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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五十一章 大捷

    (大章加更庆国庆)

    “去你大爷的!”

    曹霸将马槊夹于左腋下握持,铜铃大的虎眼,看着锋利的战刃刺入一名敌将的左腹,然而这敌将也甚是凶狠,将死也是死死抓住槊刃,不叫曹霸将马槊从他腹下抽回。

    一杆长枪,如毒蛟钻来,又一名敌骑御马从侧面杀来,持枪直刺曹霸的左胸。

    曹霸抽不回马槊,却也不会弃马槊后逃,拔出腰间长刀,闪电般斜劈上来,电光火石之间,撩劈在如毒蛇咬来的枪刃尾端,将枪刃荡开,身子在马鞍上虚立起来,长刀变势,便朝那持枪敌将的双手斩去。

    那敌将身手也极为了得,持枪于身前,以尾柄带动枪尖划出一道圆孤,不仅利用枪杆将曹霸这道凌厉之极的刀锋压下数寸,锋利的枪刃还在曹霸的右肩甲划出赤溜一道火光。

    曹霸除了嫌全罩式罩盔太憋气,弃之不用外,全身上下,包括足胫肩臂双手都遮闭在护甲之中,而大梁冷锻坚甲,防护力强到吓人,仅有锤锏等钝器或以枪矛利刃捅刺能破。

    而曹霸身手高强,气力又是极大,那敌将枪术惊人,却也找不到正面捅刺的机会。

    眨眼间,曹霸与那敌将刀枪相击数回,他还是吃腰刀太短的亏,同时又抓住马槊的尾杆没有松手,闪躲不便,有两次被那敌将长枪及身,但好在丝毫无损,

    这时候那个被马槊刺穿腹下的敌将终于支撑不住坠下马去,双手也随之松开。

    另一名敌将却不敢与持回马槊的曹霸纠缠,看到同僚已然不活,便驱马北逃。

    刚才挨了两枪,虽然无损,但曹霸却觉得憋气,好不容易拔回马槊,想酣畅淋漓的再战一场,哪容那敌将逃走?

    腰刀还是太短,只利于近身防御,马战还是要用马槊、长枪、大戟才能战得痛快。

    曹霸嗷嗷大叫,刚驱马追杀出十数步,却不想身下战马猛然顿住,他差点就甩了出去。

    那名敌将见有机可乘,趁曹霸身形不稳,长枪回身就朝曹霸面门又狠又准的刺来;好在身后有两名扈骑及时赶到,其中一人将手里的战矛,直接朝那敌将胸口掷去,迫使其闪躲,同时也叫那敌将的枪刃从曹霸面颊一侧差之毫厘的错过去。

    那敌将见曹霸稳住身形,便不敢缠战,转身便逃。

    曹霸这时候才发现他自己尚有余力杀敌,但他身下的战马,没有披甲,在他一马当先的混战中,被敌军射中十数箭,这时候终于支撑不住,蹄软跪地,卧倒下来。

    “牵马来!”

    曹霸嗷嗷大叫。

    “……”两名扈骑却驱马横挡在曹霸身前,又有一人从后面追过来,跳马将曹霸死死抱住,叫苦道,“爷你杀慢些,兄弟几个好不容易攒足军功,想着能讨个美娇娘暖被祸,你要是被敌将斩落马下,兄弟几个即便不用赔命,好好的战功也要化为乌有啊……”

    “你们几个无用的蠢货,就是嫉妒爷杀敌比你们多!”曹霸哈哈笑道。

    “得,爷说啥就是啥,反正保住你的狗命,我们才能跟温帅、君上交待。”那三人嬉皮笑脸的说道,反正拦着不叫曹霸再有机会单枪匹马去追杀溃敌,一起等后面的骑兵赶过来会合。

    “你们知道爷今日夺了多少首级功?”曹霸全身被汗浸透,歇下来就浑身乏力,见没有敌卒敢围杀过来,便持马朔坐到山石上,问道。

    “全军早就不再以首级计功,将帅及各级武官以既定的作战目标完成程度核算军功,爷你这一通猛杀,叫后面兵马的阵形拉得太过松散,不要说计功,你等着温帅斥骂你轻敌冒进吧。”一名扈骑苦笑道。

    “敌军大溃,掩杀其后,怎么叫轻敌冒进?反正今天爷我杀爽了。”曹霸不以为意的说道。

    歇过力之后,左右聚集来两百余骑兵,曹霸却也没有一味图爽快,将聚拢起来的骑兵分作两队,沿一道浅溪拦截后续的溃兵。

    他本人则在十数扈骑簇拥下,登上一座山头,看到犹有成千上万的溃兵乘马往北面逃去,甚感惋惜,但奈何暂时是实在也没有能力继续追击了。

    半个时辰后,李秀也率一队骑兵从梅河古道隘口方向驰来,与曹霸会合,加强沿线的拦截。

    “你们杀得够痛快啊,被上万敌卒前后夹住打了一天一夜都扛住了啊,杀了多少敌卒?”曹霸大咧咧的问李秀。

    “沈鹏率部先夺梅岭堡去了,苏烈所部伤亡太惨重,将卒都杀  脱力了,也没有力气去统计杀了多少敌卒。”李秀袖身站在岭嵴之上,看到更多的大梁兵马,一队队从溃兵中间穿插过来,二十多艘战船也正在西面的汾水之上,拦截那些想泅渡汾水的敌卒,感慨的轻吐一口气,这一仗到这一刻,总算是进入尾声了。

    …………

    …………

    黄昏时分,温博在千余步骑的簇拥下亲自赶到翼城县北部,与曹霸、李季等残部兵马会合后,进入汾水东岸的襄陵城。

    至此除了乌素大石、萧衣卿及萧思庆等敌将,率不到两万四五千残兵仓皇沿汾水东岸往北面的洪洞、霍县方向逃去外,其余蒙军溃兵北逃的通道,彻底被截断。

    之后沈鹏会同增援过来的温渊所部,攻陷太岳山南麓的沁水城;而韩豹、朱贞、林胜等部则往西夺下绛县以西的安邑、临猗、蒲坂、万荣等地。

    在蒙军彻底逃入霍县,温博又派兵接收浮山、洪洞、临汾等地,至此轵关陉会战才算是真正进入尾声,后续主要是清剿残敌、整肃地方、修整兵马。

    韩谦也是被诸多将臣拦着,差不多等到汾水河谷初步的清剿、整肃之事都推进过一遍之后,才于十月底御驾亲临襄陵。

    蒙军最后士气彻底崩溃,溃逃毫无斗志,乌素大石、萧衣卿等人也担心被梁军主力缠住后再脱身,一路马不停留的北逃,直到霍县境内才停下来。

    这使得梁军将襄陵、浮山、临汾、洪洞等城几乎是兵不血刃夺下。

    梁晋相争三四十年间,襄陵这座濒临汾水而建的小城,都极幸运的避开战火的摧残,这一次同样是完好无损。

    石板街留下岁月打磨的痕迹,沿街的屋舍也是相当整饬,上万受阅将卒发出震耳欲聩的呐喊欢呼。

    韩谦骑马则行,与赵庭儿在诸多将吏的簇拥下往县衙方向行去,也沉浸于这得之不易,却彻底改变敌我力量对比的大捷所带来的巨大欢愉之中。

    初步结果已经统计出来,这一仗俘获敌卒将近七万人,击毙敌卒三万有余,算上前期所歼灭的田卫业所部潞州精兵,前后斩杀、俘掳百夫长以上的敌将将近两千人,轵关陉大捷可以说是从根本上动摇在蒙军在北地的统治。

    这也注定将加速大梁精锐收复关中、平定河东、河朔,乃至收复河淮的进程。

    唯一叫韩谦稍稍不那么满意的地方,就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防止蒙军可能会刺客潜伏在城中,在他亲临襄陵之前,温博提前将城中两万民众驱逐出去。

    入城后夹街列阵相迎的队伍,纯粹是欢欣鼓舞的大梁将卒,令他无法直观的去观察晋蒲两地民众对轵关陉大捷的态度。

    当然,这也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

    韩谦不想过度扰民,也决定视察就到襄陵为止,不再继续北上,也无意亲自赶到洪洞县北部视察那里被太岳山及吕梁山形夹逼收紧的险要地形。

    当然,他内心仍然禁不住有些遗憾,心想后续的战事,恐怕他是再难有御驾亲临第一线的机会。

    当然,这一役虽然取得极为关键的胜利,大梁兵马的伤亡也不是小数字,就初步统计,各种战斗减员已经超过五万人。

    这样的混战局面,主要还是依赖将卒血勇拼杀,精锐战械无法投入纵深战场,蒙兀本族精锐骑兵在开阔地形野战能力又是极强,梁军伤亡怎么都少不了。

    “河淮地区再有几天就将冰封,天气也越发寒冷,不利将卒作战而从襄陵往东乃泽潞重镇、往北则是太原,都是万军难克的坚城、雄城。蒙军近年来往这两个地方迁入三十多万族众,他们大败逃归,看似手里是没有多少残兵败将了,但将其族在太原、泽州、潞州的青壮都编入营伍,还是能征得七八万兵卒,短时间内我们在这两个方向也不宜再进行激烈的战事,”

    在襄陵城狭窄的县衙大堂,除了冯缭、顾骞、高绍、王辙等随扈将臣,温博以降,冯宣、李秀、苏烈、冯璋、何柳锋、朱贞、曹霸、赵慈等数十参战将吏,也都分三列坐于长案之后,参与议事。

    韩谦与赵庭儿坐在长案之后,与诸将臣谈及这两个方向后续的防御及其他军政事务的安排,

    “下一步,我们要集中力量收复关中,襄陵以及沁水两个方向,将以修造工事进行防御为主,消化俘兵之余,并积极派出小股兵马,往吕梁山、太岳山以及太行山南麓渗透。当我们能控制更为广阔的山区,就算太原盆地、上党盆地,还有几座城池落在蒙军手里,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威胁了……”

    “参谋府建议在太岳山南麓新置太岳行营军,治沁水,负责对泽潞之敌的防御,我也觉得这个极有必要李秀,这次就要麻烦你来出任太岳行营军的这个都统制了,苏烈出任副都统制,与陈元臣留在沁水,协助你一起负责对泽、潞两州的军事渗透、防御……”

    都统制都会加镇军都指挥使衔,相当于一路兵马主将。

    当然,这也是李秀名至实归的为李氏一族在当世重新争得应有的荣耀跟地位。

    李秀少年成名,随其父李遇归隐洪州,再出山便是金陵逆乱,他也算是为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一系立下赫赫战功,不料结局却是其兄李长风横死,李氏残族还要在韩谦的庇护下还逃过一劫,最终流放到下蔡定居。

    从早初的下蔡防御战,后续率部接应郸城,与孔熙荣整兵商洛、出守孟津,以及编练骑兵参与豫西防御,李秀都立下不少功绩。

    不过,大梁旅都指挥使一级的优秀将领极多,像苏烈、冯璋、何柳锋、卢泽、林宗靖、林江、林胜、董泰、谭修群、肖大虎、窦荣、魏续等将,都是追随韩谦十数年的“老将”,哪个不是战功彪炳。

    而沈鹏、赵慈、薛川、曹霸、温渊等将,追随韩谦的时日不久,但他们要么是梁军旧将,要么是随温博率罗山守军相投,也都早就成名。

    不过,韩谦此时拔擢李秀为一路兵马之主将,众人也是心服口服。

    决然放弃绝对安全的内线不走,只为争一两天的时间,冒险率领骑兵从汴梁、孟州等敌境穿过,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决断。

    沈鹏当时与李秀都在长葛,他就主张走内线,是李秀强烈主张,沈鹏才与他一起从孟州借道;赶到垣曲后,李秀又果断提出率部直接插入梅河古道拦截。

    这一切都说明李秀有着超越一般将领的判断力与决断力。

    要不是因为他与沈鹏率部及时赶到,并在与苏烈会合之后及时插入梅河古道,大梁这一仗不仅至少多拦截下三万的溃兵,还一步到位控制住从太岳山南麓进入泽潞的要冲之地。

    这对后续的敌我形势及战事发展,都极关重要。

    沈鹏、苏烈这一仗都立下赫赫战功,但韩谦提拔李秀出任太岳行营军的主将,也是口服心服。

    李秀、苏烈走出长案,领命谢恩。

    “晋州接下来改为平阳府,冯缭主张将临汾、襄陵、洪洞、乡宁、越城、浮山等七县划进去。轵关陉大捷,温博你此战居功最伟,理当参知军事衔,兼领平阳府制置使、平阳行营军都统制,除了冯璋给你当副都统制之外,薛川、林胜两人也率部留在平阳,你们后续的重心,要在洪洞县北部据险要地形多修建城寨,堵住太原敌兵南下的通道,解决掉收复关中的后顾之忧……”韩谦又跟温博说道。

    “若非淑妃之谋,此仗绝难如此顺利获胜,温博愧领首功。”温博说道。

    军中诸将主要还是习惯利用现成的成果,对新学体系的发展缺乏足够的兴趣去了解。

    像韩谦早年就惯用奇谋,到这时候温博才更深刻了解到这诸多奇谋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深厚基础。

    也是了解越深,温博心思也是越发平和,难有什么骄纵之心。

    他深知此仗大捷,更多依赖参谋府周密的筹划,依赖洛阳有序而充足的物资供应,依赖精良的兵甲战械,依赖全军上下旺盛的斗志及战斗力,他个人只能说是一名合格的执行人。

    现在韩谦给他三支步战旅及相应的预备役旅,要他在洪洞县北部修造防线,但只要有洛阳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持,有足够多精良的战械可用,温博有绝对的信任将太原之敌封锁在汾水的上游,使之不能干扰到后续收复关中的战事。

    “我有两个娇妻,都能抵十万精兵。”韩谦牵过赵庭儿的手,哈哈笑道。

    除了太岳行营军、平阳行营军及平阳府的设置外,冯缭、顾骞等人还提出将翼城、曲沃、绛县、垣曲、翼城、闻喜等县单独划出,新设绛州府。

    此外,还将汾水下游的蒲坂、临猗、安邑、万荣、高凉、稷山等县划为河津府,但河津府的防御事务,划入华潼府行营军序列,受荆振统一节制、指挥。

    目前韩豹、温渊两部进驻蒲坂等城,窥守蒲津渡以及河西同州之敌军。

    此外,韩谦还将六支打残的预备役旅留在汾水沿岸休整、驻防,加强整个汾水中下游河谷的防御能力,其他兵马则将陆续撤回洛阳休整,防范豫西、华潼、商洛等地再起战事,也为来年收复关中的战事做准备……

    …………

    …………

    韩谦没有襄陵滞留太久,赶在十一月上旬就与赵庭儿在诸多侍从将臣的簇拥下返回洛阳,冯缭却还留下来,代表右内史府处置后续事宜。

    霍县以南、沁水以西、浦津以东,汾水中下游河谷乃是整个河东故郡最为精华所在,二十五县拥有耕地上千万亩、隶有民户一百五十余万口。

    此外,于安邑县境内还有着最多时年产上百万石池盐的河东盐池。

    而为筹备此战,蒙军在绛县、曲沃等城囤积五六十万石的粮秣等物资,皆为成战利品,另外还缴获包括优势战马在内各类大型牲口八万余头;蒙兀还有两万南迁族人定居于晋州(平阳府)境内,也一并作为战俘收押。

    二十五县划为平阳、绛州、河津三府,除了温博以平阳府制置使兼领军政外,两府二十五县军政刑狱监察等官员要尽快任命到位接掌地方事务。

    轵关陉一陉前后历时近一年之久,但绝大部分时间战事都发生在绛县以南的深峡大谷以及垣曲盆地之中,大梁兵马出王屋山北坡隘口,进入汾水河谷作战的时间很短。

    战事对地方农耕生产的破坏很有限,冯缭留下来,是要确保一百五十余万口晋民能以最快的速度融入大梁的治下,确保上千万亩的耕地春耕秋收之事不受到延误。

    目前也是全面在汾水河谷推行诸多新制的最佳机会,要尽可能周密的设置乡司,掌控乡野,趁着地方势力处于解体的状况,就彻底压制住,不给其冒头的机会。

    还有一件关键的事情,就是组织盐池的生产。

    目前叙州在婺川年产三十万石井盐,但已经远不敷大梁民军所用,太和二年之后,大梁每年经楚淮东盐场输入食盐都在六十万石以上,还逐年递增。

    后续将汾水河谷及关中等地的用盐都统计在内,大梁境内一年至少要耕用一百二十万石,倘若主要从淮东盐场输入,每年至少需要耗资二百万银元。

    尽快在安邑组织盐民,恢复河东池盐的生产,每一个月差不多就能为大梁节省十数二十万银元的购盐开销。

    河东池盐的恢复生产方式,韩谦在返回洛阳前也都确定下来,由大梁第一储蓄局以及洛阳、东湖两个地方储蓄局出资,在安邑招募盐民组建盐业商社生产。

    盐业商社所生产的食盐,在税政司每石池盐加征相应的专税后,再由盐商转售诸州县。

    这样就省去中枢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去组织池盐的生产、运销了,避免中枢机构过于庞大冗杂。

第七百五十二章 战后

    到太和六年的年底,诸部才较为彻底的对汾水河谷以及周边山岭间的残敌进行完清肃。

    轵关陉一战,前后共历时十一个月,总计歼灭蒙军十二万五千余人(其中俘虏敌兵七万一千余人,俘虏计入歼灭总数,毙敌五万四千余众);另在晋州(平阳府)北部收俘蒙兀妇孺两万余众。

    蒙兀本族骑兵精锐作战最为武勇、凶悍,在战场之上被击毙两万四千余人,最终缴械受俘者甚至都不到六千人,比例远低于归附晋兵及燕云汉军。

    归附晋兵及燕云汉军以及渤海国步卒,被冲溃后,作战意志就弱得多,包括前期死守以及增援垣曲城被击毙的逾一万潞州精兵在内,归附汉军最终在战场上被击毙,以及仓促间想泅渡汾水北逃而淹死的人数,总计仅有两万四千多人。

    轵关陉大捷,前后被俘的归附汉民总计高达六万四千多兵卒。

    蒙兀人俘兵以及平阳府收俘的蒙兀南迁族人里的精壮,七千余人都悉编入诸部辎兵营充当苦役,用以修造道路、城垣。

    而将从晋州收附蒙兀妇孺,打散后迁往诸府县乡司编为民户,与之前投降的东梁军、归附汉军俘兵,强行婚配组成新的家庭,充实丁口。

    而六万四千多附敌汉军俘兵,则统统填入预备役旅,作为辅兵使用,加强操练教化。

    由于蒙兀本族精锐的骁勇善战,即便溃逃被围困后,投降者也不多,致使大梁兵马伤亡也不少这一次会战,除开伤愈重归营伍的将卒,战死沙场以及伤重不治、致残退伍归乡安置的大梁将卒总计也超过三万人。

    不过在损失的兵员之中,还是以预备役旅为主,特别是豫东流民之中招募编入预备役旅的丁壮,损失就占到其中的一半。

    这主要也是最后突袭决战时,温博为突破敌军的正面防线,不计伤亡的将攻坚战斗力差的预备役旅兵卒,以人海方式投入战场,将蒙军的前锋线及防垒撕碎,战死者甚众。

    这却是为赢得这场辉煌胜利,必须付出的牺牲。

    主力精锐的减员,还是控制在有限的水平之内,没有失去持续作战的能力。

    这一仗之后,主力步战旅、骑兵旅、水军旅扩编到四十旅、二十万人马;预备役旅因为接收大量的俘兵,后续也将维持七万人马的现役规模,战斗力暂时却要差许多;李知诰、柴建所领的梁州军另算,编六旅三万兵马。

    也就是说,轵关陉一战,大梁军力整整登上一个新的台阶,而在纳入平阳、河津、绛州等三府民户之后,大梁军民总人口也刚好迈过八百万这一关口。

    轵关陉大捷过后,王元逵、王孝先随即从华潼府、商洛府境内撤兵,退回雍州、岐州。

    而整个冬季东梁军在豫东、汴梁除了拼命修造防垒外,没有派出一人越过冻实的颍水,进袭颍西半步……

    世宗朱裕的皇陵,在荥阳战后贬为伊川县主簿的陈昆主持下,于太和六年底,于伊川县南陵修成。

    韩谦回到洛阳之后,亲自率领文武将臣,护送朱裕的棺枢,从潜溪寺运往伊川南陵安葬。

    韩谦政务繁忙,入葬大礼过后,便与文武将臣返回洛阳,朱珏忠、朱贞、云和公主等朱氏宗室子弟以及朱裕身前的妃嫔,还要留下来守陵。

    陈昆还是小小的九品县主薄,他也不凑过去给韩谦送行,就留在皇陵的祭殿前,看远岭近川,皆覆皑皑白雪。

    陈昆年逾五旬,此时的两鬓也渐染霜白。

    三年前攻入荥阳,他受伤不轻,留下脚疾,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皇陵祭殿前的台阶上,看陵前的溪川峰岭,四季风景各有不同。

    过了一会儿,远远看到身穿缟衣的朱贞走过来,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去,见朱贞站在小亭前愣神,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父皇当初禅位君上,我心里是相当不解的,此时看来,父皇的决定是正确的。当年我要是没有转过弯来,硬争这个位置,只会使山河破碎,而我朱家子弟也都将尸骨难存,”朱贞在亭前台阶上站定,长吐一口气,似乎心中最后的释然道出,“我想着为父皇守过陵,还去商洛,待收复雍州之后,或为吏造福一方,也不枉父皇的教诲。”

    雍州城是在他手里丢掉的,他绝不愿错过收复雍州城的战事,而至于后续的战事,收复关中之后,大局便成,有他无他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挺好!”陈昆一直以来都担忧朱贞心有不甘,听他这么说,也是释然而笑,说道,“为先帝修好这座陵,我的心愿也了。待收复雍州之后殿下去哪里,我做不到其他事情,就给殿下牵马执鞭……”

    “大梁正是用人之际,君上怕是不会放你走吧。”朱贞说道。

    “大梁能臣干吏无数,我算哪根葱?”陈昆摇头笑了笑,说道。

    不一会儿,朱珏忠给韩谦送行归来,骑马走到亭前,看到陈昆与朱贞站在一起,说道:“君上说你修陵有功,特擢你官升一阶,待护卫殿下守陵期满后,便去洛阳军武院出任低级教谕……”

    “我能有其他选择吧?”陈昆问道。

    “君上说,不得抗命,”朱珏忠说道,“你也真是的,刚才一群人帮你说好话,你却躲起来,都不给君上送行……”

    “我芝麻粗大的九品官,有资格凑到君上跟前?”陈昆问道。

    朱珏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跟陈昆胡扯,问朱贞:“殿下,云和她人呢?”

    “应在祭殿里,找云和有什么事情?”朱贞问道。

    “云和一直想要办一间专录女子入学的学堂,这几年国帑紧缺,也没有闲余的钱粮浪费在这上面,刚才淑妃多了一嘴,君上要左内史府年节过后,酌情拨些款先筹办起来,”朱珏忠说道,“你们说这不是瞎折腾吗?年关一过,收复关中的战事就要紧锣密鼓的展开来,哪里有什么闲散钱粮办这事?你们也都劝云和先打消这主意,莫要将君上随口说话的话,当真了。”

    韩谦都发话了,他们自然不能随便抗诏不遵,便想着云和自己打消主意,省去这笔不着调的开销。

    “寒门女子都可以就读新学堂,你们这些老顽固却高高举起门风的鞭子,将自家女儿阻挡在新学堂之外。现在我搞间女校来,你们总不该有话可说才是。”云和不满的从祭殿走出来。

    “君上许我守陵后将淑蓉及添儿她们带去商洛赴任,洛阳城里的宅子就闲置下去,你要办女校,便拿去用。”朱贞说道。

    “还是大哥待云和最好,”云和郡主高兴的笑起来,又跟朱珏忠说道,“议政院有我朱家四名议政名额,大哥不愿留在洛阳,还要去商洛统兵领军,大哥那个名额便该是我顶上……”

    “你筹办学堂,哪里还有这闲工夫?再说殿下去商洛也是避嫌,这名额就该缺着。”朱珏忠说道,他不堪想象议政院万丛绿中一点红是什么情形,就想着打消云和进议政院的念头。

    “如今大梁上下,都认君上为主,还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云和说道,“你若阻挠,我直接去找君上说这事。”

    “得,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莫要在背后告我的状就成。”朱珏忠苦笑着答应下来……

    …………

    …………

    相比洛阳的欢欣鼓舞,太和七年的年节,孟州城内笼罩着难言的压抑气氛之中。

    赵孟吉的刺史府衙没有张灯结彩,看不到半点年节的气氛,诸街巷的民坊里也相当识趣,看不到有半点年节的气氛。

    主街的积雪有人清扫,墙角屋檐却还有残雪,行人匆匆而过,或有忧色、或有疑色,却也没有人敢随便议论梁军什么时候有可能会来攻打孟州城。

    然而不管怎么打压、封锁,孟州与蒲州、晋州就隔着王屋山,甚至年前还有溃兵逃到孟州来,蒙军在王屋山被梁军杀得大溃的消息,怎么都不可能封锁住。

    不要说将吏了,街头巷民的市井之民也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都有传言蒙兀人的南院大王在蒲州城被斩了首,残部就将逃回大漠去。

    随吕轻侠、周元离开梁州,东奔西逃最后投附蒙兀人的安吉祥,心头怎么也不可能有多痛快。

    他是净过身的宦臣,无法成家立业,早年又是流落街头被晚红楼暗中收养的孤儿,这时候身边没有亲人相随。

    他与周元等人也不投契,年节不想留在冷冷清清的宅院里与几名老仆干瞪眼,天一早就走到东市的醉阳楼饮酒,于二楼倚窗看城中鳞次栉比的屋檐之上的积雪,心情才稍稍舒畅些。

    远远看到刺史府户曹主事顾明府骑着一头瘦驴,在醉阳楼前停下来,见他将瘦驴交给老仆牵着,人也朝醉阳楼里走来,心里奇怪,顾明府大过年这么早也跑来饮酒?

    “这么巧,安大人也在这里饮酒?”顾明府登楼看到安吉祥坐在窗前,颇为诧异的拱手问道。

    顾明府算是孟州城里不多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安吉祥站起来还礼,请他到窗前坐下,着伙计给顾明府添了一只酒杯,心想如此清冷的上午,能有人陪着饮酒,绝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安大人以为梁军什么时候会打孟州?”顾明府饮了一杯酒,搓着冰僵的手,压低声音问道。

    “谁知道呢?”安吉祥苦涩一笑,说道,“兴许梁主觉得赵帅不再是什么威胁,留着孟州不打,先取关中呢……”

    在安吉祥看来,梁军即便要打,也必然会等到河淮解冻之后再出兵。

    到那时东梁军无法威胁豫西,同时也必然会担心武陟大坝会被梁军挖开,使禹河之水重归故道,重新将汴梁与孟州分隔开来,那样的话,朱让就未必敢直接调汴梁兵马来援孟州。

    而蒙军在泽、潞两州好不容易凑出三万兵马,要拒梁军从沁阳东进,也无法南顾;这种情况下,才是梁军攻打孟州的最好时机。

    当然,赵孟吉此时未必会继续为蒙兀人卖命,韩谦要是能掌握赵孟吉的这种心态,就有可能留着孟州不打,先取关中。

    安吉详意兴阑珊之言,顾明府似乎也没有往心里去,又饮了一杯酒,蹙着眉头说道:“今日醉阳楼的酒,怎么涩了些许,别是搀了水?大过年的,偌大的酒楼也没有准备什么下酒菜啊……”

    “店主哪里会想到有你我两个闲人今日赶早来饮酒啊?”安吉祥笑道。

    “听消息说南阳很快就要将吕夫人、周大人他们调往太原,安大人也会一起去太原吧安大人行程定了知会一声,我好在宅子里摆一席酒给安大人送行。”顾明府说道。

    “我这半残之生,颠沛流离多年,去太原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继续留在赵帅帐前听候差遣,”安吉祥凄然一笑,说道,“再怎么说,孟州的冬天,总是要比太原好捱一些。”

    “安大人不去太原?”顾明府颇为惊讶的问道。

    “不去,不去,当初逃来孟州是贪生怕死,现在又没有刀架在脖子上,何苦受车马劳顿之苦,”安吉祥饮了一杯酒,也是心情作怪,咂嘴道,“这酒今日真是涩了许多。”

    “我宅子里还存着两坛好酒,只是刚起早就听我家那婆娘唠叨,耐烦不得,便躲出来饮酒要不安大人随我回府里去饮酒,听我家婆娘唠叨,总归比这里热闹一些?”顾明府问道。

    “行。”安吉祥现在也是随遇而安,大过年要能有一处与人饮酒地,也不会孤零零跑醉阳楼来,听顾明府提议,便豁然起身,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想逃离这里。

    顾明府作为户曹主事,职微官小,就住醉阳府对街一条小巷子的角落里,走三四百步便到,吱呀推开院门,震落门檐上的一捧积雪,有些许落进安吉祥的衣领子里,冷得他脖子直哆嗦。

    安吉祥一边躬着身子,从脖子里挖出残雪,一边与顾明府穿过垂花厅,往中庭走去。

    安吉祥知道顾明府两个儿子早夭,院子里除了两个老仆,就只有妻室赵氏同住,但此时中庭院子里悄无声息,看不到一个人在。

    推开堂厅木门,里面正烧着火盆,热汽腾腾,安吉祥看到有三人已经坐在厅中饮酒,似乎专等他与顾明府过来。

    看三人脸面陌生,不是顾明府府上的仆人,也不像是孟州刺史府及军中的将吏,穿着打扮也极其普通,像是普通的赶车马客。

    这样的人却坐在顾家大堂之上饮酒,安吉祥怎么不惊?

    “安大人看到新朋友,怎么就不愿意坐下来喝一杯水酒了?”为首那个多少透漏出些书生气的汉子,笑着看过来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安吉祥警惕的厉声问道。

    “我要是自报家门,安大人岂不是更不敢坐下来喝酒了?”那人笑问道。

    “那就当我没有来过,告辞。”安吉祥拱拱手,便要告退。

    “安大人都猜到我们是洛阳来的,也不赏脸陪一杯水酒?”那人问道。

    “……”安吉祥不答话,就在站在门口,往屋中三人脸上打量。

    “洛阳军情参谋府北司同知事张士民,见过安大人,”那人站起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说道,“原本我家君上着北司殷鹏殷大人过来见安大人,但殷大人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便着我携君上的诏函,过来见安大人……”

    安吉祥还是认得韩谦的字迹,这么丑的字迹,别人想模仿也难,看韩谦在诏函里写有当年他随张平在叙州监军的一些旧事,更能证实这封诏函不是别人伪造来诈他。

    他将诏函递还给张士民,说道:“我在孟州不过是废物一个,你们要是想招降赵孟吉,我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安大人见过君上的诏函,便能猜到我们此行的意图,怎么能说帮不上忙?”张士民笑道,“赵孟吉身边有人盯着,萧衣卿也必然会防备我们过来招抚赵孟吉,也多半会留有暗手我们或者明府贸然去与和赵孟吉接触,很可能会坏事。安大人倘若愿意居中传话,洛阳他日必有安大人的一席之地。安大人难道到这时候,还甘愿被吕轻侠、周元他们牵着鼻子走吗?”

