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弹举善恶
韩谦连夜在杨钦、奚荏的护送下,乘船沿汉水而下,赶往襄州城去见三皇子。
晨曦初亮时,在襄州城西四十里外,看到郭亮所部正停在一座小岗前,正派人四散砍伐树木,准备在这里扎营。
韩谦使船靠岸,登岸去见郭亮,希望他率部继续西进,不要停顿下来,更不要浪费物资、人力及时间在这里扎营。
“有什么事情,还请韩大人去找殿下及沈漾大人,郭某人仅知奉命行事;郭某人昨日奉命到此处择地扎营。”郭亮毫不客气的拒绝了韩谦的要求,冷淡的说道。
郭亮坐了那么多年的冷板凳,养成孤傲的性子,信昌侯李普都没能将他拉拢过去,他对为名利不择手段的韩道勋、韩谦父子,从心底是瞧不起的。
大清早在郭亮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韩谦也是气得够呛,却又拿郭亮没有办法。
在与越王董昌争两浙地盘时,因为主将临阵投敌,龙雀军事后受到天佑帝的清洗。郭亮作为龙雀军的高级将领,当时能够硕果仅存,没有被清洗掉,个人品行是经得起严格挑剔的,要不然天佑帝才不可能留下他看守龙雀军的残部。
也因此使得郭亮在龙雀军的老卒之中,乃至在军中颇有一定的声望。
韩谦只得再次登船,往襄州城赶去,等见到三皇子及沈漾等人之后,再说其他。
…………
…………
韩谦赶到襄州城,杨元溥早就第一时间得知发生于沧浪城、铁鳄岭的战事进展,他还没有见识到战事的残酷血腥,对龙雀军初战就斩获梁军近六百首级,感到相当的振奋。
得知韩谦回来,杨元溥兴奋得跑出中门相迎,询问战事的细节。
从梁军在北线开战以来,西北面行营在杜崇韬的主导下颇为消极,早就将方城、宛城、新野、唐河一线的兵马撤了下来,还是在天佑帝的严旨之下,才保留左前部、右前部的防线。
也因此,西翼的战果,在昨天之前,累计都没有斩获梁军六百首级。
而在此之前,集结于邓襄的兵马,可没有谁更看好龙雀军的战斗力。
杨元溥身为副帅,在防御使府更多是被供奉起来的角色,他说什么话,没有人会直接反驳他,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昨日一夜,叫杨元溥大感扬眉吐气。
见三皇子颇为兴奋,兴致浓烈,韩谦站下来喝了一口茶,便将沧浪城一战前前后后的细节详细说给他知道。
韩谦以往也没有经过正而八经的攻防战事,很多时候教导三皇子治军用兵之法,多少有些教条主义,只是他的思路活,很多观点新颖,要比饱经沧桑的沈漾进行刻板教导,更有说服力而已。
沧浪城一战规模虽小,双方准备都很不充分,却也是活生生的案例。
韩谦也是借此机会,更加叫三皇子认清到战争致胜的本质,更多在“钱粮”二字上。
韩谦赶回襄州城,除了建议郭亮所部能尽可能西移,还有一件事就是为西线争取更多的粮草物资。
以往防御使府是按月调拔西线所需要钱粮物资,韩谦希望改为两个月甚至照一个季度,往西线调拔钱粮物资。
这么一来,西线掌握更多的钱粮物资,在战事紧迫时,甚至可以出高价招募山寨健勇参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梁军如此坚决的进攻沧浪城,出乎韩谦事前的想象,沧浪城能够守住,山寨民夫参战起到相当关键的作用。
要不然的话,左司斥候及奴兵即便都拼光掉,都未必能将沧浪城守住。
而沧浪城一战,也说明生存条件极为清苦简陋的山寨,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愿意接受征募的。
