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 蜀使(三)
碗子城仅仅是太行陉的入口,从碗子城往里还要撕开四五道关隘,才能打到太行陉内部,也是晋城南部最关键的天井关,但看到如此坚固、险要的碗子城,在眼鼻子底下,被归附蜀兵强攻下来,曹干心头受到的冲击绝对不少。
然而叫曹干更为意外的,斗志向来不坚的蜀兵,打下碗子城之后,就像是吃药般,嗷嗷直叫着,不待后续人马进入碗子城,当下就有数队兵马,紧跟着溃逃的敌军之后,直接往太行陉南口隘道之内的黑犊隘直扑过去。
为首那名将领,曹干依稀间觉得面熟,似乎曾在赵孟吉身边当过佐吏,却不知怎的成为领军的将领了。
从碗子城往北,隘道就陡然狭窄起来,两壁峰崖林立,陡峭的山崖长满灌木丛、密林。
曹干看到一队队兵马进入碗子城,以碗子城为中转点,往隘道里源源不断的输送兵马、战械,但隘道太过狭窄,不可能再安排他贴近观战,临黄昏又回到沁阳城里。
沁阳城这边也为夺下碗子城,在做将前锋大帐前移的准备工作。
夜宴时,前线探马赶来禀报,说何虚帐前都将庄培恭黄昏时第一个率部赶到黑犊隘前,照着原定的作战计划,庄培恭原本只需要负责率部在黑犊隘前用拒马、鹿角、铁蒺藜等障碍物与战车形成隔绝寨中守军的防护带,然后等到第二天再建栅墙、挖掘濠沟,但看到黑犊隘敌寨之中的守军仓促间准备不足,庄培恭当机立断身穿重甲亲自率领扈兵精锐附城抢攻敌寨,不用半个时辰就将千余守军打溃,此时已经夺下黑犊隘。
“庄培恭这是吃了什么药,勇猛如虎?”何虚负责留在刚攻下来的碗子城坐镇,赵朔与李挚、冯翊陪同曹干及蜀国随使回到沁阳,他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怔。
虽说大梁上下即便谈不上鼓励,但也不会压制前锋将领主动去掌握战机,但在作战计划既定、敌情也没有重大变化的情况下,到底是当机立断,还是冒险行为,就难以定义了。
像庄培恭这种行为,至少在军中并不是一种值得鼓励的行为。
“恭喜君上,我大梁又得一员虎将!”冯翊笑着站起来振声,说道,“值得为之破例喝一大杯酒!”
“李挚,你即刻带人携三百坛酒送去碗子城、黑牛犊,确保值守无忧,给今日破隘有功的将卒赏酒!”韩谦要李挚代他去前营赏酒,又跟曹干说道,“这个庄培恭,我有些印象,应该是江油人,他还有弟弟庄培因在蜀国江油县中任吏,庄培恭早年在赵公孟吉身边任佐吏,熟读兵书,又擅刀弓,赵公遂用他领兵。前些年在巩县,这个庄培恭还叫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我那时就记住他确实值得喝一碗酒!”
随赵孟吉投附梁国以及梁军攻陷凤翔过程中或被俘或被说降的蜀兵将领武官,曹干手里也有一份不那么完整的名单,里面就有庄培恭的姓名,他对庄培恭也一些印象,但不是怎么突出而已。
梁军都将级的中层将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想到韩谦身为一国之尊,他竟然能对都将一级的将领都了如指掌,曹干心里也颇为复杂。
韩谦着扈卫给诸将吏身边摆上酒碗,拿起陶碗堪满酒,与众人先共饮了一碗。
军中罕有不好酒的,李知诰、韩东虎等人都慨不例外,之前只是限于军纪,现在韩谦破例开禁,将酒坛摆上来,除了有值守之事在身的,其他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喝起酒。
喝到兴高采烈之时,王辙借着几分醉意,给曹干敬酒时问道:
“今日蜀兵男儿奋勇杀敌,曹大人也是亲眼目睹,敢问曹大人,要是有朝一日,大梁兵马伐蜀,使这些侵儿为先驱,蜀军能抵挡住几日?”
“放肆,说什么胡话?快给曹大人谢罪!”韩谦训斥道。
王辙却是给韩谦骂醒过来似的,忙不迭的为自己的孟浪无礼,给曹干赔礼道歉。
“你喝多了,先下去歇着吧!”韩谦将王辙喝退下去,给曹干致歉道,“不去这扫兴的家伙,我敬曹大人一杯。”
曹干不知道王辙真是喝多了酒,还是受韩谦的唆使故意拿话刺激他们,但他心里却是苦涩。
赵孟吉、王孝先当初受蒙兀人蛊惑,率兵马从梁州北上,征讨关中,带走蜀军最精锐的七万精锐以及三万精壮民夫,在兵变之后这些人马被封锁在梁州以北。
因为远离故土,又补给艰难,这些人马士气低沉,没有什么战斗力,也恰恰是士气低沉、怯战畏战,这些年来伤亡却也不大。
这些年来,主要还是因为伤病以及长期的饥饿导致一些减员,最后剩七万多人为梁国收编。
曹干原以为这些投附梁军的蜀兵,不会有什么战斗力,顶多被韩谦当作辅兵使用,绝对谈不上精锐,却没想到他们今日会连克蒙军两重关隘。
恰如王辙带着醉意挑衅所问,要是韩谦用这些蜀兵为先驱伐蜀,他们能抵挡了多久?
曹干带着这样的忧虑,郁郁寡欢的饮过宴,与随使官员回到营房歇息,之后又使韩谦在沁阳盘桓了两天,再前往洛阳。
比关中百废待兴的残破,洛阳则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气息。
曹干早年就多次代表王邕前往叙州、金陵联系,与大梁将吏相识的也多,到洛阳后,他与两名副使及随使人员,更是受到热情洋溢的招待,一直到八月中旬才踏上返回成都府的路程。
其时孔熙荣已然与李秀在沁水会师,接过晋南战事的指挥使,调派兵马往泽州西部的阳城而去。
除了冯翊将代为梁国回访蜀国外,韩谦还特意准备一批精美的国礼,使曹干带回成都府,献给蜀主王邕,以示两国永世通好之谊。
当世传统的马车,即便借助驿道可以更换马匹,但由于车身缺乏有限的减震机构,长途乘坐快速驰行的马车,也绝对不是什么舒适的事情。
马车缓行还没有大的问题,但借助驿站体系,逢驿换马,理论上走平整驿道,马车一天能走四百里地都没有问题,但人在这样的马车里坐上一天,筋骨也都要被巅散架掉。
更何况从洛阳走陆路前往雍州,再从雍州走傥骆道,经梁州、利州返回成都府长达两千余里的陆路。
曹干出使洛阳,从成都府到雍州,选择乘马,到雍州之后再换乘舟船;这次与冯翊返回成都府,则是全程走陆路,洛阳这边给准备十数辆新式马车。
洛阳马车当真是要舒适太多,八月底秋高气爽,六天时间便从洛阳赶回成都府,比曹干预计要用的时间节省了一半;太多的细节之处,叫曹干感受到梁蜀两国的巨大差距。
不要说蜀国新编禁军,从兵到将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战火的考验,就算蜀国这些年收编蛮夷山僚,民户好不容易恢复到五百万口,但相比较楚梁依旧是弱国。
回到成都府后,曹干及随使人员也将近两个月的使梁所见所闻等细节,一一相禀,且不管蜀廷内部在联楚抗梁或坐看梁楚相争的问题上存在多大的分歧,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此时蜀国在表面上绝不应该主动招惹梁军,要避免蜀地成为梁军收复晋南、太原之后下一个兵锋所指的对象。
对归附蜀兵将官的家小问题,蜀廷内部也很快达成共识。
普通兵卒从来都只有随波逐流的份,蜀国也不可能将高达三四十万的普通兵卒家小都送往洛阳或孟州,韩谦提出归附蜀兵之中,队卒以上的武官及将领家小九千余人,由梁国出二十万缗赎金,尽快将他们迁往孟州安置。
在蜀国君臣看来,将这些家小遣送到洛阳,能有效化解及削弱归附蜀兵的敌意,不仅可以避免他们在梁军伐蜀时成为急先锋,甚至还可以利用他们念及故国的情思,使他们在梁国内部成为抵制梁军伐蜀的一股力量。
蜀国也难得高效率的督办这事,九月中旬冯翊完成出使任务离开成都府时,第一批将官家小一千二百人便直接随他迁往洛阳。
当时也是曹干与景琼文,代表蜀主王邕赶到成都城外的梅山驿送行。
看逶迤北上的人马渐渐消失在视野远处,曹干勒了勒缰绳,打算与景琼文回宫复旨;左右百余锦甲扈骑簇拥而行。
年近七旬的景琼文两鬓霜白,擅于养身之道的他,却是精神矍铄、精力充沛,此时犹以左仆射辅王邕执掌国政,他回头看着一眼已剩尘迹的北上人马,挥了挥手,示意左右随侍人员散开,问曹干:“曹公此去洛阳,以曹公所见,梁军几时能克蒙军收复太原?而倘若司马氏、徐明珍复归南楚,楚军有没有与之争锋的可能?”
返回成都府大半个月,或公开或私下询问使梁细节者甚多,却还没有一人像景琼文这般直接问及这事;景琼文之前也没有问得这么直接。
曹干勒住缰绳,怅然一叹,说道:“韩谦在孟州时,北岸不过三万多兵马,甚至有半数都堆积在太行陉南侧猛攻蒙军,然而朱让在南岸汴梁坐拥七八万兵马,怯不敢战,甚至连牵制之意都甚为马虎。照干所见,要是年底之前蒙军不能守晋南,不是没有可能主动太原以及河朔等地,退回到燕山南北以守。至于楚军,只要一天没能造出胜过梁师的战舰,其都金陵都处于梁军兵锋的直接威胁之下,景公觉得楚军真能与梁军争锋?”
“倘若楚廷迁都洪州呢?”景琼文问道。
洪州位于鄱阳湖的西岸,不仅有水路通江海,也有陆路衔接湖南、江东,早在天佑帝时期就是重点经营的一座腹心重镇,杨致堂作为宗室大将,早年也在洪州坐镇多年。
曹干思吟片晌,说道:“倘若楚廷能果断迁都洪州,或能挣扎数年。”
“也仅能挣扎数年吗?”景琼文问道。
曹干话已经说透了,也无意再给景琼文一个更肯定的答复,抬头看山岭之上碧空白云,仿佛千载以来,风物皆无变化,变化的只是一堆堆白骨化为尘埃……
第七百六十七章 贺礼
白帆如鸥,一艘悬挂贡字旗的官船从裕溪河驶入长江水道就引起过往舟船的注意。
将近黄昏时,这艘官船缓缓停靠上静海门码头,就见官船的梁国使吏指挥人手,小心翼翼的将一只丈余高的大箱子吊下船,装上一辆载重马车。
“那里面装的什么玩艺,看样子是往宫里送过去?”
看着宫里班直卫卒穿着华丽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以及诸多大楚官员与梁国使吏护送那辆装大木箱子里的马车,径直往宫城方向驶去,引起码头附近一大群人的瞩目跟议论纷纷。
“应是长信太后寿辰,梁国国主送来的贺礼,”有熟悉情况的人,卖弄的说着八卦,说道,“自从棠邑制置使禅继梁国国主之后,不仅梁国对咱大楚称臣,每年送来百余万缗臣贡,这梁国国主每年逢长信太后寿辰,也会着人送来他从梁境搜罗来的珍异之物,讨好圣颜。每年都是新奇的玩艺,去年就是送进宫两组铜人偶,听说用水流带动下面的轮子,铜人偶动起来就跟排兵布阵似的,煞是好看;而前年是一台自动弦琴,摆到流泉之下,叮叮咚咚能敲响《清平乐》,比乐坊的琴师不差,就不知道今年这大木箱里装的是什么……”
“这梁国国主,却是费着心思来讨圣后的欢心呢。”
“这是当然。梁国国主与长信太后也有旧谊当年要不是梁国国主,长信太后都未必能嫁入咱大楚呢这贺礼之心,自然要多花些心思啊!”
“梁主与太后有旧谊,这是怎么回事?”顿时间好些人兴奋的支起耳朵。
杨元溥在世时,很多事情都严禁妄议,很多人是不知道当年的旧闻,但不管“大不敬”的罪名有多严峻,市井之间却天然有着传播秘辛之事的土壤。
这世间大概没有比男女旧谊更值得打听跟揣测了,何况事情所涉及的还是当世最有权势的一对男女。
“……这还要从当年逆后诛害我大楚高祖皇帝说起了,当年梁国国主还是楚臣,奉旨出使蜀国迎亲,时逢逆乱,大楚都差点分崩离析,好些人都想着那桩婚事总该保不住了,但谁到当时的梁主当机立断,竟然直接将长信太后劫持离开蜀国迎入咱大楚与先帝完婚。这事要不是梁主,不要说长信太后与先帝的婚事会黄掉了,我大楚当年也可能会跟蜀国翻脸大打出手呢,后来也是蜀国的先看到长信太后跟先帝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怎么也没有脸将长信太后讨回蜀国去,这桩事才顺顺利利的成了。”
“嘿嘿,恐怕你们还不知道,长信太后嫁入大楚之前,曾女扮男装随蜀主出使大楚,应该当时就与梁主相识了。要不然之后梁主又怎么会费那么大的气力、冒那么大的风险,将长信太后迎入大楚?我还听说,当年太后是主动配合梁主劫持先去了叙州,要不然没那么容易离开蜀国……”
“也是哦,照理说梁国称臣纳贡就够了,梁主何必费心思每年搜罗这些奇珍之物送入宫中?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曲折啊!”
“咳咳……”有人咳嗽起来,示意话题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往说就犯忌讳了。
…………
…………
贺礼要从静江门进宫城,需要打开木箱子查验有无夹藏,冯翊与文瑞临卓然而立,一边与近年来代表大梁常驻金陵的韩建吉聊着天,一边看着修缮后稍留下当年宫变时的烧灼痕迹。
殿前侍卫亲军马兵司副都指挥使郑希玄以及近年调任鸿胪寺监的蔡宸,看到鸿胪寺与内侍府的官员,在打开木箱子后,里面有一座结构怪异、一人高矮的檀木壳器械。
器械有玻璃遮盖的一只金属圆盘,以及两支铸金的指针,还有一只长杆摆锤垂下来,而打开檀木壳后盖,里面皆是铸造精密的齿轮、簧片,光看着就叫人觉得眼花缭乱。
郑希玄好奇的问冯翊:“梁主这次又送来是什么东西为太后贺寿?”
“洛阳新造的计时钟,目前也就造出两座,上满弦,簧片带动指针,能在二十四个时辰准点计时”冯翊说道。
“梁主对太后可真是费心呢。”郑希玄笑道。
“我家君上念着长信太后幽居宫中,珍奇之物也定是寻常见得,便下诏将其中一座送到金陵来。”冯翊说道。
计时钟从洛阳上路,即便沿途都相当小心,也难免会有一些零件松动,洛阳学院也是专门派了人过来就近校准,同时还会指导内侍府的工师如何修缮、维护。
冯翊、文瑞临作为梁使,当然不可能随便进宫,见内侍府、鸿胪寺的官员查验不无误,将计时钟小心翼翼运往宫里,他们也要先去都亭驿南街的梁国馆等候召见。
临去梁国馆,冯翊热情邀请郑希玄饮宴,郑希玄只是笑着婉拒。
郑榆、郑畅两人这两年来都相继因年老多病而致仕离开大楚朝堂,两人都没有留在金陵城里,而是回黄州祖宅安渡晚年。
不过除了郑希玄除了担当侍卫亲军的主要将领外,郑晖更是大楚派驻兴王府的封疆大吏,郑氏在金陵的根基从来都没有被人动摇过。
不过,即便当年乃是郑氏大力推动梁楚和议,也是楚廷之中的亲梁派,但郑希玄身为侍卫亲军大将,要是私下接受梁使的宴请,明天指不定有多少弹劾奏疏飞入政事堂呢。
冯翊邀请也只是客气,当下由蔡宸陪同着,往梁国馆而去。
“阮延之子阮陶相距两个月,前日就再次到金陵来,却也没有见其他大臣,这两天都住在寿王府之中,许是司马家与信王那边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蔡宸身为鸿胪寺卿,接见、照应梁国使臣是他的差遣,陪同着走进梁国馆,在明溪厅里坐下,趁随行官员被其他差事缠住之际,将他所掌握的一些消息告诉冯翊、文瑞临,同时也好奇的问道,“司马家居徐泗,历来都是投机耍滑的墙头草,君上怎么没有派人去争取?”
“司马氏虽然令人不屑,但徐泗军占据徐泗海密沂等六州、两百余万军民,要是能争取过来,将极大加快战事的进程,洛阳怎么可能不去争取?”冯翊拍着脑门说道,“然而恰恰也是司马氏这些年侍价而沽惯了,这些年也没有跟我们打过硬仗,难免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筋骨!”
“兴许寿州军横在泗水以西,阻止司马氏有其他选择!”文瑞临说道,“洛阳倘若能先出兵击溃寿州军,徐泗的形势可能会有改观!”
除了战争之外,韩谦向来也注意利用多种手段解决问题,自然也曾派人暗中试探司马氏的态度。
不过,冯翊与文瑞临说的这两点原因,也是直击要害。
其一乃是司马氏被寿州军隔绝在泗水以东,与大梁兵马没有太多接战的机会,以前也没有打过恶仗,因此他们不会以为大梁精锐的战斗力有多强大。
他们将之前的一系列战事结果,归结为东梁军的不堪一击,也认为蒙军实际没有想象中那么强不可胜。
因此,他们内心深处也并不觉得大梁兵马是不可战胜的,心里还没有形成阴影,自然绝不可能接受大梁开出的苛刻条件,放弃割据地方的野心,去投附大梁;而韩谦显然也绝不可能同意司马氏割据地方。
当然,洛阳也有人主张可以先用割据作为条件稳住司马氏,但更多的将臣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相比较之外,司马氏此时投附楚廷,还能勉强保持割据地方称藩的地位。
还有一点重要原因,表面上看同样也是司马氏被寿州军隔绝在泗水以东。
寿州军与梁军打得这么多年,彼此死伤无数,寿州军只要有一线可能,都不会投降梁国,而被寿州军隔绝在泗水以东的徐泗军,就算他们想直接投附大梁,也将面临被朱让、徐明珍以及信王杨元演三面夹攻的局面。
当然了,洛阳也考虑过这一系列的情况,即便不会许诺允许其割据徐泗,但也努力通过内线,希望司马氏能保持现状,未来未必没有谈的机会跟可能。
不过,现在从阮延之子阮陶两次秘密赶来金陵,只与杨致堂密会以及诸多其他的蛛丝马迹来看,潜伏于金陵等地的秘司人员,则倾向认为司马氏已经与信王达成共识,就等着居宅养病多年的杨致堂站出来,正式推动楚廷接纳司马氏的投附了。
目前楚军也已经结束了闽地的战事,顾芝龙、黄虑率数万兵马押送闽王王氏一系及将吏万余人,已经从建州赶回金陵,这使得楚国朝野士气大振。
这极可能会推动楚廷朝野接纳司马氏,对梁国采取更强硬的态度。
除了司马氏外,寿州军诸多人物一举一动,犹是南司关注的要点。
目前寿州军并没有决心跟朱让、梁任绑到一棵树上,虽然作为当年金陵逆乱的元凶之一,与楚廷有着难以跨越的沟壑而无法媾和,但徐明珍年初之后染病卧床不起,到时候都没见转机,叫事情存在诸多的变化。
倘若徐明珍在恰当的时机病故,楚廷不是没有接纳寿州军投附的可能。
第七百六十八章 贺礼(二)
“这物件真是精巧,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学问家,岂来说说是这里面是什么道理……”
长信宫的寝殿之中,一人高的计时钟,随着摆锤晃动,木壳内的机簧在“卡嗒卡嗒”的发出清脆微响,带着铸金缕纹的精美指针一颤颤的在刻度盘走动,清阳饶有兴趣的研究了有两天,昨天夜里还亲自跑了两个来回,跟灵台大殿的浑天议进行比对,时刻竟然是分毫不差。
浑天说是当世最为重要的天文宇宙理论,两汉以降就造有各种浑天仪观测星辰天象,也可以说是最为精准的计时以及推算历法工具之一。
大楚司天监早年就修缮一座前朝遗留下来的浑天仪,可以说是楚廷重宝,此时存于灵台殿之中。
面对长信太后的询问,司天监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他们被召进宫,两天时间里后盖也打开无数次,就差直接将计时钟拆散开来逐一研究,大的结构并不是十分的复杂,但到底还是没有能想明白怎么通过摆锤的晃动,将机簧的每一次拨动,都精准控制在一个绝对相等的时间里。
“梁主韩谦在洛阳提出地心力、地圆日心等新学之说,想要窥破这计时钟的原理,或许还需要对洛阳新学有一定的研究才行。”杨恩站在一旁,说道。
“地圆日心皆是邪学歪理,新学所造之物也无非是奇技淫巧、蚀害人心之物,我大楚实无非理会。”司天监宋海龙颤动着发白的胡须,也不觉得他应该给杨恩什么面子,直接说道。
“地圆日心皆是邪学歪理,那司天监什么时候给哀家造这么一台计时仪来?”清阳盯着司天监宋海龙,慢条理丝的问道。
“……”宋海龙怔在那里,却不敢胡乱应承下来,不要说里面的原理了,即便是依葫芦画瓢,那些精巧的零件,亦非是楚廷的工师能造。
“本事没有多少,脑筋却一个比一个顽固,梁军的簧臂巨弩、铁甲大舰,你们这几年可是仿制出来了,也是无用的奇技淫巧?”清阳不悦的训斥问道。
“那是将作监的差遣。”宋海龙说道。
“那司天监、秘书监会做什么?”清阳神色严厉起来,不耐烦的将宋海龙等驱逐出去,“都下去吧,看着烦人。”
看着宋海龙等人灰溜溜退下去,清阳看向杨恩,问道:“杨侯爷,是不是朝中现在对梁军越来越不以为是了?”
“顾芝龙、黄虑班师还朝,军容大盛,朝野上下是人心大振。”杨恩说道。
“依你之见,倘若有一天真迫不得已,大楚兵马能与梁军一决胜负?”清阳问道。
“以老臣所见,恐怕是不能。”杨恩说道。
“怎么说?”清阳憋了神色平静得像块石头的雷成一眼,继续问杨恩。
“说及地域之广、人丁之茂,我大楚自然远在梁军之上,征战闽粤大功得成,不仅使南线安然无忧,同时也得十万精兵能补充江淮防线,看起来大楚兵强马壮、欣欣向荣,然而大楚兵马的兵强马壮,只能说是寻常而已,或许比高祖皇帝时都略有不如,”
杨恩平静的说道,
“而蒙兀人在晋南、河中以及荥阳都是第一等的精兵,在梁军的打击下可谓是没有还手之力,大楚兵马到底能否比蒙军以及梁师雄的魏博精锐、田卫业的潞州精兵更强,真是不好说。此外,照和议,梁军在东湖、棠邑的水营大寨,战船总运力一直都控制五万石以下,但只要有需要,以梁军在叙州黔阳以及巢湖、瓦埠湖、白龙湖等地的造船场,大概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造出十倍运力的战船来。我大楚虽然近年也恢复一定的造船能力,但所造战船也好、商船也罢,都难与梁船争锋匹敌,金陵就在大江之畔,不能控制长江水道,言胜负都是轻率的。”
“哀家听雷成说,朝中有人在背后提及迁都的议论,你可也曾听说过?”清阳问道。
“老臣迟钝,还没有听及此事。”杨恩说道。
清阳才不信杨恩没有听到相关的议论,但见他矢口否认,也没有追问下去。
“太后若无差遣,那老臣就先告退了?”杨恩问道。
“你先退下吧。”清阳说道。
等杨恩退下,清阳认真的端详起计时钟来,刚好到整时,表盘下方打开一扇小门,一只寸许大小的缕银人偶弹出来清脆时晃响手里的银铃。
“嗬,吓了哀家一跳!”虽然知道计时钟会整点报时,但清阳还是捂着高耸的胸膊,吓了一跳。
“市井之间对太后与君上的旧谊似有微辞,却也不知是哪方散播的消息,又或者是市井小民津津乐于此事……”雷成说道。
“什么微辞,难不成哀家过个生辰,收点贡礼,就有人非要嚼舌头根不成?有人要嚼舌头根,由着他们去嚼好了,哀家也不能将成百上千的好事之徒舌头都拔下来!”清阳却不甚在意,却颇为向往的说道,“洛阳能造这诸多精巧之物,应是要比金陵要繁荣得多,却是可惜,哀家无缘一见。”
雷成却是没有接这句话,又似乎是完全没有听出清阳这话里的幽怨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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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恩走出崇阳门,待着人准备车马返回府邸,远远看到沈漾在一行人的簇拥下,从尚书省衙院走出来,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回府邸,还是要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内侍府衙门与尚书省衙院挨着,杨恩走过去与沈漾拱手致礼。
“刚好有事找你说,去我府上饮酒?”沈漾问道。
年近七旬的沈漾,已是满头白发,着人搀扶着登上马车,邀杨恩与他同车共乘,往相府而去。
晚秋时节,天色还不会黑得太早,这时候天际流淌着火一样的晚霞,色彩层次分明,但吹拂过来的风头里已经几分凛冽的寒意了。
又或者真是年纪大了,一点风寒都承受不住。
坐进马车里,看着沈漾枯皱、老态龙钟的脸,杨恩心想自己不会比他好上多少。
“冯翊使蜀时,若谷也在成都府,没想到韩谦马不停蹄又将他派来金陵了。”沈漾说道。
“成都那边什么状况?”看到薛若谷矮着身子钻进车厢里来,杨恩问道。
“曹干六月出使洛阳,八月返回成都,他走了这一趟,却像被吓坏了一般,”薛若谷矮着身子给杨恩行礼,说道,“蜀主王邕答应梁国遣送将官家小的要求,我离开成都府时,冯翊就带着第一批归附的蜀兵将官家小大约有一千两百人赶去洛阳,却没想到他今日又赶来金陵了……”
杨恩没想到蜀国的姿态如此软弱,蹙紧眉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说阮陶前日又到金陵来了,这两天时间一直都在寿王府里,杨侯爷可有听说?”薛若谷问道。
杨恩点点头,阮陶这次到金陵见寿王杨致堂,并没有想着瞒过谁。
倘若这两天有谁到寿王府饮宴以及拜访,也不难见到阮陶就借住在寿王府里;杨恩甚至还大体知道一些他们谈话的内容。
然而他知晓这一切,又能如何?
这些年来,杨致堂看似从朝堂驱逐出去了,但他并没有离开金陵,回到洪州养老去事实上杨致堂比政事堂所有的大臣都要年轻。
郑榆、郑畅二人最先致仕归乡,周炳武也多次递上辞呈,请求致仕;张潮恋栈不多,但他与沈漾都年近七旬;杨恩他也七旬了,除了内侍府的事务,其他事情也没有太多的精力过问;年过六旬的杜崇韬算是年富力强了,但中枢仅他一人支撑不起来。
黄化年纪不大,但他身为明成太后的父亲、福王的外祖父,有这层忌讳在,他就不能入中枢为相。
沈漾虽说早年着力培养薛若谷,还一度外放扬州任刺史历练,但受秦问之事的牵累,薛若谷随后被迫辞去扬州刺史一职,回到金陵,一直以为都仅仅是以私吏、幕宾的身份在沈漾身边任事,更加不可能进入中枢担任参政知事这类的相职。
相比较之下,杨致堂沉寂数年,但此时的他也才五十七岁。
这些年朝廷之上,少壮派主张对梁国态度强硬的声音日益强烈,背后的主使人就是寿王杨致堂。
杨致堂甚至都不掩饰这点,他赋闲金陵,寿王府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往来都是朝中少壮派将臣。
事实上,即便这两年没能成功拿下闽地、岭南,即便朝堂之上少壮派的声音没有那么激烈,即便没有杨致堂、信王杨元演暗中推动,杨恩想他与沈漾倘若不想被大楚臣民戳着脊梁骨骂,实在也没有立场拒绝司马氏举徐泗之地来投。
现在的问题也不单纯是拒不拒绝司马氏举徐泗之地来投之事,而是杨致堂促成此事有功,他们就很难再阻止杨致堂重返中枢。
到时候他与沈漾都相继致仕,大楚朝堂在杨致堂等人的主导下,又将走向何方?
