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守御山河
“……自古以来,未曾闻将帅惜命而能使将卒奋勇杀敌者……”
“……本侯身为皇子,受父皇托付统军邓襄,当有守御山河之责,岂能因怜惜己身,就退守高地,坐看将士用命,以血肉之躯以挡梁军刀锋?要是如此,本侯与汉水东岸那些闻风而降的叛臣降将,又有何异……”
“……本侯留在淅川,心有与淅川城及八千大楚将卒共存亡之志,不败梁军,绝不南撤。杜卿当勉力守住襄州城,在襄州城部署,皆要以守城御知为要、为先,静待父皇从金陵派兵来援、共溃梁军……”
“……切勿以本侯在淅川为念,即便梁军强攻淅川,襄州兵马亦不得仓促往援淅川,乱我军阵脚……”
“……倘若淅川不守,本侯命该于邓襄之地魂归山岳,能得以葬身沧浪汉水之畔,本侯也心满意足,与杜卿及邓襄诸将无关……”
“……杜卿与诸将守住襄州,于我大楚社稷便是千古大功……”
襄州城防御使府的议事大厅内,杜崇韬端坐长案之后,一字一顿的将杨元溥遣返襄州所派军使的回函,读给大厅内济济一堂的将吏听。
杜崇韬宏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诸将吏满脸愧色,都不敢直视杜崇韬炯炯有神的虎目。
梁军南下,枣阳守军及粗壮民夫,逾一万四五千人,罔顾军令,于擅自东逃随州途中,第一时间就被梁军精锐伏击杀得大溃、尸骸遍野、血流成河,马循、马融等一干将领生死未知。
此时,枣阳外围被攻陷的城塞,右前部逾一万五千兵马,最后仅钟彦虎所部没有跟潭州兵马同行,出枣阳城东撤,在汉水江滩坚守到襄州军来援,最终撤出八百名残卒。
之后随州城为梁军所伪装的溃逃兵马骗开,两千守军没能支撑一个时辰,就被疯狂涌进来的梁军精锐骑兵杀得片甲不留、血流成河。
万余梁军马步兵在枣阳草草集结,之后沿大洪山西麓,似滚滚洪流南下,奔袭郢州城下。
敌骑初至,怯敌畏战的郢州刺史夏爽,更是第一时间献城投敌。
郢州所属石城、柴湖两县守将颇有骨气,闭城不降,但奈何县兵战斗力太弱,仅守一天,两城就被梁军攻陷,两城内的军民上万人,惨遭梁军屠杀。
之后,郢随两州其他观望的城池,皆无胆守城、望风而降,梁军不到四天内,就连陷汉水东岸十数座城池,数十万楚民落入梁军的控制之中。
而当时停留在郢州城附近的数十艘战船以及两千多水营战卒,也因为夏爽的投降没有来得及撤出,要么战死或被俘,要么直接投降梁军。
梁军得以迅速派出五千马步军,自郢州城西侧的石城渡,渡过汉水,进入汉水西岸的石门山。
石门山位于襄州南部、平州北部,乃是荆山东麓的余脉,也是襄州经汉水西岸南下前往荆州的必经之路。
只要保住石门山不失,襄州城便算退路不断。
即便郢州城西的汉水河道狭窄,容易被占据郢州城的梁军所断,但金陵过来的援兵,可以在荆州登岸,然后通过平州,经石门山源源不断进入襄州,最终令梁军难以在荆襄立足。
杜崇韬、徐昭龄、郭荣等人皆知石门山要隘不容有失,在确知梁军主力经汉水东岸南下之后,也迅速派出六千精锐兵马去控扼石门山要隘,与从郢州渡河而来的梁军前锋,在石门山的东麓笔架岭、南麓鸡公山连续两次发生激战。
这两战虽然都不像枣阳守军于大洪山北麓被伏击那么惨淡,毕竟杜崇韬所派出的六千兵马,乃是南衙禁营体系的左武卫军精锐,又提前进驻到笔架岭及鸡公山的山寨进行守御,但渡过汉水的梁军精锐,乃是梁帝次子、梁雍王朱裕亲自统率,战斗力更强。
面对后续万余梁军源源不断渡过汉水,这六千左武卫军精锐在两地坚守了三天,便抵挡不住,损兵折将,最后仅剩不到三千精锐,龟缩到襄州南部、襄州所属宜城县西的北界山中。
这时候也是正式确认第一时间沿汉水东岸南下的梁军,乃是朱裕所统领的梁军第一精锐玄甲都。
虽然南部的平州城、荆州城都没有陷落,但随着越来越多梁军精锐从郢州城东渡过汉水,进入石公山乃至北界山南麓,襄州实际上已经处于梁军的包围之中。
而此时南阳盆地以北的梁军,也迅速调整部署,首先是原先沿着桐柏山北麓往东铺开进逼寿州军的梁军,迅速收缩到遂平、桐柏等城。
之前作为后军停留在蔡州西部的七八万梁军,此时拔营南下,四天行军三百余里,仿佛滚滚洪流进入南阳盆地内部,随时都有可能往襄州城北面的樊城扑来。
梁军势如破竹,动作迅猛得超乎所有人想象,而汉水东岸的要塞城垒,几乎毫无抵御的陷落敌军之手,困守襄州城的楚军将吏,惊慌成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面临在他们之前的选择,其实很有限。
在被困襄州的绝大多数将吏眼里,要么将所有的兵马都收缩到襄州城来死守,要么就是趁梁军还没能完全封锁石公山,襄州兵马南下撤入荆州。
石公山乃是荆山东麓的余脉,石公山与荆山之间有二三十里的开阔地带,此时进入石公山的梁军才一万五六千人,在更多的梁军主力经汉水东岸南下,经郢州城渡过汉水填入石公山之前,三万多襄州兵马强行从石公山与荆山之间的开阔带往南突围,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在突围之前,首先得请三皇子杨元溥率龙雀军从淅川、荆子口撤出来,要不然谁都不敢承担弃皇子独逃荆州的责任。
杜崇韬未必想逃。
对于他来说,放弃全力经营四年之久的襄州城南逃荆州,他将承担邓襄防线崩溃的主要责任。
倘若天佑帝亲率兵马增援过来,第一时间多半会拿他的头颅祭旗,震慑诸将。
不过,就算是最终选择守襄州城,杜崇韬也希望三皇子杨元溥能先退回到更安全一些的襄州城。
要不然的话,即便最终守住襄州城,三皇子杨元溥却在淅川被俘或被杀,他都难跟天佑帝交待。
杜崇韬两度派军使前往淅川,都被三皇子杨元溥遣回。
第二次军使还带了三皇子杨元溥所书的檄文回来,便是杜崇韬此时在大帐内诵读的这封信。
杨元溥在信里痛斥汉东诸将庸碌畏敌,短短十天时间内,就致使大楚五六百里的疆土陷落敌手,同时立誓要与淅川城共存亡,要与襄州城一起分担梁军南下进攻的巨大压力。
三皇子这封回函荡气回肠,令很多人满心羞愧。
曾几何时,襄州将吏都将三皇子视为刚满十五岁的孺子小儿。
在他们眼里,三皇子不过是侥幸生在帝王家,也是因为天佑帝有培养其的心思,才有机会出任邓襄行营副帅。
因此很多事务,襄州将吏宁可跟三皇子身边的沈漾、张平、郭荣等人沟通,也不愿跟三皇子多费唇舌,甚至都怀疑三皇子到底知道多少军务。
谁能想人心惶惶、大多数人满心想着南逃荆州之际,他们眼里的孺子小儿却悍然西进,立誓率领他们眼里的弱旅龙雀军与淅川城共存亡?
三皇子的这封信,是直接经军使送到杜崇韬手里的,郭荣都未能事先看到。
虽说字里行间,是沈漾风骨铿锵的文风,但无疑这是三皇子杨元溥内心真实的表露。
虽然郭荣猜测三皇子出镇淅川,更多是韩谦、李知诰等人的密谋,但他依旧难抑胸臆间的波澜,暗感三皇子真要有与淅川共存亡的决心,邓襄局势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
虽然郭荣也知道此战若能击退梁军,三皇子必将赢得空前的声望,至少在邓襄将吏的心目中会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也将进一步坚定陛下废嫡的决心,这对安宁宫一系绝非什么好事,但在眼前的情形,难道他还能期待淅川城不守、三皇子葬身于丹水之畔?
郭荣看向坐对他斜对面的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见他神色凝重,却不知道他心里如何看待三皇子这封信。
杜崇韬这时候将信件放在长案之上,虎目灼然的盯住诸多将吏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荆子口、淅川城若失,梁敌关中兵马及粮草将沿丹江而下,在金陵援兵杀溃梁军在外围的封锁之前,襄州城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殿下识得大势,更难得识得大义,以龙子之躯,毅然要与淅川城共存亡,实乃大楚之幸,实乃我等大楚臣名之幸。我等将吏皆是大楚臣子,食皇粮、享皇恩,却满心惶然想着南逃荆州,心中有愧否?”
杜崇韬从箭壶里取出一杆羽箭,一撅两截,掷于庭前,又振声说道:
“本帅今日立誓,与襄州城共存亡,人在城在,城亡人灭,若违此誓,有如此箭,天诛地灭。本帅决定已下,倘若再有人妄议弃城南逃、乱我军心,皆以资敌罪问斩!”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金陵来使
秦岭南麓的气候要比北方温润得多,到二月下旬,凋零萧条的山头便泛起淡淡的青色,不再索然无味。
从墙头望下去,残缺的墙砖缝隙里,还残存雨水没有冲刷去的血迹,嫩黄的草茎似得到血肉的滋养,此时已顽强的钻出头来,甚至还有一两朵细碎的粉白色无名小花已经绽放。
韩谦站在城头,神色凝重的往四处眺望而去。
虽然迄今已有十二万梁军通过方城缺口,似滚滚铁流般踏入荆襄大地,但梁军并没有办法彻底封锁丹江西岸的崇山峻岭,因此韩谦他们被困淅川城中,也随时能掌握汉水东岸、南岸的局势发展。
枣阳、随州、郢州等城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便相继陷落,在天佑十四年元月下旬,梁军以玄甲都为核心的南线主力,便都从郢州城东渡过汉水,进入汉水西岸的石门山一线。
南线梁军先攻陷石门山南面的平州城,然后坚定不移往北推进,与杜崇韬所部在北界山、宣城两地接连激战。
梁军兵马甚众,又将强兵悍,作战勇猛,杜崇韬于二月上旬不得不放弃北界山、宣城等襄州城北面的城隘,使得梁军从南面逼迫襄州城下。
与此同时,北线梁军也推进到汉水北岸的樊城城下。
梁军几乎是兵不血刃拿下枣阳、随州、郢州等汉水东岸的重要城池,除了上万地方守军沦为战俘外,汉水东岸数十万民众也都落入梁军的控制之下,这使得梁军南北两线兵马,进逼襄州城、樊城之下,很快就从汉水东岸强征三万多精壮民夫过来参与围城的工事修筑、战械制造。
樊城与襄州城隔汉水相望,襄州水营又拥有两千多将卒、近一百艘大小小战船,沟通两城,照理来说樊城与襄州互为犄角,就能够像一把截天巨锁,将汉水拦腰死死锁住。
只可惜世人,更准确的说是立足以江淮地区、此时更着力往南经营的楚朝,更重视汉水南岸的襄城州,对汉水北岸的樊城,或者说对襄、樊作为整体的战略防御地位认识严重不足。
杜崇韬以及前任出镇邓襄,以及其他委派到荆襄的刺史、兵马使等大吏,主要还是全力恢复汉水南岸、东岸的州县民生。
即便修缮城池,也是以东岸的郢州、随州、南岸襄州城、宣城等城为先。
汉水北岸,民众逃散、土地荒芜,杜崇韬即便有心,只能调拨襄州的钱粮,也无力修缮之。
韩谦他们去年入冬抵达襄州,樊城的城墙,还到处都是坍塌的缺口。
去年入冬之后战事紧张起来,从江鄂等州调入襄州的钱粮激增,杜崇韬才有余力着手修缮北线的城垒。
不过,在确认梁雍王朱裕率玄甲都精锐进入南阳盆地之前,邓襄行营对梁军在西翼的战略意图认识严重不足,以为他们最终所要抵御的,仅仅是梁军二线兵马并不会很坚决的扰袭而已。
也因此,有限的钱粮都分摊到枣阳、唐河等北线诸多城垒的修缮之上,并没有集中到樊城的修缮上。
到最后枣阳、唐河等城都是兵不血刃的落入梁军之中,而待梁军杀到樊城之下时,风吹雨打、近百年经受十数次战事摧残的残缺旧城墙都未拆除,仅仅是先补修缺口,然后就直接在残墙的基础上加筑到三丈多高。
樊城的城墙结构及基础有多脆弱,也就可想而知了。
梁军此次打定注意要占领荆襄,也做好强攻大城的充足准备,随军有大批的工匠,二月上旬就造出一批投石机,昼夜不休的收集石料轰击樊城。
十多天后,樊城守城军民便伤亡两千多,脆弱的城墙也连片垮坍,再难守御。
杜崇韬不得不放弃樊城,将最后剩不到两万的守军都撤到南岸的襄州城。
拥有大大小小近百艘战船的襄州水营,由于在襄城州附近失去与敌周旋的开阔水域,欲趁夜往汉水下游突围,进入长江等金陵的水师过来会合,但在通过在宜城东南的水域时,被梁军驾驭上百艘载满柴草、油料后点燃的火船围上来。
樊城失陷后,襄州军的将卒士气低迷,水营夜航时遇到突袭,也无心作战,一心想着逃跑,最后被仓促间收拢降兵组建的梁军水营杀得大溃,千余将卒溺死、七八十艘战船被烧毁。
樊城失陷后,汉水中游除襄州城外,要隘城垒几乎都落入梁军之手,梁军更是在樊城与其南岸营垒间修建铁索浮桥,加强汉水南北两岸的联络,为强攻襄州城做最后的准备。
枣阳陷落的时候,韩谦他们最先放弃沧浪城,并抢在梁军再次突袭过来之前,将沧浪城的物资以及包括刑徒兵、山寨募兵周惮部以及民夫近三千人,第一时间运入淅川城。
周数所部龙雀军第三都,则第一时间乘船赶去荆子口。
待梁军攻陷樊城之后,韩谦他们也最终放弃铁鳄岭,将李知诰、郭亮所部都撤入淅川城中。
目前,柴建、高承源、周数统领龙雀军第三、第四都以及襄州军张保部三千多兵马,在荆子口抵挡梁国关中军万余兵马从武关方向杀过来的攻势。
由于荆子口地势狭窄险峻,不利梁军展开,同时梁军掌握关中地区的时间也短,梁国关中军作战意志远不如梁军主力精锐坚定,因此柴建、高承源、周数、张保等人在粮草耗尽前,只需要死守住城垒便行。
淅川城这边的形势就要严峻多了。
李知诰、郭亮、郑晖、周惮以及此时归韩谦直接节制的叙州营,瓜分郢州州兵之后,总兵力也就八千稍多一些,淅川城也是残破不堪。
而在他们的正面,主将韩元齐统领近四万梁军,足足是他们的四五倍之多。
不过,梁军也意识到淅川的守军准备充分、作战意志坚定,知道难以猝下,也舍不得将精锐战卒白白消耗在攻城血战之中,前期的作战重心主要在樊城以东,近日才转移到西边来。
韩谦站在这边的城墙之上,拿着望镜,能清晰看到梁国越多越多聚集过来的工匠,正马不停蹄的砍伐树木,拖拽到利用淅川外围残堡所修筑的营寨里,加紧时间打造楼车、偏厢车、攻城车、投石弩等攻城战械。
杨元溥要从韩谦手里接过望镜窥探敌营之时,他们看到西边临近淅川河码头的城门这时候缓缓打开来。
“怎么回事?”杨元溥疑惑的看向韩谦问道。
虽说淅川城的西城墙背依淅川河,中间仅有四五百步宽的空地,码头那边还有叙州船帮的八艘战船、三百水军,不足以让梁军强插进去,但通常情况下,即便是白天也是严禁随便打开城门的。
韩谦派人赶去西城询问发生什么事情需要这时候打开城门,拿起望镜看过去,却见沈漾、陈德二人此时正在西城墙巡视,跟三皇子说道:“沈漾先生正在那边,或许是杜崇韬派军使从襄州城突围赶到淅川来了。”
虽然襄州城没有陷落,杜崇韬在襄州内还有小两万的守军,但守军是什么状况,士气如何,城内物资储备是否充足,韩谦他们则不是特别清楚。
这时候襄州城与淅川城是两座陷入梁军汪洋大海里的孤岛,哪怕是精神上,都需要相互给予支持,才有可能坚守到援军到来。
无论是襄州城,还是淅川城,任何一城陷落,对另外一城的守军士气,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听说可能是杜崇韬派军使过来,杨元溥也很高兴,待要拉韩谦直接赶去西城。
这时候韩谦通过望镜看到沈漾、陈德神情激动的从登城道走下城墙,往西城门洞那边大步迎过去,片晌过后,韩谦看到瘦脱水似的内侍省少监沈鹤以及溧阳侯、右校署材官杨恩二人,在高绍等人护卫下,狼狈不堪的走进城来。
“不是杜崇韬所派的军使,是陛下从金陵派来的使者!”韩谦这一刻也禁不住兴奋的喊出声来。
…………
…………
“老奴真是想死殿下了,这一路过来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
沈鹤与杨恩这一路过来也是吃尽辛苦,特别从荆州北上,要避开梁军的耳目,一路跋山涉水,还在深山老林里与梁军斥候遭遇了三次。
带在身边的扈卫死了近一半,沈鹤、杨恩才算是活着进入淅川城中跟三皇子杨元溥见上面。
杨恩早年跟天佑帝出生入死的次数多了,即便到淅川城后,之后的生死还未卜,他都没有什么感觉。
沈鹤主要是在内府伺候,勾心斗角惯了,却没有怎么经历过凶险战事,一路奔波也是疲惫到极点,他此时近乎瘫软似的跪在地上,抓住三皇子的手,声音都带着哽咽,也算是情难自禁、真情流露。
“沈大人请起,叔侯请入座。”杨元溥高兴的搀扶沈鹤、杨恩入座。
要不是沈鹤在进城中,已经换上官袍,杨元溥他们都难认出金陵相别时长得白白胖胖的沈鹤,此时竟然黑瘦了一大圈。
“这是陛下的手谕!”