这一切的前提,自然是龙雀军在西线掌握更多能灵活调用的钱粮。
李知诰最初的建议,是希望郭亮所部能西进到沧浪城,韩谦则直接希望郭亮率部直接进驻到铁鳄山去。
一方面铁鳄山方向承受最大的压力,另一方面韩谦指挥不动郭亮这个人。
郭亮率部到沧浪城后,他与郭亮谁主谁副,恐怕并非一纸命令能够决定的事情;在韩谦看来,郭亮这个人还是交给李知诰节制为好。
韩谦希望三皇子直接给郭亮下令,然后知会杜崇韬一声便好,但沈漾则坚持先知会杜崇韬,在得到杜崇韬的许可之后,由防御使府直接签署军令发给郭亮。
沈漾视前朝末年以来藩镇割据,最关键的一点便是法度废驰,致使武夫擅权,楚国要想获得长治久安,即便杨元溥身为皇子,规矩也不应该随便逾越;甚至韩谦每有议事,沈漾也是将陈德、柴建、张平、李冲等人召集过来。
这样的沈漾,有坏处,就是韩谦获得三皇子的完全信任之后,还是无法完全施展手脚,但也有好处,至少韩谦不在三皇子身边,不用担心沈漾会被柴建、李冲几个坏种唆使着给他下绊子;也不用担心三皇子重新落入柴建等人的控制之中。
沈漾坚持如此,韩谦便请三皇子及沈漾、郭荣三人,赶紧去见杜崇韬斡旋此事,梁军往内乡一线聚集兵力的速度很快,他们这边也需要尽早做好万全准备。
在三皇子府邸等了近一个时辰,三皇子、沈漾、郭荣三人才赶回来,看三皇子满脸的不悦,韩谦咯噔一跳,迎上去问道:“怎么,杜大人那边坚决反对殿下的请求?”
“杜崇韬却是同意郭亮率部前往铁鳄山,也同意增拨两个月的军资给西线,以防止战事紧密起来,首尾难以相顾,多做些准备,也是好的。”杨元溥愤愤不乐的说道。
杜崇韬那边从善如流,韩谦不清楚三皇子为何还这般模样,沈漾却在旁边劝说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运筹于心、帷幄千里,此时西线战况甚烈,殿下要去沧浪城、铁鳄岭、荆子口巡兵,徒然搅乱军心,不要说杜大人,我也是坚决反对的。”
韩谦这才知道三皇子跟沈漾在闹什么别扭,原来是想跟他一起去沧浪城,却为杜崇韬、沈漾所阻,这才闷闷不乐。
韩谦是希望三皇子能亲临一线,唯有直面战事的血腥跟残酷,亲眼看到一支庞大军队运转的繁琐跟破绽百出,才能真正对应以往的所学,洞悉人心与事物的奥秘。
什么君子坐不垂堂,不立危墙之下,韩谦是不屑一顾的。
韩谦他也怕死,而且怕得很,但这一年多来他最大的感悟,就是越怕死越死得快。就三皇子杨元溥而言,他此时有什么不立危墙之下的资格?
不过,眼下韩谦并不想跟沈漾起分歧,便跟三皇子说道:“此时西线守备残缺,铁鳄岭甚至连座完整的军寨都没有,殿下欲往,叫敌军得知消息,恐怕会加倍进攻铁鳄岭。殿下在襄州稍安勿躁,我每日详细写下军情,派人送入襄州城中,殿下一样能及时掌握西线每天战事详尽的进展待西线战事稍稍缓和些,殿下再过来激励士气为好!到时候殿下训练的侍卫亲兵,也可以上阵见一见血。”
“侍卫营我已经操训一个多月,大家都说好,但正如韩师所说,没有上战场见血,到底好不好,也不能全凭他人空口所说。”杨元溥知道难以事事如意,勉为其难的点头答应,不无惋惜的说道。
韩谦看了沈漾一眼,见沈漾眼神颇为坚决,心想怕是难劝服这倔强小老头。
沈漾却不会韩谦在这事让步,就不会得寸进尺,继续说道:“殿下欲知西线更详细的情况,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李参军可以随韩谦去沧浪城,代殿下巡兵。”
韩谦就头顿时就大了三分,没想到沈漾竟然想出这样的主意!