第七百六十九章 顾芝龙
除了杨致堂重返中枢拜相的呼声日益高涨之外,月前押送战俘回朝的永嘉防御使顾芝龙,也是这次铁定要入中枢的人物。
顾芝龙到金陵后,虽然还没有正式封功赏爵,但他及家小在黄阳巷已先得赐一座占地十余亩、百余间房舍的华奢宅第居住。
虽说长信太后多次婉言留任,但知枢密院使事周炳武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是事实;作为新的知枢密院事热门人选,顾芝龙抵达金陵大半月来,顾宅每天都络驿不绝有宾客登门拜访。
这一天,顾宅照例是丝竹之乐不绝于缕,大大小小的灯笼多如繁星,将偌大的园子照得通明如昼。
暮秋夜风吹拂之下,颇有几分寒意,然而亭子里饮酒的人们,却面酣耳热,一席酒正喝到最热烈之时。
席案后,除顾芝龙及顾家子弟以及随顾芝龙到洛阳述职的几名将吏外,还有宣歙世族的代表人物富耿文、番将洗射声、洗射鹏及其父洗英,以及寿王府宾客张宪、阮延之子、继阮延之后担任信王府左司丞的阮陶、这些年留寓金陵的信王世子杨聪等人。
洗氏一族在酋首洗英的统领下,早在太和初年就下定决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从辰州迁出,将族人安置到金陵、宣州、池州三地迄今已有四五年了。
因献地迁族以及番营南征立下赫赫战功,洗英得封侯爵。
即便除了封爵外,并没能在朝廷得到正而八经的差遣,他还是极力去融入金陵的权贵圈子,但奈何并不是十分的成功。
而在征灭清源军之后,洗射声、洗射鹏兄弟二人,虽然得副都指挥使一级的将职,但最终并没有随郑晖留守兴王府(广州),而是随黄虑、张封等人继续东征闽地。
兼并闽地之后,黄虑任建州留守,负责后续闽地的消化及统治,右武骧军由新任都指挥使张封率领返回池州驻防。
洗射声、洗射鹏屡立战功不假,但朝中既不愿用他二人独立掌握兵权,又不想让他们留在番民占居绝对多数的闽地及岭南任官,这次将他们与顾芝龙一并召入朝中候用。
郑晖用番营征讨清源军,也并没有将洗氏及番营当成嫡系爱护,洗射声、洗射鹏之后有机会,也是干脆利落与郑晖分道扬镳,率部追随黄虑参与对闽地的征讨。
自恃出身高贵的黄虑,对番将既不相信又态度踞傲,顾芝龙却是颇为看重洗氏兄弟。
不仅在战场上颇多提携,到金陵后顾宅每逢有宴席,他基本上都将洗氏父子邀请过来饮宴,极力推动洗氏融入宣歙的世族宗阀群体之中。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陈、乔等大族趁着前两年梁楚处于蜜月期时,都纷纷随韩氏北迁,如今还留在宣歙的世族宗阀,自然则是以顾氏为首。
富氏在老家主富陌病逝后,新家主富耿文仕途不顺,从湖南行省调任户部郎中,因在黄化麾下任过职,在户部一直都没得升迁。
富氏此时也不可能与声势一是无两的顾氏相提并论,在顾芝龙回朝之后,富耿文也是隔三岔五的登门拜访,大有唯顾芝龙马首是瞻的架势。
在外人眼里,这也是富氏理所当然的选择。
然而,洗英虽然早两年就将残存的族人,大部分都迁入宣州境内购买田宅定居,但当地的世族宗阀眼里,还是外人,并没有被接纳。
也是近日在顾芝龙的撮合下,居于金陵的宣歙世族人士,待洗英父子才算是稍稍亲切些。
当然,顾芝龙看重的并不仅仅洗氏兄弟二人。
削藩战事初期,洗氏及辰州番营遭受武陵军的打击,连连遭受到重挫,以致不得不投附过来,从而摇身一变成为削藩攻打潭州的急先锋,之后又参加平息金陵逆乱的诸多战事,而近十年来又随郑晖远征岭南、闽地辰州番营多年征战,累计的伤亡是一个极恐怖的数字,也令辰州番户男丁规模下降到一个相当危害的地步,以致洗英不得不主动放弃辰州,请求内迁。
然而近二十年的苦战,辰州番营以洗射声、洗射鹏兄弟二人为首,浴血培养出一批相当精锐的将领、武官。
顾芝龙还是有自信将洗氏等姓融入宣州,并用好这些番姓;这无疑将与他这些年培养的永嘉军将领、武官,成为他在中枢掌握权势的基石。
今日信王世子杨聪、阮陶以及张宪等人登门拜见,顾芝龙照例请洗家父子上门饮宴,大有将洗家父子视为亲信的姿态。
“梁军仅用不到三个月,就夺下关中,但不知顾侯如何看待这事?”寿王杨致堂赋闲在家,作为寿王府的宾客张宪这些年也没有官衔在身,但这并不防碍出入权贵筵席。
目前梁楚分为两国,即便席间有外人在,张宪谈及梁国,也不需要避讳什么。
顾芝龙眼眸扫向张宪以及张宪身侧的信王世子杨聪及继其父阮延之后出任信王府左丞的阮陶,心里很清楚张宪并非真是想问他对梁军收复关中诸战的看法。
他接下来如何回答,决定他将要做出的选择;又或者说,他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他能不能坐上知枢密院事的位子。
就他目前所知,司马氏应该已经下定决定举徐泗来投了;而司马氏与信王杨元溥的态度也很明确,显然都是希望借助这事推动杨致堂重返中枢,甚至这是司马氏举徐泗来投的前提条件。
信王杨元溥这些年与杨致堂关系密切自不用说,司马氏更迫切需要杨致堂重返楚廷中枢,以便使得大楚对梁态度强硬的少壮派、主战派能彻底占据上风。
唯有这样,司马氏投附大楚,才有可能得到真正有力的支持与保护,才有能真正获得安全感。
倘若主和派继续主导大楚中枢,司马氏的投附,很可能会陷自身于进退两难的困难之中。
顾芝龙对这些事也是算是心知肚明,稍作沉吟说道:“王孝先所部蜀兵乃丧家之犬,王元逵也未能真正消化渝州,轵关陉一径之后,蒙军增援关中的通道被切断,梁军能很快收复关中,却是不叫人奇怪。”
顾芝龙的言外之意,乃是梁军这么快收复关中,并非梁军有多强,实质是分据关中的王孝先、王元逵年后就已经阵脚大乱了。
当然,顾芝龙也不是单纯为了谋得枢密院的位子,就完全是揣摩着信王府、寿王府的意图说这些话。
梁军是强,当年他也是栽在韩谦的手里,才被迫率宣州兵接受改编,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梁军的重心在北线,南线淮西、邓均两地的驻军仅有三万精锐,还不足以令人心惧。
倘若马司氏举徐泗之地来投,大楚不仅从地形三面包围住淮西,环淮西部署的大楚兵马,也将是淮西梁军的六七倍之多。
双方在江淮之间的兵马规模,差距这么大,顾芝龙心想要是还忧惧,岂非要躲在娘胎里不敢出来了?
“顾侯以为此时的梁军,与朱裕时的梁军相比,是强是弱?”张宪又问道。
“兵马强弱,不能简单用胜负对比,”
富耿文在一旁接过话头,说道,
“梁军当年兵围潞州,城池将陷之际,却不料梁师雄、朱让反戈一击,引蒙军南下,措不及防间被打乱掉阵脚,以致前功尽废、一败涂地,但并非其时梁军弱不堪击,也非蒙军战力有多不可战胜。而此时的梁军能在轵关陉重创蒙军,继而收复关中,也不能视之有强。就眼前的形势,蒙军连受重创,短时间内兵马调整不过来,受晋南或许都难,但只要蒙军能守住太原、河朔,形势未必没有逆转过来的时间。当然了,兵战之法,存乎一心,韩谦是一个极难应付的对手,那是一定的。”
顾芝龙想入中枢执掌枢密院,还想着自成一系,他拉拢洗射声、洗射鹏等番将,外加永嘉军一系的将领,他在军中的威望及影响力是足够了,但不要说富耿文才仅仅是户部郎中,却是顾芝龙能在朝中唯一能拉拢的“大臣”。
富耿文资历也足够老了,没能更上一层,说白了还是没有强力人物推他一把。
富耿文也不会枉自菲薄,此时也是以顾芝龙的左膀右臂自居,才接过话头,说出自己的一番见解。
顾芝龙也是点点头,赞同富耿文的这番见解。
张宪笑了笑,心想也许顾芝龙内心深处对梁军的态度要更谨慎,但他们这时候要的却是顾芝龙这个态度,当然他也能想象顾芝龙别无选择。
不提其子顾姚当年死于郎溪城一战的旧仇了,顾芝龙他这时想要进中枢,要重新成为宣歙世家的领袖,都决定他对梁国的态度不能软弱。
张宪笑着说道:
“也的确,寿州军残破成那样,不也在梁军手底下坚撑了那么多久而安然无恙?”
顾芝龙却没有接张宪的这句话。
他虽然这些年都在浙南,但寿王当年就是因为主张暗中媾和徐明珍才触怒长信太后,继而再被驱逐出朝堂的;至少在寿王府正式回归中枢之前,顾芝龙也不想去触碰这个敏感的话题。
“近年来京中不时有人谈及迁都,不知道顾侯如何看待这事?”张宪问道。
徐明珍及寿州军涉及到当年的谋逆案,顾芝龙不愿多谈,张宪也能理解,但大楚帝都金陵与棠邑隔江相望,相当于梁军南线兵马的刀锋,直接抵在大楚的心口上,也是众人闭眼都无法回避的事实。
当年信王杨元演乃至郑氏都主张趁韩谦在河洛立足未稳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收回淮西,将北面防线推到淮河沿线,以便大楚中枢在江淮之间有足够纵深的安全、缓冲距离。
然而当年速战派声音不强,郑氏后期都被迫选择主张和议,而作为缓战派的代表,杨致堂更是被驱出朝堂。
这些年过去,随着梁军在北线一系列的军事胜利,东梁军、蒙军在梁军的强势,都不得不采取守势,目前看梁军在淮西的驻兵还不是特别的多,但想在极短时间出兵成功收复淮西,已经不再是现实的想法了。
这时候,倘若还想对梁国采取强硬的态度,帝都南迁,与梁军南线兵马的兵锋拉开一定的缓冲纵深,则成为朝中相当一部分将臣的共识,私下议论者甚众,只是暂时还没有谁公开上书,将这层窗户纸直接揭开。
当然,顾芝龙也知道迁都之事涉及极其复杂。
首先以长信太后为首的主和派是绝对反对迁都的,而就算日益鼓躁对梁态度强硬的少壮派,也有不少激进人士反对迁都。
他们声称“天子守社稷”,以为韩谦既然当年能将梁都定于洛阳,面对强势的蒙军不退半步,大楚岂能弱了气势?
在这些人看来,既然担忧大楚中枢与梁军南线兵马兵锋之间的纵深不够,大楚将卒更应该奋勇作战拿回淮西、邓均等地才是,更不是灰溜溜的选择迁都这一畏敌、怯敌的决定。
而即便在赞同迁都的官员当中,国都迁往哪里,是江西洪州,还是江东杭州,却也还有争议。
见顾芝龙沉吟颇久,富耿文又接过话头,但他却没有直接回答张宪的这个问题,而是看向阮陶、杨聪,问道:“却不知道信王殿下,对迁都之事如何看?”
信王杨元演亲率三万精锐坐镇楚州,富耿文并不难想象,真要是叫信王杨元演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必然是希望大楚二十万兵马一拥而上,先夺回淮西再说,但问题这事并非信王杨元演能独断。
在这事上寿王杨致堂的态度或许更关键。
富耿文并不觉得张宪会直接将寿王杨致堂的态度相告。
他此时问阮陶、杨聪,心里想着他们二人与寿王府接触颇密,应该早就了解寿王杨致堂对迁都的态度是什么,那他们在寿王府的张宪面前,回答这个问题的语气坚定与否,都不难看出寿王杨致堂的真正态度是什么。
“梁军战斗力再强,在淮西总计仅有三万兵马,而司马氏举徐泗之地来投,我大楚于淮西之外,有二十万精兵可用,是梁军七倍之多,难道还真畏之如虎吗?”信王世子杨聪毫无掩饰的说道。
富耿文瞥了张宪一眼,见他对杨聪的强硬语气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耐烦或轻蔑的样子,转头看向顾芝龙以及洗英、洗射声、洗射鹏父子三人。
顾芝龙心里显然是有疑虑的,洗英则若有所思,洗射声、洗射鹏却神色一振,似对杨聪话里所暗含的意味极感兴趣。
虽然富耿文此时以顾芝龙的左膀右臂自居,但在张宪、杨聪等人面前,也不能夺得顾芝龙的风头,定睛看着顾芝龙,看他如何回应杨聪这些话。
“话是这么说不假,”顾芝龙迟疑的说道,“但说到对梁军的态度,长信太后不用说了,而沈相与杨侯爷近年来似乎也多主张对梁军妥协。这样的话,我大楚在淮西之外即便有再多一倍的精锐,又能抵得上什么用?”
“要说梁军将卒有多强,真就未必,强还是强在梁**政悉出梁主一人,而大楚军政却牵扯处太多,难下决断,也难谋大事。”富耿文说道。
“先帝年满十三年出宫就府,谁那时能想到仅仅相隔一年,先帝十四岁就率龙雀军守淅川城重创梁帝陛下今年已经年满十四岁了啊。”张宪笑道。
张宪这话则说得更明显了,顾芝龙则迟疑的朝富耿文看过去。
顾芝龙虽然也随时关注朝中的动向,他的幼子顾雄畅作为“质子”也一直在朝中任职,但顾雄畅的能力、干练,毕竟比他战死于郎溪城的次子顾兆远远不及,在金陵也是浪荡不羁,不务正业,并不能帮他掌握宫禁之中的细枝末节。
而顾芝龙回到京中,虽然参加过两次朝会,还特地得进宫觐见过一次,朝会及进宫觐见,都是长信太后主导,他对新帝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
富耿文点点头,示意张宪所暗示的话不假,他这时候也隐约能知道信王府与寿王府在背地里筹划着什么了……
第七百七十章 金陵诡局
“我的这些老对手们,这次可又都凑到一起去了啊!”
韩谦翻阅最新从金陵传回来的信报,笑着将蘸墨笔搁到一摞文书之上,伸着懒腰跟奚荏说道。
“要是沈漾、杨恩能继续掌握楚廷中枢,梁楚关系或许还能缓和几年,但他们年纪毕竟大了。而沈漾独霸相位逾十五年,就是前朝也仅有三五例,即便没有杨致堂、黄化、杨元演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继续恋栈不去,也会如坐针毡吧?”奚荏跪坐在长案一侧,替韩谦整理案牍,说道,“不过,南边有你的小情人在,她怎么都不会轻易放沈漾、杨恩离开朝堂的;而楚太和帝也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他也应该更信任沈漾、杨恩。我觉得沈漾、杨恩或许还能在朝中支撑两三年,不至于今年就被迫告老辞去……”
“什么我的小情人?”韩谦笑问道。
“那么珍贵的一座钟,洛阳学院才勉强将偏差控制在八分之一刻时,你就迫不及待的送往金陵献宝,你还真是惦记人家啊!”奚荏说道。
“我就不惦记你了吗?”韩谦伸手要将奚荏搂入怀里。
奚荏闪身让开,嗔怪的瞪了韩谦一眼:“也不看什么地方,瞎动什么手?”
如今也只有陪同韩谦出洛阳巡视军政事务时,避开赵庭儿、王?的眼线,她才会与韩谦温存一番,但绝少在韩谦身边侍寝;在上阳苑里就更不叫韩谦挨到她,也不想得到什么册封。
韩谦让奚荏坐在御案对面,无奈的笑了笑,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他早就注意到金陵城里渐渐流传开的别有用心的传言,再结合今日传来的最新情报,金陵城的形势也确实叫人担忧,说道:
“少年热血最易为人利用。司马潭举徐泗之地投楚,这么大的诱惑,楚廷没有几人能不心动,然而司马潭必然要看到杨致堂重归中枢才会放心去投。楚帝年少气盛,满心想着开拓大楚的疆土,沈漾、杨恩不站出来劝阻则罢,倘若站出来劝阻,都未必需要杨元演、黄化、杨致堂在幕后搞什么事,第一个看沈漾、杨恩他们不耐烦、不顺眼的,或许就是他们一手培养的这个少年了。”
“年少轻狂,也许真的只顾盯着大梁为敌,而看不到身边的危险与杀机沈漾、杨恩要是也意识到这点,或许已有些心灰意冷了吧?不过,这么一来,你的小情人不是麻烦更大了,连自己的儿子都掌握不住?”奚荏问道。
“也许这样,能叫最终的问题变得更简单一些?”韩谦也带有一丝不确定的说道。
这时候秦问走进来禀报说王辙带着参谋府的司吏,已经将近日重新梳理过一遍的寿州军资料拿来凌云阁了,问韩谦是不是现在就要看。
“李知诰、田城、郭却他们都在参谋府?”韩谦问道。
“这时候都在。”秦问说道。
“那派人将他们也都找过来。”韩谦说道。
秦问着人去参谋府召李知诰、田城、郭却来见,王辙带着司吏,先将一大摞资料搬进大殿。
这些资料所涉及的情报,王辙、殷鹏等人都随时会对韩谦禀报,但韩谦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习惯亲自将一段时间内的资料过一遍,以期能否有新的发现。
“徐明珍卧床不起有几个月了,徐晋、赵明廷率三千骑兵在汴梁,也没有什么作为,宋州有什么动静?”韩谦一边翻阅文牍,一边问王辙。
“徐明珍身染恶疾,这消息反复确认过,目前也是其子徐嗣昭在宋州处理寿州军的事务;内线还传出消息说,徐明珍之所以将徐晋、赵明廷派到汴梁增援,应有防范之意……”王辙说道。
“这也不叫人感到意外。”韩谦说道。
“不过寿州军的将吏之间,暗中还有一些议论在隐秘的传播,说徐明珍病殁之后,倘若是徐晋执掌寿州军的兵权,却是能消除重投楚廷的障碍,”王辙说道,“微臣怀疑徐晋、赵明廷即便被派到汴梁增援,但宋州这些的小动作实际上还是他们在暗中派人搞出来的……”
韩谦摇头一笑,感慨道:“都是聪明人啊!也的确,即便徐晋、赵明廷等人都在当年的逆叛名单之列,但不管怎么说,徐惠及徐明珍等人才是首恶必诛的主犯。”
“既然温公及温大人都能得到楚廷的宽赦,最终在君上帐前效力得以重用,那在寿州军很多将吏眼里,只要在徐明珍病逝后,不是徐嗣昭继徐晋、赵明廷等人重新投附楚廷,他们怎么都应该有在楚廷悔过自新、乃至以功赎过的机会,”王辙说道,“而更为重要的,徐明珍之下,徐晋虽是养子,但能力、声望,都要强过嫡子徐嗣昭至少在当前的状况之下,徐嗣昭并不是一个能叫赵明廷、徐晋等寿州军诸将安心的继承者;现在不能确认的是,徐晋、赵明廷有无暗中与信王府或寿王府的人联络……”
…………
…………
李知诰、田城、郭却三人很快接诏赶到凌云阁来。
搓着手走进凌云阁,田城行过礼,在长案后坐下来,说道:“这天眼见着就冷了下来,围困晋城的将卒可是要熬上一段苦日子了!”
“今晨推开窗,看到园子里的白霜,才意识到天气是真冷下来了。”韩谦说道。
冯翊完成出使蜀国的任务,从梁州转道赶往金陵时,孔熙荣与韩东虎、李秀率三路兵马,成功将泽州以西的阳城以及南面太行陉之中的诸多关隘城寨攻陷下来,将兵锋推进到泽州州治晋城城下。
目前除孔熙荣、韩东虎率六万兵马从南北夹攻晋城、控扼太行陉及沁水河谷诸隘之外,李秀则率太岳行营军往泽州以北、潞州南部地区横扫而去。
不管敌我双方,在冰天雪地之中鏖战,都是极其艰苦之事。
然而大梁最需要警惕的,还不是数以万计的将卒要坚持在冰天雪地之中作战,而是要紧盯着南线形势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北线有温博、孔熙荣、韩东、李秀等将帅负责对太原及晋南两个方向的作战与防御,局势相对明朗,没有什么好值得洛阳这边为之寝食难安的,反倒是南线看似平静的水面充满太多的诡异变数。
现在好不容易将蜀军稳住,金陵城里却又波澜涌动,局势已经不受他们暗中主导了。
韩谦也才迫不及待的将冯翊派往金陵,但也未必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目前蒙军还在不断从太原、河朔、燕云,甚至从渤海征调兵马,填入晋南北部的潞州城中;除了作为衔接太原与河朔及河内的晋南地区,战略地位不容忽视外,韩谦也相信蒙军必然也注意到楚廷内部的氛围正发生微妙的转变。
事实上除开寿州军这个变数外,司马氏举徐泗之地投楚廷的形势已经基本明朗下来。
而不管大梁在水军战舰上的优势有多大,倘若梁楚关系转为恶劣,淮南行省仅以现有的三万驻兵,去对抗三面高近二十万的楚军包围,还笃定以为楚军不会抢先翻脸出手,多多少少有些盲目自信、妄自尊大了。
而他们此时甚至并不能排除杨致堂、杨元演有密谋出兵袭夺淮西的可能;他们在淮西驻兵不足,也将成为促成杨致堂、杨元演出手的一个直接诱因。
“张宪等人在金陵鼓吹延佑帝十四岁便率军斩获淅川大捷,用意还是颇为明显了,”
李知诰针对最新传来的信报,沉吟说道,
“倘若楚帝身后仅有长信太后一人临朝称制,不管杨致堂、杨元演这些人如何搞事,长信太后应该都能拖到四年之后再叫楚帝亲政,但当年搞出来的长信太后与明成太后两宫并尊,遗患这时候才算是真正体现出来了。一旦楚帝年少气盛、受人挑唆,与长信太后发生冲突,明成太后则会成为杨致堂、杨元演推动局势发展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这么说,杨致堂、杨元演还是有可能绕开楚廷,擅自用他们所直接掌握的兵马,冒险进攻淮西,然后利用楚帝年少气盛,对抗长信太后以及沈漾、杨恩等人的责难,从而将整个楚军都拖入战局?”田城蹙着眉头,带有一丝不确定的问道。
韩谦点点头,现在多方面汇拢过来的情报,都指向这个可能性,他们目前也必须要照这个方向进行预防。
目前杨元演在楚州直接掌握三万嫡系精锐,寿王府一系的兵马主要驻扎在扬州、润州,有两万兵马,此外还有赵臻率领驻随州的一万五千多精锐兵马。
这是杨致堂、杨元演所直接掌握的兵力,就高达六万多人。
倘若考虑到司马潭的徐泗军很有可能会冒险参与他们的计划,那他们相对大梁在淮西的驻军,就是占据很大的优势。
不过,韩谦相信杨致堂、杨元演这些年在他手下吃了这么多亏,应该不至于盲目以为他们就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准西完整的夺下来,也应该不至于盲目到以为仅以他们的嫡系兵马,在攻入淮西后,就能抵挡住大梁从豫西、雍州抽调精锐增援淮西。
所以杨致堂、杨元演即便起初会冒险绕开楚廷中枢行事,但后续必然还要想办法,将楚国都拖入对大梁的战事中来。
唯有这样,他们才有足够的自信,夺下整个淮西,并守住淮河一线。
而在他们先擅自用兵之后,年少气盛的楚帝杨彬,将极可能是成为他们能否成功将整个楚国、整个楚军拖进战事的关键。
“以杨致堂的谨慎,他或许还是要在说服顾芝龙参与他们的计划之后,才敢如此冒险行事吧,”王辙说道,“现在我们有两点还不能确认,一是徐晋、赵明廷有没有暗中派人跟杨致堂、杨元演联系?要是有,这也将是促成杨致堂他们冒险的一个因素;还有一个就是顾芝龙他自己是不是也有冒险行事的念头,目前我们的暗桩还不能肯定……而从另一方面,我们或许可以从徐晋、顾芝龙两人身上做文章,令杨致堂、杨元演打消冒险行事的念头。”
要是能说服徐晋、赵明廷在徐明珍病殁之后夺寿州军投梁,而非去投楚国,这将直接改变南线形势的格局,对杨致堂、杨元演的震动定然不会少;而同时能使顾芝龙与杨致堂、杨元演划清界线,成为支持长信太后的主和派,则能进一步削弱杨致堂、杨元演他们冒险行事的信心。
“你们觉得徐晋、赵明廷有可能愿意交出兵权,快快乐乐的当个富家翁吗?”韩谦看向李知诰、田城问道。
李知诰、田城都摇了摇头,表示王辙派人暗中去游说徐晋、赵明廷的想法是好的,但这种可能性不高。
在他们看来,即便要派人跟徐晋、赵明廷接触,可以着坐镇豫西的韩元齐、赵无忌直接派出信使,但不宜暴露这些年一直潜伏在宋州的高级密谍。
“现在是不是有必要着第二中央行营军,从晋城南部往南收缩?”李知诰问道。
目前高绍、杨钦、林海峥三人在淮南省坐镇,虽然他们已经充分提高戒备,但并不能改变淮南省驻兵仅有三万、即便紧急扩充兵备也仅有五万人马可用的事实。
韩元齐、赵无忌在豫西掌握的兵马要多一些,但豫西南面要守邓州府、郧阳府、均州府,东面要抵挡东梁军朱让、梁任所部以及徐明珍的寿州军,必要时也只能抽调一万多兵马去增援淮南省。
然而这时候倘若要韩东虎第二中央行营军做好随时南下增援淮南的准备,就必然要放缓对晋城的攻势,直接影响到对晋南的战事安排。
说白了,这也是大梁居天下之中、四面临敌的天然劣势所在。
倘若他们现在就直接将数万精锐南调,是能迫使杨元演、杨致堂放弃他们的冒险行为,但北面的蒙军也将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不说,形势拖下去,东梁军、蜀军都有可能出现反复。
韩谦沉吟片晌:“你们看,是否可以将林海峥调任河南经略副使、河南行营军都统制,由赵无忌到淮南任经略副使、淮南行营军都统制,同时将曹霸、李碛两部精锐与滁州驻军进行换防……”
“会不会太冒险了?”李知诰禁不住担忧的问道。
近六七年来,大梁战事主要集中在北线,即便是兵马规模相当,北线兵马无论是将卒身体素质、操训、作战经验乃至装备程度,都要优于南线兵马。
用赵无忌与林海峥对调,同时将最为精锐曹霸、李碛两旅步骑与涂州守军进行对调,滁州守军的战斗力是将提升很多,但淮南东线步兵、骑兵、水军经过加强后,再加上驻于滁州南部的一个预备役旅,总兵力也仅一万七八千人左右。
而在滁州的东面,杨元演率三万兵马驻扎于楚州、寿王府在扬州有一万驻军,而滁州的东北侧,隔洪泽浦则是司马氏的徐泗军,可动员的兵马规模更是高达六万余人。
大梁近几年虽然全力发展河洛、邓均等地的匠坊工造,年中之后又往雍、岐等地调派大批工师,雍州学院也着手筹建起来,但淮南依旧是大梁的工造重镇。
其中,滁州府西面的五尖山,煤铁产量就占到大梁整个煤铁开采、冶炼规模的逾三分之一;东湖、寿春的造船场,占到大梁造船业的七成;东湖、巢州两府的纺织业,占到大梁的一半……
从常规来说,即便半途放弃对晋南的作战计划,也应先确保淮南一线万无一失,甚至都要尽可能保证将敌军拦阻在外围,不能令其有机会进入淮南纵深之地大肆破坏。
“要是担心太冒险,那就让卢泽率御卫军第一、第二都骑兵再携一百架簧臂战车弩,暂归淮南行营军节制,以重点加强滁州一线的防务。除此之外,不能往南线增援更多的兵马了。以杨致堂的胆子,我要是往淮南调派太多的精锐,他恐怕又要缩回去了……”韩谦伸着懒腰说道。
李知诰与田城对望一眼,还是有些犹豫。
在收复关中之后,除了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职责乃是从左右两翼拱卫国都之外,韩谦还将第一第二警备旅整并为洛阳御卫军,主要负责国都洛阳城的卫戍以及上阳苑的侍卫之事。
郭却兼领御卫军都统制,霍厉、卢泽二人为旅都指挥使,御卫军编六都,加后勤保障人员及警卫司,总计仅有八千人马,仅有常编主力镇军的一半左右,但却是从诸部抽调精锐武官、老卒组建的一支精锐骑兵战力。
然而御卫军再精锐,两都骑兵仅两千多人马,对滁州防线到底能增强多少?
看到李知诰、田城都颇为犹豫,韩谦往前倾过身子,说道:“你们也说过,滁州以东、以北的敌军虽众,但杨元演、杨致堂以及司马潭胆敢贸然用险,他们第一批调动的兵力,也不可能太多我现在调赵无忌、曹霸、李碛、卢泽他们去滁州,只要他们能重挫、甚至全歼第一波进犯的敌军,江淮的局势就不会脱离我们的控制,才有可能避免梁楚全面开战!”