    “慈寿宫变,与我无关,事后随逃也只是贪生怕死……”安吉祥说道。

    “君上当然早就查清楚安大人并非吕轻侠的傀儡,延佑帝之死也非安大人所害,可叹陈如意对吕轻侠忠心耿耿,临了却还是要被吕轻侠杀了灭口我们一直都有关注安大人,相信安大人跟吕轻侠这些人不是一丘之貉,这才会求到安大人跟前来。”张士民说道。

    安吉祥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君上暗助王邕发动兵变,赵孟吉有家难归,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恨;而他此时好歹统领大军、坐镇一方,即使君上发兵夺孟州,他犹可以退守泽州,助蒙军与君上分半壁江山,恐怕也不会轻易将身家性命交到他人手上。”

    见安吉祥都换了语气、称谓,张士民请他坐下来说话:“军国之事,或胜或负,赵孟吉这样的人物,哪里会有什么看不透的?再说赵孟吉、王孝先的家小,也是君上说服蜀主不加以杀害,而是送往金陵囚禁,这个情赵孟吉可以不念,但也不能当不存在。而只要赵孟吉能归附大梁,从金陵迎归家小团聚指日可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至于赵孟吉归附大梁的地位及待遇,君上也说了,他要是愿意率部镇守孟州,君上想任他为孟州府制置使,统领其部兵马。又或者他有其他什么想法,但总归这要安大人问过他之后,才会清楚……”

    “君上可有遣人去见蔚侯王孝先?”安吉祥问道。

    张士民这次过来,是代表北司先招抚安吉祥,为后续招抚赵孟吉及诸部将做好铺垫工作,一些事情自然不会瞒他,说道:“蔚侯王孝先刚愎自用,性情孤戾,君上指示重点做赵孟吉的工作……”

    安吉详点点头,没想到洛阳的工作做得如此细致,难怪轵关陉一役会打得如此顺利,说道:“乌素大石当初决定将蔚侯王孝先留在凤翔,而将赵孟吉调到孟州来,就是担心赵孟吉心思不稳,将其部调到孟州方便控制。不过蔚侯王孝先性情孤戾,难以回头,其部将却未必愿意以身去挡大梁精锐的兵锋,而王孝先部下,有很多乃是赵孟吉的旧吏,君上此时就有心想说降赵孟吉,也意在于此吧?”

    张士民点点头,承认安吉祥的推测。

    过去两年王元逵、王孝先在渭水两岸拿出大量的屯田,招揽流民以为屯丁,又在蒙军的支持下,大举修造防寨,军事实力都得到相应的提升。

    真要照既定的计划,先从陇右驱逐平夏人,占领秦州,然后再兵分路,一路从西面翻越陇山进攻凤翔的西翼,一路从梁州经陈仓等道进入凤翔的南部地区,即便是攻取凤翔,也将有无数场硬仗要打。

    单纯从东翼的军事资源投入,留着赵孟吉不急于招降,并不会增加东翼的军事防御压力,但考虑到大梁下一步的重心乃是收复凤翔军,能不能成功招抚赵孟吉,或许对王孝先的影响并不大,但对王孝先的部属将吏,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当然,招抚也好、招安纳降也好,不同的阶段,开出的条件也是不一样的。

    赵孟吉能否及时投附大梁,不仅能和平解决孟州归属问题,对西翼的战事影响力,韩谦愿意给予更多的优待,但接下来还是要看轵关陉一役对赵孟吉的触动够不够深了。

    约定由安吉祥携印信找机会接触赵孟吉,而在孟州城中,有什么事情安吉祥单线找顾明府联络,张士民等人谈妥事情后则在孟州城里潜伏起来,盯着城里的风吹草动,也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第七百五十三章 楚宫月

    梁军于汾水南岸斩获大捷的消息,年前就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传开。

    当年妄议暗通东梁、对梁军主战而遭长信太后斥责的寿王杨致堂,在朝野巨大的风议压力下,最终不得不告病辞去枢密使一职,这几年一直都居府休养。

    两年前梁军收复荥阳的消息传到金陵,朝中就有重新起用杨致堂的声音。

    不过,朝廷兵马这两年集中力量,成功将岭南诸州纳入大楚疆域,左武骧军及永嘉兵马也于去年攻入闽地,就剩建州、福州两地未下,因此就此时的形势而言,也足以证明当时选择接受梁国的称臣进贡,决策并非是错误的。

    只是梁楚两国之后的关系,要如何维持,却是众议纷纷。

    当然,梁军在汾水南岸斩获大捷的消息传到金陵,在绝大多数江淮臣民的心里,并没有引起多么剧烈的震惊跟惊慌。

    至少从疆域上,梁军还远没有恢复其鼎盛之时,而大楚即便失去淮西、邓均等地,却从南部获得足够的补偿。

    在朝中大多数将吏眼里,只待彻底拿下闽地,大楚疆域不仅推进到东南沿海,彻底掌握江南数千里纵横之地,还将有十万精锐可以调到北线参加防御,并不觉得此时梁军对大楚能有什么威胁。

    轵关陉一役的结果,也许只是叫很多人觉得蒙军不过尔尔。

    然而沈漾、杨恩、杜崇韬、黄化等人听到梁军斩获轵关陉大捷的消息后,却心里满是忧色。

    楚军这些年看似在南线连获大捷、兼并大量的疆域,但哪一场战事,能及得上梁军这几年来在北线任何一战的凶险?

    轵关陉一役直接逆转了梁蒙两军在北方的势力对比,韩谦统领梁军,以这么快的速度从战略防守,转为战略反攻,甚至取得关键的战役胜利,怎么不叫人心惊,怎么不叫人忧虑?

    贩夫走卒看不出这里面的区别,沈漾、杨恩等人的见识,岂会降到跟贩夫走卒一个层次去?

    太和七年的上元节,楚宫之中悬挂诸多富丽堂皇的彩灯,充满喜庆的气氛。

    杨恩走进大殿,兽首炉散发出令人迷醉的熏香氤氲萦绕,绕过一座屏风,十数宫女、侍宦安静的守在大殿的角落里,高大的御案之后,一个瘦削的少年正皱着眉头,阅看手里的奏章。

    宫变之时,那个如惊弓之鸟、只知道躲在长信宫太后身后的稚童,此时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都已经开始学着阅看奏章了,眉眼间也依稀能看到当年延佑帝的样子。

    看少年如此勤勉的样子,杨恩也大感欣慰。

    “溧阳侯到了……”张平俯过身子,小声的跟过于专注的少年说道。

    “哦,”少年抬起头来,稚气未露的脸上透露着一股少年人常见的倔强,跟左右的侍宦说道,“给内府大人赐座。”

    两鬓霜白的杨恩这两年也感到精力有所不济,但朝中后继无人,他还是以宗室大臣执掌内侍府。

    宫变之后,张平有三年时间都与姜获一起,看守皇陵。

    不过,在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随着梁楚和议以及李知诰、柴建投梁,吕轻侠、周元被驱逐出梁州,以及王婵儿、陈德、襄王杨林等人被送归金陵受审,当年宫变的诸多细节也都相继浮出水面。

    说到底就是在吕轻侠发动宫变之初,韩谦就已经注意到征兆。

    而韩谦当时认为长信宫得势有利于他,遂利用他这些年部署在内廷外朝的暗桩眼线,尽一切可能推动大皇子最终继位。

    在这个过程中,张平也好、姜获也好,甚至当时的长信宫太后甚至废后李瑶,都只是韩谦棋盘上的棋子。

    然而整件事摊开来,都不能说延佑帝之死,韩谦是罪魁祸首,更不能说张平、姜获乃至长信宫太后与韩谦勾结。

    不仅杨恩,即便是沈漾、杜崇韬、杨致堂、黄化等人,也都相信张平、姜获虽然与韩谦交好,在很多事情及观念上与韩谦投契,但他们还是忠于延佑帝、忠于楚廷的。

    韩谦此时已为梁主,姜获、张平始终还是楚臣。

    姜获年事已高,最后还是在沈漾、杨恩的请求下,长信太后于两年前亲自出面,请张平回到楚宫内侍府任事,到新帝身边担任崇文殿内常侍。

    “润州刺史张宪所进奏疏提及州民喜用太和通宝,沈相拟条陈勒令诸州县当严令禁止,”少年说道,“朕初时也有些不解,心想民用甚便,因何禁之?张平说梁国筹太和通宝,用铜仅有大楚制钱半数,也就意味着楚境民众每用一枚太和通宝,实际就为梁国夺走四五文钱,朕才略知铸币的微妙。找你过来,朕是想知道太府司能否铸同样的制钱以供州县?”

    “太府局铸太和通宝同样的制钱问题不大,只是铸法水平不及梁国,以致用铜料虽省,用工却费,核算下来,一枚铜元的成本也要用掉**文钱,实与维持旧币相差无几,”杨恩回禀道,“而说及币制,最为关键的问题,乃是地方私铸难禁而劣钱泛滥,私铸之制钱粗陋不堪,才使得州县喜用太和通宝。倘若大楚能严禁私铸,太府局官铸制钱足铜不缺,民众也不可能舍本逐末……”

    虽然新帝还没有到亲政的年龄,但杨恩、张平皆是尽可能将他们所知经世致用之学倾囊相授。

    太和通宝之事,政事堂诸公近两年来都极为头痛,沈漾一直要求州县严禁之,但实际效果只能说治标不能治本。

    梁楚两国互市贸易点太多,难以禁止商旅携带梁国铜元往来,而楚境之内私铸泛滥,私钱不能禁绝,又怎么禁绝梁国铜元在楚境流通?

    而说到禁止私铸私钱,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到底还是地方势力太强,地方上私铸的幕后,离不开乡豪世族的身影。

    大量私铸劣钱充塞州县,劣钱在市面上贬值太厉害,这才最终导致太和通宝在大楚疆域内民用甚便。

    还有一个原因,太府局每年仅铸一百万缗钱,不敷民用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制钱投放州县,就直接被地方上的乡豪世族收走,掺以锡铁铸成劣钱牟利,日益繁荣的商贸,客观上需要大量的私钱作为补充。

    太府局不是不想铸更多的制钱,但铜矿开采、冶铁、铸造成本极高,以旧法铸制无利可图,上下也就无心推进这事,政事堂有命令下去,也能找到千百条理由推搪。

    当然了,梁国通过诸贸易点,将大量的太和通宝流入楚境,得利也没有张平说的那么夸张。

    根据各地的奏报,最初流入楚境的太和通宝,差不多要一千六百枚到一千八百枚太和通宝,折抵一两黄金,也就比楚境的时铜市价略高一些。

    当然,这更可能是梁国左内史府有意而为之。

    只是韩谦及梁国左内史府隐藏在背后的意图是什么,梁国所行币制与梁国境内商货定价以及梁国官钱司所谓的金银本位制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杨恩到现在都还没有琢磨出一个味来。

    太和通宝与楚廷太府局制钱及诸多私币在诸州县混用时,太和通宝铸制精美及质量稳定,迅速得到沿江州县民众的欢迎,相比铜及黄金市价快速上升,目前差不多维持在一千三百枚太和通宝兑换一两黄金的水平上。

    但即便如此,每年楚境也有大量的铜及金银,流向梁国。

    这是困扰杨恩及沈漾他们许久,却又没有办法解决的一个问题。

    而这还仅仅是一系列问题中的一个,梁国大宗商货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流入楚境,更令人头痛。

    仅铁器一项,太和五年统计各贸易点的交易量就突破六百万斤,算上私运入境的,应该要超过一千万斤,然而梁国铁器质量精良不说,同等质量的铁器售价却要比楚境所产的铁器低四到五成,通过正常的手段难以限制。

    不要说民办冶匠矿场了,太府局、将作监所辖的冶铁所,除了铸造兵甲所用外,铁料无法售往州县,近年来都陷入入不敷出的困境。

    目前看梁国还每年向大楚进贡一百万缗的贡赋,但因为楚境铁业萧条,转铁转运使司仅铁税损失就超过五十万缗。

    虽然荥阳一役之后,他与沈漾等人商议着想要限制梁国商货入境,但奈何楚境之内沿江诸州县,参与楚梁商货贸易的地方势力得利甚丰,这事拖了两年,朝野争议纷纷,都不得有丝毫的进展。

    虽然此时看似大楚在南面也是连连斩获大捷、攻城掠地,国势强盛一时无两,然而杨恩、沈漾他们心里清楚这些战果与梁军在轵关陉斩获大捷区别有多大。

    目前也只能看到能不能在今年成功攻陷建州、福州,将闽地尽收大楚疆域,要是一切顺利,今年或许还能重提限制梁国商货入境之事。

    虽然新帝还没有亲政,杨恩还是细细将里面的曲折跟他解说明白,唯望他亲政之后,知道哪些才是真正的国本、民本。

    “都说大楚海宴河清、人杰地灵,难道一枚小小的铜子,也不及撮尔梁地?”少年愤懑不满的质问道。

    杨恩无言以对,只能请罪说道:“老臣无能……”

    “彬儿,跟侯爷在聊什么呢,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清阳走将大殿里来,问道。

    “母后叫我学习奏章,孩儿有诸多不解之处,将内府、张平召来相询,”少年说道,“这韩谦还真是可恨,明里对大楚称臣,实则附在大楚身上吸血待黄虑、顾芝龙打下闽地,大楚一定要给梁国一个教训。”

    清阳秀眉微蹙,只是说道:“彬儿勤勉学习是应该的,但也要体恤侯爷与张大人这么晚必定困乏。要做一个好的君王,不能够体恤臣僚可是不行。有什么事明日再问不迟,你也该早些去歇息。”

    “沈相言梁军夺轵关陉大捷,旋即能克关中,届时必将是大楚强敌。然梁军形势已成,盟约却不能轻弃,需大楚上下齐心协力,才不致受梁军威迫,”少年颇为坚持的说道,“孩儿也深感时间紧迫,需学习的地方又太多……”

    “一口吃不成胖子,难不成今天耽搁了,大楚江山就亡了?”清阳蹙着秀眉,略有些不悦的问道。

    “闲时思悟,方能融会贯通,陛下要学治军治政,壮大祖宗基业,也不需急于一时,还是要休息好,要有强健之体魄。”杨恩说道。

    “好吧,那孩儿先去歇息了。”少年将奏章放回到御案上,跟清阳告退,在十数内侍、宫女陪同下往后面的寝殿走去。

    清阳拿起奏章看了看,说道:“沈相的措辞越来越严厉了,地方真能禁之?”

    “难。”杨恩回道。

    清阳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让杨恩、张平告退,她坐到御案之后,细看沈漾在奏疏之后所附的票拟,过了片晌才问像影子般跟随在她身后的雷成:

    “韩谦此役重创蒙军元气,又夺得蒲晋等地,接下来怕是真如沈漾所言,很快就要出兵收复关中了吧?彬儿现在对哀家的话,也多少有些不耐烦了,却对杨恩言听计从,杨恩、张平他们平时教彬儿的东西,没有歪到哪里去吧?”

    “陛下为楚君,杨恩、张平为楚臣,所言所思所虑都再正确不过,”雷成说道,“老奴这两年精力已是不济,怕是难以再伺候太后身边……”

    他能说什么?

    延佑帝遇刺身亡时,新帝也早就到了记事的年龄;随着年龄渐长,对当年的旧事也必然有自己的思量。

    即便不提杨恩、沈漾等人的影响,新帝有着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少年天性,对大楚这几年以来所采取的绥靖怀柔策略渐感不满,在雷成看来,并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这几年来,在沈漾等人的治理下,还是采取诸多压制乡豪宗阀的措施,大力奖励农耕,修建道路水力,给军民休养生息,人丁滋长,国力也得到相当的提升。

    虽说郑晖、黄虑、顾芝龙等人收复岭南、闽地,根本不能跟大梁兵马这些年所经历几场艰苦而卓绝的战事相提前论,却叫朝廷少壮派势力得到滋长,收复淮西、邓均等地的声音又渐有冒头的趋势。

    早初沈漾、杨恩、杜崇韬、周炳武等人,从大局出发还是担心河淮之地尽落蒙军之手,会危及江淮,但轵关陉大捷甚至直接扭转梁蒙之间的力量对比,大梁军收复关中在际,沈漾、杨恩、杜崇韬、周炳武等人的态度自然也就随之逆转过来。

    梁楚终非一国。

    杨恩也好、张平也好,沈漾、杜崇韬以及周炳武等人,身为楚臣,他们一旦与朝中少壮派的声音合流,梁楚关系必将面临严峻的考验。

    这一切甚至不是长信太后所能改变的。

    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看,是楚军先收复闽地,还是大梁先收复关中……

    大梁先收复关中,西翼无忧之后,将能腾出大量的精锐兵马,用于其他方向的防御,梁楚之间的和睦关系应该还有维持下去的可能,但倘若顾芝龙、黄虑先攻陷闽地全境,而到时候梁军主力还陷在关中,就难保沈漾、杜崇韬、周炳武等人没有先下手为强的心思。

    雷成相信长信太后早就考虑到这一切,这时也该是他与蔡宸从长信太后身边退出去的时机了。

    “你与蔡宸现在都要请去,怎么,你们就断定梁楚两国一定会大打出手?”清阳心烦意乱的盯着雷成问道。

    “……”雷成沉吟片晌说道,“君上要我们致仕后也是留在金陵养老,绝不会叫太后难做。”

    “哀家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你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清阳幽幽说道,“再过两三年,彬儿亲政,朝廷的军国大事就都由彬儿与群臣决定,到时候梁国是和也好,是杀得尸横遍野也好,哀家一个妇道人家,深居宫禁也无权过问,也没有什么好为之烦心的……”

    “是。”雷成应了一声,心想长信太后即便将寿王杨致堂斗下去,也狠狠打压过沈漾的气焰,但军政之事还是由沈漾、杨恩、杜崇韬、周炳武、郑榆、张潮等人执掌,或许便已经料到会有这一刻吧?

    “这么说,韩谦今年真是紧接着就要出兵拿下关中了喽?”清阳缓了一口气,又盯着雷成问道。

    雷成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

    清阳挥了挥手,叫雷成退下先歇息去,她叫宫女将大殿里的灯烛灭去,打开殿门,任如水的明月光铺照在打磨得光滑的石地上,从氤氲的月光里,仿佛看到当年女扮男装的自己,在湘南的山水间行走……

第七百五十四章 关中(一)

    对关中地区的进攻,要远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快、更早。

    元月底,潼关以北的禹河、北洛河、以西的渭河都还没有开始解冻,冰层坚厚得还能走马,华潼、河津行营都统制荆振,就使韩豹率部从襄山北麓的蒲坂出发,直接西渡禹河,攻打西岸的蒲津关。

    当年除了一身蛮劲便一无是处的奴婢少年,此时已经长成身姿魁梧的壮硕青年。

    犹是滴水成冰的严寒时节,韩豹坐在心爱的枣红马背上,牵住疆绳,抚摸着如绸缎光滑的马脖子,眺望左右如潮水往西岸行进的两队前锋战营。

    已经修筑很有些年头、上一次修缮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的蒲津关,不大,仿佛一头青黑色的野兽盘踞在禹河西岸的旷野之间。

    蒲津关修筑于禹河西岸冲积而成的河滩平原之上,四周一马平川,没有地势上的险要可言,但其控扼蒲津桥的西口,战略地位相当重要。

    秦汉以降,除了蒲津桥以东的蒲坂作为河津地区的经济、政治、军事中心外,蒲津桥西侧也常修要隘关塞驻以精锐兵马,加强对蒲津渡这一战略要冲之地的控制。

    轵关陉大捷之后,大梁实际上已经形成从三面四路包围关中的战略优势:

    孔熙荣从蓝田关出兵,兵锋直指雍州南部;李知诰从祁山出兵,兵锋可直指陇右秦州;柴建、邓泰从汉中出兵,兵锋可直指凤翔;最为核心的一路就是荆振节制华潼、河津兵马,兵锋直指关中东部门户。

    当然,将进攻蒲津关作为收复关中的第一仗,主要还是看重夺下蒲津关后,重新架设之前洛阳|水军摧毁的蒲津浮桥,能将渭河北岸的驿道与襄山北麓通往蒲坂、安邑、绛县等汾水南岸诸城的驿道连接起来。

    为节约运输成本,驻军要尽可能就近征购粮秣;而从安邑到蒲坂的驿道修缮,以及蒲津浮桥的架设,也都需要河津府负责组织人手实施。

    北渡后先到华州任州长史,之后又在华阴县令任上干了三年的韩端,十一月上旬作为第一任河津知府事,赶到蒲坂赴任。

    年节之前,收复关中的战事就进入筹备阶段,作为毗邻关中东门户的河津,即便在军事上所承受的压力有限,但韩端也是一刻不得稍歇。

    此时的他,也在十数官员、衙吏的簇拥下,站在禹河东岸的河堤上,眺望茫茫残雪覆盖的关中大地,心里是感慨万千。

    三十载弹指一挥指,谁能想象三十年前那个性情暴戾、不学无术的稚子少年,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代雄主。

    偶尔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韩端在心里也只能说是这一切皆是潜龙在渊之兆。

    “大人,现在就要从河津调兵打关中,要是蒙兀人从太原、晋南反攻过来,平阳、绛州总计只有四五万兵马,未必能挡得住啊?”有一名衙吏,看着大军雄纠纠的往西岸开拔,站在韩端身边颇为担忧的说道。

    蒙兀人这三四年间,往河东、河朔等地迁徙逾五十万族人,其中擅长骑射、骁勇善战的精壮总计超过十万。即便轵关陉一役,蒙兀损失本族精锐丁壮逾三万,但还是能从这两地征调四五万兵马能编入军中。

    而河东(太原盆地、上党盆地)与河朔以及燕云,拥有七八百万人口,青壮男丁多达二三百万,这使得蒙军在经历轵关陉一役的惨败之后,在太原、泽等地补充兵马极快。

    年节刚刚过去,蒙军在太原、晋南(泽州、潞州)的兵马规模迅速恢复到十万以上。

    而轵关陉大捷之后,中枢虽然新编太岳行营军及平阳行营军负责针对太原、晋南(泽州、潞州)的攻防战事,但两路防线,编有五支主力步战旅加上满编俘兵的六支预备役旅,总计也只有五万五千余将卒,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担忧这两侧的防线,是不是太薄弱了一些。

    “蒙军于轵关陉一役里,损失十三万精锐兵马,所受损的元气,绝不是简简单单,新募七八万兵员就能补回来的,”韩端哈哈一笑,跟凡事多少有些杞人忧天的手下说道,“蒙兀这几年南迁的本族精壮男丁,就十万人左右,一下子就损失掉三成,换作任何一人都会痛彻心扉,他们要打洪洞及沁水的防线,便要问一问乌素大石,还舍得拿多少蒙兀本族族精壮男丁的性命去填?”

    他长大之后,主要还负责打理族务,待延佑帝在金陵登基之后,便在京中入仕,北渡之后又到州县历练,如今不依仗韩氏子弟的特殊身份,在大梁诸多中高层将臣,他也自信眼界及能力不会落后他人太多。

    可能中低层胥吏,还不是特别深刻认识到轵关陉大捷对整个北方形势的改变,但大梁中高层内心深处经此次大捷所激发的自信,是难以言喻的。

    蒙军的损失,除了十数万精锐兵卒,还有近两千名百夫长以上的将领、武官或被斩杀、或被俘虏成熟、骁勇善战的武官将领,是一支军队的骨干跟灵魂,是一次次战场血腥厮杀累积下来的,这些是新募新征兵卒怎么都无法替代的。

    而丢失河东最为精华的汾水河谷,其战前筹备的大量粮食以及包括优良战马在内近十万头大型牲口以及不计其数的兵甲,加上大量的伤兵需要救治,这些绝不是三五年时间就能缓过气来的。

    除此这些之外,蒙军上下将卒的士气、其对晋地归附军民的威慑,甚至包括蒙军进行同等会战、所能承受的风险程度,都极大的削弱了。

    这也意味着蒙军,暂时只能在太原、泽潞采取守势,即便梁军在平阳、绛州东部的防线,总计只有五万多驻军,但蒙军却无力发动新的攻势夺回汾水中下游河谷。

    王孝先、王元逵虽然及时将兵马从蓝田关、华潼撤回到岐州、雍州,嫡系兵马没有遭受到直接的损失,但轵关陉战事之前,乌素大石、萧衣卿从渭河以北的同、?、延、麟四州抽调了近两万驻军,集结到绛县、曲沃等地参战,在去年十一月底之前,几乎是伤亡殆尽。

    蒙军在太原、晋南还有新卒可以强征进营伍,他们在关中北部,也就是渭河以北的同、延、麟、?等州,情况更加糟糕。

    为在绛县进行会战,乌素大石去年八月之前,从渭河以北诸州抽调两万多援兵进入汾水河谷,这两万多渭北援兵损失殆尽,使得到蒙兀此时在渭河北岸的四州守军,加起来也仅两万人左右。

    乌素大石虽然一再勒令王元逵、王孝先分兵协守渭河以北的四州,但王元逵、王孝先此时又哪里敢从渭河南岸分兵?

    韩端不仅不担心蒙军会从太原、晋南打出来,更不担心韩豹率部夺下对岸的蒲津关有什么难度。

    韩端待要跟手下多卖弄一些见识,便听到前头坐在马背上,手持铜望镜观察对岸敌情的韩豹骂了一声娘。

    “怎么了?”韩端走过去问道,还以为对岸发生什么意外了。

    目前大梁境内,铜望镜不是特别稀罕的物件,河津府捕巡司也有几枚,但韩端乃是文臣序列,也不好意思在韩豹等统兵面前,拿着铜望镜装腔作势。

    韩谦不限制韩家及朱家子弟到地方任职,但对他们要求更为严格,也苦口婆心劝他们到地方任职要保持谦逊的态度。

    “蒲津关的敌军逃了!”韩豹惋惜的说道,“荆帅又严令我们渡河,夺下蒲津关就好,不得再继续往西、往北延伸用兵。日他娘,整个年节都没有过踏实,渡河却捞不到给蒙军放血的机会,别提多憋气了啊!”

    “蒲津关就四百多守军,大荔、阳和等地的守军也极为有限,这时候应该无胆来援,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韩端笑道,“现在能兵不血刃就拿下禹西要冲蒲津关,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过了片晌,前阵都将便打马赶来禀报:“守军西逃,仅有九十余人,因有家小在蒲津关或附近,选择投降。”

    韩豹要那都将率部负责守御蒲津关,警惕周围敌情,又另外派信骑快马赶往潼关及洛阳报信,他则意兴阑珊的在扈骑簇拥下,与韩端等人往蒲坂城而去……

    …………

    …………

    即便蒙军在渭河北岸同?延麟诸州驻守的兵马有限,又都主要收缩到几座主要城池防守,使得一些县城及附属城寨的防御,形同虚设,但华潼行营军在东线捕捉战机要尽可能往后延,即便有机会,也不得急于收复渭河北岸的城池,这是韩谦直接给华潼行营军都统制荆振下的指示。

    下面将官要问,荆振也只是说轵关陉一径,大梁伤亡极大,凡战皆要万分小心,切忌过度分散兵力。

    除了华潼府、商洛府的驻军,韩谦对河津府驻军的要求,前期主要还是争分夺秒,修复蒲津渡桥,将大军快速进攻渭北地区的通道打开就好,不得急切封锁雍岐守军北逃的通道。

    当然,韩端、韩豹等中高级将臣,心里还是极清楚,君上及参谋府对收复关中一战的军事部署,前期的作战重心在西不在东。

    二月上旬,华潼以北、以西的禹河、渭河、泾水都陆续解冻,洛阳|水军这时候主要集结到潼关以西的华阴县境内,接受荆振的节制,一路破拆、清除王元逵所部在渭河之上拉起的铁索、打下的暗桩甚至大批装满砂石凿沉的舟船,清理沿渭河西进的水路通道。

    前期收复关中的战事,真正的重心集中在西翼。

    为此,柴建接替李知诰出任汉中府制置使,率柴训、郝子侠、周通三支步战旅,出汉中褒城,经连云道、褒斜,逼近凤翔南部的凤县及东南部的眉坞。

    出任陇右宣慰副使的冯宣,率领曹霸、卢泽、赵慈三旅骑兵,经汉中牛脊道西进,赶在太和七和元月底之前,进入成州与李知诰、冯翊会合。

    二月中旬陇右的山谷还覆盖着皑皑冰雪,早春的寒风吹面如刀,经过简单的休整后,两万多步骑在李知诰、冯宣等将帅的统领下,从大潭河以北、陇山以西诸塞出发,仿佛一股寒冷无情的风暴,往秦州即天水故郡境横扫而去。

    此时秦州除了秦州的街泉县,即蜀魏街亭一战的遗址所在地,为王孝先遣将驻守外,其他地域都在李元寿所率的平夏部骑兵统治下。

    平夏部骑兵在其首领李元寿的统领下,骁勇善战,南下秦州后,曾在陇山西麓挡住陇右军北进的步伐。

    李知诰率一万五千余步骑被挡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无法北进,只能退而求其次,集中在力量在陇山西麓修造城寨。

    不过,在韩谦看来,平夏部羌骑的骁勇善战,也是分情况的。

    之前蒙兀人极为强势,占据河朔、河东、关陇等地,平夏部羌骑依附于蒙兀人,蒙兀人命令他们从西翼遏制梁军沿陇山西麓北进,平夏部羌骑不敢轻易逆违。

    而对平夏部羌骑而言,之前出兵陇山西麓,不仅能水草丰美之地以养族众,还能整合祁山之北的诸羌部落以壮族众,实是一举两得之事,其作战自然骁勇凶猛。

    轵关陉一役这时过去才两三个月时间,但消息也早就传到陇右、河西等地,就连关中的形势都变得岌岌可危。

    此时的平夏部羌骑,心里就要考虑,当下的形势下,仅仅是拱卫关中的西翼,值不值得将本族精锐拿出来血拼,亦或是暂时避开梁军的兵锋,将兵马收缩到北部的银州、夏州休养生息?

    “虽说从华潼、商洛出兵进攻雍州,要容易得多,但君上以为王孝先此人性情孤戾,就担心我大梁兵马先攻雍州,王孝先会裹挟凤翔军民出陇山,与李元寿合流。所以不管前期多艰难,君上最终决定收复关中一战,先从西翼打起,却是要辛苦李督帅了!”冯宣跨坐在宽厚的马鞍上,手执缰绳,眺望远山皑皑白雪,说道。

    近处的坡地,积雪被马蹄踏残,露出被覆盖一冬的枯草;还没有拿豆料养刁胃口的战马,低头啃着雪下的草茎。

    陇右地广人稀,成武两州总计也只有九万多汉民。

    李知诰这两年在陇山西麓筑寨屯田,又将商贸盈余收囤粮食,也只有供给两万五千多步骑三个多月的消耗。

    而将粮草运往缺粮的汉中,再从崎岖的牛脊道运到成、武两州,代价惊人。

    正因为如此,韩谦更是决意关中之役,从西翼收复秦州开打,怕的就是王孝先裹挟凤翔军民逃入陇右与李元寿合流。

    那样的话,李元寿不仅拥有精锐的骑兵,同时也将拥有善于守城及筑造城寨的步卒,还有大批能强迁到河套平原进行耕作、匠造的汉民。

    其势力极可能会像蒙兀人经营燕云般,在河套平原及河西地区迅速壮大起来,而到时候即便是花费数倍的代价,都未必能解决这一隐忧。

    “……君上将战功授给知诰去取,知诰怎么会烦辛苦?”李知诰勒住缰绳,戎马半生,令他四十多岁的黄瘦脸添了许多刀削斧刻似的皱纹,却透漏不畏风寒摧残的坚毅之色,与冯宣朗声说笑,也有着说不尽的淡然从容。

    “父帅,头阵击大丘寨,孩儿与侯莫将军同去!”当年仓皇随苏红玉逃出金陵的少年李挚,此时已经长成虎背熊腰的青年将领,手执挎刀骑在马鞍上,跟李知诰请战道。

    李知诰看向武州羌族首领侯莫,说道:“侯都将,头阵还要托你多照料李挚,不要叫他给你添什么乱子。”

    “侯莫还要少帅提携,哪敢托大?”侯莫说道。

    “李挚他们在洛阳两年多时间,是学了一些东西,但陇右战情复杂,他们不熟悉情况,单纯依靠纸上谈书,也难成大事,”李知诰肃然说道,“前锋兵马,你是主将,你接纳他们的建议可以,但一切皆要你来拿定主意;李挚若不听号令行事,你以军法处之,不用要给我留丝毫的情面。而前锋兵马出了问题,我也是拿你是问。”

    “是,侯莫遵令!”

