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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八十一章 旧事(一)

    “前朝覆灭,萧衣卿率众北逃大漠,初附拓延氏拓延氏对中原士族戒备极深,族中有人建议杀光北逃士族男丁,仅留妇孺,萧衣卿与我察觉拓延氏的意图之后,逃亡求救于乌素氏。乌素氏宗王起初对我们的求救置之不理,甚至还将我们捆绑起来,要交还给拓延氏。其时宗子乌素大石接过押送我们去拓延氏的差事,途中萧衣卿说服乌素大石集结族兵突袭拓延氏。乌素氏于此一战,不仅吞并拓延氏,开始统治大漠的征途,萧衣卿与乌素大石两人也成莫逆之交。国主年老昏聩,也是萧衣卿劝乌素大石专事南院以避猜忌,并以南院征讨天下,乌素大石也是事事皆听计于萧衣卿,时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我奉乌素大石的命令,潜入晋地,创办灌江楼,拉拢王元逵等人,也是萧衣卿的策谋……”

    蒙兀人早年除了趁梁晋相争时,趁机夺下燕云诸州外,一直到河朔惊变,前后有十多年都专注征讨辽东即便河朔惊变之后,蒙兀铁骑震惊天下,但萧衣卿当年率北逃士族投附蒙兀的事情,也没有多少人知晓。

    荒凉、寒冷的大漠,隔绝了信息的传播。

    萧衣卿为乌素大石殉死,宁死也不降大梁,王景荣却没有这个骨气,在大梁兵马突杀进残营后,就束手就擒,选择成为大梁的阶下囚。

    孔熙荣、李秀、韩东虎他们都对北逃士族早年投附蒙兀的事情颇感兴趣,特地让人将王景荣带到大帐里,听他说一说当年的旧事,却没想到萧衣卿与乌素大石二人,还有这么多的旧事不见外界传闻。

    于泽州诱歼蒙军主力的作战计划,在樊川河一役之后,就彻底成形,而在泽州成功全歼蒙军主力之后,接下来的战事安排,参谋府也早就有初步的安排跟打算。

    除十万老弱妇孺外,蒙军将有十四万兵马或毙或俘,可以说意味着蒙兀南院军事主力被彻底摧毁。

    目前蒙兀南院在燕云、河朔还有数万守军,但都是二三流的守御兵马,还以汉军及归附军为主,没有多少战斗力;其潞州、壶关还有一万兵力,也无法抵达挡太岳行营军的北上。

    在这次战役之中,太岳行营军承担最为艰难、凶险的关门拦截重任,伤亡也相当惨重,后续作战任务,是收复潞州及北部的仪州之后,就地修整到明年春暮,然后通过井陉,出兵进入河朔北部的恒州、定州,揭起收复河朔的战事。

    到时候太岳行营军,将改为河朔行营军,也会置河朔行省,并会继续往北收复燕山南北以及辽东的疆域;到时候李秀将出任河朔经略副使、河朔行营军都统制,但谁来出任河朔经略使、按察使,这时候还在讨论。

    此时蒙兀在太原府还有两万守军,则将由温博率领驻守平阳府的河东行营军,沿汾水河北上负责歼灭;而在收复太原之后,河东行省的首府将迁到太原,并继续往北用兵,收复忻、云、朔、蔚诸州。

    后续河东行营军与冯宣率领的雍州行营军,还将承担起深入大漠进剿蒙兀北院军事势力的重任。

    而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这一次顺利收复晋

    南的军事任务之后,年后就将挥师南下,与河淮行营军,一起承担起收复河淮的军事作战任务。

    即便蒙兀南院势力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但燕山南北以及大漠深处的形势还相当复杂,在继续往北用兵之前,对北逃士族、燕云汉民及地方势力的情况,实有必要做进一步的调查、研究。

    像王景荣这样的俘虏,自然要用好。

    这也关乎到后续对北地的统治。

    太和八年元月初三,在得到捷传之后,韩谦的诏函便传入高平城。

    韩谦要孔熙荣将乌素大石、萧衣卿、萧思庆、乌素宗倍等人的尸首,寻棺木运往洛阳安葬,王景荣、那赫颜真等俘将战犯,也一并押往洛阳受审。

    对总计高达十六万人的俘兵及蒙兀妇孺,燕云汉民以及晋地、河朔归附军,统统作为辅兵,归由太岳行营军节制;太岳行营军也将正式更改为河朔行营军,在潞州休整两个月后,再出兵进入定、恒州。

    考虑河朔军事势力早就在田卫业及其成德军覆灭时,就遭受到惨重打击,这一次更是所剩不多的精锐战力都乌素大石抽调到晋南来作战,韩谦指示李秀,要是能以和平手段解决河朔问题,还是尽可能用和平手段。

    火炮部队,暂时将直接拆出一营,编为河朔行营军直辖火炮营。

    俘兵之中的蒙兀族青壮,都编入苦役营,由第二中央行营军节制。

    第二中央行营军在短期休整后,尽早南下,准备渡过禹河与河南行营军一起,对汴梁朱让、梁任所部先发起进攻。

    第一中央行营军在进入阳城等地伤亡较大,主力先撤到荥阳休整、补充。

    虽说兵贵神速,但斩获晋南大捷之后,即便是伤亡最轻的第二中央行营军也计划在度过上元节之后再行南下。

    相比较而言,伤亡最重的太岳行营军,因为潞州、仪州的敌军不战而逃,却需要先分兵去接管这两州的防务,这个年节过得比较忙碌。

    至于从潞州、仪州北逃的兵马,太岳行营军是不会理会的,拿韩东虎的话来说,得留点敌军给河东(晋州)行营军消灭,不能将战功都捞光了。

    司马德、曹哲却是坐立不安,撺掇着文瑞临,赶过来跟孔熙荣、李秀、韩东虎等将告辞,要结束观战之旅,赶去洛阳觐见韩谦。

    “过了上元节,第二中央行营军南下孟州,将与河南行营军筹措收复汴梁的战事,到时候君上有可能会到孟州或荥阳接见诸将你们过了上元节,随我们直接走太行陉南下呗。”韩东虎邀请他们同行道。

    曹哲倒也罢了,司马德这时候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洛阳辞行,然后第一时间赶回徐州,劝叔父司马潭不要再有片刻的犹豫。

    此时举徐泗之地投附大梁,并举兵与河南行营军、第二中央行营军共同发起收复河淮的战事,到最后司马氏或许还能捞到一点残羹剩汁。

    倘若拖到汴梁都被梁军攻下,那时候司马氏再举徐泗投大梁,还值几个钱?

    到时候不追究司马氏这些年来反复无常的罪责,都要算是客气的。

    这么想着,司马德一刻都没有想到泽州高平滞留下来,恨不得立刻拉着文瑞临、曹哲等人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司马德身边的两个佐使,都是他叔父司马潭的亲信,他们此时的意见也是如此。

    即便过去一段时间了,蒙军被压缩在山谷之中遭受炮击的惨状,还在他们脑海之中反复的出现,甚至夜里做梦都会惊醒。

    曹哲当然也是希望能越早返回蜀国越好的,但他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

    司马潭使司马德秘使洛阳,差不多就定下投附的基调,之前只是投附的价码没有谈妥而已司马德将晋南战事的实情相告,曹哲相信司马氏不会有再多的犹豫,但蜀国的情况却要复杂得多。

    司马氏重投大梁,还能继续得富贵。

    而大蜀诸将吏也都可以投梁,但国主王邕如何自处?

    就算国主王邕最后屈服降梁,到时候洛阳会给他一个体面的安置,而不加以迫害吗?

    他曹氏父子忠心耿耿伺候国主王邕这么多年,也可以说甚得国主王邕的恩宠,他们又要如何处之?是欢心鼓舞的与其他人一起胁迫国主投梁,还是做无谓的挣扎,为最后的忠义殉死?

    …………

    …………

    孔熙荣也好、韩东虎也好、李秀也罢,他们在当世跻身名将之列,但这一生也都是经历过坎坷。

    倘若能迅速、伤亡更小、甚至以和平手段解决河淮等地的问题,他们都会尽可能的去争取,而不是无谓的制造杀戮,去争什么战功。

    而事实上,韩谦早就对梁军的功勋体系进行过变革,人头、首级以及杀敌数早就不再是战功勋绩的核心标准,特别是对中高层将领而言,战斗及战役意图的完成程度,才是考核军功最重要的标准。

    他们也希望能在第二中央行营军南下之时,司马氏在徐泗就已经易帜,当即就直接派队扈骑护送他们赶去洛阳;同时也将乌素大石与萧衣卿的尸首,装入棺柩,与王景荣一起先送往洛阳。

    将王景荣第一批押往洛阳,也是韩谦的要求。

    韩谦也是迫切想对蒙兀北院诸部的汉化以及北逃士族在燕云、辽东、漠北等地的安置情况,有一个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这大概没有比将王景荣押送回洛阳进行讯问更直接了当。

    从高平城南下,经晋城,走太行陉先抵达孟州,再一路赶往洛阳,七百余里沿路都优先建立起军用驿传,乘马车仅需要两天时间。

    韩谦也第一时间在凌云阁接见了司马德、曹哲。

    曹哲心绪要复杂一些,司马德到这时候还有什么话可说?

    司马潭的两名亲信,也希望洛阳能直接派人随他们赶往徐州,直接谈易帜投附之事,后续徐州要如何配合河南行营军以及第二中央行营军对汴梁及宋州出兵,他们也希望洛阳这边能直接决定下来。

    说白了,司马德不觉得晋南大捷的消息传回徐州后,叔父司马潭还会有什么不甘跟犹豫,无非是洛阳希望摆什么姿态,徐州那边尽一切可能配合好,以期最终能得善待……

第七百八十二章 旧事(二)

    “乌素大石竟然死于泽州了?”

    听到流云观的新住客王景荣说及长垣山一役,姚惜水骇然心惊,难以置信十四五万蒙兀精锐,竟然再度被梁军像杀鸡宰狗般摧毁,南院大王乌素大石也在混乱中为炮石所伤,没能熬过当夜便死了?

    “我们这么多年到底在争个什么?”周元咧嘴而笑,却有着无限的怅然跟苦涩。

    穿着特制的袄衫,拱手蹲在道院里的角落里晒着太阳,乱蓬蓬的须发皆白,仿佛一个山野老农,完全看不到当年大楚工部侍郎的风采。

    吕轻侠怅然站在庭前,似乎难以想象一代雄主乌素大石竟然死得这么悄无声息。

    “萧衣卿饮毒而死,却是不枉乌素大石与他相知一场!”

    云朴子在屋里写了几幅大字,听王景荣在院子里跟周元、吕轻侠、姚惜水他们说及萧衣卿与乌素大石最后的结局,忍不住感慨的隔着窗户说了一句。

    云朴子的气色却是比周元还要好,白发梳了一个道髻,在道袍里穿着御寒的黄狐裘子昨日王景荣就被送入流云观监禁,但昨夜韩文焕得了一坛新酿好酒,他被拉过去品酒,醺然入醉,便在韩府歇下,今晨醒来,还被韩文焕拉去喝过还魂酒,才得回流云观来见到王景荣。

    云朴子还记得王景荣四十多年前刚到鲁王府当差的样子,虽说此时的王景荣是作为战犯暂时关押到流云观来,但故人相见总是一桩值得庆贺的事情。

    他走出屋,将一名道僮招手喊来,着他中午准备些上好的酒水。

    “云老道,你见过伏火弩?”周元看到云朴子从里屋走出来,往旁挪了挪,张口问道,“是不是用铅丹碾成粉末装入铁管里发射弹丸?”

    早年在龙雀军、在桃坞集军府,周元就执掌工曹,后来在岳阳又执掌行工部,以及官至大楚工部侍郎,虽然此时沦为阶下囚,但对工造之术还是颇感兴趣的。

    “伏火药、伏火弩,那是蒙混外人的称呼,洛阳学院内部机密册子里,这两个东西叫火药及前装滑膛炮,是韩谦亲自抓的事项,确是从铅丹演化而来,”

    云朴子昂首站在庭中,滑膛炮既然投入实战,有些事情就会逐步的解密,他也就挑些大概的跟周元等人解释说道,

    “我从金陵初到洛阳时,就见到滑膛炮了,不过当时装药还只能将十斤重铁丸射出五百步,威力是要比簧臂式蝎子弩略强一些,但终究还是无需急于投入实战,怕的就是被你们及蒙兀人偷学过去这座道观后面的山里最初时就是试验场,当初为了保密,才将这座道观收为官有,将原先驻观的道士驱逐出去,最后却是便宜了老道我;要不然,今日也没有

    收留你们的地方。后来滑膛炮的射程提高了,响动更大,试验场就迁到嵩山的一座深谷里去了。我也有两年多没有关注这事,现在都能射三千步远了?”

    云朴子说他这两年没有关切这些事,周元不疑他有说谎,也不认为他真就是遁出红尘或者说没有资格过问这些机密,兴许在云朴子的眼里,当时早就认定天下终究会在韩谦手里完成一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时候马蹄声在道院外响起来。

    王景荣还是惊弓之鸟,惊惧的站起来朝外看去,但被高大的院墙挡住视线;周元、吕轻侠、姚惜水只是面带疑色朝观门处望了一眼,不知道是什么人这时候闯到流云观来。

    早初的时候,云朴子居于流云观,除了数名出家的持道弟子外,身边还有两名侍卫;等到周元、吕轻侠、姚惜水等人囚禁于流云观,监察院刑狱司才在这里设了一个分吏司,有十多名吏卒常驻于此。

    周元、吕轻侠、姚惜水可以在道观里接见特定许可的访客,但活动自由还是受到严格的限制跟监控,他们毕竟是被判处终身监禁。

    很快,就见道院中庭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队骑兵伫停在前院里,簇拥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

    看到春十三娘提着襦裙,下马车走过来,云朴子好奇的问:

    “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驾势了?”

    “我前些日子请宫,请得君上许可上元节接娘及惜水去酒坊住两天,午时便过来接娘亲与惜水,路上遇到杜参将,才知道君上与二妃临时决定要到这里来效游;我便与杜参将同路先赶了过来……”春十三娘说道。

    “她是春容儿,你与春良会的女儿?”

    王景荣是第一次见到春十三娘,但听她唤吕轻侠为娘亲,问了吕轻侠一声,又吃惊的打量了春十三娘一会儿,依稀看到些许故人的模样,感慨道,

    “梁军洗掠鲁王府,春良会斥骂一声暴贼,却被朱温下令剥皮割肉行凌迟之刑,活活熬过三日后才死,真是惨烈啊……”

    “前朝旧事已如云烟,去想这些作甚?”云朴子不悦的说道。

    “你要不是想着这些前朝旧事,能将吕夫人接到这观中?”王景荣反问道。

    “你啊你,当年刚到鲁王府当差,就是好挑事,这些年过去,都成阶下囚了,还改不了这性子当年老道是喜欢轻侠,但老道不能成家立室,便特地求鲁王及王妃促成她与品性诗文皆佳的春良会结成良缘,这些旧事都翻开来,又能如何?”云朴子也不跟王景荣治气,自个儿直接将旧事摊开来,看王景荣这个阶下囚还能拿这些旧事挑唆什么。

    见王景荣无话可说,云朴子才看走过来跟他行礼的

    御前军侍卫营指挥杜弘殷问道:“君上怎么想到跑我这荒山野岭来郊游?”