郭亮已经桀骜不驯,李知诰或能勉强压制住他,但沈漾此时还要将事事看他不顺眼的李冲派过去,这不是给他们添堵吗?
“李冲留在襄州城有用。”杨元溥也第一时间就想否决沈漾的建议。
“录事参军总录诸曹文簿,有弹举军中善恶之职,殿下要是不想用他,那就写函递给枢密院,撤换他人担当此职!”沈漾坚持说道。
沈漾怕三皇子遇险,阻止他去西线巡兵,但龙雀军增援襄州的兵力,有四分之三集结于西线,加上这次将有大批的粮秣物资运往沧浪城集结中转,照规矩必需派人过去监察。
沈漾并没有跟韩谦过不去的意思,甚至知道韩谦的能力之强,是龙雀军能走到今天的一个关键因素,但法度始终是法度。
沈漾对韩谦寄望甚高,希望他能真正成为匡扶大楚社稷的一代名臣,而不希望看到他权势滋长失去控制,最终成为祸乱天下的权臣。
郭荣作为监军使,理应留在三皇子及他这边,监察龙雀军的整体运转,而具体到诸都、诸曹监察军务运转,则是录事参军的职责。
韩谦不想李冲过去,李冲他自己还不愿意过去的。
侍卫营的指挥权被剥夺后,李冲身边甚至连个能信任的扈卫都没有,他没事跟着韩谦到沧浪城受虐去?
韩谦暗感当初推沈漾到三皇子身边主事,真是作茧自缚,但可惜当时除沈漾之外,他与李知诰没有其他选择。
见沈漾态度如此强硬,并无回旋的余旋,韩谦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反过来劝三皇子听从沈漾的建议,说道:“沈漾先生此言有理沧浪城、铁鳄岭的军功,也需要殿下派人核验,才合规矩。”
第一百七十章 举吏
见韩谦都没有坚持,杨元溥也相信李冲在他跟前,玩不出什么花样,盯着李冲问道:“李冲,你愿意过去?”
李冲当然不会想着到韩谦的跟前找不痛快,待要找借口推托,却见张平站在三皇子身边朝他频递眼色。
李冲才省悟过来,心里想,录事参军在州县及军中所拥有的弹举善恶之权,乃是天佑帝所定的法度,韩谦再得三皇子的宠信,他以法度治之,也能叫韩谦不敢太过放肆。
再者,韩谦、李知诰利用沈漾的公正不阿,以防止他们再试图去控制三皇子,但他们同样的也可以利用沈漾的公正不阿,压制韩谦、李知诰权势过度滋长,避免大量的资源过度往第一都及左司倾斜!
“殿下所遣,李冲万死莫辞。”李冲应道。
听李冲这么说,韩谦心里嘿然冷笑,暗道,小样子的还想跟我斗心眼?
韩谦沉吟片晌,朝三皇子拱手行礼道:
“龙雀军有录事参军一职,但一直以来都有如虚置,并没能真正发挥作用。如沈漾先生所言,军中确需有弹举善恶之人,才能真正做到纪律严明。不过,李冲兼领录事参军、法曹两职,仅有两三昏聩老吏相助,连文书都写得狗屁不通,实难达到治军使之如臂所指的效果。殿下应迫切辨寻贤才,以为书办、令史,将军中法度张显起来。而陛下于诸军设监军使,更是着意察辨奸逆,那龙雀军的录事参军及法曹所属事务,也理应受监军使郭大人监管,以免闹出什么冤狱出来,怕是会有伤殿下与陛下的英明……”
韩谦又问沈漾,“沈漾先生,你觉得呢?”
