为有效的手段,就是利用山越部族内部的矛盾,去瓦解大姓部族。
当然,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
冯宣看上去地位卑微,但却适合去做瓦解大姓部族的溃堤蚁穴。
而哪怕是作为一枚钉子,钉入排外心理严重的山越人之中,作用也要比冯宣自己以为的大得多。
不过,既然冯宣这时候愿意入彀,韩谦也不跟他解释太多,当即让他挑选四名能绝对信任的人,赶回村寨将家小接入城中再说。
冯昌裕、冯瑾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灭同族人的村寨,但冯宣等关键人物的妻小要接出来,一方面预防被冯昌裕、冯瑾加害,一方面确保冯宣跳上他们的贼船再也下不去。
当然,韩谦也不会全然信任冯宣,暗地底派两人盯住冯宣他们的一举一动,以防有便。
今天将晚才进城,芙蓉园内一切都需要收拾整理,这种情况下还要准备宴席,自然是手忙脚乱,一直拖到入夜后过一个时辰,才勉强准备好。
韩谦也必然要脱开身到宴席上应酬,除了与父亲一起观察今夜到底谁显得更不耐烦外,也希望拖延时间,以便散布城内外的斥候能搜集更多的有用情报,以便窥破冯洗向杨四姓到底布下怎样的杀局。
宴席拖了一个时辰。
宴席上的用酒,虽然都是从叙州城里临时购置,但给薛若谷等官员所饮,都是赵庭儿她们在后院用生石灰处理过的烈酒。
虽然说酒里溶有石灰水,韩谦他是觉得真不好喝,但有些人乍然喝入喉,还觉得别有风味。
再说,今夜到场的中低级官吏,也没有人会挑刺史大人的不是,也完全不知道韩道勋、韩谦以及其他陪酒的人,喝的都是原装低度酒,还以为适应不了刺史大人从金陵带过来的烈酒,断断续续喝了一个时辰,都是头重脚轻,只觉不胜酒力。
这时候冯宣接了妻小回城,韩谦离席去见冯宣。
冯宣除了自己的妻小,也将四名部族头目的妻小带入城中,但即便被迫做出选择,冯宣在韩谦面前依旧阴沉着脸,愤愤不平,也不知道韩谦接下来还要胁迫他干什么。
这时候田城、高绍满脸严肃的走进来,韩谦也没有叫冯宣等人回避,直接问道:“跟我们在城中的人手都接触过了?”
“城内能接触的,都已经接触到了,但除了四姓城中眷属昨夜都撤出去外,暂时都没有发现其他异常。不过,左司提前入城的斥候,还有三人混入州狱之中,暂时无法取得联系——未得少主允许,我们便擅自将城里能接触到的斥候,都派往州狱附近。”高绍说道。
韩道勋那边也担心事情的进展,这会儿叫范锡程、赵阔跑过来询问情况,他们刚跨进院子,听到灵猫高绍这么说,神色也是一变,讶然问道:“杀局在州狱之中,他们要纵容州狱里的囚徒劫牢暴动?”
“真是好毒、好大胆妄为的妙计啊!”韩谦都忍不住要拍手称赞,朝尖酸刻薄的冯宣冷嘲热讽道,“城里应该也有不少山越平民居住吧,我说你们就是蝼蚁,你还们不信?”
范锡程、赵阔、高绍、田城乃至平素就少年老成得可怕的赵无忌都是暗暗心惊,要不是左司提前一个多月就派出两组斥候渗透到叙州来,后期更是有近三十名斥候,先于他们进入黔阳城,压根就不要想初来乍至,就发现四姓竟然敢包藏这样的祸心。
“到底有没有此事,还全是少主你在猜测,怎么就一定能当真?”冯宣硬着头皮说道。
“给他们几个兵甲,让他们见到棺材再掉泪。”韩谦瞪了冯宣一眼,没想他还真是一根犟骨头,示意郭奴儿拿五套兵甲过来,给冯宣及他手下四人先换上,等会儿跟他们一起行动,但冯宣等人的妻小,却要都扣在芙蓉园里充当人质。
接着,韩谦又让高绍、田城、杨钦等人,在这边先准备起来;他先与范锡程、赵阔赶到西院去见他还在主持酒宴的父亲。
薛若谷等人喝得醉眼惺松,完全没有觉察到刺史府邸内外四伏的腾腾杀机,看到韩谦他们去而复返,也没有觉察有什么异常,还以为新任刺史非常的平易近人,正闹哄哄的要周幻蕊唱一首《菩萨蛮》助酒兴。
周幼蕊夜里带着乐营的乐师歌伎过来,坚持不肯入席,一直都在庭前弹琴唱曲助兴,此时看到韩谦、范锡程、赵阔三人去而复返,身上披穿铠甲,按着挎刀走进来时,眼睛异常凌厉的扫往厅堂里的众人,她心里也是一惊,暗道莫非今夜真要发生什么事情。
周幼蕊抱起琵琶,端坐庭前,纤纤玉指拨弦,清亮的歌喉悠扬的唱起:“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弄妆梳洗迟……”
韩谦自然是无心去欣赏周幼蕊美妙如天籁的歌喉,坐到父亲身边,不动声色的将最新的情况说给他听。
“州狱?”韩道勋也一直在苦思四姓要如何对付他这个新任刺史,真没有想到四姓竟然不惜要将整座黔阳城交给劫牢暴动的囚徒去掌控,心惊片晌,低声问韩谦道,“州狱羁押囚徒不少啊?”
韩道勋对叙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有过梳理,但也没有详细到记住州狱所羁押的囚徒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在州籍总人丁才四五万的叙州,州狱所羁押的囚徒极多。
这跟当世大楚所行盐政有极大关系。
大楚从产、收、运、销等环节都实施严格的官产官收官运官卖制度,以确保获得足够多的盐利,以补军资不足。
这也使得各地的盐价腾贵。
金陵盐价便高达每石两千钱,而到辰、叙等偏远地区,为维持迅速官僚化、成本高昂的盐吏体系,盐价更是贵到每石六七千钱甚至上万钱的地步。
虽然大楚立下私贩食盐一石者、州县皆可斩立决的严苛律法,但各地走贩私盐者还是络绎不绝。
而辰叙等僻远之地,更是猖獗、屡禁不止。
叙州每年斩杀的私盐贩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那些暂时还够不上斩立决的私盐贩子,更是塞满州狱。
韩谦也没有想到四姓敢在这事上动手脚,也没有怎么留意相关的具体数据。
韩谦指着下首的司狱吏张笑川,跟他父亲说道:“他应该会知道州狱到底关押多少囚徒。”
韩道勋朝瘦长脸正惊疑打望过来的司狱吏张笑川看去,一双厉目炯炯有神,似要将张笑川的心头肉剐出来,问道:“我未到叙州,便听说叙州盐犯凶烈,王庾大人在时也屡禁不止,此时都已经使州狱人满为患了——不知道州狱此时到底关押有多少囚徒?”