沈鹤解开腰带,将夹藏在腰带的天佑帝手谕拆下来。
沈鹤与杨恩赶来淅川,一路被梁军斥候封锁,他们都做好随时丢弃行囊的心理准备,将天佑帝的手谕跟腰带缝在一起防止丢弃了。
紧要之时,自然一切从简,杨元溥接过手谕,示意沈漾、韩谦、郑晖、李知诰等人一起围过来看,更不会不去搞摆香案接旨那一套。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封赏
“……元溥能知身为皇子有守御山河之责,为父甚慰……”
天佑帝的手谕寥寥数百字,除了勉励将士用命、加封三皇子杨元溥兼领均州刺史以及与杨元溥叙父子之情外,也写不下太多的内容,金陵及大楚当前的情况,还得听沈鹤、杨恩二人当面陈述。
韩谦在派人知会郭荣之前,就已经提前两天派船沿江而下,赶去金陵见信昌侯李普。
韩谦、柴建他们也是希望信昌侯李普得到消息后,能及时面圣,以便金陵那边能尽早做好派出援兵的准备。
不过,金陵还是拖到元月下旬,才确认梁雍王朱裕亲率玄甲都精锐入南阳的消息;而此时郢州、随州等地陷落的消息,也已经传到金陵。
事实上,金陵对怎么增援襄州,都有极大的争议。
这一争议的根本,主要就是对三皇子杨元溥能不能守住淅川城、对杜崇韬能不能守住襄州城,金陵众人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要是金陵组织十数万大军进入汉水流域,这时候襄州城、淅川城相继失陷,援军就要面临梁军主力精锐的迎头痛击,到时候攻守之势尽变,对楚军进入汉水流域将会变得非常的不利。
金陵同时还要考虑南面潭州以及西面蜀国的态度。
但不管怎么样,即便三皇子不在襄州,金陵也绝对不会轻易舍弃荆襄之地的,天佑帝第一时间派枢密副使牛耕儒及内侍省少监沈鹤、右校署杨恩以及职方司主事赵明廷等人赶往荆州坐镇,确保这座千古重镇,不会落入梁军之手。
荆州南望潭州、北接襄州,西拒蜀军,在楚国版图上的战略地位,不弱于襄州,荆州刺史张蟓乃是杜崇韬一级数名将。
荆州除了地方兵备,同时还有一万南衙禁营右武卫军精锐驻扎。
这也是梁雍王朱裕率玄甲都精锐在夺得平州之后,没有急着南进攻打荆州的关键原因。
当然,面对气势汹汹的梁军,大将张蟓也只是紧守荆州北面的门户,没有敢贸然出兵北上,就是怕荆州有失。
要是荆州有失,到时候大楚在汉水西岸将失去立足之地,而梁军与潭州隔江相望后,一旦暗中媾和,形势将会变得更加的恶劣。
枢密副使牛耕儒到荆州后,稳固荆州慌乱的人心,为金陵援兵西进打前哨,而沈鹤到荆州后,换便装携旨跋山涉水到淅川城来,更是天佑帝的直接命令。
杜崇韬作为跟张蟓同一级数的大将,为大楚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经验也相当的老到,手里也有家小眷属都在金陵的左武卫军精锐可用,无论是杜崇韬,还是他手下的左武卫军将卒,对天佑帝的忠诚也经受过考验。
在粮草没有断绝之前,金陵对杜崇韬守住襄州城,还是有一定信心的,但即便杜崇韬能守住襄州城,淅川城能不能守住,对金陵援军进入汉水流域如何作战,都有极大的区别。
能守住淅川城,不仅梁军关中兵马及粮草,不能通过丹江运入荆襄,还必然能从侧翼牵制相当数量的梁军精锐。要不然的话,梁军从方城到樊城这一条线的侧翼,都将暴露在淅川守军的窥视之下。
也许梁军在这一线所守的城池,不怕淅川兵马袭扰,但其粮草要源源不断的从后方的许州运往樊城,要派多少兵马保护,才不畏偷袭?
只不过三皇子杨元溥毅然决然坐镇淅川,誓死要率龙雀军掐死丹江通道,但不管信昌侯李普及世妃如何鼓说,金陵城里却是没有几人觉得三皇子以及收编染染饥民而得的龙雀军有抵抗虎狼梁军守住淅川可能。
天佑帝命令沈鹤到荆州后,直接赶来淅川,便是要确认淅川守军的状态,确认守住淅川的可能到底有多大。
这些都将直接决定着金陵兵马到荆襄后具体的增援作战要如何部署。
杨恩虽然早年没有直接统领大军的机会,但天佑帝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来,主要城池修筑及战械的督造,都是杨恩一手主持。
天佑帝从内心深处,也是渴望淅川城能够守住,除了能保住三皇子杨元溥的性命外,守住淅川城也能使荆襄战事变得简单许多。
天佑帝指令杨恩与沈鹤同行,冒着极大风险进入淅川,是指望杨恩能在辅佐三皇子守淅川城时出大力。
沈鹤一路都担心他们赶到淅川时已经失守,他们北上之行便成了自投罗网,没想到赶来淅川,城池非但没有失守,不仅残城、守军将卒,乃至三皇子杨元溥本身英气勃发的状况,都要他们出发时所猜想的好得多。
即便杨元溥在此之前多次派人回金陵,陈述淅川至荆子口的战事进展及形势,沈鹤也亲自看到呈于御案前杨元溥及沈漾等人的秘折,但他心里还是不怎么相信三皇子能掌控这么复杂而恶劣的局面。
他甚至认为三皇子及沈漾等人被困淅川后,不惜在奏疏里夸大其辞,目的只是为了金陵援军能早一步进入荆襄与梁军主力作战,方便他们自己能够解围脱身。
不过,真要是如此,金陵援军错估淅川的守御形势,仓促进入荆襄,则可能是直接威胁大楚存亡的冒险。
如今看到三皇子及沈漾等人的奏疏,都是据实反应淅川这边的形势,沈鹤内心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暗的震惊,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毕竟在发往金陵的奏疏里,不会将背后的心机算计都写明了。
在沈鹤、杨恩面前,杨元溥、韩谦他们也绝不会承认在西进之前,就已经确知梁雍王人在宛城了。
不过,听得三皇子西进后,先斩杀夏振,与郑晖诸部刮分郢州州兵,稳住淅川军心,继而又笼络山寨兵,果断放弃沧浪城、铁鳄岭,将人马及物资集中于荆子口、淅川两地,沈鹤与杨恩都是长吐一口气,忍不住赞道:
“多亏得殿下英明决断,才为荆襄战局保留住这最后的胜机啊。”
虽然沈鹤、杨恩也都知道,没有沈漾等人的辅佐、出谋划策,三皇子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但又不能否认淅川没有失守,荆襄形势没有恶化到令人绝望的地步,三皇子的决断与胆气,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沈鹤惊魂稍定,此时再打量三皇子,也不得不承认三皇子年龄尚小,但相比较金陵相别时,气度更加沉稳,人也显得更加的英姿勃发,心里暗想,难不成这真是陛下所期待、安宁宫那边费尽心机都无法压制的龙种气度?
“汉东诸邑皆失,唯淅川、荆子口稳如磐石,为襄州之藩屏,令梁军难以长驱直入,除了殿下之外,诸将吏也皆守御有功。因道途险阻,钱粮美玉之赏,一时难至,但陛下这次还令我们二人,携带空白告身百余,由殿下决定将吏何人当赏。”沈鹤解开另一件随身携带的包裹,递到三皇子跟前。
他与杨恩这次过来,除了天佑帝手谕正式决定要新置均州,使三皇子兼领均州刺史外,还带着一大叠空白的勋官及职事官的告身制书,以便三皇子能激励将吏士气、死守淅川、荆子口两处战略要地。
虽然三皇子及沈漾的奏疏里有为李知诰、韩谦、周惮甚至杨钦、田城等人请功,但最精锐的斥候,此时在淅川与金陵之间往返最快也需要一个月,金陵也无法及时掌握淅川这边的形势发展,也不知道告身制书到淅川后,都有哪些人还活着。
激励士气,自然是先激励活着的将吏,战死将吏的封赏只能等到战后再进行,所以索性由沈鹤、杨恩他们带空白制书过来,由三皇子在这边直接填写、到时候枢密院、兵部、吏部予以追认便是。
杨元溥也正需要这些告身制书。
李知诰、郑晖、郭亮等皆是大楚将吏,能守住淅川,他们都不担心会少了封赏。而他们即便是战死,子弟也会享受荫恩,但杨元溥此时更需要一些实质性的封赏去安住周惮等山寨首领的心。
淅川、荆子口形势没有进一步恶化,除了周惮等人率领近两千寨兵、三千多民夫直接参加守城外,更主要是丹江、淅川河以西到荆子口的崇山峻岭,都是一家家山寨的势力范围,这使得守城将卒,从心理层面上认为淅川、荆子口此时依旧有着相当开阔的纵深腹地,没有彻底陷入被梁军死死围困、孤立无援的绝境。
虽然山寨暂时能直接提供的援助不多,但从心理层面上,对稳定军心的作用就难以估量了。
另一方面,梁军斥候渗透不到淅川河、丹江以西的山岭之中,韩谦、杨元溥他们在淅川城就能随时掌握外围局势的发展,也使得沈鹤、杨恩等有惊无险的过来。
同时,杨钦率战船往返荆子口与淅川之间,也不用担心会受梁军的阻断、袭击,甚至还敢闯过梁军在铁鳄岭的封锁,将船行到沧浪城一线,窥探梁军在黑龙山一线的部署。
第一百八十七章 知情
送疲惫不堪的杨恩、沈鹤先到镇将府后宅休息,杨元溥单独留在沈漾、韩谦、张平、李冲四人在小厅里商议如何封赏淅川将吏。
这次朝廷算是正式新置均州,除了明确杨元溥兼领均州刺史,将均州所有空缺出来的职事官及相应的阶官,拿出来赏赐此时犹驻守淅川、荆子口的将吏。
“柴都将此时在荆子口督战,但论及功劳以及与殿下亲疏,应该兼领州长史。”不需要张平站出来争,韩谦便先跟三皇子建议道。
之前解除柴建对侍卫营的指挥权,但这次双方又必须摒弃前嫌进行合作,自然要给予实质性的好处跟诚意,才能让接下来的合作愉快的持续下去。
战后杨元溥不可能长期留在均州坐镇,州长史、州司马将代表杨元溥,实质性的掌握均州的军政大权。
在沈鹤拿出一大叠空白告身,张平、李冲两人的目标就是拿下州长史、州司马两职之一。
既然韩谦很是知趣的主动跟三皇子建议,张平、李冲也就坐在那里默认即可,省得多嘴,再叫三皇子心里对他们再有什么看法。
杨元溥此时也将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芥蒂压制下去,见沈漾没有反对,便说道:“柴建确有能力出任州长史,但还望韩师不辞辛苦,兼领州司马一职。”
“我这人也就能在殿下身边出谋划策,还没有资格独挡一面,”韩谦推辞说道,“我倒是推荐周惮出任州司马兼领沧浪县令一职,殿下此时应该对这些山寨势力,给予最大限度的信任,毕竟淅川城还没有迎来真正凶险的考验。”
州长史、州司马分掌军政大权,倘若战后想要进一步收编山寨兵马,州司马一职尤其重要,沈漾、张平都没有韩谦会推掉州司马,而推荐靖云寨首领周惮出任此职。
韩谦自然是有他的权衡。
他的根基最浅,手里能用的人手就那么几个,即便最终能守住淅川,金陵及叙州便要牵扯掉他大部分的精力,实在没有余力在均州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勾心斗角。
而最为关键的,最终不能守住淅川城,什么封官赏爵都是虚的。
现在唯有对这些山寨势力给予最大的信任,在接下来的守城之中,才能获得山寨更实质性的援助。
另外,山寨势力这些年都在抗拒外部的整合、统治,战后真要立时在他们的头顶上强按一个“州司马”统领之,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索性彻彻底底的大方一把。
沈漾权衡利弊,沉吟片晌,也支持韩谦的提议,只是这也令他更加捉摸不透韩谦的为人。
此外,除了李知诰兼领淅川县令以及周数兼领荆口县令(荆子口)外,新置均州所空缺出来的职事官,也尽可能多的委托山寨首领出任。
韩谦他自己仅接受昭武校尉的阶官封赏。
阶官也是散官,没有对应的职事官,实际权力都未必比得上普通的胥吏,但昭武校尉意味着韩谦就可以享受正六品上的政治待遇,可以与同品阶的文武将吏站到一起言事。
这对此时的韩谦而言,已经足够了。
…………
…………
韩谦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城东叙州营的驻地,高绍与他这次从金陵带过来的探子,简单的吃饱肚子,正在营房里等着他回来。
淅川往金陵送信,都是左司斥候承担,沈鹤、杨恩他们这次来淅川,自然也是左司留在金陵派出一部分追随领路。
不过高绍从金陵出发时,带着二十人参与对沈鹤、杨恩的护送,淅川城就剩六人他们一路承担的任务,要比沈鹤、杨恩二人身边的嫡系扈卫还要重、还要危险。
“梁雍王朱裕率玄甲都破袭随州、郢州的消息传到金陵,钱铺的储户恐慌一片,恨不得将钱铺拆了,闹着要将所贷之钱提取出去。卑职与庭儿姑娘没有办法控制局势,去找信昌侯又被拒之门外,只能被迫关闭货栈、钱铺。之后建康县衙介入此事,要将庭儿姑娘拘押过去,卑职只能先护送庭儿姑娘躲入山庄,但货栈、钱铺被闹事的人砸毁后,又被建康县衙派人查封。后来是内侍省少监沈大人突然找到山庄来,又帮忙出面找建康县衙调停,解除对货栈、钱铺的查封,反过来拘押了几名闹事的储户,才算是将这事平息下去。货栈、钱铺虽然被砸毁,但好在得到大人的信函后,庭儿姑娘及时将财货从货栈及钱铺转移出去,损失不算太严重……”高绍说起左司匠坊、货栈及钱铺这段时间在金陵的情况。
韩谦他也早就预料到梁军主力从西翼南下的消息传回金陵,必然会引起储户的恐慌。
钱铺几个月来收贷的钱物,都叫韩谦挪用到别处,根本就经不起挤兑。
韩谦他人在襄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写信提醒赵庭儿、高绍他们提前转移货栈、钱铺留在城里的财货。
信昌侯李普置之不理,也没有出乎韩谦的意料;建康县衙介入此事,背后的因素可能比较复杂,韩谦暂时也难以揣摩。
不过,沈鹤作为内侍省少监,突然出面找到高绍,介入这件事,很难想象这是出自沈鹤个人的意愿。
这是天佑帝的授意?
韩谦并没有觉得内侍省少监沈鹤屈尊出面替他解决掉这么大一桩麻烦事,就感到庆幸,反而背脊这一刻有股寒气窜起。
他实在不知道深居宫禁之中、整日被家国大务缠绕的天佑帝,有哪只眼睛盯住临江钱铺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
高承源都未必能知道临江钱铺存在的实际意义。
沈漾虽然能猜到临江钱铺存的所有作用,也有资格给天佑帝上密折,但沈漾与他以及高承源此时都被困在淅川、荆子口,天佑帝必然还通过其他的眼线,随时掌握着临江钱铺的一举一动,这才会有沈鹤的及时出面。
天佑帝是什么时候,又额外派人盯住他父子俩了?是他父亲出仕叙州之后?
韩谦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心想天佑帝毕竟是楚国基业的开拓君主,即便再受制于大族世阀,权谋及所直接掌握的实力,也绝对不容小窥。
而天佑帝真有心培养三皇子,除了派出信昌侯李普、沈漾、高承源等人辅佐外,另有其他的部署也很正常,是他自以为是的认为潜伏在暗处,层次又低,应该不会直接引起天佑帝的注意。
韩谦回想他在三皇子身边的诸多作为,也是暗暗侥幸及时与李知诰联手,制止住信昌侯李普他们妄图控制三皇子的意图跟野心,确定沈漾在三皇子身边主事的地位,没有让李普他们的愚蠢将一切搞砸掉。
而他利用临江钱铺所筹集的三四千万钱,虽然有一部分用于赎买奚氏族人,但更多的主要也是填到襄州来,以及斩杀夏振、慑服郑晖、拉拢周惮等山寨势力,他都没有表现出什么野心,主要是拉拢这些人为三皇子所用。
即便在盐事以及扩充船帮势力、叙州营,韩谦就算是存在一些私心,但那也是细枝末节。
要不是如此,他怀疑即便淅川最终能守住,等到班师回朝,他都未必能过得了天佑帝那一关。
人生真是不能得意忘形啊!
韩谦又了解金陵当下更具体而微的实际情况,得知冯翊、孔熙荣等一大批将臣子弟都接到征调,估计这次即便天佑帝不御驾亲征,从金陵出发西进的援军也将超过十五万,他决定让高绍也留下来,辅佐他掌握叙州营及左司斥候。
左司斥候除了赵无忌亲自统领奚氏少年隐藏在暗处的暗组外,目前依旧维持五十人左右,毕竟精锐斥候太难培养了。
这段时间来,军中是踊现出很多作战英勇的将卒,但他们也是优先补为基层武官,没有谁愿意放手让韩谦将这些人招入左司的。
叙州营以刑徒兵及奴兵为主,随着杨钦、冯宣他们第二批带过来一批奴兵,叙州营目前还得以维持五百人一营编制,前期动用大笔钱粮进行赎卖,使得叙州营里的奚氏族人已经多达一百五十人。
杨钦、冯宣统领的叙州船帮及四姓船队,在收编郢州运粮船队的船只及人马后,护卫兵马也扩编到三百人,另外还有三百多艄公、水手。
这些人手,韩谦不容他人插手进来,但就算是天佑帝额外还有眼睛盯着他这边,韩谦也不会为此担心什么,相比较他为三皇子所做的事情跟贡献,他这点野心都算不上逾越;天佑帝也不至于单纯到认为手下臣子真就都没有私心了。
韩谦与高绍等人叙着家常,看着夜深将要各自休息,三皇子又派人来请,说是这时候又有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兵马,进入梁军建在淅川城东面的营寨。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攻城
李知诰、郭亮、郑晖、周惮各负责一面城墙的防御,其中以李知诰所守的东城防御任务最重;郑晖、周惮分守南北两城,也是梁军容易选择攻城的要点,担子也不轻。
郭亮守濒临淅川河的西城,河岸到城墙根留下来的空当狭窄,守御任务最轻,与叙州营以及三皇子亲领的侍卫营,承担起来总预备队的责任。
韩谦带着田城、高绍、奚昌三人,登上东城,看到沈鹤、杨恩二人也都被三皇子请过来,正借着月色眺望东面的敌营。
虽是晴夜,月朗星稀,但十里外的敌营黑黢黢一片,即便用望镜也看不到有什么动静。
确认有一支新到的兵马进入东面的梁军营寨,是潜出城去的斥候刚刚返回来禀报,此时只是隐隐看到敌营的东面有绵延数百步的火把似龙蛇缓行,能佐证这点。
“东面这一片营寨,梁军有多少兵马进驻?”沈鹤指着城外黑黢黢的连续敌营问道。
“东面的敌营坞堡内,目前大约进驻不到三万梁军精锐。此外,梁军在淅川河上游也建了一座营寨,差不多有五六千兵马,东面内乡城也有五千多驻兵。要是今夜进入的这支梁军,是从内乡以东区域调过来的,那梁军在淅川城外围的驻军,应该已经超过四万五千人;梁军还有从随州、郢州掳来的两万多精壮民夫,”
沈漾耐着性子跟沈鹤介绍着淅川当前所面临的险峻局势,说道,
“之前我们虽然打退梁军几波攻势,但梁军前期的重心不在淅川,而在樊城,包括大批能造攻城器械的工匠,前期也都主要集中在樊城,接下来我们才会迎接真正的考验!”