“正应如此。”沈漾点头应道。
在沈漾看来,三皇子还是太年轻了,太容易受人控制,他既然有机会,就要防止龙雀军有朝一日沦陷为受权臣武夫控制的私兵。
韩谦所建议,正是他打算邓襄战事平息过后要做的事情。
不过韩谦既然此时提出来,沈漾断没有推挡回去的道理。
而用郭荣监管录事参军及法曹,沈漾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可。
郭荣是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宦臣不假,但沈漾认为郭荣既然此时身为龙雀军的监军使,便应给他履行监军使的职责。
而倘若郭荣做出有违法度的事情,他与三皇子都可以上奏疏举劾。
坐在一旁的郭荣,听到这里也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事会牵涉到他头上来。
郭荣是跟着沈漾、陈德一起到襄州城的,他们到的时候,柴建、李冲对侍卫营的指挥使就已经被韩谦与李知诰解除了。
郭荣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事后看韩谦大权在握,将大量的资源往李知诰所主导的第一都倾斜,而柴建、李冲乃至张平在三皇子身边皆不得重用,他掰着脚趾头也明白信昌侯府一系内部出现严重的裂痕。
只是随着北线的形势严峻起来,郭荣也没有办法借机做什么事情,甚至还得支持兵力及资源往左前部倾斜,确保楚军在汉水北岸的存在,以分担寿州军此时正承担的军事压力。
郭荣这时候也隐然听明白过来,韩谦此次建议广选书吏,填补进记室、录事以及六曹,大概是要继续压制信昌侯府对龙雀军的影响力。
当然了,韩谦主张他有权插手录事及法曹诸事,郭荣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龙雀军自筹立以来,诸曹书办、令史、胥吏是严重不足的,一方面是主要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所培养的精锐也有限,填入军中任将校武官就已经有所不足,另一方面诸曹书吏除了需要有勋官身份外,还需要知晓军中法度实务才能够胜任,信昌侯府在这方面的人才相当缺乏,周元等人在信昌侯府都已经能算是这方面的大才了。
韩谦能知道沈漾的真正用心不坏,而他借机提出此议,除了希望在回金陵之前就广选书吏填入诸曹,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在龙雀军的权力进行限制之外,实际上这也是扩大龙雀军及临江侯府权及影响力的机会。
要是仅仅用信昌侯府的嫡系或者说从龙雀军内部提拔人才,龙雀军及临江侯府要要什么时候,才真正有资格跟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抗衡?
在这诸多事上,韩谦从来都是宜速、宜早,不宜迟的。
李冲、柴建、张平三人面面相觑,反倒怀疑沈漾主张李冲代三皇子巡兵西线,是跟韩谦私下约定好的说辞。
…………
…………
西线战事吃紧,随时都可能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韩谦也不敢在襄州城宿夜。
从襄州城往沧浪城,逆水而上,韩谦都嫌乘船太慢,而是改成乘马。
韩谦与三皇子、沈漾辞行后,与奚荏、杨钦等人牵马出锦兴坊,看到李冲已经带着三人在锦兴坊大门口等着他,看样子是打算跟他们同行去沧浪城。
借着昏暗的灯火,韩谦看得出李冲身后四人,其中两人是姚惜水与她的一名贴身丫鬟女扮男装。
虽然姚惜水与贴身丫鬟改变些容貌,但李冲、柴建、张平此时在襄州城身边有什么人,跟谁接触,韩谦都派人盯着。
韩谦不知道晚红楼还隐藏多少势力,但信昌侯府名下有真正身份的家兵,差不多都编为龙雀军担当各级将校武官;在李冲与柴建对侍卫营的指挥使被解除后,至少在晚红楼另派人手过来之前,他们身边就没有什么人手能用了。
李冲身后另外还有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实是姚惜水这次带到襄州的护卫,一度被韩谦下令关押起来,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在沈漾正式接受三皇子身边的事务之后,才还他们自由。
见姚惜水也跟着去沧浪城,韩谦也只是看了一眼,甚至都不点破她的身份,只是淡淡的说道:“我们要连夜赶路,出发吧!”