李知诰与田城沉吟良久,最终点头赞同韩谦这个多多少少还是颇为冒险的计划。
徐泗军看似能动员的兵马最众,但司马氏一直都是老滑头不说,徐泗之地要攻入淮南省(淮西),南面的楚州以及西边的寿州军,轻易不会给他借道,他们要横渡百余里开阔的洪泽浦,才能杀入滁州北部或濠州东部地区。
然而司马氏水军力量不强,他们要出兵横渡洪泽浦,必然要等楚州及扬州兵马进入滁州之后。
徐晋、赵明廷即便与杨致堂、杨元演暗中勾结,欲夺徐明珍、徐嗣昭父子的兵权,但他们发动兵变并真正掌控寿州军,需要一个过程,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出兵。
黄虑任都指挥使的左武骧军驻池州,而顾芝龙的永嘉军虽然也有近万精锐北调,但也驻扎在长江以南的宣州、润州等地。
这两支兵马,受长江阻隔,他们即便参与杨致堂、杨元演主导的冒险计划,也必然是第二梯队。
另外受杨致堂、杨元演直接控制的,就是赵臻统领驻守随阳的右武骧军,但右武骧军要往北攻入淮南信阳府,需要先攻克位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武胜、平靖等关隘。
认真分析下来,楚军在淮南外围能调动的兵马甚众,但杨致堂、杨元演想要绕开楚廷中枢,第一波杀入淮南的前锋兵马却相当有限,做最大的估算,也就楚州、扬州四万驻军。
要是冯翊、文瑞临、韩建吉他们能在金陵,通过外交手段,阻止杨致堂、杨元演他们贸然出兵,自然最好。
要不然的话,就用看似兵力居于劣势的精锐步骑,引诱杨致堂、杨元演出手,将他们的前锋兵马引诱到樊梁湖以西予以重创。
就算他们想利用杨彬的少年气盛,争夺楚廷中枢的主导权,他们出兵进入淮西的第一攻势即便不获得鼓舞人心的大胜了,至少也要让楚国朝野看到获胜的希望,才有可能压制住长信太后,才有可能将看似保守的沈漾、杨恩赶出朝堂……
第七百七十一章 听闻
想要确保既定的战略,不进行大的调整,不给蒙军丝毫喘息的机会,赵无忌调任淮南之后,与杨致堂、杨元演的第一仗将至关重要。
唯有第一仗打好,梁楚才能避免全面开战。
这边议定,韩谦又将郭荣、顾骞、冯缭、韩道铭、朱珏忠等人召来。
即便暂时不考虑往南线增调多少精锐兵马,但在作战物资等方面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同时左内史府还要全盘考虑战事对淮南物资生产、商贸的影响,一些人员及生产需不要提前转移,都需要确定好应急方案。
“还不如在收复关中之后,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先伐蜀呢!”顾骞一直以来都主张先伐蜀,这时候又忍不住唠叨起来。
他与朝中有一部分官员,都以为先拿下川蜀,大梁与叙州及西南诸羁縻州连成一片,将彻底优势上高屋建翎的地形优势,从而能立于不败之地。
“天下四分五裂,近三十年来,已经有太多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亡于战乱,我等不能择易而行,应畏难而上,方显英雄本色啊!”韩谦笑着说道。
在决定先北后南的战略方向时,朝中不是没有争议。
在收复关中之后,是已经具备伐蜀的条件。
即便说国与国之间以利益为先,没有太多的道义可言,但梁蜀两国结盟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风雨共济,彼此间牵涉也深,说翻脸就翻脸,事实上极可能在蜀国朝野诱发激烈及普遍的反抗。
或许攻陷蜀地容易,但想要统治好蜀地却难。
而出兵伐蜀,梁楚和议必然随之彻底破裂。
梁国即便吞并蜀地之后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后续将同时应对楚军、东梁军以及蒙军三股强敌,整个统一战事的进程,可能要拖上好几年才有可能彻底结束。
他现在决定先北后南,看似存在一些不确定的隐忧,但只要能将蒙军这根最硬的骨头啃下来,后续就能用多种手段相结合,去解决楚蜀的问题。
在韩谦看来,哪怕将整个统一战事的进程提前三五年,哪怕是少打两三场会战,都应该尽量去争取。
这不仅是替楚蜀两地的黎民百姓考虑,也是为大梁浴血奋战多年的将卒考虑。
顾骞知道不能劝韩谦从根本上调整大梁的战略方向,轻叹一声说道:“君上还是太仁慈了!”
韩道铭、朱珏忠他们也有很多观点与韩谦不合,但这些年来不要说雄才大略与韩谦比肩了,比田城、李知诰都有所不足,也不会在韩谦一手定下的大策问题执拗什么。
韩谦笑了笑,示意李知诰、田城他们先回参谋府忙碌去,他还要留韩道铭、朱珏忠、顾骞、冯缭等人询问政务上的一些事情。
这时候凌云阁后传来女眷嬉笑的声音,像是云和郡主与谁在说话,顾骞愣了一会儿神,抬头看向朱珏忠,见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也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出来。
韩道铭、冯缭他们与云和郡主没有太多的接触,自然是听不出她的声音,还犹自感慨上阳苑太过狭窄了,一点都没有大梁宫廷的模样。
前朝时洛阳作为陪都,城池建于洛河南北两岸,南城乃民城,宫城以及皇城建于北岸。
前朝末年,洛阳城毁于战火,朱裕坐镇河洛时,也仅仅是在南岸的遗址上重建了洛阳城,规模要比旧朝陪都小上一大截。
现在国帑还是非常的紧张,左右内史府、参谋府以及议政院的办公场地都很狭窄,前年好不容易挤出些钱粮,在北岸先修建了洛阳学院的新址。
韩谦此时居住、署理国政的上阳苑,乃是在一座道观改建,总占地也有二十余亩而已。一切因陋就简,除了凌云阁以及附属的园子以及东西两跨院落,作为韩谦每日署理国政的场合外,他日常与赵庭儿、王?居住的内宫面积相当狭窄。
虽说仿效楚国,韩谦也设置内侍府负责内宫事务,但实际上韩谦有意识的限制了内廷的权力,甚至内廷每年的用度,也都一并纳入财司预算。
内侍府除了王?为主、奚荏为辅外,不再使用宦吏,主要从宗室选用一些年长干练的女眷用为吏,加上侍女、役妇,总计也有一百余人听候使用。
这凌云阁说是议事大殿,实际上仅是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亭阁。
内侍府衙署就在凌云阁之后,中间隔着一道长满爬山虎的院墙;要是凌云阁的后坡璃窗打开,两边院子里说话的声音稍些大一点,凌云阁内都能听得见。
韩谦却也是听到云和的声音,随口跟冯缭说道:“云和许是为女院之事跑过来,我特地叫她去找你,怎么还没有解决好?”
冯缭这才意识到顾骞刚才为什么愣神之际会下意识抬头朝朱珏忠看去,他看了韩道铭一眼,回韩谦道:“女院迁往北岸新城之事,可也不可,全看君上怎么决定了。君上决定好,知会一声,缭便照办,”也不管韩谦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商议,站起身来告辞:“啊,我刚想起衙署还有事情要议,其他事情明日阁议时,我再过来跟君上禀报……”
“我突然也想到有事等着我,不就耽搁云和找君上商议女院的事情!”朱珏忠麻溜的起身告退。
顾骞、韩道铭连借口都不说,便起身跟着冯缭、朱珏忠离开。
奚荏也要起身,韩谦探过脚,踩住她的裙裾。
“啊!”奚荏吓了一跳,怕用力扯破裙衫,坐回到长案一侧,说道,“你也不怕扯破我的裙衫,叫云和看了误会?”
话音未落,便听到云和在殿外与朱珏忠、顾骞等人说话的声音,片晌后,云和清艳明丽的脸蛋探头往里看来,也不见有谁进来通禀一声,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云和见过君上、奚夫人……”云和穿着女吏的绯红襦服,她娉婷走进大殿里来,敛身行礼道。
当初随王辙、霍厉、韩豹等人到东湖时云和年仅十五岁,九年时间过去,当年还不甚引人注意的清丽少年,转眼间已经散发出令人难以逼视的绝美容颜来。
如鸦秀色挽成髻,衬得脸如白璧,似乎也明白顾骞等大臣仓促离开凌云阁是为什么,云和的脸微染红晕,捧着一份文书,压在高耸的胸脯,走到侧面的长案后坐下来,柔声说道:
“云和已经将女院的校舍方案拟好,还请君上审阅……”
韩谦虽然尽力厚待朱氏子弟,也没有什么猜忌防备之心,但无论是避谦也好,还是下面人有意安排,除了朱贞早年就有婚配外,朱裕另外两子朱滔、朱寿,这两年都相继从平民里挑选品行端庄、相貌娟丽的女子成婚。
云和这些年主要都在历阳学院及洛阳学院学习、任教,寻常平民子弟自然是看不上眼,婚事便耽搁下来了。
而韩谦与赵庭儿、王?感情甚笃,偶尔身边还有奚荏能偷个嘴,压根没有广纳妃嫔的想法,有时候想着给奚荏册封个国夫人,奚荏她自己还不乐意,他也就顺着奚荏的心意。而子女有文信、文聪、文媛,他平时还能抽出时间,关心他们的学业,受梦境世界的后世思想影响极深,他也压根就没有广种龙子龙孙的念头。
然而韩道铭、朱珏忠却整日念叨外廷有三公六卿,宫禁之内也自然要有三妃六嫔才合礼数。
韩谦也没有理会他们。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和所办的洛阳女子学院,督学司等府司就突然间不再管了,冯缭、顾骞、朱珏忠他们也都统统不过问,以致洛阳女院要有什么不能自决的事务,云和都要直接跑到韩谦这边来请示。
见奚荏坐在一旁翻看文牍也不动弹,韩谦只能自己站起来,走过来从云和那里接过女院校舍的方案书。
“啊!”看到韩谦走过来,云和才吓了一跳的站起来,急冲冲的将文书递过去,递急了一些,两人手指触到一起。
柔腻似玉的触感,再看云和流波似的含羞眼眸,也不禁叫韩谦心魂一荡。
洛阳女院其实是王?、赵庭儿二女在幕后倾力支持创办,但为避韩道铭这些保守派站出来说三道四,目前是云和出面在做这些事。
洛阳女院最初借朱贞在洛阳的旧宅办学,但洛王府的占地也有限,容纳不了多少师生,趁着洛阳学院迁到洛河北岸之际,云和也想将女院一并迁到洛阳学院隔壁;只是这就不单单是因陋就简的挑一处宅子办学了。
韩谦径直在云和对面坐下来,一边翻看女院新校舍方案书,一边询问诸多细节问题;奚荏到底是找了一个借口跑开了,省得看着堵心。
为方便解释,云和直接移坐到韩谦的身侧。
不知何时,韩谦下意识侧了一下头,看到云和的美脸,相距他鼻端仅三四寸远,一股淡雅的脂香气沁入鼻端。
他身子往后移了一下,擦着一处柔软,云和似乎误会他故意占她便宜,嗔怪的瞥了他一眼,身子往外移了移,又继续说校舍的事情……
…………
…………
徐明珍七年前还是选择与朱让等人沆瀣一气,他便以涡水东北侧的宋州作为根基重振寿州军。
虽然宋州以西的涡颍等河流,常年受禹河之水侵害,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但宋州城这几年到底是恢复了一些繁荣的气象。
节度使府户曹参军知事周申的宅子,位于龙柳巷的巷子。
宅子不大,但临着入城的宋渎溪,树林成荫,十分的幽静。
周申乃是原大楚鸿胪寺少卿周寿民之子,但当年金陵动|乱,太多的达官贵戚被裹挟渡江北上,当时小小的寿州军节度使府也安置不了太多的人,周申最初也是好不容易才在寿州军担任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吏糊口饭吃。
而在寿州军北投东梁军之后,周申做了几件颇为漂亮的事。
周申先在泗水东岸任屯田官,两年时间便输给军资逾三十万石粮谷,到地方任县令,招抚流民、兴修水利、屯垦田地均有建树。
而在梁军攻陷荥阳之后,周申也是首先预见梁军从荥阳城东侧,先修复禹河大堤决口,会引导一部分禹水洪水涌入涡水。
也是因为周申的提前预见,使得禹河大水侵入涡水时,涡水两岸的军民少受许多损失。
周申逾得徐明珍、徐嗣昭父子的信任,此时出任执掌宋州财赋岁入及转输之事的户曹参军知事,可以说得上是宋州及寿州军的重臣。
要不是当年追随徐明珍的宿将老吏颇多,周申以他这几年表现出来的风头,说不定已经出任长史或中门使、左丞这样的要职了。
“梁主使赵无忌率许州一万步骑前往滁州,与林海峥换防,可见梁国对楚军还是有所忌惮的,但其地四面临敌,苦于抽调不出更多的兵力,去填补南线的空缺。要是楚军敢当机立断,应该还是能有大作为的……”
称病提前从汴梁返回宋州的赵明廷,此时坐在周府厅堂之上,略带病容的与周申讨议江淮形势。
不要看周申这几年在寿州军的地位大幅提升,但地位及声望还是不及赵明廷这样的宿臣老将。他看到赵明廷病归宋州没有几天,就亲自跑到他府上联络感情,他都有些诚惶诚恐,应和道:“楚军能不能当机立断,谁又理得清楚?不过,近日市井间却有人传梁主与楚长信太后当年的关系不清不楚,消息是从金陵传过来的,还牵涉到男女私情,却不知赵将军当年主持职方司时,可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以前周申跟世子徐嗣昭走得近,赵明廷跟他接触不多,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但心想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心想周申真要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他们的后路在哪里。
然而一晚上周申都没有接他的话茬,赵明廷不知道周申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但他拿捏不住周申的态度,赵明廷也不敢将话说得太透,只能苦笑着说道:“长信太后初入楚境,甚少人知道她女扮男装,待她正式入楚成婚,金陵已乱,也无暇去关注她与韩谦的私情不过,既然金陵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应该不假。”
“听说楚太后当年乃蜀主第一美人,梁主真要跟她有一腿,还真是艳福不浅啊。”周申说道。
赵明廷见周申自始至终都不入巷,也无心跟他纠缠,便借夜色已深告辞,临走,还朝周申身边那个佝偻的身影拱手行了一礼才离开。
佝偻的身影行走不便,还是坚持陪同周申送赵明廷到府门口。
“算起来楚太后今年才三十三岁,寡居六七年,真可以说是久旷之身……”看着赵明廷乘车离开,周申还觉得刚才那个话题十分有嚼头,又忍不住歪眉斜眼的跟身边的人叨叨起来。
“梁主与楚太后当年有没有私情,我不知晓,但这时候诸多消息传得纷纷扬扬,就连宋州都有传闻,那则是背后有人有心为之。”佝偻的身影笑着说道。
“怎么有心了?”周申疑惑的问道。
“赵明廷刚才不是有说楚帝虽然年少,却颇有其父延佑帝当年的英姿,大哥你说十四五岁的少年,听到身边皆是自己母亲与人有染的传闻,心里还是什么感受?”佝偻的身影问道。
“赵明廷刚才说‘楚军倘若敢当机立断,应有大作为’,原来玄机在这里啊,我都没有听出来。”周申愣怔片晌,恍然说道。
“大哥便当什么都没有听出来,也不要到世子耳边吹什么风。大厦将倾,大哥做什么都是错,而大哥乃宋州能吏,不管谁将来在宋州得势,都会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因此大哥现在什么都不做,才有可能保家宅平安无事……”佝偻的身影说道。
“我算什么能吏,我听你的。”周申说道。
这些年他是几件事做得很漂亮,别人都以为他有能吏之才,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要没有摔断背脊、留下残疾后不能出仕的弟弟在背后帮着出谋划策,他也就泯然众人而已。
当世任官即便没有相貌上的严格要求,但很显然残疾是很难得举荐的,周昆在寿州军里求不得一官半职,这些年都留在他大哥周申身边,也是在周申的扶持下,娶了一个平民女子为妻。
在别人眼里,他就是寄居在他大哥周申羽翼之下的一个可怜虫。
周昆蹒跚的走回到东面他住的院子,看到相貌娟秀的妻子正在灯下教年仅六岁的幼子识字,问道:“周叔呢?”
周妻抬头看了丈夫一眼,说道:“也不知道周和去哪里喝得醉醺醺回来,这会儿怕是在后院的柴房里睡下了!”
在周妻的眼里,所谓的“周叔”只是丈夫当年在逃难途中收留的老仆而已,心里很不清楚老仆最近动不动就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也不知道丈夫私底下给他多少买酒钱。
周昆往后院的柴房走过去,推开柴房门,看到周和躲在柴房的草垫子上,看豆大的灯火被灌进来的寒风吹得明灭不休,忙将柴门掩上,说道:“赵明廷刚才找我大兄,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极可能待楚军对淮西先动手,然后他与徐晋发动兵变,夺下寿州军的兵权……”
“我刚见到张士民,说各处传回的消息很及时,君上调赵督帅率精锐兵力去滁州,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防范楚军,而是做好杨致堂、杨元演突然发难的准备君上同时要求各地密谍不要有冒险的行动,首先是掩藏好各自的身份,有余力可以适当用些不张扬的小手段动摇各方面的信心。”周和刚才还一副醉醺醺的样子,灰白胡须乱蓬蓬一团,样貌比流浪汉好不了多少,但在周昆掩门的一刻,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任谁都想不到秘司在宋州的情报核心,就是他与周昆二人。
周昆身有残疾,平时除了跟周申交好的官员交往外,外出多有不便,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与洛阳来人以及宋州下线密谋的联络则是由周和负责。
“张知事可有说洛阳什么时候会收复宋州?”周昆颇为迫切的问道。
在宋州潜伏多年,要瞒着身边的亲人,周昆内心也多煎熬,盼望着大梁兵马踏入宋州,他也好从此能以大梁将吏的身份面对家人及世人。
“要能成功重创杨致堂、杨元演他们的这次妄动,那距离大梁兵马收复河淮,真就是不远了。”周和看着茅草覆盖的屋顶,说道。
“可不可以在适当的时间,提醒徐嗣昭反制徐晋、赵明廷的兵变?”周昆问道。
徐嗣昭能力、声望都不及徐晋,更不要说徐晋身边还有赵明廷相助,然而徐明珍虽然卧病在床,却虎威犹在。
至少在徐明珍死之前,徐晋、赵明廷没有被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还不敢直接发动兵变,明面上还是对暂领宋州事务的徐嗣昭俯首听命。
时机恰当,他们还是有机会搅乱宋州的局势,但洛阳同不同意他们的计划以及河南行省及河南行营军如何抓住他们搞出来的时机重创寿州军,收复宋州等地,这里面就太多的细节需要冷静下来去研究……
第七百七十二章 非议
对晋南地区的战事,保持原有的节奏进行着,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负责围困晋城守军,太岳行营军负责扫荡泽州北部以及潞州南部的城寨,封锁潞州敌军南援晋城的通道。
除了军事行动外,同时还在泽州建立起除晋城之外的统治秩序,做到兵锋扫到哪里,根基就扎到哪里,绝不给蒙军丝毫反扑的机会。
当然,晋南战区第一阶段的目标是夺取泽州州治晋城,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实现的。
除了入冬之后,冰雪严寒天气对双方将卒皆是严峻考验外,一方面是蒙军正从不断从燕云、河朔以及更遥远的辽东(渤海)等抽调兵马,填入潞州,窥机从潞州南援晋城;另一方面,除了近四万守军外,晋城之中近二十万妇孺,有半数皆是南迁的蒙兀族人。
特别是后者,成为此时攻陷晋城,结束晋南第一阶段战事最大的障碍。
蒙兀南院近年来往南线迁徙逾五十万族人,晋南泽潞两州因突出的战略地理位置,成为蒙军在中原腹地经营的重心,总计安置了近四成族众。
筹备晋南战事之初,韩谦与李知诰等人都以为乌素大石出于保存其族元气的考虑,会提前将这些蒙兀族人撤走。
这将能极大削弱进攻晋城等城池的难度。
然而乌素大石并没有照韩谦他们所预想的那般行事。
乌素大石非但没有将晋南的二十万蒙兀族众提前疏散撤走,反而都集中到晋城、潞州城两座雄镇之中,摆出孤注一掷、鱼死网破的架势来。
韩谦猜测乌素大石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必然看到楚廷少壮派日益崛起的势力,同时也是给杨致堂、杨元演这些人冒险行事,提供更有力的心理支撑。
不管韩谦以往对敌军将卒表现得有多仁慈、有多手下留情,对于被围困于晋城之中的蒙兀族人而言,晋城失陷,他们最好的境遇也是妻离子散,男丁都逃难编入苦役营、妇孺都将难逃被拆散安置、可能今生都要接受地方乡司监视的命运。
轵关陉大捷之后,对在平阳府、绛州府等地俘获的两万多蒙兀族人,韩谦就是这么安排的。
他不愿搞大屠杀,但考虑蒙兀族人严重且尖锐的对立,也只能这么安排。
他再心慈手软,也不可能纵其北归。
然而这一切,都决定了晋城之中被围困的守军以及民众,这时的抵抗意志要比大梁兵马以往所攻陷的任何一座敌军城池都要强烈、坚决得多,甚至全城老弱妇孺都将奋不顾身的参与到城池防御中去。
这种情形下,想强攻、速攻晋城,伤亡是难以估算的,最稳妥的办法就用重重叠叠的壕沟营寨,将晋城死死围困住,等到城中粮草断绝的那一天,城池也就不攻而陷了。
不过,乌素大石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前将大量的粮草收刮进晋城。
还有一个较为稳妥的办法,就是在晋城南面的山岭之中择地修造堰坝,蓄水冲击晋城。
晋城作为泽州的州治,城池坚固,同时地势比周边要高。
这决定了除了要在上游造坝蓄积足够的水量外,还要在晋城外围修造环堤,以确保大水冲下来后,能将晋城整个的浸泡在里面。
这将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大工程。
而一旦实施水攻,也注定城中的平民将伤亡惨烈,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拿忠于大梁、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卒性命去填,要好得多。
当然,要成功实施水攻,除了要将晋城军民死死围于城中外,还要确保其潞州守军无法南援。
同时还要保证南线的形势,不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不然的话,大梁兵马也只能含恨南撤。
当然,乌素大石也是在赌,他赌晋城城陷之前,楚军会出兵进攻淮西,那样的话,韩谦就将不得不从北线抽调大量的精锐战力南下,保住淮西这一根基之地。
…………
…………
“……市井之间,私议太后与梁主韩谦之事,陛下令严令禁之,要不然大楚体统何在?”
长信宫的议事大殿里,听着户部尚书黄惠祥“愤慨”的谏言,清阳美脸气得铁青。
雷成曾提醒过她,市井之间有人议论她与韩谦的旧谊,她起初也没有特别在意,以为宫禁与市井隔着两层高墙,只要宫里没有人乱嚼舌根,便无关紧要。
要不是张平今日亲自抓住,她还想不到有些人真是能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张平原本想着将那名在幼帝面前乱嚼舌根的宫侍拖出去杖毙掉,就能将这事掩饰过去,至少不会在宫里搞得沸沸扬扬,不至于在幼帝心里留下太深的阴影;他却不料将那名宫侍拖到崇禧宫东侧的班院行刑时,明成太后恰到好处的“撞”了过去,勒令内侍府将这名宫侍明正典刑。
以大楚律,私议宫闱处以“大不敬”之罪,这名宫侍也是难逃一死,但问题在于明成太后“无意”将事情捅开,便有黄惠祥此时疾声奏请幼帝下旨严禁市井街巷非议宫闱私隐。
明成太后、黄惠祥等人的用心良苦,张平以及沉默坐在御案之前的沈漾、杨恩他们心里自然清楚。
而从幼帝气得手脚都发抖擞的样子,也能知道他们用此计的效果是何等之好。
然而他们又能说什么?
难道他们这时候说散播消息者乃是有人居心叵测,年仅十四岁的幼帝就听能进去,就能平息胸臆间的怒火?
幼帝就像一头被撩拨到狂怒的幼狼,刚才怒气冲冲的冲进长信宫,将韩谦贺寿进献的计时钟砸了稀巴烂,长信太后都没能制止。
“非议宫讳者,皆以‘大不敬’之罪收押惩处!”坐在御案之后,身量还显得单薄的少年,咬着嘴唇一字一顿的说道,按住扶手的手青筋暴露,恨不得将金陵城那些乱嚼舌头的贱民都抓起为五马分尸。
“微臣遵旨!”京兆尹周启年站起来,承旨说道。
幼帝还未亲政,京兆尹周启年直接站出来承旨,是不合律制的。
沈漾、杨恩、张平眉头深锁,意识到眼前这一幕非同小可,但他们却无法站出来阻止。难不成叫京兆尹周启年退回去,由长信太后亲口下一道一模一样的口谕,再叫周启年站出来承旨?
清阳脸色气得铁青,杜崇韬、周炳武、张潮三人适时的保持沉默;而暂时还没有接替周炳武出任知枢密院事、却已有资格参与小朝会廷议的顾芝龙更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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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阳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好不容易挨到诸臣告退,彬儿也怒气冲冲的赶回崇文殿而去,着宫女、侍宦退下去,偌大的长信宫议政大殿空荡荡的就剩数十根摇曳的烛火。
看到雷成还站在那里,清阳怒气冲冲的问道:“真是气死哀家了,黄娥那贱婢,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明成太后想干什么,实是信王、寿王以及潭国公黄化接下来想对淮西出兵了。”雷成走到近处,压低声音说道。
“怎么可能?”清阳难以置信的盯着雷成,这一刻甚至怀疑雷成拿话诓她,厉色说道,“没有哀家与沈相、杨侯爷的授意,周炳武有胆子会听他们的摆布?”
在清阳看来,即便黄化与杨元演、杨致堂彻底勾结到一起,他们也有明成太后这个幌子,但还需要从周炳武那里拿到禁军兵符,才有可能调动大楚禁军兵马。
周炳武或许存有私心,但身为大楚宿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没有政事堂议论的国诏,私授兵符等同谋逆?
到时候他就不怕满门老小被侍卫亲军将卒押上法场,砍一个人头滚滚落地?
而侍卫亲军目前看似以杜崇韬、张瀚、郭亮等人为首,但当年沈漾、杨恩等人主导侍卫亲军大都督府的改编时,一是大规模增设监军文吏,制衡杜崇韬、张瀚、郭亮等将帅,一是将统兵权拆散、下沉到都虞候一级,确保拱卫京畿的侍卫亲军的稳定与忠诚。
侍卫亲军不造反、不哗变,中枢就还掌握在他们手里,杨元演、杨致堂、黄化他们能干什么?
“周炳武、杜崇韬、张潮等人,此时是不会听他们的摆布,但倘若信王、寿王擅自出兵攻入淮西,将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争取陛下的支持,周炳武、杜崇韬、张潮以及顾芝龙他们又将做何选择?”雷成问道,“若不是所谋甚深,他们这几年好不容易往陛下身边塞进一个眼线,何苦此时这么轻易就拿出来牺牲掉了?他们此时煞费苦心的激起陛下对君上的恨,煞费苦心的破坏陛下对太后的信心,总归是有大图谋的!”
“韩谦已然料到这点,那这么说在滁州已经给他们挖好陷阱了?”青阳盯着雷成问道。
“君上这次好不容易才将蒙兀人二十多万军民围困于晋城,好不容易将蒙兀人十数万军民拖在潞州,也不好容易说服蜀主坚定与大梁和睦友好的念头不动摇,此际要是调北线精锐南下,君上在北线诸多部署都将前功尽弃。晋南或许可以延后夺取,但令蒙兀人获得喘息之机,天下形势变得复杂诡异才是大害,”雷成说道,“即便料到信王、寿王有可能行险,但君上暂时还是不想直接从北线撤兵。目前滁州也仅有两万兵马,后续要不要增兵,或者说大梁的战略方向要不要彻底转北为南,君上还要根据初战的结果进行调整。太后也需要早作准备?”
“哀家要做什么准备?”清阳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锦榻上,突然洞悉杨致堂、杨元演等人的阴谋,仓促间哪里能想得出万全对策?
难道将杨致堂召入宫里喝斥,责令他放弃与杨元演合谋出兵偷袭淮西的冒险计划?
“倘若信王、寿王从扬州、寿州擅自出兵进入滁州,初期还算顺利,以陛下的年少气盛,梁楚全面开战将势不可免。太后、沈相到时候也许不需要额外准备什么,顺应帝心民意就是。不过,倘若信王、寿王出兵滁州受挫于赵无忌之手,那他们事后又想逃过太后与沈漾的问责,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太后要防备是这个!”雷成说道。
“韩谦既然已经猜到杨致堂、杨元演他们的心意,仅用赵无忌两万兵马守滁州,也是有意示之以弱吧?”清阳说道,“要是哀家猜测不错的话,即便赵无忌在滁州仅有两万兵马可用,也能杀得信王铩羽而归吧?”
雷成说道:“君上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奴也不敢妄自揣测,但君上要老奴转告太后的,也就是这些了。接下来,冯翊他们会撤回东湖,蔡宸也将告病在宅子里休养。老奴一把老骨头也没有什么大用了,就在长信宫里,太后什么时候相召都成……”
稍有眼力劲的,即便不清楚寿王府、信王府更深层次的图谋,也都能知道幼帝与太后母子即便没有反目成仇,也相差无几了;而杨致堂一旦回到中枢,必然撺掇陛下亲政。
韩谦也不能肯定赵无忌在滁州初战就能重创杨元演、杨致堂他们的野心,防患于未然,还是照最坏的打算进行安排,着蔡宸此时选择告病,与长信宫进行切割。这也是要蔡宸向杨致堂、杨元演他们表露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姿态,这样才能确保楚廷的形势不管如何变化,他都不会被排斥出核心。
清阳失魂落魄的坐在御案后,怔然想了半晌,才恍然发现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她已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了,但她转念凄然的想,即便强如开创大楚基业的高祖皇帝,晚年也逃不脱暴死身亡、子散妻亡的惨淡结局,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挣扎什么?