韩道勋刚才在宴席间就询问了很多关于州县的情况,此时问及狱囚,大家也不觉得惊讶,但是司狱吏张笑川以及司仓令刘斌二人抬头看过来,却是将半醺的酒意惊醒掉,张口结舌,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韩道勋像一击闷棍打过来的问话。
而整个酒席时,以不善饮酒为由,目前还能保持清醒不醉的几个人,张笑川、刘斌便是其中之二。
不需要韩谦、韩道勋示意,范锡程、赵阔等人便已经走到张笑川、刘斌两人身后,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州狱羁押囚徒八百九十五人,确实是以盐犯为主。”薛若谷身为主簿,州府所有的文书案牍都要经过他的手,他对州狱最新的囚犯人数一清二楚,却不明白张笑川面对刺史大人的问话为何会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便朝韩道勋拱拱手,代为回答道。
韩谦也是倒是一口凉气,暗想近九百不畏严律峻法的贩盐凶徒,要是突然发生劫牢暴动,让这么多人冲出州狱,对叙州城内民户刚满千户、州县刀弓兵甚至都不足四百人的黔阳城来说,绝对是一场灭顶之灾。
“本官赴任叙州,此时请诸位饮过酒,还没有到州府衙门去看一眼,诸位要是还不觉得困顿,便陪本官到州狱走一趟,看看州狱到底人满为患到什么程度了……”韩道勋豁然起身,就示意司狱史张笑川、司仓令刘斌以及主簿薛若谷等人在前面带路。
看司狱史张笑川脸色苍白,薛若谷等人才惊觉有些不对劲。
看到刺史韩道勋已经率先走出厅堂,他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竟令刺史韩道勋于到任的第一天深夜就要直闯州狱,他们内心忐忑,也只能跟随而出。
张笑川、刘斌乃是文吏,则被范锡程、赵阔两人搀住胳膊,半拖半拽的拉着往外走。
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现异常,即便是州兵驻营那边也波澜不惊。
除了州兵两处驻营各派两名斥候盯着,芙蓉园这边也只是由林宗靖率六名家兵守着,除开已经往州狱附近集结的斥候、密间外,包括冯宣等人在内,四十名健锐皆穿铠甲,手持刀弓已经在西院外的园子列好阵,看到韩道勋、韩谦父子出来,便簇拥着众人往州狱方向奔去。
黔阳城小,从州府后宅芙蓉园到州狱所在,仅隔两条街巷。
这两条街巷也被入夜后陆续撤过来的左司斥候五十余人封锁住,故而韩道勋、韩谦带着人往州狱径行而去,一路上谁都无法提前将消息传讯出去……
第一百零四章 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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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连同后宅芙蓉园的州府衙门外,州狱大概是城内最大规模的建筑了,乃是用丈八高墙围出的一座超大型院子。
州狱外墙除了极为高耸、中上部插满尖锐的蚬蚌硬壳、陶瓷碎片以防攀爬外,还建得足有六尺厚,乃是两堵夯土墙中间再填满河砂。
即便有囚徒想要掘墙而出,将一侧的夯土墙扒开一道口子,里面河砂也会从墙洞滚滚而出,令囚徒难以越狱而出。
此外,州狱四角还建有高耸的狱亭,昼夜都有狱卒守在亭子里,能眺望狱院内外的情形。
州狱除了西北角有一个平时紧锁的拖尸洞外,只有西南角一个出入口,从大门走进去先是司狱吏及狱卒平时办公、驻守的狱厅,再往里则是外监、女监以及羁押重刑犯的内监。
州狱仅有六十间监房,而且极其狭窄,每间仅有三步见方,相当每间监房平均关押近二十名囚徒。
所幸叙州入夏后天气也是相当凉爽,罕见高温天气,要不然像金陵那样的火炉地形,入夏后这监房里不知道要闷死、热死多少人。
此时已接近午时,今日最后一趟巡夜也已经完成,大部分狱卒、值守书吏都回前院的狱厅营房休憩,仅有十数名狱卒负责守夜,谁也没有想到新任刺史会在赴任的第一天夜里,直闯狱厅。
看着范锡程高举韩道勋的刺史铜印以及被赵阔等人扭送到狱厅大门前的司狱吏张笑川,守在前门狱亭里的值守牢头,还让人将一只小篮放下来,要范锡程将刺史铜印放进去,交给他验看。
得韩谦示意,高绍、赵无忌两人已经同时出手,两箭都直接贯穿那牢头的脖子,只见那牢头闷哼一声,人直直的往后摔倒过去,接着就传来一声沉闷的坠地声。
林宗靖带着一组人马,拿绳钩飞快的爬上狱亭,缴了守在高亭里但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三名狱卒手里的兵刃弓弩,飞快的从里侧打开大门。
看刺史大人带入叙州的家兵,行事如此果断狠辣,张笑川、刘斌脸色苍白。
狱厅前的大门洞开,已经睡下的值守书吏以及其他狱卒头目,才从营房里跑出来,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看到一群身穿官服、在一群悍卒的簇拥下直接闯入狱厅重地,而值守的牢头刘根柱已经横死当场,脖子上插着两支箭,鲜血还是不断的往外渗流。
“我乃新任刺史韩道勋,”韩道勋从范锡程接过大印,在松脂火把下高举起来,厉声说道,“今夜值守之狱卒,全部卸去兵甲,等候审查,其他人等,不听召唤,不得出营房,有敢反抗者,皆杀无赫!值守书吏姓甚名谁,速去将所有的狱卒及囚徒名录搬来公厅!”
韩道勋曾在楚州任推官,范锡程以及另两名家兵从那时就追随韩道勋,对当世牢狱的结构相当熟悉。
不需要韩道勋刻意吩咐,范锡程即带一组人马检查狱厅通往监房的通道关闭情况,郭奴儿、高绍、田城等人各带一组人马,将四角狱亭的值守狱卒都替换下,临时盯住州狱内外的动静。
赵阔、赵无忌率十人守在公厅这边。
韩道勋沉默的翻看狱厅里的名录帐册,狱厅里鸦雀无声。
薛若谷壮着胆子问:“刺史大人,可是有消息确认州狱有变?”