    听春十三娘说过,云朴子这才知道这队骑兵是韩谦携王出城郊游的前哨护卫。

    流云观当然不能算荒山野岭,出洛阳城渡过伊水往东南走十数里便到,后山算是嵩山的一支余脉,但韩谦身为国主,即便平时在上阳苑里走动,都是前拥后呼,轻易都不出上阳苑,更不要说出城了。

    春十三娘有什么问题,杜弘殷可以不予答理,也不会随意透露韩谦与王出行的目的,但在云朴子面前却恭敬的回道:

    “君上原本要召灌江楼王景荣到上阳苑问话,恰好淑妃说今日天气晴好,又难得暖和了些许,君上便决定直接到流云观来看望云道长。李军府、田军府、韩郡公等大人陪同着……”

    王景荣听到杜弘殷说韩谦这么大架势是专程过来讯问他,而他这些年来的涵养、气度,早在被擒后就丢了一干二净,这时候惶惶的看向云朴子,忘了刚才他还想着拿前朝旧事刺激云朴子。

    云朴子没有理会王景荣,将道观里的司吏召来,着他与杜弘殷一起负责迎驾之事。

    杜弘殷接管流云观的防御,做好侍卫警戒之事,一炷香后众人便看到大队骑兵往道观这边而来。

    韩谦与王、赵庭儿并肩骑马在道观大门前停下来,却见小郡主韩文媛迫不及待的挣脱出韩谦的怀抱,要抢着跳下马乱跑。

    除了李知诰、田城、韩道铭、冯翊、秦问、殷鹏、王辙、文瑞临等一干大臣外,昨日与押送王景荣兵马一起赶到洛阳的曹哲、司马德也在侍驾人员之列。

    “云道长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啊!我听大伯说你昨夜被祖父拉入城里,喝得酩酊大醉,还担心你宿醉未醒,这么早过来会打扰你。”韩谦笑着走进道院,与云朴子寒暄道。

    “现在都没有机会喝得大醉,身子到底是不饶人了。再说左右盯着的人也多,稍稍想放肆喝一次,不知道多少人凑过来劝,烦不胜烦啊!”云朴子感慨道。

    “哈哈,我不会顺着你的话说下去,省得你拿我的话,去堵那些劝阻你喝酒的人的嘴,”韩谦哈哈一笑,说道,“这酒还是要少喝……”

    看到王景荣与吕轻侠、周元等人站在角落里,韩谦招手将他们召到跟前来,问道:“看样子,你们已经叙过旧了我今日与知诰谈起漠北之事,想来你们应该能给些建议,知诰也说要给你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便过来看你们有没有良策献上……”

    听韩谦这么说,吕轻侠才知道王景荣刚被押回洛阳,就送到流云观来是有意图的,却不知韩谦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第七百八十三章 旧事(三)

    通常说来,在冯宣率雍州行营军收复阴山南侧的河套平原,温博率河东(晋州)行营军收复燕山西北麓的云朔蔚等州,以及李秀率河朔行营军收复燕山东麓南北及辽东等地之后,在北线的常规军事行动,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这些区域,农耕基础都好,千百年来胡汉杂居,不仅大量的汉民在这些地方栖息繁衍,诸夷也较好的融入中原文明之中,以汉民自居,只是前朝末年之后才从中原割据出去。

    对这些地区出兵收复之后,镇抚两策并用,想要建立起有效的统治秩序,不会存在太大的难度,多花些心思,就能使之完完全全的融入大梁疆域之中。

    不过,除开这些区域,北面的漠北,西面的河西、安息、吐蕃等地,都是辽阔的大漠、绿洲、草原或者严寒的高原,地域极其辽阔,同时蒙兀残部及附属部族、诸羌、土蕃等势力,又主要逐水草游牧而生、居无定所,可进可退,进退自如,后续如何对漠北、河西、安息、吐蕃等地区展开军事行动,将大梁帝国的疆域扩展这些地区去,重新恢复前朝全盛之时的疆域,则是令众人头痛之极的难题。

    当然,首先还是要解决漠北及蒙兀残族势力的问题,而要解决好这个难题,目前还是尽可能的将希望寄托在北逃士族身上。

    不对北逃士族进行争取、招抚,直接派大军深入大漠进行征讨清剿,即便能克服种各困难,取得一些军事上的胜利,但最好的结果,大概也就是迫使北逃士族与蒙兀残族一起逃离漠北,往西、往北更辽阔的苦寒之地迁徙。

    而就算将蒙兀残族及北逃士族都从漠北驱逐出去,但漠北草原上的诸多部族就像春季荒原上的杂草,割了又生,且来去如风、桀骜不驯,后续又要如何在这些苦寒之地建立起有效的统治,使之真正成为大梁的疆域?

    虽说很难,但参谋府过去这些年还是不断的派斥候暗探潜入漠北搜集情报,孔熙荣他们前一段时间在晋南对王景荣以及其他俘将的讯问,也进一步细化了对漠北的情报。

    前朝末年,为躲避大梁高祖皇帝的打击、迫害,萧衣卿率关陕、河洛士族狼狈北逃投附蒙兀人,最初就助蒙兀人在漠北建立师、营等汉州,发展农耕冶炼铸造等业,使得原本就骁勇善战的蒙兀骑兵,获得稳定的粮秣、兵甲、军械等补给后,战斗力获得极为迅猛的提升,也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先从晋军手里夺得燕云等州,继而征服辽东诸部,疆域一度广及万里。

    南侵后,乌素大石、萧衣卿推动蒙兀族人南迁由于这二三十年间节候进入寒纪,漠北越发寒冷,每年都要冻死无数人畜,蒙兀人也迫切渴望南迁,第一批南迁的蒙兀人,以南院所辖的十三翼部族为主,北逃士族则主要还留在漠北。

    虽然最初逃往漠北依附于蒙兀人的北逃士族子弟及家眷,在逃亡过程中经历惨烈的伤亡,最终活下来的人数不足万人,但三十多年过去,通过从燕云、辽东招募人手以及

    在乌素大石的推动下,与漠北诸部族通婚,人口已经繁衍发展到四万余众。

    相比较蒙兀北部直辖部族五十余万部族人丁,北逃士族男女老少加起来才四万余众,看上去还有些渺小。

    不过,这四万余人筑城而居,依旧着汉人衣冠,没有胡化,又由于萧衣卿的功劳,组织力以及内部凝聚力都极强。

    他们要是能接受招抚、归附大梁,就能像两颗钉子一般,牢牢的扎在漠北最为核心的师营两州,而且还将继续在漠北繁衍子孙后代,从而将漠北彻底变成汉人衣冠之地。

    有北逃士族相助,再派大军北征,粮食等大宗物资补给就将变得相对简单得多,甚至仅需要派遣两三万精骑及一定规模的炮兵部队北进,就能较为轻易解决漠北的隐患。

    不能招抚北逃士族,没有北逃士族相助,想要解决漠北问题,则要困难许多,甚至可能三五年内,都难以着手去解决这个问题。

    而只要漠北不成问题,彻底并入大梁的疆域,则能为接下来将西域纳入大梁疆域打下坚实的基础。

    流云观大殿之中,韩谦与王、赵庭儿席地而坐,也请王景荣、吕轻侠、周元、姚惜水坐在前面的长案后说话;云朴子、李知诰、韩道铭、田城等人分坐两侧。

    韩谦毫不遮掩的将他的意图徐徐道出:

    “前朝全盛之时,南至罗伏州,北至玄阙州、西及安息、东临辽东,疆域逾五千万平方里,然而到中叶,漠北、西域相继陷落强藩之手,中原也是藩镇割据地方,早就不复盛唐之气势,之后经济民生一再凋零,终致食不裹腹、衣不遮体的流民暴起、席卷天下即便高祖皇帝没有趁势崛起,前朝覆灭也已经是覆水难收。虽说旧恨难断,但诸位即便不顾山河破碎,却真就忍心看师营二州四万余前朝遗族,沦为域外的孤魂野鬼?除了知诰外,姚惜水你也是李氏子弟、前朝贵胄、鲁王府遗族,难不成都不想有朝一日能向天下人正姓名、示名份?”

    能否招抚北逃士族,王景荣自然是相当关键的一个角色,但除了王景荣、李知诰之外,姚惜水除了身为鲁王之女,同时她的母亲也是出身北逃士族的三姓之一。

    现在的情况,说白了就是要给北逃士族一个接受招抚的台阶可下,同时还要籍此消除北逃士族的戒心与防备。

    韩谦原本想着孔熙荣他们能在晋南生擒萧衣卿、萧思庆叔侄二人,从这叔侄二人身上做些文章,却没想到萧思庆战死后,萧衣卿亦为乌素大石殉死。

    那他只能将招抚北逃士族的希望,寄托在姚惜水与王景荣两人的身上。

    王景荣有些迫不及待的便要上前跪伏称臣,以示效命,却见李知诰、吕轻侠、周元等人将目光都看向姚惜水,也是微微一怔,才省得这一刻姚惜水或许比他更不容替代。

    即便萧衣卿、萧思庆叔侄已死,但被俘的蒙军将吏之中,除了他之外,洛阳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但相比较而言,姚惜水有李知诰替她求

    情,分量却是要比他更重。

    姚惜水痴痴的坐在案后,内心百味陈杂,过了良久,恍然惊觉大殿之内因她而彻底沉寂下来,提起陋布裙幅,移步到大殿之中,跪伏下来,第一次在韩谦面前低下她的头颅,说道:“谢君上予惜水戴罪立功之机……”

    “秘司从晚红楼弟子里挑选了一些人手,王辙会安排你们先去延州见冯宣,之后再潜往漠北,我与知诰在洛阳等候你们的捷讯。”韩谦说道。

    河东行营军、河朔行营军后续还要收复晋北及河朔、辽东等地,作战任务看上去不再艰巨,但却繁多。

    针对蒙兀北院在漠北的残留势力,前期的军事打击行动,主要交由雍州(关中)行营军负责;姚惜水、王景荣他们也将向冯宣直接汇报,所以叫他们先去渭北延州见冯宣。

    天下大势已定,韩谦却也不怕姚惜水、王景荣潜往漠北,会虎归山林,不听使唤。

    除了一些晚红楼经过规训的年轻弟子外,韩谦还额外同意王景荣可以从这次受俘的灌江楼弟子以及北逃士族将吏里挑选一些合用的人手,说服后一起北上。

    韩谦并不担心这些人会反噬一口。

    即便这些人不能用,也无非是将解决漠北的问题往后拖延,却并不会影响到他统一中原的大局与进程。

    “惜水定不会再叫君上失望。”姚惜水伏身说道,这一刻她都难以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话来。

    “你起身坐回去说话吧,”韩谦想到这些年来姚惜水种种劣迹,也不愿意数落她什么,反而劝慰她道,“纠缠于前仇旧恨,没有太大的意义。北逃士族,投附逆虏,助纣为虐,看似为报国仇家恨,但燕云、河朔、三晋、河淮、关中等地,哪一块土地不是大唐的故土在遭受到蹂躏、践踏?又有哪一个流离失所及死于战乱、饥馑的子民,不是大唐的遗族、遗民?即便国号更变,但大梁之疆域,就不是大唐之故土了?大梁之子民,就不是大唐的遗族、遗民了?你我之衣冠,就不是汉人之衣冠了?当然,旧事皆揭过,我也会在你们北上之前,颁下秘诏,赦免北逃士族附逆之罪,而漠北草原之上,有部族愿为大梁子民者,你们也应尽一切可能争取……”

    而韩谦到流云观来,着曹哲、司马德二人陪驾,谈论这些原本可以说是绝密的事情,也不避着他们。

    特别是曹哲,韩谦还是希望他看到洛阳解决前朝一系列遗留问题所采取的宽柔政策,希望他能籍此更有力的去说服王邕、景琼文及其父曹干,争取能和平解决川蜀的问题。

    韩谦此时也不吝啬直接给出承诺:

    “待惜水与王公传回捷讯,前朝遗族重归中原,知诰将代表前朝遗族受封唐国公,永袭其爵;我已着周惮在洛阳城择上佳良地修建蜀国公府,以待王邕兄来洛阳与我再叙故旧。”

    曹哲此时只能说将这些话带回成都府,他不能,也没有资格给出什么承诺……

第七百八十四章 私宴

    洛阳这边暂时不会遣使与曹哲同路赶往成都府,拿冯翊的话说,那样会显得太猴急了,但他又建议送出两樽轻型前膛炮作为国礼,使曹哲带回成都府,献于蜀主王邕及蜀国将臣之前。

    除了操作手册外,冯翊还建议联系军事学院,派教员紧急对蜀使曹哲的随扈进行培训,至少叫他们回到成都后,能成功发射弹丸。

    冯翊这样的建议,自然不居好心,但曹哲除了笑纳,还能拒绝不成?

    再说,也许只有将两樽火炮带回成都直接演示,才不会叫人觉得蒙军在晋南的惨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吧?

    川蜀之事还不是最迫切的,即便蜀国君臣一时接受不了韩谦提出要将王邕迎入洛阳定居的条件,暂时维持现状也没有问题,彼此还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去商谈。

    然而,司马德昨日回到洛阳后,却是迫切许多。

    司马德当然要比曹哲迫切得多,也更焦急、焦虑。

    河南行营军、第二中央行营军,随时都会在韩元齐、林海峥、韩东虎等将的率领下,对汴梁城发动进攻。

    而梁师雄及魏博精锐被灭于荥阳,朱让、梁任在汴梁城看似还集结六七万兵马,却没有多少精锐可言。

    再说了,所谓的蒙兀骑兵,在梁军坚不可摧的战阵面前及划时代的火炮面前,还不是脆弱得跟纸糊似的?

    不要说汴梁就算守,也不可能守多长时间,司马德更担心汴梁城里有人心思敏捷、见机识机,直接发动兵变,缚朱让、梁任等战犯投大梁,到那个时候,司马氏再举徐泗之地投附,还能有什么分量,还能有什么价值?

    从流云观返回城里,韩谦携王、赵庭儿直接回上阳苑去了,冯翊负责设宴招待曹哲、司马德等人。

    司马德宴席间越想越觉得一刻都不能耽搁,酒没喝几口,便跟冯翊提出:“司马家诸子弟对君上的雄谋大略、宽厚仁德,早就钦服、孺慕不已,然而德今日乍然得以见得君上,当时为君上风采所折,有太多想要说的话,都张口结舌忘了要去说。现在想来想去,堵在心里实在难受,天色尚早,却不知此时能否觐见君上,再述孺慕之情?”

    见司马德不要脸的都说出孺慕这词来,冯翊心里嘿然一笑,直说这时候天色已晚,而韩谦今日也难得好兴致携二妃出游,好不容易稍稍清闲下来,不宜再拿国事相扰,待到明日他去凌云阁看能不能安排出时间,叫司马德到上阳苑觐见。

    “李军府呢?冯大人怎么不邀李军府也来赴宴?”司马德问道。

    李知诰、田城作参谋府的两巨头,在接纳徐泗军举事、配合进攻汴梁的问题上,他们二人的话语权是要比冯缭、顾骞、韩道铭、朱

    珏忠等重臣高的。

    在流云观时,司马德听得田城明后天会代表韩谦前往晋南犒赏三军、以奖大捷之功,很显然他短时间内不会直接干涉河淮战事,既然见不到韩谦,司马德便想重点做李知诰的工作,不希望再继续拖延下去。

    “李知诰与姚惜水今日算是正式的兄妹相认,我哪能这么无趣跑去讨嫌?”冯翊说道。

    “这是应该大肆庆贺之事,奈何诸事还是机密,但我们携酒水过去相贺,应是无碍的。”司马德近乎哀求的盯着冯翊,觉得他要是见不到李知诰,今夜都不要想能睡着。

    “好吧,那我们便做一个不速之客吧!”冯翊说道。

    …………

    …………

    王景荣、姚惜水今日就直接离开流云观。

    要从晋南大捷俘虏的灌江楼弟子及北逃士族子弟里挑选一些人手潜往漠北,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准备,但回到洛阳城后,李知诰只是叫王景荣先跟随王辙离开,他将姚惜水接回宅子,

    即便可能性极小,但还要防备蒙兀人在洛阳有漏网的密谍潜伏着,诸事暂时还不能宣扬出去。

    不过,李知诰将姚惜水接回宅子里私聚,也是无碍。

    对北逃士族如何处置,之前是绝密,李知诰回家对苏红玉也不会随便说。

    待看到李知诰将姚惜水接回来,苏红玉真是高兴坏了,嚷嚷着叫春十三娘将她所酿最好的酒都拿过来痛饮一番。

    也不用李知诰陪她们,她们三个女人找间暖阁好好相聚一场。

    冯翊他们不请而至之前,苏红玉醉意微醺,坐在姚惜水、春十三娘之间,忍不住感慨道:

    “要是当初夫人能下定决心作主,真将惜水嫁给韩谦了,应该是另一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吧?”

    “就算惜水性子不那么倔强,夫人、信昌侯又不甘心雌伏,以韩谦的手段、谋略,还不是一样被他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春十三娘摇头感慨说道,“在梁州时,我就想明白过来了,压根就斗不过,也挣扎不脱,何苦折腾?”