沈鹤与杨恩从西边进城时,并没有看到梁军在东面以及北面的部署,他看到守军在城内军容整饬,看到淅川城的城墙以及城内的屋舍也大多完整,还以为情形比想象中乐观,却没想到梁军主力前期在南阳盆地内的主要目标是攻下樊城,是打通南北夹攻襄州城的通道。
梁军之前对淅川这边的军事行动,主要是围困、限制守军出入,大规模的攻城战还没有展开。
想到梁军此时聚集到淅川城外围的兵马,已经是守军的五六倍,后期还有进一步聚集兵力的可能,沈鹤进城后松了一口气的开朗神色,骤然间又凝重起来。
“梁军正大造攻城器械,想樊城都没能抵挡住梁军用四五十架投石机连续十数天的轰砸,城墙就大片垮塌,淅川城墙还不如樊城坚厚,我看淅川这边还是要用计,先重挫梁军的锐气。要不然的话,淅川绝对守不到金陵援兵到来!”韩谦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郑晖进驻淅川城时,要比樊城还要残破,之前的城墙都大片的坍塌,到处都是缺口。
郑晖从四周强掳七八百老弱修缮城池,也根本不可能将之前的残墙完全拆除后重建,只能做到修补缺口而已。
韩谦他们簇拥三皇子进驻淅川城,兵马加上民夫,是有一万两三千人,但这么短的时间,也只能在之前的基础上,对残墙进行加固。
实际上淅川城的城墙,结构还是相当的脆弱。
据左司斥候对樊城战场的观察,梁军所造的牵引式投石机,放到阵前三四百步开外,百余人一起使力,能将二三百斤重的石弹,直接轰砸到城墙之上。
要是梁军造三四十具这类的重型投石机,淅川最为坚厚的东侧城墙,大概也支撑不了十天就会大片垮塌。
城墙垮塌后,没有城墙守御的楚军,面对如狼似虎杀进来、五六倍于己的梁军精锐,能支撑多久?
“韩谦,我知道你素来足计多谋,有什么办法能挫敌锐气?”沈鹤像是溺水时抓住一根稻草,盯住韩谦问道。
韩谦之前是见过沈鹤几次,但只是见过而已,实在谈不上有多深的接触,见沈鹤一副对自己知之甚详的样子,韩谦心想天佑帝应该确有额外的眼线盯着他及左司的一举一动。
但此时不是去深思这个问题的时候,面对沈鹤的问题,韩谦只是微微颔首,他即便有什么计谋,也不可能站在城头公然讨论。
“敌将韩元齐,乃许州节度使韩建之侄,颇受梁帝重用,他用兵稳健,怕是难有破绽露出来被抓住。”沈漾则是忧虑的说道。
奇策胜敌,史不绝书,但绝大多数的成功案例都建立在敌将骄纵轻敌或者敌军本身就存在极大隐患及破绽的基础之上。
除了最初强攻沧浪城、铁鳄岭受挫外,梁军对荆襄地区的战略意图彻底暴露出来后,亲自到内乡坐镇的韩元齐,这一个多月来在西线的攻势极其稳健,仅仅是试探性的对淅川城发动了几次进攻。
看到守军作战意志坚定,韩元齐便中止攻势,在距离淅川城东面不到十里的缓坡以及淅川河上游出伏牛山南麓的峡口以及淅川河汇入丹江的河口,驱役民夫建造营寨,或利用前人所遗弃的残寨修建坞堡,先稳固住己方的根脚,最大限度的将龙雀军限制在淅川城内,难以大范围的活动。
现在梁军攻下樊城,韩元齐便将大批工匠从樊城调过来打造攻城战械。
另外,梁军尽最大可能在汉水沿岸收拢船只,包括梁国在武关的关中兵马,也着意快速建造一批战船,以便他们能在汉水、丹江拥有更大规模的水营战力。
在金陵最为精锐的楼船军西进之前,叙州船帮仅有三百水军、六艘战船,还太弱小了,待梁军水营西进,他们就必将被迫退出淅川河,需要躲藏到丹江上游的支溪之中。
到时候淅川城将四面临敌,退入西岸深山的通道也将被截断。
目前据斥候对襄州城一带的敌军动向进行侦察,梁军对襄州城极可能也是先围困之,而将下一步的战事重心转移到对淅川城的强攻上来。
计谋最终还是要建立在相当的实力基础之上,梁军占据绝对的优势,还如此步步为营,他们要如何用奇策胜之?
…………
…………
二月底,梁军在降军基础上组建的水营,分出三千兵卒乘大小百余艘战船进入丹江,杨钦、冯宣率叙州船帮被迫退出淅川河,标志着龙雀军主力彻底被围困在淅川城中。
三月六日,梁军在淅川城外围所建的坞堡营寨,面对淅川城一侧的寨门全部打开,移开鹿角拒马等障碍物之后,一队队衣甲整饬的梁军,簇拥着一辆辆简单而实用、能挡城中箭石的偏厢车、洞屋车,往淅川城这边推进过来。
这也彰示着梁楚两军在淅川的僵持局面持续到这一刻彻底打破。
在梁军的阵列之中,成百上千的精壮民夫推动十多架巢车缓缓前进。
梁军所造的巢车,乃在可移动的车架子上竖起两根高达七八丈的长柱子,然后用绳索将一只数尺见方的木屋悬挂到柱子的顶端。
木屋望之如巢,四面开孔,内部可以站三到四名将卒,将卒在巢屋之中可以越过城墙的遮挡,眺望到淅川城内的动静,同时也可以持弓弩居高临下射杀城头的守军。
毕竟淅川城的四围城墙仅有两丈余高,即便城墙之上用栅木搭建、遮挡箭石的棚屋,也高不过三丈。
除相对简易的巢车外,梁军还造了更为坚固、庞大的楼车。
楼车相比较巢车稍矮一截,但也要比淅川城的城墙高出近丈。
上百民夫推动着,楼车仿佛是一座座外部蒙裹生牛皮的移动箭塔。
每一辆楼车顶端能同时站立近十名弓箭手居高临下射箭,顶部还有可以放倒下来的登城梯,在攻城战中靠近城墙,可以将带镶钩的登城梯直接搭到墙头上,楼车里的梁军刀盾兵便能蜂拥而出,在城墙上抢占立足点。
针对能迫近城墙的楼车、巢车,守军在城墙也准备大量头部捆扎镶钩、刺矛的长竿,还有二十多架床弩藏在兵棚之中,等敌楼车、巢车靠近,可以攒刺齐射之。
当然,最为头痛的还是敌阵后方正缓缓往前推行的一架架投石机。
梁军并无意立刻强行附城进行近身搏杀,最先是将数十辆洞屋车、偏厢车往东城门外推过来。
很显然梁军是要利用这些洞屋车、偏厢车,阻止守军出城反击。
韩谦陪同三皇子、沈漾、沈鹤他们在东城观战,但具体的战事还是由李知诰主持。
李知诰派出手下悍将邓泰率兵马持盾杀出,想要将这数十辆洞屋车、偏厢车摧毁,以免其挡住守军出城反击的通道。
看到守军杀出,又在城头弓弩射击范围之外,大队的梁军也从洞屋车、偏厢车后面结阵杀出,同时将数架楼车推动往前,七八十名弓箭手居高临下攒射。
邓泰只来得及指挥人手将数十只装有桐油的火油罐掷出去,便仓皇而撤。虽然进退极快,但待撤到城内,还是被射死射伤十数人。
韩谦看投掷的火油罐,除了将十多辆洞屋车、偏厢车烧毁,还烧死烧伤几十梁军兵卒及民夫,然而梁军对这点伤亡毫不在意,从后方将更多的洞屋车、偏厢车推上前来,结成两三百步长的车阵。
车阵距离城墙差不多有近四百步远,即便五六石力的床弩能射到四百步开外,但被高大的洞屋车遮挡,也很难伤及车阵后的梁军将卒。
梁军不仅铲土覆盖到车阵上防火烧外,还将更多的鹿角、拒马堆放到车阵两翼,形成障墙,防止守军直接冲击梁军的本阵。
之后梁军又驱赶成百上千的民夫上前来,贴着车阵、障墙挖掘壕沟,又用挖壕沟的泥土堆出一道土墙夯实。
韩谦看得出梁军是想先将他们封锁在城中,然后用投石机不断轰击城墙,待出现大面积的缺口之后,再组织兵马进行强攻。
这也是梁军在樊城所执行的战术。
只不过在持续十数天的轰砸中,樊城守军伤亡就很惨重,没有扛到梁军组织兵马强攻,杜崇韬就提前将守军从樊城撤出。
此时淅川城西面的淅川河,被梁军水营近百艘大小战船占据,守军西撤渡过淅川河的通道已经被堵死,撤是不可能撤的,其他三面都是梁军控制的纵深腹地,也无处突围。
这一刻韩谦都禁不住在想,他这一把是不是赌得太大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援师
到午后,梁军已经将二十多架投石机推到东城外的简易壕沟矮墙之后组成排开有三百步绵延的投石机阵地,又将搜集来的石料陆续运上来。
虽然守军还能从其他三座城门出击,但梁军在投石机阵地的两翼都安排精锐步卒结阵,后方还有大队的精锐骑兵集结完毕,正等着守军出城他们正好能包抄过来。
守军此时再杀出城去,除了徒增消耗外,实在是没有什么胜算。
梁军的投石机阵地里,两千多民夫分作二十余组,差不多每一百人操作一架投石机,很快就开始朝淅川城攻击过去。
这一批民夫都从梁国腹地征调从军的辅兵,操作投石机,要比想象中精准多了,大概每投掷四五枚石弹,便能有一枚砸中城墙。
石弹或从头顶呼啸而过,或砸落在城墙前的浅壕沟里,但每次从正面砸中城墙,韩谦站在两排木栅遮覆的兵棚下,便能感觉到脚下的城墙晃动起来,叫人担心城墙随时会垮塌掉。
而一旦被砸中墙头,单薄的垛墙更是一砸即塌、砖石四溅,“砰砰啪啪”的砸在兵棚前的矮栅墙上,叫人听了心惊肉颤。
偶尔会有石弹直接砸在城头兵棚上。
虽然这些兵棚,韩谦已经是尽可能建得坚固,但二三百斤重的整颗石弹,从四百步开外的远处抛掷过来,冲势骇人。
兵棚被砸中,便能听着头顶木栅墙断裂的声音,之后大半要随之倒塌。唯一幸运的,便是石弹的冲势被还算坚固的木栅棚顶卸掉,而以栅木为主搭建的兵棚即便倒塌下来,也不会怎么伤到人。
在兵棚里担心受怕的躲了半天,暮色将至时,梁军才停息一天的攻势。
韩谦拿望镜朝城外眺望过去,梁军开始更换投石机的梢杆。
虽然这么近的距离,天还没有黑下来,其他人甚至能隐约看到四百步外梁军将卒的脸面,但韩谦更着意观察的是这些投石弩在持续发射五六十次,其梢杆的开裂程度。
上百人猛然拽动一端,然后通过力臂作用,将更长一端梢杆所系的石弹投掷出去;在这个过程中,梢杆必然承受极大的冲击力。
梢杆主要用坚木所制,虽然梢杆制造得更粗,以承受更大的冲击力,但梢杆粗笨,除了弹性差,不利蓄力,会限制射程外,也同时需要更多的人手进行操作,这些都是大忌。
投石机结构并不复杂,而制造更轻、更坚韧、更具弹性的梢杆,却是技术关键。
很显然梁军这些年南征北战,投石弩的制造技术要比楚军更强一些。
韩谦又从残断的垛墙口探头看出去,就见城墙正面被砸出一道道浅坑以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夯土更是大片的剥落在城墙根堆了一层;而走下城墙,城墙在正面承受小半天的轰击后,背面也出现有如蛛网状的裂痕……
杨恩这时也带着百余匠工民夫,扛着上百根两丈多高的长木桩子过来。
当世没有什么检测仪器,唯有城墙受到攻击后,脆弱的部位才会明显的暴露出来。
杨恩指挥匠工、民夫,冒着偶尔还有越过城墙砸过来的石弹,将一排排长木桩子贴着脆弱易垮塌的城墙打入地里,形成栅墙,一方面能给墙体一定的支撑,延缓墙体垮塌的时间,一方面在墙体垮塌后,还有栅墙阻拦,不至于让梁军立时从缺口冲杀进来。
看到韩谦也在城下逡巡,杨恩走过去说道:“东面的城墙算是厚的,看这样子,都未必能扛住十多天啊。”
“我们能做的,该做的,也都已经做了,现在就看到金陵援兵推进的速度有多快了。”韩谦朝杨恩拱拱手,说道。
在沈鹤、杨恩进城之前,淅川城防工事主要由是韩谦辅佐沈漾主持。
虽说人力有时穷,韩谦没有充裕的时间,手里也没有多少人力、钱粮,将淅川城周长约六七里的城墙全部推倒后重建,但还是借取一些在杨恩看来都未必能做得更好的措拖,加固城墙。
比如在新旧城墙衔接处,尽可能多的绊入糯米、石灰浆以及草絮等物,加强结构强度。
比如在四面的城墙上建造大片的兵棚,兵栅都用两层坚固的排木栅墙覆盖顶部,这主要就是防备敌军抛掷石弹时,城头的守军能够躲入兵棚之中。
即便今天下午,东城墙有不少兵棚被石弹直接砸塌,但兵棚承担住石弹的第一波冲击,随后的垮塌,对躲在兵棚内的将卒却没有多少伤害。
更主要的,兵棚有效减少城头守军被碎散石弹砸伤。
韩谦在淅川城完全被围之前,还从城外收集大量的木料储备起来。
守城时,无论是修筑栅墙去堵城墙缺口,修造兵棚等,还是用作滚木、擂木,对木料的消耗都是极大。
韩谦在杨恩过来之前,也就地取材造了十多架牵引式投石机。
当然,在杨恩看来,受限于制作梢杆的材料不过关,韩谦所造的投石机,但要更笨重一些,辅兵训练也不足,难以做到同时拉拽,射程也只到三百步开发,足足比梁军短了一百步,没有办法直接对轰。
杨恩他虽然知道梢杆更多的选材及处理手段,但在淅川城条件受限太大,他也难对现有的投石机进行改造,看到韩谦没有将这批受左司匠户营直接控制的笨重投石机直接放置到东城墙后,而是放置到距离城墙有两百多步远的地方,想必知道在射程上无法跟梁军的投石机对轰,那就索性放远一些,只要石弹能落到城墙之前,那等梁军附城进攻时,多多少少能够发挥出一些压制作用。
不过,梁军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显然不会仅从东面进攻淅川城。
在东城外的投石机阵地稳固之后,第二天梁军又分出两股兵马,从南北两翼逼进淅川城下,同样是用洞屋车、偏厢车堵住南北城门的正面,挖掘壕沟、堆造矮墙,用数千步卒各簇拥十数架投石机,对着城门两侧的城墙进行轰砸。
或许注定惨烈的淅川攻城战,便就此从三面同时展开。
虽然梁军水营已经控制西面的淅川河,但由于西城到河岸的纵深有限,不利于梁军在岸上立足,目前也就西城没有受到梁军的直接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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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上旬梁军对淅川城正式展开强攻,此时的金陵刚刚渡过谷雨时节,秋浦河两岸绿意已然盎然起来。
天佑帝御驾亲征还要拖后两天,才正式从东城胜华门外出发。
虽然朝廷很多将臣人心怕怕,但对于远离战场的普通金陵民众而言,却显得颇为热闹,成千上万的人走出家门,簇拥到秋浦河两岸,看侍卫亲军及禁营军出征的热闹。
甚至还有不少人换上新衣裳,将今天视为一个重要的节庆日。
虽然元月下旬金陵就确知梁军对荆襄地区的战略意图,但金陵表面上拥有南衙十二卫、北衙六军,总计逾二十四万常备精锐,但除了北衙侍卫亲军通常不驻扎在金陵城之外,南衙禁营军有半数精锐都常年驻扎在外。
比如说驻扎襄州受杜崇韬节制的左武卫军,驻扎荆州受张蟓节制的右武卫军,以及驻扎寿州受徐明珍节制的左右威卫军,驻扎楚州受信王杨元演节制的左右骁卫军等等。
这次北线吃紧,金陵更是进一步将兵马调派到襄城、寿州、楚州三地加强防御。
实际上到年初时,金陵城附近的常备驻军已经不足十万。
天佑帝亲征,留太子杨元渥在金陵监国,要兼顾到寿州、楚州方向,要兼顾闽越、南汉有无异动,金陵城内的驻军不能低于十万,那就需要从诸卫军屯营军府重新征调十到十五万的精锐将卒,武装起来后再西征,这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能在三月上旬将第一批八万援军以及三百艘千石帆船都征集起来,直接由天佑帝统率着西进,已经可以说是帝国实力强悍的一种表现了。
冯翊、孔熙荣皆换上甲衣,金陵城里这次跟他们一起有近两千官宦子弟,受到征调,都充当侍卫亲军之中,随御驾前往荆襄征战。
虽然他们这些官宦子弟主要是充当天佑帝身边的侍卫,一定程度甚至可以说是约束留守官员的人质,除了其他兵马都拼光了,才会轮到他们上阵搏杀,但冯翊、孔熙荣登上战船,心里还是有一种心慌悲壮之感。
很多人都不觉得三皇子能守住淅川城,也不觉得杜崇韬能守住襄州,那这次西进的十数万兵马进入荆襄,很可能就会迎来刚获大捷的梁军主力的迎头痛击。
更何况到冯翊、孔熙荣这一层次,也都知道朝中对潭州存有极深的担忧了,并不觉得陛下紧急给潭州节度使马寅加兵部尚书衔以及紧急往鄂州所增援一万兵马,就真能安稳住潭州。
这一次西征,真可以说是前程未卜。
看到身为此次招讨军副将之一的信昌侯李普登上他们的战船,冯翊拉着孔熙荣凑过去,小声问道:“李侯爷,最近可有三皇子他们的消息,淅川城还在我们的手里吧?”
“怎么不在?你们乱问什么?”李普没好气的瞪了冯翊一眼,勒令他们站回到队列之中。
龙雀军在主力随三皇子杨元溥进入荆襄,原本在金陵仅留下一都精锐,但这次还是额外征调三千多受训过的丁壮,将一都兵马编到五千余人参加这一次的西征。
信昌侯李普之前是无法直接染指龙雀军的指挥权,但这次事出从权,他作为天佑帝亲点的副将之一,主要还是负责龙雀军这一部分兵马的指挥,周元、张潜等人也一并随征。
虽然信昌侯李普昨日在宫中还看到淅川派回来的信使襄州城彻底被朱裕所亲率的梁军主力围困住,杜崇韬都没有办法派人突围出来送信但信使从淅川城出发是十数日前,是内侍省少监沈鹤及右校署材官杨恩到淅川城后的当晚。
当时淅川城是还在龙雀军的掌握之中,沈鹤与杨恩各自所写的疏奏,对淅川城的情形都有颇为乐观的评估,然而荆襄战场瞬时万变,此时已经过去十一二天了,谁知道淅川城还在不在龙雀军的手里?