“最近三日内就新押三十六名囚徒,难不成叙州真是盗匪之乡不成?还有州狱几次新增,也只有六十名狱卒,昨夜以兵甲损耗为由,新领六十支铁矛、六十柄朴刀、六十面铁盾、六十副铠甲,是谁的主意,难不成州狱所有的兵卒都要换一套兵甲不成?”韩道勋没有理会薛若谷的问话,虎视盯住司狱吏张笑川。
看这番动静,大家都在忐忑的猜测新任刺史是不是得到内幕消息,知道州狱有变,待韩道勋明明白白的将狱厅名录帐目里的疑点摆出来,大家这才意识到州狱存在的还不是简单问题,而是一场即将暴发的内外勾结的暴动。
薛若谷等人脸色苍白,他们并不蠢,新任刺史刚抵达黔阳城,州狱就有人内外勾结、阴谋暴动,谁都能想到必然有极关键的人参与其中,才会形成这样的局面。
再加上,张笑川、刘斌二人身后的四名悍卒,就差直接拿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这时候守在州狱外的人马,拖了两具狱卒死尸进来:“这两人试图跳墙外逃。”
盯住两具软沓沓还没有坚硬的尸体,韩谦冷冷一笑,将他们跟先被射死的牢头堆到院子角落里。
州狱这边的暴动,只要没有发动,打其措手不及,局面还容易控制,毕竟司狱吏张笑川第一时间就已经被他们控制住,不可能再去蛊惑人心。
而即便狱卒里还有四姓安插的亲信,但威望不足,还不足蛊惑其他狱卒、牢头,一起造新任刺史的反,但信息要是传到州营,问题可能就要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大楚创立时,为向山越大姓妥协,以换叙辰等州的归附,兵曹参军等关键职务,几乎都落入大姓强豪的手里,也致使州营四五百兵马,主要以四姓山越子弟为主。
要是他们在州狱这边还没有控制住形势,消息泄漏出去,四姓狗急跳墙鼓动州营兵马暴动,局势就又将变成一团糟,到时候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杀出重围,退到辰州或朗州,请求援兵。
到时候不管金陵是抚是剿,叙州都不会有他父亲的立足之地。
抚的话,必然要将父亲调走,甚至加以训责、问罪,以抚四姓之心,剿的话,也会另派统兵大将过来主持局势,他父亲就只能靠边站。
为防止这种情形发生,韩谦只带着四十名人手随韩谦进入狱厅,其他逾四十名人马继续分散潜伏在州狱外围,将州狱全面封锁起来。
也可能是狱亭值守人马的变动,叫囚徒通过栅门看出破绽,这时候监房里鼓躁起来。
虽然栅门皆是铁铸,但监房却是土夯,监房栅门并不牢固;更何况这些栅门也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将当夜值守的兵卒卸去兵甲,连同张笑川、刘斌两人关入一间营房后,韩谦与父亲登上一座狱亭,就见内侧的监院里,已经二三百名囚徒从监房里冲出来,挤在狭小的院子里,一边鼓噪,一边寻找攀登的工具,甚至有人徒手刨挖院墙。
“九百凶徒暴动,你想想你们以及你们的家人,有多少机会能逃出一劫?”韩道勋盯住薛若谷等人问道。
薛若谷嘴角抽搐着,都不难想象让九百囚徒暴动成功,又直接从狱厅就获得大量的兵械,引迎他们的将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我等该如何做,请大人请示。”薛若谷不蠢,不管怎么样,唯有以最快的时间先将州狱这边控制住,局面才有转寰的余地。
“你率并知情的狱卒登上狱墙,防止囚徒攀墙逃出,”韩道勋知道薛若谷这人虽是文吏,但能孤身到州界迎他,算是有些胆气,便要他率领那些入夜后就回营房休息、相对可靠的狱卒登上狱墙,防止囚徒爬墙逃出。
虽然他们能勉强镇压住囚徒,但是不能将所有人手都集中起来镇压州狱内躁动的囚徒,必须要留下一部分人手,盯着州营方向,那样的话,即便剩下的这些狱卒,也不是完全可靠,也只能冒险一用。
“李唐、秦问,二位兄长,时机危难,请与我共助大人一臂之力。”薛若谷见韩道勋信任他,并没有将他当成可疑分子进行戒防,也当仁不让的请出他认定没有问题、为人行事也颇有胆气的两人相助,一起率狱卒登墙防守。
“我乃新任刺史韩道勋,此时退入监房者,概不追究其罪!”韩道勋看着薛若谷三人率惊惶不定的四十多狱卒登上狱墙,厉声朝监院内鼓噪的囚徒喊话。
“不见血怕是不行。”韩谦压低声音,跟他父亲说道。
韩道勋长期担任推官,知道鼓噪之势已起,想要弹压不是易事,看赵阔、杨钦、田城等人已经在院里集结三十名身穿重甲、手持重盾的悍卒,他心里再不忍,也知道不想局势失控,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鼓噪起来的囚徒,赶回监房去。
“开监院!”韩道勋削瘦的脸越发枯峻起来,迟疑片晌,最终示意范锡程将从狱厅进入监院的第二道重门打开,由赵阔、杨钦、田城三人率近十名重甲悍卒杀进去镇压鼓噪囚徒。
第一百零五章 审讯
看着监院横七竖八的躺满近百人,有相当多的人并没有立即死去,只是躺在那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鲜血还在不断的从创口汩汩淌出,还有人在血浆地里打滚、抽搐。
平素自以为颇有胆气的薛若谷,这一刻也是脸色煞白,没想到刺史大人带进叙州的几十名家兵有如杀神般,杀性竟然如此恐怖,进入监院几乎就只用了一盏茶多些的工夫,就杀了一个来回、杀得监院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这时候除了监院狭窄的院子是横七竖八的躺满近百人外,其他人都被赶入监房惊惶的看着院外的一切,而赵阔、杨钦、田城则率重甲悍卒也非常果断的退回到狱厅前的空地前休整,范锡程则率人重新将二重门紧紧关闭起来。
薛若谷他们甚至能看到有一滩血从二重门贴近地面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韩道勋心里微微一叹,他知道狱厅前三十甲卒,多为韩谦训练出来的家兵子弟或者是从龙雀军兵户里挑选出来的悍卒,他们的行事风格,已经深深打下韩谦的性格烙印,他都不明白韩谦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因素致使他行事会如此的狠决果断。
虽然看尸横遍地令人不忍,但韩道勋也知道第一时间将鼓噪弹压下去的重要性,也知道他们必需趁州营那边轻举妄动、局势进一步失控之前,将州狱这边的局面彻底控制住。
数名牢头、州狱书吏都被控制起来进行审查,但即便没有人指挥,韩道勋命令狱卒走入狱墙,进入监院,将死尸搬出来,将受伤囚徒抬到狱厅进行简单救治,并命令一部分盯住监房,严禁监房间的囚徒私语串连,也没有人再敢表示不满;退回监房的囚徒也相当的安静。
骚动始终没有扩散到州狱之外。
也许啸营之事以往也曾偶有发生,对囚徒用刑更是常有之事,又或许受高墙的阻隔,监院内短暂的厮杀声以及之后断断续续的哀嚎,并没有对外围的街巷坊院形成干扰。
州兵驻扎的两处营地,也保持平静。
这时候四角狱亭重新换上左司斥候,盯住内外的动静,之前分散于外围的斥候、密间,也就四角狱亭为核心进行聚集,形成四个战斗小组以备万一。
韩道勋这时才走入南门狱亭,与薛若谷、李唐、秦问等官员走进狱厅。
他们将州狱跟外界隔绝开来,将可疑人物控制起来,局面看上去是控制住了,但这是暂时的,血腥屠杀的震慑也只能管用一时,毕竟他们并没有在黔阳城进行长期震慑的武备基础,接下来要处理的局面依旧复杂。
韩谦没有随他父亲直接进狱厅,这一次组织甲卒杀入监院镇压鼓噪囚徒,他们这边也有死伤,而这两名死者皆是冯宣的手下。
韩谦冷冷的盯着冯宣,问道:“我说过的话,你此时心里还有多少疑问?”