此时梁军的斥候已经抵近汉水一线,韩谦随行只有十数扈卫,只能走襄州军在汉水南岸开辟出来的狭窄道路。
这一路往西要走一百四十余里,等到襄州军在沧浪城对岸的江口防垒,才能换船渡过汉水。这是夜里回沧浪城最快、最安全的方式。
李冲也是默不作声,将刀弓扶正,松开疆绳,与姚惜水及扈卫驰马先行,韩谦他们紧赶慢赶,一个时辰后追上入夜前才拔寨夜行的郭亮所部,数百支火把倒映在江水之中,仿佛稀寥的星辰。
北岸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有没有梁军斥候像野兽一般潜伏在暗处。
好在杜崇韬事前对汉水沿线的船只进行严厉的管控,兼之北岸就没有多少渔户残存,暂时还不用担心有大股的梁军斥候渡河过来。
不过,想到昨日梁军悍勇将衣甲浇湿攻城的情况,韩谦还是担心已有少量的梁军斥候在这么冷的天洇水渡河。
说到底还是杜崇韬在汉水北岸的部署太消极了,四百梁军精锐能够奔袭沧浪城,说明黑龙山东麓到樊城之间出现大缺口。
樊城守军没有往那里派出大量精锐斥候,以致四百梁军精锐悄无声息的从黑龙山与汉水之间的狭窄残道漏了进来。
韩谦也没有资格去找杜崇韬抱怨,甚至郢州司兵参军夏振擅自弃守内乡城,叫丹东下游水道的右翼都暴露出来,他与李知诰都没有办法拿夏振怎样。
韩谦找到郭亮,说了三皇子及沈漾都希望充实诸曹。
郭亮手下的老卒甚多,皆大多数都有勋官身份,但一直都被压制在最低层,是可以先挑选一些人填入诸曹担当吏事的。
不管郭亮这人如此倨傲,韩谦有机会示好,也是要拉拢之,总不能将他推到柴建、张平等人的怀抱里去。
这时候有数匹快马迎向驰来,却是李知诰派往襄州城的信使。
今日梁军从内乡城方向继续强攻铁鳄岭,即便第四都一千五百将卒留在铁鳄岭协防,今日这边的伤亡依旧超过五百。
梁军在内乡城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以前锋骑兵为主,目前粗估已经超过七千精锐。
要是梁军继续如此惨烈的拼消耗,即便郭亮所部也增援上去,他们在铁鳄岭也没有办法支撑几天。
郭亮知道铁鳄岭紧迫的情况,也不多言,带着百余扈卫与韩谦先行,而身边第五都一千五百将卒,最快也要两天后才能抵达铁鳄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战场
韩谦与郭亮、李冲等人,拂晓时分赶回到沧浪城。
匠户营这时候紧急在沧浪城与汉水以及与丹江之间,正用木栅墙建造两座临时的营寨。
铁鳄岭激战的重创伤病,将近两百人都已经转移到沧浪城来救治,再加后续粮秣集结、中转,而之前所筑的沧浪土城才百步见方,容纳匠户营、叙州营及左司斥候上千人,就已经显得拥挤。
目前只能伐木为栅,用木栅墙再围出两座临水的营寨来。
韩谦也没有在沧浪城滞留,又多带上田城等人,便与郭亮、李冲继续沿着黑龙山西麓的残道,往铁鳄岭赶去。
比较幸运的事情,梁军今天没有再继续往铁鳄岭强攻过来。
李知诰两天在铁鳄岭损失近千人手,但毕竟占据有利的地形,还有一座残寨聊胜于无,梁军的伤亡要两倍于他们。
梁军虽然凶悍彪勇,但看到李知诰所部在铁鳄岭的作战意志如此强悍,他们手里的精锐再多,也不敢继续白白的消耗下去。
韩谦赶到铁鳄岭,日上梢头,看到梁军有两千多兵马,踩踏着残雪在北面十数里外的丹江拐弯处聚集,看动作似乎想紧挨着江滩修筑一座营寨。
李知诰手里三千多兵马已经打疲,无力阻止梁军逼近丹江筑寨,但那里的丹江水面开阔,即便梁军营寨逼近江滩,也没有办法阻断数里开阔的丹江水道,韩谦也不担心梁军此时有能力阻断沧浪城与荆子口通过水路衔接起来。
相比较之下,铁鳄岭的山势侵入丹江之中,特别是铁鳄岭北麓所临有一段丹江河道,仅有两三百步宽,要比湾口险要得多。