    姚惜水幽幽一叹,也不愿再去想前尘往事,她离开流云观,才知道她之所以得到特赦,除招抚北逃士族外的一些细节。

    李秀、李碛、李延等人眼下都是梁军大将,为她的特赦,李知诰写了好几封信,也在李秀、李碛、李延他们归京期间亲自登门去求情,请得他们的同意与谅解,特赦之事才顺理成章得到首肯。

    当然,这个过程里,赵无忌、叶非影也说了不少话,毕竟李碛此时在赵无忌帐前为将。

    吕轻侠、周元二人都不会得到特赦,毕竟他们要为当年的宫变及李长风甚至李普的死负最直接的责任,这也是李家最后的坚持,但对

    吕轻侠、周元二人来说,能留在流云观里,也未尝不是好的归宿。

    “但愿此行北上,一切都能顺利吧。”姚惜水轻叹道,已经长出眼角纹的美眸微微敛起,看着阁里的灯火出神,眼眸里还有一丝担忧。

    春十三娘哈哈一笑,说道:“以韩谦的手段,都犯不着跟你我斗什么小心眼,知诰现在就等着你们从漠北传来捷讯,就会成为新朝第一个册封的国公了。你也不需要担忧韩谦日后会为许下的诺言出尔反尔。自古以来,暴君尚杀戮,无非是没有其他手段御下,控制不住局势罢了。君臣相忌,那也是为君受到臣子的威胁,而为臣者担心自己的才具、威望,会受到为君者的猜忌,所以惶惶难安。你说说看,这一点在洛阳存在吗?放在任何一个时代,知诰都堪称名将了,但在洛阳,田城、高绍、温博、荆振、赵无忌、冯宣、李秀、韩元齐、陈昆以及孔熙荣那个憨货,哪个比知诰差了?而这些人拿到一起,跟韩谦一比,又都泯然众人了。拿这次晋南大捷来说,孔熙荣那憨货会居功骄横,还是李秀、韩东虎会居功骄横,膨胀到自以为是?不过,泯然众人好啊,这样才能君臣相安,也无需猜忌,也就无需有伴君如伴虎的忧惧,多自在!”

    姚惜水想想也是,这些年屡受打击,甚至连一次旗鼓相当的机会都未曾有过,谁心里还能生得出妄想?

    春十三娘醉意微酣,谈兴也浓,说道:“再说了,就算是担心受到猜忌,也是朱家。你们没看到朱珏忠、陈由检那几个,都恨不得将云和剥光塞到韩谦的被窝里去,才觉得安心不过,最近韩谦好几次去学院,都是云和陪着,说不定已经勾搭上了……”

    这时候听到冯翊的声音从前院传来,春十三娘微醺的醉意顿时醒了过来,疑惑的问道:“他这时候跑过来作甚?”

    片晌后,便看到李畋过来,请三女到前院与冯翊、司马德见面。

    “什么事情这时候跑过来?”苏红玉好奇的问道。

    明明白天都还一起陪驾去流云观,一夜都还没有过去,又跑到她家里来了?

    “司马德还没有住下来,就跟父亲说想尽快再见到君上。”李畋说道。

    “司马家这也太迫不及待了吧?”苏红玉感慨的说道。

    “现在这形势,动作慢了一些,好货砸手里卖不出好价钱,可不就糟糕了?”春十三娘笑道。

    姚惜水确实是有些担忧她与大哥身为前朝遗胄,这次又是北上招附前朝遗族,事情做好了也难逃猜忌,但经春十三娘这一通说,也确实意识到她想多了。

    现在人心所向,没有谁能动摇韩谦这些年打下的根基,也应该没有几个人自不量力再有什么妄想,也确实没有什么担忧的……

第七百八十五章 将死

    宋州寿州军节度使府的上元节,沉浸在压抑而惊惶的氛围之中。

    节度使徐明珍年前就陷入弥留之际,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而去;年后又传来蒙军主力在晋南全军覆灭的消息。

    前者对有些人来说,可能是个机会,但后者却令节度使府老少以及宋州绝大多数的将吏都陷入恐慌与忧惧之中。

    赵明廷、徐晋最终也是借徐明珍病危,率三千骑兵离开汴梁城南的扶沟,返回宋州朱让、梁任当然不允许赵明廷、徐晋擅自撤往宋州,但此时汴梁城里人心惶惶,徐晋、赵明廷对朱让的“谕旨”弃之不理,也不见有人跑到宋州来拿他们问罪。

    乌素大石、萧衣卿以及萧思庆、乌素宗述、乌素宗倍、那赫颜真等一大批蒙兀南院将帅与十五万将卒皆覆灭于泽州,虽然蒙兀南院在太原府、晋北以及河朔、燕云还有不少兵马,但谁心里都清楚,蒙兀南院势力彻底完了。

    蒙兀南院势力彻底完了,梁军甚至仅需要留四五万精锐就能横扫北部剩下未吞并的土地,也就意味着年后梁军将能直接从北线抽调五六万精锐战力南下进入河淮战场。

    连同河南行营军,梁军年后在河淮将能调用十万以上的精锐兵马用于征讨战伐。

    目前看上去,除开心思不定的徐泗军外,寿州军与朱让、梁任直接掌握的汴梁兵马,总计还有超过十二万的兵力,但一支部队的强弱,从来都不是简单拿人数多寡衡量的。

    从梁师雄及魏博精锐被歼灭于荥阳之后,多为新卒的汴梁兵马就不用说了,寿州军看似还有四万精兵可用,但这些年来他们什么时候从韩谦手里占得过一回便宜?

    更何况,据南逃的残兵及斥候叙述,梁军这次在晋南战场采用一种叫滑膛炮的新式战械,以致梁军在高平、陵川一带,仅仅用不到三万精锐,就彻底封死蒙军主力北撤的通道,直至将近十五万的蒙军主力完全歼灭于高平、陵川境内。

    目前他们所得到的情报还很零落,但即便没有这种叫滑膛炮的新式战械,在梁军十万百战精锐面前,他们又能支撑多久?

    赵明廷、徐晋站在徐明珍的病榻前,神色也复杂凝重。

    徐明珍陷入弥留,绝大多数时间都神志不清,除了赵明廷、徐晋二人外,还有徐明珍的嫡长子、宋州刺史、节度副使徐嗣昭、嫡长孙徐辉守在病榻前;

    徐明珍的续弘以及晚年宠爱的两位小夫人,更是坐在病榻前抹着眼泪,感觉天都快塌下来了。

    “呃!”似一口浓痰在喉咙眼里卡住呼吸,下一刻徐明珍枯瘦似鸡爪子的手猛的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睁开来,露出清亮的眼神。

    “大人清醒了……”

    看到这一幕,守在病榻前的医吏说道。

    大家都很清楚,这可能是徐明珍最后一次回光返照了。

    “蒙军又败了?”徐明珍陷入弥留之中,依稀听到徐晋、赵明廷他们站在病榻前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问道。

    “败了,彻底的败了!”徐晋走上前,说道,“从燕云、河朔

    、太原等地征调精锐,加上晋南泽潞两州原有的驻军,总计十六万兵马,可能仅潞州、壶关等几处不在梁军包围圈内的驻军来得及逃往太原。但听说太原那边也是一片糜烂,其守军听到乌素大石阵亡的消息之后,蒙兀军民争先抢后的北上,此时梁军可能都已经进入太原城了……”

    太原地于前朝时作为陪都,乃是晋中重镇,城池雄阔而坚固,甚至都不在汴梁城下,然而守军全无斗志、糜烂一片,再坚固雄阔的城池也都只是摆饰而已。

    “铁蹄蹂躏中原、无人堪敌的蒙军,就这么完了?”徐明珍浑浊不堪的老眼,难以置信的盯着徐晋、赵明珍的脸上,他这一刻宁可希望是他们找借口返回宋州有其他图谋,但从他们皆是心灰意寒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他所以为的疑点。

    徐明珍无力挥了挥枯瘦的手,示意妻妾、医吏以及侍候的侍宦、婢女都退下去,甚至叫赵明廷以及其他几名寿州军的宿将都先退出大殿,仅留徐晋以及徐嗣昭及长孙徐辉三人在病榻前。

    赵明廷心里有一丝疑惑,但徐嗣昭是徐明珍唯一在世的嫡子、徐耀是嫡长孙,而徐晋是最受徐明珍重视、且掌握军中大权的养子徐明珍临死有什么遗言,只跟这三人交待,别人也无法说什么。

    徐明珍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不想他戎马一生,这一刻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徐嗣昭走过去,坐到病榻边,让徐明珍靠在他的身上。

    徐明珍胸口像风箱一般艰难的呼吸着,仿佛随时下一口气就会接不上来,过了良久,又不放心的示意徐晋将大殿门扉掩上,才艰难的说道:“司马潭从来都是迎风倒的墙头草,或许都已经遣人去了洛阳。在洛阳将臣,我们都是罪孽深重,不容赦恕之罪,但除了我以及赵明廷等直接参与金陵谋乱、诛害韩道勋的人外,你们或许还有苟全性命的机会之前军中是不是就有传言说我死后,晋儿执掌寿州军,犹有重归大楚的机会?”

    “……”徐晋听到这里,额头都快有冷汗渗出来,没想到养父即便是卧病在床,军中的动作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要不是看养父眼前的样子,徐晋都怀疑他是在诈病。

    当然了,樊川河一役的消息传来后,他们想重投楚军的心思就彻底凉了,原本还指望蒙军能在晋南坚持住,没想到乌素大石也难逃身首异处的惨淡下场。

    “道理也是一样的,没有我,你们投洛阳也没有什么碍障。嗣昭才具不显,现在看却不是坏事了,”徐明珍似乎没有看到徐晋的窘迫反应,继续艰难的说道,“户曹参军周申、义河仓司丞韩通、涡阳令郑伦这三人,有可能早就与梁军暗中勾结我死后,你们将赵明廷等人囚缚起来,便去找这三人,向洛阳投降缴械吧……”

    “司马潭未必就已派人去了洛阳!”徐嗣昭犹有不甘的说道。

    “就算司马潭没有派人去洛阳,他得知蒙兀人覆灭的消息,也绝对会抢先捅我们一刀,为投附洛阳争夺最后一块筹码!”徐明珍艰难的说道,“你们要是担心时间拖延,左边箱里有一壶酒,我之前打算临死前给晋儿喝的,你们拿给我喝了吧……”

    徐晋情不自禁

    的朝病榻左侧的檀木小箱看去,直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

    …………

    徐明珍终究是没能熬过太和八年的上元节。

    虽说城中将吏对此早就有预料,大多数将吏在接近深夜子时,都还没有睡下,突然间听到传丧的四声钟响从节度使府传出,在寂静得可怕的夜色传荡着,在宅子里的周申还是心惊肉跳。

    之前局势虽然糜烂,大家都觉得梁军要攻过来,汴梁兵马及寿州军都很难撑过去,但不管怎么说,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徐明珍还活着,或者说徐明珍还拖着没死,多多少少能叫人感到一些安心这些年风风雨雨,虽然遭受梁军(棠邑军)连遭挫败,但寿州军这些年到底没有垮掉,还都维持下来了不是?

    现在主心骨彻底倒了,仿佛支撑大家最后一丝妄想的柱子垮了。

    周申心慌慌的换上官服。

    他作为户曹参军,在寿州军诸将吏里在前三十人之列,他就等着报丧的官员过来,就赶去节度使府守丧。

    听着宅门外兵甲簇动以及一队队兵卒开拔而过的响动,周申也是心思慌乱徐明珍病逝,调动牙军加强全城的防御戒备,是应有之举,但谁有知道这应有之举的背后,有没有他们不知的阴谋与野心?

    “啪啪啪!”

    周申坐在内宅也能清晰听到前院大门被叩响的声音,他猜想应该是节度使府派出报丧的人,他便带着其子周致走去前院,正好看到守门的老仆将前院大门打开,却见左都指挥使徐晋带着一队甲卒径直闯进来。

    周申吓了一跳,他再妄自尊大,也晓得轮不到徐晋亲自过来报丧,震惊得都有些结巴:“徐,徐将军,督帅他?”

    “父亲病逝了,徐晋有要事找周大人相商。”徐晋说道。

    “什么事情,劳烦徐将军这时候跑到我宅子里来?”周申困惑不已的问道。

    徐晋看着周申,不知道哪点叫义父以为周寿民之子周申与洛阳暗中有勾结,但此刻也只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意图:

    “想请周大人给洛阳带个信?”

    乍听这话,周申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都吓瘫软在地,结结巴巴的说道:“徐将军定是误会了,小人哪有什么能耐,帮徐将军带信?一定是张麻子他诬陷我,他,他,他在白凤楼看中一个姑娘,以为是我跟他争抢……”

    “……”徐晋失望的看了周申一眼,暗感义父应该是搞错了,也没有心思跟周申解释什么,便带着人要直接离开。

    “徐将军请慢留一步。”看到这一幕,周昆从夹道的暗影里走出来,手负在身后,问道,“不知道徐将军有什么话要捎往洛阳?”

    “你……”徐晋对周昆有些印象,却是不深。

    “周昆,你说什么胡话?”周申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时候撇清嫌疑还来不及,哪里自己往刀口上撞的?

    “周某虽然是残废无用之人,在洛阳却是认得几个故人。”周昆却是风轻云淡的看着徐晋说道,他那佝偻逾二十年的残疾身子,这一刻也挺直了许多……

第七百八十六章 望风而降

    “他大伯,周昆到底去了哪里,他这辈子都老实巴交的,平时帮着大伯你做事,都是小心翼翼没有错处,怎么就突然被带走了?他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孤儿寡母可要怎么过活啊?”

    周昆与周和上元节深夜随徐晋离开后,一走四天都没有半点音信传回来,而宋州城此时也完全由牙军接管,普通平民无事大白天都禁止出宅院上街走动。

    周昆之妻乃是平民女子,跟随周昆寄庇于周府,虽然周昆的残疾时常被人嘲笑,但她却觉得小日子平静而滋润,突然间遇到这大的事情,整个人都慌了神,今日又忍不住跑到大院里来,揪住周申哭诉一番。

    “周昆平时都跟什么人接触,你真一点都不清楚?”周申虽然听周昆妻的哭叫心里厌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现在城里就是一副风雨欲来之前的可怕静寂,以他的身份到衙署也打听不到多少消息,只知道现在形势完全由世子徐嗣昭及左都指挥徐晋控制。

    然而,除了几名亲信将吏来,徐嗣昭、徐晋也不见其他官员,令人不清楚节度使府之内到底是怎样一番状况。

    而周申细想这些年来,也完全没有察觉到周昆会有可能跟梁军有染,也不清楚周昆以及周昆在逃难路上捡回来的仆役周和被徐晋带走之后,到底是福是祸。

    “吱呀!”

    他们在中庭,听着前院大门这时候打开来,片晌后便看到周昆六岁的儿子跳着跑过来,扑入他娘亲的怀里,叫道:“爹他回来了!”

    周申以及周昆妻子走到前院,却见周昆与周和在一队服饰甲衣与寿州军截然不同的甲卒下簇拥走过来。

    周昆佝偻的身子穿着一领绯红色官袍,以往看着毫不起眼的周和却身穿一领武将铠甲,执刀站在前庭,五旬年纪的他,看似须发都有些花白了,却身姿魁梧、透露出凌厉的锋芒。

    周申一时间愣怔在那里,都不清楚周昆与府中仆役周和消失了四天之后再度出现,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这四天随左都指挥使去了哪里,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你们身上所换袍服又是怎么回事?”周申禁不住问道,看着大门外还有不知多少锋芒凌冽的甲卒,心里发虚。

    “寿州军将在三天时间内,开拔到指定地点,接受河南行省的改编;在那之后,会有兵马接管宋州城从这一刻起,不出什么意外,宋州已经正式并入大梁疆域了……”周昆说道。

    “这,这……”周申结结巴巴了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天就这么变了?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咽着唾沫,指着周昆、周和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乃是河南先

    遣人员,奉令先率两百人马进驻宋州,确保一切都能顺利过渡,不发生什么乱子,”周昆说道,“我们在城里没有衙署,大哥这边的宅子还算宽敞,便想着过来借栋偏院督办公务,等过渡完成后,才正式迁往新的衙署。时间太仓促,没有派人过来跟大哥知会一声,大哥不会怪罪吧?”

    “怎么会,你们要督办庶务,怎么能借用偏院?我跟你嫂子搬到西偏院,跟周致挤一挤,你就与周将军在这大院里带着人驻下……”

    “那也好,”周昆说道,“那还要大哥帮忙去找一下巷尾的仇吉仇老爷子,可能先要借他家的宅子关押一批罪不容赦的囚犯,但仇老爷子最好能在宅子里候着不要随意走动,其他人都可以先搬到他们在城东的别院里去……”

    “仇吉作恶多端,要被处置?”周申心惊的问道,“是不是以前为寿州军做事越多,越是作恶多端?”