就牛耕儒及赵明廷从荆州递回的奏疏看,梁军主力在拿下樊城后,打开南北夹击襄州城的通道之后,对襄州城却是围而不攻,一方面加强郢州方面的防御,显然是要准备在郢州组织兵马,抵挡金陵援兵沿汉水东岸北进,另一方面则派西翼增援兵马,显然是要想着优先保持打通丹江通道。
梁军这一阶段的作战重心,都转移到西侧,应该就会在这一两天对淅川城展开强攻,在援军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赶到之前,淅川还能有几分握把守住?
晚红楼及信昌侯府近二十年的经营,包括暗中培养的数百精锐弟子,都在随三皇子进入襄州的龙雀军主力之中,淅川城一旦被攻破,大半心血就将化为乌有,叫李普心情怎么能不烦躁?
第一百九十章 缺口
淅川北城墙临近城门垮塌时,有百余兵卒、民夫没能及时撤出来,随着砖石夯土一起塌陷下去,烟尘腾空而起,呛得左右的将卒咳嗽不已,掉入缺口的兵卒民夫连连惨叫更是充盈耳侧。
这次垮塌的城墙足有五六十步宽,虽然城墙后守着千余民夫,也准备大量填补缺口的砖石木料以及预制好的木栅墙,但这次被砸塌出来的缺口,大得叫人绝望。
集结于城北山坡上的数千梁军,这时候像潮水一般,举牌顶着箭矢,咆哮着往缺口处蜂拥而来。
淅川攻城战持续到今日,已经是第十五天了,期间南北东三城的城墙也已经被多次砸开缺口,但守军英勇作战,多次打退梁军的进攻,并很快用砖石、木料将缺口堵上,将战局维持到现在。
然而这次北城塌出来的缺口太大,眼见短时间内难以填补缺口,看到形势不对,赶到北城来督战的韩谦、李冲,紧急命令城墙后的民夫都先撤下来。
目前的形势,也只能抽调精锐到缺口后结阵,先抵挡住梁军这波锐不可挡的攻势,也必需支撑到天黑,待梁军疲惫退去后,才有可能趁夜将这么大的缺口填补上。
梁军从北城砸开缺口,但从南城、东城发起的攻势并没有停止。
投石机阵地继续有条不絮的发射石弹,除了将城头守军压制在兵棚之中不得冒头外,更希望在南城、东城同时砸开缺口。梁军在淅川城东、南两面的步卒精锐,也集结起来做好冲锋的准备,云梯、登城车、楼车等攻城器械也都推到前列,随时都会强行附城进攻过来。
李知诰、郑晖等人都知道梁军的意图,就是要将他们两部牵制住在南城及东城,此时也是尽可能抽调一部分精锐出来,以防不测。
此时真正能大规模抽调出来增援北城、去封堵缺口的,只有负责守西城的郭亮所部,以及作为总预备队的叙州营及侍卫营。
侍卫营此时还守在镇将府,没有到最后一刻,他们得防备着敌军攻入城后会突袭三皇子与沈鹤、沈漾等人所在的镇将府。
今天梁军对北城墙的攻势犹为猛烈,叙州营及左司斥候,六百将卒已经到北城待命。
城墙内一圈的建筑残墟,也都已经清除掉,就等着梁军杀进城来,方便城内的守军反攻韩谦也飞快退下城墙,带着田城等人,与叙州营将卒站到一起,准备抵挡从缺口杀进城来的梁军。
郭亮第一时间带着百余扈卫赶过来,从缺口看出去,已经冲到距离城墙根不足两百步的梁军,密密麻麻有如黑色洪流。
即便郭亮乃是少年便成名的老将,这一刻也是头皮发麻。
梁军部署在北城外的投石机,即便操纵的辅兵经过训练,准头还是都很差。
这些投石机此时虽然没有停止操作,但为避免误伤,这时候还是远远避开缺口,往两翼的城墙角投掷散碎石弹,希望能压制住一部分守军从两侧墙头,夹攻从缺口杀入城中的梁军将卒。
梁军这两天也有意将北城墙作为突破的重点,从侧翼往前推进的十几架楼车里,共置有十多具床子弩,四尺长的短簇箭,仿佛一支支短矛,从三四百步远外射来,带出呼啸的锐音,擦过城头的砖头便是一溜火星,一波齐射便有七八名暴露在城头的守军将卒身躯直接被射穿。
在这种巨弩面前,铠甲脆弱得就像纸片,坚厚的蒙皮木盾也是轻易就被洞穿。
幸亏床子弩填穿速度缓慢。
也幸亏在此前的战事中,虽说守军二十多具部署于东城的床子弩被摧毁后,梁军手里也就剩这十多具床子弩,暂时还没能从其他地方调集更多的床子弩过来,要不然城头根本就不要想有守军的立足之地。
北城守军以山寨募兵为主,虽然这是战前最不被看好、示意有隐患的一支战力,但这些天却表现相当英勇。
此时上千将卒在周惮等山寨将领的统率下,高举盾牌从两侧的城墙,冒着箭矢往缺口处逼进,以弓弩射之,将点燃罐往黑压压的梁军掷去,为缺口后叙州营以及郭亮所部将卒整备尽可能多的阵形争取时间。
看得出过去半个月都没能将淅川城拿下,梁军也渐渐失去耐性。
这次成功从北城墙砸开这么大的缺口,梁军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一举攻下淅川的良机。
这时候不仅集结于北面的梁军都发动起来,集于东城外的一部梁军骑兵,簇拥着梁军主将韩元齐,飞快沿着淅川城东北侧的一道浅溪,往城北的主阵地转移。
其主将韩元齐除了要亲临北面督战后,簇拥他转移的这部分骑兵足有五千多精锐。
甚至有一部分人甚至都等不得跟韩元齐转移到城北的阵地,在浅溪后就纷纷下马,手持盾牌、刀枪,趟过浅溪,往缺口这边的簇拥过来。
淅川城东面的梁军,特别是北侧部分,在骑兵率韩元齐往北面转移,其他两千多步甲,这时候也发动起来,簇拥着七八十辆简易巢车、楼车以及登城车,往淅川城的东北角蜂拥而来。
梁军的作战意图很简单。
北面淅川城砸出来的缺口虽然有五六十步宽,但垮塌下去的城墙,砖石夯土零乱的堆积在一起,也有七八尺高,仿佛一座凌乱崎岖的乱石坡,并不能让他们的将卒非常流畅的杀入城中。
而即便杀入城中,守军的预备兵马,也能在缺口内侧组织起有力的反攻。
一旦杀入城中的梁军被堵在缺口处,无法再往内侧突进,战事就会放不利梁军的方向胶着起来。
在此前的僵持战事中,梁军也通过高逾七八丈的巢车,清清楚楚的看到守军有在城内挖掘纵横交错的壕沟,很明显守军已经做好依据内壕沟以及那一栋栋低矮屋舍进行激烈巷战的准备。
他们必需也要抢占一处城墙,只有占据一两处置高点,用火攻也好,用弓弩箭矢齐射也好,唯有将城内的守军压制住,才能让更多的兵马杀入城中进行最后的血腥决战,直至将守军最后一点士气杀溃掉,他们就将斩获最后的胜利!
守军收集大量的桐油制造火油罐,掌握更为充足物资的梁军自然也绝不逊后,七八十辆巢车、楼车、登城车强突到城墙下,相距数十步便箭石火油罐齐下,与东北角的守军惨烈对攻。
一架架巢车、楼车被点燃,城头的兵棚也同样被点燃,楚梁两军很快都有上百将卒被火油点燃,惨叫着从高处坠下,战事一下子就如沸油锅一般惨烈到极致。
梁军实在是勇猛了,高举着盾牌,看到城头守军被压制住,便借助着一架架云梯,像蚁群般登上东北角的城墙,奋勇无比的砍杀,然后一边抵挡住李知诰指挥兵马从南边打过来,一边往东侧猛打猛冲,意图一鼓作气,将东北侧城墙一直到缺口处的山寨募兵打下去。
周惮亲自率三百多将卒,守东北侧的城墙,打得很勇猛,就见他身穿明光甲,一对铁戟像是蛟龙一般挥舞,将冲到眼前的梁军将卒打落城头。
梁军进攻太犀利了,勇将悍卒也多,周惮被削落半幅襟甲,大腿被划开一道口子,所幸他身边的扈卫也是异常悍勇,拼死护住他撤下城墙。
看到东北侧城墙失陷,成百上千的梁军从缺口涌进来,李冲都要绝望得闭上眼睛。
虽然郭亮所部以及李知诰、郑晖从南城、东城抽调的精锐,都在往他们身后聚集,但他们能抽调出来的兵马太有限的,能抵挡住如虎似狼、不顾一切杀进城来的梁军精锐吗?
“噗噗!”
十数声刺破空气的尖锐响声在耳畔震荡。
李冲就见叙州营将卒将十数架样式有些古怪的床子弩,推到前阵,往冲过缺口的梁军攒射过去。
“你们竟然藏有床子弩到这时才用?”李冲瞪眼看向韩谦,厉声质问道。
之前都杀成什么样子,没想到一直都没有怎么打硬仗的叙州营竟然私藏十数具床子弩没有拿出来。
“这只是临时赶造出来充数的,难当大用。”韩谦冷静的说道。
之前龙雀军所拥有的二十多数床子弩,都在之前的战事被摧毁了,而淅川城内缺少相应的材料,没有办法制造传统意义上的床子弩。
韩谦则利用秦岭深处所出的野蚕丝,与兽筋、马鬃混杂编成韧性极高、能扭转蓄力的筋索,作为床弩的发力机械,制造十几架利用扭力发射的床子弩。
只是利用野蚕丝、兽筋制成的筋索,受限于材料的缺陷,所造的床子弩重复使用多次,劲就会松了下来,难以大规模使用,射程比传统的床子弩也差一截,所以韩谦之前就没有这十几架床子弩拿出来。
他是希望在这种关键时间,这十几架筋索床子弩能发挥出一些作用,打压梁军从缺口杀入城中的势头跟气焰。
新造的筋索床子弩,射程是比传统的床子弩要差一截,但也在二百步开外,顿时就像收割庄稼一般,洞穿二十多梁军将卒的身体,叫他们像西瓜似的,从缺口滚落下来。
筋索床子弩的上弦时间,比传统的三弓床子弩更长,也就是射击的节奏会更慢,很难大规模射杀梁军,但这一次趁敌不备,就射杀二十多梁军,还是叫守军将近溃崩的士气振奋了一些。
在大盾甚至轻便的偏厢车运上来之前,梁军也没有敢撒开脚丫子,往淅川城纵深处杀来,但梁军仅迟疑了半盏茶的工夫,在他们完全控制住东北侧的城墙,将东城墙的李知诰所部死死压制住之后,更多的梁军则高举大盾从缺口杀进来。
“形势怎么样?”
韩谦回头却见是三皇子亲率侍卫营的一队少年将勇走过来。
沈漾、张平急惶惶的跟在后面,想必是要劝三皇子回镇将军,但三皇子置之不理。
杨元溥虽然才十五岁,但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多少恐惧,连日的疲累,叫他的眼里充满血丝,更像是一头眼瞳里散发血芒的幼兽。
数支流矢射来,姚惜水袖剑斩出,仿佛一道流光,将流矢斩落。
侍卫营将卒仓皇举盾围来,将杨元溥、韩谦他们保护在盾阵之后。
“殿下,前阵太凶险,你要有一点闪失,淅川才真正不保,殿下你随沈大人、张大人去镇将府观战,韩谦必为殿下杀退梁军!”韩谦大叫道。
“殿下!”沈漾悲壮大叫,劝三皇子回镇将军暂避。
“韩谦,我将侍卫营都交给你指挥,你一定要替我守住淅川!”杨元溥见所有人都反对他站在前阵,不甘心的朝韩谦叫道。
“殿下放心,韩谦在这里,淅川城就绝不会失守!”韩谦大声说道。
沈漾、张平簇拥着三皇子杨元溥往镇将府退去。
李冲挣扎了好一会儿,看到一支流矢朝三皇子后背射去,挥刀挡落下来,便紧随其后,护送着三皇子往镇将府走去。
韩谦见冲入缺口的第一波梁军距离他们还有近两百步远,但都有零散羽箭射过来,想必前阵梁军之中有极高明的箭术高手。
韩谦此时也顾不上叫破李冲此举有怯战之嫌,从身后扈卫手里接过一面盾牌,更专注的盯住战场上的风吹草动……
第一百九十一章 激战
看着西北侧的城墙也被成百上千的梁军蜂拥而上,数百山寨募兵不得不仓皇撤下城墙,往城内的第二道防线逃去,看到更多的梁军这时候彻底肆无忌惮的从缺口涌进来,身边仅乘百余残卒退到韩谦身边的周惮,这一刻是欲哭无泪。
周惮抹去满脸的血迹,说道:“韩大人,周某人尽力了!”
虽然周惮得任州司马及沧浪县令,但他从情感上还是更亲近从头到尾都是亲力招揽山寨势力的韩谦。
也许是自我封闭于深山老林之中太久,山寨首领们对外界的戒心是重,但即便是三十多岁的周惮,心机实际上都远没有柴建、沈鹤、李冲这些人那么重、那么阴沉。
周惮还是能感受到很多人对他们存有戒心,唯有韩谦一直都有为他们争取最大的利益。
此时被迫退回到韩谦身边整顿残部,周惮既然部下伤亡惨重感到心痛,又极不甘心。
“此仗我们未败,有韩某在,淅川城不会这么容易就失陷的。周司马先整顿兵马,等会儿说不定还要依赖周司马夺回城墙!”韩谦故作轻松的舒展了一下身姿。
韩谦站在一道距北城墙约两百步、东西向挖开的濠沟之后,看着北城墙这片时的血战,李知诰、周惮所部便有千余将卒或伤或死,他脸皮子也禁不住一阵阵的抽搐。
然而看到更多的梁军像洪流一般从缺口杀过来,他心里所无控制生出来的惊惧,反倒如潮水般一点点退去,眼神越发冷咧的盯着眼前那一柄柄带血的战刃、铁盾。
濠沟之后是叙州营的阵列,田城、高绍、奚昌、赵无忌都穿上战甲,簇拥在韩谦的周围。
仅有奚荏仅穿轻便的革甲,警惕的守在韩谦身边,防备梁军中的箭术高手冷射过来。
前面两排刀盾兵遮挡住不断射来的箭矢,只听得箭簇射在铁盾之上叮咚作响、惊人心魂。
虽然从韩谦主持淅川城的防御工事起,就开始城内挖掘壕沟,但这些壕沟太窄了,最宽处不过一丈,主要是在排污渠的基础上加宽加深。
毕竟韩谦能调用的人力、物力太有限,时间也太有限。
这些城内壕沟即便能遏制住敌军的攻势,但作用也有限,稍为宽大一些的木板铺上来,便能成为进攻的通道。
周惮今日看梁军的攻击势态极其坚定,并不能觉得凭借这么窄的壕沟,真能拖住梁军多久。
这时候敌军已经将仅剩的几架笨重床子弩,扛上东北侧的城头,绞动弓弦的咔咔声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依稀可辨。
床子弩的穿透力恐怖,劣质的铁盾都能洞穿,周惮随着韩谦等人被迫往后阵中退去,心里更是觉得此战胜机渺茫。
虽说叙州营也簇拥十多架筋索床子弩,与梁军对射,但此时梁军将重盾运过缺口,作用就没有最初那几波来得明显了。
姚惜水穿着革甲,走出镇将府,也不知道她出来找谁,看到韩谦、周惮等人走到叙州营阵列的后方,大步走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我义父遣我来问你,这次到底有几分把握杀退梁军?你不要拿刚才唬殿下的话来推搪我们!”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没有吭声,只是盯住缺口处像蝗群一样涌进来的梁军将卒。
周惮这时也知道女扮男装的姚惜水是侯府监丞张平的养女,能猜到张平让姚惜水过来问话,是有心作最坏的打算,要是淅川城今日真没有把握守住,就应该趁早考虑突围。
沈鹤、杨恩、沈漾等人乃至张平,一个个都要比韩谦权高位重,但周惮也早就看得出来,在这关键之事上,殿下还是只听从韩谦的意见。
周惮也想劝韩谦及早建议殿下做好突围的准备,暗感要李知诰、郑晖果断放弃东城、南城,出西城沿着淅川河往北走,说不定最后还能剩一两千精锐,护送殿下从乱兵杀出重围。
周惮刚想张口说什么,猛然间听到风呼啸的声音,转身往后看去,就见镇将府南侧的屋舍间,一蓬蓬散碎的石弹,就像蝗群一般抛射出来,呼啸着从他们的头顶越过……
看着从头顶飞越过去的散碎石弹,周惮有些震惊。
虽说被镇将府遮挡住,他还是知道有二十多架左司匠户营所造的投石机放置在镇军府的南侧大街,但那里距离南城墙不到三百步,距离北城墙却足足有六百步远。
即便有一部分梁军从缺口杀进来,但他们就算直接抵达叙州营所守的北城内壕沟前,距离镇将府南侧大街也有四百多步之远。
梁军所造、同时需要一百多人拉拽的大型投石机,也只能勉强攻及四百步外远处啊!
当然,梁军不是不能造出更远射程的投石机,但那种巨型投石机造起来更复杂,对抛射梢杆的材料坚韧度要求更高。
即便勉强造出来,这么一架巨型投石机需要多达三百人同时操作,才能将石弹投掷到六七百步之外。
就目前而言,梁军觉得没有必要花那么大的气力,去造这一类的巨型投石机这一类巨型投石机,怎么都应该用在对襄州城这一等级的攻城战中。
梁军凭借七八丈高的巢车,早就将他们在城内的防御部署看得一清二楚,也应该因为看到他们在偏南侧部署十多架投石机,才将这两天进攻的重心放在北侧。
周惮心里想,这些散碎石弹要是抛掷出三百多步远,就从半空砸落下来,不正好将叙州营的前阵轰砸得稀巴稀吗?
另外,在镇将府南侧大街附近,仅有左司匠户营三百多匠工守着十六架投石机,以人数计,也远不足以同时操作二十多架大型投石机啊。
看着石弹这一刻越过叙州营阵列的上空,周惮震惊的张开嘴,看到石弹进一步越过已经杀入城中的那一部分梁军,密集的轰砸到城墙垮塌出来的缺口内侧,他更是震惊得难以言语。
缺口内侧距离镇将府南的投石机阵地,即便没有六百步,也相差无比。
六百步,韩谦造出射程近六百步的投石机?