要是铁鳄岭落入梁军之中,梁军只要在铁鳄岭的悬崖之上造十数二十具投石弩,或者再控制对岸的险岭,在两岸间拉出一条铁链来,就能将丹江封锁住,使荆子口陷入两面受攻的绝地。
龙雀军不想退到汉水南岸去,这也就使得铁鳄岭成为龙雀军的必守之地。
在一定程度上,铁鳄岭的战略地位甚至比荆子口还要重要。
毕竟失守荆子口之后,梁军在受铁鳄岭直接威胁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在北面十里外的江滩直接建造物资集散码头,以承接从武关运送过来的粮秣,丹江水道就不算被梁军彻底控制住。
李知诰满脸疲惫,下颔、脸颊满是未剃的胡子茬,人却显现出几分粗犷来。
他看到韩谦他们过来,还是振作精神迎过来,看到李冲颇为意外。
韩谦跟他说了长史沈漾的主张,李知诰点点头,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事实上韩谦与李知诰此时都没有自立的资格,真正能从外部引进书办、胥吏,降低信昌府侯嫡系在龙雀军将校胥吏中的比例,对韩谦、李知诰都是有利的。
郭亮不知道韩谦、李知诰与李冲变得那么复杂的关系,下马便要去看战场。
他已经下了死命令,他所部一千五百兵卒昼夜行军不休,明天夜间就能抵达这里,他愿意听从李知诰的节制,但兵马还得自己统领,他需要确定扎营及与李知诰共同抵挡梁军强袭的地点。
李知诰也不多说什么,便先陪同韩谦他们去看已经被鲜血浸染透的战场。
梁军丢下上千具尸体,都堆到残寨东侧的一道山沟里,数百民夫正马不停蹄的抢修残寨,同时着手在残寨东侧的受敌面,开挖一道壕沟,以便能阻滞梁军的直接进攻。
除了之前五百山寨民夫外,韩谦在沧浪城人手极度紧张情况下,从匠户营调了两百人过来,优先满足铁鳄岭这边的用人需求;从叙州运过来的物资,也是优先保障这边。
“梁军对左翼如此用兵,是意图长期占据南阳盆地?”看到一片狼籍还没有收拾好的血腥战场,李冲也意识到梁军这次对邓襄地区的用兵,有些不同往常。
而之前他们,包括邓襄防御使府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梁军这次在北线所掀起的战事意图,是想在桐柏山北麓占据更多的地盘,以便控制住淮河的上游地区。
此时见郭亮带着手下,跑到西北侧的山头去实现看左右的地形,李知诰压低声音,对李冲及男扮女装的姚惜水说道:
“二弟与惜水,此时可是能明白我与韩大人的一片苦心?”
李知诰如此说,还是想着缓解此前紧绷的关系,不过韩谦确实也暗暗庆幸。
亏得他说服李知诰及时强行废除柴建、张平、李冲等人对三皇子的控制,确保李知诰所部在这段时间得到最大限度的加强,也使得他能在沧浪城如期聚集到近千山寨民夫。
要不然的话,铁鳄山、沧浪城这两处要点,梁军一上来就发动如此猛烈的突袭,他们都不大可能守得住。
李冲默不作声,但回想起来多少有些后怕,要不是韩谦与李知诰发动兵谏,他此时应该也守荆子口,那就应该被梁军两面包夹住,能不能成功突围,还真是两说。
姚惜水秀眉微挑,说道:“大哥所做的事情,可是叫姐姐伤心欲绝,多次想夫人及侯爷请行,要到襄州来,认定大哥不会如此薄情寡义却不知道该不该让姐姐过来?”
见姚惜水提及苏红玉时,李知诰眼皮子微微抽搐了一下,韩谦心里嘿然而笑。
以往韩谦跟苏红玉接触不是特别多,但能看得出苏红玉对李知诰用情颇深。
不过,就算苏红玉以往与李知诰的交往,不一定就是黑纱夫人及信昌侯李普控制人心的手段,但姚惜水此时说苏红玉有可能要到襄州城,则必然是有用意的。
韩谦此前还担心李知诰有优柔寡断的可能,但看李知诰能在梁军精锐狂攻猛战下守住铁鳄岭,暗感李知诰的意志,或许比他所猜想的还要坚定。
也难怪在另一种历史轨迹里,那些人物都在三四年后的祸乱中灰飞烟灭,李知诰还能活跃那么久!