…………
…………
“黄惠祥、黄化今日借宫闱谣传之事发挥,我看就是有意挑起陛下对太后不满、对梁主仇恨,所谋甚大啊!”
薛若谷辞去扬州刺史一职之后,作为幕宾留在沈漾身边任事,已经没有资格出没宫禁、参加朝议,他是在尚书省的衙舍里听到沈漾、杨恩提及今日宫里所发生的诸多事,当然能料到策划整件事的幕后之人所谋甚大。
“冯翊前些天到我府上造访,曾提及倘若信王、寿王贸然对淮西用兵,梁军必会给予凌厉还击,一切后果要大楚承担,”杨恩轻叹一口气说道,“看来洛阳那边早已经注意到金陵这边的风向变了,而我竟然还期待寿王能多些耐心……”
“既然洛阳已经预料到信王、寿王会有异动,那他们在滁州仅部署两万兵马,极可能是一个陷阱?”薛若谷惊道,“沈相当劝寿王不得轻举妄动啊!”
“什么陷阱不陷阱啊,”杨恩轻叹着摇头道,“韩谦就是算准杨致堂与杨元演前期最多仅有四万兵马可用于行险,所以就在滁州摆下两万精锐,与杨致堂、杨元演他们堂堂正正的打第一战。即便这算是陷阱,杨致堂、杨元演还能不踩过去?”
“缚鸡还需用全力,何况梁军皆是百战精锐,楚州军说是精兵,兵力尚且倍之,却是已经好些年没打过硬仗了啊?”薛若谷期待的看向沈漾,说道,“既然与梁军的开战已经不可避免,我们当放弃派系之争。”
沈漾摇了摇头,说道:“就像杨侯所说,就算是陷阱,也得是寿王、信王他们先去趟。唯有寿王、信王先趟过,杜崇韬、周炳武、张潮、张蟓以及郑家他们才有可能跟上。此时已经不是我们几个人放弃成见,就能改变什么的,唯今之计也只能静观其变了。杨致堂他们唯一能争取的,或许仅有急于在中枢立足的顾芝龙了吧……”
薛若谷想想也是,郑氏不用说了,张潮、张瀚乃至周炳武都主张维持现状的,而即便中枢多番争议,最后达成共识,决议与梁军全面开战的决议,中间不知道要经过多番曲折。
而到那时候,梁军在南线也早就准备齐当了吧?
也许寿王、信王撇开中枢,擅自用兵,是解决争议、直接进入全面战事的最佳良策。
只是梁军在滁州有两万精锐,前期以楚州、扬州的四万驻军发动攻势,能取得值得期待的战果吗?杨致堂能说服顾芝龙参与他们的密谋吗?
第七百七十三章 战起
杨致堂当然知道狮子搏兔当需全力的道理,何况梁军也绝非什么弱小的兔子。
然而没有国诏,诸州州兵是不会接受调动的,更不要说对屯营军府进行全面的动员了。
而长江两岸的常备兵马之中,侍卫亲军的责职是拱卫京畿,特别在梁军的南线兵锋直指金陵城的情况下,轻易不可能离开金陵渡江作战。
除此之外,隶属于禁军体系,除了右龙雀军随郑晖驻守岭南外,此时有左右武骧军、左右龙武军、左右武卫军、左右神武军总计十二万兵马部署于在长江沿岸。
杨致堂他们绕开枢密院,能直接调动的兵马,有编为左右神武军、受信王元演直辖的三万楚州兵马,有赵臻统领驻守荆北随阳的右武骧军,以及一直以来都是寿王府嫡系的右龙武军。
长驻浙南永嘉的左龙武军随着闽东战事结束,已陆续调到江东驻防。
虽然顾芝龙调入京中,不再担任左龙武军都指挥使,但左龙武军目前都指挥使空置,诸都虞候都是顾芝龙的嫡系。
左武骧军明面上看黄虑是都指挥使,张蟓之子张封乃是副都指挥使,但没有枢密院的函令,黄虑要想绕开张封等将,将左武骧军拉上对梁作战的战场,无疑是痴人做梦。
右武卫军还是受张蟓节制,目前驻守襄阳,防御梁金及邓均等地的梁军;而新编驻于岳州、郎州、防御叙州之梁军的左武卫军,乃是周武炳之子周南任都指挥使。
张蟓、张封、周炳武、周南父子说是见风使舵也罢,说是性格软弱也罢,他们向来不参与朝争,总是在形势明朗之后,才能对掌握朝廷大义的胜出者表示效忠。
没有谁指望他们会冒险参与什么密谋,因此周炳武才众望所归,在杨致堂之后执掌枢密院军机之事,而张蟓才能这么多年都屹立不倒。
而此时张蟓远在襄阳坐镇,与北岸的梁军相处也颇为和睦;而周炳武年事已高,多次求去,一心想将枢密院的位子交出来,更不可能在这时候去折腾什么事情。
杨致堂希望初期就能倾尽全力攻入防御空虚的淮西,至少能打开一个漂亮的局面来,除了暗中遣使联络司马氏之外,工作的重心还是主要放在初归中枢还立足未稳的顾芝龙身上。
“朝廷之上还是有颇多声音,希望周枢府之后,用张蟓执掌朝廷军机,想着顾侯出任兵部,寿王爷与信王爷却以为张蟓年迈不说,还与李家有撇不清的牵涉,更着意顾侯执掌朝廷军机要务!”张宪再一次登门顾府,直接将条件跟顾芝龙挑明讲,希望他下定决心,参与这一次的用兵密谋。
知枢密院事与兵部尚书,看似都是从二品的职事,但从前朝晚期以来,军机之事悉由枢密院决之,即便沈漾、杨恩近年来主导对枢密院的制衡,将屯营军府的管辖权归入兵部,但也不能改变兵部从属于枢密院的事实。
顾芝龙面色沉凝,他意识到寿王府、信王府行事在即,却也不可能当场给张宪什么答复。
“寿王爷三天后会在王府摆宴,宴请私密之交,希望顾侯到时候能列席。”张宪致了一礼,告辞离开。
张宪虽然仅是寿王府的宾客,顾芝龙还是起身相送,之后再领着嫡系亲信回明堂商议事情。
“顾侯,张宪的话不错,梁军主力陷在晋南,此时乃是我大楚收回淮西的最佳良机,也是顾侯为大楚建立更大功业的良机,而这机会稍纵即逝,拖延不得。”洗射鹏与其兄洗射声决定投附顾芝龙门下,他们渴望在这一次的淮西战事中,再一次向大楚朝臣证明自己。
洗射鹏、洗射声兄弟二人旗帜分明的,甚至可以说有些迫不及待的表明立场,富耿文则注意到须发皆白的洗英面有迟疑之色。
洗英有十子,曾霸辰州,此时膝前就剩洗射鹏、洗射声兄弟二人。
除开染病身故的二子外,洗英其他六子都是战死在沙场之上,而战死沙场的六子,其中有四人是与上万辰州番勇一起,直接死于武陵军当年的兵锋之下。
要说洗英对君上的仇怨,当然是极深的,但也恰恰是如此,富耿文暗感洗英对君上的忌惮、畏惧也是极深的,要不然数年前也不会干脆利落的放弃辰州,举族内迁了。
“富大人,你以为呢?”顾芝龙注意到富耿文沉吟半晌,似在思虑什么事情,张口问道。
“顾侯是否执意想入枢府?”富耿文问道。
“能入枢府自然是好的。”顾芝龙在嫡系亲信面前,也不需要掩饰什么。要是在嫡系亲信面前,态度还暧昧不明,还怎么指望他们出谋献策?
“顾侯欲入枢府,当应按兵不动,枢府才是顾侯手囊中之物;否则的话,顾侯怕与枢府无缘。”富耿文淡定的说道。
“怎么不出力才能得枢府之位,出力反倒得不到了?”顾芝龙的幼子顾雄畅年逾三旬,这些年一直居于金陵,没有什么作用,性情也颇为急躁,听富耿文如此,他第一个迫不及待的出声质问。
要说顾府之中也分主战派的话,顾雄畅可以说是主战派的中坚力量。
“怎么有此一说?”顾芝龙也是颇为奇怪的问道。
“射鹏将军也说了,梁军主力陷在北线无法脱身,其在滁州仅有两万守军,寿王爷与信王爷联手,外加司马氏蠢蠢欲动,出兵樊良湖西岸,初期还是能斩获一定战功的,但能否真正夺回淮西,将梁军驱逐到淮河北岸去,接下来的战事才至关重要,”
富耿文自然不会提寿王府、信王府出兵有受挫的可能,这话不仅容易暴露他的意图,引起顾芝龙的怀疑,反倒有可能促使顾芝龙冒险一搏,当下就针对顾芝龙最渴望的枢府权柄,分析道,
“而顾侯也说了今日长信宫所发生的事情,可以预料,寿王爷、信王爷一旦用兵,并在滁州境内夺得立足之地,甚至有可能收复棠邑城,解决京畿北面最直接的威胁,在陛下以及黄家的全力支持下,大楚必然会选择对梁国全面开战。到这时候,长信太后、沈相、杨侯爷他们也只能顺应圣心民意。耿文这就要问顾侯了,倘若长信太后、沈相、杨侯爷到时候都选择顺应圣心民意,支持对梁国全面开战了,寿王侯到时候重回中枢是一定的,但寿王侯就真能将沈相、杨侯爷从中枢驱赶出去吗?到时候长信太后的话,在朝中真就变得毫无分量了吗?”
“……”顾芝龙拍了拍脑袋,明白富耿文所说的意思了。
“怎么说,长信太后、沈漾、杨恩到时候被迫支持对梁国全面开战,与我父亲能不能入主枢府,有什么关系?”顾雄畅还是不明白,追问道。
“……”
富耿文也不能数落顾雄畅太蠢,只能继续解释道,
“照张宪的说辞,顾侯参与他们的出兵密谋,一定要长信太后与陛下反目成仇,沈漾、杨恩等人被驱逐出中枢,顾侯才有可能入主枢府。但是,长信太后与陛下毕竟母子,即便在寿王府、信王府出兵之后,陛下亲理政务,也不可能真正与长信太后反目成仇。陛下年少气盛不假,也急欲亲理政务,急于推动对梁国用兵,但陛下怎么都不可能完全忽视对福王、对明成太后的警惕。顾侯此时就参与密谋出兵,一定会被长信太后、被陛下认为与黄家有什么牵连,到时候长信太后、陛下宁可将张蟓请入金陵出掌枢府,也决然不可能用顾侯的。顾侯此时按兵不动,长信太后、陛下到时候要阻止与黄氏有牵涉的人执掌枢府,张蟓又多多少少远水难救近火,顾侯不就理所当然成为顶替周炳武入主枢府的唯一人选了?再不济,太后与陛下就算用更值得信任的杜崇韬执掌枢府,顾侯顶替杜崇韬出领侍卫亲军司大都督,大概也不能算是一个差的选择吧?”
“……”洗英思虑半片,也不得不承认富耿文说得极有道理,这时候也站出来表态道,“富大人的话,很有道理,据我对沈相、杨侯爷等人的了解,到了不得不对梁国用兵的时候,他们是会支持对梁国出兵的。而陛下与沈相、杨侯爷意见逆背时,或会为寿王爷诱导,但陛下与沈相、杨侯爷意见一致,应该没有能离间得了他们。”
顾芝龙点点头,说道:“寿王府三天后的私宴,我就要抱恙难以参加了,到时候洗侯、耿文,你们就代我列席一下……”
…………
…………
十月晋地已经大雪纷飞,江淮虽然还没有溪河冰冻的时候,但也是遍野白霜、寒风劲灌,吹得一江之水清碧通彻。
淮南省九月下旬就向各行社船帮发布战争警告,陆续将楚国各边贸互市点的人手撤回来。
冯翊、韩建吉多次抗议扬楚驻军调动频繁多,斥候多次违背梁楚和议,进入双方约定的缓冲区进行侦察,违背梁楚和议驱役民夫进入缓冲地域修造路桥,军事意图明显。
楚枢密院虽然多次训斥扬楚驻军,要求信王杨元演及诸将约束将卒,不得冲违梁楚和议,扬州、楚州驻军置之不理不说,几乎每天都有朝臣以及州县官吏上书奏请收复淮西、奏请少帝亲政、署理国务。
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整日鼓噪喧闹起来,痛斥当年推动和议的郑榆、郑畅、沈漾、杨恩、周炳武等人乃是吃里扒外的梁奸楚贼。
虽然少帝下旨、京兆府巡捕也是暗探四出,严禁市井街巷非议宫闱之事,但香艳之事越是严禁,越是叫好事者兴致高涨,只是私传诸多乱七八糟的消息变得更加隐秘,却也更加不堪。
市井街巷间,还有人将长信太后女扮男装与梁主私游楚境以及梁主将长信太后劫往叙州之事画成册子,甚至还传先帝当年撞见梁主与长信太后偷情才最终与梁主反目成仇,而先帝当年的死也是不清不楚……
身为京兆尹的周启年,也是隔三岔五抓一两人,治以“大不敬”,并以复旨的名义,绕开尚书省,直接将审案卷宗呈接到御案之前。
少帝的性情越发暴躁,看身边的侍宦、宫女稍不顺眼,就便拖下去一顿大杖伺候,半个月内就有五名侍宦、宫女被杖毙,以致张平站到少帝面前都禁不住胆颤心惊。
权柄如割人刀锋,被有心人递到年少气盛、性情暴躁的少帝手里,一旦展示威力出来之后,必然从他身边人伤起。
沈漾、杨恩这时候也深感到当年主张两宫并尊的害处了,明成太后处处作梗,以致他们无法将这把“利刃”暂时从少帝手里取下来。
素来为长信太后视为嫡系、得任鸿胪寺卿专司与梁使接洽之事的蔡宸,因为一件小事被少帝训斥了一顿,便索性告病在宅中休养;长信太后也没有出面挽回。
这也被朝野视作关键性的信号,以为长信太后很快就会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亦有意交权,不再过问国政。
而在明成太后的主持下,少帝开始直接绕过沈漾、杨恩等人,接见少壮派官员,甚至十月初还召寿王杨致堂进宫觐见。
看形势越来越不受控制,十月初旬冯翊、韩建吉最初率领梁国馆的人员撤出金陵,渡江返回棠邑,观望形势的发展。
渡过江后,韩建吉直接赶往洛阳述职,并当面向诸府司及韩谦禀告江淮形势;冯翊与文瑞临在棠邑见过高绍、杨钦等人后,在棠邑停留了一天,又赶往石梁县,去见在石梁县督战的赵无忌。
石梁县位于洪泽浦南、樊良湖西,与楚州南部的东阳县隔樊川河而望。
洪泽浦及樊良湖水域宽阔,楚军水师不占优势,杨元演率领楚州军最便捷的出兵通道,就是从东阳县境内跨过樊川河,进入石梁县。
石梁县以西,与滁州府治永阳相交,乃是五尖山脉北段山区。
目前大梁最大规模的煤铁生产基地,就位于五尖山北山之中,差不多占到当前大梁境内近四成的煤铁产量。
杨元演率楚州军越樊川河东进,赵无忌要确保西侧的煤铁生产基地无忧,不要万不得已之时,就不可能将兵马收缩到城池、军寨之中固守,而放纵楚军大肆往西穿插渗透。
梁楚两军第一战,将发生于石梁城与樊川河之间三四十里纵深区域,这是双方在战前就都能预料到的事情。
虽说大梁在淮南东线合计有两万余众兵马,但淮南行省的东部区域,除了滁州府五县外,还有南面隶属东湖府的棠邑、武寿、亭山三县,需要防守的地域广阔。特别是与金陵城隔江对岸的棠邑城,不仅要防御侍卫亲军的水师有可能会突然发动进攻,还要防备扬州楚军将沿长江北岸西进,必然需要部署一定的兵力以备不患。
加上永阳、浦阳、武寿、亭山等地都要留少量的驻兵,最终赵无忌将能用的精兵集中起来,也仅有曹霸、李碛、卢泽三部一万两千余步骑集中在石梁县境内,迎击随时会越过樊川河进犯的楚州军。
虽说曹霸、李碛、卢泽所部乃是大梁最为精锐的战力,但考虑到杨元演在楚州境内可以征调大量的军户余丁守卫城寨,而他亲自率楚州军倾巢出动,意味着将有三万装备精良、操练有素的精锐往石梁县境内杀来,兵力将是守军的两倍半还多。
冯翊、文瑞临还是担心石梁县的胜负难料。
当然,除了就兵马规模处于绝对劣势之外,守军也并非没有其他的优势。
冯翊、文瑞临对具体的军事防御指挥也无权干涉太多,也就没有耐心参与具体的作战方案制定中去,在萧瑟寒风中登上石梁县城楼之上。
石梁县除了西面、西北五尖山边缘及余脉区域山岭起伏外,境内大多数地域都是平原,站在城楼之上往东望去,更是一马平川。
虽说石梁县以东乃是一马平川,几乎没有地形上的起伏,但不意味着楚军能够像狂风骤雨一般,毫无阻拦的往西面扑杀过来。
站在城楼之上,天气晴碧,似被寒风吹得发白,不借助铜望镜也能将三四十里方圆的地势尽收眼底。
交错的溪河间,到处都茂密的树林、风吹过荒草起伏不起的草浪,不多见的几条土埂道往极目远处延伸,连接着梁楚边境线的几座防御军堡。
石梁县东部地区,夹于洪泽浦与樊良湖之间,千百年来都是水网密集之中。
残酷而年深日久的战事,摧残着这座建县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以及附属的土地。韩谦从淮东手里接管石梁县时,编籍民户甚至都不满一万。这种状况,导致石梁县大片土地数十年前就荒废下来,大量的乔木、灌木撒欢似的生长起来。
沟渠长年失修,特别是近年来禹河夺淮入海,洪泽浦沿岸洪水泛滥,使得石梁县以东,早已经变成密林与沼泽、溪河交错的区域。
虽然这些年淮西人口比最低时翻了三倍还多,但淮西东湖、淮阳以及永阳三个核心工矿区主要利用低山丘陵区的丰富水力资源分布,使得淮西新迁入的农耕人口,也主要在这些工矿区的外围安置,而不是直接安置到平原区域。
这种特殊的工矿农耕格局,使得淮西传统的农耕区,即便在人口大幅增涨之后,也未必得到充分的发展。
以石梁县而言,人口从最低不足一万,目前已经快速增涨到五万丁口,但五分之四的人口主要集中栖息靠近五尖山北段山区的县西。
县东区域,乃至棠邑县东部与扬州交界的区域,作为梁楚的缓冲区,甚至有意的一直荒废下来。
石梁与东阳看似仅隔着一条樊川河,但杨元演率楚州军杀来,在沼泽、溪河及密林间行军的通道也仅有极为有限的几条。
在这有限的几条通道上,大梁也修筑有坚固的军堡。
诸部兵马也主要将集中在这几处通道上迎击进犯的楚州军。
当然,楚州军从九月上旬就有大批斥候渗透过来,九月下旬更是征调大量的民夫先在樊川河东岸砍伐林木,拓宽出兵的通道。
十月初八,冯翊、文瑞临随赵无忌赶往前锋线,看到一排排或高或矮的栅墙,在密林、沼泽间层层叠叠的树立着,营寨就修造在土路旁密林开辟出来的空旷场地上。
虽然双方此时都还没有正式宣战,但双方的斥候游哨就开干了。
简陋的大营辕门上悬着数十颗砍下的头颅,早的都已经被风吹干,还依稀还能辩认临死时的狰狞神色这是曹霸一贯的风格。
“杨元演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八千骑兵,这些骑兵应该不会直接从樊川河方向杀过来,太多的密林、沼泽,骑兵发挥不出战斗力,但杨元演不会不将他手下最精锐的战力,投入对他这辈子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搏的战事中来,”
曹霸看到赵无忌,嚷嚷道,
“看眼前的情形,他极可能派步卒主力越过樊川河,与我们胶着作战,将我们缠住,然而他这八千骑兵从扬州境内借道,直接杀到我们后面去!你仅留卢泽两千骑兵在后面作预备队,怕是不够照我的意思,换预备役旅的兵马调到前面来,我与李碛两部后移,在石梁县南部等着杨元演这孙子入彀!”
“杨元演未尝没有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赵无忌抓住猩红的大氅,说道。
叶非影骑着一匹白马,穿着红色的袍甲,仿佛一簇火焰在萧瑟的树林间跃动。
曹霸撇撇嘴,看不惯,但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装作看不见。
赵无忌眺望着营寨外密林。
虽然入秋后,很多乔木树叶凋落,但还是有很多常绿灌木纠缠生长在林间。
很难想象这片林地,数十年前是肥沃的田野,还能隐约看到不少残破的村寨屋舍分布其间。
入冬后,洪泽浦水位降下来,但江淮雨水充沛,即便秋冬时节,那些被洪水冲刷过的土地,还吸饱着水份,成为随时能将人马陷进去的沼泽。
两军在边境缓冲区,更多是将树木砍伐下来。
这样既能从密林中开辟出足够的空间,还能将树木堆填到稀烂的沼泽地里供人马通行。
作战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简简单单、双方将兵卒拉到空旷场地相互冲杀就行的;战争的结果也不可能在几个冲锋陷阵之后就能出来。
在这里坐镇的曹霸,有参谋部分的辅助,虽然各方面都处理得很好,但他本性上还是更喜欢简单明了的战阵冲杀。
曹霸希望将楚州军的骑兵主力引诱到石梁与棠邑之间的纵深处进行伏击,这样的想法自然很好即便杨元演不入彀,形势也不会变得更坏。
只是赵无忌要站在更高的层面去考虑问题,他与高绍、杨钦讨论过,他们还是需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予楚州军重创。
形势拖延下来,对大梁其实是相当不利的。
冯翊、文瑞临从南岸归来,表明金陵城内的主战气氛越发狂热,不及时泼冷水,时间拖延越久,不仅司马氏会派精锐参战,杜崇韬、周炳武、顾芝龙等人随时都有可能投向主派战。
到那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再是楚州军、扬州军。
“我们为什么要在石梁腹地诱楚州军入彀?”赵无忌抿起嘴,神色变得更加坚毅,手握住腰间的佩刃,说道,“楚军已经越过樊川河,他们已经挑起战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发起反攻,直接杀过樊川河,迫使杨元演的那八千骑兵不得不留在楚州南部拦截我们往东横扫的凌厉兵锋……”
“这个办法好!”只要不窝在简陋的栅墙后,究竟是选择从怎么打,曹霸却是不管。
眼前的地形,不利骑兵作战又有什么关系,骑兵就不能下马厮杀了?
他手下的儿郎,没有那么矫情!
再说杨元演在樊川河以东备战不是一天两天了,樊川河以西的石梁县东部地区,没有几条像样的道路,但只要杀过樊川河,杀入东阳县境内,道路状况要好很多,骑兵就有了用武之地。
第七百七十四章 樊川河
十月七日,楚州军就有两千多前哨兵马先越过樊川河,设立警戒带,驱使精壮民夫砍伐林木,修造栅墙,并拓宽从密林、沼泽间西进的通道。
李碛、曹霸两部兵马在樊川河西的营寨里平静了两天,到第三天,也就是十月九日的清晨,寒冷的白色雾气在树林、沼泽的上方翻滚着,左右宛如仙境,一队队梁军将卒从营寨里鱼贯而出,像一群群沉默而凶残、等着痛噬敌血的野兽,从简陋的泥埂路,穿过密林,往樊川河杀去。
在今日之前,谁都以为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的梁军会利用樊川河东岸的密林、沼泽进行防守,没想到梁军会主动杀出。
楚州军在樊川河西岸河滩地上建立的前哨营寨,很快就注意到梁军的动静,号角声呼呼的吹响起来。
一队队将卒穿上铠甲,手执明亮的刀矛弓盾,或登上栅墙,或出营寨,在栅墙前结阵,在拒马与鹿角等障碍物之后,再用盾矛构筑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防线。
前哨营寨就建在河滩地里,背后紧挨着平静而寒冷的河水。
河流与树林之间的河滩地很狭窄,大片的芦苇都提前纵火烧尽。
入冬后,樊川河也收缩得相当浅窄,两边留下弯弯曲曲的河滩地,最窄处仅二三十步、最宽处也不到三四百步纵深。
楚州军的前哨营寨就建在相对开阔的河滩地上,但差不多前端就紧密着河滩以西的密林。
没有想到梁军会第一时间反扑上来,前哨营寨的单层栅墙相当单薄。
不过,作为最先挺进樊川河西岸的前哨兵马,自然是楚州军精锐中的精锐,他们面对数队梁军反扑过来,也没有什么惊慌。
前哨兵马有步卒有骑兵,步卒在栅墙内外结阵,数队骑兵则飞快的驰出简陋的营寨,到两翼集结。
可惜樊川河西岸的河滩地还是太狭窄了,有些地方看似空旷,却到处都是松软、泥泞、无法立足的沼泽。
之前两天时间驱使上千民夫往西砍伐树木,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能在河滩地之前开辟出多少空间来?
这使得楚州军前哨兵马的结阵,一方面非常的拥挤,百余人乃至三四百人挤在一小块高地上;另一方面河滩之内能结阵的高地又相对的分散,彼此之间仅有单薄的通道相接,而且还位于河滩地与密林相接的边缘区域,容易被切断。
当然,楚州军的前锋将领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在他们看来,西岸狭窄且复杂错乱的地形,对梁军打反攻的限制更多。
几条狭窄的林间便道,他们已经在狭窄的路口用栅墙封锁住,梁军是能从地形复杂的密林间分散杀出来,还能有什么攻击力?
楚州军前锋将领甚至认定梁军这次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佯攻,他们将防御的重心,主要放在几条林间便道的出口上,认为只要将这几处口子堵死,梁军的反攻很快就会偃旗息鼓。
曹霸、李碛各驱使所部精锐出击,事实上却是要各先出发的两营精锐,以小队为作战单位,分散穿过密林后,在敌军前哨营寨前寻找合适的空旷地带再进行集结。
大梁兵马,最强的地方就是分拆成二三十人规模的小队,犹有独立作战、行动的能力,对丛林作战的适应性,要比楚州军将卒想象中强得多。
密林间的沼泽、浅溪,虽然也是障碍,但总比崎岖山地间的密林容易通过。
要不然的话,从前锋营寨到樊川河西岸的河滩地,七八里的密林、沼泽带,将成为难以逾越的天堑。
午间,数十小队梁军才绕开几处路口的重点封堵 ,从密林间钻出来,以弓弩接敌。
楚州军前哨将领仓促间调整部署、调兵遣将,想着将分散渗透进来的梁军分割消灭掉。
对小队梁军而言,能聚集则聚集,不能聚集就在密林与河滩地的边缘区域,与楚州军游击作战,尽可能多的将楚州军的前哨兵马牵制住,以便后续援军源源不断的往河滩地这边杀过来,不会轻易拿小股人马,去跟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
楚州军的前哨兵马或许可以说是精锐,兵甲装备、将卒操训、作战经验以及士气、意志可能都不弱,相比较于梁军,可能每个方面都仅仅是稍稍差上一点,但每个方面都稍差上一点,各个方面加到一起,差距就不是一点两点了。
更为关键的,还是进入樊川河西岸的楚州军前哨兵马,远没有预料到梁军的反扑会如此之早、如此之坚决,准备也极不充分。
首先是受河滩地复杂地形的影响,等临近密林、相对容易通行的边缘地区被梁军大规模渗透进来、切断之后,在河滩地纵深处干燥高地集结的楚州军,这时候发现他们在河滩地的纵深处没有及时修通连接各个结阵高地的通道,甚至被积水的低洼区及河湾地形分割开,难以快速调动集结。
另一方面,楚州军前哨兵马,此时还没有及时将床子弩等战械从东岸运来。
他们原以为等兵锋推进到梁军的防御军堡防寨之前,才会用得上这些战械。
随着从密林深处杀出的梁军越来越多,汇聚成上百人甚至二三百人一股,阵形变得严密,兵锋变得犀利,则尝试离开密林边缘区域,往敌军结阵的河滩地纵深杀去。
楚州军很快就承受不住分散作战的惨重伤亡,放弃外围高地,涉水往狭窄的营寨退去。
楚州军收缩回营寨,还想着休整一番后再杀出来,但随着从密林间杀出来的梁军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被压制在营寨里,已经没有能力杀出去了。
在几条林间便道打通后,数十架簧臂车弩从泥泞的便道里拖到河滩地与密林间的边缘区域。
一支支像短矛般的铁簇弩箭,轻而易举的就将单薄的栅墙射穿。
前哨营寨分为左中右三座栅营,南北沿樊川河有七百多步长,但东西向的纵深仅有两百步,蝎子弩拖到栅墙前,火油罐就能攻到营寨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时候进入西岸的楚州军前哨兵马,便再也抵挡不住,仓促从两座简单的浮桥撤往东岸。
楚州军在樊川河东岸的营寨要更开阔毕竟从九月上旬开始,楚州军就无视梁军的反复抗议,提前进入东岸缓冲区进行战事准备,经过一个月修造的营寨也要坚固许多,双层栅墙中间填以泥土,上面再铺一层原木,方便将卒站到栅墙上防御作战兵马也更多,足有五千人马。
东岸的楚州军越多,但西岸的营寨太狭窄、简陋,将卒被压制在营寨之中杀不出去,即便有两座浮桥连接两岸,东岸再多的兵力,也没有办法去增援西岸。
不想西岸狭窄的前哨营寨,沦为绞杀楚州军将卒的屠杀场,只能先将人马都撤回来。
楚州军的前锋将领,这时候犹没有觉得前期的失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还想着利用东岸据河而建的营寨,重振颓势。
黄昏时,曹霸亲自赶到河滩营地,除了一地的尸骸外,营寨的大火刚刚扑熄,四周还散发烧灼的气味。
两座浮桥还横在淙淙缓流的樊川河之上,敌将也没有主动摧毁这两座浮桥,只是在两座浮桥的另一侧,堆上大量的盾车、拒马,防止这边借浮桥直接冲杀过去。
敌将很显然还是想着借这两座浮桥,再次攻入西岸。
“烧掉浮桥!”曹霸下令道。
“将卒休整一夜,明天我们就能用这两座浮桥渡河,怎么能烧掉?”今日率队攻下河滩敌军前哨营寨的都将急眼了,跟曹霸嚷嚷道。
西岸敌寨几乎是临水而建,想在敌寨之前,从西岸往东岸重修浮桥,难度将极大,谁没事愿意将现成的两座浮桥纵火烧毁掉?