冯宣脸有些僵硬,被韩谦凌厉的眼神盯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低下头来。
不要说外部那么多疑了,鼓噪的囚徒,就有不少人手持自制的木矛,也有一些从狱墙扒落下来的石块,显然是内部已经做好暴动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新任刺史的反应会如此的迅速而果断,不仅以最快速度控制狱厅、狱亭等要点,还第一时间派甲卒进监守进行血腥镇压,令鼓噪未能成势。
看到狱中披发赤足的山越族人鼓噪最凶,冯宣与他四名手下终究不肯下狠手,致使一人被木矛捅喉、一人面门被石块砸成稀巴烂;冯宣也是靠田城率甲卒杀进来救护,才脱离险境。
见冯宣终是无言以对,韩谦将林宗靖喊过来,让他领一组人马,即刻与冯宣等人先回芙蓉园。
州狱这边暂时控制住局面,芙蓉园那边则成为他们的一个短柄,要加强一下防备。
另外,冯宣及手下两人身份还没有暴露,要是能不暴露,日后的用处会更大,而一旦暴露,冯宣就有可能会被叙州的山越族人所排斥,反而不便他安插钉子;而冯宣此时感受到切肤之痛,再有反复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虽说狱厅院内四壁插了很多松脂火把,但冯宣在叙州并非多瞩目的人物,他与四名手下穿着铠甲跟赵阔、高绍他们一起行动,这时候又悄无声息的随林宗靖等人先离开,自然也没有谁看出异常。
安排林宗靖、冯宣他们离开,韩谦再进狱厅,见他父亲已经与薛若谷等人,将近三日关入州狱的三十六名囚犯单列出来,由范锡程带着人进监院逐一核对。
必须将那些没有被当场镇压、此时还跟其他囚徒躲在监房之中的可疑人物挖出来,防止这边稍放松警惕,他们继续鼓动囚徒暴动。
韩谦走到他父亲身后,提醒道:
“是不是现在该将张笑川、刘斌交给法曹参军、录事参军审问啊?”
韩道勋抬头看了韩谦一眼,默不作声的又转头看向薛若谷等人。
叙州没有监察御史入驻,监察地方官吏之责就落在录事参军的身上,目前张笑川、刘斌皆有通寇之嫌,照例自然是交给录事参军与法曹参军联手审问。
不过,叙州录事参军、法曹参军,皆是四姓中人,法曹参军更是冯昌裕之子冯瑾,在狱卒书吏中的可疑人物还没有完全甄别出来之前,又怎么可能在此时将张笑川、刘斌两人交出去。
薛若谷等人心想刺史大人的公子,莫非是个傻子?
只是抬头看韩谦眼里杀机毕露,薛若谷等人陡然明白过来,刺史大人的公子实际是建议啥破规矩都不要管,此时即刻将张笑川、刘斌二人吊起来进行严刑逼供,将州狱书吏、狱卒里的可疑人物逼问出来,才能保证他们初步控制住州狱的局势。
要不然关押八百多、番蛮逾半囚徒的州狱,始终是众人屁股底下的活火山,随时会再被有心人引爆开。
刺史公子有这个意思,却阴阳怪气的不直接挑明,摆明了是要他们主动站出来跟新任刺史建议如此行事!
看到薛若谷等官吏竟然沉默起来,韩谦阴沉的跟父亲说道:“一路车船劳顿,真是困顿不堪啊,父亲,咱们还是回芙蓉园继续喝酒听小曲吧,也索性让叙州的天捅得更破一些,反倒更好收拾。孩儿这次带了百名精锐随行,就算再有数百暴徒杀出州狱,我们也能将芙蓉园守得跟铁桶一样,难不成还怕四姓真有胆敢率兵杀进黔阳城?”
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心想刺史公子这算是什么混帐话。
“我出去收兵了,”韩谦作势就要出去,“顺便再将张笑川、刘斌二人给放了,他们仅仅是行迹可疑,但到底是没有与囚徒勾结的实证,我们真是不能罔顾大楚律令继续扣押他们啊。”
“狱卒内贼没有除尽,不能轻易放走张笑川、刘斌二人。”薛若谷不管韩谦所说之言的真假,但心里明白要不是新任刺史及时控制住局势,芙蓉园有百余精锐固守,抵挡数百劫牢暴徒的冲击应该没有问题,但他们这些人在城里的妻小老少,想逃过一劫就困难了。
四姓将他们视为蝼蚁,这次多半也有意将他们以及居住城里的数千客户或称土籍铲除掉,他们还能继续缩首畏惧下去吗?
“依薛大人所见,应该如何?”韩道勋盯住薛若谷问道。
“我与李唐、秦问去审问他们,争取在天明之前,将州狱内贼都铲除一尽。”薛若谷说道,说罢看向李唐、秦问二人。
这两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知情形如此,还想着骑墙观望的话,怕是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皆站起来朝韩道勋致礼道:“应先将州狱内贼除尽!”
“好,你们负责问话就好。”韩道勋示意两名家兵随薛若谷他们去临时关押张笑川、刘斌的营房。
韩道勋不想破坏大楚的法度,但韩谦的建议没有错,眼前的紧迫情形需要他从权。
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皆是文吏,真正用刑撬开张笑川、刘斌的口,还得专业人士去做。
韩道勋早年在楚州担任推官,身边最早的几名家兵对刑讯之事自然是行家里手,将数十具死尸分别搬入关押张笑川、刘斌的营房,然后直接上拶指刑具,张笑川、刘斌两人十指都没有夹裂,就扛不住交待出来,两相核对,又从狱卒及书吏里揪出四名内贼出来,皆是四姓子弟。
这时候范锡程也比照三十六名可疑新囚名单,从监房里揪出八人出来,此外还有九人在第一次镇压中受创但还没有死。
只是现在最大的问题,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乱事已平,其他大人都可以暂时回府歇息了,但预料劫牢暴徒还有同伙隐藏城中,诸位大人回府后最好不要随便走动。”韩谦非常体贴的跟他父亲建议道。
韩道勋也不想留下那些到此刻还观望犹豫的官员,不管他们乐不乐意,畏不畏惧外面还有贼寇未清除,当下是阴沉着脸示意他们先离开,单留下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商议接下来的事情。
“张笑川等人,要如何处置?”无关人等都已经离开,薛若谷见狱厅之内,除了新任刺史、刺史公子,像范锡程等人都是新任刺史带过来的嫡系,也就敞亮开直接问道。
“还能怎么办,”韩谦嗤然一笑,说道,“除非逼四姓公然造反,要不然最好就是将这些人都关进内监院,让囚徒再暴动一次,我好派人进去进行第二次镇压!”
韩谦说得轻巧,薛若谷等人则是心惊肉跳,暗感刺史公子的杀心好重啊,这可活生生的二十一条人命啊,难道真要制造囚徒二次暴动的作象,派人进内监院将这些可疑人等都血腥“镇压”掉?
第一百零六章 脏活
韩道勋负手而立,决心难下。
韩谦走出公厅,见范锡程跟着走出来,他站在廊前,伸手摘下从屋檐挂下来的一串野葡萄,瞅向范锡程:“怎么,你怕我现在就将这些人关进内监院镇压了?”
范锡程盯着韩谦,看外面院子里,田城、高绍正带着人将张笑川、刘斌等关进内监院去,他真怀疑少主有可能擅自主张,将狱卒及其他无关人等隔离开来,安排第二次囚徒暴动,甚至都不需要制造什么动静,直接派田城、高绍等左司的斥候进内监院将这些人给杀了,然后宣称囚徒二次暴动就成。
即便这样的安排破绽百出,但是谁会质疑、谁能质疑?
范锡程他都困惑不已,少主何时就变得如此的狠辣果决?