    “仇吉暂时列入战犯名单之中,但后续要怎么处置,还要监察府审讯过才知道大哥,你放心,你这些年是为寿州军献策做了不少事,但这些都是洛阳专门批准的。当然,也不是为寿州军做事越多越会受到严厉的处置,仅仅是各奉其主、尽忠职守,都无碍,主要还看到平时有没有其他恶迹!”周昆宽慰他说道。

    周申想了半天,暗感自己除了平时爱喝个花酒,却也没有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应该是无碍的。

    周昆妻子抓住儿子的小手,怯怯的站在一旁,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人会是自己那个被大伯兄呼来喝去、被人嘲笑残疾却只会怯懦一笑的丈夫?

    ……………

    ……………

    随着近三万寿州军陆续开拔到涡水两岸的指定地点,缴出兵甲战械接受改编,汴梁以南、泗水以西、横跨涡水两岸,总计据有十八个县的豫南地区,总算是和平得以解决。

    十二日,冯翊骑着一匹枣青色的高头大马,随魏续所部五千马步军进驻宋州城,他牵马停在城楼下,抬头看着大梁蟠龙蓝底旗正式在南城门楼升起来,颇有感慨的看向身前过来迎接的徐嗣昭说道:

    “二十多年前,你是徐侯之子归京,连脸都不露,直接派人就将春香楼的小白凤接走,你可知当初,我跟周昆当时在小白凤身上砸了多少金饼,才得牵一下小手孔熙荣还有韩谦当时还满心羡慕,说这辈子混成嗣昭兄这样子,人生这就值得了。”

    “咳咳……”徐嗣昭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接冯翊这话,只能假装咳嗽一阵,将这话题掩饰过去。

    虽然韩谦暂时还没有称帝的意图,左右内史府却在年后先升格改为中书、尚书两省,诸司也相继升格改为诸部。

    徐晋、徐嗣昭因献宋州有功,韩谦下诏授他

    们兵部郎中之衔,并以按察副使、经略参议,留在河南行省听用。

    对近四万寿州军的处置,则是先改编,再经过一定时间内的规训教化后,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都要遣归地方安置。

    大梁实行的是募兵制,现役精锐兵马规模受到严格的控制,不会无限制的扩张下去。

    而目前诸行营军编有逾二十五万精锐兵马及一部分预备役及辅助兵种,就兵马规模而言,用以统一天下已经足够了。

    另外,接受寿州军的投降,没有当成俘虏对待,就已经够宽大了,怎么都不可能让他们投降过来后,就能享受到大梁现役精锐将卒的优渥待遇。

    不过,徐明珍这些年维持寿州军不易,寿州军将卒生存也极为艰苦,此时能除去身上的兵役,能与家小团聚,却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对徐泗军的处置,条件要相对宽厚一些。

    韩谦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要用徐泗军参与进攻汴梁城。

    有第二中央行营与河南行营军配合,攻陷汴梁城并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韩谦最初主要还是希望徐泗军投附后能负责牵制一下寿州军,却没想到寿州军望风而降的速度,却不比徐泗军慢上多少。

    近六万徐泗军不需要承担作战任务,将直接缩编为三个预备役旅就地负责徐泗地区的治安。

    此时属于战争时期,这三支预备役旅可以编一万五千兵卒,等到战时状况结束后,则将进一步缩编到两千兵员;但也有好处,就是三支旅级军事编制会保留下来,能安排一部分将领、武官。

    韩谦也授意中书省、参谋府,在徐泗军大多数的旧将吏接受改造后,尽可能在地方安排上差遣。

    而不像寿州军,除了徐晋、徐嗣昭等极少数人会得授一些不痛不痒的地方或中枢官职外,大部分的将吏都会直接贬为平民,不会进行特别的安排,有恶迹的还要交由监察府所属的诸刑狱司进行清算。

    却不是徐晋、徐嗣昭不想为追随徐家多年的部属将吏争取一些优待,实在是随周昆赶往郸城谈判时,看过两樽滑膛炮试射的场景后,徐晋、徐嗣昭心里想着还是先保存好自己要紧。

    虽然绝大多数的寿州军将卒都还不知道火炮的存在,但在受到接管整编时,表现都很平静;即便中层武官也没有多少强烈的抵触意志,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从金陵逆乱起算,多少次折在韩谦及梁军手里,就算蒙军不覆灭,寿州军上下又有多少将卒真以为能对抗得了如日中天的梁军?

    在徐明珍去逝的上元节深夜,徐辉率甲兵闯进赵明廷府里,赵明廷也是一脸的平静,甚至还有一种终于解脱的感觉……

第七百八十七章 蜀国君臣

    “轰!轰!”

    蜀宫在成都城西郊外的野渡苑里,将卒林立、旌旗招展,为防止消息走漏,即便是平日看管皇家园林的低级将吏,也早早被驱逐出去,

    两樽滑膛炮对准两百余步远的一栋石屋,同时点燃药捻发射,在震耳欲聋的响动声中,炮口喷射出黑烟焰光,眨眼过后,就见砖石横飞,结实的石屋被轰出一大块缺口来,厚厚的石墙在尘烟中摇摇欲坠。

    曹哲、景琼文皆默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其他蜀国将臣脸色都有些发白。

    王邕脸色灰暗的坐在华丽的龙辇之上。

    二月底的成都府,大地已经铺上一层新绿,附近溪河里有好一些野鸭子,被炮声惊得飞起来。

    曹哲上元节就从洛阳启程返回川蜀,但要携带两樽重炮同行,速度要比去时慢了许多,比预计的足足晚了大半个月才返回成都府,甚至他都是在途中,听到寿州军及徐泗军投降洛阳的消息。

    寿州军与徐泗军的望风而降,曹哲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不知道国主与诸大臣心里会怎么想。

    “蒙军主力被歼灭于晋南,便是被这太岳行营军携百樽重炮拦截于金泉山以南无法北逃所致;此乃我在洛阳所见较小的一种火炮,还有一种重炮能在三千步外发射铁丸,”曹哲知道大家心里不好受,但他此番出使洛阳的诸多细节却又不能不说,说道,“臣从雍州取道傥谷南还川蜀,还看到梁军在傥骆道险谷之中,先凿出洞|眼,钻入这种黑火|药,拿药捻引燃后便能炸塌一大片石壁梁军已是将这种黑火|药用于开山辟路……”

    曹哲言外之意,是说洛阳所生产的这类黑火|药,规模已经足够庞大,都可以用于开山辟路,不仅仅是局限于军事用途;也就意味着眼前这种前滑炮,洛阳有需要,可以在短时间内铸出三五百架甚至上千架来。

    虽然说梁军所铸的火炮,前期主要装备北线精锐,但随着北线主要战事的结束,之前所铸的大批火炮,会随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南下,同时梁国新铸的火炮,必然也将优先装备南线兵马。

    蜀军真要咬牙坚持下来,所要面对的将是一支比蒙军主力所遭受更为强大的梁军南征兵马。

    蜀国君臣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却也不能斥责曹哲这是涨他人的威风。

    王邕心情沉重的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珊的示意起驾回宫。

    诸人即便私下里交头接耳,这时候却是都没有什么话要进献到王邕跟前。

    他们能说什么?

    洛阳开出条件,献表称臣已经不能满足洛阳的胃口,他们能说什么?

    虽说洛阳还没有大规模扩张梁州的兵备,但随着晋南战事的结束,原本在禹河两岸戒备的兵马,都相继南下,也使得梁让的驻军,

    从之前两旅、增加到三旅。

    也不难预见,要是他们这边迟迟没有回应,梁军在梁州的兵马会不断的增加,直到有一天洛阳彻底失去耐心,派遣大军攻入川蜀。

    先护驾回宫,之后曹干、曹哲父子再出宫返回宅中,心情也是沉重。

    他父子二人心里都清楚留在蜀国君臣面前最正确的选择是什么。

    不过,他曹氏父子这些年来深受君恩,别人能上表劝谏,他们父子二人要点脸皮,要想不被世人戳着背脊骨骂,却不能上表劝谏。

    现在的情况,有一部分将臣还心存幻想,有一部分将臣事不关心,或者暗中早跟洛阳有所密集的联系,也有一部分将臣或许心思跟曹氏父子一样,都想要点脸皮,这个沉重话题,今日没有提起。

    此行出使洛阳三个多月,曹哲也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跟妻儿及父母团聚了,与父亲回到宅子里,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坐下来喝一些酒,景琼文突然来访,还带来一名不速之客。

    “曹枢府,若谷再次造访,不会见外吧?”薛若谷拱手致礼道。

    看到薛若谷,曹干、曹哲父子并不觉得意外,猜想也是金陵在年初时得知泽州一役的消息,紧急派薛若谷到成都府来打探消息。

    虽然薛若谷此行不管有什么意图,曹氏父子打定主意不会予理会,但也不意味着连迎薛若谷入府一坐的勇气都没有。

    数人在明堂西侧的茶室里坐下。

    成都府的春茶还没有开采,一壶清泉搁红泥炉上烧得滚沸,将去年的陈茶取出冲泡上,数缕幽香便是在静雅的茶室里弥漫开。

    薛若谷这时候才缓缓道出此行秘密抵达成都府的来意。

    樊川河一役后,梁楚和议彻底撕毁,即便后续楚廷多次试图修复与梁国已破裂的关系,但梁军都是不予理会,甚至主要遣使渡江,都受到乱箭攒射驱逐。

    这也使得梁楚之间彻底失去直接的联络通道。

    在得到蒙军主力于晋南被梁军歼灭的消息,大楚将臣对接下来的形势发展都很明白北线蒙军就剩一些弱不禁风的残部,已经牵制不了多少梁军精锐,待河淮局势平定之后,梁军主力必然将挥师南下、举兵进入江淮。

    由于梁蜀和议还是楚廷主动破坏的,梁军挥师南下,还不能指责韩谦背信弃义,进攻故国。

    曹哲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只是看着手里的精美茶盅,却不欲张嘴说什么,他也就揭开茶盅盖,轻轻将浮叶吹开,饮着热茶。

    这时候蜀楚结盟去对抗强梁吗?

    真要这样,在梁军收复河淮后,那就不是去进攻江淮,而必将首先对川蜀用兵。

    蜀国新编禁军,虽有十万之众,但都没有经历战火的淬炼,能抵抗大梁身经百战的虎贲勇卒吗?

    更不要说前滑炮给蜀国君臣所带来的巨大

    震憾了。

    “听闻曹将军此行出使洛阳,再亲至泽州观战,若谷想问一句,蒙军真就这么不堪一击吗?”薛若谷问道。

    曹哲看了景琼文一眼,他此行出使洛阳的见闻,都一一细禀给国主知晓,景琼文作为左仆射,就坐在国主的身侧。

    景琼文既然都无意跟薛若谷细说,那真就是没有细说的必要了,但薛若谷既然开口相问,曹哲怎么也会回应一下,很肯定的说道:“蒙军确是不堪一击!”

    “大蜀君臣将何去何从?景公与曹枢府、曹都指挥使,深受大蜀国主的恩宠,在大蜀位至人臣,又将何去何从?”薛若谷紧追不舍的问道。

    听薛若谷这话,曹哲心里一阵厌烦,说道:“薛先生这话怎么不去问贵国的郑大人、张大人?”

    樊川河一役之后,梁楚关系彻底破裂,看似双方的边贸也彻底中断,但郑家、张家幕后所控制或者与郑家、张家牵涉极深的郎州、黄州商社船帮,从渝州陆续购入、价值三四百万缗的商货这些商货真正原产地是出自哪里,郑榆以及年后致仕回朗州养老的张潮,他们心里真就一点都不清楚?

    除开从渝州中转的贸易了,据曹哲所了解,长江、汉水两岸的商货走私也没有一天真正中断过。

    “曹哲,薛先生是客。”曹干抬头看了曹哲一眼,示意没有必要跟薛若谷就小事争什么意气。

    这时候一阵急驰的马蹄声在曹府大门刹住。

    成都乃是蜀都,曹干又是枢密使,没有紧要之事,绝对不会有人胆敢在曹府之前纵马狂奔的。

    曹干、曹哲耐心性子,片晌后就见管事领着枢密院的一员军吏走过来,将一封信书呈上,说道:“北线急信,蒋副使以为曹枢府有必要第一时间知悉另外也派人去景相府上,景相在这里最好……”

    薛若谷不知道什么紧急消息,需要第一时间通禀蜀国文武两大要员,就见曹干接过信书后,脸色骤然凝重起来。

    曹干将信书递给景琼文,沉吟了一会儿,才跟薛若谷说道:“七天前,朱让下令将所有的嫔妃子女都赶入煌离宫纵火焚烧,之后他自己也跳入火海自尽。随后汴梁便为梁军攻破在城破之时,梁任也想纵火焚烧府邸、将所剩不多的家人赶入火海然后他再跳入自尽,但他自己到最后却胆怯了,为梁军所俘……”

    “啊!”薛若谷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二月上旬从金陵出发赶来成都府,一路乘舟逆水而行,一直到成都府后才知道二月中旬,韩元齐、韩东虎、林海峥等人率八万梁军从三面进逼汴梁城下,但算着时间,汴梁城从被围到陷落,前前后后就五天时间而已。

    这也太快了吧?

    薛若谷震惊之余,也顾不上为朱让、梁任的命运感慨了……

第七百八十八章 行省

    韩谦是在汴梁城收复过了一个月后,才亲自进入这座历劫磨难的千古雄城。

    不提前朝覆灭之前中晚期,汴梁城所经历的诸多战事了,在高祖皇帝于汴梁开创大梁基业之后,晋军就曾多次渡过禹河,攻到汴梁城下,只是没有破城而入罢了。

    还是在河朔惊变之后,韩元齐、陈昆率部驰援汴梁,据汴梁城与魏博叛军对峙的那两年多时间,是汴梁这三十年来受战事摧残最彻底、最惨烈的时间。

    汴梁最鼎盛之时,仅外郭城之内的民户就高达四十余万口。

    在过去一个月里,韩元齐下令将六万多俘兵及家小迁往涡水、颍水两岸安置,填补那里因战争及洪水而产生的大片无人区,最终使得汴梁城里经受过审查而得以继续留在城中定居的民户都不到三千户、两万人……

    陪同韩谦赶来汴梁的顾骞、陈珏忠等人,看到满目苍痍的旧都,也是唏嘘不已。

    煌离宫原本是朱让窃夺汴梁后重点修复的建筑群,原本也算保住汴梁城旧日的一线繁华,但最后在城陷之前,却还被朱让一把火烧毁,梁军最后清理出两千多具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尸首,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近年被迫进宫充当侍宦、宫女的平民子女。

    “朱让纵火在前,攻入城中的将卒完全没有来得及灭火,梁任在城破之后,才将府里二百多男女老少赶往后院纵火,最终扑灭大火救出一百二十多人,但还有半数人被浓烟呛死,”看韩谦下令将车驾停在被大火烧残的梁任府前,韩元齐说及陷城后扑救大火的情形,问道,“君上要不要将梁任提来?”