“等到明天渡河用?烧掉浮桥,才能叫敌军的戒备真正松懈下来,周宝、董江他们二队人马,夜里就会从北面分散泅渡樊川河,然后穿过对岸的东北面那座林子,从后面截住东岸这部敌军的退路。接下来三天时间内,我们要吃掉东岸的这部敌军,叫楚国君臣先尝一尝撕毁和议的后果!”
…………
…………
战争永远是双方综合实力的全面抗衡、较量。
将卒的操训、士气、作战经验固然极其重要,但也仅仅是一方面,精良、周全的装备,以及充分有效的后勤补给以及快速的路桥修造能力,都是决定战局走向而不容忽视的关键因素。
胶合严密的防水战靴,是寒冷时节穿过积水密林的重要保障。
江淮地区虽然还没有到大寒时节,但夜深起霜之时,平缓的溪河近岸也开始结上薄冰。这时候鞋袜里灌满冰冷的水,双腿被刺骨的寒冷冰得麻痹,绝对不是好感受。
樊川河接洪泽浦的北口,虽然被楚州军封堵住,水军大中型战船无法杀进来支援,但水军所用的浮筏、梭形轻型战船,还是能从尺许深的浅水域通过。
这些浅水域,就是密林间不受楚州军重视、甚至连渔船都无法顺利通过的小溪残渠;这些浮筏及梭形战船,同时能快速环扣成数百步乃至数十里长的浮桥。
楚州军没有什么感受,因为楚州军一直以来都不是梁军防御及打击的重心,南线所部署的也非大梁最精锐的战力。
不过,从韩谦下令组建专门的舟桥部队以来,为克服兵马通过颖水两岸洪泛区、往东梁军纵深处进行扰袭的困难,梁军在这些方面积累了大量的作战经验,也打造一批专用战械。
倘若有必要,甚至可以短时间内铺设两三条横跨樊川河,并通过两岸有密林、沼泽区的浮栈通道来。
梁军主动烧毁浮桥,西岸的楚州军当然认定梁军心虚了,以为梁军畏惧他们兵力强盛,在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梁军目前的主要作战意图,还是守住樊川河一线。
弯曲的河道、茂密的树林以及沼泽也成为绝佳的掩护,西岸的楚州军完全没有注意在他们北面仅二十多里外,有一支梁军举火夜行,渡过樊川河。
次日清晨,两千梁军兵马,渡过樊川河,并穿过密林,绕到西岸楚州军的背后,其前锋将领才意识到梁军要将其歼灭于樊川河西岸的决心!
楚州军在东阳县城犹驻有近万步卒,第一时间发现东阳城与樊川河的通道被切断后,便迅速调派大股兵马,想要与樊川河西岸的前锋兵马前后夹攻,将穿插进来的这股梁军歼灭掉。
不过,一直待到午后,曹霸、李碛二人身先士卒,将楚州军在樊川河东岸近七千前锋兵马杀溃之后,周宝、董江两员都将,率领的两千多梁军犹如磐石般,死死卡住从东阳城通往樊川河畔的通道。
从东阳城杀出近八千兵马,攻打了大半天,却始终被封挡在东面,没能前进半寸,更不要说与其樊川河东岸的前锋兵马会合了。
虽然楚州军要提前一个月进入全面的战争动员,但没有楚廷中枢的直接支持,他们手里能动用的物资还是太紧缺了。
从东阳城到樊川河畔,楚州军仅仅修造了一条二十余里的大道,大道之外到处都是废弃的村庄,茂密的树林,以及被洪水冲毁的田野,使得樊川河以东的东阳城县地区,楚州军在兵力上明明占据绝对的优势,却无法展开。
楚州军偶尔有小股兵马想要从大道两侧绕过去,然而分散开,更不是梁军精锐的对手,被杀得溃不成军。
在武陟大坝被挖开,禹河大水重归故道,洪泽浦及周边地区今年夏秋季的汛情要比往年缓和多了,但连续七八年的大水,早已经将东阳县境内摧毁得一踏糊涂。
选择从东阳县出兵,跨过樊川河侵入石梁县,就是杨元演所犯下的最为致命的错误;当然,更为深层次的原因,是杨元演没有料到梁军兵力如此捉襟见肘,竟然会第一时间反扑过来。
楚州军完全没有对梁军第一时间跨过樊川河反攻做出应有的预案。
曹霸、李碛率部杀过樊川河后,杨元演亲率八千骑兵,一直都停留在樊良湖东岸的高邮县南部。
与赵无忌、曹霸他们所预测的一样,他甚至就在等着樊川河两岸的战事进入胶着状态之后,直接率部骑兵从樊良湖南侧绕过,与扬州驻军一起,快速进袭到棠邑及石梁县南部地区。
他没有想到部署在樊川河及东阳城的兵马,会如此不堪一击,待他看到形势不对,率骑兵回撤到东阳县,其在樊川河东岸的前锋兵马已经覆灭,曹霸、李碛二人正重整兵马,欲往东阳县推进。
杨元演也是当机立断,与东阳县残军会合后,就与梁军主力撞到一起,双方在湖泽、沟渠以及密林纵横的平川地带杀作一团。
战场几乎覆盖东阳县城以西近二十里纵深,战斗从黄昏开始爆发,持续到月朗星稀的深夜都没有停息。
杨元演原本想着梁军已经厮杀了一天,必然兵疲马困,有心趁乱胜之。
黄昏时,赵无忌就亲自进入樊川河西岸督战。
整个战场看似混乱,但上万步骑实际上紧紧以楚州军从东阳城往西开辟到樊川河西岸的这一条出兵通道为核心,进行作战。
两百余具簧臂式床子弩装载在轻便战车之上,亦主要沿这一通道分布,结成七处车阵。
敌军强,两翼的步骑就收缩回来,利用强弩迎头射杀追咬上来的敌军,有力的消灭、重创敌军;敌军弱,但步骑趁乱掩杀,但核心方向是往衔接楚扬两州的重镇、敌军不敢轻弃的东阳城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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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日午后,赵无忌便传令收兵,撤回樊川河西岸。
兵力还是严重不足,没有办法围攻东阳城,彻底歼灭楚州军残部。
“太他娘可惜了。今儿凌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草垛子,能眯盹一会儿,有那么一刻突然想到,要是我们杀到楚州城下,数千健儿大叫‘杀破楚州城、活捉杨元演’是何等痛快之事啊!我顿时就乐呵醒了,可今天追亡逐败都没有两个时辰,就这样直接撤兵了?你们说赵副使他这命令是不是有点胡搞,难不成这时候还怕南岸楚军有胆子渡江,夹抄我们的后路?”
指挥将卒撤退,自有下面的都将以及作战参谋负责,曹霸骑着一头枣红大马,满嘴跟随军观战的冯翊、文瑞临,抱怨赵无忌此时下令后撤太操蛋。
“君上传诏,优先要保证的是避免梁楚过早的进入全面决战,高大人、杨大人也是反复强调这点,”文瑞临说道,“目前已经达到重创进犯敌军的意图,赵副使果断下令后撤,是锁定已有的战果,待到北线收复晋南之后,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能脱开身,曹将军还怕没有打仗吗?”
“老曹我是那么容易被你们忽悠的?”曹霸咧嘴一笑,说道,“楚国那些个软蛋,在前天之前或许心里还有几分跃跃欲试,现在嘛,只怕是咱要求长信太后给君上暖床,他们都得灰溜溜的交出来吧……嘿,这个主意不错,直接要求长信太后给君上暖床,有些太不要脸了,但金陵倘若派人过来要求重启和议,你们就要求长信太后亲自过来谈君上以后肯定会念着你们的好!”
冯翊、文瑞临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在商议什么?”
赵无忌在数名扈骑的簇拥下,与叶非影并骑过来,他还担心曹霸对此时撤兵闹情绪,想过来安抚他几句,却看到冯翊、文瑞临与曹霸眉飞色扬的说笑,好奇的问道。
曹霸挤眉弄眼,冯翊、文瑞临心知赵无忌乃是君上的小舅子,这样的馊主意自然不能跟他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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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延颤巍巍的叫人搀扶着登上东阳城西城楼,仿佛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透心凉的冰水,看着眼前的一幕,手脚直打哆嗦。
此时樊川河以东到东阳城之间二十多里纵深的荒野,到处都是伏尸,到处都是残弓断戟、到处都是逃散的战马,以及被摧毁或被遣弃的战车、战械。
梁军也没有收拾清理战场,只是将己方战死的将卒尸体运走,其他都遗弃在战场之上,甚至连战死楚州军的兵甲也不屑取走一般,也完全没有在樊川河以东修造营寨、立足不走的意思,仿佛完全像冯翊之前代表梁国所声张的那般,这一仗只是纯粹为了反击楚州军的进犯。
张宪在数名扈骑的簇拥下,赶到东阳城时,看到满城灰头土脸的残兵,腿脚都直发软,手撑着冰冷的城墙,好一会儿才勉强登上城楼,但站到城楼之上,看到城外的狼藉,更是浑身力气被抽尽一般。
近三万楚州军精锐,三天不到就被一万出头的梁军杀成这样?
杨致堂此时还不便抛头露面,世子杨帆身兼润州刺史,也不便直接到北岸来与杨元演联络,张宪遂以寿王府宾客的身份,负责居中调停扬州驻军与楚州军协调作战的问题。
梁军杀过樊川河时,他与扬州兵马使耿敬廉在一起,筹备出兵事宜,没想到被他们寄以厚望的楚州军在樊川河东岸,竟如此轻而易举的被杀得一败涂地。
“信王殿下呢?”张宪控制住不叫手脚发颤,但问阮延的话音却还在发颤。
阮延年纪真是老了,嘴唇颤抖着话也说不清楚,还是旁边人解释,张宪才知道杨元演凌晨时曾想亲率银戟卫突杀梁军帅旗所在,但没有等冲杀到近处,就被梁军数十具远攻强弩狙射,身穿两层重甲却中十数箭落马,被扈骑抢回东阳城,救治到此时伤情才算稳定下来。
倘若不是杨元演那么早被射落下马,也许不会败得这么惨。
杨元演力大无穷,早年就穿多层重甲冲锋陷阵,死在他战戟之下的敌卒不知凡几,张宪也早就听说过他的武勇,却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就如此轻易被梁军射落下马来?
第七百七十五章 战败
楚州军在樊川河东岸被杀得大溃的消息,很快传到金陵城里,仿佛一块巨石砸入湖泊,掀起惊天的波澜。
金陵城一处不起眼的茶肆之中,一大群市井之民惊慌失措的议论着最新的消息。
“楚州军败了!”一个身穿青色袄袍的中年人,坐在窗前,带着惆怅跟震惊的神色说道。
就在数天之前,这座茶肆所坐的茶客,满心热议的都还是期待朝廷尽快出兵,与楚州军一起收复淮西、重振大楚军威,甚至还有不少人嚷嚷着要去从军、报效朝廷,却没有想到才短短数日,就有一大盆如此冰寒的冷水当面泼来。
“怎么可能,梁军在东线满打满算就两万兵马,其中还有大量兵马堆积在北岸的棠邑城里,能用多少兵马与楚州军相战?信王也是大楚开国以来有数的悍勇大将,哪里会这么轻易就败了?”有人还是难以置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质疑的声音也显得尖锐。
金陵城内的市井之民住在皇城根下,到底不是乡野村夫,耳濡目染,即便是贩夫走卒,对当今天下的形势多多少少都还能吹上几句。
“我还能骗你不成?杨阿四就在高邮北面的村庄里贩卖鸭崽,亲眼看到楚州军被杀得跟狗一样到处逃窜杨阿四还被乱兵抢走好几缗钱,肩上被砍了一刀,侥幸逃了一命回金陵来。”市井之间流传的都还是小道消息,但有些小道消息由不得人不信。
“信王就这么不经打,梁军真就这么厉害?”这段时间金陵城里,可是有不少人到处都宣扬信王杨元演的武勇及能征善战,此时的消息未免反差太大了一些。
“当年梁主纠集一群手无寸铁的奴婢,就能跟信王打了一个旗鼓相当,想想梁军这些年在北面跟东梁军、蒙兀人打了多少场仗,岂是差不多十年都没有怎么经历过战事的楚州军能比?听说信王他本人都被射下马,亏得身边有几个忠义勇卒,保护他逃回东阳城,要不然他的性命都要丢在战场上不说,淮东都要被梁国夺走。”茶肆里的茶客清闲者居多,也有人消息来源比较接近上层,这时候也忍不住参与进来议论。
“那梁军也不能这么厉害啊?”还是有人不敢相信楚州军会败得这么惨。
“听说梁主自幼就得神人传授异术,功夫盖世不说,还能造种种器械,这些年就没有吃过一回败仗。”
“那梁军现在打到哪里了,已经将楚州城夺下来了吗?”
“不知道怎的,梁军打到东阳城下就突然撤走了,都没有攻打东阳城。”
“这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啊,希望老天保护,梁军不会集中兵力来攻打金陵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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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信宫的正殿之中,气氛压抑得仿佛有沉重的铅块压在众人心头之上。
东阳县令李朝庆乃是朝廷委任的命官,沈漾得知楚州军战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将李朝庆喊到金陵,诸参政大臣才得以更详细的知道樊川河一役的详细过程。
樊川河一役,楚州军在东阳县以西,实实在在投入逾两万六千多战兵,却是前后分四次被梁军各个击破,最终有近一半将卒在樊川河两岸的战场上被击毙或被俘虏,仅剩不到一万四千残兵、伤兵,逃入东阳城。
梁军伤亡不详,但预计不超过四千人。
也许可以说是战前准备太不充分,也许可以说过于轻敌,完全没有料到梁军会第一时间跨过樊川河打反攻,也许可以说信王太过草率,第一时间就被射下马,以致错过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然而有一点是大殿之内谁都不能否认的。
那就是梁军的战斗力,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得多。
又或者说他们所自以为的楚州军精锐,这些年战斗力下滑得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
梁军战斗力的强,也是体现在多方面。
近一半梁军将卒皆穿新式板甲,刀砍不穿、箭射不透,却要比传统的全覆式扎甲轻便许多;除了当年在突袭鳌山岛时的大型床子弩外,梁军装备大量的单兵战弩,射程极远、钻透力极强,信王杨元演想率部精锐突袭梁军的中军要害,就是被这种战弩狙射落马,随他冲锋陷阵的两千余银戟卫精锐,在这一仗中折损过半。
当然,梁军小股兵马作战能力极强,这使得越是复杂的地形,梁军的优势越为显著。
杨元演战前甚至都没有预料到赵无忌会第一时间率梁军主力杀过樊川河,各方面的应对都显得仓促而无序;梁军在看似混乱的战场之上,兵马进退的节奏要缜密、有序得多,显然梁军在指挥体系上要远远强过楚州军。
想想也是悲哀,像曹霸、李碛这些人曾几何时都是大楚的勇将,此时却都成为梁军的先登之卒。
听李朝庆絮絮叨叨的说及樊川河一役的诸多详细情形,诸大臣脸色都很难看,沈漾也是佝偻着枯瘦的身子,坐在绣墩上,紧抿着干裂、没有血色的嘴唇,一言不发。
金陵逆乱期间,楚州军可以说是兵势最盛之时,但就在那种情况下,还被赤山军封堵在郎溪以北,以致最后失去在金陵乱局之中的主动权,被迫撤往北岸,行割据之实。
之后在淮东的处境一直都很艰难,境内天灾**不断,还曾被梁军掀了一起底朝天,相继丢失淮河北岸的土地。
楚州军早就江河日下,不再是之前的那个楚州军了,将卒心气也日益衰败。
只是在尝到恶果之前,没有谁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罢了。
当然了,要是楚州军遭遇的是一支普通的兵马,比如说徐泗军、寿州军,积累几场小胜,将卒心气恢复过来,未尝不能重新崛起为一支强军。
然而,楚州军这些年来正儿八经的第一场攻坚战赵臻所部编为右武骧军曾进攻襄北,打的也是顺风仗选择的对象却是锋芒正锐的梁军,而且还是韩谦特意从北线调来的百战精锐,也许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楚州军的惨淡下场。
而九月之前,韩谦意识到江淮即将生变,却敢简简单单在淮西东线仅部署两万兵力,显然已有足够的自信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想到这里,沈漾也满心的无力、无奈,坐在大殿之中,也不知道该张嘴说什么。
至于梁军为何突然从东阳城下撤走,这对殿中所坐之人而言,没有什么费解的。
说白了梁军在淮西的驻军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还不足以在淮东大肆攻城夺寨,在达成重创楚州军、震慑江淮的目的之后,梁军还不如干脆利落的撤走。
不过,梁军撤走,并不意味着整件事就已经结束了。
和议毕竟是这边撕毁的,毕竟是他们这边出兵进犯在先。
韩谦现在注意力还在北线,但等梁军夺下晋南之后,腾出来手能将五六万精锐调到淮西呢?
昨日上午,沈漾派薛若谷渡江去棠邑,希望能当面见到高绍、杨钦接触一下,但舟船刚过江心,就遭受到梁军水师战船数十张强弩的攒射,数名船工水手被射杀落江身亡。
要不是身边人庇护及时,薛若谷都未必捡得性命逃回来。
这一切说白了,梁军就算是撤回樊川河以西了,但掀起的战争并没有结束,梁军也拒绝一切形式的谈判……
明成太后嚷嚷着心绞痛,有两天没有参加廷议了,清阳坐在御案一侧,努力端直背脊,看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大臣们,胸臆间窝着一团火,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发泄出来。
在座的一个个,不要说顾芝龙、张潮、杜崇韬、周炳武等人了,乃至沈漾在楚州军进犯淮西之时,心里就没有一丝期待,就没有纵容杨致堂、杨元演他们行险的心思?
现在搞成这样的局面,一个个却又哑口无言?
见东阳县令李朝庆述说过樊川河一役的详情后,一干大臣都干在那里一言不发,清阳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示意诸臣都可以告退了:
“既然都无话可说,那就都退下去了。”
“微臣愚钝,不能替太后、陛下分忧……”张潮、杜崇韬、周炳武、顾芝龙等人对望了一眼,上前请罪道。
“走吧,走吧,都走吧!哀家与陛下是孤儿寡母,之前被别人骑到头上欺负,也不见人说句公道话,现在也没指望你们能效什么力了!”清阳说道。
僵持了片晌,又连连告罪,张潮等人才先退出去,沈漾、杨恩二人还继续坐在那里。
那个身形削瘦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张开口,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坐在御案之后。
“诸王公大臣,这时候竟然连抓几个替死鬼谢罪的诚意都没有,沈相你与杨侯爷留下来,还有什么话要奏禀?”清阳神色不善的问道。
“照理来说,信王殿下擅自发兵进犯淮西,应该将他缚来金陵治罪,给梁国一个交待,但问题是梁军现在完全不再给我们接触的机会。目前我们做再多,都很难缓解当前的局势,那再遣使去将信王殿下缚来,只会叫大楚的局势变得更为混乱,而叫梁军隔岸观火……”沈漾硬着头皮站起来,声音沙哑的说道。
沈漾昨日遣薛若谷去北岸,就是做好梁国狮子大开口的准备,甚至想着只要梁国那边提出条件,不管梁国提的条件多苛刻,他都会尽可能说服杜崇韬、顾芝龙、周炳武以及张蟓、郑氏应下来。
只要有可能,哪怕是出兵“镇乱”,他也会想办法将信王杨元演捉来金陵治罪, 以便梁楚重新回到和谈的节奏上来。
问题是梁国杜绝谈判,他们这时候派兵马去楚州“镇乱”,只会自乱阵脚,将大楚搅得更虚弱不堪。
“那这些天一直躲在幕后煽风点火的杨致堂呢,你们还叫他继续逍遥快活下去?”清阳怒力平息胸臆间的怒气,压着声音厉色问道。
“寿王主战然而其部将却未出兵,”沈漾说道,“就当下而言,太后与陛下应当以最坏的情形考量未来,而非追究谁的罪责!”
“你们一个个就知道搞制衡、和稀泥,当初不是你们的纵容,明成宫那贱婢、躲在后面的黄家能跟杨致堂、杨元演勾结起来搞出这么多事情来?”
清阳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气,霍然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沈漾质问道,
“难不成将杨致堂、杨元演、黄家拿下治罪、整肃朝纲,大楚就一定会四分五裂了,就一定会彻底的不堪一击了?”
“倘若有两到三年的缓冲时间,微臣会支持太后整肃朝纲,”杨恩站起来,憔悴的说道,“然而照当前的局势,梁主韩谦极可能在收复晋南之后,就将挥师南下。也就是说,很可能最快到明年年中,大楚将要面临梁军全面渡江南侵的危局,恐怕是已经没有整肃朝纲的缓冲时间了。”
“那照你们说,要怎么办才是好?都过去这些天了,你们私底下也应该商议出一个办法了吧?总不会想着叫哀家渡江去跟梁军请罪吧?”清阳厉色盯住沈漾、杨恩,问道。
“微臣昨夜去寿王府,见过寿王爷,寿王爷答应退去洪州养老,世子杨帆也将上书辞去润州刺史及右龙武军都指挥使等职,太后可以随便打发他到哪个州县任职,”杨恩说道,“楚州军此仗损失惨重,应缩编为一军,信王擅自用兵,亦当治罪,贬为郡王,令其在楚州城反省己过……”
很显然信王杨元演不可能跑到金陵来负荆请罪,即便楚州军所剩只是残兵败将,但朝廷想要将杨元演捉来,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面临生存危机的大楚,此时不彼此妥协,难道有打内战的资本?
就算没有梁军虎视眈眈的窥于一侧,难道逼得信王杨元演、寿王杨致堂与黄家联手起来反噬,他们就一定能控制住局面,不会让宫变再次发生?
就当下而言,杨致堂、杨帆父子愿意接受贬谪,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就这样完了?”清阳问道。
“明成太后圣体欠安,理当静养,不应再以国事劳烦她,而近日在陛下身边逢迎谄媚的宵小,也理当流放,”杨恩说道,“当然,这些都还是与寿王府、杜侯、周大人、张相、顾侯他们初步商议出来的,到底可不可行,还要尽快遣使去楚州、岳阳……”
听到黄娥那贱婢答应不再跳出来干预朝政,清阳才算是勉强缓下脸色,说道:
“你们既然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那就去办吧,陛下身边的那些宵小,也不要流放边陲了,一人打一百杖,赶出朝堂,不要再碍哀家的眼,不要再来诱导陛下学坏就行了。”
杨恩迟疑的看了沈漾一眼,那些人跳得最欢的少壮派官员,要是每人挨上一百杖,不死也得残。
少年嚅嚅欲语,但迎着清阳寒冷的眼神,又颓然
坐下。
“谨遵太后懿旨。”沈漾瓮声说道。
他心里很清楚,大楚不乱,能稳住局势,未来或许还有一丝和谈的可能;当然,照最坏的打算,这时候应该着手考虑迁都之事了。
当然,迁都涉及到的面更广,还不能急于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直接提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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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漾、杨恩告退离去,张平也与一干侍宦簇拥着少帝回崇文殿休憩,清阳坐在御案之后,宽大的凤袍华丽的铺于羊毛毯上,看着大殿里摇曳的烛火。
雷成愈发老态龙钟,佝偻着身子走进大殿,说道:“天色不早了,太后也该歇息了……”
“哀家三天前就召蔡宸重回鸿胪寺任事,但他今日还卧床不能起,是不是哀家派人渡江去棠邑传个话,也会被乱箭射杀?”清阳看向雷成问道。
“后续之事要如何处置,君上还没有诏书过来,我们都不敢擅作主张,”雷成说道,“或许暂时还要维持一段时间的现状。”
“这么说,等韩谦从北面腾出来手,梁楚一战终是难以避免喽?”清阳问道。
“自前朝以降,天下四分五裂将近三十载,不知道多少生民流离失所、死于战乱,这次还差点叫胡虏再入中原,重演五胡乱事。太后当真希望这样的乱局无休止的延续下去吗?”雷成问道,“不管旁人怎么非议君上,但君上能得世祖皇帝以家国相托,太后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哀家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资格去考虑如此深远之事?”清阳疲倦的挥了挥手,示意雷成退下去。
雷成行了一礼,佝偻着身子,告退离开大殿。
虽然大殿夹墙留有通热风的孔道,即便是寒冬时节,大殿内也温暖如春,但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清阳莫名的觉得体内生寒,将宽大的凤袍拢得更紧,以便暖和些,只是内心的孤冷却怎么都无法排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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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芝龙回到府邸,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乌云密布、阴风怒号,叫人怀疑金陵城今年的第一场雪随时就会降落下来。
这么大风,怕引发火灾,院子也不敢悬挂灯笼,到处都是黑黢黢一片,顾芝龙下车来,也是几名侍役小心翼翼的提着灯笼照路,穿过垂花厅,从夹道往后宅走去,越发觉得幽冷清寂。
楚州军溃败,给金陵里喧嚣热闹的少壮派泼了一盆冷水,顾府这几天也陡然冷清下来,连洗家父子都不来登门拜见。
无数人都惶惶难安,这时候谁看不清楚形势会如何发展,也不清楚何时梁国大军会渡江杀来。
将朝服脱下来,换上轻便暖和的裘衫,顾芝龙坐到书斋里,怔然想了一会儿事情,听着叩门声,才陡然惊醒过来,见其子顾雄畅推门探头看过来。
“父亲,富大人过来了。”
看到楚州军被杀得大溃,顾芝龙当然不会有丝毫的幸灾乐祸,但他毕竟没有直接涉身其中,他心里还是庆幸不已。
听到富耿文连夜登门拜访,他赶忙站起来想要去前堂,但转念又吩咐顾雄畅,说道:“请富大人到这边书斋来说话……”
顾府在金陵虽然不算极其奢阔,但前堂内宅还是分得极清楚,此外还有专门在府中署理公务的厅院这是身为宰臣一级人物所能专享的待遇。
顾芝龙想着在内宅的书斋里与富耿文谈话,显得更为亲近一些。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富耿文在关键之时劝阻他参与杨致堂他们的密谋。
要不然的话,就算是永嘉军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动的机会,但只要进行备战及异常调动,都不可能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此时看沈漾、杨恩他们的意思,为避免内乱,暂时无意多严厉的去追击擅自用兵、破坏和议的责任,但这事的后患绝对是无休止的。
富耿文随顾雄畅走进书斋,也是一副关切朝堂动向的问道:“顾侯今日与诸大人进宫觐见太后,可有商议出什么对策来?”