    李挚以及柴建的长子柴训等人,两年前就选调到洛阳军学院进修,但为加强对武成等地诸羌部族的融合,侯莫等一批诸羌部族的大小首领,在轵关陉一役开始久,就奉诏赶到洛阳接受韩谦的召见。

    侯莫当时还以为此去洛阳,作为人质这辈子都可能难以回到陇右,却不想到洛阳后,就与李挚等一批军学院的生员,编入前锋大营温博帐前任事,参与前锋大营参谋部对中后期战事的作战计划拟定及安排,触动极大。

    轵关陉一役前后历时十一个月,大梁兵马无论是物资上的筹备,还是将卒的动员、集结,以及战事前后期精密细致的地形勘测、情报收集,都可以说是在当世做到极致。

    以致轵关陉一役前期夺下垣曲城时,歼灭田卫业所部及敌援三万余精锐,大梁伤亡加起来才七八千,其中还有近一半是投降的俘兵。

    温博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说是与其说参谋府意图忠实而精密的执行人,令田守业这样战功赫赫的名将、宿将,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的挣扎余地。

    洛阳军学院的学习以及亲身参与轵关陉一役,可以说叫标准将门出身的李挚,对战争有了全新的了解。

    以往他满心想着率领一支精锐骑兵,踏破贺兰山川,此刻他更迫切渴望率领一支装备精良战弩、铠甲的马步兵,与堪称河西雄兵的平夏骑兵斡旋铁马金戈的戈壁滩上。

    侯莫年龄与李知诰相当,与其他大小武成两州的诸羌部族首领,到洛阳后所见所闻,特别最后趁大雾对蒙军发起突袭,彻底奠定轵关陉大捷,内心所受的震动到这时候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

    这次回来后,他们重新统领三千人规模的成武羌骑旅,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游移心思也一扫而空。

    这时候数骑快马从后方驰来,见是大潭城方向过来的信骑,侍卫带着他们赶到李知诰的跟前。

    “洛阳传书,请督帅阅览。”信骑将一封密信呈上。

    李知诰接过来扫看一眼,又轻叹一口气递给冯宣、冯翊等人传阅。

    冯翊这两三年来一直都留在陇右,脸容也染上几许苦寒之色,看密信里写到赵孟吉已经决意投附洛阳,并于近日已经软禁周元、吕轻侠、姚惜水等人,就等着陇右军将平夏羌骑从秦州击败出去,封堵王孝先西逃的通道,就会正式易帜。

    华潼、商洛以及河津的驻兵暂时都按兵不动,甚至赵孟吉正式举旗投附也会尽可能延后,一切都是为了堵住王孝先西逃的通道。

    不过,赵孟吉软禁周元、吕轻侠、姚惜水等人的消息,无法隐瞒太久,乌素大石、萧衣卿很快就会发现赵孟吉不听号令的事实,事实上留给陇右军的时间也不会太多。

第七百五十五章 关中(二)

    侯莫与李挚率一支羌骑旅及一支马步兵,协同北进,往敌军于秦州南部所设的大丘寨而去。

    羌骑旅三千精锐,马步兵仅有一千五百人,作为前锋兵马先行,往平夏羌骑左前翼的驻营大丘寨席卷而去。

    平夏部羌骑擅骑战,不擅筑寨守城,在秦州南部丘山之间所筑的大丘寨也甚是简陋。

    而为骑兵出动及饮水方便,大丘寨位于一道溪涧的南侧,寨前一大片坡地,地势开阔营寨狭小,大批集结过来的骑兵,相当多的人马都是在寨子外扎下营帐休整。

    陇右军步骑纵马赶来,驻守大丘寨以及附近几座简易防寨的平夏部骑兵也悍然出动。

    黑压压的骑兵在冰雪覆盖的一座石山山脚前排兵布阵,仿佛数股泾渭分布的洪流,蓄着势,随时就要汹涌冲击出来。

    双方斥候游哨在草地、溪谷间,已经拿起长弓强弩游弋着对射。

    李挚率马步兵,在距离大丘寨六七里处停了下来,身穿重甲的步卒下马之后,在斜向大丘寨的一座溪谷里结成五个锥形冲锋阵形,往前逼迫。

    侯莫率三千青黑色铠甲的羌骑,分为五队游弋于侧翼的低山坡谷间。

    敌骑这时候也悍然出动,一队队骑兵左右拉开的锋线,仿佛洪流漫过广及三四里的坡谷。

    敌骑如此布阵,是想以占优势的骑兵规模,直接将陇右军前锋兵马包围起来,然后借助地形,不断的发动冲击,直至将在这支先行的陇右军撕成碎片。

    只是敌军主将显然高估了己方的作战意志。

    侯莫仅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与李挚一起,位居重甲冲锋步阵的中心位置,将旗变换,两翼的骑兵迅速往侧后翼散开。

    既定的战术很简单,就要先尽一切可能避免双方骑兵陷入混战。

    面对倾巢而出的敌骑,两翼的骑兵沿着坡谷、山嵴往侧后翼收缩,主动将中间的重甲步阵暴露出来,以大盾重弩,迎击敌骑的冲击。

    等到居中的重甲步骑像磐石一般,遏制住敌骑像洪流一般的凌厉攻势,两翼的骑兵再从侧翼杀上来。

    这时候将敌骑缠粘得越久,重甲步阵的重弩才能更淋漓尽致的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来。

    陇山以西,说是地势平阔,但这里位于黄土高原的边缘,与陇山、岷山的支脉余脉山岭交错,山地地形非常的明显。

    不走千百年所修的古驿道古驿道事前也被敌军破坏得厉害战车以及笨重的簧臂式床子弩、蝎子弩,根本无法拖入沟壑交错的浅沟低谷之中作战。

    重甲步卒想要在沟壑交错的地域前行,不借助军马,一天翻山越谷,累得人仰马翻,能走二三十里的直线路程都相当困难。

    这一地域,通常说来是骑兵纵横的天下,精为骑射的羌族武勇,驾驭优良的战马,在坡谷岭嵴间迂回穿插,速度极快,来去如风。

    陇右军也不会跟敌骑在沟壑山谷间纠缠,步卒乘马、骑兵相护,直奔其城寨列阵;敌军若战则大盾重弩伺候,不战则进逼城寨之前,同样是大盾重弩伺候。

    重甲步卒所装备的重弩,也是李挚、侯莫等将赖以获胜的利器。

    重甲步卒所装备的重弩,已经不能叫臂张弩了,由于弩臂太强,精壮武卒甚至用脚踏开弩都相当费力,主要利用齿轮绞盘开弩,射击速度要比传统的臂张弩慢一截。

    臂张弩的重量也相当喜人,重逾三十斤,再精壮的武卒,也很难一边执绳驭马一边单手举弩精准的射击敌人;而开弩填箭,也要比骑兵所装备的轻弩复杂、繁琐。

    然而步卒重弩,威力之强足能射穿二百步外的环锁甲,这一优势足以弥补它身上的诸多缺点。

    刀盾兵持大盾护卫侧前,重弩从大盾的缝隙间,露出锋利的破甲箭簇,窥射敌骑杀来,便迎头痛射,密集的弩箭攒射,总能将十数人马射倒在地。

    敌骑试图趁重弩射击的间隙,蜂拥而上冲击盾阵,两翼的骑兵则勇猛的杀上来,从侧翼迟滞其进攻的速度,轻减盾阵所承受的压力,给重弩开弦填箭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敌骑即便不畏伤亡,冲入重甲步卒的阵列,即便骑在马背上,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他们所挥舞的战刀,却很难劈开重盾坚甲的保护,重创陇右军的步卒,他们又仅有革甲护身,面对长矛横刀的重锋劈砍,却是伤亡惨重。

    几个回合接触下来,敌骑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但往两翼散开,不敢再纠缠作战,侯莫、李挚则指挥步骑协同往大丘寨逼近。

    在相对开阔的谷地,陇右军在骑兵规模上不占优势,很难对如此规模的敌骑打歼灭战,但陇右军的战役意图很直截明了。

    就要先攻陷平夏部羌骑在渭河以南的一座座城寨,迫使他们在渭河以南的高原、丘山之间,失去立足之地,不得不从渭河以南的山谷地退出去。

    只要陇右军能夺下秦州南部地区,逼迫渭水河畔,也就能从西翼封堵住王孝先所部沿渭水河谷逃往陇山以西高原地区的通道,完成既定的作战任务。

    除了偶尔杀得血性大起的平夏部骑将外,大多数平夏部的骑兵将领打得都相当保守,通常都是纠缠一番,见无机可趁,便集结兵马后撤,也没有谁想着退守简陋的城寨。

    而那些杀得气血上头的羌将,在陇右军的盾阵弩阵以及步骑协同战术面前,则是被杀得头破血流,最后看左右没有援兵上来血战,也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撤走。

    从陇右军这两年所筑的羊圈梁寨到秦州州治上?(天水)也就一百余里,但逐一扫荡秦州南部的敌寨,逼迫敌军北撤,兼之古驿道被敌军破坏严重,大军一路或翻越沟壑、或修道架桥,敌骑还不时会守在溪沟大涧的对岸峙守、威慑,也是到三月上旬两万步骑才推进到上?城下。

    夏商之时,渭水上游两岸的土地就属雍州,秦朝赢氏先祖为周王室养马有功,受封于渭水以北、陇山西麓的秦池,也是秦州最早见于史籍的地名;之后秦地南扩,于渭河上游置?、翼二县,也是有史以为最早设置的两个县级建置。

    ?县即今日的秦州州治所在上?县,汉武帝时置天水郡,到北魏年间易郡改州,始置秦州,并延用至今;作为州治所在,上?与天水两个县名则混用至今。

    李知诰执鞭渭河南岸,往北眺望。

    秦州以渭水为界,地形分界鲜明,以南多山地,以北则是厚重起伏的黄土丘陵,而渭水中上游的河谷地区则有渭河及支流携带沉积下来的肥沃土壤。

    秦州河谷地区久经战乱,但即便到这时,犹繁衍孕育逾十万擅长农耕的汉民,可见其富庶。

    然而河谷地区再富庶肥沃,李元寿最终还是没敢为了这块恩赐肉,将平夏部三世积累下来的家底拿出来拼一把,赶在陇右军抵达之前,率上万羌骑放弃上?,渡渭河往北面的黄土高原纵深处撤去。

    之前,梁军并没有从东翼集结大军攻入雍州腹地的情况下,王孝先及麾下将吏,对形势还抱有一丝乐观的看法,以为熬过两年,蒙军恢复元气之后,最终能从梁军手里夺回汾水河谷,将梁军从襄山、王屋山以北逐出;同时王孝先性情孤戾,内心骄傲,不愿做出不战而逃、屈事羌胡的事情来。

    此时柴建、周通、郝子侠等人已率部穿越秦岭,逼近凤翔南部地区,王孝先既然不愿放弃凤翔,西逃屈从李元寿,也无力分兵来守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元寿率平夏部羌骑北撤,陇山以西、渭水南北的上?等城,兵不血刃的落入陇右军的手里。

    王孝先此时将兵马收缩到夹于陇山与秦岭之间的街泉,希望借这里的险要地形,挡住陇右军沿渭水东进凤翔的门户……

    …………

    …………

    西汉于太行山以南、王屋山以东、禹河以北置河内郡,魏隋改郡为州,河内郡分属孟、怀、卫三州,辖十九县;前朝覆灭以来,也是梁晋两雄争夺最为激烈的战场之一,不知道埋葬多少将卒的尸骨,每年春暮便草长莺飞,格外的肥美。

    蒙兀南侵以来,尽得晋地,河内三州也为蒙兀所属,其中以孟州南窥梁汴、东锁河洛,又当头镇守轵关、太行两陉,形势最为重要。

    自太和元年以来,孟州城几经修缮,城坚池深,城寨连垣、沟濠相接,同时又从河朔、泽潞强征未婚或寡居妇女与蜀兵婚配、屯田耕作以实军户,因此在久经战乱的世道,孟州犹辖有军民逾三十万之众。

    城厢驻军及民户拥有**万口人的孟州城,城内又逾二十年没有直接经历战火的摧残,在当世也算是罕有的繁华。

    姚惜水坐于槐下,看树梢头抽出新芽,缀上点点青绿,轻抚身前的琴弦,叮叮咚咚不成调,这时候院子传来兵甲簇动的声响。

    她压不住惊悸的抬起头,视野却为厚重的院墙所阻,也不知道仅仅是院外围困他们的兵马在换防,又或者说是赵孟吉重新想起他们来了。

    这时候周元走进院子里来,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却只是跺了跺脚,又缩着身子回到他所居的厢院里。

    姚惜水也没有出声招呼他。

    好不容易在孟州重建的晚红楼再次被连根拔起,这几年新募绝大部分的弟子,或直接被遣散,或编入军中充当苦役,而以吕轻侠、周元、姚惜水为首、三十多核心人员以及周元的家小,都被赵孟吉派人囚禁在这座五进三跨的院子里。

    此时已经过去整整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赵孟吉没有露过一次面,也没有直接将他们拘捕关入牢中,除了每日着人送来食物、清水之外,他们便与世隔绝。

    宅院前后以及侧门也都被人从外围堵死,食物仅仅是从侧墙打开一道洞|眼里送进来。

    他们现在既不清楚赵孟吉是否已经铁了心彻底投靠梁国,也不清楚太原知道赵孟吉的异常后,有没有从太原、泽潞、河朔等地调遣兵马过来镇压。

    一阵杂乱的响声传进来,像是有人在清理堵在院门前的障碍物。

    大概是听到院子外的动静,年逾六旬便满头银丝的吕轻侠这时候经人搀扶,从室内走出来,站在檐下,盯着檀木院门。

    片晌后,院门悠然打开,两队兵卒鱼贯而入,将周元等人也都一起押入这院子里来十数身穿黑色短窄服衫的汉子走将进来,在一名削瘦汉子指挥下,拿出锁铐将吕轻侠、周元、姚惜水等人的手脚一一铐锁起来。

    吕轻侠盯着为首的那名削瘦汉子,问道:“你来自洛阳?”

    姚惜水这十数黑衣人,不像是赵孟吉身边的嫡系,而束缚她们手脚的锁铐,精巧之极,显然也不像是洛阳之外的造物。

    “大梁参谋府北面司同知事张士民见过吕宫使、周侍郎。君上特请诸位到洛阳一叙前情,为防止旅途生变,还要先委屈请位了。”削瘦汉子拱手笑道。

    “赵孟吉既然都认定天下要尽归于大梁了,为何都将我们交给韩谦了,也不敢见我们一面?难不成这几年唇齿相依,一点交情都没有了?”吕轻侠没有挣扎,只是努力转动手腕,叫锁铐不至于硌着她枯瘦的腕骨,平静的问道。

    “不知道吕宫使要跟我谈什么交情?”赵孟吉身穿素袍,在安吉祥、顾明府等人的陪同下,走入院中,冷声问道,“要不是赵某心存几分警惕,性命早就被吕宫使夺走,这时候还要谈什么交情?”

    安吉祥与张士民等人见过面后,上元节过后找到机会就与赵孟吉说起招抚之事,但赵孟吉当时还是置之不理,甚至还下令将安吉祥囚禁起来。

    赵孟吉虽然也曾是蜀军镇戍梁州、杀伐果断的蜀军大将,但这些年来带着数万蜀兵坎坷周转、吃尽苦头,已没有早年的果决。

    轵关陉一役之后,他当然不希望跟蒙军绑在一棵树上吊死,但轵关陉一役的胜负多多少少还带有一些偶然性,梁国四周皆敌,并不见得能夺得最后的胜利,赵孟吉更多还是想着在这世道多保存一些实力,不用急着那么快做选择。

    最终促使他决定软禁吕轻侠、周元等人的,先是得到消息确认韩谦不惜舍近求远,令上万精锐骑兵远赴陇右作战。

    从这里他看得出韩谦的目光远大以及绝对的自信,换作别人或许宁可放王孝先西逃去陇右跟李元寿合流,也会先确保夺下关中。

    第二件事就是赵孟吉下令将安吉祥囚禁起来,但没有直接将安吉祥斩首,或押往太原受审,吕轻侠认定赵孟吉还是有附梁之意,二月初曾派出刺客潜入刺史府衙,欲杀赵孟吉夺其兵权。

    然而吕轻侠等人的行踪,甚至在赵孟吉身边所收买的人,皆在秘司潜伏人员的监视之下,得到顾明府及时报信,赵孟吉设下圈套,抓住刺客,之后还从吕轻侠身边搜出乌素大石早在年前就交给她从权处置他性命的秘旨。

    甚至他以为臂膀的两名部将,特别是其中一人还是贴身侍卫他的牙军都虞候,也早就被吕轻侠收买。

    到这一刻,赵孟吉才没有选择,放出安吉祥,在参谋府秘司人员的协助下,清除军中异己,软禁吕轻侠、周元等人。

    赵孟吉及孟州守军的异常,想要彻底瞒过近在咫尺的汴梁及泽潞守军,是不可能的,但之所以没有直接改旗易帜,说到底也是料定乌素大石也好、朱让也好,他们绝不愿看到王孝先不战而逃。

    只要他们还希望王孝先留在凤翔,与王元逵共守渭河两岸,那他们就不会主动向王孝先泄漏赵孟吉及孟州守军已经归附洛阳的消息。

    出于这样的理由,赵孟吉才没有直接改旗易帜。

    而此时李知诰、冯宣已率部占领渭水中游的天水等城,从陇山西麓堵住王孝先西逃的通道,也就到了赵孟吉正式改旗易帜的时机了。

    吕轻侠等人被押出软禁的院子,十数辆马车停在大街之前,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一杆大蠹从刺史府衙前廷院子里挑出来,上有隶书“梁”字,然而再看簇拥在马车周围的军将虽然还没有换上梁军的兵服,但秩序井然,没有所想象中的惶乱,可见赵孟吉手下的将吏,已经接受了投附梁军这一事实。

    被押进马车,车窗并没有刻意的封闭起来,吕轻侠他们沿路还能眺望车窗外的情形。

    除了一部分潜伏人员外,洛阳另外还会遣派一批人员过来,负责孟州的接收及融合事宜,张士民、安吉祥则负责押送吕轻侠、周元、姚惜水等人前往洛阳两艘悬挂洛阳|水军战旗的官船,早已经在南关河码头等候。

    …………

    …………

    黄昏时从孟州溯流而上,当夜天晴,星空当空,适宜夜航,连夜驶入伊洛河,折往西南,一路直到洛阳北城伊阙门水关码头时,已经次日日头西斜才停船靠岸。

    晚红楼其他人员及周元的家小都被押往监察府大狱途中,吕轻侠、姚惜水、周元三人,则被韩谦派到码头前等候的官员,直接押往上阳苑。

    这几年洛水南岸的洛阳城已经完成修缮,差不多恢复河朔惊变之前的模样。

    虽说作为新的国都所在,但新发展的工矿匠坊等业主要集中于洛阳南部,沿伊水、洛水两岸分布。

    目前洛阳城中主要还是将臣官吏、驻军及家小居住,在关中、河淮、太原、泽潞等地都没有收复,河洛居天下中枢的地理优势自然还远没有体现出来,商旅不多,城中居民不多,也就没有想象中那么繁盛热闹,给人一种不过尔尔的假象。

    作为韩谦日常处置军政事务以及寝居的上阳苑,也相当简陋。

    车马直接抵达凌云阁前,吕轻侠、周元、姚惜水被带下马车,这时候十数将吏从凌云阁走出,似乎都清楚他们三人的身份,经过时打量了他们数番,也没有人上前来跟他们搭话,就相继离开。

    奚荏走到殿阶前,招手让殷鹏将吕轻侠、周元、姚惜水带进殿,也示意招抚赵孟吉有功的张士民、安吉祥进殿。

    凌云阁西壁换上透着浅绿色光泽的玻璃窗,这时候夕阳照入大殿,大殿之内显得极为明亮。

    韩谦身穿朱红蟒袍坐在御案之后,此时已经三十八岁的他,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坚毅神色间透漏着身为一国之主的亭渊气度。

    冯缭、韩道铭、陈景舟、云朴子等人坐在两列,都可以说是吕轻侠、周元、姚惜水他们的故人。

    “二十载峥嵘岁月,弹指一挥间,韩谦都未曾想能在此时此地再见吕夫人、周大人、姚姑娘呢……”韩谦放下手头正翻阅的奏疏,看吕轻侠、周元皆两鬓霜华,容色盛极一时的姚惜水,此时眼角间都难免生有数道细密的鱼尾纹,颇有感慨的说道。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吕轻侠努力的整理起皱的衣襟,叫自己看得体面些,说道,“你既然还对楚廷称臣纳贡,特别是在这当下,你还要继续迷惑楚廷,无非是要将我等送往金陵受审示之以弱;以你今日身为人主的地位,也没有必要特意奚落我们这几个手下败将吧?”

    “吕夫人却颇有自知之明啊,但二十年前的点点滴滴,我此时都还在历历在目,又怎么舍得不一叙旧情,就将你们这样押往金陵去受审呢?”

    韩谦哂然而笑,俄而肃然盯着吕轻侠,问道,

    “前朝覆灭三十二载,天下四分五裂,不知道多少生民妻离子散、遗尸荒野。吕夫人前二十多年潜伏宫禁之中,或许看不到天下有多分饥色,但被逐出金陵之后,这六七年辗转零落,有如丧家之犬,心里还有几分为报前仇、不惜搅乱天下的执念?”

    “今日你大权在柄,什么话自然皆由你说。”吕轻侠说道。

    韩谦看向周元、姚惜水,见他们都低着头,对自己视而不见,哂然笑道:“看来你还真是死不悔改啊,那就在我大梁吃几天牢饭,再动身吧……”

    韩谦挥了挥手,着张士民直接将他们押送去监察府大狱关押起来,又给安吉祥赐座。

    安吉祥、陈如意皆是张平带出来的弟子,陈如意甘为吕轻侠驱使、最终却因为吕轻侠掩盖刺杀真相而被杀死,却也可以说是罪有应得,安吉祥受裹挟逃出金陵,之后又一起被驱出梁州,虽然跟随吕轻侠、周元他们投附蒙兀人,还在孟州任吏,但更多是身不由已、随波逐流。

    这几年安吉祥在孟州,也并没有跟吕轻侠、周元他们勾结到一起,而是在孟州撞一天和尚念一天钟,也许是这样的世道叫他心生颓念、不再功名利欲熏心,又或者说他心里多多少少还念着张平以及延佑帝杨元溥待他的恩义。

    韩谦询问过孟州地此时的情形,又问起他今后的打算,愿不愿意留在洛阳任吏。

    “这几年寓居孟州,却是认得几个酒肉朋友,闲时饮酒赏文,也甚能打发时光,恳请君上恩许吉祥就留在孟州安渡余生。”安吉祥请求道。

    “你比我还小一岁,此时就想着安渡余生之事,未免太早了,”韩谦笑道,“你想回孟州也行,那边总是要派官员安顿民生之事,让冯缭给你安排一个悠闲的差遣……”

    “谢君上。”安吉祥行过礼,便先告退。

    安吉祥在洛阳没有居所,也无意在洛阳置办居所,韩谦让殷鹏先安排他住去都亭驿,待冯缭闲下来后着史司安排合适的差遣,再叫安吉祥回孟州。

第七百五十六章 关中(三)

    “……”

    赵庭儿回到上阳苑,看到韩谦独自一人站在寝殿庭中,院子里左右也没见人侍候,走过来问道,

    “将吕轻侠、姚惜水她们押回洛阳了?”

    “押回来了,黄昏前还在凌云阁见过她们,临死嘴巴还跟煮熟了的鸭子似的,贼硬。我还想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饶,竟然没有,失望。”韩谦笑道。

    “你当真要将他们送往金陵?”赵庭儿问道,“将吕轻侠、周元送去金陵吧,姚惜水与李知诰同父异母的兄妹,总归还是要交给李知诰处置的。”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午前李知诰着人送来一封秘函,称赞冯宣有大将风度,而说自己两年前率部进入成州时左腿踝中敌一箭,留下暗疾,每遇雨雪就疼痛难忍,想辞去陇右宣慰使一职,由冯宣接任,统领陇右军负责从西翼进攻凤翔,”韩谦揽过赵庭儿的肩头,说道,“他信里也没有明说,却是要拿自己功名利禄,换吕轻侠、周元他们的性命……”

    “唉,没想到李知诰待吕轻侠却不忘情义也是,吕轻侠祸乱天下,但不管怎么说,却终究是保住前朝一脉未绝。”赵庭儿颇为讶然,感慨道。

    当年发动宫变、谋杀延佑帝杨元溥,吕轻侠、周元二人是罪魁祸首,在楚廷看来他们所犯乃不赦之罪。

    然而说到大梁上下对吕轻侠、周元等人的态度,就有些可有可无了。

    韩谦与延佑帝杨元溥的关系,从借口不议婚嫁之事脱身繁昌城那一刻,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杨元溥的死,甚至是韩谦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倘若不是杨元溥已死,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梁楚也根本不可能谈成和议,彼时大梁必然面临比想象中凶危数倍的危险及困境。

    从这一点来说,吕轻侠发动宫变、刺杀延佑帝杨元溥,对大梁实则有功而无过。

    至于吕轻侠、周元投奔蒙兀人,帮着蒙兀人对付大梁,乃至以往处处针对叙州、棠邑,也并没能发挥出什么作用来。

    不过,此时大梁犹对楚廷称臣,赵孟吉将吕轻侠、周元囚送到洛阳后,于情于理都应该将他们送到金陵受审,藉此还能缓和梁楚转为紧绷的关系。

    目前楚廷少壮主战派势力已经有抬头的趋势,倘若他们将吕轻侠、周元扣押在洛阳,不押往金陵,反倒会落下口实,最终叫楚廷朝臣众议汹汹,极可能会迅速导致楚廷对大梁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现在的问题,是李知诰一定要保他们,甚至不惜以交出兵权为代价,也要保住吕轻侠、周元的性命,他们却不能无视李知诰的请求。

    然而,应允李知诰的请求,将吕轻侠、周元等人留在洛阳不交出去,并非是简单要李知诰交出兵权,韩谦还想用李知诰统兵作战,也不需要他交出兵权。

    不过,只要李知诰愿意配合,参谋府则能对梁州军进行更好的改造、整编,从而能较好的解决掉梁州此时事实上还处于半独立的这个问题,使梁州及梁州将吏彻底融入大梁。

    当然了,这事与赵孟吉的归附,无疑又将牵涉到蜀国敏感的神经。

    赵庭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有将李知诰的信函交给冯缭他们看?还是说先将吕轻侠他们关押起来,待收复关中之后再说?”