如此射程的投石机,不是需要二三百人才有可能同时操作一架吗?
周惮这一刻都怀疑自己是否产生幻觉,或者他之前严重错估了从镇将府南端到北城墙的距离?
而且,这一波石弹的覆盖,都落在缺口内侧,很明显石弹落点都是受精准控制的!
成百上千的辅兵,要进行怎样的训练,才能将投石机操作得这么精准?
…………
…………
石弹密集轰落时,北城墙缺口处的梁军额外的密集,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入城中。
因此,在第一拔石弹轰击中,差不多有近两百梁军被砸得肢残骨断、脑浆崩溅。
正英勇往里冲锋的梁军,这一刻仿佛被浇了一头的冰水,都难以置信石弹是从城里那么远的角落里投掷过来。
他们是知道守军在城里部署投石机,防备他们逼进城墙,但守军所剩不多的投石机也确实都部署在南城附近,但为什么能攻击到北城墙附近?
而且十几二十斤重的散碎石弹异常的密集,第一波就有七八百枚之多。
这意味着守军部署在镇将府南侧的投石机,除了射程远远超乎他们之前的预估外,每一架投石机所装的石弹重量也远远超乎正常的水平。
这不是目前梁军所能造最顶尖的巨型投石机才能做到吗?
但这种巨型投石机需要三百人同时拉拽,才有可能将这么重的石弹,一次送到六百步外的远处啊!
镇将府南侧那么狭窄的街道里,哪里可能同时塞得下五六千辅兵同时操作二十多架巨型投石机?
不管已经杀过城墙或正登上城墙的梁军将卒心里有多少震惊跟疑惑,他们已经冲上城头,断无可能轻易放弃,何况背后的战鼓还在拼命的擂动敲响,催促他们往城里进攻。
他们也不清楚在后方主持战事的主帅是没有看到这一幕,还是说觉得这仅仅是守军最后一次的垂死挣扎,但多年激战磨砺出来的血勇之气,也令骄傲的梁军将卒,不甘心稍稍遇挫就退却,奋不顾身的杀入守军为他们准备好的口袋阵中。
城外的梁军将领,或许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震天动地的战鼓催促梁军依旧如洪水般往前杀来,但刚才那一幕,则完完全全落在守军将卒的眼底,仿佛神迹一般,顿时激励得人心、热血都沸腾起来。
杨恩、沈鹤、沈漾陪同三皇子站在镇将府内的望楼之上,看着北面已经白热化、仿佛口袋状的战场,也是激动得手脚都颤抖起来,韩谦死死熬到这一刻,才将手里这最后一张底牌打出来,竟然真有这样的神效。
更令他们激动的,是在城外主持战事的梁军主将,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缺口之内,实是韩谦为他们精心布下的仿佛死亡陷阱一般的口袋阵。
想想也能理解,战场杀得如此激烈,主要依赖旗鼓进行信息传递,逼近城墙的那些巢车、楼车,即便在之前的激战中没有被完全摧毁,但也因为梁军此时完全占据城墙,这些容易被摧毁的战械以及民夫、辅兵,都暂时撤了下去。
而梁军站在城墙直接负责率领一队队悍卒进行强攻的中下层将领,则完全被血勇之气充塞头脑,至少在这波淅川战事爆发半个多月来最大规模冲锋完结之前,梁军主将都未必能清醒过来。
叙州营、郭亮所部在北城所凭借的壕沟哪怕再狭窄,梁军也需要借用云梯、木板等物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搭建出一条条进攻的通道,但云梯、长板,甚至勉强从缺口拖进城中的登城车,反扣到壕沟之上搭建进攻通道,又能有多宽?
在这么狭窄的进攻通道前,楚军将卒士气也彻底激励起来,这一刻也是英勇无比,用铁盾、长矛以及简易而实用的盾车,构成出一道道神佛难越的天堑与雷池,箭矢横飞,火油罐不要命的互掷,双方的阵列一次次被打散,一次次重新聚集起来。
然而不管冲入城中的梁军多么英勇,始终被封锁在距离北城墙缺口不到二百步的狭小空间内,就仿佛是被扎在死亡陷阱一般的口袋里。
然后,镇将府南侧的投石机一次又一次沉稳而坚定的发动,将石磨盘以及拆屋扒房所得的散碎砖块都当成石弹,朝那块区域精准的投掷出去。
虽说投石机阵地四周用此时用布幔遮住,但杨恩等站在镇将府的望楼之上,还是看到一清二楚。
左司工匠所造的这种投石机,与当世的投石机,大体上没有什么差别,最大的差别在于左司投石机的尾梢不再是依赖上百人拖拽发力,而是吊绑着一只巨大的、填满土石后重逾万斤的坚固木箱,利用木箱的猛然下坠,带动长梢杆,将石弹掷出。
装弹时操作也相当简单,三四十人利用长短杠杆的道理,将长梢杆一端拉下来,用绳索固定住装弹,砍断绳索,尾梢木箱再次猛然下坠,发射石弹,效率要比传统的投石机,高出一倍。
而且要比想象中更加精准。
特别是这两天韩谦才让人将吊箱装满砂石推出来,之前杨恩都没有意识到左司所造的这种投石机,跟传统的投石机有什么区别。
从缺口冲进来的梁军,被压制在两百步方圆的口袋阵内,密集得超乎想象,几乎每一波石弹轰砸下去,都有上百梁军将卒死伤。
“韩谦于工造之事,却有神鬼莫测之才,这投石机问世已经千年,却无人能想到如此改造,便使其威力倍增。”杨恩感慨万分的说道。
韩谦之才,沈漾感受也深,但他更担心韩谦太过剑走偏锋了。
城外的梁军主将,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城内这残酷的杀戮,只是拼命擂动战鼓,摧促更多的将卒从缺口杀进来。
他们仿佛输红眼的赌徒一般,狂热的以为,只要他们坚持更久一点,下一刻守军的意志就将崩溃掉,只要斩获最终的胜利,前面所付出的一切伤亡都将有意义……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寄望援兵
等到梁军主将意识到前阵问题严重,最终下令撤兵时,在北城墙缺口内侧二百步方圆的口袋阵里,梁军尸骸已经是铺满一地。
梁军从缺口杀进来容易,但转身想从口袋阵里逃出去却难,特别是收兵的金锣声响起来时,还陷在口袋阵里的千余梁军,最后一点士气也随之崩溃。
李知诰、郭亮各亲率一部精锐,杀溃城内的梁军不说,还趁机追杀出城,尾随溃兵之后杀入四百步外的梁军城北阵地之中,烧毁其三十多架投石机以及其他战械百余具,才从容退回来。
今日一战,叫梁军尸骸遍野,但真正血腥、残酷的还是北城墙缺口内的战场。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仿佛修罗地狱,令最英勇的楚军悍卒看在眼底,都极度的不适。
周惮重新率部部署北城墙的防御,上千民夫再次赶到之前被梁军轰塌的缺口前,发现事前堆积着准备填补缺口的砂石木料,早就被鲜血染透。
看着一地的残肢断臂,不少民夫差点要将苦胆吐出来。
不管战场多血腥多残酷,还是要连夜将染血的砂石木料都填入缺口之中,趁夜将缺口封住,然后再将残尸整车整车抛出城外,迎接明日有可能更残酷的血战。
韩谦在一堆血肉残骸前站了良久,三皇子两次派人来请,他看北城外重新聚集起来的梁军,短时间内应该被杀丧胆了,才邀周惮一起走去镇将府。
田城、高绍等人都负了伤,奚昌更是受重创昏迷不醒;为了将疯狂的梁军压制在北城,之前一直都没有什么伤亡的叙州营,这一次战死两百将卒,其他将卒也大多数带伤。
要不是斩获如此大捷,令人心振奋,叙州营经此一战就差不多彻底废掉。
这时候夜色已深,浸油火把将镇将府内照得通明如昼。
今日这一战惊险之极,差一点淅川城不保,但战后人心都在激颤。
侍卫营的少年将勇伤亡也重,此时仅剩不到半数还能站起来守卫镇将府,看到韩谦走进镇将府,诸少年将勇激动得心砰砰乱跳。
韩谦名义上还是侍卫营副指挥,好些人都禁不住想要请调到韩谦身边作战。
一路看诸将卒激颤的心情,韩谦心情却莫明的压抑,暗感自己终究是贪生怕死的人啊,走进大厅,看到众人都在,朝三皇子揖礼。
看到韩谦衣袍染血,杨元溥关切的问道:“韩师可是有什么地方受伤?”
“这些都是叙州营将卒的血,今天我们的伤亡也很惨重啊!”韩谦朝三皇子揖礼道。
“左司能造如此利器,要是早些时日用,哪里会有今日的伤亡?”李冲今日护送三皇子杨元溥回镇将府之后,便没有回战场,虽然事后没有人指出这一点,但这一刻看到韩谦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嫉恨之余,忍不住泼一盆凉水。
今日一战是差不多歼灭梁军逾六千最精锐的战力,但周惮所部伤亡八百、李知诰所部伤亡也超过四百,加上叙州营以及从西侧封锁梁军的郭亮所部,守军伤亡也有一千五百。
更不要说此前长达半个月的激战,守军累积伤亡也有小两千。
实际上淅川城内,此时还勉强能战的将卒仅剩五千人,民夫也只剩不到三千人。
在李冲看来,左司能造射程达六百步的投石机,要是第一时间投入使用,梁军根本没有办法将七八十架投石机放到距离淅川城墙四百步近处不断的轰击淅川脆弱的城墙,梁军在过去半个月,也就不敢如此频繁而激烈的攻城。
“是啊,韩大人早将这等利器拿出来,我军伤亡怎么都不至于如此惨烈啊!”沈鹤也颇感惋惜的说道,不明白韩谦为何要弄这样的玄虚,徒增那么多的伤亡。
韩谦原本不想搭理李冲、沈鹤的质疑,但看杨恩、沈漾都眉头微蹙,坐到长案后,缓缓说道:
“谁都不愿承受这么大的伤亡,但我们更需要拖延时间!”
韩谦眼瞳谈不上有多锐利,但淡淡的望过来,李冲却心虚的低下头。
韩谦也没有等他人进一步质问,继续说道:
“任何一样利器都不是万能的,左司所造的蝎子弩其实比不上当世的三弓床子弩,大家也都能看得出来,而所造旋风炮虽然是能掷杀六百步处的远敌,但我们第一时间用上,梁军便能调整部署,也随即造更大型的投石机与我们对抗。他们控制着城外,能找到更精良、更坚韧的木料,也有更多的精壮民夫可以驱使,到时候两厢对攻,我们又能有多大的胜算,能支撑多久淅川城不被梁军攻破?”
这两种战械都是左司新造,造出后也只编入叙州营使用,即便杨恩等人两天前就已经看到新式投石机的真面目,却是到这时才知道韩谦将这种新式投石机称之为旋风炮;而将另一种简易床子弩称为蝎子弩,实在不知道韩谦师传何门,才掌握这两种新式战械的造法。
“是啊,韩大人所言甚是,也恰是示敌以弱,不仅拖延了半个月之久,同时也才有今日重创梁军精锐的机会,”周惮所部今日受创最重,但他是亲眼看着战局在瞬间逆转过来,所受震动最大,此时都忍不住站出来替韩谦辩说几句,“我们这次重创梁军,其主将韩元齐在造出更大型的投石机之前,大概是没有勇气再强行攻城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以及重创梁军最为精锐的战力,挫伤其士气。
杨恩、沈漾对望一眼,两人眉头舒展开来,重创梁军的进攻意志跟士气,有时候尤为重要,这同时也意味着守军的意志及士气将变得越发坚定。
他们随三皇子刚到北城巡看过,虽然山寨募兵今天的伤亡极重,但士气犹可。
特别是周惮此时能站出来帮韩谦说话,相信这一战也坚定了他对守住淅川城的信心。
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们跟周惮一样,其实并不畏牺牲,而是怕牺牲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
这一点非常的关键。
周惮等山寨将领此时皆有守住淅川城的信心,且相信守住淅川后,山寨子弟能从各个层次获得足够的利益,他们随之便能更进一步挖掘山寨势力的潜力。
在此之前,周惮等山寨将领率部参与淅川城的防守,多少是有些上贼船的感觉。
毕竟他们之前放弃沧浪城,将山寨募兵也调到淅川时,周惮他们并不清楚形势有多残酷,而到了淅川之后,想退出也不可能了。
周惮所部仅有一千五六百人,李知诰、郑晖、郭晖以及韩谦直辖的叙州营,再加上三皇子身边的侍卫营,超过七千战卒,叫周惮怎么退出?
这段时间,沈漾、杨恩对山寨势力的潜力也有进一步的了解,心想只要给他们守住淅川城的信心,令他们确信守住淅川城能分得极大的利益,从山寨再多募集三五千精锐战力,是没有问题的。
杨恩、沈漾往韩谦看过去,相信韩谦也应该早就想到这一步了吧?
“当务之急,还是得请殿下与诸位大人联署捷报,尽快将捷报送到陛下手里!”韩谦说道,“淅川城之存亡,实赖于陛下敢不敢以最快的速度,将楼船军精锐直接投入汉水作战!”
山寨势力的潜力,自然要进一步挖掘,甚至今夜就要派人分散进山,进行动员,但在韩谦看来,这还不是他们当下最重要去做的事情。
毕竟山寨兵马要进行集结,又由于淅川河被封锁,需要沿淅川河西岸北进到伏牛山深处绕道,再闯过梁军在伏牛山南麓的封锁,才有可能增援到淅川城,时间上可能有些来不及,还未必能对梁军造成多大的威胁。
韩谦此时更着意的,还是金陵援兵,特别是楼船军水师的进军速度,这才是决定他们是生是死的关键。
天佑帝崛起于江淮,擅用水师,奠基金陵之后,更是组建隶属于北衙侍卫亲军体系的楼船军水师,目前也是唯一能快速通过汉水,进援到襄州城及淅川的援兵精锐。
只要楼船军水师敢杀入汉水,将梁军沿汉水的封锁撕开,不仅能增援襄州城、淅川城,还能将位于汉水两岸的梁军割裂开来!
当然,想要天佑帝下决心派楼船军水师精锐先行,不是易事。
首先需要让天佑帝相信楼船军水师一路北进,能在淅川获得立足点。
要不然楼船军从汉水口孤师北进,一路要闯过重重封锁,损失必然不少,而丹江上游得不到立足点,在狭窄的江河之中,大型战船极容易被火攻摧毁。
楼船军孤师北进,实是要冒全师覆灭的风险。
大楚立足江淮,对水师精锐的依赖极重。
即便将胜捷传到天佑帝手里,天佑帝会不会派楼船军水师孤军北进,韩谦也是一点都没有把握,或许还是要看杨元溥这个儿子,在天佑帝心里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分量,让楼船军水师去冒这个险!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非战之过
韩元齐与许州节度使韩建虽然是叔侄辈份,但早年就跟着梁帝南征北战,建立赫赫战功,才有资格成为一军之都统制。
他此时也年逾四旬,黑瘦的脸仿佛冷竣的岩石,唇上留有浓密的髭须,两眼红赤,难以相信他帐前最精锐的六千甲兵,就这样被打得支离破碎,最终剩不到千人撤回来?
加上东城、南城的战斗,今日一战,便损失六千精锐兵力。
损失之惨重,叫韩元齐心痛得肝肠欲断。
虽然梁军在淅川聚集四万多兵马,但战力也是有强有弱,有禁军精锐,也有从州县征调的地方兵备。
特别是这种攻城战,守军作战意志比较坚定,通常都是用地方征调上来的兵马轮番上阵,消耗守军的兵马及意志,因此之前半个月,损失四千多兵马,韩元齐是一点都没有心痛,只是将其视为荆襄战事的正常消耗。
战事拖延了半个月,楚军从金陵调集的援兵,除了一万前锋随两万楼船军水师已经抵达汉水河口,在荆州东部登岸外,十二万主力也分别抵达黄州、鄂州。
韩元齐自以为已经将守军及淅川城的守备工事都摸清楚了,轮番攻城也足够疲惫守军了。
而此时再拖延下去,不立即攻下淅川城,将会严重影响到梁军在荆襄地区的作战节奏跟部署。
其中不用多说,仅他帐前五万兵马被牵制在内乡、淅川一线,就使得在襄州、郢州、平州一线的梁军承受极大的压力。
昨日看到淅川城北墙有大面积垮塌的迹象,韩元齐就将嫡系精锐趁夜调派到北面,特别是今天看到淅川北城墙坍塌出这么大的缺口,谁都会觉得这是一鼓作气拿下淅川的良机。
谁能想象守军会设在这么大的一个圈套,等着他将最精锐的战卒送进死亡陷阱之中,供他们无情且血腥的吞噬?
楚军竟然能造射程远达六百步、一次能投掷五六百斤石弹的投石机?
更恐怖的是楚军能造如此厉害的投石机,竟然憋到这一刻才用,以致供他所指挥的一万五千禁军精锐,今天一下子就损失了四成!
韩元齐心痛得胸口都隐隐的抽搐,他自诩用兵稳健,谁能想到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而叫他更为痛苦的,接下来的战事要怎么打?
虽然守军这些天所累积的伤亡不小,但今日一战,明显叫守军士气激昂起来。
相比较之下,他们多少有些心寒胆颤,特别是看着一具具残缺的尸骸,被楚军从城墙抛下来,将卒士气普遍低迷,短时间内强攻淅川城,只能导致更惨重的伤亡,却难以拔城而下。
韩元齐在军帐苦苦坐了一夜,听得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径直从东边驰入营寨。
韩元齐以为是雍王派来的信使,坐在大帐内没有动,过了片晌,待听到帐外侍卫口呼“殿下”,才意识到殿下亲自赶到淅川来了,惶然起身,便见朱裕亲手揭开帘子,大步走进来。
“殿下,元齐有愧所托,没能识破楚贼示弱之计,以致昨天惨重损失。”韩元齐羞愧难当,都不敢与朱裕澹然明亮的眼神相视。
“此事不怨你,”朱裕不顾一夜奔走两百里的疲惫,走到中央长案后坐下,并没有问责韩元齐的意思,问道,“可有查明楚贼所用何种战械,能将石弹掷射六百步外?”
“楚贼前两天将十六架投石机,置于镇将府南侧,我军迫近侦察,也没有看出有何异常,但昨日楚贼用这十六架投石机时,四周用布幔遮住,元齐没能看出蹊跷,”见雍王没有责罪,韩元齐更是羞愧,说道,“或许是溧阳侯杨恩进入淅川城后造出新的战械!”
“不会是杨恩,要不是楚军早就将这样的战械投入战场了,不会等到今天的淅川战场之上。”朱裕摇了摇头,说道。
韩元齐想想也是,痛苦的说道:“那便是韩谦,楚贼放置这十六架投石机的场地狭窄,韩谦用叙州刑徒所编兵马,就驻扎在镇将府南翼,而这些战械启用时,仅有少量叙州刑徒在那附近,以致四周竖起布幔时,我没能及时予以重视甚至待数千儿郎白白无谓的死亡,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愧啊!”