富耿文作为郎中一级的官员,当然没有资格参加枢密会议。
“薛若谷昨日渡江去北岸,被一通乱箭射回,此时梁军都完全没有接触的意思,朝廷能商议出什么对策来?”顾芝龙不再将富耿文当外人,说话也没有那么小心翼翼,请他坐下来,说道,“今日进宫,我们几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就告退离开长信宫,沈相与杨侯留下来秘奏。我想太后是经受过风浪的,应该会接纳沈相、杨侯的进谏现在就要看到楚州与岳阳那边能不能暂时接受这样的条件了。”
“寿王都认下了,黄大人与信王这时候应该能看得清形势了,”富耿文说道,“只不过,就算黄家、信王都能妥协,但等到梁军打下晋南,数万精锐随梁主挥师南下,那样的形势恐怕也不容易应付啊……”
“是啊……”顾芝龙轻叹一口气,说道。
“梁军却也未必能轻松拿下晋南,”顾雄畅说道,“蒙兀人将那么多的老弱妇孺留在晋城、潞州,就是要跟梁军血战的倘若梁军在北线受挫,父亲与诸大人也就不会再这么灰头土脸了。”
顾芝龙看了幼子一眼,轻叹一口气,告诉他道:“蒙兀人之所以将那么老弱妇孺留在晋城、潞州,主要还是寄希望我们能夺回淮西,从南线重创梁军,从而迫使梁军从晋南撤兵谁能想到楚州军竟如此不堪一击?蒙兀人能不能在晋南守到明年入秋,都还难说呢!”
富耿文心里一笑,又装作焦虑的问道:“大人顶替周炳武执掌枢密院一事,有没有定度下来。”
“枢密院现在就是一个火坑,看样子,太后应该还会继续留周炳武支撑一阵子,当然换杜崇韬或张蟓去坐这个位子也无不可,我不去争这个火坑。”顾芝龙摇了摇头,一改以往的盛气急切,这时候恨不得在宅子里休养一阵子时间才好。
梁军现在摆明不战不休的势态,谁要在这时候顶替周炳武出任知枢密院事,就要承担组织沿江对梁防御作战的责任来。
这时候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火坑。
顾芝龙这时候还能自己往火坑里跳?
富耿文主要也是试探顾芝龙等人心思变化,在大梁北线兵马能脱身之前,南面暂时不会有其他轻举妄动,他当下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便告辞离开顾府……
第七百七十六章 围师必阙
十一月初旬,太岳山东面的晋南盆地里,天气越发严寒,荒野山岭也已经覆盖皑皑白雪,溪河都冰封起来。
此时对晋城的围困,已经进入第三个月。
李秀率部前期在泽州北部扫荡敌军,甚至一路杀入潞州境内,但也此时也将兵马收缩到泽州北部的高平、陵川两县,从左右夹峙住泽州与潞州之间的通道,但也并没有修建大量的营垒军寨,直接将泽州与潞州之间的通道完全堵死。
樊川河大捷的消息传来后,孔熙荣率领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对晋城也不再团团围住,特地将晋城北面的通道打开,重点加固晋城左右两翼的环寨。
然而如此严寒时节,两万多精壮在晋城西南黑虎岭修筑堰堤、引水渠等事,都没有停顿下来;这一系列土石工程,就是要确保来年春后,左右数十里方圆的降雨都汇聚到黑虎岭北坡的堰湖之后,然后再直接引灌到晋城城下。
乌素大石在战前没有将南迁的蒙兀族人撤走,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十数万蒙兀军民聚集到晋城之中,摆出鱼死网破的姿态。
乌素大石显然并非以为凭借这十数万蒙兀军民,真有资格与大梁精锐在泽州境内决一死战。
乌素大石这么做,除了拖延晋城陷落的时间外,主要还是寄希望杨元演、杨致堂以及楚国其他不忿淮西并入大梁的少壮派、主战派们,能够成功的从南线重创梁军,从而化解晋南之围。
樊川河一役,正式宣告乌素大石的如意算盘破产。
孔熙荣在晋城北面打开一条狭窄的通道,让这些消息顺利的传入晋城,使之在晋城军民之中扩散开来,就想看看晋城军民在得知指望楚军帮他们解围的希望化为泡影之后,心里还能剩下多少抵抗意志。
除了削弱蒙兀军民的抵抗意志外,孔熙荣还是想着促使十数万蒙兀军民从他故意打开的缺口往北突围,计划将其引诱到泽州北部的荒野间,将这十数万蒙兀军民彻底歼灭掉,而不用将战事拖延到明天夏季。
当然,这些蒙兀军民即便不往北突围,战事拖到明年春后,照既定的计划,蓄水淹没晋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策了。
严寒的冬夜,十数道黑影从北面接近晋城,之前就以羌笛特殊的音色引起城头守军的注意。
用吊篮将潜伏过来的十数人拉上城头,北城都将宗倍借着火光,看着萧衣卿枯瘦、被冻得发白的脸,吓了一跳,赶忙过来行礼:“萧先生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萧衣卿年逾六旬,身子骨到底是不比军中健锐,一路跋山涉水,从梁军的封锁线穿过来,是吃尽了苦头,这时候已经精疲力尽,这刺骨的寒冷也叫人难以忍受。
他在侍卫的搀扶下,一屁股背着垛墙而坐,靴子叫雪水浸透,这时候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毛毡,还禁不住的发抖,声音打颤的问道:
“思庆跟哲合呢?”
“末将这就派人去告知哲合将军、萧将军。”宗倍说道。
萧衣卿就在城楼歇了一会儿力,萧思庆、哲合等晋城守军都赶了过来,他这时候喝了一碗热汤,整个人算是稍稍恢复过来。
“你们也都知道梁楚两军在樊川河打过一仗了吧?”萧衣卿问道。
“梁军射箭书进城来,末将以为其意在蛊惑人心,未予理会,也严禁将卒私传其事。”哲合作为蒙兀近十年崛起的年轻将领,也是蒙兀十三翼部的贵戚子弟,幼年曾随萧衣卿学习兵法以及汉家经典,目前也是南院核心将领之一。
轵关陉一役,哲合其部伤亡最为惨重,之后被委派到晋城来,担任泽州刺史。
萧思庆则是在阳城失守之后,被派过来率部加强晋城防御的。
他们最初的作战意图就是要将晋城守到明年夏季,也断定楚军在吞并闽地之后,国内情绪狂热,应该会赶在明年春夏之前出兵,而只要楚军进攻淮西,梁军就必然会不战而退。
谁能想象梁军投射箭书进来,说楚军轻举妄动,受到重创?
哲合、萧思庆不是完全不相信箭书所述的内容,但在这种情形下,他们除了严禁将卒私传其事,还能做什么?
“箭书拿过来给我看看……”萧衣卿说道。
每天都有上百封箭书射入城中,言语简练,甚至还附有图像,叫绝大多数目不识丁的兵卒看了也能大体猜到什么意思。
哲合随身就有几封不同式样的箭书,取出来给萧衣卿一阅。
萧衣卿看过箭书,并没有什么虚夸,也许梁军压根就不用虚夸什么。
以一万两千兵马,主动跨过樊川河,以绝对的优势、毫无波澜起伏的击溃近楚军自以为精锐的近三万兵马,就已经足够震憾人心了。
“楚信王杨元演十月上旬确实试图进攻淮西,但在樊川河一役遭受到重挫,杨元演于斯役也受箭创,被部下拼命抢回才没有殒命战场。目前楚军噤若寒蝉,其在长江沿线虽然还部署十数万兵马,但短时间内不要想他们能有再攻淮西的胆气。而司马氏此时绝口不再提投附楚国之事,已经从楚州将几名秘使撤走,我怀疑司马氏甚至都有可能已秘密遣使去了洛阳……”萧衣卿说道。
目前梁军故意打开晋城北面的通道,守军也完全可能派出斥候去验证箭书上的内容,而萧衣卿既然亲自过来,更不可能去掩饰当前可以说是糟糕透顶的局势。
萧思庆、哲合愣怔在那里,他们能料到形势不乐观,却也没有想到能糟糕到这一地步!
眼前的局势也就是说,楚军已经完全无法从南线牵制多少梁军,甚至连原先计划着有可能投向楚军的司马氏,都有可能转头投向梁军?
这岂非意味着东梁军从东线也难以再对梁军形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了?
司马氏投楚以及徐晋、赵明廷心思不
定,萧衣卿这边都有注意到,但萧衣卿皆保持沉默,主要原因还是梁师雄及魏博精锐于荥阳被歼灭之后,朱让与梁任之辈难成气候。
与其继续叫司马氏与朱让、梁任捆绑一起,难以从东线对梁军造成多大的威胁,萧衣卿更期待司马氏投附楚国后,能与杨元演、杨致堂等人合作,瓜分淮西,从南线重创梁军,从而有效减轻他们在北方所承受的压力。
谁能想象曾是楚国最为精锐的楚州军,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现在梁军故意在晋城北面打开一条狭窄的通道,其意图并不难猜测,目的就是要引诱他们在晋城十数万军民往北突围。
然而梁军在晋城东西以及北面有近十万精锐兵马,十数万军民在没有足够援兵接应的情况,想从冰天雪地里穿过三百多里的旷野,进入潞州城,或逃往潞州更北面的地域,无疑是天方夜谈。
也就是说,梁军更深一层意图,就是要引诱他们在潞州、太原的兵马进入泽州北部接应晋城北撤军事,然而好方便他们在泽州北部再次发动大规模会战。
明知道梁军围三阙一的意图是那样的**裸,乌素大石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弃晋城十数万蒙兀军民于不顾。
目前梁军已经彻底掌握南北战场的节奏,就算他们弃晋城十数万蒙兀军民于不顾,梁军也完全有足够的耐心跟能力,拖到明年春暮,甚至拖到入夏之后,蓄足山岭间的溪河之水,利用堰坝、大渠引导过来冲淹晋城。
到时候晋城十数万蒙兀军民,都难逃全军覆灭的惨烈结局。
蒙兀南北两院十三翼部,总计丁口才一百万左右,明知道有近八分之一的军民陷在梁军的虎口之下,乌素大石倘若见死不救,不要说北院那边会闹翻天,南院这边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将吏满腹意见。
然而要救就不能拖延,此时北地冰天雪地、溪河冰封,还是更有利于蒙兀精锐骑兵在太岳山与太行山之间的丘陵旷原作战。
只是他们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梁军敢摆下这样的陷阱,便代表他们有相当的自信;就像在楚信王杨元演有意进犯淮西之前,韩谦就敢在淮西仅部署那点兵力,完全没有将其北线精锐南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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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德乃是司马延之子司马延当年在汴京病逝,司马潭在徐州执掌军政,司马德未能争得过自己的叔叔,近十年来都醉心诗词歌赋,以避嫌疑。这次司马潭用司马德为使,到洛阳来觐见君上,应该也是考虑到司马延、司马德这一脉与汴梁并无交恶的劣迹……”
坐在软柔的地毯上,冯翊说起他与文瑞临从棠邑返回途中,与司马氏秘使司马德在陈州见面,并一路同行返回洛阳的情形。
当年朱裕发动兵变篡位登基,当时的司马氏家主司马延很快就上表拥戴;在朱裕亲率大军南征之际,司马延与司马德父子都伺候御前,甚是殷勤,也颇得朱裕的信任。
之后司马延还随朱裕前往汴京任职,徐州刺史、徐泗都防御使等职由韩元齐兼领河朔惊变之后,韩元齐与陈昆率部弛援汴梁,徐泗的军政大权才重新落回到司马氏的手里。
而随着司马延在汴京病逝,司马氏在司马潭的率领下,与汴京迅速切割的关系,事实上保持独立,之后又与寿州军一起投靠背后有蒙兀人支撑的朱让、梁师雄。
像顾骞、朱珏忠、陈由检、周道元以及韩元齐、陈昆等人,对司马延、司马德一脉的司马氏子弟,感观还是相当不错的。
司马潭在樊川河一役之后,重新启用司马德秘密出使洛阳,以此化解洛阳的“敌意”,也可以说是“知人善用”。
顾骞、朱珏忠、陈由检、周道元等人的意见,目前寿州军、蜀楚两国的问题都还没有一个定论,大梁目前也难以直接收复徐泗地区,在目前情况下希望司马潭表出应有的诚意,应该叫情感上有可能更亲近于洛阳的司马德一系子弟在徐泗掌握军政权柄作为必要的过渡;同时,司马氏也应该通过钟离、临濠等地,从淮西购入相应量的棉布、铁器等商货,才能视之有愿意和平解决徐泗问题的初步诚意。
“行,你们觉得左内史府的主张如何?”韩谦看向此时坐在阁中的冯翊、文瑞临、韩建吉三人问道。
右内史府也正式设立鸿胪司,冯翊任知事;而文瑞临调回洛阳后,将与韩建吉一起出任鸿胪司同知事。
对诸藩及地方势力的外交策略,在左内史府做出决策之后,鸿胪司作为右内史府的组成衙司之一,主要负责具体的执行。
由于参谋府对外情报刺探及渗透之事,与鸿胪司对外交往诸事,相当多的领域存在高度重叠,而韩谦除了重视外交工作外,同时还不希望作为情报部门的秘司,权力过度膨胀,在制度上要求秘司对外情报刺探及渗透,接受鸿胪司及参谋府的双重领导。
因此相比较传统的鸿胪寺,鸿胪司的权力要大得多。
文瑞临这次也算是正式进入大梁权力核心了。
“可以先留司马德在洛阳多住上一段时间进行观察。”文瑞临建议道。
“可以,你们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我再接见司马德不迟,”韩谦点点头,同意左内史府与鸿胪司目前对司马氏的安排,说道,“倘若能以和平的手段,叫司马氏交出兵权,收复徐泗,也应该尽一切可能去争取。
“樊川河大捷的消息传到成都府,蜀主王邕就遣使赶到洛阳,希望能选派学子入读洛阳学院。同时蜀使还携带蜀左仆射景琼文所写的一封私函给我,询问你有没有称帝的意愿,看他信里的意思,只要你称帝,蜀国就马上断绝跟楚廷的宗藩,对咱们称臣纳贡,”冯翊又说道,“蜀国还真是知情识趣!”
“称臣纳贡?”韩谦笑了笑,多少带有不屑的说道
之前为促成梁楚和议,大梁称国不称朝,同时对楚称臣,诸衙司也都自降品秩,更改名号,甚至朱裕在逝世前都主动降封,包括云和公主也降封为云和郡主。
梁楚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大梁也就再没有必要对楚称臣,冯缭、顾骞他们现在都希望这诸多事能及时纠正过来。
比如军情参谋府改回枢密院,左内史府改回中书省、议政院改回门下省,右内史府改回尚书省,以及诸司都应该改回为“六部衙司”。
当然,这里面最根本的一点,就涉及韩谦“称帝”一事。
“这些事都先拖着吧,现在哪有心思关心这些?”韩谦摇了摇头,要鸿胪寺不要理会景琼文的怂恿,也不要掺和到这些事中去。
称帝也好,诸部院司更换匾额,甚至蜀国称臣纳贡,都只是颜面上好看的事情,都不是此时所急需的,韩谦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这些事。
而不管冯缭、顾蓦他们如何坚持,韩谦都不会叫庙堂重新回到三省六部制的旧有格局上来。
韩谦不同意此时直接称帝,还有一层考量因素,就是梁楚关系事实性破裂之后,梁楚之间的商贸往来,至少明面上是彻底断绝了。
韩谦即便在战前形势趋急之际,就下诏要求京兆府以及雍州、河东、河南三省,追加今年在基础设施及民生等建设方面的投入,以扩大内需的方式,消化可能产生的剩余产能及商货剩积,但梁楚关系破裂,一下子失去商贸年贸易值高达两千万缗的输出市场,对淮西、叙州府等地的工矿生产影响,还是极大。
韩谦不直接称帝,此时也无意要求蜀国对大梁称臣纳贡,除了不在乎虚名外,主要还是想着能通过蜀国的中间商,将一些商货继续往荆襄岳潭鄂江等州输送。
同时也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去甄别、去拉拢亲近大梁的势力。
这些都是鸿胪司所要参与进去的事务。
而楚国之内亲近大梁势力的多寡,则决定着未来对楚国所能采取的根本战略,是不是要倾尽全国发动全面的征服战争,还是尽可能以小规模战争加和平演变的方式,使梁楚合并为一国。
此时潜伏于金陵的暗桩秘间,主要也是试探各方面的态度,尽可能潜移默化的去削弱楚国内部对大梁的抵抗意志。
韩谦与冯翊、文瑞临、韩建吉说及鸿胪司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重心及要点,这时候王辙与秦问拿着一封文书,走进凌云阁,禀报道:
“据晋城内线传出来的消息,四天前潜入晋城的数人确实有萧衣卿在其中!不仅孔熙荣、韩东虎、李秀三人提出请求,李大人、田大人也都主张伏火弩可用于此战;此外,参谋府还建议鸿胪寺派人陪同司马德及蜀使,前往晋城观战……”
“这次要能将蒙军主力从太原诱出来,伏火弩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冯翊也兴奋的说道。
汉末上流人士就已经有服五石散等金石药的风气,而炼丹师常用伏火法去除金石药之中的猛毒,迄今已经七八百年的历史。
所谓的伏火法,无论是用硝石去伏金石药中的硫磺,还是用硫磺去伏金石约中的硝石,本质上都是硝石、硫磺以及金石药中的炭作剧烈燃烧反应而已。
前朝末年,为清流士族奉为上宾的炼丹师就制出可以说是火药雏形的伏火丹、铅丹,甚至还发明硝石制冰之术,只是在硝石、硫磺等鉴别、提纯、粉末化等工艺上存在很大的缺陷,使得伏火丹暂时还没有引起军事上的注意。
韩谦据有淮西时,就使历阳学院着手研究火药(伏火丹)。
就当时而言,前朝所传下来的伏火丹制法还太简陋粗浅,淮西境内存不存在大规模的硝石矿当时也不得而知即便到现在,淮西境内也没有发现现成的硝石矿,硝石的制备、提纯以及真硝与芒硝等矿物的鉴别等等当时都是大问题。
等到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火药制备工艺才相对成熟起来,然而淮西境内并暂时并没能勘测到大规模的硝石矿,同时钢铁的冶炼铸造还谈不上成熟,因此火药技术一直都严格封存下来,没有投入实用。
以簧臂弩、雕铁刀床、钢骨铁甲战船为代表,大梁的钢铁冶炼技术发展进入一个新的层次。
这两年利用大梁境内现有的矿物,制备硝石的工艺技术也相对成熟起来,承担后续研究任务的洛阳学院,一直到去年年底成功试制可以投入实战的火炮以及开花弹等数种相应的数种实战炮弹,内部暂时定名为伏火弩。
楚梁形势危急时,韩谦除了调赵无忌、曹霸、李碛、卢泽他们换防到滁州,还暗中调了最早批量铸制的第一批三十樽伏火弩送入淮南省,其中十二樽伏火弩装备到最新型的两艘铁甲钢骨战船之上,另十八樽则秘密部署于棠邑、石梁两城。
很可惜杨元演都没能成功率楚州军杀入棠邑、石梁两县境内,而赵无忌举兵从密林、沼泽交错的樊川河地区杀入楚州境内,一樽重逾五千斤、长逾三米的伏火弩,因此失去第一次进入实战、检验威力的机会。
由于去年底才试制出可以投入实战的伏火弩,前期又主要暗中部署到南线,北线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仅仅才各装备了一营伏火弩,总计仅二十四樽伏火弩。
即便是能发弹二十公斤重实心弹的火炮,在形成规模之前,短时间内对坚固城墙的破坏也相对有限,所以在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韩谦要求孔熙荣、韩东虎尽可能不用伏火弩投入实战。
目前御卫营又装备了四营伏火弩,预料到蒙军骑兵主力这次极有可能会从太原府杀出来,赶到泽州北部接应其晋城守军北撤,不论是孔熙荣、韩东虎、李秀等前线将帅,李知诰、田城他们都觉得应该将御卫军四营伏火弩紧急调往晋南战场,参与对蒙军的会战……
第七百七十七章 北上
御卫军伏火弩营,每营装备的六樽重型前装滑膛火炮,十二樽轻型前装滑膛火炮。
重型前装滑膛火炮,长一丈、重逾五千斤、装实心弹射程可远达三千步;而轻型前装滑膛火炮,长六尺、重逾两千斤,装实心弹射程亦能达到令当世将卒瞠目结舌的一千六百步。
除实心弹外,洛阳学院还开发了葡萄弹、链弹两种特种炮弹,用于三到五百步的近距离扇形面杀敌,只是这两种炮弹对炮手的操作要求较高;开花弹则还处于试验阶段,技术暂时还没有成熟到用于实战。
洛阳学院成功试制可以投入实战的火炮之后,以洛阳军械所的产能,近一年铸三五百门轻重型火炮,都不是什么问题,但操训熟练的炮手,成为前期伏火弩营武装扩编的最大障碍。
火炮作为划时代的军备战械,投入战场之后如何与传统的步卒骑兵进行实战配合,对洛阳军事学院而言,也是全新的课题。
一年前军事学院就秘密开设相关的专业课程,从军中及洛阳军事学院的学员里挑选人手进行专门的培训操练,目前总计也就组建了八营伏火弩;而且都是先在御卫军序列之下组建伏火弩营,然后根据需要调拨给诸军使用。
除开已经调拨出去的四营伏火弩之外,御卫军目前也仅仅新组建成四支伏火弩营。
为近距离观察火炮的实战使用情况,李知诰与田城商议后,决定将四支伏火弩营合并组建一支全新的火炮旅,使陈昆兼领旅都指挥,带着十数名军事学院学监、教谕组成的参谋作战组,率领这支火炮旅赶往晋南参战。
包括辅作人员、炮手、刀盾护卫在内,御卫军一支伏弩营满编为三百人;火炮旅满编乃一千二百人,与一支正常的骑兵都相当,混杂在运输粮秣的后勤部队之中赶赴晋南前线,是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火炮用重载马车进行牵引,炮身用厚厚的油毡布裹住,叫人看上去还以为是重型旋风炮的配件。
不过,钢毂胶皮车轮在驿道上留下深深的辙痕,每辆牵引炮车用两到六匹健马拖曳,也能叫潜伏到驿道沿线的敌军斥候看出些异常来。
不过,就算潜伏到近处的敌军看些出异常,甚至直接看到铸铁炮管的真容,谁又能想象到这黑乎乎的铸铁管,投入战场之上,会发挥出怎样的作用?
冯翊、韩建吉留在洛阳处置新成立的鸿胪司的事务,由文瑞临陪同司马德及蜀使曹哲等一行人,与火炮旅及运送新一轮补给的后勤部队,一同赶到泽州观战。
曹哲乃曹干之子,从渝州时期就其父曹干追随蜀主王邕身侧,是蜀新编著禁军六大都指挥使之一。这次以曹哲为首、出使洛阳的使团,主要也是从蜀禁军及枢密院抽调的将吏组成,除了恭贺梁军斩获樊川河大捷,进一步促成梁蜀盟约外,也能全面了解梁军当前的战斗力到底强到什么地步,到底强在哪里。
司马德作为九年前就在汴梁病逝的司马延之子,这些年为回避叔父司马潭的猜忌,卸去他在徐州所有的军政事务,也断绝与徐州将吏的交往,专门研究诗词书画等术。
司马德从心理对大梁还是有一些归属感的。
樊川河一役过后,看到楚州军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徐州自然是惊慌一片,仓皇将遣往楚州与信王杨元演媾和的秘使召回,又将他推到洛阳来,司马德却也是怡然自得。
当然,徐泗军的秘使团,除了司马德之外,两名副使则是他叔父司马潭的亲信。
虽说樊川河一役,直接掐灭徐泗众人投楚国的心思,而以往铁蹄践踏中原、莫不可敌的蒙军被打得残喘延息,朱让、梁任在梁师雄及魏博精兵在荥阳被灭之后再难成气侯,徐明珍卧床不起,其子徐嗣昭则未必能镇压住寿州军诸将,这些都决定了徐泗众人起了转投大梁怀抱的心思。
然而,到底以怎样的方式重投大梁的怀抱,徐泗众人心里还是有很多想法的。
只可惜他们到洛阳数日,不要说觐见大梁国主韩谦了,连顾骞、冯缭、李知诰、田城、韩道铭等几个大梁一等一的重臣,他们都没有机会见到,最后还是文瑞临出面邀请他们前往晋南观战。
他们也与后勤兵马、火炮旅同行。
他们对陈昆的名头自然不陌生,对这次北上的后勤运输兵马里、这支由陈昆直接统领的特殊兵马也充满好奇。
不过,即便在宿营时,他们能看到大梁的兵卒精心的擦拭、保养沾了雨雪的铸铁炮管,也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新式的战械。
当然了,他们也不轻视就是了,心里都想着,这三四年来梁军将簧臂战械投入战场,就已经叫各家吃尽苦头了,这种新式战械但凡能强出数分,这次会战也多半会叫蒙军主力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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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渑池陵上渡过禹河,经轵关陉北上到绛县,然后再到太岳山南麓的沁水县,这沿路的驿道都经过精心的整修拓宽,火炮旅与这次运送补给的后勤兵马行进速度很快。
十一月底,就进入晋南,此时的晋南已经是滴水成冰的严寒季节。
进入泽州境内,后勤运输兵马过沁水县后,并没有在阳城县境内停下来,也没有往晋城与孔熙荣率领的北征军主力会合,而是直接北上往高平县挺进。
泽州境内的驿道状况还算好,积雪也有当地的乡司组织人手清扫过,而道路两侧这两天的积雪没有经过清理,差不多有近两尺厚。
这在近三十年以来、北地明显进入寒纪的当世,也算是少见的大雪。
后勤兵马赶到位于高平县北、与潞州壶关县交界的金泉山南麓,就分散往南麓的各驻营而去,司马德、曹哲随陈昆、文瑞临等人则直接赶往主营牙帐。
沿途能看到数
千军民,正冒着风雪,艰苦的修造营寨以及盘旋登山的道路。
太岳山与太行山之间的晋南盆地,逾十万平方里的方圆内,虽然以地势相对开阔的低山丘陵为主,但在泽州与潞州的交界处,还是有着以丹朱岭、金泉山两座山脉为主、主峰高达三四百丈、兵马难以逾越的地理障碍,将泽、潞两州分隔开来。
从金泉山往东到陵川县境内的都城岭,中间约有十三四里开阔的豁口,泽潞两地的主要通道,这也是蒙军从潞州南下增援又或者是晋城蒙兀军民从泽州境内北撤的必经之路。
形势很明显,要阻止晋城十数万蒙兀军民北逃,以及封堵蒙军主力南下增援,金泉山以东是最佳的拦截点。
进入十月之后,收缩到高平县境内的太岳行营军主力,就主要以金泉山东麓的山岭为依托,修筑营垒军堡。
蒙军同样也很清楚,他们想接援晋城十数万蒙兀军民北撤,必需要将驻扎金泉山西麓的梁军击溃,才能打通南北的通道。
十一月中下旬,太原境内的蒙军就不断往潞州城以及南面的壶关城集结,其前锋线也推进到金泉山东北麓,形势也决定了双方下一场大规模的会战,注定会围绕金泉山东麓各个要隘地形爆发。
冰天雪冰之中,数以千计从当地征募的民夫,不畏严寒,正修造、拓宽南面狭窄的山道,方便兵马及车辆通行。
司马德、曹哲能从口音及服饰都能看出这些民夫都是征于当地,但观其神色容貌,却又没有被强迫的不甘与抵触,绝大多数民夫脸上还洋溢着特定意味的期盼跟干劲。
文瑞临一路相陪,也不吝啬介绍大梁兵马在挺进晋南前后、除军事作战之外所做的诸多工作。
眼前的这一切,其实与早在三四年前就做渗透工作有着密切的关系。
而在轵关陉大捷过后,田卫业虽然没有得到重用,但归附后还是得到极高的侍遇安排,在相当程度上大幅削减了晋南被俘将卒的敌意。
在这个基层上,参谋府对出身晋南各县的俘兵进行归化,特别是重点培养那些出身贫寒、苦受地方势力压迫,同时又是被抓壮丁强征入潞州军中的俘兵。
太岳行营军及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七月下旬全面杀入晋南地区,这些归附的俘兵,对大梁迅速的泽州建立统治秩序,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目前除晋城之外,泽州其他地区,包括阳城、高平、陵川等县在内,不仅都设立县级衙署,甚至还在陵川县城筹建泽州府衙署,陈元臣兼领泽州府知府,统治地方,诸县乡司还大规模发动中下层贫民展开减租、减粮,镇压乡亭恶霸豪绅的运动。
使得太岳行营军、第一、第二行营军进入晋南作战,不仅能从当地征得数以万计的民夫壮勇,用于修造营壕军堡路桥,还能通过棉布、食盐、铁器以及大梁发行的铜元银币,直接从地方征购大宗的粮食。
这极大减轻后勤的压力。
再加上重载马车大规模投入使用,使得梁军近十万主力精锐进入晋南征战,后勤人马却仅需要两万人,往返洛阳与晋南之间,就已经能满足前线的物资补给需求。
司马德、曹哲等人进入金泉山东南麓一座山谷,李秀的主将牙帐就设于山谷之中,山谷里仅有两千多驻军,却是金泉山防线的核心中枢,在牙帐里司马德、曹哲看到李秀、苏烈、陈元臣、温渊、李延等太岳行营军的将领。
太岳行营军诸将,李秀、苏烈年纪要算大的,但也是刚年过四旬,陈元臣、温渊才三十三四岁,李延等年纪则要更小一些。
看到这一幕,再想到赵无忌率部杀过樊川河时,楚州军竟然就没几个年轻力强的悍将冲锋陷阵,最后还是年逾五旬的信王杨元演亲自率领银戟卫想在万军之中夺敌将赵无忌的人头,司马德心里也禁不住感慨万千。
仅仅是从中高级将领的年纪来看,楚廷在天佑帝的辉煌时代过去后,此时已经日暮西山了。
进入李秀的牙帐,司马德这时候也知道即便受大雪天气的阻拦,蒙军增援主力这时候基本上都已经进入壶关城,包括从太原增援的兵马以及其早期集结于潞州城的驻军,蒙军这次接应被围困晋城的蒙兀军民北撤,可以说是倾尽全力。
蒙军增援主力,骑兵超过五万人,以燕云、辽东(渤海)汉军为主的步卒,超过六万,再加上其被困晋城的兵马,蒙军进入晋南盆地的总兵力超过十五万。
此时蒙军增援兵马的前锋,万余骑兵甚至抵近金泉山北麓一线,随时都有可能出兵进攻他们在金泉山北麓的几座防寨。
而梁军除了北征军主力在孔熙荣的率领下,有六万人马从东西两翼包围晋城外,此外就是李秀等将率领三万太岳行营军,主要驻守于金泉山一线。
蒙军要接应晋城军民北撤,势必要打开金泉山以东的通道,对李秀他们来说,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第一中央行营军北上增援,与太岳行营军一起封堵住金泉山正面,直接狙击重创蒙军增援主力;第二则太岳行营军往金泉山南麓收缩,先让出金泉山以东的通道,等到蒙军增援主力进入泽州境内,太岳行营军再进攻后军,重新夺回金泉山以东的通道,将蒙军增援主力及晋城守军全数封堵在泽城境内,进行全歼。
要是火炮旅不能及时调入金泉山,北征军毫无疑问会采取第一个战略,将蒙军增援主力封堵在金泉山以北,确保全数吃掉晋城守军,但孔熙荣、李秀、韩东虎他们希望将火炮旅设入晋南投入实战,自然是看到全歼蒙军主力的可能。
现在当然是毫不犹豫的将外围的兵马都撤回来,往金泉山南麓收缩,将金泉山以东的通道让出来,等着蒙军增援主力入彀。
曹哲、司马德受邀观战,进入大营之后,他们及少量随行人员的进出将受到严
格的控制,但大量的作战方案也无需对他们进行保密,甚至文瑞临还陪同他们参观太岳行营军在金泉山附近的驻营情况。
得知梁军的作战计划,曹霸、司马德内心的震惊程度,完全可以说是大惊失色来形容。
即便冰天雪地之中,斥候侦察军情会相对困难,但这么大规模的兵马调动,双方的作战意图是不可能隐藏的。
梁军有意请君入瓮,蒙军当然也可以将计就计,主力先从金泉山以东南下,在金泉山附近留下少量的后备兵马,但等到太岳行营军从金泉山南麓往东杀出,蒙军主力完全可以杀一个回马枪,与后备兵马前后夹攻,先将太岳行营军吃掉。
除开晋城北部派出两三万狙击大梁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北上的兵马外,蒙军在金泉山及高平县境内能调用八到九万精锐兵马,在兵力上将是太岳行营军的三倍,而且不存在被太岳行营军各个击破的可能。
太岳行营军有什么自信,在金泉山以南、以东极适宜蒙军骑兵主力作战的低山丘陵之间,以一敌三?