    “也只能先这样子,”韩谦说道,“我正打算写封信给李知诰,叫他勿需多虑,先专心打好这一仗,待收复关中再谈其他……”

    …………

    …………

    安吉祥总觉得他与洛阳的氛围格格不入,在都亭驿住了几天,便赶去右内史府吏司找到冯缭,讨了一个孟州府制置使参议的职事,赶在三月底之前,便搭乘官船赶回孟州赴任。

    赵孟吉囚禁吕轻侠及周元等人,暗附洛阳,蒙军及东梁军自然早有注意到异常,也着手加强太行陉北段晋城以及禹河南岸的城寨防御,但当时的蒙军以及东梁军多多少少还心存赵孟吉回头是岸,或者以为赵孟吉仅仅有意占据孟州、保存实力的幻想。

    赵孟吉率孟州守军正式举旗易帜,并将吕轻侠、周元以及蒙军派驻孟州的官员,统统押送往洛阳,蒙军及东梁军的惊动依旧是极大。

    安吉祥于南关河码头停船登岸,能看到汴梁、武陟境内,东梁军在驱使数以万计的军民,在南岸修筑寨垒。

    孟州以东,便是同属河内故郡的怀州、卫州,再往东则是河朔三镇之一的魏博两州。

    河内故郡以及魏博镇,位于禹河以北、太行山以南及太行山东南地区,地势是相接的,梁军要进攻怀州、卫州以及东面的魏博,也必然是从孟州出兵最为便利。

    不过,安吉祥即便没有参与机密,但他心里也很清楚此时着军心、士气都还没有真实坚定下来的孟州军,去攻打东梁军守御的魏博重镇,很不现实;而梁军主力精锐,今年的作战重心在关中。

    他回到孟州,官船靠近南关河码头时,看到蒙军当年于孟州东南与武陟之间运土填出来截断禹河的大坝上,已经布满军民。

    在大坝逼近南岸的一侧,看到数百甲卒已经用拒马、鹿角等障碍物搭起一道简易防垒,防垒之后数百兵卒簇拥盾弩峙守,防范南岸的敌军进入大坝。

    而在大坝以西的水面上,还停泊着数艘战船,共同对南岸大堤的东梁军形成封锁。

    而在防垒的北侧,已经挖开一道巨大缺口,数千精壮民夫仿佛蚁群一般,正不断将挖出来的泥土运回北岸。

    目前缺口挖开已经两丈余深,而禹河汛期还没有到来,禹河的水位距离目前挖开的缺口底部还有丈余。

    当年蒙军强征数万民夫挖土堆坝,截断禹河,之后每年都会征调民夫加固,才形成今日这座与两岸大堤平齐,顶部坝宽就超过十二丈的大坝。

    短时间内,孟州仅仅是征用三五千精壮民夫,是绝不可能将大坝完全挖开的,但在禹河汛期来临之后,还是能通过缺口,将一部分从禹河上游而来的洪水导入故道。

    当然了,看到码头上停靠有一艘新造的挖泥船,安吉祥心想待伊阙水营大寨造出更多专用的挖泥船,挖开大坝的速度兴许能更快一些。

    安吉祥回到孟州,想要清闲,却不得清闲。

    太和七年,大梁军政之重心,都放在西翼收复关中的战事之上,东翼、北线主要是建设、巩固现有的防线。

    即便与孟州相邻的怀州,诸县防兵加起来仅有四五千人,但韩谦也明确要求孟州不需要急于对怀州用兵,前期将主要精力用在军政事务整顿上。

    当初为了能令蜀兵在孟州安心扎根,乌素大石从泽潞等地强征数万未婚或寡居的妇女,驱逐到孟州来,与蜀兵婚配生儿育女,在孟州、河清等地共编四万军户,并驱使之开垦耕种。

    虽然孟州编有四万军户,但跟楚蜀或东梁及蒙兀在河朔、燕云所编的军户,有一个很大的区别。

    那就是楚蜀等国的军户(兵户),每一户差不多有两三名成年丁壮,通常每户每年仅需要派出一名丁壮履行四到六个月的兵役,是为正丁,其他丁壮则为余丁,正常情况下是不需要服兵役的,只需要在农闲时参与操训。

    也就是说,即便是战争期间,兵户正丁的兵役有可能会无限期延长下去,但兵户至少还能保证有一到两名青壮劳动力维持耕作。

    孟州所编的军户,每户仅有一名丁壮,都还编入军中,所生育的儿女还极为幼小,田间耕作都由强掳婚配的妇女承担,其生活之艰苦可想而知。

    劳累或饥饿致死,每年都要有上千人之多。

    除了远离故乡,这也是孟州军战斗力始终差强人意的一个主要根源。

    现在最为迫切的,却不是清丈田亩推行新的税制,接管地方上的政事,而是要将四万军户都改为民户,并将大部分守军裁撤下去,尽可能弥补农耕所需要的劳动力,让他们得到真正的休养生息。

    而作为对归义将卒的奖赏,即便这次裁撤下去的将卒,也将一次性配给十五亩地的水旱田以及一些必要的救济物资。

    对那些退出现役的武官将领,配田则增加到三十亩,有文化底子还推荐参加府县组织的吏考,任职府县或乡司。

    甚至有人十分怀念故土,欲归蜀地与家人团聚,洛阳目前正派人前往成都府谈判,只要蜀主王邕答应接收,这边会发给路费盘缠,助其归乡。

    当然,考虑到蜀国对大梁的戒心渐盛,蜀主王邕即便愿意接受一部分蜀兵归乡,名额估计也相当有限。

    安吉祥猜测,差不多在蜀主王邕夺位后还继续掌握一定权势的世家宗族,才会想办法,也才会有办法将流落在外这么多年的子弟接纳回来。

    底层寒民及普通军户出身的将卒,从来都只有随波逐流的命运,也许留在孟州安家扎根,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孟州这边最终会择骁勇精壮,保留三支整编步战旅的募卒编制,负责地方上的防守,序列编入荥阳行营军。

    赵孟吉以孟州府知府事、都指挥使以及荥阳行营军副都统制留守孟州,在军事防备上接受荥阳府制置府、荥阳行营都统制韩东虎的节制……

    韩谦除了用兵伐谋,未遇敌手外,这些年能接纳温氏、李氏,对荥阳一役中擅杀妇孺的梁国旧将陈昆进行严惩,厚待俘兵,梁国旧将也能较好的融入旧棠邑军体系,并得到重任,对梁州问题的解决也极有耐心,甚至大胆用李知诰、柴建作为西翼进攻关中的主将,甚至用朱裕之子领兵,体现出一位雄主真正具有的胸怀与气度。

    而这些恰恰是赵孟吉最终放下戒心的根本。

    安吉祥不清楚孟州归附大梁,会对东梁军及蒙军造成多大的惊扰,但想必消息传到凤翔,对王孝先及其部将的冲击,定然不小。

    安吉祥走进孟州府衙,见到赵孟吉说及此行洛阳、觐见韩谦的诸多见闻,也注意到顾明府以及其他一些老面孔,甚至保护赵孟吉的嫡长子、原牙军都虞候赵朔不知所踪。

    他也无需细问,赵朔、顾明府等人必然是赶去跟柴建或李知诰会合,以便能就近劝降王孝先及其麾下将吏去了……

    …………

    …………

    “蔚侯,你此时放下战戟归降,犹能安渡余年,你若想去江淮与妻儿团聚,君上也会一力促成……”

    攻陷岐州城后,上万兵卒将内城团团围住,李知诰身穿战铠,在百余扈卫的簇拥下,徐行于岐州内城南门两百步外,勒住缰绳,停在长街之上,振声说道。

    赵孟吉的归附,极大化解掉王孝先所部的抵抗意志。

    柴建率其子柴训及周通、郝子侠三部人马,兵逼城下,王范、项珍、赵非熊等凤州、眉坞、陈仓城寨守将相继率部投降,而李知诰、冯宣、冯翊率陇右军从天水出兵,一路东进夺街泉、陇山关、凤阁、千阳等城塞也几乎是兵不血刃。

    唯有两军合围到岐州城下,王孝先率万余嫡系精锐宁死不降,才算是打了像模像样的一场仗。

    然而王元逵所部被荆振、孔熙荣率四万兵马围于雍州城中,韩豹率部夺渭河北部的同州,将沿禹河南下的小股敌军封锁在合阳以北,王孝先即便有万余嫡系犹忠于他,却已成陷入重围之中的孤军。

    柴建率部赶去与孔熙荣、荆振会合,参与对雍州的合围,李知诰率陇右军会合周通、郝子侠旧部,总计步骑三万进逼岐州城下。

    王孝先宁死不降,手下也有一些与他共进退的部将,但他手下蜀兵哪里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李知诰也不玩什么围三阙一的心理战,甚至不待重型战械从后方运来,便合张松、邓泰、周通、郝子侠各率本部兵马,打造云梯、登城车等简陋战械,簇拥着战弩从四面围攻岐州。

    三日毙敌千余,外城守军便告崩溃,最终是张松、邓泰率万余兵马,将王孝先及三千牙军围于内城。

    即便如此,韩谦犹传诏李知诰,尽可能给9

    王孝先率部投降的机会。

    面对李知诰的劝降,王孝先面孔狰狞一笑,挥手之后,稀稀落落十数支箭朝李知诰攒射而来。

    张松忙不迭的与扈骑簇拥李知诰后撤,没想到王孝先都山穷水尽到这一步,竟然还顽冥不化,气急败坏的说道:“君上与督帅对王孝先也算是仁义已尽,下令攻城吧!”

    “攻城吧!”李知诰叹了一口气,说道。

    王孝先为示死战,同时也防止其他将卒不肯死战,有开城投降的心思,他早就下令从城内将北面、东面以及西面的三座城门用土石堵死,仅留下他亲自坐镇的南城门甚至直接打开来,诱梁军从城门洞杀进去。

    张松作为攻城主将,也是将精锐兵马及战械都集中到内城南门来,集中攻其一路。

    杀入外城时,缴获了二十多部巢车,此时都推进到内城南城门前,三百多重弩兵端起战弩站上巢车,一**弩箭密如蝗群般朝高墙攒射过去,迫使守军退入城楼。

    甚至为避开垛墙的遮挡,张松还将数架巢车并到一起,形成略高过城墙的高台,两架簧臂式床子弩架上去垫高后,俯射城楼。

    岐州内城的城楼,也是用砖石砌成,然而簧臂式床子弩在两百步近距离攒射,一箭下去,砖石崩溅。

    一批火油罐从汉中绕道运来,在进攻外城时还没有发挥出什么作用,这时候也没有什么计较,用簧臂式蝎子弩投掷到城墙之上,片晌工夫,就叫城楼附近的城墙陷入火海之中。

    趁着守军不能城楼两侧立足,十数架攻城车、云梯架上城头,一队队甲卒手持刀盾,如虎狼般蜂拥而上,杀退两翼以及从城下登城道杀上来的援兵,在城楼两翼的城墙之上建立防御。

    虽然没有重型旋风炮直接将城楼轰塌,但数以百计的火油罐投掷到城楼之上,到晌午时,也终于点燃城楼内部的柱梁。

    王孝先率二百亲卫亲自坐镇的南城楼,很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

    …………

    “蔚侯王孝先宁死不降,守岐州内城南城楼,不提防梁军攻上城墙,泼油纵火,蔚侯与两百亲卫皆葬身火海,尸骸无存,余部很快就放弃抵抗……”

    得蒙兀人册封雍州郡王的王元逵与世子王茂,坐在王殿之上,听斥候禀报岐州陷落的情况,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霾,王殿之内气氛也是凝重得仿佛随时就有倾盆大雨降下。

    从蒙兀大军南下,满打满算也才第十个年头。

    最初四年,蒙军据燕云诸州南下,不仅夺下河东、河朔、关中三十一州,河淮二十四州也皆在东梁军的控制之下,残梁就仅剩下商、华、洛、颍、许、陈、汝、蔡八州及数万伤病残卒。

    谁能想朱裕竟然将大梁国主之位禅让给韩谦,而韩谦不仅守住河洛,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逆转了河洛的形势?

    轵关陉一役,蒙军受创之重,王元逵心里是清楚的,甚至也清楚赵孟吉未必会跟他们绑在一棵树上吊死,但任谁都会有侥幸心理。

    韩谦入主河洛,君臣相疑而三面皆敌,在那么恶劣的形势下都支撑下来,王元逵心想蒙军即便在汾水河谷损失惨重,但在太原、晋南犹有十数万兵马可用,而东梁军也有十数万兵马,加上关中十万兵马,王元逵以为赵孟吉没那么轻易下决心去做三姓家奴。

    甚至种种迹象表明赵孟吉已经将吕轻侠、周元以及其他蒙兀派往孟州的官员都囚禁起来,王元逵也在幻想着形势不至于恶化到无法收拾。

    王元逵抱有这样的幻想,说到底还是不想放弃刚刚得封的雍州郡王、渭南节度使之位,舍不得放弃族人刚刚迁来才两年的渭南平原。

    他已经六十有五了,半辈子沙场征伐,出任成德军节度使坐镇定州之后,沉溺酒色,就已无早年的杀伐果断;为王景荣、萧衣卿说服投附蒙军,根源就在于此。

    之后诸多战事,摧枯拉朽夺下晋南、太原、河中乃至关中,他一度也有马上得天下、豪气干云的幻觉,但此时得知蔚侯王孝先身陷火海,连个全尸都没有,最后那一丝幻觉也消逝得一干二净,心里只是后悔没有早早的壮士断腕,率部撤出雍州。

    王元逵手撑着长案,颓然站起来,也不管满殿而坐的将吏,示意其子王茂随他往后宅走去。

    走进后宅书斋,王元逵示意左右侍婢退下,关上门窗问其子王茂:“你派人去灞桥这事,没有走漏风声吧?灞桥那边怎么说?”

    春秋时,秦穆公称霸西戎,将滋水改为灞水,并修灞桥,之后历朝历代重建修缮,长近四百步、石础木梁的灞桥乃是渭河南岸的交通要津。

    孔熙荣率部出蓝田关,沿灞河而下,与荆振会师于灞桥,此时的灞桥乃是梁军大营所在。

    雍州城有不少蒙兀人及灌江楼的耳目,将吏之中也有不少人归心蒙军,甚至家小都还留在太原以及定州等地,不想打草惊蛇,王元逵着其子王茂安排亲信前往灞桥见梁军主将荆振议和已经有好几天了,心想洛阳那边也应该给回复了。

    “其他都好说,但韩谦要我们无条件交出所有兵马,出城接受整编……”王茂压低声音说道,就怕隔墙有耳,将消息泄漏出去。

    “什么,难不成我王家比赵孟吉那货还不如?”王元逵又气又恼的咬着牙问道。他半生戎马,其他道理不懂,只知道四万成德军乃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最后的依仗。

    韩谦竟然叫他无条件将兵马全部交出,他怎么能接受?

    “梁军在渭北同州仅有数千兵马,其在平阳、绛州的兵马也无法脱身,爹爹当早下决断!”王茂咬牙说道。

    他也断然不愿接受交出所有兵马的招抚条件。

    此时他们还控制着渭河浮桥以及渭河北岸的几座城寨,全军撤往渭河北岸,还没有什么问题。

    即便梁军拥有水师,控制住渭水下游及延州东部的禹河水道,但他认为此时放弃雍州,四五万兵马渡到渭河北岸,沿泾水河谷往西北撤离,然后据黄土高原的丘山沟壑相守,北倚蒙兀人驰骋纵横的大漠荒原,西接平夏部羌骑控制的银夏等州,以他们四五万精锐,未必不能守住陇山以东的庆州、原州等地……

第七百五十七章 关中(四)

    “前面就是野子沟,原先溪沟上有木桥通往东岸,但两天前斥候赶回来探报,桥梁前些天才被山洪冲垮,作战地图上没有标识出来。虽然桥的石础子还在,但左右觅不到大木,短时间内想修复木桥很难。除此之外,往南十余里外有道峪子,野子沟行到那里,河床一下子扩大二十余丈,河滩不深,骑兵可以直接泅水而过……”

    冯宣看着作战参谋将地图铺在马鞍上,将大军前行的路线拿炭笔勾勒出来,问道:

    “曹霸所部跑到哪里去了?”

    “曹霸将军将其部分作三队,一路走北线横山峪,一路走南塘竹桥,他亲率一路兵马午前从这道峪溪渡滩东进,此时应该在高陇塬修整。”作战参谋将野子沟东侧的一座塬子圈出来,将曹霸午前行进路线标注出来。

    冯宣抬头看到阴霾的天空,说道:“或有急雨,可有沿野子沟派人北上,盯住水情?”

    泅渡浅滩时,最怕遇到上游骤雨致溪水大涨。

    虽然对附近地形敌情的斥候侦察,有专人负责,但冯宣在执行新的作战方案时,总会将所有的细节都确认一遍,以免出现遗漏。

    得到作战参谋肯定的回答,冯宣示意其本部骑兵往下游方向的峪滩前进,他微微眯起眼睛,眺望东部刚刚升起来的朝阳,已经有一夜没有收到灞桥大营传递来的最新消息,这时候也不清楚成德军主力昨夜有没有渡河北上,心里多少有些担心他率部东进时机还是略早了一些。

    虽然王元逵遣秘使见荆振、孔熙荣,答应无条件交出所有的兵马献城投降,但前日夜间成德军就又派一部嫡系人马渡过渭河,对泾水西岸醴泉、池阳进一步加强控制。

    荆振、孔熙荣预料到王元逵答应的所谓投降,很有可能是缓兵之计,他极可能率部会沿泾水西岸的河谷,往渭北高原深处的庆州、原州境内逃去。

    之前,陇右军从天水出兵,翻越陇山东进凤翔,乃是兵分两路:

    一路是李知诰率领以张松、邓泰、赵慈等部从渭水南岸东进,之后又与周通、郝子侠会师到岐州城外,围攻王孝先残部于岐州。

    一路是冯宣率侯莫、曹霸、卢泽、李挚等部沿渭水北岸东进,沿路收复渭水中游北岸的陇县、岐山、雍县等城,同时承担从北岸封锁王孝先往北逃往渭北高原通道的作战任务。

    没想到王孝先很有骨气,不仅宁死不投降,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率部渡过渭水,逃往渭北高原的山岭沟壑之中顽抗的意思,这使得冯宣他们北路兵马的拦截计划落到空处。

    陇县、岐山、雍县的守军都是望风而降,这些天都没有捞到什么仗打,曹霸等将满心郁闷。

    虽然这次他们同样承担起从北部切断王元逵所部成德军北逃的作战任务,曹霸还是满心担忧王元逵这个没用的鸟货会直接选择投降,使得他们一路过去只有占领城池、收拢降兵等琐碎事可做。

    冯宣却更倾向荆振、孔熙荣等人的判断。

    赵孟吉率蜀兵北伐关中之际,王邕发动兵变,夺取蜀国大权,赵孟吉及数万蜀兵从此沦落异乡,最初占岐凤等地,日子过得极为艰难;而之后即便投蒙兀人,率部驻守孟州,过得也不舒坦,上下将卒甚至还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赵孟吉自身也过得极为节俭、艰苦,轵关陉大捷之后,赵孟吉最终选择投附,却没有提太不知天高地厚的条件。

    当然了,除了李知诰、柴建所率领的梁州军外,赵孟吉乃是第一个率部整编投附的敌将,即便是千金买马骨,韩谦也会厚待他。

    当然了,赵孟吉虽然率部参与对河洛的战事,但并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再一个,赵孟吉投蒙兀人,是形势所迫,而赵孟吉会陷入这样的恶劣局面,一切又皆源于韩谦当初助王邕发动兵变反致。

    所以梁国君臣,对赵孟吉的接受程度较高。

    对王元逵,大梁君臣的感观就差多了。

    王元逵是河朔惊变最直接的罪魁祸首,引蒙军南侵不说,还甘为蒙军先驱鹰犬,一路衔尾追杀大量的梁军,与梁军旧将血仇极深。

    要是王元逵掌控更大的底牌,又或者说成德军的归附,能极大改变战局的走向,韩谦或许会努力去说服顾骞、周道元、荆浩等人,以更优待的条件招降成德军。

    不过,相比较赵孟吉,此时的王元逵陷入外无援兵、三面受敌的困境,大梁兵马在关中占据绝对的主动,不要说顾骞等人了,就是韩谦也不会为避免三五千人的伤亡,而留下什么隐患来。

    因此对王元逵开的条件,甚至可以保留雍州郡王的爵封,使每一代王氏子弟降一等恩袭封位,议政院也可以给王元逵留一席之地,但王元逵必须无条件将所有兵马交出来接受整编。

    与赵孟吉不同的是,王元逵干了逾二十年的封疆大吏,其在投附蒙军后一路攻城掠地,都极顺利。

    在王元逵看来,是兵权给他带来这一切,这使得他即便到山穷水尽之时,也不大可能轻易放弃兵权。

    在李知诰率部进攻岐州之时,冯宣就已经有率部从北部封锁、拦截成德军北逃庆原的觉悟,在王孝先葬身火海,收复岐州全境之后,他就先率一部兵进入岐州西北的岐山。

    不过,在陇右军从西翼攻入关中之后,韩谦传来的诏旨就明确规定了,进攻关中的三路兵马,华潼军、商洛军、陇右军需要协同作战,并明确荆振为主帅、孔熙荣、李知诰、冯宣为副帅,共同商议后续的作战计划。

    也许是荆振他本人就无意招降王元逵,数度派信使赶到岐山见冯宣,要求冯宣不得过于急切将渭水北部的兵马集结到岐山,更不得过早往东派出兵马进入泾水沿岸,以便给王元逵留下谈判不成,犹能沿泾水北逃的假象。

    孔熙荣、李知诰两人也并没有反对荆振的决定。

    相比较调动不计其数的兵马、战械,去围攻坚固堪称天下之最的雍州城,不知道会拖多久才能将雍州城打下来,要是有可能,他们都希望能将成德军从雍州城诱入渭水以北、泾水以西的渭北平原打歼灭战。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以最快的时间结束掉关中战事。

    关中战事能否干脆利落的收尾,亦或是拖延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都无法攻下雍州军,对后续北线及东线的战局,甚至对梁楚、梁蜀之间的关系,都有着极微妙而直接、深远的影响。

    冯宣也是在等到王元逵派兵马进一步增强对池阳、醴泉两地的控制之后,才下令侯莫、曹霸、卢泽、李挚等部步骑,从岐山等地东进。

    岐山到泾水河谷南部的池阳城仅有百余里,但渭北平原这几年来战乱不断,道路受到严重的破坏,也没有谁去修缮。

    而除了渭水最大的支流泾水外,在渭北高原的老龙山、嵯峨山、药王山、尧山、黄龙山、梁山等有大量的溪河发育,从北往南纵向流入渭河,加上千百年来渭河两岸的土地得到充分的开发,浇灌农地的渠道体系也相当的发达。

    然而原先架设于这些溪河、渠道之上的浮桥、木桥,这些年来都没有人修缮,或遭洪水冲毁,或遭到人为的破坏。

    这些都极大阻碍了冯宣等部东进的速度。

    当然,这也是他们早就预料得到,甚至明知如此,也故意拖延着没有急于调辎工营北上修路造桥。

    这一切就是为了在战略上,给王元逵、王茂制造还有机会北逃的假象。

    当然,等到冯宣具体从岐山等地往池阳、醴泉方向推进时,沿途皆是破损的路桥,那真是急得要骂娘了。

    为了克服大军推进的困难,尽快在成德军北逃的通道完成集结,冯宣只能将一万两千多步骑,分拆成十数路分散往池阳县境内推进。

    王元逵经营成德军逾二十年,四万成德军有近一半乃是骑兵,冯宣将一万两千多步骑分拆前进,自然要冒不少的风险,但相比较将成德军都留在渭北平原进行歼灭,而不使逃往北面的庆、原等地,成为关中平原如蛆附骨的隐患,这些风险是必须要承担的。

    冯宣此时迫切想知道的,一是成德军主力昨天夜里有没有渡过渭河北上,一是成德军主力倘若昨夜已经渡过渭河北上,他们先进入池阳的少数兵马,能拖延成德军主力多久?

    还有就是冯宣此时还不是很确定,明天入夜前主力兵马就能渡过渭河,进入北岸参战。

    因为王元逵在灞河汇入渭水的河湾里,凿沉大量的舟船,洛阳|水军以及辅兵清理这些沉船,耗时耗力,战船一时半会还无法进入渭水上游及泾水协同作战……

    …………

    …………

    为扫清北逃通路,王元逵不仅加强对渭河以北、泾水以西的醴泉、池阳两城的控制,还着其子王茂率领上万精锐骑兵部队,进入池阳、醴泉西部地区以及武亭县境内。

    王元逵心里也很清楚,泾水之上的浮舟、木桥都被摧毁,在洛阳|水军西进之前,梁军进入同州的兵马,短时间内难以渡过泾水,对成德军北逃主力造成威胁。

    目前对成德军威胁最大的,则是梁军早在半个月前,就横扫渭水以北、陇山西南诸城的万余骑兵部队。

    这也是梁军骑兵部队的主力。

    梁军的骑兵部队,一直以来规模都很有限,在战场之上主要还是协助重甲步兵,负责掩护侧翼或牵制对手的骑兵部作,很少独立投入战场作战。

    又由于簧臂式床子弩、蝎子弩等重型战械,对路桥的依赖性较大,骑兵部队在快速迂回机动时,无法携带这些重型战横,攻坚作战能力显然也是要弱过重甲步卒一大截的。

    成德军的骑兵部队,早年驻守燕檀等州的南部,长期承担抵御蒙军南下的重任,可以说是晋军之中最精锐的骑兵;随王元逵投附蒙军之中,战斗力也没有削弱。

    王茂此时率领一万成德精骑,对抵挡梁骑从岐山方向杀来,掩护北撤通道的西翼,还是有相当的信心。

    他此时更关心梁军主力绕到咸阳西翼抢渡渭水的速度。

    成德军除了两万骑兵外,还有两万步卒外加王氏亲族、奴婢及诸将史家小近两万人,在弃雍州城后,沿泾水西岸撤出的速度不会太快。

    从渡过渭河算起,即便不考虑梁骑的拦截与骚扰,这部人马携带大量装满珠玉宝器的箱笼,想要安全撤到池阳以北的泾水河谷之中,短短**十里地,可能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这也是最为危险的三天时间,而在王茂看来,最关键的是能否在这三天时间内,成功挡住南岸梁军主力渡河。

    曹霸率部进入武亭县北境时,王茂率领千余扈卫驻守在武亭县东北一座村寨里,四月底的关中平原,已经有几分初夏的炎热,他登上村寨北部的一座矮山,能眺望到十数里外,漠峪河东岸大股梁骑集结的情形。

    漠峪河发源于池阳西部的塬谷之中,往南于武亭县境内,与从西北方向流淌而来的漆水河汇合,再经白石滩汇入渭水。

    漠峪河也是武德军北撤通道西翼最主要的天然屏障。

    此时已入初夏,渭北高原之中的雨水开始充沛起来,使得发育于渭北高原的溪河水位普遍大涨。

    漠峪河沿线的桥梁都被摧毁,水位稍浅,能供骑兵直接泅渡的河滩仅有四五处,王茂也主要将手下的精锐骑兵,部署在这四五处浅滩的东岸,拦截梁骑渡河。

    “李元寿之子,李思齐率三千骑兵从原州出兵,目前已赶到永寿,派信使进入池阳联络,约定其部明天出泾水河谷进入池阳接应我们北撤……”

    数骑探马从北面驰来,下马跪禀道。

    “都说李元寿是头狡猾的沙狐,看来是半点都不假!”王茂不满的冷哼道。

    太原、晋南面临极大的军事压力,乌素大石即便从北院调来一部分本族精锐南下增援,主要也是加强太原、晋南的军事防御。

    对关中地区的增援,乌素大石主要是勒令占据银夏等地的平夏等归附部族出兵南下。

    王元逵一面使人秘密跟梁军谈判,同时也没有放弃派人赶往夏州,找李元寿求援,但李元寿之子李思齐率领三千骑兵,一直停留在陇山西北麓的原州境内,迟迟没有南下。

    说白了大家都不蠢。

    李元寿内心定然担忧王元逵有率成德军投梁的可能。

    之前面对陇右军,他都不敢守秦州,此时在王元逵是战是降都不能确定的情况,又怎么敢轻易将占到其部三成兵力的精锐骑兵,进入渭北平原增援王元逵?

    两天前,王元逵派部加强对池阳、醴泉的控制,李思齐才率部缓缓南下。

    王茂相信定然是今日凌晨武德军步卒主力保护家小开始渡过渭河,李思齐知悉之后,才决定率部出泾水河谷进入池阳境内接应他们北撤的吧?

    对于李元寿、李思齐父子心里打什么主意,王茂心里也很清楚。

    位于渭北高原深处的庆、原两州,历来荒瘠,两州人丁加起来都不到十万,武德军四五万人马撤入庆、原,不仅将替李元寿守住梁军沿泾水河谷北上的门户,在粮秣补给上也将依赖于平夏部。

    李元寿是看到蒙军受挫,有据银夏并吞河西而自立的野心,但平夏部本族精锐不多,又不擅农耕工造,即便蒙兀人迫于形势,同意他们去兼并、侵吞河西诸州,他们想在西翼挡住梁军的兵锋也很困难。

    成德军的北撤,能从各方面加强平夏人的实力。

    当然,只要能牢牢掌握住武德军的兵权,王茂与其父王元逵对归附蒙兀人,还是平夏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倘若将来蒙军能在太原、晋南,以及东梁军在豫东成功吸引住梁军的主力,甚至重创之,他们未必就没有据庆原反客为主、从李元寿手里夺取银夏两地控制权的可能。

    王茂对传递消息的斥候说道:“你即刻去永寿见李思齐,要他明日午前一定要率部进入池阳以西的黑牛滩附近,我王家对平夏部的援手之情,将没齿不忘……”

    黑牛滩乃是漠峪河上游位于池阳县境内的一处浅滩,虽然不是梁骑最容易泅渡漠峪河东进的通道,但渡过黑牛滩之后往东就是泾水河谷的出口。

    王茂不可能忽视梁军集中兵力强渡黑牛滩,以直接截断他们北撤通道的可能。

    他之前在黑牛滩以东,初步部署了两千多骑兵拦截梁军渡河,但考虑到随着越来越多的梁骑进入漠峪河,他计划明日午时之前,继续往黑牛滩东岸增派兵马。

    倘若李思齐能及时率三千平夏骑兵增援黑牛滩,王茂则可以将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不急于往北面增援兵马。

    …………

    …………

    将晚时分,冯宣在数百扈骑的簇拥下,赶到桑河湾东岸,与曹霸会合。

    桑河湾位于漠峪河与漆水河会流河口的北侧,由于漠峪河在会合漆水河之后,水势陡然加大,桑河湾也是漠峪河下游方向,最后一处适宜骑兵直接渡河的浅水滩。

    成德军最终没有越过莫峪河,拦截分部东进的骑兵部队,但莫峪河几处浅滩,成德军都牢牢控制住东岸,桑河湾这边,曹霸午后就将所部兵马集结起来,几次渡河都被打退回来。

    岸滩有不少被打散架的浮筏,还有人马尸体往下游方向载浮载沉而去。

    “贼他娘的,成德军杀得还真狠,损失了三百多将卒,愣是没能在东岸占下一块立足的地方来。”曹霸看着冯宣跨步走过来,迎上去朝荒草里唾了一口唾沫,气呼呼的说道。

    曹霸所部骑兵旅仅编三千精锐,前期试探性的接触就减员逾一成,可见敌军在东岸的狙击有多坚决。

    而北面及东面的敌军,增援桑河湾也是极快,这里很显然不是最适宜组织强攻的渡滩点。

    然而哪怕是分散、迟滞敌军的拦截兵力,在每一个适宜渡滩的地点,都有骑兵集结,积极作出渡滩进攻的准备。

    冯宣登上一处缓坡,看到对岸除了三千多敌骑外,还有少量步卒在河滩外侧用拒马、鹿角构建简易防线,以限制他们的前部骑兵渡过河后,迅速往对岸纵深处穿插。

    除了这些之外,敌军在上游方向还有少量的水军战船,曹霸之前组织人手打造浮筏,但仓促间难成规模,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这也是最为尴尬的地方。

    要是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不需要半个月,甚至只需要三五天时间,辎工营就能顶着敌军的扰袭,在桑河湾的浅滩之上,搭建一座二百余步长的木桥来。

    哪怕是多出两天时间,将南岸重甲步战旅的簧臂式床子弩、蝎子弩,调十数二十架过来,射击对岸的河滩,也能降低骑兵抢渡的难度。

    然而现在的情况,他们哪怕是拖延两天再渡过漠峪河,四五万成德军差不多都能逃到池阳以北的泾水河谷之中,那他们在池阳以南、泾水西岸围歼成德军的作战意图,就将彻底落空。

    看似这并不妨碍他们成功收复关中,但放走成德军主力,使之继续有实力威胁关中的侧翼,这一仗就不能算大获全胜。

    不过,面对一时遭遇的困境,冯宣却是极平静的说道:“现在敌军上下都知道要逃命了,拼杀凶一点,不叫人意外……”

    要在渭河北岸全歼成德军,他们预计到拦截战会相当的激烈,但冯宣也相信,只要他们成功将敌军北逃的通道切断,敌军最后如回光返照的士气及作战意志,就会迅速瓦解掉。

    “听斥候说有一部平夏骑兵进入永寿了,明天午前就有可能会出泾水河谷,进入池阳?”曹霸问道。

    成德军的骑兵规模本身就要强过他们,现在又有一支平夏部羌骑即将插一脚进来,曹霸难免有些急躁,说道:“今夜天气不会差,又是月半,我们今夜必须在桑河湾及武亭渡之间选择一个突破口组织夜渡,杀到东岸去。”

    “平夏人应该出不了泾水河谷……”冯宣带有一丝不确定的说道。

第七百五十八章 关中(五)

    曹霸敢打硬仗,也好打硬仗,还时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莽夫。

    除了嫡长子王茂之外,王元逵能征善战的兄弟、子侄甚多。

    王氏子弟之中,王烈、王改、王钟、王劾、王打、王野皆是河朔有名的勇将。

    王元逵就是依赖王族兄弟子侄牢牢掌握成德军逾二十年的兵权未曾易手。

    也是这么多年掌握兵权,内部又保持较好的稳定,以致兵权的好处,就像戒不掉的毒|瘾,早就深深的根植到他们的骨髓深处。

    谈判不成,王元逵、王茂父子以及其他王族子弟,心里也是激励起一股余勇,奋力拦截梁军从南败、西岸渡过渭水、漠峪河,想着保住他们宁死也舍不得放手的四五万人马。

    曹霸午后身先士卒,亲自率领一部骑兵抢渡浅滩试探敌军在东岸的拦截力度,在东岸河滩遭受到王改、王劾兄弟二人的联手拦截。

    双方扈骑杀作一团,曹霸勇冠三军,一杆马槊在手,在军中仅遇三五敌手,看到王改、王劾兄弟二人联手杀来也没有在意,却差点栽在这里。

    以单纯的武道而论,王改、王劾兄弟筋骨都修炼到气力涌如山崩的地步,曹霸也仅比他们略强一些,以一敌二,加以轻敌,能侥幸脱身,没有在漠峪河东岸马革裹尸,也亏得铠甲坚厚、左右部将扈骑拼死相护。

    王家诸将及成德军上下,现在都是凶狠的丧家之犬、犹斗困兽,不仅在骑兵力量超过他们,不仅在漠峪河里有少量的水军战船,打击他们仓促建造的浮筏,午后听到明日午前还将有三千平夏部羌骑南下,曹霸都禁不住急躁起来。

    即便冯宣不过来,曹霸也会派人去找冯宣商议对策,却没想到冯宣先赶过来,还说平夏部羌骑有可能出不了泾水河谷。

    曹霸微微一怔,也浑不顾午后所遭遇到的凶险,讶异问道:“怎么?平夏人不敢打出来?”