韩谦揭起甲襟,一屁股坐|台阶上,摘下葡萄扔嘴里,又酸又涩,过好一会儿才忍过那酸劲,嚼出些滋味来,但要将这整串葡萄都吃下去,酸倒牙,两天内都不要想吃东西了,随手将那串葡萄扔院子里角落里。
这会儿,韩谦才示意范锡程也坐到台阶上。
“范爷仁慈,不主张杀人,但范爷你倒想个不杀人的办法来啊?”韩谦语气寡淡的问道,仿佛在讨论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范锡程待要说大人自有办法,抬头却见韩谦眼瞳里目光凌厉,才惊觉此时的少主已经不是他随便能拿话搪塞的了。
范锡程禁不住陷入深思。
他们在叙州黔阳,仅有百名精锐能用,真要逼四姓造反,他们在地方上得不到支持,绝对没有可能守住黔阳城,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退到辰州,等待援兵。
情况恶化一些,甚至退到辰州都站不脚步,因为辰州也是受山越大姓控制,辰州刺史等金陵所委派的官员在地方上权势有限。
形势一旦恶化,朝廷或剿或抚,也只有两个选择。
派使臣抚之,即便是权宜之计,也必然要拿他们当替罪羊,以平四姓怒气;派兵剿之,或请潭州节度使出兵,或从江州等地甚至直接从金陵调驻京禁军或侍卫亲军出征,或许会使矛盾进一步激化,致使辰叙邵衡等湘南诸州的山越部族一起躁动,即便最终能平灭叛乱,王师远征、车马劳顿、军资靡费,乃至战事胶著所造成的大量伤亡,将使朝中积累多少怨气会朝他们身上洒来?
韩谦刚才的建议里,所隐藏的关键一点,就是他们并没有掌握叙州全局的能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逼迫四姓公然叛乱。
四姓或许也是料得这点,才如此骄横狂暴吧?
不能逼迫四姓公然叛变,就不能将四姓阴谋放纵囚徒劫牢暴动的真相揭开,那他们还能做什么?
将张笑川、刘斌等人交出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乞求四姓平息事端,从而之后他们在叙州夹起尾巴做人,任由四姓继续把持叙州?
还是说将张笑川、刘斌等人杀了,然而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以一个更为强硬的姿态,强迫四姓自行平息事端?
而后者,哪怕只是使叙州暂时保持一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他们后续也才有可为的空间跟余地。
“有些脏活、累活,本就该是你们去做的,”韩谦轻轻拍了拍范锡程的肩头,“我在叙州也只能留一两个月,难不成范爷指望我一两个月,就帮我父亲将叙州所有的脏活都给做了?难不成,范爷指望我们这次将人交出去,四姓以后就不会做更脏、更恶的事情?”
韩谦伸手拍得很轻,范锡程却感受每一掌却如重千钧,令范锡程背脊寒意直窜,不是他所担心的少主会擅自主张、杀人灭口,而是少主要他去亲自去杀人灭口。
韩谦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站在廊下,盯住范锡程的后背。
过了许久,范锡程才僵硬的站起来,直觉身后有条毒蛇盯着他,头也不敢回的往后院走去。
韩谦走回公厅,跟他父亲说道:“范锡程已经去安排了。”
“……”韩道勋微叹一声,他知道双手不沾满鲜血,没有办法控制住叙州的形势。
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坐在那里,也是默然无语,突然间发现刺史公子真不简单,第一时间就想到如此阴狠之计,而他们坐在半天,却也没有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
“今天过后,还要请三位大人,将住处搬到芙蓉园附近呢。”韩道勋也是果决之人,既然决心已下,便不去想内监院将要发生的血腥事情,跟薛若谷三人说道。
“多谢大人体恤。”薛若谷谢道,他们也怕四姓明里不敢公然造反,但暗地行龌蹉手段针对他们的妻小、老少,紧挨着芙蓉园而居,能享受刺史府家兵扈卫的保护,也才能叫他们放心跟着新任刺史做些事情。
韩道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囚徒名册上,蹙眉细思片刻,与李唐说道:“州狱仅五十余间监房,关押近九百名囚徒,其中八成乃是盐犯,人满为患,土客皆有,也人心躁狂,也矛盾复杂,稍有风吹草动,便有鼓噪,即便没有奸人挑唆,王瘐大人任内,州狱啸闹也有四五起。我看了一下名录,犯盐三斗以下,郝免其罪,便能减去近一半囚徒,李大人,你以为如何?”
李唐乃叙州盐铁院监,独立于州府之外,隶属于盐铁转运使,是大楚盐铁政延伸到叙州的一个细节。
大楚盐政,大体上是实行专买专卖,但叙辰等州,地处荒僻,沿途盗匪横行,实行的乃是商销、商卖,也就是盐商从官办盐场购盐,自行组织运输到指定地点售卖。
这使得叙州等地的盐价,完全由盐商控制,达到每石六七千甚至上万钱的歧价,也致使这些地方的私盐屡禁不绝。
同时所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诸州盐铁院监原本是一个极肥美的厚缺,但到叙州盐铁院,没有运盐、售盐之权,主要职责就是配合、督促州县禁拿私盐,从而沦为一项苦差。
韩道勋考虑要彻底解决州狱的隐患,身为刺史是有专擅之权,但还是要跟身为叙州盐铁院监的李唐商议。
李唐权衡片晌,对韩道勋说道:“全凭大人裁决。”
他知道形势如此,必需要有决断,但他位卑职低,还希望韩道勋能担待更大的责任。
“好!”韩道勋只要李唐不反对就行,当下就签署命令准备放人,待日后再补上奏请之事,他要不当机立断,等奏请允许之后再行释放,少说要拖三四个月。
难道说未来三四个月,他们要一直坐在这座火山之上?
这时候内侧隐约传来嘶嚎之声,薛若谷、李唐、秦问等人,眼角都隐隐的抽搐。
一盏茶工夫过后,半身铠甲都溅染血迹的范锡程走进来禀报:“囚徒再次啸闹,致使司狱吏张笑川、司仓令斌及狱卒数人殉职身亡,啸闹已经弹压下去,毙杀暴徒十七人。”
“行,薛若谷,你找几名熟悉情况的老吏,将此事传报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及诸曹参军,”韩道勋说道,“待本官将罪责不重的囚徒赦免后,再拟奏章上禀朝廷。另,司狱史不幸殉难,州狱无人管束,暂时由本官扈随赵阔整肃狱卒,请薛大人、秦大人共同督办狱事……”
要是逾四百名轻刑囚徒赦免放出,韩道勋他们注定今夜无法回去睡大觉,韩谦打了个哈欠,跟他父亲说道:“孩儿不便干涉州府之事,先带着人回芙蓉园去了。”
韩道勋点点头,左司斥候要保持旺盛的战斗力以备不患,不能整夜虚耗在这里,应该回芙蓉园及时休整。
范锡程、赵阔率家兵及十数家兵子弟留下来,此外还有四十多狱卒不敢轻举妄动,控制住州狱局势没有问题,等到明日将轻刑囚徒赦免出监,局势将进一步缓和。
而州营那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静,韩谦相信不被逼迫到最后一步,四姓也不敢公然造反吧?