当然,他们无权对梁军的作战计划指手画脚,即便有强烈的担忧,也只能对文瑞临表示一二,文瑞临则表示可以提前将他们送往更安全的沁水或阳城。
司马德、曹哲心里再胆怯,为了颜面也要留下来观战。
曹哲对个人的安危没有什么担忧的,他作为蜀使,即便落到蒙军手里,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司马德就要忐忑多了。
徐泗暗中遣他出使洛阳,目前还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要是落到蒙军手里,司马氏不会承认他的存在;蒙军暂时不想与司马氏撕破脸的话,多半也只能当他不存在。
而死人是最适合被视为不存在的。
当然,樊川河一役之前,谁又能想到楚州军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司马德也不能就这样认为梁军在金泉山以一敌三就一定会栽跟头。
他们先在大营住下,黄昏及次日清晨,都隐约听到附近的山谷里传来隆隆的雷霆炸响,甚至夜间都有,这叫他们夜里都没有睡踏实大寒天,雷霆时远时近,贴着地表滚动,也确实够叫人惊讶的,这是正常的雷霆吗?
他们却不知道这是火炮旅将火炮拖到各处驻营试炮。
火炮作为划时代的新式战械,梁军绝大多数将卒都不知道其存在。
如果战前没有一定程度的接触与适应,在接战时直接将火炮投入战场,发射时巨大的响动,先惊扰到己方列阵之中的兵卒、战马,那真是要哭笑不得了。
至于这有可能叫潜伏进金泉山里的敌军斥候察觉到什么,而叫蒙军提前有所警惕,那也是必需要做的抉择。
当然了,诸多内线传回来的情报,都能确认蒙军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梁军之中火炮的存在,即便乌素大石听到斥候关于火炮试射的描述,相信他也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甚至还有可能以为梁军有意故布疑阵,以迟疑、动摇他们南下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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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炸响而有紫焰火光?”
红焦岭乃是壶关县内极不起眼的太行山西麓一处余脉,南望金泉山、都城岭,是从潞州壶山县南入泽州的必经之路,皑皑白雪之下,山坡嵴岭的岩石颜色仿佛烧焦的红土,遂名红焦岭,此时也是蒙兀前锋兵马的驻营所在。
乌素大石从太原组织五万兵马,亲援晋南,此时的他与前锋兵马在一起,人就在红焦岭的深处,观望梁军敌情,萧衣卿也从晋南潜行过来,与乌素大石会合。
乌素大石极其重视对敌情的侦察,潜入金泉山深处的斥候不仅带着梁军往金泉山南麓收缩的消息,同时也带回来梁军大营之中某种特殊战械试用的情报。
“前朝初年有道家炼丹,合硫磺、硝石、雄黄与蜜炼之,火光迸现、紫烟升腾冲出舍外,炸响如雷,屋中人脸及手皆毁,后世称为铅丹梁军所用之物,与铅丹颇为相肖,”萧衣卿博阅古今,听斥候所述,很快想到他青年时所阅杂书记载的情形,“只是威能不及梁军所用新式战械,许是梁军在铅丹基础之上,又有所突破?”
梁国以洛阳、历阳学院,集数千学子推演新学数术,不时有奇思妙想之法问世,促使梁军常有异乎常人所想的奇妙战法用于实战,蒙军在这上面吃过大亏。
轵关陉一役,种种迹象都表明梁军早在决战之前就预料到当夜会有大雾,这也应该是新学的一项成就。
虽然萧衣卿近年来也劝乌素大石在太原招揽学子,研习新学,但无论是规模还是进步上,差距梁国还是太远。
金泉山附近的梁军,此时往金泉山南麓收缩,萧衣卿不畏梁军有什么阴谋诡计,就怕梁军在战械又有什么新的重大突破,令他们在战场上遭受,会措手不及。
“梁军明知道我军斥候必然会渗透进金泉山,以窥其踪,其在诸营频频演练新式战械,某将以为他们是故布疑阵,吓阻我们南下!”堂前一名叫那赫颜真的将领,浑不在意的站起来说道。
见乌素大石朝自己看过来,萧衣卿心里苦涩,梁军倘若没有多大的把握,完全可以集结兵马,将他们拦截在金泉山以北,何须玩什么空城计?
然而楚蜀皆为梁军所震慑,他们倘若此时畏难而退,晋城十数万军民必亡;而相比较而言,此时还是他们与梁军打会战的最后有利时机。
一旦错过,特别是晋城十万军民皆没于梁军之手,蒙兀军民的士气、心气都注定日益衰败,离彻底被逐出中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萧衣卿也不再说什么丧志气的话,当即与乌素大石及诸将一起,商议出兵南下的作战计划……
第七百七十八章 炮战
杨屋峪乃是金泉山东南麓一座极不起眼的小村庄,战事之前有二三十户杨姓人家在这里栖息繁衍,遂名杨屋峪。
杨屋峪除了北倚金泉山东南麓支脉、长逾七里有余的象鼻岭外,南面的长垣山更是绵延二十余里,这决定了杨屋峪所在的山谷,乃是从金泉山南麓的诸多谷地,往金泉山以东地区穿插的捷径所在。
太岳行营军推进到金泉山一线,就在这里建立军营。
蒙军主力需要进入泽州北部,才能接应其晋城十数万军民北撤。
看到太岳行营军主动往长垣山以西的金泉山南麓收缩,摆出请君入瓮的阵势来,乌素大石、萧衣卿却没有将计就计、先吃掉太岳行营军的幻想。
他们主要还是想着在晋城军民北撤之际,能始终将梁军太岳行营军封锁在长垣山以西地区,这样他们才能将主要精力,用于应付梁军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的追击。
这决定了杨屋峪以及长垣山南侧的两座小寨子,乃是蒙军主力南进之前必须先攻取下来,然后据之对收缩到金泉山南麓及高平城的太岳行营军构筑防线的战略要点。
轵关陉惨败,蒙军很多将领心里是窝着气的。
因气候原因致使战场形势斗转直下,史不绝书,蒙军很多将领心里还是认为轵关役惨败,是他们的运气差了一点。
他们希望这一战能重塑蒙兀人的无上军威。
那赫氏三十年前才正式并入蒙兀,这些年无数那赫子弟追随乌素氏南征北战,早就自视为蒙兀的一支。
这些年来,大漠极其严寒,每年寒季都有无数的牛马冻死,成千上万的族人难以生存,现在好不容易迁入水草丰美、气候温润的晋地,谁会想着再被赶退出去?
那赫颜真承接下攻取杨屋峪并进行构造防线守御的任务,进入腊月第一天,他就与族兄颜江、颜云等人统领燕云汉军八千余人、本族四千余骑兵,进抵到杨屋峪之前,面对梁军提前修筑好的防御工事,燕云汉军以双层铸铁盾横置在战车之上,簇拥着往前进逼,发起一**如狂浪涌动的冲锋。
簧臂式床子弩虽然穿透力极强,甚至能在三百步外将铸铁重盾击得四分五裂,但射速缓慢,且只能置于前阵。
颜真以为他们在前阵多置重盾、并且以多列、多层盾阵往前推进,还是能有效压制梁军重弩的重射。
此时天地严寒,山岭皆积冰雪,也使得梁军以蝎子弩发射的火油罐,作用受到限制。
虽说往梁军防御工事逼迫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承受一定的伤亡,但只要将卒能不畏伤亡,熬到两军接战、甚至混战到一起,梁军所谓的精良战械,作用就会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
颜真对此有充分的准备,除了军中所装备的重盾、盾车外,还下令将左右村寨的房舍木门都拆下来加强前阵的防护。
鏖战半日,最终是守杨屋峪的梁军承受不住蒙军完全不计伤亡的进攻,不愿意在杨屋裕打消耗仗,被迫撤出杨屋峪,退到西面四五里外的一座矮岭前,重新组织新的防线。
得知颜真成功夺下杨屋峪,萧衣卿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后续能不能在杨屋峪建立坚固的防线,直接关系到南下兵马的侧翼安危。
“不要有将这部梁军引诱到长垣山以东再两线夹攻歼灭的幻想,那赫氏的健儿哪怕是都长眠在长垣山的山脚下,都不得从这里后退半步……”萧衣卿是颜真、颜江、颜云等那赫氏子弟的兵法老师,他无法排除心间的不祥预感,语气凝重的告诫那赫氏的将领们。
萧衣卿告诫他们不要畏惧严寒以及冻得结实的泥土,要求他们派多斥候搜索两边的山岭,确保没有易为梁军穿插过去的豁口地形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要求他们在山谷的西面,不要畏惧辛苦,要多挖几道深壕,而挖出来的土则可以堆高起来,砍伐薪材将冰雪烧融,一层层浇灌上去,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寒天气里冻成一层层交错的冰墙。
萧衣卿要颜真他们,将这一道道深壕、冰墙不必连贯起来,中间要有意多留出一些以供兵马进出的空隙。
这样的话,梁军从西面发起攻势,他们不仅能利用这些深壕、冰墙就能最大限制的迟延梁军的进攻,令梁军的战械难以发挥作用,守军还能随时从空隙间不断发起反攻,而不是一味的被动防御。
蒙军将金泉山东南的长垣山周围,差不多都掌控到手中建立起防御之后,一直到腊月六日,其七万主力才如黑色洪潮,从金泉山与都城岭之间的空隙往南汹涌而去。
从金泉山东到晋城仅有一百一十里。
这么近的距离,换作在平时,快马扬鞭一天能跑两三个来回,精锐步卒一天也能跨越过去,但寒冬时节,荒野皆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看似宽敞的驿道,十数万老弱妇孺一起涌上来,注定会变得狭窄拥挤无比,行动也注定会变得极其缓慢。
除了晋城原有的四万守军,作为殿后兵马,负责拖住梁军韩东虎所部(第一中央行营军),以及在泽潞驿道以东部署一万骑兵,防备有梁军会穿插到东面的陵川县境,进攻他们的侧翼外,乌素大石与萧衣卿亲率六万步骑都进入高平县境内,同时盯着西南的梁军孔熙荣部(第二中央行营军)以及西北面的太岳行营军部分兵马。
以此形成一条从晋城通往壶关的安全通道,方便滞留晋城的十万蒙兀妇孺北撤。
九日下了一天大雪,天气越发严寒,使得晋城军民北撤变得更加缓慢,但这在蒙军看来,同样恶劣的风雪严寒,使得形势对他们还要有利一些。
一方面是他们对严寒天气的适应性要强,另一方面他们在骑兵规模上占据绝对优势,大雪天气以及没及大腿的积雪,将严重阻碍以步卒为主的梁军主力从南往北追击。
萧衣卿虽然在乌素大石的身边,位于高平县城东南角的一座寨子里,但他的视线还是始终盯在高平县北部、金泉山南麓的太岳行营军,也是着斥候每隔半天都要通报一遍太岳行营军的动静。
厚厚的积雪将极大拖延包括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的梁军主力北上,颜真
等倘若能顺利将太岳行营军三万精锐封挡在长垣山以西,那他们就能成功将晋城十数万军民接应到潞州境内,在潞州整顿阵脚。
九日入夜之前,太岳行营军苏烈、陈元臣、温渊诸部精兵,便冒着大雪天气,从后方驻营进入差不多与长垣山平行、相距仅六七里的防线,集结成两个攻击集群,对准杨屋峪以及长垣山南侧的野人峰。
针对这一情况,乌素大石还从南线调了五千骑兵,从南面靠近野人峰,以便必要时能从侧翼干扰进攻野人峰的梁军。
…………
…………
杨屋峪西面的无名矮山之上,李秀、陈昆、苏烈等将在铠甲外都还穿着一层御寒的裘袍,寒风像刀子一般吹刮过来,将卒脸膛都被冻得通红。
“虏骑还真是小心谨慎啊!竟然都没有故意留出破绽,将我们引诱到长垣山以东予以围歼!”苏烈蹙着眉头,说道。
这边距离杨屋峪仅六里许,晴空万里,荒野间的积雪漫射刺眼的雪芒,不需要借助铜望镜,他们就能将杨屋峪附近的敌军防御看得一清二楚。
温渊率部集结于南面十七八里外的防线上,看似将进攻的矛头对准野人峰一线的敌军,但实质上是承担起掩护侧翼的作用。
这一仗的真正主攻方向是杨屋峪。
他们除了要以最快的时间,撕开敌军在杨屋峪的防线外,还需要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快速通过杨屋峪,进入长垣山以东的开阔地区进行集结,形成有效防御,才能真正的实现“关门”这一动作。
苏烈等将都近距离观看过火炮的试射,知道其威力巨大,但火炮迄今为止,还没有大规模投入实战,能不能借助火炮快速攻下杨屋峪,他们现在还不是特别有底。
他们之前更期待敌军的野心大一些,期待敌军能故意将他们引到长垣山以东然后试图围歼他们,这样他们能省掉强攻杨屋峪、打通进入长垣山东侧通道这一关键的环节。
没想到蒙兀人这次变得如此谨慎,竟然从头到尾真的就只想将晋城军民接走,在杨屋峪及以东地区,足足留了两万多精锐步骑。
他们要在敌军主力回撤之前,击溃这两万精锐步骑,不要说苏烈、李延等将了,即便是伊川河上游山地组织过三十多门火炮进行齐射演练的陈昆等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当然了,他们也做好诸多预案,倘若敌军主力比预计更早回撤,太岳行营军就以攻占杨屋峪为目标。
即便最终会叫一部分敌军逃走,那也没有办法,首先要先确保实现总的战略意图,而不能苛刻追求过于极致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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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阵地之间的积雪,早已经踩实。
天气太过寒冷,积雪被人畜踩踏后也不会融化,而是冻得更结实,在坷坷坎坎间形成滑不溜湫的冰溜道,甚至需要用刀斧凿出冰棱子或铺上杂草防滑。
一队队梁军簇拥着盾车、弩车,往杨屋峪西面蜂拥而来,最前线的将卒停在敌军防线五百余步开外站定,用一辆辆战车形成简单而实用的防护,往后一队队将卒依次铺开,仿佛层层叠叠的鱼鳞一般。
战阵都在左右两翼的边缘区域集结,中间让出火炮射击的通道来。
开花弹还在试验阶段,重型前装滑膛炮,发射实心弹,尽可能以小倾斜角度、尽可能贴近直线射击,才能避免实心弹的冲击力在第一次着地时就被土壤吸收掉。也只有小倾斜角度射击,实心弹才能在敌阵之内实现多次跳击,使威力发挥到极致。
这就需要前线兵马在实心弹的射击路线上,让开相当的空隙。
这一切在蒙军看来,以为梁军在杨屋峪防线之前,在左右两翼结成一个大型的锥形阵,中间让开那么大的空隙,必然是方便旋风炮这样的重型战械从中推到阵前来攻寨。
蒙军当然不会叫梁军如愿,他们在构造防线时,在一道道堑壕与冰护墙之间留下空隙,就是方便出兵反击梁军的旋风炮阵地。
站在数道壕墙之后的杨屋峪寨墙之上,那赫颜真也注意到三里开外的火炮阵地,但黑黢黢的铸铁管,叫他以为这些是梁军新造,类似如簧弹巨弩或旋风炮之类的战械,以为需要推进到距离堑墙五百步范围之内才能发挥作用。
而五百步的范围,恰好是骑兵极速冲锋的有效距离。
即便知道冒着梁军的重弩攒射,骑兵短距离冲锋伤亡不会小,但要是能突击到梁军的旋风炮等战械阵地,尽可能的将梁军战械摧毁,即便一次冲锋就要死亡上百精锐,也是必须要付出的牺牲。
当然,为减少出击骑兵的伤亡,那赫颜真会先安排一部分步卒簇拥盾车杀出,尽可能将侧前翼的梁军逼住,防止梁军打反冲锋。
此时那赫颜真,还不清楚迎接他的,将是何等惨淡的命运。
前装滑膛火炮发射时,那赫颜真先看到梁军阵列之中那一根根铸铁管喷射出一团团火光,大概五个呼吸之后,他才听到雷霆般的震耳轰鸣声,而地震山摇的震动近乎同时从脚底下传来。
他定过神,睁眼看到最外面的两道融雪混合泥土的冰土墙已经轰然倒塌,冰结的碎土块仿佛碎砖石一般迸溅往寨墙这边溅射过来。
虽说大部分碎冻土地被后面的冰土墙挡住,然而第一、第二道冰土墙之后就有数百准备反攻的兵卒,这时候已被扫倒一片,场面惨不忍睹。
怎么回事?
梁军部署在一千四五百步的战械到底是什么神器,竟然恐怖如斯!
那赫颜真直觉手脚发寒、身子发软。
这些冰土墙是都不高,将卒骑上战马,大半个身子都会露出来,但每一道冰土墙都有近一丈厚,在滴水成冰的严寒之下,一层层浇上烧融的雪水,冰得结结实实。
为了修冰土墙、堑壕,他将左右能强征的老弱妇孺都征用起来,也不知道用铁鞭活活抽杀多少人,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他自以为相当完善的防御体系。
那赫颜真之前还做过试验。
用旋风炮在三百步远处抛射上百斤重的石弹,是能将冰土墙轰裂,但
想要将一堵冰土墙轰塌,怎么也要一两百下才行。
当然,旋风炮的精准性还有些差强人意,即便是梁军操训熟练的投石机炮手,在四百步轰砸一丈高的城墙,能三中其一,就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
而看那黑色、似铁质的弹丸,除了少许越头而过,差不多有十之**都精准无比的轰击在第一、第二道冰土墙上,摧枯拉朽般将两道冰土墙摧毁,飞射迸溅的硬土块还成为冰土墙后待命将卒的夺命利刃。
然而从他们头顶越过的铁弹,落在寨中,仿佛冰风弹一般摧毁数座土屋,有一名兵卒被铁弹直接击中,连同铠甲,身子被铁弹撕成粉碎。
战场上一时间气氛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梁军大多数将卒也有些受惊吓,之前是将一部分火炮拖到各处驻营试射,叫将卒有所适应,但一两樽轻型前装滑膛试射,与二十四樽重型前装滑膛炮齐射,完全是两个概念,好不好?
幸亏几队骑兵都有预见的部署在较远处,要不然战马惊啸起来,还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而杨屋峪防线之内的蒙兀守军兵卒,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在想一个问题,这就是梁军新造出来的战械?蒙兀人是得罪了上苍天神吗,叫梁军拿出这样的神威战械来惩罚他们?
甚至有个别兵卒这一刻跪地朝天祈祷。
那赫颜真身为主将,好歹要比手下绝大多数将卒要冷静得多,即刻着人救治伤亡,统计伤亡数量,还让人将一枚铁弹捡到眼前来。
他发现梁军新式战械发射的铁弹,比旋风炮发射的石弹要小得多、重得多,一枚顶多二十斤重,仅仅相当于旋风炮一枚中等大小的散石弹的重量。
然而说到威力,这么一枚铁弹,却是一枚上百斤重、用传统旋风炮发射的大石弹的十数倍。
再算上那恐怖的精准度,岂非梁军一樽新式战械,就能抵得上传统的二三十架旋风炮?
当然,更令那赫颜真绝望的是那恐怖的射程。
要是梁军的战械阵地在四五百步外,他或许还可以考虑不计伤亡,杀穿精锐梁军的拦截,强行突击过去,摧毁梁军战械,但现在梁军新式战械在一千四五百步之外,两翼有数千梁军随时能往中间空隙地带里填,组成数道甚至十数道有如铜墙铁臂般的拦截阵列,他们要怎么才能突击到梁军的战械阵地处?
那赫颜真后悔战前没有将兵马拉出杨屋峪之前,摆出与梁军决一死战的架势,那样的话,他就能用骑兵从三个方向迂回突击梁军阵列,而不是现在被两侧的山体限制住,只有中间剩下三百余步宽的狭窄突击通道。
“轰!”又是雷霆般一阵炸响,外围就已经残破的冰土墙接二连三震塌,碎硬土四处迸溅。
幸亏前侧都是老卒,有第一次被轰击的经验教训,外围冰土墙后的兵卒都撤了回来,也知道拿重盾抵挡飞溅的碎土,这一次伤亡没有第一波那么惨烈。
不过有两枚铁弹飞过头顶,落到寨中,着地后又再度弹跳起来,四五次后砸中东寨墙才嵌入夯土墙,这两枚铁弹一路过去,差不多有十数人马要么被当场砸死,尸骨惨不忍睹,要么就是手臂被打得粉碎、重创待毙。
“距离第一波轰射,过去多少息?”那赫颜真问身边的参军,他要搞清楚梁军新式战械的发射频率及时间间隔,这将直接决定出寨突击的战术安排及节奏。
“一百四十息!”参军回道。
间隙时间比发射蝎子弩、簧臂式床子弩长不出多少,这真是一个令人心寒的消息,也就意味着梁军不到阵前拦截,步骑协同冲锋,杀到梁军战械阵地之中,极可能要承受到两次轰射。
除了二十四樽大铁管外,那赫颜真注意到梁军的战械阵列两翼,还有差不多双倍规模的小一号铸铁管。
这极可能梁军射程较近的小型新式战械。
那赫颜真暗暗估算,步骑协同冲锋,挨上一波齐射,运气不好,可能一下子要死伤小两百人,更关键是冲锋阵列会被撕得四分五裂,很难冲破梁军的拦截阵列,唯一可行的作战方案,就是派兵出去,缠住梁军前阵两翼的兵马厮杀!
…………
…………
确如那赫颜真所料,轻型前装滑膛炮的射程,也要小于重型前装滑膛炮,但也绝对超过火炮阵地与杨屋峪西寨墙之间的距离。
之所以目前没有发射数量多出一倍的轻型前装滑膛炮,主要是轻型滑膛炮的装药量少,发射实心弹,对冰土墙及夯土墙的破坏有限;除了两枚发射检准弹外,四十八樽轻型滑膛炮一直处于待命状态。
待看到杨屋峪内的蒙军大规模集结步骑,有从防线后杀出来冲击他们前锋线两翼防线的迹象,四十八樽轻型滑膛炮这时候才算是逮到展现的机会。
轻型滑膛炮在一千五百步外,对冰土墙及夯土寨墙的破坏力有限,但对血肉之躯的蒙军兵卒及战马,杀伤力却还是恐怖。
洛阳学院从韩谦二十年前发展新学,一脉延续下来,早就形成严密的新学发展体系,洛阳学院研制的滑膛炮,投入实战,技术就已经相当成熟。
铸铁膛管及实心弹有着极高的精度,保证相当程度的气密性,后座力缓冲及复位装置,都有效保证弹道的稳定。
辅以瞄准器,加上专门花半年时间培养、实战操练的炮手,一次齐射的四十八枚十二斤实心弹,不仅十之**精准的落入敌军杀出杨屋峪的密集阵列之中,还大比例触发跳弹,像收割机似的扫下一大片敌军人马。
虽然直接死伤,可能仅仅只有从杨屋峪杀出人马的十之一二,但看着高大结实的战马,被仅比拳头略大的铁弹直接洞穿,甚至连续三四匹战马被一枚铁弹连续洞穿,即便蒙兀人再以凶悍不逊著称,这时候却又剩下多少兵卒还有继续作战的斗志与胆气?
不仅敌军的突击阵列直接被打散,有一部分兵卒骇然而逃,甚至还有相当多的敌军兵卒惶然而茫然的站在战场之上,更有甚者跪伏在地、朝上苍祈祷告罪,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前锋线两翼梁军阵裂射杀出的密如蝗群的弩|箭……
第七百七十九章 夺寨
那赫颜真试图努力挽回败局的反攻,在两千步骑杀出杨屋峪,距离梁军前锋两翼防线还有三百多步远时,就被轻型滑膛炮一波齐射瓦解,留下三百多具人与战马的尸体,其中还有不少注定死多生少的伤卒、伤马。
那赫颜真再也不敢纵兵出去反攻,但凭借杨屋峪西面的防御体系,在大小七八十樽重炮的轰射下,又能坚持多久不垮?
重型滑膛炮进过校准后,炮弹能精准到射中主寨墙,只要不出现跳弹,一枚实心弹杀伤不了多少人马。
然而,炮弹射中主寨墙乃至寨墙之后砖石所砌的屋舍后,激起无数砖石迸溅,威力不比旋风炮抛掷出来的散石弹稍弱,数量还多、还密集,近处甚至能将重盾都掀翻打碎,这就令蒙军承受不住,不得不走下寨墙躲避。
这时候前锋线上的梁军,就趁着射击的间隙,往前一步步清理出逼近寨墙的通道出来。
“颜江死了!我们守不住杨屋峪,撤吧!”那赫颜云穿着一袭银色铠甲,手持战戟及盾牌,防备飞溅的砖石,登上寨墙,拉住发蒙的那赫颜真,吼叫道。
“颜江怎么死了,他人刚才不是去牙帐里了吗?”那赫颜真惊醒过来,声音颤抖而尖锐的问道。
“一枚铁弹穿墙而入,颜江拦腰被打成两截,惨不忍睹!”那赫颜云悲声叫道,“梁军有神器相助,上苍已经抛弃乌素氏、那赫氏,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那赫颜真浑浑噩噩,被那赫颜云拉下寨墙,左右扈卫也顾不上他们现在逃走势必会引发寨中全军崩溃,此时不逃走,又能如何?
寨中六千守军,半个时辰不到,就有一千六百多兵卒或惨死或重伤,而梁军还毫发未伤而此时梁军前锋兵马,除了已经将通道铺到寨墙近处外,甚至还将数樽发射实心铁弹的大铁管拖到西北侧的一座矮坡上,显然是想借那里的高度优势,居高临下,以便更精准的用铁弹射杀寨中的将卒。
三四百步见方的寨子,却有六千多将卒及差不多数量的战马,人马密集到难以想象,每一枚射入寨中的铁弹,都有可能带来伤亡。
战前为防备投石弩、旋火炮,用于加固营舍的栅墙、木棚,这时候却轻易就被实心铁弹洞穿,没有出现应有的效果。
守军差不多都已经崩溃了,都快弹压不住,他们不走,等到梁军从西面寨墙突杀进来,他们难逃全军覆灭的惨烈结局;此时逃走,或许还能为那赫氏保存最后一点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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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主将那赫颜真竟然第一个往东逃去,寨中守军最后一丁点的抵抗意志,这一刻也骤然彻底垮塌掉,数千人马顿时就乱作一团,四散呼嚎着各自逃命。
杨屋峪只有东西两座寨门,东寨门全打开都不到两丈宽毕竟是山村野寨,寨墙都还是李延率部进驻后,利用一个多月时间征用附近的数千民夫加强的。
蒙军四五千人马再加上大量劫掠来的财物、女人,一时间都抢着从这么窄的出口夺命而逃,可想会拥挤成什么样子!