    琢磨敌军将帅的心思,不是曹霸的长处。

    李元寿之子李思齐率三千平夏部羌骑在庆原之间的泾水河谷之内进进出出,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曹霸实在懒得琢磨。

    他也更愿意做冲锋陷阵之将,镇军都指挥使或都统制一类的主将,他都不干的。

    “不是平夏人不敢打出来荆督帅午前派信使渡河过来通报,三天前韩豹就确认铜官县北部塬谷之中,有一条野径可以翻越九稷山北岭,进入永寿县境内,韩豹已经亲自率两千轻甲精锐往永寿境内赶去了,”冯宣说道,“看敌军的动静,应该还没有注意到这点。”

    “王茂没有往黑牛滩增援兵马,显然是寄望平夏人能及时出池阳增援黑牛滩,不怕我们从黑牛滩突袭,但要是韩豹这小子能将平夏人拦在永寿境内,黑牛滩将是我们最好的突破口!只是韩豹那小子能赶得及挡住平夏骑兵吗?”曹霸振奋之余,又忍不住担忧的问道,“从铜官县走塬谷小径翻越九稷山到永寿县,有多少里路?”

    控扼泾水河谷南段的永寿县以及池阳县北部地区,乃是成德军四五万兵马逃往庆原的主要隘口,能有一部分步甲从渭北山地直接插入永寿县,意义有多少不言自明。

    然而从铜官县境内出发,到永寿县境内的泾水河谷,看似只有一百里直接距离,但要是从人迹罕至的野陉山路翻越九稷山北岭,路程绝对不止一百里。

    曹霸才有此一问,担心韩豹率奇兵,没有办法如期赶到永泰南部、池阳北部的泾水河谷之中拦截平夏部羌骑南下。

    “初步勘测,差不多有三百里的样子。”冯宣说道。

    “……那怎么可能赶得及将平夏骑兵截住?”曹霸倒吸一口凉气,说道。

    两千精锐步甲,走平整驿道,三天时间走三百里地,还有可能做到,但翻山越岭走三百里路,曹霸都怀疑他亲自走这一趟,都要累得吐血吧?

    冯宣当然也不能确定韩豹就一定能及时进入泾水河谷南段,将平夏人拦住,他作决策,必须要留出一定的余地,说道:

    “或许来不及将平夏骑挡在永寿不能南下,甚至李思齐明天午前将成功进入黑牛滩东岸,加强那里对我们的拦截,但只要韩豹明后天能率部进入泾水河谷,对敌军的震慑绝对不会小……”

    即便不考虑韩豹率奇兵突袭泾水河谷之事,看到敌军在漠峪河东岸的拦截如此坚决,也促使冯宣决定选择上游的黑牛滩作为突破口。

    这样的话,即便渡河作战会相当的激烈,也极可能会僵持相当久的时间,只要能破功突破黑牛滩,直接往东就能从泾水河谷的南口切断成德军北逃的通道。

    倘若从漠峪河下游浅滩渡河,一旦时间拖长,即便成功在东岸站稳脚,却还是有可能会被成德军的殿后兵马拖住,无法从头部拦截逃敌。

    当然,冯宣即便不期待韩豹今夜就能进入泾水河谷,也希望韩豹明天黄昏或夜间进入池阳北部地区。

    那样的话,韩豹即便没能拦截住平夏人南下,但对敌军的震慑也定然不会低。

    这样依旧有助他们趁敌军士气下降、意志动摇之际,集中兵力从黑牛滩进行突破。

    “好……”曹霸振奋的说道,“我留千余骑兵在这里作为疑兵,牵制对岸的敌军,其他骑兵今夜就撤到西边的林子后,往黑牛滩转进,明天凌晨我与卢泽、侯莫、李挚他们的主力会合,一起杀黑牛滩!就不信咬他娘的一天,就不能将他娘的鸟咬下来!”

    “你要留在这里充当疑兵,”冯宣说道,“你在战场上太挑,长得也醒目,唯有你在桑河湾,王茂才不敢放松这边的防御,才有可能误以为此间是我们的主攻方向。我已经下令着诸部将伤病都转移过来,先期赶到的辎工营,也赶过来会合……”

    无法将现成的重型战械运过来,辎工营先行,也没有办法在一夜之间在敌军的强力扰袭下,将简易桥梁在漠峪河之上架设起来,也不可能建造成百上千的浮筏吞没敌军少量的水军,随意在漠峪河沿岸选择渡河点,那还不如先集中到桑河湾来,进一步迷惑敌将的判断。

    当然,要真正能将拦截敌骑的主力吸引到下游来,曹霸这么一个标志性人物,就不能离开。

    “……”曹霸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被用作疑兵,痛苦的呻吟道:“李挚还是瓜蛋|子,卢泽、侯莫两个人都是胆小的没用鸟货,没有人一马当先去撕敌阵,黑牛滩你要怎么打下来?”

    曹霸还没有傻到将矛头指向冯宣,但也强调自己是冯宣眼下唯一能用于进入前锋线上带领将卒血勇厮杀的勇将。

    冯宣说道:“也未必不是你这里先突破敌军拦截,但切记要恤用将卒……”

    曹霸是勇将、猛将不假,就他经历的战事而言,杀敌战绩也无人能及,但曹霸作为一把尖刃,勇猛杀敌之余,对侧翼的防护保护不足,也常常导致其部伤亡率高过平均一大截。

    因为曹霸已经受到敌军的注意,冯宣不便将他调到黑牛滩主攻战场上统兵作战,但也担心他留在桑河湾吸引敌军主力精锐,杀起性来会忘了填补到这里充当疑兵的多为伤病及辎工辅兵。

    “能胜当勇争之,光恤用将卒不能带着他们克敌致胜,又有什么用?不过,我不会忘了桑河湾这里是充满疑兵的。”曹霸说道。

    “你知道就好。”冯宣说道。

    他接下来又将曹霸及其手下的参军、都将召集起来,将加强黑牛滩的增援兵马以及故布疑阵的部署确定下来,他才在扈骑的簇拥下,绕到一座密林的西边,在敌军的视野之外,匆匆往北赶去……

    …………

    …………

    “前面是黑风沟,秋冬季常有大风从塬沟里穿过,刮起黑色尘土,似黑风弥漫,才有此名……”

    在熹微晨光里,韩豹将战刀横在膝前,盘腿坐在泥地上,听斥候汇报前方路陉的情况。

    他们所在的黄土高原,荒秃秃没有高大的乔木,此值初夏时节,雨水充沛起来,野草在塬梁沟谷间漫长。

    虽然说韩豹率部收复同州诸城寨,没有进入泾水西岸拦截成德军北遁的作战任务,但探得铜官往永寿有野径能翻越九稷山北岭,韩豹便直接决定将亲卫营及收复铜官的兵马,编为突袭队穿山西进。

    兵贵神速,韩豹无法在请得荆振的同意之后再出兵。

    那样的话,至少要耽搁一天的时间,他只是在出兵的同时,派人赶往灞桥大营禀报他的这一决定。

    从铜官县西部出发时,韩豹并不清楚三千平夏部羌骑已经从庆州抵达永寿县北部,他决意抄野径插入永寿与池阳之间的泾水河谷,意图很简单,就是配合西进的骑兵,直接从敌军必经之路上,封死其北逃的通道。

    这是一次艰苦卓越的行军。

    除了刀矛轻盾战弩及箭支外,分批西进的两千战卒,将沉重的铠甲全部卸在铜官城。

    除了南缘与关中盆地过渡带一系以灰炭为主的石质山岭外,渭北高原,也就后世所称的陕北高原,主要以顶部平缓、叙坡陡峭的黄土丘塬地貌为主。

    断断续续的道路,在塬顶丘梁或溪河冲开的川沟之中延伸。

    前面的黑风沟,实是千百年甚至更为久远的溪河流水,不断侵蚀、冲积沿线的黄土丘陵所形成的一道沟谷,沿潺潺溪河西进,穿过这条长逾二十里的沟谷,便能看到浑浊的泾水,从更为宽阔的河谷川沟间穿插而过,往南面的关中盆地流淌而去,直至汇入渭河。

    虽说从铜川县出发时,韩豹还不清楚李思齐率三千平夏部羌骑从原州南下的事情,但此时斥候探马已经确认有一部骑兵正从永寿县南部的河谷间通过南下。

    很显然这只可能是从原州甚至从更北侧河套平原增援过来的羌骑或蒙兀骑兵。

    三天多时间,在塬梁沟谷里穿行近三百里,两千兵马早就稀稀落落拉开近百里长,随韩沟抵达黑风沟前的前部兵马,仅有三百余人,此时也都精疲力竭,不少人连战靴都走烂了前部兵马原是一支五百人规模的整编作战营,再加韩豹身为旅都指挥使的五十多名旅帐亲卫、参军及其他随行人,但此时有近一半人掉队,实在跟不上这样的行军强度。

    韩豹脱下鞋袜,两只脚都磨得血淋淋的,坚定的毅志,叫他面不改色的一边研究军情,一边叫扈卫给他的腿上药包裹起来,再忍着痛塞入开裂的战靴之中。

    三百多疲兵穿过黑风沟,除了刀弓弩箭外,都没有穿甲,想要从正面拦截暂时还不知道多少人数的敌援,是不现实的。

    这时候是据黑风沟故布疑阵,将敌军惊动,使之担忧后路被截断,不敢继续南下,还是说趁着敌军没有察觉,藏在黑风沟以东的塬谷之中休整,等这部敌军过去后,再从后面封堵其退路?

    前部三百多人马,抓紧时间休整,韩豹盯着作战地图陷入沉思。

    选择前者,有可能提前惊动敌军。

    敌军分兵进入黑风沟,就有可能将他们进入泾水河谷的通道给堵死,以致无法直接进入泾水河谷,将敌军的退路封死。

    而选择后者,倘若南翼及西翼的兵马主力不能及时杀入池阳,他们这点兵力,又精疲力竭、没有坚甲重盾防守,未必就能抵挡住四五万敌军不要命的杀入泾水河谷之中。

    真是取舍两难的决定啊!

    “旅帅,冯副使派人过来了!”这时候又有数名派到前方斥候从南面的塬梁翻过,沿着陡坡,直接滑到沟里来,他们带回来两名山民猎户打扮的黑瘦汉子。

    近四天时间都在曲折如迷宫的黄土塬梁间通过,韩豹没有办法跟灞桥大营那边取得联络,也不知道成德军北逃及南线、西翼诸部拦截敌军的情况,这也是他刚才难做决断的根源。

    这时候见冯宣派人过来联络,韩豹振奋的站起来,不顾磨得血淋淋的两脚塞进战靴时钻心疼痛,一瘸一拐的迎过去,急切问道:“冯宣率领诸旅骑兵都从凤翔杀过来了?”

    “王茂、王打、王劾诸将,率成德军一万多步骑,沿漠峪河布防,计划今日上午从黑牛滩渡河,进入池阳县……”

    来人是陇右宣慰使府的一名中级参军,韩豹见着面熟,但来人一天一夜翻山越岭,赶了一百多里山路,还要乔装打扮穿过敌占区,样子比他们还要狼狈。

    验证过身份,也没有时间收拾,就直接过来见韩豹,在昏暗的晨光里,自然是看不真切面孔。

    听报姓名才知道来人是南内史府参知田城的次子田卯,入伍已有好几年,一直以来都在韩谦身边担任侍卫武官,韩豹以往见过两面。

    田卯是年前请求随冯宣率骑兵旅进入陇右参战,然后又随冯宣等将从天水沿渭水东进,杀入关中。

    冯宣确知韩豹率两千轻甲步兵翻越九稷山北麓的塬谷西进,就担心韩豹这三四天时间内与南线无法联系难以准确估测池阳以南的战情,派出大量的斥候探斥,翻越漠峪河上游的丘山,一方面是从西线袭扰南下的平夏部羌部,一方面也是方便信使从目前还在敌军控制之下的泾水河谷穿过,到东面的丘塬间等候韩豹过来联络。

    田卯不愿意因为他的身份受到优待,他没有统兵作战的经验,不指望到第一线去冲锋陷阵,便主动请求过来联络韩豹这支突袭奇兵。

    看到随韩豹第一批赶到黑风沟东侧的三百多人马,一个个都惨不忍睹,田卯也不忍请他此时率令这些残兵杀出黑风沟,去牵制十倍之众的平夏精锐。

    “冯宣派了多少斥候探马,进入河谷西翼的丘塬?”韩豹听田卯口述,将此时南线、西翼诸部的兵马部署情况在作战地图上标识出来,问道。

    冯宣清楚知道他们即便及时赶到泾水河谷东侧,也会惨不忍睹,更希望他们先放李思齐的平夏部羌骑过去,等到时机适当时从侧后杀入泾水河谷,动摇黑牛滩的敌军军心,减轻他们强行突破黑牛滩防线的难度就好。

    只是这么安排的话,黑牛滩的战事将是难以想象的激烈。

    毕竟黑牛滩抢渡战一旦开打,成德军也必然将意识到冯宣的突破重心在那里,除了李思齐这一部援兵外,成德军从醴泉、池阳都能调大量的援兵过来。

    一旦成德军利用重盾长矛在黑牛滩以东结阵,冯宣仅仅用骑兵抢滩渡河,要死多少人才有可能将敌军杀溃?

    “目前河谷以西,有我们两百多斥候兵。”田卯说道。

    “有两百斥候精锐够用了!”韩豹说道,“平夏人知道西翼丘塬间的小股兵马,只可能是斥候部队,人数不会多,也需要在西翼留下少量的防备兵力就可以,吸引不了他们的兵力,但我们从黑风沟杀出,他必然会将兵马收缩到黑风沟口来,绝不敢再轻易南下!我们能将这三千平夏羌骑拖住!”

    “这……”田卯看东歪西倒的三百多人,要不是军械所新造的战弩主要用绞轮开弦,他都怀疑这些人还有几个能将战弩拉开,更不要说拿起刀矛,与骁悍的平夏人在塬谷之中对阵厮杀了。

    “平夏人拖到这一刻,才决定南下接援成德军北逃,说白了他们并不愿意承担多大的风险,”韩豹将几名随他先行的参军、营将都召集到身边来,说道,“我们未必就一定要钉在黑风沟西口跟他们结阵厮杀,更主要的是叫平夏人知道他们继续南下,就要承受被我们封堵退路的风险。李元寿心大但平夏部人丁稀微,撑不住他们那么大的野心。西翼有两百多精锐斥候策应,我们只要确认平夏人停止南下,完全可以在黑风沟里边打边撤,等后面的兵马过来……”

    曾经浑浑噩噩的奴婢少年,此时已是经历战火考验的大梁高级将领。

    虽然三天四夜的强行军,叫韩豹的样子看上去很是狼狈,然而语气间透漏着坚毅的自信。

    他深知,他们此时若能成功的将平夏人拖在泾水河谷之中,也就意味成德军部署于黑牛滩东岸的拦截兵力,仅有计划中的四到五成;冯宣在西岸所组织的第一波突击攻势,就极可能将其比预想中单薄得多的防线打穿掉,而不用在狭窄的黑牛滩,用骑兵去死磕敌军的重甲步阵。

    骑兵的优势在于迂回机动,死磕重甲步阵很难占到便宜。

    “不需要派人去通报,只要在塬子高处点燃三堆篝火,西翼看到便会将斥候兵集中起来策应!”田卯振奋的说道。

    西翼进山的兵马不多,但情况要比这边好很多,唯一的问题,李思齐知道他们在西翼仅有少量的斥候翻山越岭钻进来,拖不住平夏部羌骑的主力。

    不过针对各种战术,早已经制定预案,只需要田卯与韩豹会合,用篝火或狼烟传递简单的讯号就行。

    韩豹当即将先抵达黑风沟的三百多人马分作前后两部,情况稍差的百余人留在黑风沟内休整,必要时接应他们后撤,其他两百人体力稍好些,随他往泾水河谷杀去,吸引平夏人的注意力。

    为了制造兵强马壮的声势,韩豹还特意将二百多人分作三队,一队走黑风沟底,两队走到黑风沟两翼的塬梁……

第七百五十九章 关中(六)

    泾水西岸的关中盆地上,马蹄狂奔的声音,似战鼓在人心之间震响。

    “什么,天亮之后都没有看到平夏部的先头骑兵出泾水河谷?”

    得报池阳北部的斥候等到天亮都没有看到李思齐的先头部队出泾水河谷,坐在马背上盯着桑河湾战场的王茂,心头顿时间阴云密布。

    大股骑兵南下的速度,自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但斥候、游哨等先头部队有探路及侦察敌情的责任,定然需要比主力部队更早、更快的出现。

    要是天亮之后,李思齐的先头骑兵都没有出泾水河谷,那平夏部羌骑的主力,根本不可能赶在预定的时间内,进入黑牛滩东岸增援!

    李思齐到底在干什么?!

    “这里面怕是有诈啊!”

    王劾勒住缰绳,停下马来,皱着眉头说道,

    “对岸的梁军看似连夜又有大股兵马聚集过来,但清晨的攻势有气无力,完全不是曹霸那武蛮子的风格!王孝先手下都是一群软蛋,绝大多数都不战而降,这路梁军从天水东进过来,都没有逮到什么硬仗打,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打疲了……”

    “你速去点齐两千骑兵拉出来,跟在我后面增援黑牛滩,速度要快。”王茂感觉要糟,等不得王劾点齐骑兵,先紧急率领三百扈骑,快马加鞭往四十里外的黑牛滩东岸增援过来。

    王茂身边的扈骑,所御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但赶到黑牛滩已经是辰时末刻。

    他远远看到仅有两千步骑防守的黑牛滩东岸,简易防线已经被梁骑撕开数道口子,心都又凉了半截。

    他们在防线后驻扎的大营,这时候也都被小股梁骑从两翼突杀进来。

    这些梁军骑兵大白天都高举着火把,绕开追兵的围追堵截,将一座座的营帐点燃,不断在防线后制造更大的混乱。

    除了黑牛滩因为这一段河床是一整块黑色岩石,仿佛黑牛伏在水下,形成两百余步宽的浅水滩,可以直接供骑兵通过之外,黑牛滩上下游方向,还有梁军连夜伐木打造的数十只浮筏,正载着弃马步战的梁军健勇,渡河杀来。

    黑牛滩还是太窄,正面又有武德军过去三四天时间里赶着修建出来的简易防御工事,防御工事之后数百成德军的重甲步卒执重盾战弩长矛守防御,两翼又有成德军的轻骑、具装甲骑列阵。

    想要直接从黑牛滩这么狭窄的通道抢攻渡河,并在东岸夺得立足之地,难度很大,伤亡也将极其惨重。

    打造简易浮筏,争取在黑牛滩两翼多点渡河,更容易绕开成德军在黑牛滩正对面建立的防线后,将兵力上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往东岸纵深突破。

    虽说成德军在漠峪河里还有少量的水军战船,但昨日入夜时,王茂判断桑河湾将是梁军的主攻方向,不大规模的千余水军力量,都被他调到漠峪河下游的河口位置去了,却没想到梁军真正的突破口选在黑牛滩。

    除了已经投入战场的三四千梁军外,王茂看西岸黑压压一片,少说还有四五千梁军等着渡河。

    这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李思齐的三千羌骑失信未到,此时梁军集结于黑牛滩的精锐兵力,是他们的三四倍之多,此时都在拼了命的抢滩渡河,这仗还要怎么打?

    不管多艰难,王茂也知道他没有轻言放弃的余地。

    这边被打垮掉,梁军就直接贴着北山的边缘东进,封住泾水河谷的南口,那成德军连同王氏亲族、将吏家小四五万人马,都将陷在泾水、漠峪河、渭水之间,沦为瓮中之鳖,一个都逃不出去。

    “儿郎们,跟我上!”

    虽然王茂这几年来不再冲锋陷阵,但他知道自己下面两个弟弟不是省油的灯,即便受封世子,却也没敢沉溺于淫奢的生活之中,而忘却军政之事。

    他挥舞着战戟,激励身后将卒的士气,牵动缰绳,第一个策马往战场杀去。

    梁军连夜也没有造出多少简陋浮筏,再加上漠峪河东岸的河堤大体还算完好,这增加了梁军渡河的难度,这使得两翼渡过河的袭扰梁军,数量还极有限。

    王茂不去管两翼的袭扰梁军,看到目前梁军的主要渡河通道,还是黑牛滩这一片浅水域,心想他们只要能将梁军主力压制在狭窄的河滩上打不上来,不叫梁军的优势兵马从容的展开,等王劾等人率后续的援兵赶来,这一仗他们就还没有输。

    即便没有身边的人拉着,王茂却也不会直接进入混乱的战场厮杀。

    激励过士气后,他在十数扈骑的簇拥下,停在战场的边缘,看着随他赶过来的三百精骑冲进战场,果然将梁军的气焰打下去几分,将数百渡过河来的梁军压在残堤之下、二三百步纵深河滩地里。

    然而没有等王茂心里宽慰多久,梁军又增派两队重甲步卒,骑马渡河,然后在河滩地两翼结阵,中间又有一队重甲骑兵徐徐渡河过来。

    梁军极少用重甲骑兵冲锋陷阵,但不意味着梁军必要时凑不出两队重甲骑兵来。

    梁军新一轮的战前整队完毕,千余人马以重甲步卒、重甲骑兵、轻甲弩骑为主,从狭窄的河滩地,往紧挨着河堤修建、却已被打残的防御工事仰攻过来。

    这些梁军一边举着各式兵刃、战械簇拥过来,一边大声嚷嚷着什么。

    战场之上太过嘈杂,王茂又距离相对较远,听不清梁军在叫什么。

    “这些梁军将卒大叫李元寿、李思齐已经投降大梁,不仅不会赶过来增援,还已经夺下永寿县,堵死我们北撤的通道。”

    黑牛滩东岸守军的副将奢融赶过来回禀梁军在大叫着什么。

    “胡扯!李元寿、李思齐绝不会投降梁军!”王茂气急败坏的大叫。

    虽然他这时候也颇为心慌,但说到李元寿、李思齐已经投降梁军,他是第一个不相信的。

    真要那样的话,梁军完全没有必要在黑牛滩拼这么凶,而李思齐也完全可以趁他们不备,袭杀他们的后路,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许更有可能是李思齐胆怯了,但他绝不相信李元寿、李思齐已经投降梁军。

    “下面的将卒更关心李思齐的援兵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到?”奢融问道。

    他们或许不信李元寿、李思齐父子已经投降梁军,但下面的兵卒,甚至中下级武官都更关心援兵什么能到,没有援兵,仅靠他们两千多兵马抵挡梁军一波紧接一波的进攻,士气撑不住多久。

    冯宣昨夜就亲自赶到黑牛滩西岸坐镇,并将诸部精锐都抽调过来,清晨过后组织人马抢滩渡河,并没有打得太激烈。

    一方面冯宣需要有步骤的破坏敌军在东岸残堤修建的防御工事,要不然骑兵会被这些防御工事挤住施展不开。

    另一方面也是冯宣并不确定平夏部骑兵什么时候会过来韩豹也来不及派人翻越上百里泾水河谷以西的崇山峻岭通知他,冯宣担心兵马往东岸纵深延伸时,侧翼会暴露在随时赶到的平夏部羌骑的兵锋之下。

    然而,在看到王茂亲自带着数百扈骑仓皇从桑河湾东岸防线赶到黑牛滩,这时候不仅对敌军在东岸的简易防御工事破坏差不多了,冯宣更能确认李思齐所率领的平夏部羌骑在泾水河谷里被韩豹他们拖住了。

    这一刻,冯宣直接多派两倍的兵力进入对岸的河滩地,加强进攻密度与烈度。

    不得不承认敌军的意志很顽强,又占据地势上的优势,但这时候从两翼渡河的袭扰兵马也已经多到能集结成骑队,不断从侧翼突袭、冲击敌军防线的后背,敌军很快就支撑不住。

    没有敌军的拦截,一队队骑兵就仿佛脱手的战矛,纷纷杀入漠峪河东岸。

    冯宣先着卢泽率一队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往泾水河谷杀去。

    韩豹所部即便如期将平夏部骑兵拖在泾水河谷之中,但韩豹所部三天四夜用脚狂奔三百里山路,其第一批赶到战场的前部将卒状况必然极差,这时候却还要奋勇与敌军纠缠,要是不增援,将平夏部羌骑逐走,伤亡将难以想象。

    除了卢泽率一部骑兵先往东北方向的泾水河谷驰去外,冯宣还下令李挚率一部马步兵紧随其后,但不用进入泾水河谷,而是在池阳城的北面、泾水河谷的南口附近择地结营,彻底堵死成德军北逃的通道。

    他亲自率领余下三千多骑兵,沿着漠峪河东岸往下游突进,将敌军在漠峪河东岸的防御兵马都打溃掉或逼退,以便还留在西岸的曹霸、侯莫两部以及一部辎工辅兵能顺利渡过漠峪河……

    …………

    …………

    虽然成德军在渭水以北、泾水以西拥有逾两万骑兵,但其有近一半的骑兵都集结于咸阳城对面的渭水北岸,用来抵挡南岸四万多大梁精锐,从咸阳城西侧组织舟船渡过渭水。

    虽说雍州境内的舟船都被王元逵搜剿一空,渭水下游以及灞水的河道都被沉船堵住,但李知诰在凤翔境内还是找到一些舟船,紧急集中到咸阳来用于主力渡河。

    王元逵最终的目标,还是想带着嫡系人马,逃往渭北高原深处的庆原等地。

    这决定了他不可能用撤退缓慢的步卒部署在渭水北岸,去拖延南线梁军主力渡河的速度,但他将半数骑兵当作殿后兵马,部署在渭水北岸,其漠峪河东岸的防线崩溃之后,他手里没有更多的机动战力,对整个局势的崩坏,也就根本没有补救的余地。

    等到漠峪河以西的步骑都进入东岸,冯宣也没有冒险去直接进攻咸阳城对岸的万余敌骑。

    这时候甚至都没有必要专门去为南线主力打开北渡渭水的通道,冯宣直接率领兵马往北面,往泾水河谷南口的池阳县境内集结,与南线主力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彻底叫成德军遁地无路、飞天无门。

    池阳两千余守军,第一时间弃城往醴泉城逃去,随后更多的成德军人马,都往醴泉城蜂拥而去。

    冯宣对此也都是无动于衷,他在等南线主力按部就班的渡过渭水,再一起往醴泉城下进逼过去。

    醴泉城池是极为坚固,但醴泉就在泾水的西岸,四周一马平川。

    王元逵是在渭水河道里凿沉大量的舟船,但没有敌军的干扰,冯宣相信水军战船驶过来,与两岸的辎工营辅兵将一艘艘沉船从主航道上拖开,恢复渭水、泾水等主要河道的通航,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到时候他再与荆振、孔熙荣、李知诰等路兵马在醴泉城外会师,等洛阳新造的重型战械将源源不断的经渭水、泾河运来,必然能以低得多的代价叩开醴泉城的城门。

    韩豹率部奔袭三百里进入永寿县东南的黑风沟,双脚就被战靴磨得血淋淋,之后又率前锋疲卒将平夏部骑兵引入黑风沟纠缠,等他被抬进池阳城救治时,两脚早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在后续兵马赶到黑风沟增援,第一批进入黑风沟的三百多前锋,两百人战死,余者,包括韩豹在内,皆是伤痕累累;而等卢泽率部进入泾水河谷,李思齐率平夏部骇然而走,从铜官城往西迂回突袭的两千兵马,总计有五百多人战死于黑风沟之内。

    突击兵马没有重甲护身,又是极致疲累,战死五百多人,仅在黑风沟战场留下两百多敌军尸体,以战损比例来说,要远远高过敌军,但就整个拦截作战的战局而言,却是首功。

    四月下旬,八万大梁步骑及水军精锐,将五万多武德军兵卒及将吏家小死死围困于醴泉城里。

    醴泉城是坚固,但作为雍州下辖县城,仅有五百步纵深,环城墙一周仅两千余步而已;远不能跟城墙长逾二十多里的雍州城相提并论。

    这么点大的城池,平时城里也仅有六七百户民户居住。

    这时候王元逵、王茂却将连兵卒及王氏亲族、将吏家小近六万人以及三四万匹大型牲口都装了进去,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醴泉城太小,城中即便可以宰杀战马及其他大型牲口充饥,但没有什么防御战械。

    而在将四城门堵死之后,围城的兵马直接将旋风炮等重型战械推到城前二百步处,甚至可以无死角的轰击到城中任何一个角落。

    这时候不可能再给王元逵、王茂父子什么厚待。

    除了营指挥以下的中低级武官及普通将卒投降可以得到豁免外,荆振亲笔所拟的敦降书,将成德军一干高级将领、吏臣及王元逵、王茂父子都列入必擒或必杀的战犯名单。

    荆振甚至还给王元逵、王茂父子的头颅开出千金赏格。

    在上百架旋风炮、攻城弩持续进攻下,守军每时每刻都要承受伤亡,士气很快就彻底崩溃,陆续有守军兵卒吊着绳索出城投降。

    到第四天醴泉西城门守军副将奢融联合将卒擒住主将王烈,打开西城门迎接围城兵马入城,沿路守军皆望风而降。

    即便被列入战犯的守将也都纷纷放弃抵抗。

    不过王元逵、王茂父子二人,最终也是没有将自己的头颅便宜别人。

    他们将府里数十女眷都赶到县衙后院用箭射杀,然后堆积薪柴,浇上火油点燃,他们父子二人最终投入火海自刎身亡。

    荆振、孔熙荣、李知诰、冯宣、朱贞进城后,赶到熄灭的火场,辎工营辅兵仅仅从残院里清出一堆烧得面目全非的残尸。

    “将王元逵身边的将臣、侍卫分开来审讯,确认王元逵、王茂父子杀死妻妾之后走进火海自刎身亡……”负责战后整肃狼藉的将吏,走过来跟诸人禀报道。

    荆振、朱贞对王元逵、王茂父子是有大仇,对王元逵、王茂父子的死没有半点惋惜之意。

    李知诰、孔熙荣、冯宣只是搓手而叹。

    王元逵、王茂父子要是最后投降被俘,至少还不用死,但对他们来说,沦阶下囚,比死好不了多少。

    而他们曾经有过选择,是他们的贪婪与不甘,葬送最后的选择,他们大概也不想活下来被人嘲笑余生吧?