    “一百多条本可以不死的无辜性命葬送火海,其中还有他自己的妻儿,如此心硬之人,我见他做什么?”韩谦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我早已将诸多酷刑都废除,却应该叫他尝尝火炙火烤是什么滋味,现在只能处以绞刑,算是便宜他了。至于朱让,你们可以选择个地方给他立个暴王碑,将他种种劣迹恶行尽书其碑,以警醒后人。现在汴梁一片残墟,可以说完完全全的百废待兴,河南行省的首府确定放在汴梁,还是要元齐你们多煎熬几年的苦日子啦……”

    汴梁城的重建不是一日之功,这将是河南行省经略使府司、按察使府司接下来数年间的重点工作之一。

    相比较之下,河南境内的军事行动已经不存在实质性的碍障。

    仅仅用了五天就夺下汴梁城,之后第二中央行营军就负责驻守于汴梁,林海峥、魏续、冯璋等人率河南行营军继续沿着禹河南岸,往东推进。

    韩东虎率第二中央行营军留在汴梁,倒不是说在进攻汴梁城受到什么重创,需要什么休整、补充,实是汴梁以东的州县城池几乎是望风而降,看不到有太强的抵抗势力存在,也就没有必要将六七万大军都派到河淮大地上奔波不休。

    前期承担较重作战任务的第二中央行营军,自然是留在汴梁继续休整,等着参与下一阶段的战事。

    这时候李秀也已经率河朔行营军从仪州出井陉,收复河逆北部的定州、恒州等地,然后往定州、恒州分兵,一部分往燕山南麓的幽州、燕州、惮州席卷而去,一部分往禹河

    北岸推进,收复沿线的城池,两路也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而温博年后从太原府出兵,也已经收复忻州、蔚州等地。

    照这样的形势,差不多到四月中下旬,除了燕山以北云州及辽东地区外,大梁兵马差不多都能收复淮河以北的所有州县。

    马上得天下容易,马下治天下却非易事。

    目前韩谦明确要全面实施行省制,而且还要在前朝十道按察使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细分,同时还将明确每个行省的首府作为经济、政治以及文化中心进行重点建设。

    行省首府确定在哪个地方,是关系到地方派系势力最为核心的利益所在,即便韩谦的威势够强,但他的一些决定还是在朝中引起一些争议。

    比如他之前决定将禹河北岸的魏博等州,统统划入新设定的河朔行省,同时没有选择相对繁荣、位于太行山东麓陆路主驿道之上的魏州、博州或定州作为河朔行省的首府,却要求李秀在蓟州以东荒凉的沿海地区择地建造新城,作为河朔行省的首府驻地,在朝中就很叫人费解。

    韩谦这次亲自巡视战后收复的汴梁城,进入韩元齐为他所准备的行宫,设宴犒劳随侍将臣、河南行省的将吏以及从徐泗、宋州赶过来觐见的司马潭、司马德叔侄、徐嗣昭、徐晋、周昆等人,在宴席间就提出要将宋州以东、禹河以南到淮河之间的区域单独划出来,设立一个行省。

    这个新的山东行省,首府确定在哪里,韩谦没有看中更繁荣、距离国都洛阳更近的济州或徐州,而是更属意于偏于一隅、面临黄水洋的密州。

    目前赵启率前锋兵马已经进驻密州城,韩谦就有意着韩成蒙赶往密州,担任密州府知府事,与林海峥、赵启、魏续等人会合,尽快将设立行省之事筹办起来。

    对这样的决定,座下的诸多将臣同样都相当的意外。

    虽然韩谦在席间也加以说明,后续随着航海技术以及海洋贸易的进一步发展,大梁的经济文化重心,必然会往沿海地带倾斜,此时将新设立的山东行省首府确定设于近海的密州,有利于加速这个过程,但在很多人看来,没有选择更繁荣、同时位于内河航道中心的徐州,多多少少有惩罚司马氏的意味在内。

    司马潭、司马德叔侄心里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时候却也只能直呼君上圣明。

    宴席撤去,诸将臣都各回馆舍歇息,韩谦还没有睡意,就坐在案前阅看各地递过来的书函,云和推门走进来,拿着一封信函,跟韩谦说道:“洛阳学院已经招募到一队船员,计划下个月底就乘新造的帆船从孟州出发,沿禹河往东出海,试验新的测量法……”

    “这是好事,可惜我下个月可能就要去东湖,不然就能去孟州接见这些船员,给他们壮行。”韩谦不无遗憾的说道。

    以新的日心学说,辅以更精准的计时工具以及观星测位仪,进行经纬度的测定,是未来新的地理测量法以及脱离海岸线进行远洋航海的关键。

    然而新的技术与方法,需要远距离航海进行验证跟校正、完善;这些都是极富冒险主义的行为。

    韩谦没有直接指定水军或者相关中枢机构直接组织人

    手,进行相当的远航实验,而是要洛阳学院出重金招募志愿者,用意也是希望将冒险探索的精神铭刻进国人的集体意志之中。

    “君上今日决定将新的行省首府设于密州,似乎好些人都颇为费解呢。”云和说道。

    “这是一定的,即便是顾骞、冯缭以及知诰他们在当世都可以说是一时之选的英杰,但他们此时首先考虑的还是大梁的稳固。从这个角度去想,河朔、山东新省首府的选择,应该尽可能围绕国都洛阳进行布局,魏州与徐州都是更好的选择,而非那些鸟不拉屎、还时常受风暴侵袭的沿海荒地。然而我所要考虑的,却不能仅限于这些,”

    韩谦笑着说道,

    “以大梁此时的新学发展,在当世保持上百年的领先都没有什么问题,这也会推动大梁的国力,在一百年内也都有可能保持蒸蒸日上,无惧内忧外患。然而大梁真要是过于注重追求稳定,最终极可能会导致内部失去不断突破、持续发展的动力。而当大梁有朝一日固步自封、妄自尊大,终究有一天会使得海外蕃邦、蕃国在新学上的发展凌架于大梁之上,那时候大梁就会迎来新的劫数。大洋之上,惊涛骇浪,是极其凶险,动辄船毁人亡,但恰恰是凶险,才激励人不断的去探索,与天斗、与地斗,而不是单纯的与人斗。”

    “……”云和托着腮帮子看着韩谦,笑着说道,“看司马潭叔侄的落漠表情,他们可是认定君上是有意在惩罚他们呢!”

    “他们怎么想,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了。”韩谦笑着说道,看着云和灯下娇媚的容颜,含情脉脉的美眸里流转着迷人而动情的眸光,肌肤如少女一般娇嫩。

    云和在温暖的室内,她将裙摆垫坐在臀下绷紧,将纤细却不失丰盈的腰肢以及丰满而完全无累赘之感的臀勾勒出来,仿佛完全熟成的水蜜桃叫人直想一口吞下。

    “这么晚,应该歇息了,这几天忙着与诸公商议事情,每天都害你休息不好,今日我们可以早些歇下!”韩谦站起来,抓住云和温润软绵的小手,要将她的裙衫解开来,将玉璧似的美人再次彻彻底底的占有。

    “啊……”云和抓住韩谦的手,含羞说道,“云和今日怕是不能伺候君上了。”

    “怎么了?”韩谦问道。

    “不知怎的,这几天就觉得犯恶心,什么东西都没有心思吃下,恐怕都不能伺候君上南下。”云和说道。

    “啊?”韩谦隔着裙衫,伸手摸了摸云和平坦而柔软的小腹,叫她躺到自己的怀里,问道,“有找御医诊过脉?”

    “云和怎么好意思去找御医,说君上曾对云和非礼?”云和舒服的枕着韩谦的大腿,却拿手盖住发烫的脸,不叫韩谦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看。

    “这倒也是,我这便叫顾骞、冯缭他们过来拟诏!”韩谦拍着额头说道。

    “那也不能这么晚搞得鸡飞狗跳的,等明日再说吧……”云和抓住韩谦的手,搂在怀里,这么躺着就觉得无比的安心,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迷恋上这个比父亲更伟岸、更值得她崇拜的男人,想着他第一次按奈不住解开她的裙衫,自己都激动得先颤抖起来……

第七百八十九章 身孕

    “怎么说,云和的身子无碍吧?”

    看到随驾医官顾子通从里厢走出来,陈由检倾过身子,不由紧张的问道。

    “有碍无碍,看怎么说了就不知道是不是该贺喜陈侯爷,还是要得替陈侯爷掩饰一二了?”顾子通拱了拱手,笑着说道。

    云和乃是陈由检的外孙女,现在连名份都还没有呢,便先怀上了身孕, 陈由检确实有那么一点尴尬。

    顾骞、朱珏忠则是妙计得售的对望了一眼,打了一个哈哈,不叫陈由检难堪,他们跟顾子通说道:“云和郡主水土不服,身子有所不适,还要顾医师好好开两剂药方调理一下……”

    “这是子通份内之事,”顾子通拱拱手,说道,“郡主饮食清淡一些,其他却也是无碍的,也要少经车马劳顿,在君上身边伺候也不能太勤勉了……”

    “咳!”韩谦在里厢听到这话,咳嗽起来,少让这些人操心他的私生活,怎么照顾孕妇,他的经验可未必就差了,反正熬过前三个月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听到韩谦不满的咳嗽声,顾子通打了一个激灵,跟外厢房坐着的诸位大人拱拱手,便先告退。

    “你们都进来说话吧。”韩谦在里厢房说道。

    顾骞、朱珏忠、陈由检等人刚要站起来,就听到云和在里厢房跟韩谦小声嘀咕:“不,你出去跟诸公商议事情吧,脸都快丢尽了……”众人心想着云和怕难为情,心里一笑,便又在外厢房坐定,等着韩谦出来。

    韩谦不情不愿的被云和推到外厢房来与诸公商议怎么善后这件事情。

    朱珏忠沉吟片晌说道:“洛国公应是料到云和身子或有不适,但二妃那里是不是先派人去告知一声?”

    朱珏忠言之外意说是朱贞早就知道他妹妹跟韩谦勾搭上了,但王、赵庭儿这二女不好惹,他们几个人心机叵测的撮合这事,要是被二妃怀恨在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触到什么霉头,觉得在定名份之前还是要先禀示二妃为好。

    “云和在我身边伺候,儿、庭儿都已知晓,原本在洛阳就要将这事给定下来,但没有想到汴梁这么快就攻陷下来,一时间疏忽了,便情急先赶来了汴梁。云和有了身孕这事,我刚刚写了一封书信,待会儿就派人送往洛阳……”韩谦说道。

    “君上不欲急于称帝,然而夫人、庭夫人册封王后、贵妃之事却可以先行,云和则可以册封德妃国事匆忙,君上念天下民生犹陷水火而欲先拯之,册封之事拟诏颁告天下即可,仪礼都可以从简。”朱珏忠说道。

    “仪礼确要从简,云和亦封贵妃。”韩谦也不习惯大肆操办什么典礼,说道。

    此外,虽说他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云和最终也是叫他情难自

    禁,但那也是相处久了情难自已,也绝不至于没有什么感情就广纳后宫。

    所以他也不想搞什么贵淑德贤的封号区别,将私生活搞得跟小朝廷似的。

    朱珏忠他们虽然更倾向保守、传统,但受新学、新政的影响也深,不至于在无关紧要的封号之事上纠缠什么,再说云和并尊为贵妃,也是他们乐得一见的事情,又问道:“那奚夫人?”

    言外之意就是韩谦与奚荏那点事,趁这么一个机会直接捅破,省得大家平时演戏都累得慌。

    “天下一统,奚荏与儿、庭儿之功,不在诸卿之下,到时候论功封爵则是。”韩谦对奚荏,宠爱之余还存有几分尊重,再说奚荏她自己也不愿封为妃嫔。

    再者,目前大梁除了纺织等业已经大规模使用女工之外,待社会生产力进一步发展起来,女性拥有更独立的经济地位与能力,势必也会争取更独立的社会地位。

    而目前统一中原已经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障碍了,韩谦考虑的是后续社会生产力如何持续发展,避免单独追求稳定、陷入固步自封、社会停滞不前的困境之中。要不然,设计再完美的制度,也保不住帝国终有一天会在内忧外困的交攻之下崩溃掉。

    这也必然要求对女性逐步放开束缚。

    韩谦现在除了着手推动女吏的任用外,也想着在时机恰当之时,给奚荏论功封爵,稍稍加快这一趋势的来临;又或者说在朝野不得不承认这一趋势之时,大梁能少一些争议、内耗。

    听韩谦这么说,朱珏忠、顾骞等人虽然也是一怔,但好在当世的风气较为开化,没有经历过后世程朱道学长达数百年的禁锢,前朝甚至都还有女帝称制的先例在,也不觉得韩谦要给奚荏论功封爵,算什么多出格的举动。

    再说了,韩谦有再出格的举动,大家也都能捏着鼻子认下。

    谁叫韩谦所开拓的,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基业?

    而说到奚荏在帝业开拓中的功绩,不要说顾骞、朱珏忠等人了,棠邑军出身的嫡系将帅,也没有几人能腆着脸跟奚荏比功劳啊。

    “那便遵君上所言安排。”朱珏忠等人应道。

    “那这件事就这样了。”韩谦说道。

    顾骞、朱由检他们觉得今天这件事比较重要,没有叫李知诰、韩元齐等将以军务来烦韩谦这件事很快就商议出一个大概,诏书由顾骞、秦问二人负责草拟,韩谦倒落到半日清闲,看天气晴好,便陪着云和到雍王宫旧址闲逛。

    雍王宫旧址虽然没有被烧成灰烬残墟,但历经战火,之后又一直荒废,没有重修,目前也没有几栋殿阁亭台是完整的。

    院子里长满杂草,韩谦与云和走进去前,霍厉还坚持派侍卫进去,踩踏那些长得欣欣向荣的草丛,以防有蛇

    虫藏在其中。

    虽然残破,云和走进去,却能回想无数的旧日时光。

    雍王宫肯定是要重新修缮保存下来,但为了防止地方在财力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为了修缮而修缮,韩谦便要求韩元齐在雍王宫的旧址之上建设汴梁学院。

    现在想要一下子普及全民教育,财力上颇为困难,但每个行省成立一到两家综合性学院,是优先要保障完成的事情。

    韩谦与云和在汴梁一直住到四月下旬。

    在此期间,梁军差不多已经收复燕山以南、淮河以北的全部疆域,目前除了京兆府(洛阳)外,也正式确定设置雍州、河东、河朔、河南、山东、淮南六个行省,随着河朔、晋北以及河淮等地的收复,大梁编籍民户也正式超过两千万口。

    虽说梁楚关系破裂之后,梁楚之间的边贸实际萎缩逾一半,但随着梁军在河朔、晋南、晋中、晋北及河淮等地一系列重大军事胜利,地方建设、民生赈济等事也随之快速启动,对淮阳、洛阳、东湖、叙州、邓均、滁州等地的工业品生产需求实际还是继续持续扩张之中。

    韩谦在汴梁这段时间,主要也是推动纺织、造船、采矿、金属冶炼铸造、水泥烧制等业,往新收复的区域进行转移发展,尽快恢复这些地区的生产、民生。

    四月底,云和便已显怀,孕期反应没有那么强烈了,便先返回洛阳养胎。

    这时候,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也都休整完、补充满新卒,分别从荥阳、汴梁沿颖水、泗水南下,准备发动收复江淮的最后战事。

    第二中央行营军经过进一步的扩编,战卒及辅兵总计五万余众,在韩东虎的率领下,沿泗水南下,分驻徐州、泗州,从淮河下游北岸窥视淮东。

    第一中央行营军以及御卫军第一旅,战卒及辅兵总计六万人,则在孔熙荣、冯璋、肖大虎、窦荣、霍厉、卢泽、王樘、何柳锋等将的率领下,护卫韩谦以及顾骞、朱珏忠、李知诰、冯缭、冯翊、韩道昌、郭却、乔维阎、秦问、王辙、殷鹏等将臣,于五月中旬抵达东湖,与淮南行省、淮南行营军诸将臣高绍、杨钦、赵无忌、曹霸、李碛等人会合。

    而在此之前,淮南行营军也相继进行扩编,步骑扩编到四万余众,水军扩编到两万余众,水军并有十六艘战舰改造成新式炮舰,共装备一百六十八门轻型滑膛炮。

    梁楚大战,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相比较梁军在淮河、长江沿线集结十六七万兵马,楚军在淮东以及长江南岸诸州及金陵集结的兵力更超过二十五万。

    只是在这一刻,当世已经没有谁,包括楚廷朝野的臣民,会认为楚军在这最后的决战中能有几分胜算……

第七百九十章 渡江(一)

    “古来诸事,世人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何况世人多不假思索求新,以致千百年来,诸多事皆视之无睹,不缘求其理,”

    韩谦相别七年之后,再次坐回到历阳城内的涟园明堂之中,心里多少也是感慨万千,坐在园子里,指着角落里的那座美轮美焕的水景台,与众人说道,

    “魏明帝时,世人献木偶,上面有百戏,马钧以木作动轮,以台下暗用水流驱之,轮动则台上百戏木偶动之,女偶舞乐,击鼓吹箫,木人跳刃掷剑,世人皆称之变巧百端。我居历阳时,也叫能工巧匠造此台,台上人鸟木偶皆全,台下暗藏齿轮,以流水冲击而动,栩栩如生,如百子演戏,十分热闹,文聪、文媛当时都爱不释手。大多数人看着热闹,然而我等不能仅看热闹,而不知大梁这些年所造之水力器械,道理皆缘于此。前汉之时,世人就云‘艾火令鸡子飞’,很多人从古籍里初读此句,都不识何意,后汉高诱曾言,‘取鸡子去其汁,燃艾火,内空卵中,疾风因举之,飞’,实际上的道理,就是利用灯火升腾起来的热流,令鸡蛋壳飞腾而起,蜀汉时,诸葛孔明循其理,造孔明灯,以传讯号。而汉时有大匠丁缓造九层博山炉,当炉内薰香点燃,热风起,而使炉上的鸟兽围绕山峦而动,谓之‘蟠螭灯’。事实上,无论是艾子灯也好,蟠璃灯也好,道理都是一样,都是以火生风而驱之转动升腾不休。又回到我们最初所说的话题上来,这与水流冲击叶轮,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背后的原理,用术数又该如何表示,千百年真正细究到这点的人,却闻所未闻,不可以不说是憾事!”