人呼马鸣,北风吹啸!
营指挥杨彦拿嘴衔住横刀,爬云梯登上西寨墙,看到寨子东半部人仰马翻,仿佛黑色的泥潮被大堤拦截住,无法泄去,胸臆间热血涌动,恨不得第一个挥舞战刀,往东面杀去。
“杨蛮子,不要犯浑!”都将沈平山骑马在寨墙下大叫提醒扬彦。
数十将卒直接翻身贴着稍稍倾斜、崩裂不堪的石墙滑入寨中,手起刀落,沿路将敌军遣弃在寨墙内的伤卒杀死,往寨门方向赶去。
为往东逃跑争取时间,敌将那赫颜真将拒马、鹿角等碍障物连同大量的柴草堆到门洞里,点火引燃,此时正烧起熊熊大火。
先翻入寨中的数十将卒要先想办法灭火,然后还要清理掉碍障物,才能将包铁寨门打开,放己方将卒快速突入城中。
仓促间分不出人手去捉捕、看管俘兵,又怕这些伤卒会暴起伤人,没有比死人更安全的,直截了当的补刀杀死,剩下的伤卒惊惧往东逃跑,也不去追杀。
“散开,寨门后不要站人!”
四樽轻型滑膛炮这时候用骡马拖到寨门前。
看到挥舞的军旗示意这边闪避开,杨彦着人大叫,指挥先杀入寨中的将卒从寨门后离开,他们也往旁边让开二三十步。
炮管火光迸溅,脚下传开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
轻型滑膛炮的威力是要弱一些,但在五十步的距离四弹齐射,还是顿时间将厚木包铁的寨门轰倒。
在寨门外等候着的数辆包裹铁皮战车,在数十将卒的簇拥下,直接从轰开寨门口,不顾熊熊燃烧起来的火势,往门洞里猛推猛冲,直接将堆在寨门后点燃的碍障物、柴草撞开。
火光四溅,反复十数次,大堆熊熊燃烧的碍障物、柴草被撞散、撞飞,很快就熄灭,进杨屋峪的通道彻底打开。
旅都指挥李延、都将沈平山身穿铠甲,第一时间进入寨中指挥后续的夺寨战事。
作为陷阵队,杨彦率领两百多甲卒是第一批突杀寨中的兵马,但李延并没有让杨彦直接率部沿铺石主街往东追杀过去,而是要他们往主街两翼散开。
“还是先用伏火弩轰他娘的?”杨彦提起横刀走出来,问旅将李延、都将沈平山道。
西寨门洞开,从长街到东寨门三百二十步,挤满逃命的蒙军将卒,却没有一栋建筑阻碍。
这时候不将滑膛炮拖上来,从西往东轰射,难不成还要用人命去拦截乱军?
不计其数的人马拥挤在长街之前,拼着命夺门而逃,却被狭窄的寨门堵住,四樽
轻型滑膛炮直射,一枚实心铁弹在这么近的距离,差不多要连着撕碎十数二十人马才会失去动能。
彻彻底底的混乱,人马踩踏,鬼哭狼嚎,偶尔有少数杀红眼的蒙军拿着刀盾,想要趁滑膛炮发射间隙的空档反冲过来,杨彦这时候则率部蜂拥而上,将这些敌卒拦截下来;还有甲卒越着前膛滑发射的空隙,通过寨门进入寨中。
等滑膛炮装弹完毕,看到寨墙上的军旗示意,杨彦他们再边战边退,往两翼后撤,将中间的射击通道让开。
“发射!”队率挥动令旗,新一轮八樽轻型滑膛炮再一次通过寨门洞,沿长街往东小倾斜角、以近乎平直的弹道齐射而出。
陈昆这时候亲自赶到前阵督战,骑在马背上,冷眼看着寨中的修罗场,每一次齐射,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血肉横飞。
待敌军意志完全被摧毁后,一队队步骑才鱼贯杀入寨中。
在杨屋峪的东面,还有蒙军两座大营,共驻有一万两千兵卒,另外在都城岭西侧还有一座敌营,驻有两千兵卒。
要成功实现“封门”作战计划,至少需要抢在敌军主力回撤之前,将位于象鼻岭东麓黑石坳以及位于都城岭西侧田字沟的两座敌营打溃。
有八万蒙军主力,分布于长垣山以南七八十里的纵横,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撤过来。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控制住杨屋峪,然后清理出通道,供步骑簇拥炮营从杨屋峪出兵,折向东北方向往象鼻岭东的黑石坳敌营杀去,对寨中溃兵、乱兵的处置,自然绝不可能带有半点的仁慈。
除了那些放下兵械、五体伏地、趴在地上彻底放弃反抗的敌卒,那些稍有反抗迹象,甚至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兵刃投降的敌卒,都压根不给考虑的时间,直接刀矛弓弩齐杀上去。
死人永远是最安全的。
在李秀禁令传入寨中之前,寨中大部分的溃兵都已经死在刀弓矛弩之下。
司马德与曹哲午时在文瑞临的陪同下,进入杨屋峪,看着被拖到两边的人马尸具血肉模糊,看着沿街墙壁还有大片飞溅上去的血迹、碎肉及残碎甲片,脸色一片苍白。
这时候最后一批四樽重型前装滑膛炮以及四辆弹药车,在三十余多军马的牵引下,穿过长街,追随已经再次出发的兵马,往东的旷野杀去。
这是何等恐怖的大杀器!
司马德神色还好一些,司马氏差不多都打定主意重投洛阳的怀抱,心里只是还想着讨价还价一番罢了,看到眼前一幕,无非是不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那就老老实实的投附吧,难不成日子还不过了?
曹哲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梁蜀分属两国,即便梁军在轵关陉大捷、收复关中以及斩获樊川河大捷之后,已经表现出绝对强势,但在曹哲这次出使洛阳之前,蜀都众人心里可都还是想着保持独立,最多对梁国称臣纳贡。
半个时辰就彻底打垮掉敌军试图抵抗的意志跟意图,一个时辰就完全夺下有六千精锐将卒守御的军寨。
半天时间里,杀死杀伤敌卒超过三千五六百人,捉住千余俘兵,仅有不到一千敌卒往东逃走,而梁军的伤亡满打满算,可能都不会超过一百人。
就算是六千头猪,杀起来也不会这么简单啊!
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在这样的大杀器之前,蜀国还有拒绝天下一统、保留藩国地位的资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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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军新式战械初看只是寻常铸铁长管,发射时火光喷发,雷鸣炸响,拳头或海碗口大小的铁丸激射而出,砖石骤裂,血肉之躯不能挡也,铠甲亦是四分五裂!”
着那赫颜云率残兵退到黑石坳北部整顿,那赫颜真午时带着数骑进入黑石坳大营,赶来见此间主将乌素宗述。
他说及在杨屋峪遭受惨败的情形,心间有不甘,神色狰狞,而眦睚欲裂,但想到诸炮齐射的情形,又是抑不住内心深处的胆颤,说话时,手脚又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一场噩梦,他还没能从中清醒过来。
宗述皱着眉头,神色凝重,虽然他麾下有几名部将对那赫颜真此时的表现很是鄙夷不屑,觉得那赫颜真说得太夸张,但他知道那赫颜真不是怯战之人。
六千精锐据险以守,不到半天时间就被梁军杀得近乎全军覆灭!
梁军新用的到底是何等恐怖的大杀器?
“要如何挡之?”宗述脸色如枣,沉声问道。
“血肉之躯难挡也,孤寨更不可守,”那赫颜真喃喃说道,“尔等当立即放弃此间,撤到金泉山以东地势开拓的旷野雪原之上。这种战械乃铸铁所造,颇为笨重,不走现有的驿道,用军马拖曳行于雪野,必然缓慢!”
“颜真将军,你可知不战而逃,是杀无赦之死罪?”那赫颜真吃了败仗不说,竟然跑过来劝他们弃营北逃,有人不满的提醒他道。
宗述瞪了那个乱说话的部将一眼,问那赫颜真道:“将兵马布于寨外,可与梁军一战否?”
“骑兵倘若不能避开梁军新战械的轰射方向,切忌密集阵列冲锋!”那赫颜真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回想起杨屋峪遭受炮轰的诸多情形,说道,“铁丸除了威能洞穿十数人马外,甚至还能在触地后多次弹起,阵列太过密集,遭受轰射,常常是糜烂一片,将卒胆寒,不能再战……”
要迂回进攻、要尽可能避免密集冲锋……
上万梁军正往黑石坳汹涌杀来,乌素宗述从那赫颜真还算有条理的话里,快速总结出与梁军接触作战的几个要点来,着诸将立即传达下去,并立即将四千骑兵拉
出营寨,拉到黑石坳以东的开阔地带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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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兀将领还真是不差,竟然还没有被杀破胆!”
李延勒住马,与苏烈并肩而立,眺望北面一队队蒙军骑兵部队,仿佛雪地的一头头苍龙四散开,杨屋峪六千守军在短短不到半天时间内被他们打得近乎全军覆灭,没想到黑石坳这边的敌军竟然还有出营相战的勇气。
黑石坳的敌将非但还有出营相战的勇气,看其骑兵出营进入开阔地区分散列阵,可见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应付滑膛炮轰射,已经有初步的经验总结。
都说蒙兀人骁勇善战,这一刻叫人印象更加深刻。
“这些年蒙兀人都没有停止南征北战,军中有经验的将领武官极多,族人也都骁勇善战,不过这一仗过后,差不多能从根本上摧毁其意志了!”苏烈淡然说道。
苏烈可以说出身旧式宗阀世族,与韩东虎联手暗中招揽赤山军众欲据浮玉山发动暴动,为韩谦所阻止,从此归附叙州,迄今也已经有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来,他也从赤山会头目,成长为大梁副都统制级的高级将领,南征北战也培养出绝对的自信。
要说遗憾,那就是他早年以双戟自恃,近年已经没有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机会了,而等到单兵伏火弩投入实战,个人武勇大概在战场上再没有展现的机会了吧?
他也承认蒙兀军民极骁勇善战,适应能力也极强,但这并不能挽回其注定溃败的惨烈结局。
陈昆坐在马背上,极目远眺,看近四千敌骑分作数队从黑石坳敌营杀出,同时还尽可能占据东面的旷野。
黑石坳以西,有一条小径能穿过象鼻岭,沟通象鼻岭的东西两翼。
照目前的形势,同时考虑到敌骑在开阔雪地的机动性,陈昆心想他们应该放弃掉全歼黑石坳之敌的念头,而要保证先夺取黑石坳敌营,然后据象鼻岭往东延伸构建防御,将象鼻岭与都城岭之间约十七八里的豁口完全封死。
唯有如此,才能全歼泽州境内的近二十万蒙兀军民,真正实现于一役彻底将蒙兀人打垮掉的作战意图。
李秀留在杨屋峪主持北线战场的全局,往黑石坳敌营推进的前锋兵马,以苏烈、陈昆、李延三人为首。
敌骑以分散的冲锋阵形,意图迂回包抄,减少火炮对密集阵形的伤亡,但大梁兵马除了滑膛炮之外,步骑精锐兵马协同作战,并无惧敌骑在开阔的荒野间迂回突击。
苏烈、陈昆、李延等人适时调整作战方案,决定将一队队密集的步骑阵列分散到侧翼警戒,掩护火炮旅主力坚定不移的往黑石坳敌营推进,确保在天黑之前,将仅剩两千步卒防御的黑石坳敌营摧毁,夺取下来。
黑石坳敌军虽然有不错的作战意志,也提前将骑兵部队从大营中拉出来,但其骑兵部队仅有四千余人。
而在援兵赶来之前,苏烈、陈昆、李延即便在杨屋峪东口的东南侧留下两千精锐,作为侧卫兵马,拦截有可能从长垣山东麓北上的敌援外,同时还率领总计有一万两千余步骑加火炮部队,像汹涌的河流一般,沿象鼻岭往北挺进,并不怕敌骑敢纠缠上来进行混战。
敌骑频频从侧翼发动进行,尽一切可能进行牵制,是极大拖缓了前锋兵马的推进速度,但出杨屋峪东口,沿象鼻岭往北,仅仅十三里外就是黑石坳敌营。
两个营的轻重型前膛炮,总计三十六樽,在两千甲卒的护卫下,赶在申时二刻进入预定阵地,对地势居高的黑石坳敌营展开炮击。
蒙军增援兵马,即便打通南下接应晋城军民北撤的通道,仓促间也只能利用沿途梁军遗弃的营寨结营扎防,然后因陋就简的加强防御。
这诸多营寨都极为狭窄,由于重型旋风炮的转移不便毕竟动辄三四丈高的重型旋风炮,是很难整体移动的,而即便是直接将部件运抵敌营之前进行组装,也需要先完全控制住敌营外围的形势。
因此就短期滞留来说,营寨狭窄一些,不算什么致命的弱点。
然而在滑膛炮面前,狭窄却驻军众多的营寨就太要老命了。
敌寨之中完全没有能用来反制的战械,敌军战前也完全没有防备实心弹轰击的部署比如说多挖可以藏人的堑壕、坑洞,在营房顶部堆积一层厚土、内部以木作加固、以及寨墙外侧也要尽可能覆盖厚实的粘土去吸引炮弹冲击、防止砖石迸溅伤人等等,这些都直接决定乌素宗述在黑石坳的负隅顽抗,根本支撑不住多少时间。
三十六樽轻重型滑膛炮,部署在敌营前一千两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开阔地带上,左右步骑倚重盾战弩及上百辆战车结阵护卫。
每隔四分之一刻时,便是一轮齐射;每四轮齐射暂缓一段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黑石坳南面垒石堆砌的寨墙,就被轰塌出巨大的缺口。寨墙之上的敌卒,绝大多数所产生的伤亡,皆是被实心弹轰碎的石块迸溅所致。
而守在营寨之中的敌卒,没有防备、闪避实心弹轰射的经验,视野又被寨墙挡住,伤亡更是惨烈。
以蒙军的骁勇凶悍,倘若两千步甲在常规、他们所熟悉的厮杀,产生四五百人的伤亡,他们或许还能咬咬牙,士气不崩溃掉。
然而在他们所不熟悉的密集炮击下,这么短的时间,甚至大多数兵卒都没有看到对方梁军将卒的面孔,这被干掉两成多的兵力,这仗还要怎么打?
他们唯一幸运的,大概就是黑石坳寨一面临山,北面、东面都有通道可以夺路而逃,不至于像杨屋峪最后差不多有三四千守军直接被憋在寨中全军覆灭……
第七百八十章 绝望突围
萧衣卿连夜赶到黑石坳东南,夜色暗沉,四野皆覆白雪,雪芒漫射,却也能勉强辩识远处梁军往东运动的黑影。
除开威力恐怖的火炮外,太岳行营军还装备大量的床子弩、蝎子弩以及各种战车即便是同等规模的兵力进行野战,太岳行营军的战斗力也要胜出一筹,何况入夜之前,在象鼻岭以东,太后行营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乌素宗述眼睁睁看着黑石坳营垒失陷,但他没有率残部往北逃窜,而是将近四千骑兵集结到黑石坳东南的一座无名村寨之中待命。
梁军称之为“伏火弩”的新式战械,虽然威力恐怖,但到底是数量有限,乌素宗述就不信,等他们的主力从南面回撤过来,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太岳行营军真能像一道磐石铁壁般,横在象鼻山以东的开阔地带,纹丝不动。
萧衣卿赶过来,也是先与乌素宗述会合,此外在野人峰以及长垣山西南的驻军,他们在北线在入夜时,已经重新集结起两万兵马。
然而面对梁军新投入战场的新式战械,将卒缺乏必要的认识,战马也容易被雷霆般的炸响惊走,趁夜发动突袭,实在是没有多大的胜算。
“这便是前朝炼丹师青虚子所炼制进献的铅丹……”
数日前得斥候报信,萧衣卿就推测梁军驻营试用的新式战械,铸铁管口有雷光紫焰喷出,便猜测铁管之内装填的极可能是类似铅丹的燃爆物,当时他与乌素大石在壶关城,便吩咐王景荣在潞州找工师试着炼制铅丹。
铅丹乃是用硝石、硫磺、雄黄及花蜜等物搅绊制成,在当世被视为一种大补金石药,很多药典皆录有方子,一些药典里也记录其引燃后有轰燃、紫焰腾空的现象。
硝石、硫磺、雄黄皆是较为常见的药材,只要不是成千上万斤的数量,潞州城里搜罗炼制数十枚指头大小的铅丹,还是有绰绰有余的。
短短数日,王景荣便着人照着药典将铅丹制成。
想要仿效梁军的新式战械,铁管难铸,王景荣还特地着工师制了数根一端封住的小铜管,一并拿给萧衣卿看,说道:“铅丹碾成粉末,装入管中引燃,除雷鸣焰光外,还要气流喷出我猜测梁军所造新式战械,便是铅丹点燃后喷发气流,将弹丸推出以伤人畜,只是难以想象威力竟恐怖如斯……”
萧衣卿这些年都暗中着人盯着洛阳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新学发展方面,渗透、收买无所不用其极,但洛阳所行诸多新学新术,看似有许多他们都能想到一些关窍,然而真正着手想要去仿制时,却发生很多地方似是而非,又或者说差以毫厘、谬之千里。
簧臂式床子弩结构并不复杂,主要是以多层精铁条扣接制成张力及强韧度绝强的弩臂,但两年多来,太原工师院所仿制的簧臂式床子弩,有效射程勉强能达到二百五十步,差梁军太远,也就难以用在战场与梁军争锋。
听斥候的描述,王景荣之前试着将碾成粉末的铅丹灌入铜管点燃做过试验,这时候将铜管拿出来,当着萧衣卿及宗述、那赫颜真等将演示,装入药、棉拎线及石丸点燃,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去,在一阵青紫色烟气里,石丸竟然也被喷射到十数步远处。
看到这一幕,萧衣卿猜到梁军所造的伏火弩,道理或许就在这里,但是将小小的石丸喷出十数步远,与将重逾二三十斤重的铁丸轰射出两千步远,还能摧枯拉朽般的撕碎重甲、洞穿墙体,这里面的差距是何等的惊人!
他都不知道洛阳什么时候就暗中研制这样的恐怖战械,也不知道韩谦出于怎样的心态,到这一刻才拿出来。
双方都不缺才智卓绝之士,而残酷的战争又是军事技术发展最直接、最高效的催化剂。
在几百年金石药伏火及铅丹炼制经验总结基础上,火统、火炮雏形的出现已经不存在任何的障碍,甚至前朝末年就有人用铅丹碾碎后装管发射火焰箭。
虽然早年刚到棠邑时,韩谦就使工师学院开发出火炮、火|药枪的雏型,但最初一代的火炮、火|药枪威力太过有限。
火炮装石弹,射程不过三百步;而火|药枪的威力,甚至都远不及改良前的臂张弩。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极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硝石的制备极其落后,生产规模又极为有限;甚至硝石与更为常见的芒硝之间,常被人混淆,极难鉴别。
太早将技术不成熟、威力不大的火炮、火|药枪投入战场,除了引起敌对势力争先模仿之外,没有太大的意义。因此,在火炮技术发展到足够先进、同时确保敌对势力难以在短时间内成功仿制之前,内部也只有极有限的人知道这项技术的存在,更不要说过早投入实战了。
当然,利用在新学基础上建立的研制体系,十数年来对火药及枪炮技术持续的进行改良,这里面的进步之大,却是萧衣卿他们所难以想象的。
要不是洛阳这些年已形成初级化学体系,仅硝石的鉴别、提炼、纯化,可能就需要数百年的经验摸索。
而洛阳此时投入实战的火药,就物理特性而言,已经差不多快接近黑火|药的极限了,燃爆威力差不多是将铅丹简单碾碎成粉末后的十数倍,也因此才能将长炮身的重型滑膛炮射程提高到三千步这一堪称恐怖的距离上。
而枪炮威能,除了与火药性能外,也与枪炮的铸造水平及精度直接相关。
重型滑膛炮的铸造,更是韩谦二十多年来推动冶炼铸造发展所得成果的一个缩影。
当然了,萧衣卿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王景荣着工师当众演示铅丹粉末射石,不是说要在这时去推究伏火弩的原理,他的主要目的,还是要诸将看到梁军所用的新式战械并非什么鬼神怪力,内心无需惊惧。
诸将倘若不能克服内的惊惧,这仗才是真正没法打了,更不要说从太岳行营军的拦截下,成功往北突围。
这注定是难眠之夜。
王景荣带着工师不断的到各个临时驻营,给将领、武官演示铅丹粉末发射石丸,同时不断有新的兵马从南边连夜撤回来;拂晓时分,乌素大石在千余扈骑的簇拥下,赶过来跟萧衣卿会合。
在杨屋峪之外,黑石坳敌寨以西的小径打通之后,成千上万的梁军在这一夜也是不断的通过黑石坳,往象鼻岭以东的旷野延伸。
在象鼻岭与都城岭之间,相对平旷的豁口约有十七里宽。
除了温渊所部收缩到杨屋峪以西,兼顾杨屋峪的东口外,李秀也是连夜将两万多战卒、一万多精壮民夫、五千辎重兵马,部署到象鼻岭往东的四座高地及附近。
所谓高地,高度也有限,数丈到十数丈不等,方圆百余步左方,更像小土墩尔,但恰好可以作为火炮阵地进行作战部署。
四处高地前后有所错开,但每两处高地之间最相距不过六里。
考虑到梁军不会完全龟缩到高地附近固守,随时能够依托高地营地往两翼展开作战,同时这一地带长有断断续续、入冬后枝叶凋落却依旧叫人马难行的密林,实际上梁军已经初步在北侧完成“关门封口”。
梁军依赖于临时的高地营地以及密林,连夜往两翼延伸带开挖堑壕、修造栅墙萧衣卿知道此时突围有些仓促,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根本没有给他们准备充分的时间,建议乌素大石在午前就将所有北线能集结的兵力都投入战场,不惜一切的代价发动进攻。
甚至只需要成功夺下梁军的一个高地阵地,都能确保蒙兀一族的元气不在这一仗中断绝掉!
虽说在晋城与金泉山之间,他们拥有十三万步骑,但梁军在南面有六七万精锐徐徐逼迫过来,他们在南线还是要留下足够多的殿后兵马。即便在如此,他们还能将总计逾八万的精锐兵马,投入到北线突围作战。
只是,八万精锐兵马,就一定能撕开太岳行营军的封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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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型滑膛炮,铸铁炮管就重逾五千斤重,加上炮架子,即便用四到六匹马牵引,在坎坎洼洼的战场上,移动相当不便。
好在重型滑膛炮的射程够远,即便固定部署在防阵最核心的小型高地上,也能给两千多步外作战的步骑提供有力的火力支持。
随步骑直接进入战场,往两翼进行机动拦截作战的,是分作八个作战组的四十八樽轻型滑膛炮。
不得不说蒙兀骑兵的作战经验极其丰富,也足够老练。
午后蒙兀骑兵发动的攻势,距离较远时,以松散阵型徐徐往北进逼,超远距离发射的实心弹即便频频触发跳弹,也不会有一炮下去糜烂一片的惨状发生;等到距离拉近,蒙军骑兵才会将马速提上来,同时迅速突击的过程中聚集起来,朝梁军某一处进行集中突击。
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尽可能绕开梁军火炮的发射方向。
然而到近处后,迎接他们却是昨日没有登场的链弹、霰弹。
相比较实心弹,链弹的射程要短一截,但两枚实心弹用铁链连接起来在一起,发射出去后,高速旋转着落入敌阵之中,覆盖面绝非单枚实心弹能相提并论的。
虽然链弹的构造复杂,发射更加缓慢,但对付分散的敌兵,却要比实心弹有效得多。
而霰弹的射程更近,主要是用于射杀进入三百步范围内的敌军,但轻型滑膛炮一发霰弹内装二百枚小弹丸,四到六樽滑膛炮一起发射,在一瞬形成的
扇形弹幕,足以叫当前冲锋过来的敌军糜烂一片。
六樽轻型滑膛炮在近距离上的轰射威力,竟然堪比上千具超强战弩,这仗还要怎么打?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大梁精锐这些年经过南征北战,铸造钢铁一般的意志,即便以原有的战械,也完全无惧在野战中正面遭受蒙兀骑兵。
蒙兀骑兵即便能避开火炮的射击角度纠缠上来,大梁百战精锐也毫无畏惧的迎战上去,与敌军纠缠到一起白刃肉搏,然后再叫火炮部队在纠缠战中从容不迫的寻找发射的机会……
厮杀了半天,看着满身伤痕的疲备将卒在入夜时陆续撤退到南面的临时营地里,看着这些将卒脸上是那样的焦躁、绝望,甚至暴躁的鞭打胯下心爱的战马,萧衣卿心里哇凉。
仅仅半天,七千多将卒抛尸于荒野的冰雪之间,甚至都没能将梁军从高地延伸到外围的任何一处拦截阵列击溃掉。
而梁军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今日一天不仅完全占领晋城,其主力还从晋城往北推进十数里,使得他们在晋城与金泉山之间的活动空间,被压缩到七十里纵深不到。
而潜入孟州、绛州境内的斥候也赶回来禀报,梁军三天前就在孟州、绛州、河津、平阳等地进行全面的动员,差不多又有三四万兵马正从太行陉、沁水河谷源源不断的进入晋南。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萧衣卿转身看到乌素大石在哲别的陪同下走过来。
“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萧衣卿压低声音说道。
要是二十万军民皆覆灭于此,不要说北面的壶关、潞州不可能守住,连太原府甚至河朔三镇以及北面的燕云诸州陷落,都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作最坏的打算,就是乌素大石以及一部分核心将领在小股精锐的兵马保护下,从太岳山的险峻山岭翻越过去,赶回太原城组织南侵以来最大规模、也是最为彻底的撤退。
不仅将太原、泽潞以及河朔等地放弃掉,燕云甚至辽东等地都要放弃掉,保护蒙兀最后的部族迁入大漠深处休生养息。
除非有朝一日蒙兀掌握到与梁军相当的冶炼、铸造以及军械铸造技术,要不然就永远不要再与梁军为敌。
“犹非到绝望时,不会有最坏的打算!”乌素大石断然打断萧衣卿的话,不叫他说下去。
看着乌素大石冷峻如山石的脸,萧衣卿一片惶然,心知乌素大石未必真就觉得此时还有成功突围的希望,或许他觉得即便逃回太原,比起战死在这里,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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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军休整了一天,到第三天才再次梁军对象鼻岭以东建立的防御阵地发起冲锋,然而更像最后绝望的挣扎。
从燕云及辽东征调的步卒,在经过两三轮冲锋,士气就低迷得不像话,千方百计的拖延着不出动,又或者出动之后阵列之中刚挨两三下炮击,便一哄而散,重新到收缩到督战队前面的狭窄出发地带。
不想引发不可控的哗变,乌素大石也不敢督战太急,这时候更多是用本族骑兵突击冲阵,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而无功的。
由于南线梁军也装备一定量的火炮,蒙军的殿后兵马并不能有效的将南线梁军拦截住。
南线梁军犹是以每天十到二十里的速度,坚定不移的往北推进。
第五天时,除了被打溃或哗逃出去的军民外,乌素大石、萧衣卿抵挡不住梁军的南北夹攻,只能率领最后八万残军,被迫撤到在长垣山东麓的一座山谷里。
而不断从孟州、绛州、平阳等人征调援兵的梁军,此时在长垣山以东已经聚集起十三万的强大兵马。
在此之前,不仅十万从晋城撤下来的妇孺被驱散,不知道多少人在冰天雪地里禁受不住饥寒而死,蒙军中也总有七万兵卒,或被击毙或被俘或侥幸溃逃到深山老林之中……
除了打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接受燕云、辽东汉军以及晋地、河朔的归附军出来投降外,孔熙荣指挥大军从三面将蒙军残部死死围住,每天不定时的进行炮击,不断将蒙军残部往山谷深处压迫。
太和七年的最后一天,诸部才各遣精锐杀入敌阵,将蒙军最后残剩的抵抗意志彻底击溃掉。
司马德、曹哲在文瑞临的陪同下,走进不忍睹目的敌营,看到萧思庆、哲别等敌将最后战死在一座大帐前,这时候才知道乌素大石四天前就被一枚散丸射中,没能挨过当夜就去逝了,尸体一直停在这座大帐里。
司马德、曹哲与文瑞临走进大帐,除了看到装有乌素大石尸首的棺柩外,还看到已经饮毒死去的萧衣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