看到郭亮察看过附近的地形回来,韩谦眺望湾口及内乡城方向的梁军动向,斩金截铁的跟李知诰、郭亮说道:
“不管战后摊子怎么收拾,哪怕是出重资雇佣,龙雀军也必须从山寨征募兵马,以补充兵力损耗。”
邓襄地区近百年特殊的历史,使得左右百里余内的山寨里,至少能征募三五千素养极高的精锐兵卒出来。
当然了,强行命令这些精锐山寨民夫应役,只会遭到强烈的反抗,那就只能出资进行募兵。
虽然楚国中央军实行世兵制、地方州营实行役兵制,但募兵制并非什么新鲜事,只是对军资补给将提出更严苛的要求而已。
当然,不管战后的窟窿可能会有多大,当前守住铁鳄岭才是关键,才是重中之重。
韩谦提议,蓦兵也主要是补充第一都的损耗,李知诰怎么都不会反对。
郭亮左右走过一遍,也清楚认识到他所率的第五都战斗力还不够强,实在难以承受如此激烈的战事,但铁鳄岭又不得不守,他自然希望兵马越多越好。
至于钱粮补给以及募兵之资什么的,从来都不是他们第一线军将所需要考虑的。
见李知诰、郭亮都没有异议,韩谦着李知诰先从他此前调到铁鳄岭的山寨民夫征募敢战者,甚至编入匠户营的两百名四姓刑囚也都交给李知诰当成消耗品用,说道:“为筹集募兵之资,我们联名写一封书信,派人快马再去襄州城,或能找三皇子、沈大人出面作保,从襄州盐铁院监所存的盐都支借出来而购盐钱款,则由临江钱铺直接在金陵结算给盐铁转运使司。”
在汉水、丹江的崇山峻岭之间,盐才是硬通货。
诸多山寨的粮食基本还能自给自足,也有山寨开铁矿、铜矿铸造铁器,彼此间交易,茶药虽然匮缺,但也不是绝然没有,唯有盐必须从外界购入,在楚蜀都严厉打击私盐的情形下,代价高得超乎想象。
韩谦找山寨谈募兵以及继续雇佣民夫等事,其他物资都没有盐好使。
韩谦当即就靠着残墙,将信写好,与李冲、郭亮都署上名,又请李冲在信件上具名。
韩谦这么做,也算是对李冲身为录事参军的尊重,但李冲嘴角则是抽搐了一下。
李冲又不傻,同时韩谦有什么动作,他都已经快习惯于三思而后行了。
韩谦以左司名义从襄州盐铁院监购盐,然而以募兵之资的名义,将这批盐用掉,最后核销战事弥费时,以是购盐之价核销呢,还是以售盐之价核销?