    韩谦重归淮南,住进离开数年的历阳城涟园之中,没有急着召集将臣商议渡江南征的作战计划,则是第一时间将陈济堂及历阳学院的师生召集起来讨论新学。

    即便这些年韩谦重点推动洛阳综合学院的发展,但历阳综合学院,始终是新学发展的重镇。

    新学很多基础性的技术突破,都是历阳综合学院这边做出来的。

    韩谦北上禅继大梁国主之位,陈济堂没有跟随北上,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历阳综合学院的发展上,不仅没有在中枢担任什么要职,甚至在之后成立的淮南行省,也没担任具体的差遣。

    然而即便如此,年前初授第一批功勋将吏时,韩谦也是力排众议,授陈济堂为武寿侯,以此表彰他在新学发展上做出的卓越贡献。

    这一场讨论,从早持续到天暮,可以说是精彩纷呈,韩谦见识到历阳学院师生思维活跃,也令他倍感欣慰,留诸师生在涟园用宴后,才礼送他们离开。

    虽然以他今日的威望及地位,有些惺惺作态了,但他还是要用这种态度,激励新学继续发展下去,不陷入固步自封的泥淖之中。

    待将历阳学院数十师生送走,涟园才稍稍清静些,李知诰、高绍、杨钦、孔熙荣、赵无忌他们要连夜商议渡江征讨大计,韩谦不需要为这些琐碎之事操心,着人准备了些新茶,将冯翊、王辙、殷鹏找过来,陪着陈济堂以及数年来他都没有召入洛阳见上一面的王父亲王文谦坐在月下饮茶。

    这些年王文谦一直住在涟园,也是韩谦这次御驾南征,王文谦才临时搬出去,将涟园腾出来,作为韩谦的行辕驻地。

    韩谦亲自执壶,为众人沏茶,临了问王文谦:

    “信王孤傲,即便到这时,都未必会屈服吧?”

    “不错,他宁可学朱让纵火自|焚,也不会屈膝降附于你,却是赵臻这些年领兵于随阳,与楚州的联络不密,可以做些工作。”王文谦说道。

    眼下大梁集结十六七万精锐兵马,即便是以凌厉兵锋横扫大江南北,也不在话下,但韩道勋当年为全大楚社稷,不惜身陷暴刑而死,王文谦却是能明白韩谦此时想着以更和缓、以不那么暴烈的手段,使天下重归一统的心思。

    这几年,王文谦虽然不问世事,但当前的形势也明白像郑家、张潮、张瀚乃至张蟓、张封父子面对梁军的态度早已软化下来。

    不过,跟曹干、曹哲父子与景琼文即便明白大势所趋,也绝不可能会主动劝蜀主王邕归降梁军的道理一样,郑家、张潮、张瀚以及张蟓、张封父子还是想着将牌坊立起来,以便能在青史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有时候生死并非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他们投降,宗族最终也会因为新政要被拆散;拖到最后一刻投降,韩谦也不可能迁怒其宗族。

    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韩谦对待降将俘兵宽厚仁慈,这是在相当程度上削弱了长江两岸地方势力以及楚军的抵抗意志,但有些人也恰恰如此,会决定观望到最后再做选择。

    这时候就要看韩谦用什么手段,能以不那么暴烈的方式,去化解这样的僵局了。

    “楚州先不去管,我明天就会派人去金陵传书,言明三天后我会派战舰炮轰静海门,六天后水军也会在采矶石搭建渡江浮桥,”韩谦饮着茶,说道,“要是楚军最终选择不避开我们的兵锋,那也只有血战到底,决定天下的归属了。我父亲虽然不忍看江淮民众流亡于战乱,但他若是在世,也不会希望看到江淮长期割裂下去,不会希望看到两地的军民长期挣扎在战争的阴影之下……”

    …………

    …………

    “韩谦两天后会派战舰炮轰静海门,令大楚军民回避,以免徒增伤亡?”

    梁军十数万精锐蜂拥南下,金陵城顿时就陷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慌之中,然而梁军传来战书,不仅挑明炮击金陵的时间与地点,勒令金陵军民回避,还注明避免炮击伤害的诸多办法,以便金陵军民施用,这令金陵将臣的自尊心多多少少有些受挫,也激励起不服输的抵抗意志来。

    周炳武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告老还乡,满头白发还守持着知枢密院事的差遣,平日精神多有不济,但今日在崇文殿宣读梁军派人递来的战书,激动的胡须都颤抖起来,读过战书后,便呈禀他与沈漾、杜崇韬商议的静海门守御作战方案。

    “母后,这韩谦也欺人太甚,难不成我大楚三十万雄师,真就畏他不成?”瘦弱的少年在樊川河惨败之后,便沉默寡言起来,事事不敢再违拧清阳的意志,但他到底还是少年气盛,这一刻坐在御案之后,再也忍

    耐不住,向清阳发出近似低吼般的抗议呐喊,“孩儿虽然不肖,但也要叫大楚臣民,知道他们的帝君不是畏死之人。孩儿要亲率侍卫亲军守静海门,看梁军的战舰到底如何将静海门摧毁!”

    “静海门的守御,还是由沈相、周侯、杜侯他们操心,陛下你去添什么乱?”清阳不容置疑的质问道。

    “陛下请放宽心,老臣即便身亡静海门下,也绝不后退半步,绝不辜负陛下与太后的浩荡皇恩。”沈漾走上前,跪在御案前,扬声说道。

    “沈相快平身,哀家当不起这礼!”清阳从御案后站起来,上前搀住沈漾,才惊觉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已经是瘦骨如柴,朝堂之事已经快耗尽他最后的精力。

    清阳心里也明白,沈漾乃是大楚宰执,本身进殿议事都要赐座,行礼微微作揖便行,而他此时突然行此大礼,实则是心有死志。

    她这一刻也有些茫然的看着满殿的将臣,也不知道该要谁站出来劝说沈漾不要去亲自去守静海门,去挡梁军战舰的炮击。

    “沈相,两天后陛下应御驾亲临静江门观战激励将卒士气,陛下身边怎能少得了你我相守?”杨恩心头也是悲切,然而他心里明白,要是大楚社稷注定不能保住,沈漾丧命静海门下,只会为这场最后的战事凭添太多不必要的戾气。

    别人或许气愤,或许不忿韩谦的无礼跟轻慢,但他心里多少明白,韩谦此举还是想着保全其父的忠义之名,想着以更和缓、更体面的方式展开梁楚两国必不可缺的一仗,然后给大家一个体面的方式下台阶。

    然而沈漾要是在静海门下遭炮击而亡,是能叫韩主背上弑师的罪名,也有可能叫金陵城里的将卒多多少少激励起更多的抵抗意志,但要是楚军最终还是那样的不堪一击,用那么多将卒的性命成全自己的忠义,又有何益?

    难道以为韩谦真就不敢双手沾满鲜血踏进金陵城吗?

    杨恩走上前,执着将沈漾搀起来,打定注意到时候拖他在静江门观战。

    “陛下,你后天与沈相、杨侯到静江门观战,不得再逾越半步扰乱军心。”清阳严厉的盯住少年,说道。

    “孩儿遵母后懿旨。”少年气馁的说道。

    静海门虽然是皇城北门,却也是金陵城距离江岸最近的一座城门,除了静海门之外,北面临江再没有其他城门拒敌。

    不过,静海门坚固雄厚异常,瓮城就广及三百步,能驻入数千健锐以防敌军强攻。

    而静江门乃宫城北门,相距静海门约有五百余步,站上静江门城楼,完全能看清楚静海门守卫战的情形。

    现在梁军除了两天后会炮击静海门外,在战书里还挑明了五天后会有水军渡江,在金陵城西面的采石矶登岸,然后在这一处可以说是长江下游沿岸最狭窄的地方搭建浮桥,以供梁军主力直接南下。

    崇文殿内大楚群臣,这时候已经不去考虑梁军的战书是否有诈,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梁军今日传递来的战书会有诈,而是一心想着要怎样排兵布阵,才能据静海门及采石矶这两地击退梁军的攻势……

第七百九十一章 渡江(二)

    战书约定五月十六日正午时分,大梁炮舰会准时越过江心线炮击静海门,以宣告梁楚战事的继续,但不意味着在十六日正午时分之前,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会发生。

    五月时节便已入仲夏,到中旬天气越发炎热,穿上厚重闭气的铠甲,不多会儿全身就会被汗水浸透。即便训练有素的精壮健卒,在如火骄阳之下也支撑不了多久,体力就会耗尽。

    这绝不是一个适合开战的时节。

    长江已经进入汛期,但还没有到极盛之时,青黄色的江水还没有彻底的浑浊起来,浩浩荡荡的从西往东流趟,仿佛亿万年来皆是如此。

    “……咦,梁军有战舰出河口!”静海门西翼谯楼守值的兵卒,十五日日上三竿之时第一个发现大批战船从北岸棠邑城东翼的抚仙河口驶入长江之中,看到梁军战船没有越过江心位置南下,守值武官强忍住敲响战鼓的冲动,跑下谯楼,赶往设于侍卫亲军都督府设于静海门城楼的北军指挥牙帐通禀梁军今日的异动。

    静海门城楼曾毁于延佑宫变的那场大火,但宫变之后很快就得到重建。

    三层重檐歇山顶、砖木垒砌的城楼高逾四丈,座落在高逾六丈的静海门之上,前面是坚固的瓮城,与静海门开阔的城门洞浑成一体,可以内藏三千健卒,用于出城反攻袭敌;瓮城足够坚固,没有必要再用护城濠与外界隔绝开来,甚至皇城外濠通过瓮城外侧,河身陡然收窄到丈余,然后再用坚固的石板架桥,使内外通道贯穿起来。

    皇城除了外濠外,城墙内侧还有一道内濠。

    由于内濠平时还兼当排放生活废水的排污沟使用,每到天气炎热之时,皇城之内也很难避免的会时不时弥漫一股酸臭气味,早年就有人上书建议将内濠改建成暗沟,但金陵逆乱后,朝中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有必要保证内濠的军事价值不被削弱。

    然而就军事价值而言,城楼除了雄伟壮丽之外,砖木结构是极易为旋风炮所摧毁的,侍卫亲军都督府也很清楚这点,在得知梁军斩获晋南大捷之后,就着手在城墙上修建木棚子以便守城兵卒能避箭石。

    城楼内部虽然也进行过加固,但西谯楼武官走进来还是有着胆颤心惊的感觉。虽说谁都没有见过梁军新式战械的神威,但料来只要不比旋风炮稍弱,城楼之内就随时有可能会被打塌下来。

    不过,从传统的军事角度考虑,从静海门出去,到长江岸滩仅有八百多步到一千二三百步开阔,这么狭窄的空间一般说来远不足以登岸兵马排兵布阵,更没有机会将一架架重型旋风炮架设起来。

    然而梁军的滑膛炮真能如战书所说,能直接远到一两千步外的江面战船上,直接攻击到静海门吗?

    西谯楼武官走进城楼,看到诸将官皆在二层观台,都不用他禀报,诸将官正盯着缓缓逼近江心的梁军战船。

    梁军战船相距静海门也就七八里的样子,能依稀看清楚其船阵之中新式炮舰的

    样式。

    新式炮舰的主体结构,与叙州以往所造的列桨战帆舰没有大的变化,船舱或甲板之上,有三支长短不一的桅杆支撑风帆高高竖起。

    最大的区别,之前的列桨战帆船,底部两层舱室原本应该有十六到三十二只大桨伸入江水之中,使得这种列桨战帆舰近距离接舷作战,能够形成更快的冲击速度,然而新式炮舰底层舱室虽然还有保留着黑漆漆的洞|眼,却没有大桨伸出来。

    而新式炮舰除了船舷与甲板包裹更多面积的铁甲外,应该挤出空间部署于船舱顶部的床子弩、蝎子弩等战械也都全部不见,只在船首、船尾的甲板,各蹲放一樽用油毡布包裹的不名战械,看样子却十分的巨大。

    “梁军不会言而无信,今日就炮击静海门吧?”顾雄畅有些心虚的跟这时陪同沈漾、杜崇韬、周炳武、杨恩等人到静海门视察防御的父亲顾芝龙问道。

    顾芝龙不悦的看了儿子一眼,他们只是过来巡视一番,过会儿还要退回到静江门去,要是他们连这点胆气都没有,还怎么指望静海门的将卒能坚守下去。

    “梁军真要言而无信,使什么诈计,也不会搞这么简单的花招。”富耿文转身跟顾雄畅说道。

    沈漾、杜崇韬、周炳武、杨恩等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富耿文与顾雄畅的话,只是蹙紧眉头,拿望镜盯着江面看。

    顾芝龙这时候注意有两艘仓船从梁军水军船队脱离出来。

    仓船是叙州所造用于长江之上装载大宗物资运输的船只,结构相对简单,一艘仓船却足足能装下六七千石的粮谷、棉纱、棉布或打包的棉花。

    仓船虽然船体庞大,但内部舱室分隔简单,却不适宜改建成装备兵卒的战船。

    顾芝龙疑惑的看向沈漾、杜崇韬他们,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猜不到为何会单独有两艘仓船从梁军的船阵里脱离出来。

    “似乎是梁军担心我们对火炮的威力认识不足,这才特意将两艘靶船拉到江心进行炮击,先叫我们能先观到火炮之威?”富耿文压低声音,装作猜测的跟顾芝龙说道。

    城楼之上气氛一片压抑的静寂,虽然富耿文的声音很低,但沈漾、杨恩、杜崇韬、周炳武都还是听得清楚,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富耿文一眼;富耿文拱手行礼,以示自己浪言了。

    事情的发展很快证明富耿文的“猜测”是准确的。

    在两艘仓船随江流飘出四五百步远处,梁军船阵中四艘炮舰就侧横过来,炮管从洞口伸出来,远远就看到四艘炮舰都仅有一管火炮这时候火光伴随着浓烟喷|射而去。

    眨眼过后,就见四枚链弹仿佛巨型的流星锤一般,往两艘仓船的桅杆横卷而去。站在静海门城楼之上的众人,相隔七八里远,似乎都能清楚听到巨木桅杆被扯断的声音,远远看着那两艘仓船,桅杆连同半张的风帆被发射的链弹直接打断掉。

    桅杆、风帆一断,仓舱只能随江流飘荡,速度就降了

    下来,接下来就是四艘炮舰从不同角度、以及不同的距离上发射实心弹,将两艘仓船摧毁。

    直到两艘仓船彻底沉入江底,梁军船队才收兵从抚仙河口返回棠邑水营大寨,仿佛午前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演习。

    城楼之上一片沉默。

    虽然与仓船相比,静海城外覆城墙、内夯黄土要坚厚得多,但梁军炮舰今日所展示的,乃是远在两千到三千步外的精准射击能力以及四到五百步近处的面杀伤能力。

    城楼之上都不是什么年少气盛、不识厉害的初生牛犊,即便他们错估了火炮发射实心弹的实际威力,毕竟实心弹直接洞穿仓船的船壁之后,看上去对仓船的破坏,还不如近距离的旋风炮发射大石弹,但他们还是认识到梁军战船所装备的滑膛炮是一种划时代的新式战械。

    两到三千步远处的摧毁性射击能力,使得传统的战船根本就没有从正面接近的机会;这也难怪梁军新式战舰撤走所有的列桨。

    差距如此之大的射程优势,使得梁军新式战舰压根不用再考虑在两三千步的距离上进行快速突击作战,后续水战主要考虑迂回炮击敌船,哪里还有排桨、列桨的用武之地?

    而这种战械用于陆战,倘若不能有相制衡的战械,远在两三千步外就处于梁军火炮的打击之下,无论是野战还是守城,都将处于巨大的劣势之中。

    也不等这边示意,之前从左右两翼水营大寨进入长江警戒的数十艘大小战船,这时候都灰溜溜的返回水营。

    眼前一切似乎预示着梁军会在明日午时准点对静海门发动炮击,沈漾、杨恩、杜崇韬、周炳武等人都随之离开静海门,似乎谁都没有兴致再去枢密院或尚书省商议守防之事,又仿佛守防之策已经完美无比,无需再商议,只需要照昨日商定的计划实施便是。

    顾芝龙回到府邸,也有些失魂落魄,富耿文连着轻唤了他两声,才回过神来,问:“耿文刚才说什么?”