    当然,王元逵、王茂父子临死前射杀府中女眷殉葬,也凿实残暴可恨。

    “如此残暴之人,当将他父子二人的尸首拉到城头,曝尸三日再弃之荒野,醴泉城里也要找来石匠刻碑书其残暴之事,以警示后人;其他尸体另挖坟安葬了。”荆振、李知诰都不便直接对王元逵、王茂父子的尸体处置说什么话,孔熙荣直接说道。

    荆振挥挥手,示意此间负责的武将遵照孔熙荣的话去做。

    除了派人即刻动身赶往洛阳报捷,荆振又与李知诰、孔熙荣商议着,随后将成德军中高级俘将二百一十六人以及王氏亲族一百五十六人,押往洛阳献俘。

    至于其他的俘兵要如何处置,以及后续的战事安排、关中诸州的防务、府县官员的任命等等,则要等韩谦从洛阳传诏。

    当然,对在年中之前收复关中,洛阳早就有预测,而后续对关中治理、防务安排,韩谦也早就传诏征询荆振、孔熙荣、李知诰、冯宣以及柴建、朱贞等人的意见。

    即便没有公开宣扬,但这时候大梁重臣宿将心里都已经非常清楚,韩谦心里已经将天下重归一统视为己任。

    随着大梁疆域的不断扩张,后续如何治理地方也已经成为朝野将臣议论与关注的重心。

    前朝初期仿照西汉时的刺史制度,将天下按照山川形势、交通便利,分为十五道,按需要设立监察性质的官员协助中枢监管州县,但只起到监察性的作用,并没有在州县之上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行政区划分。

    前期到中后期,最初用于边境地区的节度使制度被广泛用于全国,天下政区基本被各节度使瓜分,以致最多时天下出现四十多个藩镇,形成地方藩镇割据的局面,最终致使前朝覆灭、天下四分五裂。

    梁晋蜀楚立国之后虽然在延续旧制的基础上,也花了很大的心思去推行既方便治理地方,又能限制地方势力坐大、权臣割据的新制,但时间都太仓促,都不是很成功。

    一定要说有能借鉴的例子,那就是当年在削藩战事之后,为方便杨元溥掌握收复的湖南诸州壮大势力,天佑帝在潭州设行尚书省辖管潭朗岳鄂诏衡叙辰诸州,可以说较为成功的一例。

    杨元溥登基继位,湖南行尚书省继续保留下来,但不再设统摄军政的行尚书令,而以宣慰使、转运使、按察使分掌湖南诸州的军政、财赋以及刑狱监察等职。

    这样既方便对地方的治理,成功压制地方势力抬头,又避免军政大权过度集中到一人手里。

    韩谦现在就有意愿在收复关中之后,直接成立大梁的第一个雍州行省,左内史府、议政院也就相关问题,反复讨论过好些日子。

    四天后,高绍与洗寻樵、韩成蒙等官员,携带韩谦的诏书赶到醴泉,与荆振、李知诰、孔熙荣等人会合,正式宣布成立雍州行省,以雍州为行省首府。

    除了今年五月之前收复的凤、岐、雍、同等州县后续都将改府县制以及即将收复的渭北诸州外,汉中府、金州府、商洛府、华潼府,都一并置入雍州行省辖域。

    相比较湖南行尚书省,雍州行省将以经略使、按察使执掌兵民政事及吏治监察刑狱等事,第一任经略使、按察使由荆振、洗寻樵出任,同时也明确五年的任期。

    韩成蒙出任首府雍州府第一任知府事。

    虽说经略使之下设有兵备司辖管地方兵政及预备役部队,但现役主力作战部队,犹由各个行营军直辖。

    根据战事的需要,将于陇山以西设陇右制置使府,辖秦州、成州、武州,治天水,以柴建为陇右制置使兼领陇右行营军都统制,辖赵慈、侯莫、周通等三旅步骑负责从陇山以西的防务以及从南面往北打击占据银夏等地的平夏部羌骑势力。

    以商洛行营军及梁州军邓泰、张松、柴训等部,编雍州行营军,总编六旅三万现役步骑战卒。

    冯宣以雍州行省经略副使及庆原延麟诸州都督军事兼领雍北行营军都统制;除了收复庆原延麟等渭北四州外事实上五月中下旬,庆原延麟等渭北诸州的守军都不战而逃,冯宣兵不血刃夺得这四州之地并入雍州行省雍北行营军后续还将负责从西翼进攻蒙兀北院控制的领地,对其进行军事打击。

    梁蜀目前关系还没有破裂,不会直接设置行营军,但也必然需要驻以精锐主力,盯住梁蜀两国的边防。

    韩谦使朱贞出任梁州府(汉中)制置使,率领两旅步骑坐镇梁州。

第七百六十章 洛阳(一)

    除了荆振、洗寻樵、韩成蒙分别担任雍州行省经略使、按察府及雍州知府事外,还有第一批就达到六百人规模的一支官员队伍随洗寻樵、韩成蒙西进,负责诸府县的接管以及行省诸衙司的设立。

    除了总计六万现役战卒编入陇右行营军、雍州行营军以及梁州制置使司外,雍州行省还将在防御州的要冲关隘,例如武关、散关、萧关、蒲津关等地,新设六个预备役旅,接收三万俘兵。

    除此之外,还有将四万俘兵及四万现役战卒,在诸部旅都指挥的统领下,进驻汾水河谷诸县休整,同时也为后续进攻晋南及太原的战事作准备。

    李知诰、李挚父子没有留在雍州,也没有前往汾水河谷,而是待关中战事暂告一段落后,与负责传诏以及监督初步落实行省制度的高绍以及孔熙荣、冯翊直接乘船赶往洛阳。

    六月上旬,天气炎热,乘舟而行、江风拂面,却是惬意。

    李知诰身穿青袍,站在船首看潼山、襄山夹峙禹河的壮阔景色。

    “高大人这次回洛阳,也住不了几天吧?”听着身后脚步声,转向见是高绍走过来,问道。

    高绍点点头,说道:“雍州行省成立了,接下来淮南行省、河南行省、河东行省都要相继成立,除了温博直接兼领河东经略使外,君上还属意我、韩元齐出京担任淮南经略使、晋州经略使……”

    与年前预测没有太大的区别,收复关中诸战,都没有付出多大的代价,前前后后战斗减员,加起来甚至都不到一万。

    而收复关中,不仅彻底解决河洛西翼的战略安全问题,不仅将关中平原及雍北四州近两百万口民户,纳入大梁的治下,使得大梁军民总数突破一千万口的关口,而且在俘虏七万精壮俘兵之后,大梁所能调动的兵马总数达到前所未有的三十八万之众。

    目前除了雍州行省境内及陇右驻扎的行营军、预备役兵马等八万多人马外,除了淮南(含南内史府以及南阳府、勋阳府、均州府)三万驻军外,大梁接下来总计能调动总数高达二十七万的兵马,对占据河东、河朔及河淮的蒙军及东梁军作战。

    大梁也是第一次在正面战场上,兵马总数达到与南院蒙军及东梁军相当的程度,而将卒士气及兵甲战械装备水平,还要超越蒙军及东梁军,也难怪韩谦要迫不及待的成立河东、河南行省,以此推动加快收复河东故郡及河淮失地的进程。

    李知诰也知道大势已经在大梁的掌握之中,但他此次交出兵权,到洛阳是就此赋闲,还是担当新的职务,此时还没有定论,也不方便直接问高绍后续对南院蒙军及东梁军具体的用兵计划。

    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大的变故,今年年底之前收复泽潞等晋南地区,是没有大的问题,但会不会同时对东梁军出手,李知诰就不清楚了。

    他目前也不是很清楚洛阳目前进行军事动员的极限。

    六月诸河水势汹涌,从雍州城出发,夜里还在潼关县宿了一晚,次日黄昏便到渑池北的陵上停泊。

    陵上也是轵关陉战役的出发阵地,此时乃是洛阳经垣曲通往汾水三府的交通要冲,更为坚固、具备更大通行能力的开合式永固浮桥正在新建中。

    殷鹏代表韩谦,带着一队仪驾赶到陵上等候迎接李知诰,在码头迎接的人员里,也有直接从梁州携家小迁到洛阳的苏红玉。

    下船踏上码头,往事历历翻入脑海之中。

    看到爱妻携幼子站在码头上,李知诰才恍然想到他率部西进陇右,都已过去四年时间了,他都快是知天命的年龄了,时光真是匆匆。

    李知诰、高绍、孔熙荣、冯翊、殷鹏在渑池宿了一夜,次日清晨从渑池乘车马出发,黄昏时进入大梁洛阳城。

    韩谦在上阳苑设宴,为李知诰、李挚父子及高绍、孔熙荣、冯翊等人接风洗尘。

    宴席规模不大,没有广宴群臣,韩谦主要也是与李知诰、冯翊、孔熙荣他们一叙旧情,除了赵庭儿、苏红玉、冯缭等皆是故人,还特意将春十三娘及云朴子请过来饮宴。

    看到春十三娘坐在殿中,李知诰、苏红玉都吃了一惊。

    当年率梁州投降大梁,春十三娘没有随吕轻侠她们西逃,而是选择随王婵儿、陈德等人回金陵受审。

    之后在金陵,陈德被判了绞刑,王婵儿、襄王杨林等人被囚禁起来,春十三娘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楚廷的官方告帖之中。

    李知诰、苏红玉一直都没有搞清楚春十三娘去了哪里,还以为她要么是被囚禁起来,要么被秘密|处死了,却没想到她会在洛阳城里出现。

    孔熙荣看到此时已四十六岁、风情犹在的春十三娘,也是怔然半晌,佯怒的瞪了冯翊一眼。

    冯翊哈哈而笑,说道:“你也不要谢我,当年要不是云老道求情,我可不敢擅作主张,将十三娘的名字从送往金陵的囚犯名单里删掉的,送她来洛阳;至于云老道为何一定要保十三娘一命,这个就要从云老道早年的情史说起了……”

    春十三娘窥了孔熙荣一眼,垂首坐到一旁,也不吭声。

    “你这家伙离开洛阳四年了,揭人短的毛病却没有改掉,难怪君上不放心留你在雍州担任按察使。”云朴子笑着骂冯翊道。

    “雍州城经历战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前朝的繁华似锦,再说将自己撂在那么高的位子上,整天死板着脸墨守规矩做给属吏看,哪及回到洛阳享受这诸多温香软玉的风情啊?”冯翊对行省按察使这样的高位,没有半点的贪恋,懒洋洋的坐到长案之后,自顾自的拿起酒壶给身前的玉盏斟满酒。

    李知诰、苏红玉都好奇云朴子出面为春十三娘求情,到底跟早年的旧事有什么牵扯,但今日这么正式的场合,又有晚辈在场,他们都没有冯翊放得这么开追问下去,心里想着春十三娘既然都在洛阳定居了,韩谦又不禁她出席这样的宴席,事后自有机会找她一叙别情。

    “吕轻侠、周元还有姚惜水都还在狱中,监察府亦可用大梁律法定其罪,”韩谦示意大家都坐下来说话,跟李知诰说道,“监察府欲判其终身囚禁或流放,但他们也可以在洛阳选一处道观度其余生,你等过几天得空,可以到监察府的羁押大狱之中,见一见他们……”

    千百年来以来刑罚体系的核心,以死刑、流放刑、肉刑为主,剥夺自由进行强制劳役的徒期虽然有,但从来都不是型罚体系的重心,也没有无期徒刑这一说法。

    韩谦实行新的刑狱体系,大梁刑罚才以死刑、徒刑并重,流放刑、肉刑为辅,在一些需要大量劳动力又便于集中看管的矿场工矿,建造了几座监牢,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将那些够不着死刑囚徒直接流放到边陲充实民户去了。

    吕轻侠也好,周元也好,乃至姚惜水,韩谦都不可能直接赦免他们,照顾李知诰的情面,可以将他们终身囚于一座道观之中,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优待了。

    “多谢君上宽恕。”李知诰谢道。

    “你我不必如此生疏,”韩谦说道,“我父亲受酷刑惨死,受刑前遗血书给我,我便暗暗立下志愿,要终结这吃人乱世,而想世道重归太平,使天下重归一统,才是第一步,还需你与诸卿协力助我……”

    李知诰微微一怔,心想这或许是韩谦第一次明确表示一统天下的志愿,坐在长案后,身子前倾,按膝行跪伏礼,说道:“知诰敢不效命!”

    “除了温博直接出任河东经略使外,高绍、韩元齐这两天都要出京去东湖、许州出任河南、淮南经略使荆浩早年随世宗皇帝南征北战,身体留下暗疾,年龄还没有到六旬精力,就有些熬不住,一年之中却有半年需要静卧休养,也一直要辞去参谋府的差遣,我这才想着将你与田城调回中枢,主持参谋府的事务。”韩谦说道。

    苏红玉携家小赶到洛阳,与李知诰会合,心里多少还是悬着。

    毕竟这些年他们是跟吕轻侠、周元站到一起的。

    他们迁居洛阳,哪怕是挂着虚衔闲差悠然渡过余生也没有什么,怕就怕朝中还有人记恨旧事,又或者将他们视为大梁基业的隐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杀身之祸从天而降。

    苏红玉却是没想到韩谦竟然还愿意用知诰与田城这样的重臣共掌参谋府,忐忑不安的心,这才算真正从嗓子眼落回原处。

    春十三娘知道韩谦他们还要谈论国事,她饮过几杯酒,便知情识趣的告退,临走时告诉苏红玉自己此时在城中开了一家云春酒坊,这四五年一直以酿酒为业。

    苏红玉也请求先行告退,与春十三娘携手去云春酒坊以叙别情。

    春十三娘、苏红玉一走,剩下都是大梁的将臣,韩谦便谈及大梁后续的战略安排。

    虽然从传统的角度看,欲一统天下,宜先南后北,但大梁并无怯于在险峻的地形、地势之中攻城夺寨,甚至这恰恰是梁军的优势所在。

    所以,后续的战略选择,他考虑优先收复晋南等河东地区。

    禹河经阴山山脉南侧的河套平原流入九原境内,拐了一个大弯沿吕梁山西麓南下,曲折一千三四百里,于西岳华山东北麓,汇入渭水之后再次折向东流。

    吕梁山以东、襄山、王屋山以北以及太行山山脉以西的千里之地,历来被称为河东故郡,前朝设河东监察道,领辖太原府及晋潞泽等十八府州。

    河东境内山峦叠嶂,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总体来说是两山夹一川,东西两侧为地势挺拔雄伟的山地与丘陵隆起,中部为一系列串珠式盆地沉陷,平原分布其中,历朝历代为乃是易守难攻之地。

    而就大的局势而言,大梁目前才拿下汾水下游河谷的晋州、河津两座盆地,后续韩谦计划先攻打晋南,即便占据泽州、潞州大部的上党盆地,之后两路,一路从潞州北上,一路从汾水河谷北上,夹攻太原,夺下太原,则可以往北收复忻州,进军云州。

    也就是说,一路北上直接与蒙军死磕。

    只要将蒙军从河东驱逐出去,或者说将蒙兀人的本族精锐消耗一尽,并从西翼夺得太行山的地势之后,再居高临下往东收复河朔、往南收复河淮,就会变得相对容易得多,就没有那么多的拉锯战要打,也将能叫河淮、河朔等地民众少受战乱离苦。

    李知诰点点头,韩谦后续的战略选择,其实与之前决定先从轵关陉打入汾水河谷再收复关中是如出一辙。

    轵关陉大捷,甚至可以说,就算轵关陉一役没有收获那么丰硕的战果,只要梁军的兵锋能死死钉在王屋山北麓,限制蒙军从河东增援关中,收复关中就注定没有什么难度了。

    所以轵关陉大捷过后,兼之赵孟吉率孟州军投附过来,或许外界觉得他们仅用不到半年时间就收复关中,堪称奇迹,李知诰却一点都不觉意外。

    大势已成,他们这些统兵将领,倘若还要拖延三五年才能收复关中,都要算是无能了。

    道理是一样的,只要他们能将蒙军从河东驱赶出去,甚至夺下燕山山脉西北麓的云州重镇,迫使蒙军残余势力不得不龟缩到燕山附近,这将从根本上削弱打击东梁军负隅顽抗的底气与意志。

    虽然说传统的战略选择,先收复河淮地区会更稳妥,但那样的话,注定要与敌军在禹河下游及北面的河朔,打上好些场,甚至持续多年的拉锯仗。

    而在此期间,蒙军在太原、晋南说不定又已经恢复了元气。

    要是李知诰他来做决定,他也会选择先北后南。

    特别是这两年大梁收降的俘兵,差不多有近十万人来自太原、晋南等地。

    不要说田卫业的潞州精兵了,王元逵所率领的成德军,在蒙兀人南侵之中,后续补充的兵员也都主要来自太原、晋南、忻州等地区。

    关中战事平定后,他们所收俘的成德军四万俘兵,真正出身定州的老卒,比例并不高。

    只有打下太原、晋南、忻州等地,才能真正将这些俘兵转化为精锐战卒。

    当然,即便战略上以北为先,但不意味着后续一段时间就与东梁军相安无事。

    只能说是军事资源及兵力部署会重点往北线倾斜,东线以巩固现有的防线为主,不搞大会战,但有机会还要往颍水以东推进,争取这两年间将防线推到涡水沿岸。

    裁撤南内史府,与巢州府、寿春府、信阳府、濠州府、滁州府并入新成立的淮南行省,目前主要任务还是维持与楚廷的现状。

    除了以高绍、杨钦为经略使、按察使外,林海峥将以经略副使统领淮南行营军都统制,主力步战旅、水军旅、预备役旅编三万人马驻守淮南。

    而从荥阳到下蔡的颍水沿线防御以及颍西诸府及南阳府、郧阳府、均州府,置入新成立的河南行省,以韩元齐、郭荣为经略使、按察使,以赵无忌为经略副使兼领河南行营军都统领,编主力步战旅、水军旅、骑兵旅、预备役旅总计五万人马驻守河南。

    这也意味着除了洛阳必要的警备兵马外,大梁在年底之前能在北线战场投入十六到十八万的兵力。

    除了现编的平阳行营军、太岳行营军外,韩谦还计划以孔熙荣为首,以此时从关中战场往河津转进的诸部兵马为主,编第一中央行营军,以韩东虎为首,以荥阳、孟州兵马为主,编第二中央行营军。

    也就是说,除了主要驻守平阳府、盯住太原敌军的平阳行营军,前期战事筹备工作完成后,大梁将最多能调动三大行营军,总计含六万精锐战卒、六万的预备役旅及辎工辅兵,从两个主要方向攻入泽潞两州。

    蒙军也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占据晋南盆地泽潞两州,太行八陉,有三径与晋南盆地相接,蒙军失守晋南,亦或晋南盆地落入大梁的掌握之中,大梁兵马除了可以多一个方向进攻太原外,还能通过太行陉、白陉、釜口陉联络孟州、威胁东梁军控制的卫州以及魏博地区。

    目前东梁军主要通过卫州的白陉与晋南蒙军以及通过魏博地区与河朔蒙军连成一片,而倘若大梁兵马夺得晋南,并将兵锋通过釜口陉往河朔南部的魏博境内延伸,则能将蒙军与东梁军的联系割裂开来,使其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之中。

    蒙军守晋南,或许会更谨慎,不会再有城外布营而大雾遭遇突袭这样的惨烈局面出现,或许会倚泽潞城池之险而负隅顽抗,但问题在于,拙于守城的蒙军有在晋南跟大梁兵马打消耗战的资格吗?

    就算蒙军能勉强守住几座城池,但也将失去对更为广阔的乡野及山野地区的控制。

    而大梁在战事的前期,哪怕是为更好的消化出身泽潞两州的俘兵,也应该先争夺城池之外的乡野地区的控制权,然后直接从乡司一级建立地方政权,形成以野地包围城池的格局。

    传统进入敌境的围城战,难点除了粮秣等物资的征集与运输,更为重要的是对外围地区的控制不足,容易被敌军的增援兵马袭击侧翼。

    然而倘若大梁前期就能牢牢控制住泽潞等地的外围区域,则直接化解进入敌境围城作战的两个重要困境。

    这么想,整个秋冬季进攻晋南的战略安排也就清晰起来了。

    李知诰见韩谦没有叫孔熙荣直接前往河津,进入组建第一中央行营军的工作,而是慢悠悠的与他们同行回洛阳相聚,猜测韩谦有可能会用孔熙荣为进攻晋南的主将,当下也不藏私,直接将他对晋南战事的见解一一道出。

    “知诰,你与温博可以说是我大梁的矛与盾,要不是我打定主意要你留在洛阳助我打理军政,我都想派你去孟州了!”韩谦哈哈笑道。

    李知诰并不觉得他的见解真就有多独特,或者说他并不觉得他能想他人所未想韩谦一手缔造的大梁雄师,其优势及作战特点,大概没有谁比韩谦自己更清楚,在更多的层面,他以及即将调入洛阳的田城,只能是做一名合格的执行人。

    这大概是身为将帅,却不得不与韩谦同时代的一种悲哀吧?

    永远都没有成为耀世名将的可能。

第七百六十一章 洛阳(二)

    君臣尽欢,直到夜半时分,李知诰、高绍、云朴子、冯翊、孔熙荣等人才带着微醺的醉意,从上阳苑辞退,各归居处。

    洛阳旧城,包括韩谦日常居住及署理军政事务的上阳苑,都座落在洛河南岸,但洛阳用作国都,南岸旧城早就不敷所用了。

    财政稍稍宽裕一些,韩谦便从军资之中挤出钱粮,用于新城的建造。

    目前除了洛阳国立综合学院建于北岸外,新城主要还是依托旧城沿着洛河南岸,往东西两侧延伸。

    依托旧城较为完善的公共设施以及与河洛诸县衔接的驿道体系,往两翼延伸建造新城,建造成本是最为低廉的。

    参谋府庶务司给李知诰安排的府邸位于华阳门外,是专门为参谋府大小官员集中新建的居住区。

    苏红玉携幼子是要更早动身,但是直接赶到渑池等候李知诰,他们今日黄昏时一起抵达洛阳,赶到新的府邸也就稍稍歇了一口气,留下行囊及随行人员,就匆匆赶往上阳苑赴宴。

    不过年纪刚过二十岁的李畋,三年前入读洛阳综合学院,一直住在洛阳,新宅的布置以及人员安排,他是直接参与的。

    洛阳严禁蓄养奴婢及私兵,李知诰享受副相级侍遇,警卫部门会安排专门的警卫力量保护他及家人的人身安全,参谋府也会安排专门的侍从官以及役从人员打理日常琐碎事务。

    韩谦并无意用这种手段监视中枢将臣,警卫人员也好,侍从官也好,也都是李知诰自己选择、推荐。

    他身边用惯的人手,都还可以继续用在身边,只是需要到警卫部门及庶务司补全一下入职手续,完成从私吏到公吏的转变。

    李知诰对这些也不在意。

    长街铺满煤渣石,车轮轧上嘎嘎作响,没有什么新鲜的,他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沿街明亮的灯柱,使得长街之上的夜色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也使得长街上的车马不再需要挑起灯笼夜行。

    虽然李知诰观察目前仅有上阳苑及他们所经过的主街安装了新的街灯,但主街贯穿整个洛阳城,东西长约十里,沿街少说要安装四五百盏街灯才能将整条长街照亮。

    灯烛对鼎食人家看似稀疏平常,但对寻常人物还是奢贵之物。

    前朝鼎盛之年,也仅有个别的重大节日,才有彩灯挑贯长街的景象呈现出来。

    平时也就鼎食富贵人家或最顶级的酒楼、妓馆才会在夜晚的院子里挑满灯笼照明。

    那也是一座繁华城池入夜陷入一片黑暗后难得的几处亮点。

    李知诰还以为这些年战事频繁,绝大多数钱粮物资都要尽可能挤出来满足战事的需要,却没想到洛阳的建设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滞后。

    “这一夜得耗多少灯油?”李知诰感慨问道。

    “哈,父亲早应该住到洛阳来了,这是煤石灯,”李畋笑道,“此物用生灰石与煤炭制取,售价仅油烛五分之一,置入水中会稳定生成煤石气点燃照亮,却比灯烛明亮得多。煤石唯一的问题就贮藏要保持绝对干躁,不宜用于室内,室外却极为便利今年应该城内几条主街都会装上这样的街灯……”

    之前梁州军都不能算中枢嫡系兵马,即便不吝啬提供最精良的战械,但一些主力作战旅都没有推广的最新技术及机密,也不可能主动跟梁州诸人泄漏。

    目前李知诰对新学体系的认知,连在洛阳进修过一年多时间的长子李挚都有不及,更不要说跟专门静下心进入洛阳综合学院学习新学的次子李畋。

    李畋以往依照学院的规定,为防止信函遗失泄漏机密,不能将寄往梁州的信函提及学业,这时候却是喋喋不休的说起来。

    李知诰当初出于避嫌,除了使李畋进入军事学院进修外,特地使次子李畋选修了器械工造,他内心也渴望有一日天下能重归太平,次子李畋并不需要进入战场冲锋陷阵,而能做一些有益民生的事。

    他原本以为李畋心里会有抵触,却不想李畋眉飞色舞的提起此时他所参与的工师小组,正承接韩谦直接交办下来的一个计时钟制造任务。

    “除了日晷、沙漏、测星术等外,还有什么能计日时?”李知诰好奇的问道。

    李畋从腰间摘下丝带所系的一枚玉佩,抓住丝带的一头,拨动玉佩摆动起来,说道:“系带长度固定,玉佩摆动的时间是固定的,与摆动的幅度无关。我们目前所造的计时钟,就有用一杆特定的摆锤,每摆动一次,拨动一次蓄力簧片,带动小指针走一格;大小指针之间用齿轮衔接,最终使大指针走完一整圈为一日十二个时辰!只是我们试制的计时钟,一天走下来,偏差还差不多一刻时,但君上要求的偏差不得超过十五分之一刻,也就是君上所谓的一分时,还有很多要改进的地方……”

    沙漏、漏刻都不是什么陌生事物,听李畋说,道理似乎没有那么深奥,但李知诰没有看到实物的结构有多复杂,很难理解计时钟如何要做到一日偏差不超过一刻时,而韩谦对此还不满意?

    而接过玉佩,坐在车里肉眼看其摆动,似乎摆动一次的时间,还真是跟系带长度的相关,与摆动的幅度没有什么关系,与他理所当然的想象迥然不同,也不知道这里面蕴含怎样的深奥道理。

    “此乃万物皆受的地心力所致,”马车缓行,李畋眉飞色舞的说道,“父亲来洛阳晚了两个月,两个月前学院的崇学馆落立,举办落成大典,君上与国主妃、淑妃都亲自到场。为庆贺崇学馆落立,云和公主还特意举行了两次观赏实验,一个是将轻重相差十倍的两只铁球从崇学馆十丈飞檐之上自由坠下,着观礼臣民猜测两球着地之先后,还特许博|彩。君上与二妃都下了注,父亲你猜君上押了什么注……”

    “为父不知道什么道理,但照为父想,绝大多数必然以为重球先触地,君上必然反其道而行之。” 李知诰说道。

    “父亲错了,君上就押上重球先触地,两妃押两球同时着地,叫那些想跟风都傻了眼。”李畋说道。

    “这么说,那肯定是同时着地了。”李知诰说道。

    “父亲要是早到洛阳,押注那真是不亏,但当场无数人都被君上摆了一道,叫苦不迭,”李畋笑着说道,“但是大家也不会想一想,地心力诸多理法,皆是君上提出来的,君上怎么可能将一个明显的答案告诉大家?”

    “还有一个观赏实验是什么?”李知诰见李畋对韩谦满是孺慕之情,笑着问道。

    “洛阳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不信我们平时吸吐的气,是有极大压力的,”李畋说道,“云和公主拿出两只可以分开、合拢的半铜球,合拢之后,将铜球内的空气抽净,以十金为赏,从君上侍卫兵马里邀请健勇,将两个半铜球拉开父亲觉得有人拿到这赏金不?”

    “看你这样子,也能猜到没人拿到赏金了。”李知诰笑道。

    看李畋眉飞色舞的谈论这几年在学院接触各种新学,他也禁不住感慨陈济堂等人物,为何会放弃万人之上的权位,而甘愿留在东湖主持历阳综合学院、醉心于新学。

    此时的大梁,短缺的已经不再是作战物资,也不是领先于时代的工造之法,短缺的还是人。

    毕竟韩谦立足叙州时,所辖人丁也是好些年才超过二十万;据淮西而立,到太和元年,人口才勉强达到一百七八十万;之后禅继大梁国主之位,稳固河洛形势、收复荥阳、斩获轵关陉大捷以及收复关中,人口总数一步步快速新增,并跨越千万的门槛。

    换作以往,即便物资不缺,李知诰也会建议刚收复关中,等过两年对关中统治根基稳固下来,再对晋南出兵发动新一轮的攻势。

    不过,大梁所谓的缺人,也是相对而言。

    关中经历这些年的战事,地方势力会摧残得支离破碎,洛阳却能完全撇开地方势力的支持,直接派入数以百计的官吏,再辅前期潜伏的秘司人员,以及军中一部分退役的武者、老卒,将行省、府县及乡司的地方构架建设起来。

    而说到工造新学方面的人才,大梁这些年来的积累,不要说层次了,仅仅是数量都是楚蜀蒙等国势力拍马都追赶不上的。

    回到新居,看到苏红玉正送春十三娘登上一辆马车,笑道:“相别数年,你们也聊得完全记时辰了?”

    “要不是念你与红玉也是久别重逢,我都要将红玉拉出云春酒坊秉烛夜谈了。”春十三娘说道,又问及李知诰去狱中探望吕轻侠、周元他们,她也想一起过去见一面。

    “过两天吧,又或者你与红玉先去见夫人与惜水,劝一劝她们?”

    对晋南的战事已经进入筹备阶段,高绍、韩元齐要赶往许州、东湖赴任,还不知道田城什么时候能到洛阳,荆浩又在病养,参谋府只能是他先支撑起来,很多事务要与高绍、韩元齐接手。

    他还要抓紧时间,一一拜会冯缭、郭荣、顾骞、周道元、韩道铭、朱珏忠、袁国维、陈由检等朝中重臣,将参谋府与左右内史府及监察府、议政院的关系理顺过来,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抽出时间来去探监。

第七百六十二章 洛阳(三)

    送走春十三娘后,李知诰也是车马劳顿,洗漱过回到卧房,听苏红玉说着对李挚、李畋二子的婚事安排,说着刚从春十三娘那里听到的洛阳城里的新鲜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清晨醒过来,听到院子里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李知诰起床走出来,看到一名身量魁梧的中年官员带着两名侍从站在内院外的夹道里,正跟李挚说着话。

    李挚虽然年仅二十二岁,在军中就已有资格升任副旅指挥使一级的将职,但李知诰这次将他一起带到洛阳,除了是希望尽快解决掉他的婚姻大事,也是表示彻底放弃兵权,也希望李挚能暂时告别血腥厮杀的战场,到洛阳任职能多些积累、沉淀。

    李知诰看那名中年官员气度不凡,却穿着低级文史官服,以为是参谋府派给他的侍从官,便想叫李挚将他先带去前厅坐着,等他洗漱过再正式询问参谋府相关的事宜。

    “这位是军事学院教谕陈昆将军……”李挚跟李知诰说道。

    李知诰到参谋府任参知,同时还要在军事学院兼领祭酒一职。

    目前洛阳国立综合学院,有诸监等职事官,也有祭酒、教授、教谕、助师等教职。

    军事学院相对独立一些,祭酒名义上是最高职事,李知诰还想着军事学院交接的事情,怎么也应该是院监或副临之类的职事官过来跟他交接,但看到陈昆朝他拱手致礼,转念间猛然想这人是谁来,连忙还礼:

    “啊,原来是陈昆将军,君上怎么叫你到我这里来了?”

    李知诰与陈昆还没有打过照面,但又怎么可能不清楚他的事迹?