“守军能造如此利器,竟然能拖延到这一刻才用,用计之狠、之险,可以说完全是火中取栗,即便换成我,也不能防住,你无须思虑太多,”朱裕宽慰韩元齐,又沉吟片晌,说道,“今日大军休顿一天,明日照既定的节奏,继续攻城。”
韩元齐实在不知道在城北阵地都被杀溃的情形下,明天继续攻城能不能有两三分的胜算,但还是咬牙说道:“明天元齐亲自率精锐登城,定为殿下拿下淅川。”
“我不是叫你去送死,”朱裕看了韩元齐一眼,说道,“守军或会将战械移到城墙下,但到时候不管伤亡多少,你都要护送匠师登城,将楚军所用战械的形貌摸索清楚,要不然接下来的仗,没办法打。”
“……”韩元齐这才明白殿下令他明日继续攻城是为何故,暗感还是殿下头脑清醒,也确实应该如此,要不然接下来的仗,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打。
即便他们再花费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去造十多架巨型投石机,与楚军对轰,但楚军的战械藏在城墙内侧,有城墙抵挡,他们的投石机阵地却要暴露在外,到时候不知道伤亡有多惨烈,才能坚持到将淅川城攻下。
“淅川河以西的山寨,有没有什么动静?”朱裕又问道。
“从昨夜起,是又有不少人马往淅川城对岸的山岭集结。”韩元齐说道。
“战前以为这些山寨势力,不会为楚军所用,为免打草惊蛇,便没有下力气,实是我们最大的失误。”朱裕眉头皱紧,颇为遗憾的说道。
韩元齐犹豫片晌,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元齐中了守军的圈套,在此间拖延浪费太久,这一仗我们到底还有多少胜算?”
“……”朱裕没有责怪韩元齐这话问得孟浪,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情不自禁往东南方向皱眉望去。
韩元齐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他们这一仗有多大的胜算,实取决于楚帝率援兵推进的速度。
…………
…………
配重式投石机虽然并非当世已有的战械,但也没有特别高深莫测的技术含量。
对杨恩这一级数的人来说,多看几眼,大概便能仿制出来,甚至现有的牵引式投石机,将拉索解去,换上能填数千斤乃至上万斤重砂石的吊箱,便能进行简单的改造。
韩谦第一次将配重式投石机投入使用时,四周遮起布幔,也是希望尽可能阻止梁军看出其中的关窍进行仿制,至少希望在这一次的战事结束之前,配重式投石机还能成为左司所掌控的独家法门。
不过,次日看到梁军重新将十数架投石机推到东城外的前阵,韩谦便知道他的这个愿望无法落实。
梁军主将果真是难以对付啊!
东城墙已经脆弱得无法再承受投石机持续数日的轰砸。
一旦东城墙整体垮塌,而梁军又有足够的戒备,韩谦也不可能指望凭借十几架二十架配重式投石机,将洪流般的梁军封堵在淅川城外。
韩谦只能将配重式投石机推到东城墙之后,迫使梁军现有的投石机难以在城前立足。
数百梁军簇拥着登城车、云楼、巢车,悍不畏死的从正面冲锋上来,李知诰指挥兵马,箭石齐下,却没有办法将这伙梁军完全歼灭于城下。
事实上东城墙加上密集的兵棚都不足三丈高,而即便是配重式投石机要轻便一些,却也要高过四丈,梁军只需要借着比城墙更高的巢车靠近过来,便能将投石机的主要结构都看在眼底。
只不过梁军并没有就此满足,他们显然担心左司所造的投石机,底座还藏有什么奥秘,对东城墙发动三次强行,三次被击退,丧失数百条悍卒的性命,才稍停下来。
这时候梁军很显然已经确认配重式投石机不过如此,但确实是不过如此。
韩谦此时便等不得山寨兵马在东岸集结后再从伏牛山深处绕道过来增援,那样的话,时间太长,还有可能被梁军拦截在伏牛山深处,没有办法直接增援淅川城。
韩谦只能派人潜往荆子口,找到杨钦、冯宣,命令他们准备用船队强行闯过梁军水师在淅川河的封锁,不管牺牲多大,也要将这几天新集结起来的山寨兵马送入淅川城。
梁帝崛起于汴洛之间,也用舟师抗衡诸雄,才挣下如今的基业,即便不如大楚楼船军这样的精锐水师,但也有像周师成等一批杰出的水师将领踊现出来。
从许州过来,没有水路相通,周师成只能将所部战船弃在许州,率麾下两千多水营将卒、艄工,随大军南下,进入襄州,从平郢等地搜集民船以及少量俘获自襄州水营的战船,重新组建水师船队。
周师成原以为在金陵精锐水师过来之前,他们这时在丹江、淅川河之中还是足够强大的,但看到叙州船帮的船阵从河口杀入淅川河时,才意识到在他们过来时,就是仓皇逃往丹江上游的那支水营战力其实不容小窥,至少并非不堪一击。
韩谦站在西城墙之上,神色凝重的拿望镜望向河口方向,眺望那边河面上正发生的战事。
叙州船帮逃入丹江上游避开梁军水师主力时,已经将郢州的运粮船队吞并过去,则拥有大小船只四十余艘以及三百名武装护卫。
船帮要将两千多新集结于淅川河西岸山岭间的山寨募兵,一次运抵东岸的淅川城是能做到的,但问题在于要如何撕开梁军水营的封锁。
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而这次牺牲掉的便是韩谦在叙州花费极大心血新造的两艘快速战帆船。
在梁军水营上百艘大小战船结成的船阵,从左右两翼包抄上来时,两艘快速帆船便将风帆角度调整最佳迎风面。
这一天的东南风也是刮得正烈,吹动波浪涌动,如碧玉山峦。
两艘快速帆船仿佛离弦之箭一般,直接破浪杀入梁军水营的船阵之中,发动自杀式的攻势,利用船体坚固巨大的优势,在梁军水营的船阵之中横冲直撞,当即将梁军水营七八艘战船撞得支离碎破,上百兵卒落入水中……
单纯凭凭两艘快速帆船,还是无法彻底逆转双方在淅川河上战船数量及水军战卒的巨大差异。
更何况叙州新造的两艘快速帆船,只是照运输船标准建造,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战船。
两艘快速帆船,速度极快,长梭船的尖底船体破浪而行时,显得迅猛无比,叫梁军仓促间无法接船攻击,但也是在接触的瞬时,密集的射出一排排火箭,掷出数以十计的火油罐。
两艘快速帆船很快就被引燃,变成两团在河面上熊熊燃烧的火团。
不过这时候搅乱梁军船阵的目的已经达成。
真正运送山寨募兵的船队,在六艘桨帆战船的护送下,冲开梁军零乱战船的拦截,全速往淅川城西城外的码头行驶过来。
二十多里水道的追逐,叙州船帮几乎所有的战船都损毁殆尽,半数将卒落水都没有救回来,却在淅川城攻防战持续到第二十一天的时间,成功将两千多山寨募兵以及柴建率领从荆子口抽调出来的五百多精锐,送入淅川城。
第一百九十四章 解围
虽然梁军窥破新式投石机旋风炮的秘密,并以最快的速度改造出两架旋风炮投入使用,但并非能立时就尽得其中的精髓。
而淅川城得到几天难得的喘息之机,不仅从西岸再次征募大量的山寨精锐运入城中参与防守,也对岌岌可危的城墙进行紧急加固。
之后双方在城墙内外各置旋风炮进行对轰,短时间内依旧是守军占据明显的优势。
梁军不仅前阵所用的辅兵民夫伤亡极大,改造的新式投石机旋风炮由于没有城墙的遮护,也是一架架的被砸毁,只能不断造出新的旋风炮,投入战场进行对轰。
当然,守军最为主要的工作,就是加固城墙,或者在城墙被砸开缺口时,拼死将梁军封堵在缺口之后,驱使民夫冒着梁军的箭矢石弹,以最快的速度填补缺口。
韩谦在城墙内侧,同时还修筑一堵堵丁字矮墙,加固城墙的脆弱部分。
淅川城下,攻守双方重新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梁军从樊襄调来大量的床子弩,韩谦也造出更多的蝎子弩摆上城头。
城中储备木料极多,韩谦与杨恩也打造巢车、楼车,打造三四丈长的钩镶枪、长矛,待梁军冲上城墙,方便更多的将卒从内侧辅助城墙守军打击梁军。
在防御梁军从南东北三面的攻防之时,韩谦还建议防御西城的郭亮所部,将十多架旋风炮推出西城,在临近河岸码头处建造投石机阵地,用于封锁西面宽不足三百步的淅川河河道,迫使梁军水营的战船不敢进入这一区域,方便西岸的山寨募兵,得以直接洇渡淅川河,源源不断的进入淅川城。
梁军这时候则要强顶住守军位于西南角与西北角城墙的夹击,沿着河岸,才能杀入西城外的空地,进攻守军位于城外的投石机阵地,重新恢复其水营对淅川河的封锁。
一直到三月底,之前都还在努力封锁淅川河的梁军数十艘残船,突然往南撤退。
虽然斥候前日已经冒死突破梁军的封锁,将楼船军水师数日前奋勇斩断梁军于襄州城、樊城之间的铁索浮桥,进入汉水上游,但看到这一幕,韩谦绷紧三月的神经才真正的松懈下来。
很快梁军从淅川城外的前哨阵城,往内乡城方向退去,被血肉侵染的城头上,这时候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咆哮,但韩谦看到城下尸骸横陈,一时间却竟感觉怅然若失。
沈漾等人则是激动得老泪纵横,他们都难以想象,如此惨烈的消耗战再多持续三四天,他们还有几分可能守住淅川城,踉跄着跑往镇将府,给三皇子传报援兵将至、梁军撤围而去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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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昌侯李普率龙雀军第二都五千余将卒,随楼船将军、镇远侯杨涧所率的楼船军水师精锐,接连斩断梁军在郢州、樊城的铁索浮桥封锁,多次受到梁军水营的火船阵偷袭,伤亡也是惨重。
出发时的六十多艘大型战船,抵达淅川河口时,已经剩不到半数。
龙雀军第二都以及楼船军水师精锐,这一路或随船毁溺水,或被火攻烧死,出发时两万兵马,此时也剩不到一万五千人。
要是他们好不容易杀到丹江上游,荆子口及淅川却已经失陷,信昌侯李普都难以想象他们再从头杀回到汉水下游,跟金陵援兵主力会合时,最后能够有几人活下来。
远远看到代表三皇子杨元溥的龙雀将军大旗还高高悬挂在残城镇将府的上空,信昌侯李普也是彻底的松了一口气。
在鄂州热血冲头,主动要求跟随楼船军水师北进增援淅川的冯翊、孔熙荣,见过一路的凶险,肠子都快悔青了。
待战舶停靠上码头,看到韩谦身穿一袭青袍站在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但意气飞扬的三皇子身后,他们也是激动得热泪盈眶、手舞足蹈。
“你们竟然支撑住了!我们从江夏出发时,可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了啊,心想着要是不过来,我们太不仗义了,要是我们赶过来,你们却没能将淅川城守住,我们也就要交待这里了!你们竟然真就将淅川城守住了!”
沈漾、沈鹤、杨恩、陈德、柴建等人陪同三皇子杨元溥去迎接镇远侯杨涧、信昌侯李普,韩谦落在后面,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冯翊、孔熙荣资历浅,也没有资格凑到最前面,走到韩谦身边来,冯翊那张碎嘴,激动得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
韩谦只是微微一笑。
陪同镇远侯、信昌侯等人进城的三皇子,这时候招呼他过去:“这位便是韩谦。此次能守住淅川,韩谦当列首功!”
韩谦走上前去,给镇远侯杨涧及信昌侯李普揖手行礼,淡然说道:“韩谦见过镇远侯、信昌侯。殿下所言,二位侯爷可不要当真,韩谦也是几个撞大运,出了几个馊主意碰巧都能管点用而已……”
“我的话怎么就不能当真了?”杨元溥笑着问道。
韩谦说道:“要论功劳,殿下以万金之躯,不畏临敌之危,守御山河,坐镇淅川激励士气,当论首功;其次乃是李都将、郑都将、郭都将、周司马、柴都将率将卒用命,再其次,沈大人、杨侯、沈少监为殿下出谋划策,稳定军心,也是不可或缺的大功。一一论下来,韩谦的功劳实在是有些不足挂齿了,也就锦上添花而已……”
镇远侯杨涧也是宗室中人,与天佑帝的关系,要比杨恩更近一些,也是天佑帝最为信赖的宗室大将,一直以来都是大楚的水师统领。
不过,跟朝中很大大臣一样,杨涧也并无意牵涉到争嫡之事里。
即便三皇子大婚,杨涧也只是派家人送上贺礼,他本人以及其子都没有露面,韩谦以前都没有机会见过杨涧。
杨涧这时候正陪同三皇子穿过西城门,西城门几乎受到什么攻击,自然完整,也就西城外的投石机阵地攻夺激烈,留下一滩滩血迹,不过在久历战事的杨涧眼里,也实在寻常。
等杨涧、李普他们走过西城门,往四周望去,这才为淅川过去两个月攻防战的惨烈真正的有触目惊心之感。
残缺坍塌的城墙,大片大片被鲜血染成酱紫色。
城墙上一道道新旧间杂的痕迹,也不知道被打开多少缺口,又重新被填补上。
甚至还能看到不计其数的残肢断臂镶嵌在城墙里,这显然是双方激战时抢修城墙,有好些尸骸都没有来得及从砂石木料中清理掉,直接埋入城墙之中了。
在抵达淅川城之前,杨涧心里觉得三皇子、沈漾等人递过来的信函多有虚夸其辞,他怎么都不相信龙雀军能在那么激烈的攻防战中支撑下来,能在数倍梁军精锐面前守住淅川这么一座残破城池。
这一刻,他站在西城门下,却是愣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这才认真的打量了韩谦几眼,说道:
“王相离开金陵时,我与他喝过一席酒,听王相评点朝野人物,说你父亲治理地方有大才,但王相当时显然是没有见到你啊!”
韩谦听杨涧的语气有些寡淡,心想他未必是真心赞赏自己,再看到他的神色更多是侥幸后的放松。
韩谦直当作看不出来,还礼道:“杨侯谬赞了!”
杨涧这时候微微吐了一口气,神色振作起来,继续陪同三皇子、李普等人往残城里走去。
不管之前韩谦与三皇子有多剑走偏锋,胜得有多侥幸,但杨涧都得承认龙雀军毕竟守住了淅川城,为成逆转荆襄战局最为关键的转折点。
而楼船军水军也冒险打通梁军的封锁,与淅川守军成功会师,梁军这时候除非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行攻下襄州城,要不然的话,就只有灰溜溜的撤退一途可走。
大楚这几年在西翼重点经营襄州城,又有杜崇韬率两万多精锐驻守,杨涧相信杜崇韬再无能,守住襄州城的时间,怎么也要比三皇子守淅川城长一些。
要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梁军还敢再在荆襄地区多滞留两三个月,杨涧都有信心陛下有能力将这次南下的梁军主力都吃掉!
“张平张大人呢?”信昌侯李普往镇将府方向走去时,心绪才平复下来,突然间才意识到没有看到侯府监丞张平的身影,疑惑的问道。
其他人不见,李普能忍耐住不问,毕竟这么惨烈的战事,谁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但张平身为侯府监丞,平时只需要守在三皇子身边,应该不需要到第一线冲锋陷阵。
此时没有看到张平,信昌侯李普颇为疑惑。
“战时,殿下不顾凶险,冒着敌军箭石,临城视军、激励士气。张平张大人为救殿下,左肩被落石砸得粉碎,此时还没有醒过来。”柴建站在一旁说道。
李普随镇远侯杨涧登岸,见三皇子待他没有预想中那么冷淡,还以为三皇子为援军及时赶到心怀感切,没有想到却是张平在城头冒死相救,化解了三皇子对他们的一些隔阂。
李普这时候脸色则更是柔和许多,伸手轻抚李知诰的肩头而行,仿佛心里对李知诰当日所为绝无芥蒂。
韩谦神色微微一黯,落后半步,与兴高采烈的众人稍稍拉开些距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
因为投石机需要大量的砖石料充当石弹,淅川城内差不多像样的屋舍都已经被拆光,仅有镇将府勉强保留下来,诸多将卒都住进低矮的窝棚里。
后期梁军所造的投石机,甚至能将散碎的石弹投掷到城中来,窝棚虽然矮小、拥挤不堪,却反而能提供更好的防护。
围城的梁军往内乡城方向撤去,守军也无力追击,在镇将府附近搭建稍为宽敞的大帐,供军中主要将领居住。
虽说料定梁军势如强弩之末,但梁军一天不从荆襄地区撤出去,战事就一天没有结束,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龙雀军第二都将卒便第一时间登岸,趁夜进入淅川城里。
楼船军水营将卒,仅仅是一部分伤病,移入城里,其他人随船移入淅川城北面的一座湖泊之中,将进出淅川河的湖口封住,防备着梁军的水营有可能突袭过来。
大楚“都”一级正常的最大军事编制为两千五百兵卒,为这次增援荆襄,信昌侯李普所负责节制的第二都,从屯营军府大幅征调受训丁壮,最后出发兵力一度增加到近六千人。
在进入汉水后一路往北突进,龙雀军第二都损失也相当惨重,目前还有四千六百余卒。
到淅川城后,信昌侯李普对龙雀军第二都的统制权,就顺理成章的移交到三皇子杨元溥手里。
杨元溥在第二都的将卒进城后,也是第一时间将其缩减到正常规模,将多出来的两千多兵卒补充到伤亡最惨重、近乎被要打散架的李知诰部、郭亮部。
郑晖所部是属于黄州的地方州兵,目前仅仅是受三皇子杨元溥的节制,并不属于受到三皇子杨元溥直接统辖的龙雀军体系;而周惮所率领的山寨募兵,何去何从还要等要战后再议这两部除了调给充足的补给外,其他都保持现状不变。
除了杨涧所统领的楼船军水营一万余精锐将卒外,淅川城内的守军再度恢复小一万,众人也不怕梁军在没有攻陷襄州城,以及郢州、平州方向面临金陵援兵主力强力的进逼局势下,还敢再来强攻淅川城。
在给镇远侯杨涧、信昌侯李普的洗尘宴上,三皇子杨元溥、韩谦、沈漾都破例喝了酒。
在带着微醺的醉意,陪三皇子巡过城后,韩谦便带着奚荏回到叙州营的驻地。
这些天韩谦一直住在叙州营的营区。
虽然他对外声称唯与将卒同甘同苦方能激励士气,但他内心知道自己早初所想无非是怕哪一天梁军半夜突进城来,他与叙州营的将卒在一起,活着成功突围的概率要大一些。
回到大帐里,韩谦习惯性的将佩刀从腰间摘下来,拔出来看是不是完好无缺,才挂到卧榻前的柱子上;今天也是难得的让奚荏帮他将沉重的铠甲解下来,打算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奚荏帮着韩谦将背甲解开来,照秩序摆放在卧榻前的长案前,以便遇到警情,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见韩谦眉头微微拧着,并非有大围得解的欣喜,说道:“杨涧似乎也并不很欣赏公子所立的大功啊?”