叙州虽说山高水远,地险难攻,但四姓总计就领五千户番民,造反的话,实力还是太弱了一些。
除了十数依旧潜伏在暗处的斥候,继续盯着黔阳城内外的动静外,韩谦与赵无忌、高绍、田城、杨钦领着六十余甲卒撤入芙蓉园。
从芙蓉园进州狱镇压暴动时,左司斥候及杨钦所部,总计仅有半数人穿有铠甲,一方面是铠甲造价昂贵,韩谦最初也没能从屯营军府获得多少套铠甲,另一方面是左司斥候绝大多数都分散西进,携带铠甲不方便。
不过,出州狱,韩谦毫不客气的将四姓提前给劫牢囚徒准备的那批兵甲,除了两百支粗制滥造的铁矛外,其他都当成横财搬了回来。
周幼蕊等乐营师伎,都还留在西院,看到韩谦身后诸多人,大多数衣甲染血,也不便追问太多,直是上前来问道:“大人那边若无召唤,奴婢等可能离开?”
“今夜有劳周姑娘了。”韩谦挥了挥手,说道。
“王大人病逝真是有人动了手脚?”周幼蕊忍不住问道。
“或真或假,此时已不重要,”韩谦不愿解释太多,说道,“周姑娘这几日,没事尽可能少出门,城里还没有彻底太平下来。”
周幼蕊敛身施了一礼,与乐营其他又是惊疑又是惶然的师伎告辞离开芙蓉园。
第一百零七章 送礼
韩谦让田城、高绍、杨钦安排值夜的人手之后,便着其他人先去休息。
韩谦与赵无忌跑去东院,此时冯宣他们也已经被林宗靖捆绑起来,跟其他纤夫及高宝他们关押在一起,这样就能避免冯宣的手下,有可能会泄漏他们已为新任刺史所用的秘密。
韩谦到西院,又单独将冯宣、高宝二人拉出来,眼睛盯着二人,问道:“你们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替代四姓,成这片山水的大姓豪族?”
高宝眼里流露出贪婪的光芒,冯宣眼瞳里却是迷茫。
“不管往后局势如何,我父亲在叙州,都还是要用山越族人做事,你到时候只要不拒绝便可。”韩谦跟冯宣说道。
在外人看来,冯宣乃是他们进入叙州之前就接触的第一批山越族人,他父亲要在叙州做事,要在四姓子弟之前扶持新的山越部族首领,冯宣自然是一个选择。
而冯宣所在的村寨,极为穷困窘迫,为维持生计,接受新任刺史所交待的一些有利可图的事情,至少在矛盾彻底激化之前,也无人能说什么。
而目前就能够推测的,四姓要防止冯宣彻底被新任刺史所用,成为山越族人的“叛徒”,必然也会暗中拉拢、控制。
韩谦的计划就是要在这个过程中,让冯宣成为受他们控制的双面秘谍,成为将来瓦解四姓大族势力的溃堤蚁穴;而高宝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利用他在冯家的地位,尽可能推动此事能成,同时也要他与冯宣相互掩护、相互牵制。
听韩谦说完,冯宣也是惊疑不定,他原以为韩谦会要他率部族公然投附新任刺史,没想到韩谦的计划比他所想象的要深沉、缜密得多。
高宝则是心安不少。
情急之下,他手刃奚成保命,但事后犹是担心事情败露,或者新任刺史要求他直接揭穿四姓的密谋,那他留在寨中的妻小不要想能好过是一方面,他随时还要防备会被酋首安排人刺杀。
韩谦徐徐图之之策,才是他最期待的,也暗暗期待在新任刺史的扶持下,真有一日能在巫山巫水之间,替代四姓成为新的大姓豪族。
“好吧,你们先离开吧,仔细想好说辞,不要回去后露了马脚。”韩谦让林宗靖带着冯宣、高宝离开,他此时也是十分困顿,先回后院休息,将其他事情留待明日再处理。
赵庭儿与诸多女眷都还未睡下,担忧事态不受控制。
“大人跟范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无忌可是有随少主回来?”赵庭儿帮韩谦脱去沉重的铠甲,担忧问道。
“你怎么又对我没信心了?看我一脸轻松的回来,便知道一切无事了。”韩谦笑着说道。
叙州入夏后虽然依旧凉爽,但铠甲内侧还有一层厚厚的衬子,脱身铠甲后,韩谦满身汗馊味,待赵庭儿着人往大木桶里倒入热水,韩谦脱光自己,光溜溜的泡进去,舒服得想要呻|吟出来。
“庭儿,过来帮少爷我捏捏肩。”韩谦想着以往荒嬉纨绔的生活,喊赵庭儿。
“呸,少主你光溜溜的样子,丑陋得很,庭儿可是怕瞎了眼睛呢。”赵庭儿在隔壁房间啐骂道,压根不给韩谦占她便宜的机会。
“你这死妮子,嘴巴越来越硬了,去将这几日交给你做的功课,给我拿来批阅。”韩谦说道。
“少主今日劳累得很,庭儿这点小事今日就不劳烦少主了。”赵庭儿说道。
见他不管怎么威逼利诱,赵庭儿就是不进屋,韩谦恨恨的说道:“听说番女娇小漂亮又温顺,赶明儿叫赵阔到街市里买两个听话的番女回来当丫鬟。”
“番女看上去顺从听话,但要是袖子里藏把剪刀,少主动手动脚的话,可就不是挨几句骂这么简单了。”赵庭儿说道。
韩谦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坐在外屋的赵庭儿打着趣,或许太过劳累的缘故,不知不觉的就在大木桶里睡了过去,等他睡熟一觉再醒过来,已经是躺到床上,赵庭儿坐在床前的地上,小脸趴在床沿上睡得正香甜。
跟太多人勾心斗角,要将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韩谦也是心累无比,看着赵庭儿美腻的小脸趴在自己的枕边而睡,有一线晶亮的口水从嫣红的唇角挂出来,韩谦却觉得舒心无比。
赵庭儿睡得极浅,韩谦身子侧过来伸手帮她将嘴角的口水擦掉,她就惊醒过来,但还有些恍惚,睁开美眸的眼眸盯着韩谦看。
“睡上来陪我说说话。”韩谦要朝里侧挪一挪,让赵庭儿睡上来。
“这样说话就好,”赵庭儿下巴磕床沿上,漆黑灵动的眼珠子盯着韩谦看,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金陵去?”