    “陈昆可受不起军府大人之礼,”陈昆说道,“陈昆算是修陵有功,升了一级,从伊川县主簿调到军事学院任教谕军府大人兼领祭酒,陈昆作为助教,以后便要听军府大人的差遣。”

    “不敢,不敢,”李知诰忙说,又吩咐李挚道,“你陪同陈将军到前厅稍坐片晌,我洗漱过就来,真是失礼了。”

    李知诰匆匆洗漱过,就赶到前厅,与陈昆分主宾坐下,叫李挚以及还在他后面起床的次子李畋赶过来坐陪。

    参谋府事务繁忙,李知诰即便兼领军事学院祭酒,也很难兼顾到那里的日常事务。

    不过,军事学院作为大梁将官的培养摇篮,这个祭酒之位哪怕是名义上的,也非比寻常,不能随便安排人去执掌,甚至就连郭却、奚奴儿二人,资历都略有不足。

    李知诰最初还以为韩谦会在他之外,会在军中另外再选一名有宿望的老将,担任院监来主持日常事务,但现在看到陈昆坐在跟前,他便猜到韩谦的安排是什么。

    陈昆负责进攻荥阳时铸下滥杀妇孺的大错,韩谦把他的将职一捋到底,短短两三年就起复重用,会有损国法威严,此时军事学院不设院监,而使陈昆以低级佐吏身份,实际负责军事学院的日常事务,也算是对他的妥善安排。

    此外,陈昆看似品阶虽低,然而以他的资历及声望,却也不用担心他人对这样的安排会有什么意见。

    李知诰待歇片刻,他带着两子与陈昆赶去参谋府。

    参谋府与左内史府涉及军政决策,就座落在上阳苑的南门外,有夹道直接通往韩谦日常接见将臣、署理政务的凌云阁。

    参谋府除了左右参知外,还有郭却、奚发儿、殷鹏等副监、知事分掌诸司,王辙也是知制诰、谏议大夫,专门负责凌云阁与参谋府之间的联络。

    辰时,判府事荆浩也赶到衙署来,与李知诰见面。荆浩曾任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与曾任承天司都尉的荆振,都是朱裕身边的嫡系大将。

    荆浩年岁未满六旬,但奈何他早年南征北战,留下一身伤病,今日赶到衙署与李知诰相见,也是侍卫搀扶。

    荆浩目前在参谋府仅仅是挂一个判府事的头衔,已经不再过问具体的事务,今日到参谋府来见李知诰,也是正式交接参谋府的事权。

    荆浩有三子,两子外放任官,次子荆堇在参谋府监军司任同知事。

    “参谋府权柄甚重,还望李公执之,助君上开拓一代千秋功业。”荆浩不无遗憾的执李知诰,告慰道。

    当世虽说平均寿命很低,主要还是未成年人的夭折率太高以及贫苦民众缺医少药,但就庙堂之上而言,六旬年龄可以说是正值年富力强之时。

    要没有早年征战留下来的伤病,荆浩又怎么甘心交出相当于大梁兵马左右大元帅的位子?

    荆浩却不是贪恋权位,而是当初朱裕说服诸将臣迎立韩谦时,曾说过力挽河淮危局,抵御胡虏,并使天下重归一统的希望,只能在韩谦的身上。

    眼见天下归于大梁一统的曙光已经绽出第一缕光芒,荆浩却不能置身其中、躬迎盛世的到来,心里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李知诰情绪受到感染,心里感慨的想:哪里有什么事,能比开拓千秋功业、名留青史更能激励人心?

    说到参谋府的权柄之重,相比较楚蜀两国的枢密院,韩谦几乎将除了征募、兵籍管理的军事权力,包括营房城寨建造、兵甲战械的研发、制造、采购、军事调动、武官将领任命提拔乃至军纪监察、情报侦察等权柄,都集中参谋府。

    此时的参谋府相当于大梁数十万健儿的帅帐。

    送走荆浩,李知诰又与参谋府分执诸司的知事、同知事以及骨干级的主事等中高层官员见面,午后又到凌云阁参与阁议。

    在政务方面,虽然形成了左内史府裁定、议政院审议的决策办法,但大梁处于势力快速扩张期,军事形势瞬息万变,一些重要且复杂的军政事务,主要是诸府院参判事主官,集结到凌云阁商议。

    而在这个阁议之中,主持议政院的韩道铭、朱珏忠依旧承担审议的角色,甚至韩谦的裁定,议政院普遍反对也可以进行封驳。

    午后阁议的重点,就是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的筹建。

    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的筹建,并非简简单单的将诸部人马集结起来就行了。

    除了孔熙荣等人外,韩东虎等几名预定出任第二中央行营军主要将职的将领,也从荥阳、虎牢等人赶到洛阳列席阁议。

    这两支精锐兵马,未来承担拱卫中枢及机动增援诸路作战的军事重任,必然要选在洛阳或附近建设驻地。第一第二中央行营军,除了主将外,作战参谋部门、营地建设、后勤保障、军纪监察等部门都需要尽快确认下来。

    行营驻地西翼第一中央行营军以潼关及北面的蒲津关等地为主,东翼第二中央行营军以虎牢关及孟州等地为主,这样一左一右也恰好将洛阳拱卫起来,同时水陆交陆便捷,也能利用原有的驻军营地加以改造。

    而有军事调动需要时,两支中央精锐也能迅速远距离开拔诸路战场进行支援作战。

    洛阳将臣都极具务实精神及实干经验,在韩谦强有力的统摄下,也罕见派系间的扯皮、倾轧,决策以及推动事情的效率极快,李知诰很快就对参谋府内部以及诸府院的事务熟悉起来。

    高绍、韩元齐六月下旬,就分别赶往许州、东湖赴任,荆浩正式致仕病养,在田城回到洛阳之前,李知诰先要单独将参谋府支撑起来。

    具体的事务有郭却、奚发儿、殷鹏、荆堇等人协助,然而第一第二行营军的筹建、拟定进兵晋南作战方案,调整各地行营军、预备役军与驻地的关系,还是叫李知诰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拖到六月底,才邀上春十三娘、云朴子赶往监察府的羁押大狱探望吕轻侠、姚惜水、周元等人。

    监察府作为大梁刑狱、监察最高机构,主要负责指导、监管行省及府县的刑狱、监察事务,颁布刑监律令的细则;而具体的判决处刑等事,监察府只负责重大、特大案件的审查,审查无误,也是由省府一级的刑狱司执行,不会特意的将重大案犯押解到洛阳来执行。

    更为重要的,韩谦废除旧有的诛族、连坐等罪后,传统的中枢大狱每逢大案便会人满为患的情形,在监察府的羁押大狱已经看不到了。

    李知诰、云朴子他们赶到羁押大狱,府狱知事也早就知道李知诰他们是持君上口谕探监,特意率领大小狱吏在辕门口迎接。

    李知诰翻身下马,等到红玉与春十三娘搀扶老态龙钟的云朴子下马车,便要在府狱知事的引领下,往大狱里走去,他这时候看到辕门外有数人被狱卒拦在路侧却朝这边探望,有一名少年模样张口叫唤了一声,却被旁边一名妇人捂住嘴往旁边拖。

    “他们是什么人?”相距数十步,面孔看不真切,李知诰问府狱知事。

    “许是周元家里的?”苏红玉迟疑道,她远远看那年老妇人,像是周元的妻子赵氏。

    “周元除长子周兴、次子周文一并关入狱中外,其他家人都在水流驿监视居住,并没有囚禁起来。照狱规,逢月其嫡系亲属可以过来探监,算着日子今天乃是周元妻携幼子过来探监,但撞上军府大人过来,我们便将他们暂时拦在外面。”府狱知事回禀道。

    “将他们喊过来,随我们一起进去。”李知诰说道。

第七百六十三章 洛阳(四)

    将被挡在辕门道侧的十数人叫过来,确是周元之妻赵氏及妾室田氏以及两个子媳,还有年仅十四岁妾生子周生乔,刚才便是他看到苏红玉、春十三娘出声叫喊,引起李知诰的注意。

    周妻她们在几个到最后都不忍弃之而去的老仆陪同下,今日赶到监察府大狱过来探监,没想到李知诰与云朴子过来,她们被挡在府狱辕门之外不得进去。

    李知诰对周元府上的妇孺不熟悉,但苏红玉、春十三娘跟她们多有走动。

    周妻赵氏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周妾田氏却是个刚三旬出头的美妇人,乃是周元在金陵时得任工部侍郎的次年所纳。

    吕轻侠、周元等人被赵孟吉囚禁押送到洛阳后,周元乃至其子周文、周兴的几个妾室拿到休离书后,就与周家脱离关系,携带在周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地位、因此也没有不赦罪状在身的子女,或在洛阳直接入籍,或搭乘往返江淮的商船返回故土投靠家人。

    唯有田氏得周元宠爱,入周府之前又是孤女,自幼寄身妓寨,得周元赎身还颇为感恩,此时犹携幼子周生乔还与赵氏以及周家其他十数妇孺居住在一起,等候着监察府对周元等人的最终判决。

    李知诰将她们喊过来一起往狱中走去;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走将进去,就看到冯翊、孔熙荣在数骑扈卫的簇拥下,策马而来。

    “这么热闹的事,怎么能独缺了我们两个?”冯翊笑嘻嘻的跳下来,将缰绳扔给扈随。

    孔熙荣一脸苦笑,他这些天赶往潼关、河津确定第一中央行营军驻地的建设情况,昨夜回到洛阳,欲与参谋府最后确定行营军的将职人员名单,诸事在身,还是被冯翊硬拽过来。

    “可惜不能将君上拽过来,要不然当年临江侯府的旧人可以搞个大团圆了。”冯翊腆着脸说道。

    “不是不能,是没胆吧?”春十三娘奚落他道。

    “倒也不至于没胆,上阳苑盯着的人太多,稍稍放肆一点,不那么守规矩,无数人唇枪舌剑交加攻打过来,谁抵得住?”冯翊说道。

    韩谦是破除了太多的规矩,但韩道铭、顾骞、冯缭、朱珏忠乃至郭荣、袁国维等人,一个个都想着将规矩立起来,以示威仪,冯翊再肆无忌惮,也不敢去犯众怒。

    苏红玉颇为感慨,心想当年的临江侯府,说物是人非也不假,毕竟杨元溥、李普、李冲、陈德等人皆故,但当年的临江侯府左右司以及丞署诸多老人,知诰与郭荣、孔熙荣、冯翊、柴建以及安吉祥、袁国维,皆在洛阳聚首,夫人、周元及惜水则在洛阳成为阶下囚。

    也就张平、姜获等人留在金陵。

    …………

    …………

    午前狱卒两次搜狱,防止刑徒夹藏什么尖锐之物,周元意识到今日有别往日,但他算着日子,更期待家人今日过来探监,却没有想太多。

    午后一队狱卒走过来,将他及其子周文、周兴都戴上镣铐带出囚室。

    走到通往衙堂的夹道里,周元看到吕轻侠、姚惜水也被狱卒从女监押解过来,心里有些发虚,忍不住感慨问道:“这是到时候了?”

    吕轻侠抬头看了周元一眼,问道:“怕了?”

    “……”周元看了身后两个儿子一眼,没有回答吕轻侠的问题,喃喃自语的问道,“却是不知道韩谦将我们卖了个什么价钱,这时候才将我们押往金陵!”

    他们先被赵孟吉囚禁起来,之后又被押送到洛阳,即便直系家属可以探监,但周家妇孺此时也是受监视居住,周元、吕轻侠他们半年来都完全不知道外界形势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不过,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会是如何,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奢望,也早就认定韩谦没有直接处死他们,是因为他们对韩谦最大的作用,是送到金陵受刑。

    走进狱司衙堂,周元等人才赦然看到李知诰、冯翊、孔熙荣、云朴子、春十三娘、苏红玉坐在堂上;其妻赵氏、妾田氏等人也是站在衙堂的角落里。

    周元怔然而立,接着又下意识朝吕轻侠、姚惜水看去。

    他并不知道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李知诰坐在衙堂之上,在洛阳职官体系之中层次不低的府狱知事也只是敬陪末席,也能想到他们的命运,或许没有送金陵受审那么悲惨。

    “这么快就攻陷关中了?”吕轻侠似是喃喃自语,怅然望向衙堂之外的晴空。

    云朴子与韩文焕、雷九渊三人,年事已高,不再担当任何职事,但在洛阳地位高崇,李知诰与云朴子并案而坐,作为韩谦嫡系亲信的冯翊、孔熙荣坐在下首,她也猜到李知诰必然放弃梁州军的兵权,调入洛阳出任高位了。

    而导致这一局面的发生,必然是梁军已经收复关中,使雍州与梁州浑在一体了。

    “战事在五月下旬就结束了,”李知诰慨然说道,虽然他轵关陉大捷之后就确信收复关中不会存在什么难度,但也能理解吕轻侠的感慨,“君上也念及旧情,无意将你们送往金陵受审,打算用梁律判处你们的罪刑……”

    “收复关中,他是不需要再照看金陵的颜面了,又或者说金陵军民倘若因为此事激愤不已,挑起事衅,反倒能给他易客为主、出兵金陵的借口吧?”吕轻侠说道。

    “我说吕宫使啊,你都沦落到这地步,也该放下身段了啊,”冯翊呲然一笑,说道,“赵孟吉将你们押送来洛阳时,要不是知诰拿自家的前程替你们求情,早就将你们送去金陵受刑,洛阳何苦去沾惹这是非?你以为你们真能算得上什么筹码?要是你真能窥破韩谦的心胸,能一步步落到今日的境地?再者说,前朝覆灭不过短短三十余载,天下重归一统,结束割据战乱,乃是亿万生民所思所念,难不成这些还不够,需要拿你们去激怒金陵挑起事衅,以作拙劣的借口?一定要说什么借口,诗经有曰:普天之下,莫非王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孔子曰:一匡天下;孟子曰:四海之内若一家这些圣听圣言,哪一条哪一点,不比你们光明正大得多?当然,你们能做出屈身胡虏的劣行来,这些道理想必也是不懂的!”

    “……”吕轻侠张口结舌,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被冯翊这个浪荡子数落得哑口无言。

    “我说韩谦的决定真没有错,真就是应该将你们永远都关押起来,拿一堆的道德文章,让你们每天朗读不休,反思反思你们这些年做的破事。”冯翊爽利劲来了,咬起人也是穷追猛打。

    “君上待人仁厚,不管你们的罪责如何,也只是判处你们的罪刑,不会诛连旁人我到洛阳也有一段时间了,但太过忙碌,今日才得脱身看望夫人,还望不要见怪。”李知诰说道。

    “你们也不要再拧了,前朝破灭,天下四分五裂,李姓子弟、你我都是家破人亡,同时又有多少生民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然而造成这一切的,也都早就物是人非。难不成你们以为今日之大梁,还是害旧朝破灭、害你们家破人亡之大梁?还要将心里的怨恨,渲泄到今日大梁的君臣、子民头上?”

    云朴子感慨万分的劝道,

    “知诰的颜面够大,已经请得君上着监察府只判你们二人终身监禁,而你们能将晚红楼散于诸地的弟子名单交出,我豁出老脸去,也会请君上给他们妥当的安置,也会请君上赐给老道一座道观,使你们同在其中修身养性。你们即便心里怨念不消,也可以不去理会这世道的是是非非……”

    赵孟吉虽然在孟州将吕轻侠等人一网打尽,但还有一些晚红楼潜伏于孟州之外的弟子没有落入法网。

    韩谦是可以给吕轻侠他们一些优待,比如终身在一座道观之中软禁起来,绝对要比丈余囚室之中了此残生要滋润得多,但前提是吕轻侠他们也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当然,也只有将晚红楼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后,才能稍稍放松对吕轻侠等人的监管,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要不然的话,韩谦留下他们的性命,真就是给李知诰、云朴子天大的颜面了。

    “……”吕轻侠看了神色颓丧的姚惜水一眼,长叹一口气,她此时心里也清楚,再多的挣扎抵抗,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

    …………

    吕轻侠最终还是交出晚红楼潜伏于别地的弟子名单,而后续无论是甄别追捕也好、劝降也好,甚至将一部分潜伏在河朔、河东境内的晚红楼弟子说服倒戈,为军情司所用,那都是奚发儿所负责的事。

    吕轻侠、周元、姚惜水判处终身监禁,送入云朴子所在的流云观监禁起来;虽说他们不能走出流云观半步,但在观里还算闲适,每天还能阅看邸报,了解外界发生的诸多事务;甚至还能接触到洛阳综合学院编修的新学书册,叫她们了解到以往所窥探的机密,实则是何等的简陋。

    苏红玉、春十三娘,甚至被云和郡主拉到女院任事的叶非影,也会偶尔到观里来看望他们。

    而周元二子周文、周兴以及一些晚红楼的核心弟子,最终也仅判处五年及十年期不等的苦役。

    解决掉这些烦心事后,李知诰将精力倾注到参谋府,而他发现到洛阳后,要学的东西还是太多了。

    特别是新学所开发的新技术,对各种作战方式以及后勤运输补给的影响有多大,都或间接或直接关乎到对晋南作战方案的具体细节;对大梁国力清晰而准确的预估,更关乎到后续战事安排的推进方式、速度以及预定的战役目标。

    李挚由韩谦指定到第二中央行营军担任司军同知事。

    除次子李畋暂时留在身边侍从外,李知诰还特地从洛阳综合学院借调两名资深教授到参谋府任职,协助他对大梁这些年来的新学发展体系,能尽快有一个更全面、深入的了解。

    除了历阳综合学院、洛阳综合学院一批正式开发、研制但尚不成熟、不具备推广条件的各种新技术外,韩谦这些年最早从秋湖山开始,继而到叙州、东湖以及禅继大梁国主之位,在河洛地区,最大规模、最大力度所推广的乃是各种水力器械。

    水力器械的种类、制造水平、精密程度以及使用规模,在大梁也发展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为了给各种水力器械提供稳定的水流,河洛、淮西、豫西以及叙州这些年修缮、新造的中小型拦水堰坝超过一千二百座。

    这其中到处有多少座大小水力器械在堰坝下游河道的两岸得到应用,暂且不提,仅仅因为堰坝造成后,截水蓄水,使上游水位提升而便于浇灌两侧的田地,就使得梁国有逾四百万亩贫瘠的旱地荒田,变成丰产的水浇地。

    不提大量新式铁质农具的推广,不提每年数以万计的畜力的引进,不提新的选种、开垦技术推广,仅这么大规模的旱地改造成水浇地,差不多在投入相同劳动力的情况下,每年能增加五六百万石的粮食。

    水力器械大规模用于矿井开采、矿石破碎、高炉鼓风以及铸件锻造等采冶业进程之中,加上大梁独特的反射高炉技术,使得大梁目前的年铁产量,突破惊人的一千八百万担,而成本大幅缩减到仅有天佑十二年之前的**分之一。

    大梁目前以约天佑年间三分之一的铁价,往江淮、川蜀、黔中、岭南等地倾销铁器,致使这些地方的铁业萧条一片,而大梁的各家铁矿铸造场还能获得堪称丰厚的利润。

    当然,最大的好处,还是大梁境内优质而廉价的各种铁制品,得到更为前所未有的广泛利用,应用范围及深度也远非传统能及。

    而除了兵甲装备水平外,农耕、运输、工造等方面水准都得到大幅的提高。

    没有足够廉价及充裕的铸铁供给,很难想象大梁境内一座接一座铁梁桥在山川沟壑上架起来。

    除了量大外,大梁冶铸业的水平之高,也令人瞠目结舌。

    目前所造最为坚硬的雕铁刀,甚至能直接雕刻各种硬铁材料,这也是制造计时钟等精密器械所必备的工具;精准要求高的单兵簧臂战弩,今年生产规模能得到突破,更优良的材料以及更精准、更快的加工速度,都是一个关键。

    除了采矿冶炼铸造等业,纺织、造纸、榨油等几乎所有工造行业,水力器械都得到大规模的深度利用,相比较传统,成本都得以大幅的降低。

    而这最为直接的好处,就是在韩谦统治淮西时期,虽说地盘及所辖人口规模都极为有限,但已经能够生产足够用于战事消耗的物资了。

    天佑帝时,为保障军需及宫廷日常物资供应的需求,楚廷的将作监、内府局曾一度拥有十数万官奴婢在各类官办作坊充当苦役。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前,淮西、叙州诸匠坊工场的雇工规模可以也就十数万人的样子,但李知诰此时接触到最为核心的数据,才清楚当时的淮西、叙州诸匠坊工场,生产的棉纱、棉布、铁料、铁器、船舶、盐、煤、桐油、纸张、油毡布、药材等等,总的物资规模大约是楚将作监、内府局的八到十倍。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初,局外人很难想象当时的局势最关键的转折点,甚至并不是楚廷选择与韩谦和议,而实际上是嵩南栈道的拓建速度。

    太和二年年中,嵩南栈道得到进一步的扩宽,运力提升数倍,就已经决定了河洛战局的结果;当时韩谦倘若改变物资供给的制度,以当时淮西、河洛物资生产能力,甚至有能力在前后两线同时打两场防御仗。

    毕竟当时楚廷的水军力量太弱了。

    而这几年河洛地区得到相对充分的开发,在发动轵关陉一役时,洛阳城内的将臣对打赢那一仗,心里已经没有半点怀疑了。

    当时在伊洛上游一座新建成的大型磨坊面粉厂,利用十六对大型水车驱动三十二台大石磨,仅这一座磨坊面粉厂一年生产的面粉,就能够供八万人食用。

    相对廉价且充足的食物、御寒衣服、初步建成的公共卫生医疗体系,以及各种能明显改善生产、生存状况的工业品,使得叙州、淮西民众生存环境得到大幅改善,人口增涨幅度也随之大增。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时,淮西六府加上南阳府、郧阳府、均州府以及叙州府,总人口刚好满二百万;六年时间过去,除了外部迁入的逾五十万流民,内部新增人口也超过四十万。

    河洛、豫西地区的人口这几年也保持相当稳定的增涨。

    原邓州所在的南阳府地区,素有南阳粮仓的美誉,但并入大梁时,民户仅十万口,大量的田地荒废。

    田地荒废后,灌木与各种植物滋长,只需要几年时间树根与植物根茎纠缠在肥沃的土壤之中,会极大加剧开垦的难度;更不要说南阳地区大部分土地荒废时间长达数十年了,早已长成茂密的树林。

    然而这四五年间,大规模从豫东吸引流民内迁,南阳人口迅速增涨到四十万,而大量新式精良铁质农具的使用,投入数以万计的大型畜力,较为轻松的就能破开荒地树根与各种植物根茎纠缠的肥沃土壤,开垦出粮田近四百万亩。

    南阳府也重新成为名符其实的粮仓之地。

    根据新的税制,摊丁入亩后,田税主要用于地方上的发展及民生事务,但远高于传统的工造水平及规模,以及对内、对外贸易,到太和六年为中枢财政所提供的收入,便已高达六百万银元,也就是相当于六百万缗旧钱。

    就国帑收入规模看,梁楚相差无几,但大梁境内粮布铁盐等物资充足,价格低廉且稳定,折算成对应的物资,大梁中央财政收入实际已比楚廷高过一倍有余。

    轵关陉大捷过去才半年时间,即便今后三年内,河津、平阳、绛州三府的田税减半征收,并都用于地方建设,但河东盐池的生产已经恢复过来,盐税以及大量的工业品输入三府,预计太和七年能为中枢提供二百万银元的岁入。

    渭河两岸的府县,经过今年的整顿,到明年也预计至少能为中枢上百万银元的岁入;而渭河北部的山川之中,铜铁煤银等矿藏资源丰富,倘若能尽快得到开发,明年能为中枢提供的岁入规模也必然要超过预期。

    虽说蒙军以往从这些地区征敛钱粮的规模,差不多也相当于此数,但蒙军的征敛是掠夺式的,造成这些民众生存条件极度艰苦贫困。

    推行新的田税,并减半征收,这些地区的民众,所承受的税赋将降低到之前六分之一的水平,而民众手里拥有富裕的钱粮,必然刺激改善生存及生活环境的渴望,从刺激对诸多必需品以及工业品的需求。

    而相对宽松的生存环境,又将促进民众将富裕的劳动时间进行扩大生产或新的生产。

    整体物资需求扩大,社会生产及商贸规模也随之持续扩大,大梁中枢是从这诸多规模扩大过程之中,逐步的提高岁入水平。

    韩谦之下,像冯缭、顾骞、周道元、郭荣、韩道铭、朱珏忠等执掌左右内史府及议政院的管理者,对财政的管理思路及水准,到这时已经脱胎换骨,迥然有别于传统了。

    即便考虑到最极端的情况,楚蜀两国都切断与大梁的贸易往来,大梁也会要求地方以借贷、扩大地方建设等形式,刺激内部需求,维持当前的工造规模不至于萎缩。

    洛阳综合学院、历阳综合学院,已有学者刊印诸多关于劳动分工、财富积累及使用以及中枢与地方财政收支等方面的论述。

    “经世致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大梁早已发展到新的高度。

    太和七年,包括对各储蓄局的借贷在内,大梁中枢可支付规模预算是一千万银元,其中军资开销是七百万银元。

    这也是李知诰最为关心的数据,这直接决定了对晋南的用兵规模及能采用的作战手段。

第七百六十四章 蜀使(一)

    赵孟吉七月上旬往平阳府,出任新成立的河东行省按察使,而出任第二中央行营军都统制的韩东虎,则正将牙帐从荥阳行营迁入孟州。

    第一中央行营军在完成整编组建工作之后,其主力将进入沁水,与李秀所率领驻守那里的太岳行营军会合,前期将沿沁水河谷东进,负责进攻泽州西部的阳城。

    而韩东虎所率领的第二中央行营军,主力除了半负责监视汴梁及卫州、怀州的东梁军外,在战事启动后,前期还要从太行陉翻越太行山南麓山岭,直接进攻泽州州治晋城南部地区。

    前者由于在轵关陉大捷之中,趁敌军增援不及之时,已经夺下最重要的太岳山南麓偏西的沁水城,已经将沁水城以西到翼城县境这一段险隘要冲之地掌握在手中。

    之后沿沁水河谷出兵,进逼阳城,沿路没有特别险要的关隘。

    然而始于沁阳县北部的太行陉,就险要多了。

    太行陉又名丹陉,雄踞太行山南端,陉阔三步,长四十余里,可谓是孔道如丝、蜿蜒盘绕。

    蒙军除了有大量守军固守晋城外,在晋城南八十里的天井关,也驻以精锐兵马。

    天井关并非一道关城,而是通指包括天井关、横望隘、小口隘、碗子城、星轺驿等一系列关隘城寨在内的防御体系。

    当年朱裕率梁军精锐经太行陉、白陉北进,也是攻打这两陉的关隘太艰苦、伤亡太大,以致兵抵泽州城、潞州城下,不得不选择长期围城、困城,晋南战事前后拖延两年多时间都没有结束,最终被蒙兀人抓到机会。

    韩东虎进驻孟州,他还兼领孟州府制置府一职,兵民等事一把抓。

    他也不着急,第二中央行营军除了后方在虎牢关的驻地需要建设,他目前在孟州主要是推动加强孟州东翼的防御。

    针对晋城方向的敌军,他仅仅是命令沁阳守军在太行陉南隘口外天平岭修筑城寨,拓宽天平岭到沁阳的驿道,改造溪河桥梁,为后期大规模用兵做好准备。

    同时还是集中大量的人力、物力,继续开挖孟州城东南的拦河大坝。

    五月底禹河水势,就彻底涨了上来。

    一部分河水沿着荥阳城东的南岸大堤缺口,继续往贾鲁河、沙颍河里倾灌,但也有一部分河水,从年初挖开的缺口,流入禹河故道,但这还不够。

    照韩谦的安排,要争取明年春季之前,将拦河大坝全部挖开,荥阳以东的大堤缺口也要修复如此,使禹河之水彻底重归故道。

    这样一来,洛阳|水军的战船到明年就能够在冰封期之外,沿禹河直接杀入下游的魏博等地;而随着颍水、涡水两岸洪泛区的消退,河南行营军也能大规模进入豫东地区机动作战,为后续收复武陟、汴梁等地做好准备。

    当然了,收复武陟、汴梁等地的前提条件,是晋南战事能顺利先完结掉。

    虽说早初蒙军调用大量的人力物资,运土截河、筑成大坝,但禹河水势涨上来漫过缺口,对孟州军民而言,现在将缺口一步步扩大,让河水将泥沙往下游冲带走,则要容易得多了。

    数艘挖泥船用巨锚固住在缺口处,直接用水流冲击两侧叶轮,带动绞盘及用精铁竖轴固定到一起的刮泥轮板,将船底的泥沙搅动起来,让水流带走。

    缺口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迅速的扩大,韩东虎预计八月底水位降低之前,大坝主体就能挖开,后期只需要加强疏浚。

    相对韩东虎及孟州军民乐观的估计,据汴梁称帝的朱让及其东梁军的将吏,心情就难受多了。

    荥阳战败、梁师雄及两万魏博精兵被全歼灭,蒙军于汾水河谷溃败,赵孟吉归降洛阳,他们已经是倍受打击,甚至都不敢从怀州、汴梁出兵威胁孟州。

    然而,噩耗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还没有缓过神来呢,王孝先、王元逵两部兵马前后被歼灭,雍岐凤同原庆?延麟等州完全落入洛阳的控制之中,前后总共也只用到三个月。

    这意味着洛阳彻底解决西翼的安全问题,之后的战略重心将彻底的往北线、东线转移过来。

    当然,六月之后,洛阳一方面将关中的兵马转移到河津休整,一方面将荥阳的一部分兵马调到禹河北岸的孟州,各方面都显是洛阳下一步的战役目标是晋南的泽潞两州。

    然而,朱让及东梁军的将吏就能感到侥幸了?

    梁师雄战殁,汴梁城是没有太多精兵强将了,但武阳侯梁任这些人,这些年来也经历过不少战事,基本的战略眼光还是具备的。

    晋南倘若失陷,他们将难以守卫怀两州,而洛阳兵锋还将从釜口陉及沿禹河延伸进魏博,将割裂他们与蒙军的联系,他们到时候能独力抵挡越过颍水东进的洛阳兵马吗?

    唇亡齿寒。

    乌素大石派遣王筹到汴梁,要求他们加强|卫怀二州的兵力,从东面牵制洛阳在孟州的兵马,使之难以全力沿太行陉北上,但问题在于,经过这些年来的苦战,最后两万多魏博精兵也都随梁师雄葬送于荥阳城中了。

    朱让从汴宋魏博青淄等州强征精壮,目前在汴梁、武陟等地是又拥有逾七万兵马,但问题在于,这七万人马,既缺乏训练,甚至都兵甲都不齐全,有什么资格跟洛阳精锐在孟怀两州之间荒原之上野战?

    朱让只能派遣使臣,赶往徐州、亳州,催促徐明珍、司马潭派遣精锐北上。

    相比较司马潭称楚军扰边,无力抽出一兵一卒,徐明珍派遣养子徐晋及大将赵明廷率三千骑兵赶到汴梁听候调令,已经算是相当积极、客气的。

    然而即便有徐晋、赵明廷率领的三千骑兵,又能抵得上多大的作用?

    年逾五旬的赵明廷身穿铠甲,策马驻于大堤之上,眺望武陟大坝缺口已经被大洪冲开两百余丈宽,中间还并排停泊着五艘挖泥船不断的搅刮泥浆,任河水冲往下游,眺望武陟大坝以东的河道里早已经是浊浪滚滚,心头也泛起诸多的无力感。

    禹河断流前后有九年时间,从武陟往东的两岸泥堤九年时间都没有经历半点的修缮加固。

    今年武陟大坝才扒开一部分缺口,使武陟以东的故道水位仅有截流前夏秋季的一半高,然而南岸的曹州、濮州以及北岸魏博境内的长垣等地,已经好几处残堤被大水冲开,两岸田宅洪水泛滥。

    二三百年来泥沙沉积,不知不觉间使得禹河从荥阳往东的河床,已经悬于两侧的平川之上,大堤年久失修的后果,在今年入夏后就彻底暴露出来。

    禹河今年还是有一部分河水泄入贾鲁河、沙颍河夺淮入海,要是等到明年,韩谦派兵马彻底堵住荥阳东面的缺口,禹河之水完全重归故道,汴梁以东的禹河故道两岸地区,又将是何等洪水泛滥的情形?