    “哦,我没说什么,”富耿文说道,“梁军炮击靶船演示火炮之威,我看静海门的将卒颇为沮丧,他们或许想在梁军炮击时躲避开,却又畏枢府责罚,颇为进退两难。我又想,要是静海门的将卒不能躲避炮击,待到梁军抢滩登岸采石矶,却不知道会有多少宣州子弟在与梁军接战之前,就死于炮击之下……”

    顾芝龙到底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接替周炳武出任知枢密院事,而是出任兵部尚书,但永嘉兵马有一部分兵马被部署在金陵城西翼的采石矶,将领武官主要是追随顾芝龙多年的原宣州州兵出身。

    顾芝龙这时候即便没有争权争势的心思,但总得要为追随他多年的故旧考虑一二。

    听富耿文这么说,顾芝龙说道:“要是明日梁军不登岸,而是单纯从战船发炮轰击静海门,将卒当然没有死守静海门不知躲避的道理我明日会与沈相、周枢府提及这事…………”

第七百九十二章 渡江(三)

    对梁军远距离炮击却还没有登岸动作之前,允不允许将卒离开静海门以避炮击,十六日清晨崇文殿召集五品以上的文武将臣进行廷议,还发生一番争议。

    在很多人眼里,梁军发出战书,昨日又在静海门外的江面摆出架势炮击靶船,透漏出十足轻蔑与挑衅的意味。

    这在有血性的人的眼里,是怎么都无法忍受的。

    身形瘦削的少年,恨不得亲自登上静海门率领大楚将卒迎战,怎么能忍受大楚将卒在炮击时,躲避到一旁,叫梁军看了耻笑?

    倘若在梁军炮击时,御卫亲军的将卒都不敢守在静海门之上,大楚还有什么颜面存在,还怎么激励全城军民与金陵城共存亡的士气?

    当然,很多人还是认为梁军新造的滑膛炮主要特点是远射程,但昨日看弹丸洞穿船壁的情形,威力似乎比旋风炮近距离还要弱一些。

    御卫亲军备战了三四个月,除了城楼内部撑以木架进行加固外,两侧的城墙上都用双层原木搭建木棚子,诸人以为这能有效降低守城将卒在遭受炮击时的伤亡;即便不得不承受一些伤亡,也是侍卫亲军将卒这些年受厚待应尽的职责。

    此时又值大楚存亡关头,少帝的血勇之气,在崇文殿里还是得到不少臣僚的拥戴,甚至有几名年轻的御史、翰林磕头抢地,请求登上静海门与御卫亲军的将卒共同守城。

    杨恩、顾芝龙等人则坚决反对,强调正常作战时,敌军用旋风炮攻城,守军都应尽可能采取更灵活机动的战术,尽可能减少己方的伤亡。

    只有敌军用旋风炮攻城又同时附城夺城之时,才不得已冒着石弹轰砸的危险、坚守城墙之上。

    梁军今日倘若只是利用江面上停泊的战舰进行炮击,其将卒都没有登岸,没有直接抢攻城墙,大楚将卒理所当然要先藏身在更安全的地方,避免直接面对梁军的炮击,不能叫对大楚忠心耿耿的将卒,白白牺牲在炮击之下。

    此时的沈漾已经是苍老不堪,坐在御案之侧的赐座上,一言不发,似乎他这老朽的身子里,最后一点精力就快被榨干。

    “将卒先暂避两侧,确认梁军炮击之威不过尔尔,再上墙守御不迟,大楚社稷,到底还要依赖于将卒,诸卿当恤之。”清阳一锤定音平息争议,便着沈漾、杨恩、顾芝龙、杜崇韬、周炳武、张平等人与朝中几乎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护送少帝前往静江门督战。

    待文武官员簇拥着少帝鱼贯而出,偌大的崇文殿变得空空荡荡,清阳坐在御案之后,一时间怅然若失,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雷成佝偻着身子蹒跚走进来,说道:“君上绝无伤害陛下以及诛杀大楚满朝文武的心思,还请太后放宽心,今日的静江门不会是大梁炮舰轰击的目标,君上甚至严令水军要避

    免发生跳弹的情形发生。当然,君上再宽厚仁义,然而天下四分五裂至今、大楚立国也逾三十年,太多的人不会轻易就甘愿放弃手里既有的权柄、利益,梁楚一战终是难免现在唯愿静海门这一出炮战能叫诸多大臣放下心里的执念……”

    “但愿如你所言,”清阳怅然的说道,“郑榆、郑晖、郑畅、张潮、张瀚、张蟓父子都坚决反对迁都,他们无非都等着金陵有朝一日支撑不下去,为梁军先攻破,他们这样才可以痛痛快快、毫无负担的跑到韩谦跟前卖个好价格,还能继续保持富贵,哀家一个弱女子,想回天也是无力现在看顾芝龙态度也有所转变,他也被你们收买了吧?”

    “这个倒还没有,但顾芝龙有他的私念与算计,却是不假。”雷成说道。

    “你歇着去吧……”清阳挥了挥手,示意雷成退下。

    “对了,君上好不容易将一首旧词填好,着老奴献给太后……”雷成从袍袖里取出一幅折叠好的绢书,呈到御案之上,才蹒跚着离开。

    清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给绢书打开,眸光从上往下而扫: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清阳一时痴坐在那里,纤长似玉的手指,禁不住在“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十数字上细细摩挲着……

    …………

    …………

    担心炮弹失准,会越过城墙击到后面三四百步外的静江门,在静海门外江面一字排开的炮舰,没有对准城门上的城楼,而是都压低炮口,对准静海门外的瓮城及两侧的城墙进行炮击。

    为了保证着弹点落在静海门的范围之内,十数艘炮舰都是从近到远先进行试射,甚至直接在江心下锚,停泊在固定的位置上,尽可能避免发生偏差。

    实心弹轰击仓船,能极容易就直接洞穿船壁而入,因而对船体整体结构的破坏力,看上去是不及旋风炮在近距离投掷上百斤乃至二三百斤重的石弹,但实际上情况,十二斤重的实心弹发射之后,所蓄积的冲击力,实是一百斤石弹的十数倍。

    这一点在轰击覆盖城砖、完全是硬性冲击的城墙时,则彻彻底底的体现出来。

    相比较而言,要防范炮击,夯土墙要比覆砖城墙实用得多,更能有效的吸引炮弹的冲击力,能在炮击下支撑更久的时间。

    先是零星的试射,很快便是十数艘炮舰,单侧近百门前装滑膛炮进行齐射,看到远处砖石齐飞、尘烟飞腾,直觉脚下的大地都在震颤。

    也偶尔会有一两发实心

    弹越过城墙,落到静江门前的空地上,即便没有射及静江门城楼,却更是叫静江门城楼之上观战的大楚文武官员脸色发白、手脚发软。

    “瓮城塌了!”

    炮击还没有持续多久,于皇城西谯楼望哨的将卒就策马赶到静江门前,大声禀报道。

    “瓮城塌了?”

    众人惶然朝杨恩看去,金陵城主要都是在杨恩的主持下修建,瓮城坚固程度,没有谁比杨恩更清楚。

    杨恩凄然而笑,他能说什么?

    金陵逆乱后期,大军围攻金陵城,最后还是叛军在惨烈的消耗仗中支撑不住,主动弃城渡江逃走。

    当时,整个北段临江的城防体系都没有经受战事的考验毕竟临江一侧能供兵马展开的空间太有限了然而,当时双方在金陵城的南面、西面、东面围绕内外郭城展开持续长达数个月的血腥攻夺,金陵城的城防体系是强是弱,是经过实战检验的。

    当时崇义门、西华门的瓮城,在数十架旋风炮的持续轰击下,都可坚持了十数日才被彻底轰塌。

    又由于在旋风炮的轰砸下,坚固城墙的破裂、垮塌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守军的抵抗意志足够强、组织力也够强,就能够及时组织城中军民,用砖石、木栅墙随时去修补破裂、垮塌的城墙,从而极限时,一座坚城甚至能在强敌面前坚守数年之久,直至粮食彻底断尽。

    然而在梁军的炮击面前,以为屏障的城墙是那么脆弱,垮塌是这么轻易而迅速。这时候,即便城中军民无畏生死,修复城墙的速度也远远比不上破坏的速度,很容易短时间内就被敌军打开大股兵马直接攻入城中的缺口。

    在梁军新的战械面前,城墙已经不再在守军所能依赖的坚固屏障了。

    瓮城垮塌,炮击还在持续,但主要落弹点集中在两侧的城墙之上,静江门城楼观战的大楚群臣,很快就看到两翼的城墙内侧出现破裂,砖石垮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时间很短,主要是大家心惊胆颤,担心随时会有炮弹射中他们的站立处,一时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由于两侧城墙受损严重,致使静海城门的整体结构受到破坏,再也无法支撑城门之上高逾四丈的城楼,在“吱吱呀呀|、叫人听了心里极难受的异响中,静海门城楼连同下面的城门洞一起发生垮塌。

    这一次的垮塌,动静更为巨大,烟尘漫卷而起,甚至都有碎石冲击到静江门城楼之上,撞得盾牌咔咔剧响。

    等到烟尘落下,就见整座静海门彻底变成一堆残墟,而远处的梁军炮舰这时候已经集结阵形,往北岸徐徐撤去。

    身形削瘦的少年,要不是身后张平暗中伸手撑着他的后背,甚至都无法站立在城楼之上……

第七百九十三章 渡江(四)

    炮击不需半日,就彻底摧毁静海门的瓮城、城楼,虽说梁军战船在黄昏之前就已经撤回北岸,漫天席卷的烟尘也渐渐落定,但满目疮痍的残墟,带给大楚朝臣的骇然惊惧,却还迟迟没有消散掉。

    朝臣大多各自归去,但诸部侍郎及都虞候以上的将臣犹是还失魂落魄的留在崇文殿里。

    炮击静海门之后,梁军照战书约定就撤回北岸,御卫亲军除了收复一地残墟外,也无需登船追击,但等到三天后,梁军还将正式在采石矶登岸,还将计划在采石矶与北岸之间搭建渡江浮桥,到时候数以万计的梁军兵马,如潮水一般往南汹涌而来,要怎么办?

    采石矶位于京兆府当涂县境内,东距金陵城七十余里,西邻繁昌县,北岸就是大梁东湖府的武寿县。

    采石矶所处的长江水道,受两岸低山丘陵的束缚,即便于汛期,江面也就仅有六七里许宽。

    此时采石矶北面,正当江心还有一座长约十数里、宽三五里不等的沙洲。

    扣除掉沙洲,采石矶南北两岸的水域,最窄处加起来也就仅有四里宽。

    长江中下游地处冲积平原,两侧没有修建大规模的堤岸,汛期江水往两岸弥漫,江面最为开阔的地方可以达到上百里。

    不管怎么说,采石矶乃是金陵附近最适宜大股兵马渡江的地点之一,再往下游,差不多就要到润州境内,才有更好的渡江地点。

    这么一处战略要冲,早在天佑帝时期,就修筑多座防垒军塞,控扼长江水道。

    此番梁军主力南下,大量的兵马都直接进驻武寿县,甚至还派人登上名为“小黄洲”的江心洲建立前锋营寨。

    这边除了三都御卫亲军外,两天前还紧急从左武骧军、永嘉军抽调两都兵马,加强采石矶一线的防御。

    虽然梁军在北岸集结也仅有两万多兵马,但即便不考虑梁军借助强大的水军战船,能将北岸其他地区的兵马快速调到采石矶的对岸,崇文殿里的众人,也都觉得以现有的驻军守住采石矶的可能性甚是微弱。

    而梁军在十四日送来的战书里,也明确登岸之前,会先进行炮击翠螺山下的采石矶诸塞的作战安排。

    采石矶诸寨的坚固程度,肯定是无法跟静海门相提并论,难道说在梁军炮击之前,他们真要事先将守军从这几座翠螺山下的军塞撤出来?

    “梁军炮击,三千步内皆糜烂,但翠螺山周边,除了几条狭窄乡道外,地皆泥泞,其炮笨拙沉重,只能随船而行逞其威风,却难以登岸。依微臣所见,采石矶驻军应该撤到距离江岸三千步以外,与梁军周旋,或能一战!”顾芝龙排开众人,

    站到大殿中,朝失魂落魄的少帝沉声说道。

    顾芝龙这一说,大殿之上好几个将领都瞥眼望过来,心想顾芝龙还真是无耻,明明不想叫他的左神武军嫡系兵马去死守采石矶,又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自己的嫡系兵马第一个去试梁军的兵锋,理由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真不愧是老奸巨滑?难不成将当年的杀子之仇都忘了一干二净?

    削瘦的少年完全没有午前的盛气凌人,像是打蔫的茄子坐在清阳的身侧,也辨不清顾芝龙的话里有几分道理。

    虽然在场不少人能窥破顾芝龙的心思,却也没有谁站出来戳破,甚至侍卫亲军副都督郭亮也站出来附和:“顾兵部所言甚是,用兵之道,无非避实击虚、避短扬长,明知采石矶诸塞,皆在敌船炮击范围之内,使将卒死守,只会徒增伤亡,而无益大局。”

    目前驻守采石矶的三都御卫亲军,有两都乃是郭亮的嫡系,不管梁楚最终何去何去,他都不会看到追随自己多年的部将,这时候就白白战死于沙场之上。

    郭亮、顾芝龙都主张守军从采石矶诸塞撤出,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没有站出来反对,甚至后续守军从采石矶诸塞撤出后,要怎么在外围游击作战,以及金陵城的守御要怎么加强,枢密院、待卫亲军都督府也都没有将吏提及……

    “哀家累了,”清阳抓紧袖中的绢书,等了好久见满朝文武都没有一人献言献策,不耐烦的站起来说道,“沿江如何守御,沈相、杨侯与枢密院、都督府两司看着办便是!”

    众人颇为诧异的看向清阳,都不明白太后怎么这时候摞下挑子了,又或者心里早就明白不管如何挣扎,都难抵梁军渡江的兵锋?

    …………

    …………

    杨恩没有留在内侍府,回到府邸,天色昏黑,偌大的府宅却没有用几名仆佣,好在蝉鸣虫啸不已,却也不觉得冷清。

    杨恩简单的喝过一碗药粥,坐到灯下,将金陵城防图展开,蹙着眉头怔怔的看了半晌,老仆走进来禀报:“蔡侯过来了!”

    杨恩叫老仆将蔡宸请进来,心里却又疑惑,樊川河惨败之后就一直在宅子里养病的蔡宸,这时候跑过来找他做什么?

    蔡宸与杨恩对案坐下,看着铺开长案上的城防图,问道:“即便兵卒用命、将不畏死,有几分可能守住金陵城?”

    “兵卒用命、将不畏死,或有十之二三守住城池吧,然而张蟓、郑榆、张潮等人之前皆反对迁都,这大概也意味着即便能勉强守住城池,也不会有多少勤王兵马过来,”也不去揣测蔡宸的来意到底是什么,杨恩心灰意冷的将他对时局的判断和盘托出,说道,“金陵城看似繁华如旧,此时却

    像是一座蛀透的朽厦,太多人想着看它轰然倒塌,好叫他们能另投门庭!”

    “正因为太多人看到金陵城金玉其外,看透金陵并不堪击,才想着等金陵城垮塌后再心无挂碍的另投门庭,只是金陵城轰然垮塌,多少无辜者会为之殉葬,却甚少有关心。”蔡宸说道。

    “……”杨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没有说道。

    “就拿老侯爷你来说,以你与梁主及梁国诸臣的交情来说,金陵陷落,梁国君臣必以上宾相待,尔后放舟江湖、行走河川,也是好不快活,却是好过案牍劳形而百年之后,世人也会铭记老侯爷你乃是大楚的贤良忠臣,”蔡宸继续说道,“倘若老侯爷你这时候主张投降,即便能挽救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免于无谓的殉葬,但身后免不了会被无数自谓清高者吐一口唾沫,甚至后世还会以为大楚活生生的葬送在老侯爷你的手里,老侯爷或许将以大楚罪臣名入史册,那真是大大的得不偿失了……”

    杨恩气得青筋暴露,都要伸手将蔡宸赶出去,甩袖站起来,气呼呼的说道:“你不要用这等激将法对我,老夫即便不要这清誉,这朝堂上那么多文武官员,是我说降就会降的?这大厦再腐朽,却怎么还是需要最后一击,才会轰然震塌啊!”

    蔡宸风轻云淡的坐在案后,看着杨恩说道:“老侯爷说的是,凡事确实是需要一个契机,但一定要死上十万八万,梁国吞并我大楚,才算得上是名正言顺吗?”