“因为他是真正不多的聪明人啊,应该猜到我一开始所用便是剑走偏锋的险策!”韩谦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所谓用兵,以正合、以奇胜。杨涧也好,沈漾也好,甚至杨恩,他们都是受正统兵家思想的灌输,没有谁会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一开始就剑走偏锋的险计之上!或许,他们将来都未必会拥戴一个会剑走偏锋的君主!”
“公子为守住淅川,立下大功,龙雀军之崛起再也不是谁能遏制,难道这都不能弥补与沈漾、杨恩等人的间隙,使他们尽心共同辅佐三皇子?”奚荏困惑的问道。
“道不同,不与为谋,你难道没有听过这句话?”韩谦淡然一笑,说道。
“只是今日梁军撤去,公子似乎也太意兴阑珊了些吧?”奚荏不解的问道。
“我有吗?”韩谦哂然一笑,说道,“或许是看到血战无需再持续下去,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吧?”
韩谦当然清楚他此时心里并没有守住淅川城、大围得解的兴奋跟激动,恰如奚荏所说,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兴阑珊。
也在这一刻,在见过淅川城有如绞肉机一般的血腥战事后,韩谦多多少少能体会父亲讲述他在楚州任职时,遇到那对夫妇烹子谢恩后又自缢身亡之事的心境了。
在这一刻,韩谦甚至都怀疑他当初要不是剑走偏锋,定下迎三皇子西进守淅川的策略,而是及时知会杜崇韬,局势发展会不会更好一些?
奚荏并不知道韩谦近两年内心深处到底背负着怎样的心理重压,也不知道经历淅川血战,整天看着血肉横飞,对韩谦内心有着怎么的触动。
“大人?”
田城在大帐外喊道。
“什么事情?”韩谦问道。
“范大黑他怕是撑不下去,刚刚醒过来说是想见大人一面。”田城说道。
韩谦衣甲也没有穿,就在短褂外披了件袍衫,侍与田城、奚荏疾步赶到医营大帐,揭开帘子走进来,韩谦就见林海峥有些发呆的站在病床前,范大黑歪头躺在那里,血沫还在不断从嘴角流下来,但已经气绝身亡。
韩谦怔然站在床榻前,看着范大黑失去神采的脸蛋,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日是他建议三皇子登城视察,激励士气,却不想梁军早有准备,甚至将十数架投石机都预先进行过校准,在他与三皇子从登城道踏入东城墙,数以百计的散碎石弹便覆盖而来。
张平替三皇子挡了一块落石,左肩骨被砸碎,而范大黑用身体替他挡住一块落石,背部则被砸塌下去,之后就一直陷入昏迷,直到此时气绝身亡,他甚至都没有机会跟范大黑说上一句道歉的话。
良久,韩谦才与林海峥说道:“你去找郑通,看匠户营有无良木,为大黑打造一副棺木,然后派人去叙州找范爷,看将大黑安葬何处。”
这时候不知道何处传来吹埙之音,音色低沉而悲壮,是为战死的同僚吹响挽歌,韩谦走出营帐,夜空下明月高悬,四周一丝乌云皆无,远远能看到北城墙有一个身影坐在垛墙上,吹奏陶埙。
以往这是严禁之事,但今夜却没有将校过去喝斥,今日值守墙头的诸多将卒皆抱着刀弓或站或依墙角而坐,静听这低沉的埙音。
韩谦回到大帐,也没得休息,丹江沿线的斥候陆续传来消息,之前为避楼船军精锐,逃入丹江上游的梁军水营,此时正趁夜越过淅川河口,往丹江下游而去。
“我知道了,派人盯住铁鳄岭、沧浪城一线的梁军动向,有所异动,随时来报。”韩谦跟高绍说道。
目前韩谦使田城在奚昌、郭奴儿等人的辅佐下,具体统领叙州营;杨钦、冯宣他们不仅失去战船,船帮及四姓船队的运输船也在将山寨募兵送入淅川城后,被追击过来的梁军水营摧毁,船帮武装护卫以及艄工,甚至四姓子弟,也都编入叙州营参与守城;高绍与赵元忌负责外围的侦察、斥候之事。
见高绍离开后,韩谦伸展懒腰就要躺到床上休息,似乎并不觉得斥候传回来这一情报有多关键,奚荏疑惑的问道:“梁军水营要逃回襄州城,此时不应该通知镇远侯派楼船军精锐追击歼灭吗?”
“谁知道梁军有没有在半道安排下什么陷阱,这一仗能将梁军逼退,已经是大功,好不容易能安稳的睡一觉,没事去折腾有的没的干嘛,难不成还奢望这次能重创梁军主力?”韩谦意兴阑珊的问道。
“要能趁胜重创梁军水营,不是有机会将一部分梁军精锐,特别是玄甲都,封锁在汉水南岸不得北归吗?”奚荏盯住韩谦的眼瞳,不解的问道,难以想象之前剑走偏锋的韩谦,竟然会放弃这么大的一个机会,都不知道他怎么就转了性子?
“睡觉!你不出去,难不成想陪我睡?”韩谦撑开被子,问道。
奚荏美眸横了韩谦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
…………
铁鳄岭北麓,早前李知诰率部坚守的残寨,此时成为梁军控制丹江水道的一处据点。
铁索浮桥的铁索被楚军用巨斧砍断,半截铁索沉入江底,而用来支撑桥板的浮舟也被冲散,或沉,或搁浅在江滩上。
还有一些浮舟载满薪材,想着楚军战船闯过来,引火烧船,但楚军水师防范火攻的经验丰富,仅牺牲掉少量的战船,便将火船隔绝开来。
到处可见烧残破裂的船板,要么被浪头打到江滩上,要么或浮或沉往下游漂荡而去。
负责主持淅川一线战事的韩元齐,这一刻像一头被饥饿折磨许久的猎豹,蹲在铁鳄岭北麓主峰之巅,赤红的眼瞳盯着北面的江水,透射出饥渴而凶戾的精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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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师成率梁军水营已经往下游逃去两个时辰了,但北侧的江面依旧毫无动静。
此时晨曦渐渐清亮起来,韩元齐心里即便再焦躁、再不甘心,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跟身后杨雄说道:“早知道此计不售,敌船往北闯去,就应该点燃这些柴船围烧过去!”
北麓柳条溪两岸修建了三座寨子,将一片水泊围在当空,恰到好处的能挡住外围斥候的视野,这一刻这座十数亩大小的水泊里,停着上百艘载满薪柴、浇上膏油的小船,是打算他们假装仓皇南逃的水营能将楚军水师的战船引下来之后,然后趁其不备,在铁鳄岭北麓最为狭窄的丹江水道内,突袭之。
奈何到这时楚军都没有中计的迹象。
杨雄知道韩元齐内心有太多的不甘,但之前楚军水师往北突进时,有着足够的警惕跟防备,这百余艘浇油柴船点燃杀出,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即便是能烧毁对方十艘八艘战船,能改变什么?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再见马循
“梁军水营已至沧浪城,左司斥候竟然事前都没有觉察?”
李冲没想到会因为左司斥候的失误,致使龙雀军错失再立奇功的机会,声音忍不住尖锐的质问道。
“是韩谦大意了,”韩谦没有理会李冲质问,看向三皇子及杨涧、沈漾等人,说道,“我昨日只顾安排斥候,盯着撤入内乡的梁军动向,怕韩元齐杀一个回马枪,其他方向,却还是大意了。这是我的疏忽,请殿下责罚。”
楚军将卒疲惫,而梁军过去一个月,除了在淅川城跟他们打得激烈之外,其他方向都没有爆发大的战事,甚至可以说是以逸待劳。
韩谦并不觉得昨夜是趁胜追击的良机,但他自己向来剑走偏锋,总是踩着钢丝绳火中取栗,也不便解释太多,此时便直接将疏忽的责任担下来。
沈漾、镇远侯杨涧不动声色。
他们一生经历无数风浪,知道剑走偏锋,终非长久之计,总有一日会玩火**,因而并不觉得真错失了什么机会,而这次能迫使梁军撤兵,收复荆襄,已是大捷,并没有奢望能如此仓促、各方面都不够成熟的条件下,真能够重创梁军。
信昌侯李普以及柴建等人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自然也是不满左司这次的失误,但觉得韩谦即便偶尔错漏,至少在这时候还削弱不少三皇子对他的信任,多言无益。
杨元溥此时正意气风发,对没能再立奇功多少有些惋惜,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接下来讨论战事,大家都觉得还能先稳固西线战事为先,待迫使强攻荆子口的梁军撤去,西线形势彻底缓解下来,便能出兵收复铁鳄岭、沧浪城一线,之后从西翼居丹江、汉水上游之势,以窥襄州,荆襄的攻防之势,就将再度逆转过来。
不过,未待楼船军水师的战船穿越狭窄的丹江上游水道抵达荆子口,梁国关中兵马也便撤围而去。
梁国控制关中地区不久,其关中兵马与楚之随郢等州兵一样,对梁国的归附心还不够坚定,战斗意志不坚,周数、高承源所守的荆子口,看似战略地位要比淅川更强,但战事之激烈以及伤亡情况都远不如淅川攻防来得惨烈。
位于汉水南岸,围困襄州城的梁军赶在楼船军水师再度出丹江之前,就迅速渡河撤到樊城,之后十天,梁军便从两翼往樊城以南的南阳盆地之内收缩,金陵援兵在天佑帝的亲率之后收复郢州、随州、平州、枣阳等地。
四月底,梁军撤退到方城以北的舞阳,杜崇韬也率左武卫军收复方城,双方开始在桐柏山西麓与伏牛山东麓之间的缺口修筑城寨,防范对方的进攻。
梁楚两国前后持续半年之后的冬势攻势,到这时候便算是平息下来。
梁军此战,虽然没有完成侵夺荆襄的战略目标,但破袭随郢平襄四州,撤退前将所有的城池都纵火烧毁,掳走近十万精壮民夫及战俘,歼灭楚国禁军及地方州兵逾五万人,梁军自身损失才两万余人。
此战过后,梁军还成功占领控制桐柏北麓、淮河上游地区的蔡州全境。
这一仗对梁军而言,收获可以说是颇丰。
而对楚军,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数年的荆襄地区,生产又遭受到沉重的打击,除了龙雀军及左武卫军都受到重创外,四州以及增援邓襄的州县兵备都惨遭重创。
唯一的亮点,或许就是三皇子杨元溥以惜万金之躯坐镇淅川,指挥将卒奋勇作战,重创梁军吞噬荆襄的野心。
相比较之下,杜崇韬虽然守住襄州城,但在襄州城外围与梁军的几场仗都打得相当勉强,比起龙雀军的战绩真是要逊色多了。
而没能提前觉察出梁军声东击西的战略意图,杜崇韬是要承担极大责任的。
要是当初杜崇韬不那么消极避战,能在方城、宛城、新野跟梁军打几场硬仗,不轻易将南阳盆地放弃掉,是不难察觉到梁军的意图的。
…………
…………
“方城以南、樊城以北,沃土万顷,当多设屯营军府,迁流民、刑囚充塞之进行耕战教训,才能国库盈实、军资用足,亦有可用之兵守御边疆,进而限制梁军南下的野心,迫使梁军在许州、蔡州屯以重兵,消耗其国库粮秣……”
四月底,天佑帝率诸侍卫亲军进驻襄州城,南阳盆地内部的梁军也都撤了出去,李知诰、柴建等人继续率部留驻内乡、淅川等城,韩谦、沈漾、信昌侯李普、内侍省少监沈鹤以及李冲等人陪同三皇子杨元溥从位于南阳盆地西部边缘的内乡城出发,一路南下赶往襄州城面圣。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着残道两翼的荒野草长莺飞、野花灿烂,韩谦跟三皇子杨元溥叙说邓襄的经营之策。
这也是三皇子杨元溥面圣时,极可能会面临问询的功课。
韩谦也不指望三皇子所说的建议都会被采纳,但在天佑帝跟前,三皇子要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次的战事算是平息,但荆襄的战略地位,则彻底的突显出来了。
以往大楚在荆襄地区的统治基础薄弱以及边兵防御力量不足等等问题,都应该会受到重视。
韩谦也猜测这大概是摆在天佑帝眼前最为迫切想解决的问题。
当然,除了荆襄地区的整治以及邓襄防线的建设等大而化之的问题外,三皇子兼领均州,有关均州的治理以及周惮等山寨将领的使用以及寨民逃户的安置,则更是三皇子要在天佑帝跟前详尽解答的。
关中兵马的懈怠,也是梁军这次战略意图受挫败的一个关键原因,梁帝倘若不蠢,后续必会加强对关中地区的控制跟整治,那荆襄地区除了伏牛山、桐柏山一线的防务外,在秦岭东麓的防务也将变得极其重要。
这也恰是均州所面临的军事重任。
这次能守住淅川,山寨势力是立了大功的。
至少就当下而言,对山寨势力进行整合,并进行加强,则是必要的,因此在均州之下设屯营军府,还是需要以山寨势力的基础上进行,才能有速成的希望。
虽然后续对均州的统治,更多建立在周惮等山寨将领的忠心之上,这只能算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临时性策略。
不过,这并不是韩谦对荆襄地区所存在的问题,缺乏系统性的思考。
大楚在金陵建都,诸制皆仿照前朝,但天佑帝率江淮精锐在金陵建立楚国,所面临的诸多复杂现实情况,跟前朝有着很大的不同,自然也就产生很多系统性的问题跟弊端。
在金陵以及在叙州,就这些问题,韩谦跟父亲韩道勋也有过充分的讨论。
事实上他父亲韩道勋正因为对这些问题研究认识很深,才坚定认为必需进行大手术,对楚国所统治之疆域进行深刻而广泛的改制,才有可能克服这些弊端。
然而韩谦却又知道,真想要在短时间内将现存的弊端克服掉,改制触动现有势力的利益太广泛、太深刻,首倡改制者必会遭到这些势力的凶猛反扑。
韩谦之前不希望父亲沦为改制的牺牲品,他想方设法促成他父亲出仕边州,而此时他也不可能向三皇子建议那些较为激进的策略,一切都以暂时稳固住邓襄当前的局势为要,至于会有什么隐患,那是以后所考虑的事情。
韩谦他们是从内乡城走陆路南下,从残破的樊城南侧江滩,渡过汉水,进入襄州城。
他们刚进城,沈鹤便陪同三皇子直接去见天佑帝,韩谦、沈漾以及信昌侯府李普则与战后所剩不到两百人的侍卫营少年将勇,则往锦兴坊而去。
沈鹤乃是内侍省少监,此时自然要回到天佑帝身边伺候,三皇子回到天佑帝身边叙父子之情,沈漾、信昌侯李普等人在接到召见之前,都要先到锦兴坊侍命。
至于韩谦,此时还没有接受召见的资格。
韩谦倒也没有念着这事,看着大军进入,使得襄州城变得拥挤不堪,却有异样的生机勃勃之感,韩谦很享受此时的感觉。
在将到锦兴坊时,一队人马簇拥着潭州节使度世子马循等人经过。
看马循衣甲鲜亮,神色从容,韩谦颇为意外,听到信昌侯李普也迟疑的问向身旁的沈漾:“难不成陛下已经宽恕了这厮弃城战败的罪责?”
看着马循相隔数十步,朝这边揖手而礼,韩谦心想信昌侯李普的猜测或许是真的。
沈漾这一刻直接别过头去,以示对马循这等的厌恶跟不屑。
信昌侯李普只是面无表情,虽然他没有必要得罪潭州,却也没有必要讨好马循。
韩谦则还是要考虑叙州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朝马循拱拱手,算是还礼。
马循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不会跑过来自找没趣,怨恨的瞥了沈漾一眼,便灰溜溜的带着随从走了。
待马循离开后,韩谦见沈漾还是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说道:“陛下没有抓住这次机会治马循弃城溃败之罪,或许是对潭州有什么索求吧?”
“马循弃城溃败,上万将卒阵亡不说,致使随郢两地近乎毫无抵挡便为梁军攻陷,此罪不治,法度不显,只会叫将卒寒心,这是潭州给出太多的条件,都弥补不回来的。”沈漾当然能猜到马循为何能在襄州城衣甲鲜亮的穿街过巷,但他依旧冷梆梆的说道,也不掩饰他对整件事的不满。
换作以往,韩谦或许会觉得沈漾太固执,但想到淅川城血淋淋的尸骸,也是沉默不语。
事实上,马循真要敢打硬仗,甚至听从杜崇韬的命令,率部往汉水边突围,将上万兵马渡过汉水,撤到襄州城东南部的宜城或南部的石门岭,不至于在大洪山北麓惨遭歼灭,整个荆襄地区的形势,都不至于像之后发展得那么危厄,他们守淅川城不至于那么艰苦跟惨烈。
第一百九十七章 皆是君恩
韩谦他们进锦兴坊安顿下来不久,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到襄州城后再次相遇的监军使郭荣等人,便被召到充当临时行官的防御使府觐见天佑帝去了。
甚至连李冲都随信昌侯李普面圣,但韩谦不在受召见的名单里之内。
“大人竟然不在召见名单之内?”
“怎么可能,邓襄诸军都打成那鸡儿样,马循都他娘安然无恙,朝廷还不得将大人的功绩抬出来装点一下门面?”
“就是啊,没有大人,咱大楚此时怕是已经将荆襄都给丢了,不说立马封侯了,怎么可能连召见都没召见?
田城留在淅川看守叙州营残部,高绍、林海峥、奚昌、杨钦、冯宣等随韩谦南下的众人,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韩谦虽然官职低微,仅仅是侍卫营副指挥,但最终能守住淅川城以及击退梁军,高绍等嫡系是清楚韩谦发挥多大的作用,立了多大的功劳。
即便提前发现雍王梁裕之事不便宣之于口,但筑沧浪城,助李知诰在铁鳄岭击退梁军的突袭,扣押郢州运粮船队,护送三皇子赶往淅川斩杀逃将夏振、稳定军心,在战前就在西线储备大量的粮秣物资,甚至大量的物资皆是叙州船帮所垫,示敌以弱,造新式投石机、布下口袋阵重创梁军激励士气,乃及前后联络、拉拢山寨势力,皆是韩谦亲力亲为。
要没有韩谦,只怕襄州城这时候已经失陷,金陵援军只能凭借荆州城,与梁军陷入无休止的拉锯战中。
可以说韩谦保证大楚的荆襄。
即便退一万步,韩谦官职是跟沈漾等人不好相提并论,但李冲这厮都有机会去面圣,韩谦竟然不在召见名单之列,左司的部属如何能心平气和?