    赵明廷这时候必须考虑,他们要是千里迢迢绕到濮州东部渡过禹河,增援到孟州东部地区,在汴梁兵马被禹河挡在南岸的情形下,要是洛阳兵马不急着进攻晋南地区,而是从孟州出兵,进攻东部的卫怀两州,他们与卫怀两州的地方守军加起来,仅有一万五千兵马,能守多久?

    虽然赵明廷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而且他们这些年来跟梁军血腥厮杀不休,没有缓和的可能,但他也是跟徐晋主张,他们这点兵马,投入孟州以东地区,都不够塞牙缝的。

    倘若蒙军不能守住晋南,他们应该早作其他打算。

    徐晋因为骁勇善战,才为徐明珍收养为义子,也可谓是寿州军第一勇将,但这些年来在棠邑军、在梁军手里吃的亏太多、太大,望着眼前的滚滚浊流,不需要赵明廷提醒,他心里也滋生不出多少豪情壮志来。

    人总要跟现实低头的。

    蒙军十三万精锐被灭于王屋山南北,王孝先、王元逵八万多兵马守不住关中三个月,他身后这点兵马,够塞什么牙缝的?

    这时候赵明廷注意到北岸有数队骑兵从孟州城方向驰来,停在北岸大堤附近加强戒备。

    赵明廷还以为他们在南岸这边观察敌情,引起梁军主将的注意,对方也有什么人物到对岸观察这边,很快他们注意到对岸梁军的警戒规模及等级,要比他们想象中高得多,就连禹河上游也有数艘铁甲战舰快速往大坝缺口附近驶来。

    韩谦此时在孟州?

    赵明廷猛然间意识到这点,等过一炷香后,远远看到一队骑兵从孟州城方向往对岸的大堤赶过来,看仪驾的规模,定是韩谦在其无疑。

    赵明廷甚至想到一个可能,在所有人都以为梁军这个秋天会对晋南发动攻势,那会不会虚晃一枪,出兵进攻武陟、汴梁呢?

    看似梁军此时的部署都是在针对晋南用兵,但朱让真要将大股兵马调往北岸的卫怀两州,牵制从孟州往北进攻太行陉的梁军,梁军集结于河津、孟州的数万兵马,连同其驻守许州、陈州的兵马,大举进攻武陟、汴梁,他们要如何应对?

    大坝差不多掘开,梁军有着强大的水军战力,禹河南北的兵马调动极为便利,但东梁军所控制的怀州、卫州与汴梁看似也是隔河而望,但是要避开梁军水师的兵锋,两地的兵马就必须绕到濮州以东渡河才足够安全,相当于两地的兵马被硬生生拉开上千里的距离。

    赵明廷尾椎骨都有寒意窜上来,即便意识到这点,却无计可施。

    难不成韩谦集结十万精锐进攻汴梁,徐明珍及司马潭敢倾尽全力来援?

    寿州军撤守涡水、泗水之间的土地也已经有些年头了,但这些年战事不休,民生凋弊,四五万兵马疲惫。

    寿州军非但不能突破林海峥、赵无忌所率的下蔡、许陈防线,近年来还被梁军的下蔡、许陈兵马不时穿插、渗透进来,掳走数以十万计的民众。

    随着荥阳失陷,禹河一部分大水侵入涡水,寿州军的处境就变得更加艰难。

    相对来说,徐泗军的情况要好得多。

    首先徐泗军与杨元演的淮东军,这些年来在淮河下游两岸相安无事,主要是在洪泽浦的东北片沿岸,防范梁军水师的袭扰。

    徐泗军所承担的军事压力,要比直接面临梁军下蔡、许陈两路兵马的寿州军轻得多。

    其次司马氏以徐州为基业,扎根逾三十年,投附朱让后,又趁机将势力扩张北部的济州、密州、沂州,据徐州,辖济密沂泗海四州,坐拥二百万军民。

    按照道理,司马潭从徐州征调十万兵马都绰绰有余,但奈何司马潭这老狐狸,面对朱让的令诏,一兵一卒都不想派来用于牵制极可能会从孟州北攻太行陉的梁军,难不成还指望徐泗军会进入汴梁,与梁军主力决战?

    司马潭及司马氏的其他人物,是不是早已在打别的主意?

    …………

    …………

    “对岸有颇高级别的敌将在观望这边……”

    韩东虎勒住马,跟韩谦禀报道。

    韩谦也无意接过铜望镜去观察对岸的敌情,禹河大水从大坝缺口渲泄而下,水势湍急,中小型舟船都抵挡不住漩涡,而东梁军又没有造大船的能力。

    对岸武陟、汴梁集结七八万东梁军,即便敢跟他们一战,也只能望水而叹。

    韩谦在此时御驾亲临孟州,一方面视察军情防务,但除了李知诰、郭荣等随行人员外,还有右内史府的周道元等政务官员陪同,视察孟州境内的水情。

    华潼府、洛阳境内以及北岸的河津府、绛州府,禹河两岸受华山、邙山、嵩山、襄山、历山等山体的夹峙,不管夏秋时水势都有多大,都难侵害两岸,洛阳境内的水利工程,主要是防治伊洛河的水患。

    甚至荥阳府境内,大部分地区的地势颇高,也无惧禹河水患。

    然而从荥阳、孟州往东,进入平原地区,禹河水患就严峻起来。

    而更关键的一点,荥阳以西,禹河受山体夹峙,水流湍急,泥沙沉淀少,河床没有什么淤积,但到荥阳往东,进入平原地区,河道放宽数倍,水流骤然放缓下来,大量从上游携带下来的泥沙,大量沉淀。

    三四百年间泥沙淤积的后果,就是禹河中下游都已经变成半悬河,两岸的遥堤越筑越高。

    然而当世遥堤皆是泥堤,禹河除夏秋时有大水,寒冬及春初又有汛期,稍有疏忽,大水或冰凌便破堤而侵两岸的田宅,几乎逢年都有水患,要比长江、淮河沿岸都要严峻。

    韩谦要求新成立的雍州行省,关注渭河两岸的林草及水土保持之事,但下游已经被泥水沉淀抬高的河床,要怎么治理,却是难题。

    道理很简单,后世已经总结,主要集中在“束水攻沙、分洪淤滩”八字之上。

    然而,沿禹河两岸,如何去修造能将水势夹住、使之湍急起来的坚固窄堤,以及在两岸必要处留下泄洪、分洪的缓冲带,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

    为之,韩谦去年直接在右内史府之下设立禹河都水监,研究治理禹河水患的问题,这时候计划在孟州设置一个专门的衙署,将一些工作现在就着手准备起来,而不是等到彻底收复河淮地区之后再考虑这些。

    “孟州境内,多为大梁子民,此前为叛军、胡虏所侵,生存艰苦,都水监衙署集中精力,将孟州境内的水患根治掉,不仅地方钱粮有增益,民众得其便,也会尽数归心……”

    韩东虎身兼孟州府制置使,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军事防务上,晋南战事要是顺利结束,他也必然要从孟州调离。

    韩谦的这番话,主要还是说给都水监以及安吉祥、顾明府等地方官员听的。

    这时候一艘官船往南关河码头停泊过来,韩东虎眺望过来,说道:“应该是冯翊大人,陪同蜀使曹干过来了。”

    “那我们去南关河桥,等他们过来。”韩谦说道。

    南关河桥早初是一座浮桥,李秀驰援垣曲,便是夺南关河桥通过孟州南部地区西进,此时在浮桥附近,一座长逾百步的铁桥梁正在架设中……

    这座铁桥梁贯通之后,重载马车往东有驿道通往卫怀等地,而沿南关河东岸,亦可走陆路前往沁阳,继而将作战物资直接抵达太行陉的南口。

    铁桥梁以混凝土柱为桥桩,当前的桥梁以重载马桥双向行驶为标准,宽八步,以后世的眼光看异常狭窄,但在当世却要算大型工程了。

    何况大梁目前每年都要造好几十座这样的铁梁桥,所体现的国力就更叫人瞠目结舌了。

    曹干在冯翊的陪同下,下船后换乘马车,沿南关河西岸的渣土道北行六七里,赶到南关河桥,与韩谦见面。

    赵孟吉归降洛阳之后,韩谦三月份曾遣陈致庸、王樘二人代表大梁,出使成都府见王邕,告之有一部分归附将领、武官,希望返回蜀地定居,韩谦同时也希望将一部分将领武官的家小迁到孟州、洛阳定居,以归化人心。

    王邕对陈致庸、王樘礼遇有加,也没有要撕破脸的意思,但对韩谦的这一要求却置之不理。

    陈致庸、王樘在成都府逗留了一个月,就直接赶到叙州,接替任届期满的乔维阎、张广登出任叙州府知事及兵备使,大梁与蜀国的关系勉强维持现状。

    却也不是王邕或曹干、景琼文等几个近臣态度如此坚决,实质是面对梁军在北线连连斩获大捷,蜀国内部将臣对梁蜀关系就产生极大的分歧。

    国与国之间,终究是利益为先,两国盟约得以维持的基础,最为重要的是谁都没有谁吃下谁,或者说即便是弱小者,也要有令对方投鼠忌器的底气与实力。

    没有谁会认为梁蜀盟约能永久都不变质的维系下去。

    轵关陉一役,梁军重创蒙军的消息传到成都府,对蜀国君臣的惊扰是难以想象的。

    王邕、曹干、景琼文他们当然知道韩谦治理之下的棠邑军战斗力极强,但河洛形势如此笨拙,三面受敌,韩谦前往洛阳禅继大梁国主之位,接手又是残地、又是残兵,何况两军融合又绝非容易之事,彼此之间的猜忌最难化解。

    他们原本以为韩谦即便能勉强守住河洛,也必然是苦苦支撑,或许需要煎熬十数二十年,才有机会稍稍使局面改观过来。

    蜀国当时毫不犹豫的选择往渝州增兵,以威胁楚国的西翼,也极为爽利的同意梁国从川北采购粮谷运入梁州,帮梁州军民度过饥荒,当时就是担心韩谦不能在河洛撑住,致使河洛、汉中悉数落入蒙军之后,接下来蜀地会遭蒙军铁骑的践踏。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不仅守住了河洛,不仅顺利完成两军的融合,顺利将朱裕留下来的一批旧臣前将都很好的用于麾下,甚至接连斩获大捷。

    他们没有想到蒙军会如此不堪一击。

    轵关陉一役,看似梁国新增的疆域、人口并不是十分的多,但王邕、曹干他们心里清楚,梁蜀之间的力量对比,实际上发生极大的变化,天平彻底往梁国倾斜过来。

    当然,即使沈漾遣私吏薛若谷秘密赶到成都府见王邕、曹干等人,希望能与蜀国联手中断与梁国的商贸往来,中断梁国继续通过倾销商货,从楚蜀两国吸血。

    即便王邕、曹干等人对日益强大的梁国越发警惕,但说到直接撕毁盟约,他们也深知其中的风险有多大。

    当年借助韩谦用谋,将王孝先、赵孟吉七万精锐蜀兵封锁在关中,王邕才成功发起兵变,继而坐稳蜀主的位置,这些年也招募健勇,新编十二万禁军分驻各地。

    不过,他们心里清楚,新编的十二万蜀禁军,不要说普通兵卒了,从高级将领到中下层武将,经历过血腥战事严峻考验的,也是极少。

    太上王开创蜀国基业带出来的宿将老卒,几乎都在王孝先、赵孟吉两人的军中。

    特别是李知诰率部进入成、武两州,梁军有四条通路与蜀地接壤,这种情形下,王邕、曹干得吃下多大的胆子,才能下决心跟梁国翻脸?

    在楚国做出表率之前,他们只能暗中与楚国保持更密切的联系,而对叙州及梁州保持更高度的警惕。

    送还蜀将兵卒之事,王邕、曹干他们自然也不会应允,谁知道韩谦会埋下多少钉子渗透进蜀地?

    把蜀将兵卒的家小,白送给梁国,增强梁国的实力,他们更不会干。

    要说形势发生进一步的变化,那就是在赵孟吉归降梁国之后,韩谦遣李知诰、冯宣、孔熙荣、荆振四路兵马仅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收复关中……

第七百六十五章 蜀使(二)

    梁国收复关中,不仅新增九州之地、二百多万丁口,还进一步俘获得可以扩充兵马的逾七万战俘,梁军国力进一步大增。

    楚国对此的感受或许没有那么强烈。

    毕竟楚军在闽地的战事六月下旬也成功进入尾声了,顾芝龙、黄虑于建州府会师,数万兵马,押解闽王一系及闽地将吏及家小上万人,也踏上前往金陵的路途。

    然而蜀国君臣内心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

    收复关中,对梁国来说是彻底解除西翼的威胁,可以放心大胆的将战略重心往北、往东转移,但梁军同样可以不急着攻打北面的蒙军及东面的东梁军,将战略重心往南转移,先吞并蜀地,与叙州这块韩谦经营最久的飞地连接起来。

    事实上朝中顾骞、朱珏忠等人甚至就主张先对蜀国用兵,条件上也许可。

    此时的蜀军战斗力完全不被大梁将臣放在心里,而用王孝先、赵孟吉的降兵及归附军作为攻蜀先锋,甚至可以利用他们迫切归乡的心态,而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大梁兵马此时攻蜀,不仅进攻通道是顺畅的,也不用怎么担心会受到蒙军、东梁军或楚军的干扰。

    而吞并蜀国之后,与叙州连成一片,不仅国力将进一步大幅上升,对楚军、东梁军以及蒙军,都将拥有地势上的战略优势。

    蜀国君臣也担心梁军存有觊觎之心,又担心之前对乔致庸、王樘出使的冷淡态度,会成为梁军出兵蜀地的借口,蜀主王邕犹豫再三,才最终决定遣曹干出使洛阳。

    曹干出使洛阳,除了为之前的冷淡态度作解释,同时也是刺探洛阳的虚实,试探韩谦与梁国君臣对蜀国到底有没有觊觎之心。

    曹干从成都府出发,一路北行,跨过汉水,走傥骆道穿过秦岭,进入刚被梁国收复没两个月的关中。

    他在雍州城停留了两天,与荆振、洗寻樵、韩成蒙等新置雍州行省的核心人物见过一面,再乘船到陵上与冯翊会合后,得知韩谦御驾巡视孟州,便一路追赶到孟州来。

    此时乘马车,沿南关河西岸北行,曹干心情是百味陈杂,往事历历在目。

    天佑十六年,韩谦作为大楚迎亲使,出使蜀国,曹干在那时便与韩谦相识,之后双方多为合作关系:

    包括他们在渝州立足,从叙州购入精良战船、兵械攻打巴南地区,乃至暗中诱使左清江军世子王弘翼一系的将领出兵婺川,使得韩谦有机会招安思州乱兵,而他们也趁机将世子王弘翼的嫡系从左清江军踢除出去,以及后续韩谦助他们夺位,而他们共同迫使楚廷选择梁楚议和……

    现在梁蜀两国走到最关键的十字路口,后续将何去何从,曹干也不知晓,但他也不会幼稚到认为以往的旧谊,真能维系点什么出来。

    也真是不巧,冯翊陪同曹干赶到南关河桥的工地时,陡然间阴云翻滚四卷而来,一阵急雨骤然而降。

    韩谦不拘礼节,直接用了工地的营帐接见曹干。

    御营用十数辆随行战车环护起来,一部分御前侍卫避雨车中,但还有二百御卫直接站在雨中结防御阵型,防止有敌间趁雨兴乱。

    看大雨浇灌而下,这些卫卒仿佛铁石浇铸一般,透漏出凛冽的威严气势。

    曹干所乘的马车以及随行人员,都只能在车阵外停候,冯翊陪着曹干以及两名蜀国副使,撑着油纸伞,往大帐走去。

    曹干出使一路走过来,梁州府刚刚渡过最艰难时期,关中地区刚刚结束战乱,从华潼到荥阳两岸才刚刚解除军事卫戍,孟州则还属于战区,沿路皆残破。

    这些地方除了路桥得到优先修造之外,其他建设都还没有怎么展开,看不出繁荣的景象。

    不过沿路所见的梁军将卒,皆军容整饬,骁勇悍厉;即便是编入捕巡司负责地方治安的巡役,也是干练勇毅,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观,远非蜀军所能及。

    “故人多年不见,初来孟州,莫要拘礼。”

    看着曹干进营帐来,韩谦走上前,迎他到长案后坐下,再介绍帐内的大梁将臣给他认识。

    周道元、沈鹏皆是梁军旧吏,郭荣、韩东虎、王辙、何柳锋、林江、薛川、霍厉等乃棠邑军将领,安吉祥可以说是晚红楼的遗孽,此外还有赵孟吉之子赵朔、部将何虚。

    看到李知诰、李挚父子,曹干心情就更复杂了,蜀国君臣一度希望李知诰、柴建能事实上割据梁金两州,以为梁楚两国之间的缓冲,谁曾想到蜀国还没有来得及暗中搞什么动作,柴建便调到陇右任秦州府制置使,李知诰更是进入大梁中枢,任参谋府左参事。

    从这小小营帐,他便能看到大梁将臣是一个大杂烩,但恰恰在韩谦的统领下,他们凝聚成当世战斗力最强的一股势力。

    赵孟吉调任河东按察使,韩谦也没有临时将他召到孟州来,使之与曹干故人相见。

    不过,赵朔、何虚二人,曹干之前是打过照面的,这时候分属梁蜀,对案而坐,叫曹干心里犹是感慨。

    韩谦甚至随意,有着故人相见的热情,曹干却还是谨记蜀使的身份,递上国书,对梁军接连斩获大捷表示祝贺,临了也不忘对孟州驻扎如此多的精锐兵马,对晋南蒙军作战进展的关切。

    “听你过来,我原本留在洛阳见你,这边的条件毕竟太过简陋,不是待客之道,但赵朔、何虚两部兵马轮战碗子城,胡虏抵挡甚为坚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下来,我有些放心不下……”韩谦浑不在意的跟曹干介绍起孟州作事的进展,似乎他真是担心这边的战事进展缓慢,才到孟州来视察战情一般。

    最初投附时,赵孟吉还是想着掌握兵权,即便将原有兵马缩减为一万精兵,但除了其子赵朔及嫡系大将何虚担任旅都挥使,直接统领两旅精兵外,中层将领以及基层武官,皆是蜀人。

    收复关中之后,赵孟吉彻底意识到他的投附,并没有起到多关键的作用,意识到梁蒙力量对比扭转过来后,蒙军所处的劣势有多大,也不想再惹猜忌,就直截了当的主动请辞去孟州府制置府及孟州行营军都统制、都指挥使等职,请求参谋府派出将官,对孟州军进行更彻底的整编。

    韩谦调赵孟吉任河东按察使,但暂时还继续用赵朔、何虚为旅将,只是从军事学院调了一批受训学员,对这两旅编入第二中央行营的兵马进行加强。

    这两旅蜀兵整编时日尚短,一批精良战械还刚刚编入军中,还操练不熟,但战事的发动,却不等人。

    目前韩东虎使副都统制何柳锋坐镇沁阳,用精锐兵马在敌军关隘前结硬寨,然后轮番将赵朔、何虚两旅蜀兵调到前阵,操作战械,轰砸敌寨,用实战加强派遣武官与兵卒之间的磨合,却也不用担心会承受什么伤亡。

    对晋南的主攻,涉及到两路兵马的协调问题,至少在孔熙荣、李秀会师夺下晋城西面的阳城之前,第二中央行营军不会单独对塞住太行陉诸多关隘要冲上的敌军进行猛攻。

    那样做的话,伤亡很难控制住。

    “待雨歇后,我便打算到沁阳前,你们也可以随我去沁阳诸多川蜀老卒流落异乡多年,他们看到故土来人,一定也会极为感切。”韩谦邀曹干随他一起去前线视察军情。

    曹干当然不会拒绝,他也不清楚韩谦是真心急这边的战事不顺,还是有意向他展示梁军的威姿。

    这阵雨来势汹汹,但歇了也快。

    一场豪雨,天气也没有那么严炎,两都扈骑簇拥着车马沿南关河往北而去,太行山南麓的峰岭,呈现在碧空蓝天之下。

    沁阳原为河内县,乃怀州州治,梁晋数十年间不知道在此发生多少次战事,怀州州治东移,沁阳变成一座纯粹的军镇。

    赵孟吉的投附,使得沁阳城完整的纳入大梁疆域。

    以沁阳城为核心,目前对太行陉南口展开的兵马,以何柳锋、赵朔、何虚三部为主,其他部兵马都还没有急着调上来。

    韩谦到沁阳城视军,已经是随行将臣所能承受的极限,他还想要到敌寨碗子城附近观望敌情,韩东虎等孟州将吏以及周道元、郭荣、王辙等随行将臣都强烈反对,他也只能作罢。

    其实沁阳城距离前线战场也仅有七八里,天气晴好,用铜望镜便能清晰的观察到敌我双方在战场上的情形。

    韩谦被众人摁在更安全的沁阳城里,韩东虎却邀请曹干随他们到前线去看望流落异乡、此时已成梁士的蜀兵老卒,曹干也欣然应允。

    碗子城建在太行陉南口的一个矮岭上,城寨不过三百步见方,背倚太行陉的入口,不虞与山北泽州的联络被切断,其他三面又是坡势颇陡,确实是易守难攻之地。

    很多蜀兵老卒的根不在这里,军功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太大的意义,就很难指望他们在如此劣势的地形下,能奋不顾身、不惜伤亡的往山头冲锋陷阵,但目前对敌寨的进攻,主要用大量的障碍物以及干壕沟、栅墙,在矮坡山脚下,将敌军出碗子城沿着坡道打反击的通道堵死壕沟也能有效阻挡碗子城居高临下抛滚下来的石木,然后利用战械上的优势,贴近后对敌军城寨墙头,进行狂攻滥砸。

    梁军暂时不会急于附城夺寨,这是一种慢慢放敌血的保守战法。

    敌军将卒此时都不敢轻易站到城头,好在旋风炮仰攻射程有限,还无法对碗子城内部造成威胁,但也无法限制梁军绕过碗子城,从东侧的陡坡,重新开辟一条小径,穿插到碗子城后的太行陉隘道之中。

    山体南坡颇陡,要重新开一条三四里曲折的山径,难度自然不少,但好在目前时间是站在大梁这边的,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去玩这种水磨功夫。

    曹干也是知兵之人。

    面对梁军的作为,蒙军显得极为被动,他不禁琢磨起来,是蒙军无力又或者说不敢轻易派兵马出太行陉南口与梁军作战,还是说蒙军有意用少量的兵马借用太行陉的险要地形,将从孟州北上的梁军拖延,以便他们集中兵力在泽州的西翼,先与从太岳山南麓东进的梁军进行决战?

    曹干初来乍到,当然猜不到蒙军的心思,但梁军在孟州就仅有三万精锐,而东梁军在南岸的汴梁、武陟,拥有七八万兵马,却连渡河而战的姿态都没有,他都看在眼底。

    徐明珍、司马潭各怀心思,梁师雄与最后的魏博精兵被围歼于荥阳城,朱让与梁任等人,对梁军已经无法构成什么威胁了。

    这是曹干不愿意承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在韩东虎、冯翊、赵朔、何虚等人的陪同下,曹干到前锋营地走了一圈,临天黑又往沁阳城而去。

    “蜀主既然不愿接收流落异乡的兵将返回蜀地,但能不能将他们的家人接到孟州,还要曹大人回成都府后,跟蜀主多美言几句啊!”韩东虎陪同曹干并肩御马,笑着说道。

    韩谦在孟州接见曹干,暂时也无意改变梁蜀两国的关系,当下主要想推动尽可能多的将蜀将家小接过来,以稳定人心。

    韩东虎、冯翊等将臣也是尽可能的劝说曹干回到蜀国多帮着说话。

    曹干除常规的出使差遣外,不会额外承诺什么,对韩东虎的话也只是应付几句。

    军中条件简陋,夜宴也相当的简单,除了烤鹿肉、菜蔬、麦饼外,也只有曹干及随行人员的案前置有酒壶,韩谦很是抱歉的说道:“我身在军中,便要遵守军纪,不能陪同贵客畅饮,只能等回到洛阳,再与贵客尽兴。”

    看韩东虎等人皆是很享受当前的简陋美食,曹干心想梁军高层都能坚持朴素的生活,这比什么都更能激励士气。

    夜宴后,韩谦将曹干与随行人员就安排住进一栋独院之中,他还没得休息,除了李知诰、王辙、郭荣等人外,还要韩东虎将何柳锋、赵朔、何虚、李挚之外,前锋营地的营级武官都召集起来,召开会议。

    “曹干此来,说白了就是一探我大梁虚实,当然大梁虚实没有什么好试探的,他或许更关切六万蜀兵能否真正为我大梁所用,”韩谦目光炯炯的看着何虚等归附蜀将,说道,“我会再与曹干在沁阳留两三天,让他看看你们是如何进攻敌寨的,你们心里也应该清楚,你们所表现的战斗意志越强,那你们与家人团聚的日子也就越近……”

    在彻底解决蒙兀人的威胁之前,韩谦无意调整战略方向,但如何激励归附蜀兵的士气,是令众人头痛的难题。

    想着从蜀地将他们的家小接过来,蜀主王邕不松口,韩谦也难以采取什么更强硬的手段及姿态。

    赵孟吉、赵朔父子的家人此时被扣押在金陵,但迎着韩谦的目光,何虚等蜀将心思热切起来。

    赵孟吉归降之后,韩谦着军事学院对归降蜀兵将领的培训,主要是倾向形势认知,以此加强他们对大梁的认可感,营指挥以上的中高级将领,其实都能意识到曹干的这次出使,是蜀国君臣心虚了。

    归附蜀兵能否展现出真正强悍的战斗力,能否真正触动到曹干及随行人员,对后续梁蜀两国的谈判,将造成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倘若他日大梁兵马真要吞并蜀地,出身其他地方的兵卒,进入蜀地后,必然会出现太多的不适应,会严重压制战斗力的发挥,战事拖长,还会极大削弱将卒的士气。

    这是历朝历代兵家都很难解决好、却又必须解决好才能取得军事胜利的前提条件。

    像郑晖率部进入岭南打了这么多年,才最终攻陷兴王府,其实不能说郑晖不是当世杰出的将帅,实际上多少年来,多少名将都折在异地征战的途中。

    大梁有朝一日真要想吞并蜀地,理所当然的用归附蜀兵以为前驱,最为便捷。

    也因此,蜀兵在曹干面前,表现出越强的战斗力,便会叫曹干等蜀使感受到越深的威胁。

    这也将直接促使蜀国君臣在遣送归附蜀将家小的问题上,态度软化,甚至将来未尝不能用更和缓的方式,解决梁蜀两国的根本问题。

    衙堂之内没有外人,韩谦便将这些道理跟归附蜀将说透彻,也希望他们将其中的一些道理传达到基层武官知晓,以期在他邀请曹干滞留沁阳的短暂时间里,归附蜀兵能有好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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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干并不清楚韩谦夜里将归附蜀兵的中高级将领武官都召集起来进行过动员,从目前的军事部署,他也看不出梁军计划用多久时间打下晋南。

    次日他入大帐拜见韩谦,午前谈论两国商贸事宜。

    王邕篡位之初,棠邑、叙州大量物资廉价输入,税收又都集中交到王邕手里,包括叙州官钱局借出逾二百万缗的钱款用以购买叙州的兵甲战械,这对王邕掌握蜀地形势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

    不过,在王邕彻底掌握蜀地之后,通盘整理蜀国的国帑岁入以及地方的财政收入之后,便发现大量廉价棉布、铁器、纸张、茶药等商货涌入蜀地,极大打击了蜀国当地的织造、造船、冶炼、铸造、造纸等业。

    特别蜀锦织造与冶铁、井盐,乃是蜀国除田税丁赋之外最大的收入来源,近年来急剧锐减。

    曹干也不会说提高过税或限制梁国输送商货规模这事,但希望梁国能提高输商货的售价,使得蜀地的织造、冶铁及井盐能稍稍喘口气。

    他总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会令双方难堪的问题。

    “商贾贩走天下,缴税纳赋,地方便应给予便利,即便为民生着想,也应该限制其利欲熏心、囤积居奇以谋暴利,又哪里有强制其提高售价、怕他们赚得不够多的道理?”韩谦打个哈哈说道,“我要是真下这样的诏令,大梁臣民岂不是都要以为我是一个糊涂透顶的昏君?”

    韩谦也是欺曹干及蜀主君臣未必说清楚倾销的道理,故作糊涂的将问题抛还给曹干。

    曹干算是极务实的人,但他在王邕身边,以打理军务为主,也凿实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话反驳韩谦,心里真是憋得慌。

    韩谦却也不是一定要拿话刁难住曹干,当下又拿话安慰他:“蜀地织造、冶铁不盛,实耗用人力、物力太多,我身为梁君,不能向大梁商贾提出太过分的要求,但蜀国倘若想引进织造、治铁之术,我却可以促成……”

    曹干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连忙道谢。

    韩谦出面,也只是叙旧,或者提一些纲领性的建议,具体涉及到两国的边境驻军、商贸乃至互派使臣,都是冯翊牵头,由诸院司派出官员洽谈诸多细节,午后还是着韩东虎、冯翊陪着曹干赶往前锋营地观看兵马进攻碗子城的情形。

    相比昨日的慢条理丝,诸营主要武官昨夜返回营地之后,今日上午就进行了动员,午后对碗子城的进攻陡然间激烈起来,不再纯粹用器械在外围砸轰敌寨就算是完成一天的作战任务,而是一队队人马从栅墙后走出来,举起大盾,手执弓弩,艰难的簇拥着攻城车、云梯车,沿着颇陡的山坡仰攻上去。

    敌军没有意识到梁军这时会发起猛攻,残破的城墙之上擂木滚石火油准备不多,甚至归附蜀兵附城进攻时,绝大部分守军都躲在城下、以避旋风炮的轰砸,差不多第一波冲击,就叫归附蜀兵抢上城头,展开激烈的厮杀。

    何柳锋下令在碗子城东侧,沿着陡坡开僻出一条山陉,目的是想绕开碗子城,插到碗子城后面的太行陉南口隘道之中,切断太行陉隘道内部敌军与碗子城的联系。

    这条山陉翻越岭嵴的最高处,要比碗子城的地势还要高,相距也仅有三百步,何柳锋下令兵卒将百余射程逾四百步的簧臂单兵战弩,背上碗子城东侧的山脊,以压制碗子城东墙上的守军,以便何虚所率领的归附蜀兵,占据南城墙之上,坚若磐石的抵挡来守军自东城墙及城内通过两条登城道反扑过来的反攻。

    守军反扑无力,越来越多的归附蜀兵附墙登上城头,直至在城墙之上彻底站稳阵脚,开始沿着登城道,或将云梯架到城墙内侧,往碗子城内部攻去。

    曹干原以为归附蜀兵在梁国没有根脚,不会有几人拼着命去冲锋陷阵,但看到这一幕,他脸色一阵阵发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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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