    “你过来到底有什么话藏着肚子里,不妨径直说来。”杨恩有着不耐烦的厉色说道。

    “寿王爷当初谋事时,暗中使人在市井街巷暗传太后与梁主的秘事。虽然这些风闻在事后都被压下去了,但老侯爷有没有想过,太后与梁主之间,未必就有那么清白呢?”蔡宸问道。

    杨恩疑惑的盯着蔡宸,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事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蔡宸接下来将要说的事情。

    “不管是早生情愫,还是委屈求全,太后下嫁梁主、以全求宗族、朝臣,总比朽厦轰然垮塌,更容易为那些等候着的人接受,只是首倡者所要背负的名声,却是更恶了……”蔡宸说道。

    杨恩失魂落魄的坐回到案席上。

    他猜到蔡宸这时候赶过来是希望他站出来倡降,却没想到蔡宸竟然要他做这事的首倡者。

    “老侯爷,你千万不能应这姓蔡的……”旁边的杨府老仆也吓了一跳,顾不得蔡宸在场,忙跪下来劝阻道。

    老仆跟随杨恩一生,他当然知道杨恩素来极重清誉,要是答应蔡宸这事,残生背上这样的骂名活着,对杨恩这样的人来说,该是何等的痛苦?

第七百九十四章 劝嫁(一)

    “什么?”

    削瘦的少年凌晨时做了噩梦,之后一直都没有睡着,清晨时困顿不堪的坐在大殿御案后,头脑昏沉沉的,待听到杨恩沙哑暗沉的声音说及“太后少小潜游楚地,与梁主偶逢,便有相知之谊;待逢楚难,太后随梁主潜投楚境,更是患难与共”,背脊骤然间坐直起来,眼睛怒瞪,难以相信身为宗室族公的杨恩接下来要说什么。

    沈漾、杜崇韬、周炳武、张瀚、郭亮、顾芝龙、黄惠祥有一个算一个,也都难以置信的没想到会是杨恩在今日的廷议,提及太后与梁主韩谦的“旧事”!

    杨恩声音沙哑得可怕,仿佛破旧的老风箱在漏着气,站在殿前,说道:“天下四分五裂,万民苦之久矣,金陵十数万将卒亦不愿再战,然而想不战而得信梁国君臣者,唯太后下嫁事之……”

    清阳似乎也难以置信杨恩会说这样的话,拂袖而去,削瘦的少年仿佛一只激怒的牛犊,拿起御案上的一只玉石镇纸,就朝杨恩砸过去,怒斥道:“你如此胡说八道,如何对得住先帝,对得住杨氏列祖列宗!”

    杨恩胸口被玉石镇纸砸中,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晃,没有让开,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

    张平看到少帝怒急要去夺仪卫手里的仪刀,忙上去将少帝拖住,但他也是百般不解的看向坐在殿中的杨恩,却不知道他为何想到这种馊主意!

    是韩谦派人游说他出头?

    然而韩谦即便对太后志在必得,又何必搞得如此难堪?

    “陛下息怒,杨侯也是为国事操切,情急胡言!”杜崇韬、周炳武、顾芝龙等人这时候才上前一起劝少帝息怒。

    “你真是老糊涂了啊,你我有什么颜面去九泉之下的先帝?”沈漾坐在赐座上,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半晌后才指着杨恩斥道,但随后他便是一阵急剧的咳嗽,吐出一大口血。

    要不是旁边顾芝龙眼疾手快,沈漾都要一头撞到石地上……

    …………

    …………

    “看看你出的这个锼主意,”

    崇文殿里发生的一切,当夜就传到北岸的棠邑城里,冯翊拿到刚传过来的秘信,摊放到王文谦的面前,不满的说道,

    “要是沈漾当堂气死,再叫杨彬拿刀将杨恩给刺死,这玩笑就开大了!”

    “是和并,还是吞并,这里面的区别极大,”王文谦拈起一枚棋子,落到棋盘上,“韩谦迎娶清阳郡主,主要的还不是更轻易的去解决川蜀问题,而

    是要彻底的消除江南的隐患……”

    “怎么说?”冯翊不解的问道。

    他们最初的计划,是炮击静海门后,由富耿文游说顾芝龙或者其他哪个大臣站出来倡降。

    冯翊却没有想到在进入历阳后,见过王文谦,整体计划里多出“逼嫁”这个环节来。

    要说韩谦暗地底跟清阳发生些什么,冯翊一定会积极拱事的,之前多多少少就觉得“逼嫁”这事搞得有些节外生枝了,现在得知楚国君臣在崇文殿的反应,就觉得事情反而复杂了。

    再说,他对王文谦素来没有好感,说话也没有好客气的。

    目前,韩谦他亲自留在历阳,“逼嫁”一事主要由冯缭、冯翊、殷鹏等人到棠邑来暗中主导;冯缭临行时,又特意请王文谦随他们一起到棠邑来出谋划策。

    面对冯翊的质疑,王文谦却风轻云淡的说道:

    “大楚立国已经三十年,江南已经没有几个人心里还念着前朝,早就以大楚臣民自居,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啊……”

    冯翊的思维更习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颇为思索的坐下来,问道:“这怎么是棘手问题了?”

    “自古以来,兼并天下就没有不流血的,要是君上没那么宽厚仁慈,直接驱兵马渡江,杀十万人头滚滚落地,杀得那些个蝇营狗苟之辈胆颤心寒,所谓的大楚也就烟消云散,无人再会念及,而接着君上要在江南推行新政,也无人敢以头试刃,”

    冯缭坐在一旁叹息了一声,说道,

    “然而君上不想杀一个人头滚滚落下,同时又不想暂缓在江南推行新政其实也不能暂缓,越往后拖,推行难度越大。这样一来,就难免会滋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隐患。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人头滚滚的血洗,新政要在江南强行推行下去,你知道旧日的乡毫世豪心里会滋生、暗藏多少怨气怨恨?再一个,你以为普通民众受益于新政,就一定会念着新政的好,念着洛阳的好?新政对普通民众的生活,一定会带着变化的,即便这个变化绝大部分是好的,但只要一小部分不那么好的,人心会有怎么变化,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施之非恩、不授成仇而已。”冯翊说道。

    “道理并不复杂,人心最难掌握。北地都被打残了,百废待兴最是好办,金陵几场乱事都没有波及太广,平息也快,没有人会想着这里面有多少君上的功劳,他们只会想着楚国给江南带来三十年大体的太平这一方面会加强江南民

    众的故国情思,另一方面,也在表面上削弱了推行新政的必要性与紧迫性,从而在江南形成更强烈、范围更广的抵触情绪,这与所谓的故国情思两相结合起来,问题就会变得更大。更不何说,江南民众心里还有一个‘少帝’在啊……”

    冯翊还以为十数万大军压迫之下,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却没有想到冯缭他们还担忧那么多的问题。

    “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兼并江南之后,新学在江南的传播的速度不会慢,这决定了解决这些隐忧不能有片刻的拖延,”殷鹏说道,“就像火炮,除非不用,一旦使用起来,随着江南等地的钢铁冶练、铸造水平快速提高起来,各地炼制火药、铸造火炮都不会存在什么障碍郑氏也好、张潮、张瀚、张蟓、张封、顾芝龙甚至黄化、杨致堂、杜崇韬现在都无比老实,似乎随时会做好倒戈相迎的准备,郑晖在兴王府对我们派去的秘使也十分的客气,但新学在江南乃至岭南、黔中彻底的推广开来,他们还会不会老实如故,那就难说了……”

    冯翊能明白赶在新学新术彻底传播开之前,真正意义上的完成“天下一统”的必要,但他还是同情杨恩的境遇。

    沈漾是一块顽石,唯有杨恩能真正赢得他的尊敬,这时候却要亲手将杨恩推到火坑里,他想想也是不忍:

    “也不能叫蔡宸去游说杨恩出这个头啊。”

    “唯有杨恩能想明白这些,也唯有杨恩愿意牺牲自己,”冯缭说道,“兼并天下从来都没有便宜事,我倒是希望君上能更果决一点,能更心狠手辣一些!现在杨恩站出来了,我们接下来就要更多的人知道,他们不站出来跟着杨恩一起进谏‘劝嫁’,楚军仅仅是单纯的投降,绝不可能免除后续所有的清洗,天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便宜可占……”

    劝嫁和亲之所以成为兼并江南前夕最关键的一环,其作用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明确韩谦南下,对楚国实施的是“和并”而非“兼并”的名份与法统,一方面是后续解决川蜀问题打下基础,还有一方面,就是要楚国一个个所谓的重臣宿将,倘若想自保,就必须“自污”,自己从各地世族宗阀领袖的位子上走下来。

    在冯缭、王文谦等人看来,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真正“和平”的解决掉一些问题。要不然的话,大梁兵马开进金陵城,即便楚军都不反抗选择投降,后续必然还是要辅以一系列的清洗手段,才有可能化解诸多隐患,巩固对江南等地的统治……

第七百九十五章 劝嫁(二)

    “那人一定要搞成这样,岂非拿哀家放到大火上烧着吃才高兴?”

    清阳见雷成佝偻着身子走进大殿,蹙着秀眉,冷声问道。

    “此番南下,李知诰、冯缭、顾骞、朱珏忠等大人侍驾,都以为不流血难以平息战事;即便此时不流血,也绝难避免日后流血我五日前秘密赶往历阳觐见君上,除了淮东外,诸大人还在为金陵应死十万人、死三五万人,还是死伤万余人稍加意思一下争议不休。而真正要死人,就保不定会累及太后与陛下。君上则坚持要诸大人想以善策,以全金陵及江南,更要照顾好太后与陛下的周全。”雷成说道。

    “这算什么万全之策?”清阳怨道。

    雷成待要再劝说一二,这时候听到殿下脚步声响,片晌就见两名宫女急冲冲的走过来,禀道:“陛下怒气冲冲,要下诏赐死杨侯,张大人相劝不住,还被陛下打破了额头……”

    “真是乱套了。”清阳急冲冲的与雷成往少帝寝宫走去。

    隔着老远便听到东西哗啦砸地的声音,走进寝宫大殿,就见张平与几名侍宦跪在大殿门口,显然是拦着不叫杨彬闯出去,但杨彬在大殿之内砸东西发泄,他们却也不敢上前劝阻。

    张平霜白须发,已被血迹染红。

    “陛下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清阳厉声喝止道。

    少年到底还是畏惧清阳,气呼呼坐回御案之后。

    “你以为这位子天然就是你该坐的,你知道你这位子之下堆积着多少累累白骨、藏着多少杀机?你以为满朝文武跪地叩头高呼万岁,心里对你当真存有几分畏惧跟尊敬?”清阳挥手叫无关人等都退出寝殿,仅留张平、雷成在身边,走到御案前,盯着稍不服气的彬儿,厉色质问,“你可知道蒙军主力于泽州尽毙之后,沈相、杨侯数番想着迁都,而周炳武、杜崇韬、顾芝龙、张瀚有一个算一个,甚至杨致堂都缩回洪州了,却还上书劝阻迁都吗?他们一个个是真为大楚社稷着想,想着据金陵与梁军决一死战?又或者说,他们原原本本就是想着你我母子二人干脆利落的为大楚殉葬掉,他们可以毫无负担的另投新主?张平、杨恩教你帝王治天下之术,却非要你成为妄自尊大、不知所以之人……”

    “……”少年还是气鼓鼓的坐在御案之后,默不作声。

    “张平,你将天佑十二年以来先帝与韩谦发生的诸多事,把你所知道的,都说给陛下知晓,不要有一丝隐瞒与掩饰。”清阳也是气恼的坐下,将张平喊到跟前,着他将天佑十二年延佑帝出宫就府、

    韩谦、冯翊、孔熙荣、李冲等人于临江侯府侍读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以往杨恩、张平教导少帝,虽然说是竭力想着以经世致用之学相授,但涉及到天佑十二年以来的旧事,必然会有所避讳,也必然会有意忽略韩谦的存在,而突出延佑帝的少年得志、英明神武;甚至会有意淡化金陵逆乱前后杨氏内部自相残杀的残酷跟血腥。

    包括韩道勋的真正死因,之前又如何能原原本本的说给少帝知晓?

    然而无论说到淅川之战、削藩及平定金陵、棠邑守卫诸战以及延佑宫变,张平都是亲历者,太多的细节内情,甚至太多人内心的曲折以及形势变化,他比沈漾、杨恩都更加清楚。

    “唉……”张平擦了擦已经不再渗血的额头,面带苦涩的走过来……

    …………

    …………

    “你说杨恩是不是老糊涂了,亦或是他早就暗投梁国了?”

    顾芝龙回到宅子里,与富耿文、洗英以及幼子顾雄畅说及今日崇文殿廷议的情形,犹是费解不已。

    “杨恩没有老糊涂,他更应该是不愿看到金陵血流飘杵,才不惜自己身败名裂吧。”富耿文之前没有想过杨恩真有可能会为蔡宸说服,愿意站出来做这身败名裂之事,禁不住感概道。

    “怎么说?”顾芝龙问道。

    “梁军渡江后,侍卫亲军守住金陵城的可能性,十不存一,但就算是梁军兵临城下,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都选择献城投降,以及江东、江西、湖南、荆襄以及淮东的兵马都闻风而降,但梁国君臣绝不会忘却四百年前隋朝文帝平定江南、携陈后主归居洛阳之后江南臣民却两度掀起叛乱的旧事。所以杨侯才说想要得信于梁国君臣,仅仅献城投降是不够的……”富耿文说道。

    “献城投降还不够,梁军真要大开杀戒?杨恩怎么会如此肯定?”顾芝龙惊问道。

    “杨侯身边或许还有接近洛阳的人指点吧,”富耿文说道,“且不管湖南、江西、江东、荆襄诸地,顾侯觉得金陵军民拼死抵抗,守住金陵城,守到诸州县勤王军来援并最终击退梁军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顾芝龙实在不愿去面对富耿文这个话题。

    “富大人似乎很是清楚梁军要怎么做啊?”洗英阴沉着脸,迟疑的盯着富耿文问道。

    听洗英这么说,顾芝龙、顾雄畅父子二人都迟疑的朝富耿文看过去。

    “前些天确实有消失几年不见的旧友突然过来造访,给耿文剖析形势,耿文觉得有几分道理,才贩卖到顾侯跟前,”富耿文淡

    然说道,“怎么,洗大人觉得有问题吗?”

    洗英能说什么?

    顾芝龙摇了摇头,有些懒得追究富耿文到底是否与梁军早有勾结这事,也示意洗英莫要纠缠这事。

    除非他抱有“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要不然就算是富耿文早就与梁军暗中勾结,他难不成将富耿文捉拿住,送入有司严审?

    他相信更关心的是他要怎么做,才不会沦为祭品?

    “耿文以为我等如何保全家人?”顾芝龙也顾不上摆他兵部尚书的架势,直截了当的问道。

    “顾侯该如何选择,耿文哪敢置喙,但耿文想来,或许明日朝中便会有人会附和杨侯劝谏太后下嫁梁主了吧当然,一点血都不流,显然是不可能,即便梁主想兵不血刃入主金陵,楚州那边大概也是要打一打的吧?毕竟梁军的第二中央行营军在梁国大将韩东虎的率领沿泗水南下,可是专程为楚州准备的。”富耿文说道。

    …………

    …………

    也不知道是谁将消息传了出去,国子监的太学生们第一个承受不住如此“国耻君辱”。要不是郑兴玄得信早,及时派兵加强溧阳侯府的守卫,杨恩都有可能会被这些士子揪上街活活打死。

    一批中下层官员也纷纷上书弹劾杨恩,言辞之中都恨不得噬其肉、食其骨。

    金陵城内一时间众情汹涌、街议纷纷,大有为大楚存亡抛头颅、洒热血之意。

    十九日,梁军照着既定的计划,数十艘战舰集结往采石矶而来,用炮击将翠螺山下诸塞守卒驱赶出去,登岸占领采石矶,着手于采石矶与小黄洲之间拉起两里多长的铁索,准备搭建渡江浮桥。

    于此同时,韩东虎率第二中央行营军渡过淮河,兵临楚州城下。

    第二中央行营军仅编有两营三十六樽轻重型前滑炮,但二十日起部署到楚州北城之外,劝降不成,当夜便对楚州城展开凌厉的炮击。

    楚州北城的望淮门城楼连同城门洞,很快就被轰塌,到次日午时,坚固的楚州北城就被轰开十数丈宽的缺口,城头守军伤亡逾千;二十二日四樽轻型滑膛炮拖上城墙,在霰弹的攻击下,试图凭借密集阵形反攻夺回城墙的守军伤亡更是惨烈。

    二十三日,梁军杀入楚州内城的前锋兵马便攻陷信王宫,受箭伤未愈、卧床半年的杨元演持刀欲挡梁军,再次身中十数箭身亡,信王傅阮延饮鸩殉死;阮延之子阮陶以及信王世子杨聪等十数人皆作为第一等战犯,于楚州失陷的次日,为韩东虎下令缚于楚州城南门绞杀示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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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