“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大的院子?回金陵哪里能住这么漂亮的院子?”韩谦说道,“再说在叙州,我才能真正的做一回二世祖啊,回到金陵,一个个身世都要比我牛逼几倍,实在无趣得很。”
“在这里帮少主做不了什么事,庭儿感觉自己好没用。”赵庭儿娇嗔说道。
韩谦微微一笑,这一路过来,赵庭儿、晴云都是跟几个女眷挤一间狭窄的舱室,整整一个多月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而刚到叙州又是这么激烈的对抗,加上黔阳城里就三四千口人,少数人会说官话,口音也极其古怪,这使得赵庭儿想要乔装打扮上街帮忙打探消息都不可能。
自己近一年来,给赵庭儿所灌输的是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的学识跟理念,她本身又就是天性好奇带有野心的女孩子,自然不要奢望她能跟晴云一样,即便是无所事事的守在宅子里,也会觉得岁月静好。
赵庭儿想着回金陵,则是在金陵还有她能做的一摊事在。
“说不定睡一觉明天就有事情要你帮我去做,”韩谦笑道,“叙州这边千头万绪,你想帮我做事,怎么会无事可做?要不你上来帮我捏捏肩。”
“呸。”赵庭儿美眸横了韩谦一眼,下巴磕在床沿上不动弹,惹得韩谦真想将她拉上床来。
与赵庭儿说着话,韩谦很快又熟睡过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披衣走到廊前,却见范锡程站在院子里跟赵庭儿说话,范锡程身后还有一名身穿青衣官服的老者,颇为恭顺的朝这边张望。
“州狱的事情都办好了,我爹他人呢?”韩谦问道。
“大人还在州狱,有六名囚徒身体虚弱,请赵大人看过,似染瘴毒,大人叫我领赵大人过来看祛瘴酒合不合用……”范锡程说道。
有四百多轻刑囚犯要赦免释放,不是一时半会能处理掉的事情;而要这四百多被释放的轻刑囚犯记住这份赦免恩情,转化为稳定叙州局势的一个有力因素,还需要韩道勋亲力亲为。
范锡程又介绍身后的青袍老者乃是州府医学博士赵直贤。
六百年前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就写明黄花蒿有治疟之效,但当世对黄花蒿等药物并没有找到正确的炮制方法,以常规的煎煮手段,对黄花蒿所含的有效冶疟成分破坏严重,以致黄花蒿用药治疟疾的疗效并不是十分明显。
梦境中人翟辛平,对医学的认知,并不比普通人所具备的常识高出多少,但在千年之后国内成功从黄花蒿里淬取青蒿素却是一个轰动并持续多年的热点新闻,故而韩谦知道用酒精对黄花蒿进行低温淬取,则是炮制祛瘴药物的一个有效手段。
时值盛夏,蚊虫肆虐,韩谦在金陵时就备下一些祛瘴酒,一是给府上的家兵及家小备用,一是想着有机会到叙州,当成救命神药卖个高价,填补亏空。
当然,韩谦就担心他父亲会做滥好人,祛瘴酒的药方子都没有跟他父亲说,而在金陵临时所制的几瓶祛瘴酒,也是叫赵庭儿收管。
看来他防着一手真没错,要不是几瓶祛瘴酒由赵庭儿收着,指不定范锡程就直接拿去给囚徒服用去了。
奶奶的,不要说他为这事所花费的心思,这年头想要制出真正高纯度的酒精都不知道多难。
韩谦昨天就见过赵直贤,但赵直贤跟其他多数官吏一样,昨日赴宴也不显积极,到州狱看镇压暴动时也是心思游离,之后就早早就离开了,故而他对赵直贤印象不深刻。
韩谦心想他应该是今日清晨又临时被父亲唤去州狱给囚徒诊治去的。
韩谦朝赵直贤拱拱手,算是见过礼,跟赵庭儿说道:“祛瘴酒得来不易,分两盅给范爷拿出囚病兑十倍水口服。”他特意强调两盅的量,省得赵庭儿傻乎乎的将整瓶祛瘴酒都拿给范锡程。
赵庭儿进里屋取酒,韩谦就站在廊前跟赵直贤、范锡程说这祛瘴酒得来如何不易,要他们给病囚服用时,一定要强调这点,不要以为这只是野郎中开的方子。
赵直贤扭捏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从怀里取出一封锦帕包裹递过来,说道:“昨日太过匆忙,都没有给大人赴任备什么礼物。大人在州狱忙于公务,无暇分神,微薄小礼,只能请韩公子代为笑纳。”
范锡程眼睛都瞪得溜圆,赵直贤在州狱说要亲自陪他过来看一眼祛瘴酒,没想到原来是赵直贤见不方便直接在州狱给大人送礼,才专程跑到芙蓉园来将礼送到少主韩谦手里。
韩谦见赵直贤真是相当知情识趣的人儿,热情的都想抓住他的手亲上两口。
接过锦帕包裹,韩谦大咧咧的打开见里面包裹的是两枚上等白玉手镯,放在金陵也值十几万钱,心想以赵直贤州府医学博士的官俸,这已经算是厚礼了,笑呵呵的收入袍袖之中,朝赵直贤拱手笑道:“赵大人真是客气了,”又朝里屋喊道,“庭儿,我们从金陵带了些果脯,给赵大人包一份。”
人家送两枚上等白玉手镯,韩谦毫不知廉耻收了下来,又只还给一包果脯当回礼,范锡程都觉得臊得慌,直想掉头离开这叫他尴尬的院子。
第一百零八章 大肆索贿
取过祛瘴酒,范锡程领着赵直贤匆匆离去。
摸着质地细腻滋润、犹有羊脂油一般的白玉手镯,韩谦将赵无忌、杨钦、林宗靖、郭奴儿、田城、高绍等人召进来问话:“我们上午都将消息散播出去了,怎么到现在都没有谁来登门啊?”
“或许大多数人都还在酝酿观望中吧,”高绍凑上前来,有些不解的问道,“既然昨夜都将实证给抹除掉了,为何还要将四姓内外勾结囚徒暴动的消息散播出去?”
“叙州虽然说土籍番民占据优势,但数百年因战乱、饥荒流徙巫山巫水者,也有四千余户,而仅这黔阳城内外就有一千余户客籍,实力并不弱,为何大楚几任刺史都在叙州难以立足、成事?”
韩谦身边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对高绍等人心存疑惑,此时关起门来,自然是要尽可能解释详细、解释清楚,说道,
“无外乎有几个原因,一是客籍之民,也是来源于不同地方,迁入叙州,多以地方方言聚集,形成不同的族落;一是客籍之民,特别是近几十年因战乱迁入的人,多数没有耕地,多依附于大姓豪族的田庄或其他物产充当雇佣为业;一是大楚草创才十三年,控制江南西道的时间更短,谁都不清楚大楚何时再有反复,对金陵并不寄以厚望;一是马氏在潭州自成一系,在叙州稍有远见者,更是会远金陵而近潭州——这种种情形下,客籍之民能对金陵所派刺史心存敬畏,那真是见鬼了,唯一的例外,就是要他们感受到强烈的生存危机啊!要不然,我父亲何以在叙州立足?”
“只是现在就暗示客籍里的那些大户示好这边,会不会有些仓促啊?”高绍见韩谦还特得意把玩州府医学博士赵直贤送上的那两枚白玉手镯,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但又担心挨训,眼巴巴的看着韩谦。
“三皇子那里每年仅拨三百万钱给我,我却要供你们吃、供你们穿,隔三岔五酒肉不断,时不时还要拿出赏钱给你们安下心,你以为三百万钱够干个屁啊?现在我不在叙州紧快的收刮一些钱财,亏空你们来补给我?还是你以为我自己要过得奢侈一些,还需要到这穷破地方来收刮?”