“嘀咕什么,该干嘛干嘛去,还能少得了你们的赏赐?”听高绍、杨钦等人在私底下大声嘀咕这事,韩谦没好脾气的训斥,将他们从前院赶出去。
“怎么,你心里真就没有一丝怨气,还是你太小心谨慎,不敢表现出一丝的怨气?”韩谦转回头,却不知何时姚惜水从院墙另一侧探出头来,对着他冷嘲热讽。
淅川的条件毕竟简陋,战事稍平复,姚惜水便先护送为救三皇子受重创的张平回襄州城救治。
韩谦前两天在淅川刚得到消息,张平虽然左肩以下是彻底废了,但在天佑帝随行御医的救治下,命倒是保住了。
韩谦没想到姚惜水、张平提前回到襄州城,竟然还住在他隔壁的院子里。
“姚姑娘觉得我应该有怨气吗?”韩谦笑着问道。
靠墙有架木梯,韩谦爬上去,看见姚惜水同样站在隔壁院子里的一架木梯上,而张平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左臂虽然没有截去,但软沓沓的搁在扶手上,以当世的医疗水平,这条胳膊算是彻底废了。
院子里除了姚惜水两名贴身丫鬟外,还有两名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宦。
韩谦之前没有在张平及姚惜水身边见过,应该是刚刚才到襄州城来,但既然身为宦官,在襄州城公开出没,想来必是这次随天佑帝西征的内侍省内宦,这时候被派过来服侍受伤的张平。
韩谦眉头微微一蹙,看着隔墙相望的姚惜水,继续笑道:
“想想看,要不是韩谦苦心谋划,姚姑娘、张大人你们这些年的辛苦都已成泡影了,但到这时却也未见姚姑娘、张大人心怀感激,姚姑娘说我该不该心有怨气?”
见姚惜水秋水美眸一横,韩谦又笑道,“所以说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等做臣子的,慎言慎行也是应当,十分忌讳有一些功绩,就得意忘形啊!姚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见韩谦毫无忌惮说天佑帝刻薄寡恩,也讽刺他们忘恩负义,姚惜水心想怎么没事去惹这丧门星,但见韩谦说过这话,眼睛却往养父张平身边的那两名青衣小宦打量,暗感这厮还真是狡猾,说这话更是意在试探吉祥、如意两人的反应吧?
“世妃担心侍卫营所收尽是流民子弟,都笨手笨脚的,不知道照料殿下的起居,这次特别将身边两名小宦派过来照料殿下,”姚惜水微微一笑,招呼那两名青衣小宦,说道,“吉祥、如意,你们过来见一见韩大人。”
韩谦微微一叹,他对宫中事务不甚了解,不清楚晚红楼在宫中渗透到底有多深,更不清楚世妃跟晚红楼的牵涉有多深,兴许他在三皇子身上的努力,最终会因为世妃的存在而变成一场空。
“吉祥、如意见过韩大人,刚才要不是听贵属在那里说一大通牢骚言,还真不知道韩大人的功劳如此显赫呢!”两名青衣小宦上前行礼,说话的语气绵里藏针,也不知道被阉割了多久,便如此阴阳怪气。
“好说,好说。”韩谦似完全没有听出这两人阴阳怪气的话意,又似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是拱拱手一笑,看了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张平一眼,便缩回自己院子里。
“两个狗奴才,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自以为要耍威风?”张平却不客气的瞪了两名青衣小宦一眼喝斥道,打发他们回后院去,不要留在碍手碍眼。
“师叔是说我们不应该招惹韩谦?”姚惜水疑惑的问道。
“龙雀军经此一战,连同殿下皆声威大振,即便陛下不会立时有废嫡之心,我们接下来与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也会比以往十倍、百倍尖锐起来,我们与韩谦相争,有什么好处?”张平压低声音问道。
“养虎已成患,怕是他日会成大患啊!”姚惜水说道。
“你是说韩谦会放不下我们曾下手毒杀他的旧事?”张平问道。
“……”姚惜水没有作声。
“且不管他心底有没有放下这事,但他在怂恿知诰强行解散侍卫营后,还能跟没事人似的找我们合作,便是要胜我们一筹。”张平叹了一口气说道。
…………
…………
战事刚刚平息,襄州城陋简,临时充当行营的防御使府后宅,此时除了灯盏、侍卫更密集一起,跟寻常大户人家并没有多少区别。
大殿里火烛烧得哔哔直响,信昌侯李普、李冲父子、沈漾以及郭荣等人都已经退下,禁从侍卫也都退到大殿后,不妨碍陛下跟三皇子叙父子之情。
沈鹤心想他身为内侍省少监,作为从淮南起事时就在陛下身边,伺候二十多年的老人,大概是此时襄州城里唯一有资格听这对父子俩说体己话的人了吧?
沈鹤并不会因此就沾沾自喜,甚至越发恭敬的站在一旁伺候,但时刻注意着让自己不要有什么存在感。
不过,三皇子似乎还没有适应那种“目中无人”的感觉,不时会下意识朝他看过来。
“郭亮性情傲直,高承源老成持重,周数武勇过人,但李知诰更擅谋略。郑晖虽为武将,却有文略;周惮虽为山寨出身,但才学兵略皆不差。除此之外,柴建、李冲、周元乃至张潜等人皆各有擅长。孩儿觉得用好这几人,龙雀军及均州皆能治,孩儿便能为父皇分忧……”
三皇子在灯下说话的神色略有些紧张,但在沈鹤看来,还属正常,即便是太子杨元渥那么大人的了,在陛下的盯视下,还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呢。
想到这里,沈鹤又禁不住往东南看去,但他生生克制住,生怕他所要的“不存在感”,被无意识的小动作给破坏掉。
说实话,陛下最初决定御驾亲征、留太子杨元渥在金陵监国时,沈鹤内心还是有些小担心的,但荆襄形势如此顺利的稳定下来,金陵那边真是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隐忧了。
当然,看陛下在灯下脸色平静,沈鹤也猜不透他对三皇子的这番话到底满不满意。
“我未惩马循失城之罪,溥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听陛下抬起头来猛然问三皇子这个问题,沈鹤一惊,暗感沈漾他们应该也是进城之后才知道这事,大概不能提前给三皇子备好答案。
“马循弃城大溃,致上万将卒惨死,即便是剐其身也难偿其罪,但真要治其罪,则潭州难稳,实大弊也。此时荆襄糜烂,整顿兵备不知道靡费几何,潭州再乱,我大楚国政必将更加窘迫。而梁军悍然南下,蜀国自始至终都隔岸观火,可见其心机并不单纯,潭州若乱,难言蜀国会不会趁火打劫。不过,孩儿觉得即便恕其罪,也不能轻恕,应该叫潭州有所表示,以为赎罪!枣阳兵败,潭州丧失五千精锐,我想父皇对潭州有所求,潭州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沈鹤坐在灯光无法直接照射的阴影处,听到三皇子所应的这番话,也是暗暗称奇。
“看来韩谦教导你,还真是比沈漾那老顽固更强啊!我这两天原本就想着遣使去潭州找马寅问守荆襄之策,我虽然没有治马循的罪,但马循何时能回潭州,还是要看马寅所献之策,合不合我的心意了。照溥儿所见,为父似乎直接跟潭州将条件挑明了说,更好?”
沈鹤这时候情不自禁朝三皇子看去,不知道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荆襄糜烂,朝廷从距离最近、又有江湖便利的潭州征调钱粮、迁民实边,都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之事。孩儿还记得去年夏秋潭州奏三州水患涝害,致两万余户民众流离失所,需要赈济,以此抵赖掉这几年应输往户部的钱粮。父皇当时没有跟潭州计较,也是以生民为念,孩儿想父皇这次令潭州将两万余户灾民迁到邓襄安置,以分潭州之忧,相信潭州应该没有什么话说。”
沈鹤暗暗惊奇,没想到三皇子竟然能想到这出釜底抽薪之计。
“溥儿你这个建议不错,待我想一想,看有没有纰漏,你先回去休息吧!”
沈鹤站起来待到送三皇子离开,却见三皇子迟疑了一会儿没有立时起身告退,心里奇怪他还有什么话要跟陛下说。
“怎么,溥儿你有话要跟为父说?”
“能守淅川,孩儿帐前韩谦实立大功?”
“溥儿你是不是觉得为父今日竟然没有召见韩谦,有些赏罚不明?”
“孩儿觉得父皇做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孩儿愚钝,一时没能明白。”
“韩谦早就能造蝎子弩、旋风炮等军国利器,却没有献上来助朝廷克敌,而用在搏奇功之上,为父没有砍下他的脑袋,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赏。再说了,韩谦才二十岁,即便要赏,多赏田宅美姬便是,要不然,溥儿总有一天便会明白,那些赏无可赏的臣子要比敌国还要危险。”
沈鹤心里一惊,这才明白陛下这次有意没有召见韩谦,实是对韩谦的一次告诫。当然他对陛下这话深以为是,心想韩谦此子年纪轻轻,心机就如此之深,此时就封侯赏爵,以后还了得?
第一百九十八章 偶遇
没有受到召见,韩谦心里也难免有些失落,但他更在意的还是左司这次所垫付进去的军资钱粮以及叙州船帮为辅助守御淅川所被摧毁的船只,什么时候能得到补偿。
将卒伤亡有抚恤,以及军功都不用韩谦操心,龙雀军的这些事主要是素来公正的沈漾在主持,也不可能亏了韩谦这边,但左司这次除了垫付逾三千万钱的军资,相当于是临江钱铺所借贷的巨资,都被他挥霍一空。
而叙州船帮及四姓船队,共计有四艘两千石船、十二艘千石船以及其他吞并郢州运粮船队的四十余艘中小型船只被摧毁。
这些事不优先处理,不仅叙州船帮及四姓船队就彻底瘫痪下来,匠坊、货栈、钱铺都陷入停滞。
临江钱铺的挤兑风潮,虽然因为沈鹤出面帮着调停,暂时没有人敢上门闹事,但之后能收揽上来的贷资大减,只能勉强维持利钱的支付。
一旦利钱都难以为继时,临江钱铺便会再次遭受重创。
虽说韩谦从来都是将左司的帐目单独核算,身边有两名书办专门负责这事,但韩谦无法越过龙雀军及临江侯府直接去找度支使司结算,在淅川、内乡城驻守时,他只能整天盯住沈漾,希望能从支给龙雀军的军资里挪出更多的钱粮应急。
荆襄被打糜烂、诸多城池亟需重建不说,此时还有逾十八万兵马驻扎在邓州、均州、襄州、郢州等地,此外,杜崇韬又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方城口修筑衔接桐柏山西麓与伏牛山东麓山岭的连寨,所需的钱粮简单就是一个无底洞,正吞噬着大楚原本就极紧张的国库。
即便天佑帝三申五令,严禁度支使司扣押龙雀军的钱粮,但韩谦最初开给山寨募兵的募资太高了,而此战前后总计征募逾六千山寨募兵以及同等数量的精壮民夫。
龙雀军立此大功,即便想要虚报一部分军资,随军西征的度支使周相龙也绝对不会不识相跑到天佑帝跟前告状,但军资实在太紧张,他得先保证所有的将卒都能吃饱饭,不饿着肚子,龙雀军这边也只能照口粮供应。
不管沈漾怎么催促,龙雀军除了口粮外,其他的部分,周相龙也是千方百计的抵赖拖欠不给。
沈漾看到韩谦刚到襄州城就催促他去找周相龙催办钱粮,也是烦得很,便要他直接到度支使司的临时驻辕去,着他代表龙雀军去讨债。
韩谦跟沈漾不一样,自然没有资格直接去见与户部尚书、盐铁转运使并尊的周相龙,猜测度支使司这次随征的官员,也未必会将他韩谦当一根葱,但想到他在襄州城也没有其他事做,跑到度支使司的临时驻辕走动一下、梳理关系也是好的。
到襄州城的第二天,韩谦一早便带着奚荏到度支使司在襄州城的临时驻辕那里走动,但耗了半天,也没有见到能说上话的官员,只能郁闷无比的带着女扮男装、小厮模样的奚荏走出来。
刚走出来,韩谦便看到冯翊、孔熙荣兴高采烈的骑马从东城方向回来,想到冯翊在度支使司的门路比他要熟,笑着迎过去问道:“你们两个家伙,春风满面的,遇到什么好事啊,还是又祸害了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
“陛下刚刚将新一批罪臣妻女贬入妓营,我们作为臣子的,当然是时刻都要替陛下效力,我与熙荣刚刚去妓营狠狠的惩戒了一番这些罪臣妻女!”冯翊挤眉弄眼的说道,“你还不说,真有几个姿色不错的,我跟熙荣都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但真是值得……”
梁军攻入襄州、平州时,还遇到一些抵抗,但陷郁、郢两州,当地的官员十之**在梁军强大的军事压力面前,都选择投降。
随、郢两州的官员又多从地方豪族选人担任,天佑帝一直以来都找不到机会打压地方势力,这次大军压境,收复随、郢等地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清洗机会。
随、郢两州十一县带品秩的官员有两百多,除了守城战死或者随梁军北逃的,差不多一百人以及差不多将近千名胥史,在过去一个月里被斩首,其妻女年老色蓑者与男丁一起,都被贬入苦役营充为官奴婢;年轻稍有姿色者,则贬入妓营供官兵享乐。
韩谦也不管奚荏在身后脸色会有多难看,他想冯翊帮着到度支使司跑动,当下笑着说:“睢你们两臭小子,也真是没有出息,妓营能有什么绝色?”
“滋味不一样啊!”冯翊涎脸笑问道,“改天一起去尝尝鲜,你就知道了。”
“好,改天一起去涨涨见识。”韩谦不动声色的笑道。
“要没有其他事情,奴婢先回去了!”奚荏冷脸说道,也没等韩谦答应就径直回锦兴坊而去,经过韩谦身边,还“无意”踩了他一脚。
奚荏所穿丝履看似轻便之极,但脚掌边缘暗藏一圈精铁,韩谦脚趾被狠狠的踩了一下,痛得脸皮直抽搐。
韩谦痛极想将奚荏拽回来教训一顿,但又怕她当街跟自己动手打起来更丢脸面,最后只能气急败坏的骂道:“这贱婢真是反天了,待我回去好好收拾。”
“听说奚夫人跟其母也是官奴婢,听我们说这事难免有些小脾气,”冯翊倒是很宽宏大量,猥琐的笑道,“妓营就有好些对母女,这里面的种种乐趣,你便是去晚红楼也享受不到的。”
“咳!”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不爽的咳漱声提醒他们让路。
韩谦转回身,却见是楚州防御使府掌书记王文谦从度支使司的临时驻辕里走出来,而王文谦身边那个文度翩翩的白净书生,不是王?又是何人?
“韩谦见过王大人。”韩谦也不知道王文谦此时竟然在襄州,心想他应该负责统筹从楚州征调的援军跟钱粮。
王?粉嫩的脸有些红,眼神闪躲开,盯着自己的鞋尖,大概是没想到韩谦与冯翊等人竟然能堂而皇子议论那样的淫|言诲语。
王文谦则十分客气的揖礼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韩大人这次所立大劳,真是叫天下人都刮目相看啊!”
“王大人客气了,韩某些微功劳,不过是运气稍好一些罢了,实不足挂齿。”韩谦笑道,王文谦是十足的笑面虎,他可真不敢享受王文谦的客气,而且他到襄州城并没有受到陛下的召见,相信王文谦不可能不知道。
王文谦也就客气几句,就要与韩谦他们分道扬镳,带着其女王?往左街走去。
不过没有走几步,王?轻轻拽了她父亲衣襟一下,王文谦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脚步。
韩谦疑惑的看着这一切,看到王?转身朝他走过来,揖礼问道:“不知道王大公子有什么事情指教?”
听韩谦将“王大公子”四个字的音咬得特别重,王?红着脸,装模作样的给韩谦还礼:“王?有一事相求韩大人。”
韩谦微微一怔,想不出有什么事是王文谦办不成的,需要王?直接求他?
“好说好说,王大公子请说,只要是韩某人能做的,定万死不辞。”韩谦打了个哈哈说道。
“我与父亲能去贵府上做客?”王?却不直接提有何事相求,而是请求跟韩谦回去做客。
韩谦眉头微蹙。
王文谦脸色也是有些僵,最后还是在其女王?充满哀求眼神的凝望下,才心软拱手朝韩谦说道:“我与?儿到襄州城也有几天,这几天公务繁杂,倒也没有机会拜访故人之子,既然能在他乡相遇,韩大人可不吝一席酒?”
“王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舍得一席酒?”韩谦笑道。
王文谦原本想挤出一个笑脸,待听清楚韩谦的话,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知道韩谦犹记恨他当初的挑唆相害之事。
当然他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拂袖而走,沉吟道:“韩大人要是不想在度支使司碰太多的壁,大概就不会吝啬一席酒了。”
“听王大人这么说,小侄倒是想起宅子里确实还有几坛酒存着没喝。”韩谦脸色转变起来也快,当即就延手请王文谦父女以及冯翊、孔熙荣随他一起回锦兴坊。
锦兴坊与度支使司的临时驻辕就隔一条街,转过拐角便是。
韩谦领着王文谦父女及冯翊、孔熙荣走进他位于锦兴坊里角的院子里,看到林海峥、冯宣、杨钦等人正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事,没看到气鼓鼓甩开他走人的奚荏躲哪里去了。
韩谦到襄州城还想着多享受几天的悠闲生活,这时候还不想跟王文谦这样的人物勾心斗角,请大家到中院堂屋坐下,就直截了当的问王?:“冯翊、熙荣与我都不是外人,王大公子有什么事情指教,现在可以说了吧?”
“随州司功参军顾诚曾在楚州曾任狱椽,韩大人的父亲或许还认得,其女顾媚与王?自幼便相识。顾大人没有为国效忠,在陛下收复随州城时,夫妇二人便畏罪自杀,留下孤女顾媚被收监,王?昨天听说顾媚被陛下赐给三皇子了。”王?似乎也知道韩谦计谋过人,没有跟他玩心眼,在父亲面前,也是大着胆子直截了当的跟韩谦交涉。
韩谦微微一怔,没想到王?求他的事,是要从三皇子身边捞人,但又是疑惑看向王文谦,暗感王文谦跟沈漾关系颇熟,真要捞人,王文谦应该直接去求沈漾。
韩谦心想沈漾在这种事上能帮忙绝对不会刁难王家父女,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想到不惜代价求到他头上来?
“王?午时找过沈漾先生,沈漾先生说人已经叫三殿下送到韩大人府上了。”王?冰雪聪明,直接解释道。
韩谦今天都耗在度支使司衙门那里,还不知道院子里又添了人,疑惑的看向守在院子里的林海峥、杨钦、冯宣他们。
杨钦、冯宣手里的船只俱毁,整天无所事事,便都在韩谦身边临时打杂。
“殿下午时遣人送过来四个女孩子,说是赐给大人的奴婢,此时都关押在后院,不知道有没有叫顾媚的。”杨钦说道。
“将她们带出来,让我看看,总得看过成色,我才好跟王大公子开价!”韩谦挥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