韩谦没好气的瞪了高绍一眼,说道,
“即便客籍中的那些大户,他们才不会怕我们伸手要钱,他们心里所想的,只是巴望着我父亲能毫无原则的支持他们在叙州跟土籍大姓争利,能将钱财送出来,他们只会更安心。”
“大人教训得是,”高绍之前就是斥候头目出身,心思要比田城、杨钦二人更活,腆着脸说道,“这事要急于求成,指望那些客籍大户主动,不大可能,他们除了有诸多犹豫外,畏惧刺史大人的威严不敢登门也是一方面。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主动一些。我看这个赵直贤倒是很知情识趣,而且他身为州府医学博士,相信跟城里的客籍大户都有往来,要是他能牵头,将大人的心思挑得更明白一些,事情就容易办了……”
赵无忌、林宗靖、郭奴儿对韩谦的敬畏最深,也毕竟年轻,所以说韩谦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没有什么感觉,照做便是。
杨钦、田城两人则是面面相觑,觉得他们关起门来讨论怎么能尽快到收受到贿赂颇觉尴尬。
韩谦倒觉得高绍出的这个主意不错。
毕竟他们将消息散播出去了,但客籍大户想要真正跨出来交好新任刺史,还是会有很多的心理障碍跟犹豫,甚至很多人觉得刺史大人太过高高在上,没有资格凑过来攀交。
要是这些客籍大户里能有人牵头,其他人只是附从,事情就会顺利得多——这个赵直贤被踢到叙州来任职,比王庾还早,而不管他人品如何,作为太医署的医官,在叙州绝对是医术高明之人。
只要是人,就难免生老医死,医官跟地方大户的联系,甚至比高高在上的刺史要更加的密切。
韩谦手指敲着桌面,沉吟片晌,跟赵庭儿说道:“我们给赵大人一份果脯当回礼,是有些寒暄了,你再准备几件东西,由高绍送过去。”
“今天就去?”主意虽然是高绍所出,但没有想到韩谦这么迫切就要叫他去办,问道,“今天形势犹不太平,是不是缓两天?”
“正是不太平,才一定要这时去做,”韩谦斩金截铁的说道,“而且这事今天一定要做成。”
田城、杨钦都抹不下这个脸来,韩谦见高绍心思灵活,便将这事交给他去办。
州狱那边的事情太多太杂,赦免轻刑囚犯是一方面,重新梳理狱卒也是极为重要,才能确保州狱不再是一座活火山,韩谦下午则留在院子里,让赵庭儿帮着搜集来的关键信息,标注在黔阳城地形图上,以便左司斥候在接下来一两个月内,对黔阳城进行更有效的监控、布防。
高绍那边办事效率也高,天色未晚,他便带着赵直贤再次登门过来。
赵直贤此时已经联络住在城中的二十多名大户,在灌月楼设宴,邀请韩谦过去赴宴。
韩谦怕赵庭儿闲得无趣,叫她换上男服,在田城、高绍、杨钦等人的陪同下,欣然赶到距离芙蓉园仅一街之隔的灌月楼赴宴;也不管父亲那边多忙,派人将范锡程从他父亲身边也拉了过来。
毕竟以后在叙州,还得是要范锡程代表他父亲,跟这些客籍大户保持密切的接触。
韩道勋为官清廉,范锡程受其影响极深,甚至为人行事都有些刻板迂直。
即便在进叙州之前就已经定下收刮地方、以懈马氏戒备之心的基调,但在范锡程看来,也需要讲究策略,不能做得太难看,怎么都没有想到,到叙州才一天工夫,昨天局势还那样的紧迫危急,甚至到现在险情都远谈不上彻底排除,韩谦今日明里暗里就直接怂恿赵直贤帮他出面组局大肆索贿?
范锡程发现他是完全跟不上少主韩谦的节奏,哪能如此的迫不及待、吃相难看?
一席酒喝了近一个时辰,范锡程是浑身不自在,韩谦收受别人馈赠之时,他也找借口躲开——而且,韩谦收别人的馈赠,倒也罢了,还当场将财物揭开来盘点,迫使好几个人又偷偷从身上摘下饰物塞到礼包里。
这已经不是肆无忌惮,都可以说是无耻了。
范锡程看到不少人暗地里流露出厌弃不宵的神色,心知他此时已不能劝说少主什么,只能心里唉声叹气,强忍到明月高悬,才陪喝得兴尽醺然的韩谦回到芙蓉园。
这时候韩道勋已经回芙蓉园,正与薛若谷等人坐在东院说话。
虽说两天都没有休息,但韩道勋精神头却是旺盛。
韩谦叫赵无忌、高绍等人在西院外等着,他与范锡程走过去给父亲问安,问道:“州狱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昨日派去见四姓酋首的老卒,现在应该也都已经回来了,没有给人割掉一只耳朵、鼻子什么的?”
“倒是没有人少鼻子少眼回来,但派往靖云寨、连山寨的人,连寨子都没能进去,就被赶了回来,”韩道勋说道,“而州营之中的四姓子弟,傍晚前都突然离城而去。”
叙州除了黔阳等三城外,冯洗向杨四姓在巫山东麓皆有大寨,占据通往巫山、巫水及沅水上游深处的关隘要地,也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
而集中居住在冯洗向杨四家城寨及附近的土籍番民,差不多占到叙州总人口的四成。
黔阳、郎溪、潭阳三城则建在沅水沿岸低滩区,地势相对平缓、开阔,虽然控扼沅水的核心水道,但往巫水、巫山深处延伸的通道,却靖云、连山等城寨阻拦住。
黔阳、郎溪、潭阳三城附近所居住的民众,则主要以数百来陆续迁居过来的客户或称客籍人为主。
叙州当前的格局,乃是自前朝初正式建城、三百年来所形成。
而除了录入州籍的主户或称土籍、客户或称土籍之外,叙州还有大量的山越番民生存于深山远水之间,不要说州县衙门了,即便是四姓大族也鞭长难及,难以管制,因此又被称为生番,具体有多少人数,从前朝以来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统计。
“他们是要干什么?他们不敢举旗造反,这是打算从此之后就结寨自守,不跟大楚往来了?”韩谦问道,“那我们接手其他两城,手里有四千余户客籍民众,结果还算不差嘛。”
虽然昨夜一幕叫薛若谷等人已经领教到这位刺史公子的狠辣果决,但夜里听说这位刺史公子竟然迫不及待的要赵直贤出面邀城内客籍大户设宴,以便他能在灌月楼大肆收受财礼,也是叹为观止。
这时候见韩谦将当前的形势说得如此轻松,薛若谷也是微微一怔,忍不住辩驳说道:“形势怕是没有韩公子所想的那么乐观。”
韩谦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形势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他这么说,也只是调节一下气氛而已,没想到薛若谷这么无趣。
范锡程担忧的说道:“虽然所有能质证他们勾结囚徒劫牢暴动的人都已经死去,但四姓担心这一切是我们所设的圈套也很正常。只不过,局势要是这么僵持下去,消息再传出去,大概过不了多久,朝廷大概便会追责下来。”
朝廷派韩道勋出仕叙州,可不是要他来掌握一个支离破碎、随时会爆发民乱的叙州,特别是他们已经将所有的人证都血腥“镇压”了,四姓那边到时候甚至都有可能反咬他们一口。
范锡程这时候觉得韩谦昨夜建议将张笑川、刘斌等人直接灭口,有些草率了,要不然他们掌握这些人证,朝廷追责下来,他们还能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如果不出所料,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等人应该都在靖云寨观望局势,”韩谦伸了个懒腰,说道,“那孩儿我亲自到靖云寨走一趟吧。”
薛若谷等人皆是一惊,没想到他们所以为的狠辣果决、贪鄙好财的刺史公子,竟然有独闯贼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