要是后者,相当左司相当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已经截走了大笔的盈余。
“李参军,你想什么,莫非有更好的谋略,能守住这铁鳄岭,叫梁军不战而退?”韩谦清了清嗓子,看向沉吟有半晌的李冲问道。
见李知诰、郭亮虎视眈眈的看过来,李冲惊醒过来,也知道岂不管其他的细枝末节,先打赢眼下这一仗才最是关键,即便心里极不情愿,他还是拿起笔在信件上具名,看着韩谦派人快马送去襄州城。
第一百七十二章 募兵
韩谦待要返回沧浪城派人去与山寨联络,远远看到十数骑突然从北面山岭间纵出,非常突然的插入湾口与内乡城之间的荒野。
无论是从这十数骑突出来的方向,还是看他们所穿的甲衣,也都知道这些人是夏振、郑晖从淅川城派出来联络这边的信使。
看到各有上百梁军骑兵从湾口及内乡城分别驰出,意图拦截从北面驰出的十数骑,李知诰随后也派出百余骑出残寨接应。
淅川派出联络的信使,最后仅有三人被接到铁鳄岭来,有四人负伤往来处逃走,六人被射杀在梁军的强弓拦截之下。
这三人都是郢州司兵参军夏振身边的亲信,韩谦、李知诰之前在樊城见过来,看他们满身浴血,便直接让他们上前来说话。
“什么事情,非要在白天强闯梁军的封锁来说,难不成郢州、黄州的人命这么不值钱?”韩谦看着淅川城派来的斥候,满脸不悦的抢先说道。
能从梁军拦截下杀出来的人,皆是骑术精湛、身手不凡的精锐,心里也为战死的同僚悲痛,听韩谦这么说,也只是脸色阴郁的从怀里掏出一封被鲜血浸染过的信函,递呈上来:
“此乃我家夏参军的信函,还请李都头拆阅。
李知诰拆开漆封,先粗略看过一遍,便递给韩谦、郭亮他们传阅。
郑晖、夏振联名所签具的信函,乃是请求李知诰、韩谦这边派船接应他们从淅川城撤出来。
郑晖、夏振率领郢州、黄州的援兵此时都已经增至一千五百人,此前分守淅川、内乡两城,然而梁军北上西进,夏振第一时间放弃花费两个多月修缮的内乡城,率郢州援兵退到淅川与郑晖会合。
这两天梁军猛攻铁鳄岭,郑晖、夏振没有想到要出兵从旁侧应,这时候竟然派人过来,请求这边派船接应他们撤出来。
韩谦打了个哈哈,笑着跟李知诰说道:“郑夏二人,真以为自己的脸有多大啊!”
虽然梁军已经截断郑晖、夏振他们撤出淅川城的陆路通道,但淅川河发源于北面的伏牛山中,从淅川城外绕过,在湾口西十数里外流入丹江之中,是丹江下游最大的支流。
淅川城此时与铁鳄岭这边,水路是相通的。
郑晖、夏振甚至可以放弃淅川城,率部从淅川河的西岸北进到河口,只要他们这边派船去接。
只不过韩谦与李知诰无法追究夏振擅自弃夺内乡城的责任,但也绝不会有派船接他们撤下来舒舒服服的好事发生。
“恪尽职守,乃是诸将应尽的本分,待天黑你们潜回淅川,告诉郑晖、夏振二人,没有我的军令,倘若再擅自弃城而逃,休怪我铁面无情。”李知诰绷紧削瘦的人,对淅川城派来的四名军将训斥道。
待李知诰挥手让淅川派来的四名军将退下去包扎创口,韩谦却给田城使了眼色,做了一个捉拿的动作。
田城心领神会,带着人跟了过去,待四名军将没有防备,便一拥而上将他们扣押下来,拿出绳索将他们五花大绑起来。
“你们这是何意,我们何罪之有?”四名军将不甘愿的挣扎着,愤怒的吼叫道。
面对突发的状况,李知诰、郭亮、李冲等人皆是震惊,不知道韩谦要干什么。
待田城将这四人押过来,韩谦铁面无情的盯住他们,厉声喝斥说道,“何罪之有?我问你们,夏振擅自弃守内乡城,你们身为夏振身边的扈从亲卫,可有劝阻?你们没有制止夏振弃城,与之一起怯战弃城,论责同罪,你们有脸质问何罪之有?李都将宅心仁厚,但我这一关你们没有那么好过”
“我等乃郢州军将,不受你这竖子管束。”为首壮汉挣扎着吼道。
韩谦示意田城拿木珠子将这四人的嘴巴塞起来,莫叫他们再嚷嚷下去,这才朝李知诰说道:“这四人不能放回去,先交给我押回沧浪城待日后一起治罪。”
李知诰他心里也恨夏振不战弃城,更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示意韩谦尽管将人押回沧浪城便是。
李冲心里想着,即便要治这四人之罪,此时没有防御使府法曹官吏,理应也该是作为录事参军的他负责追问此事,但想想韩谦这人实在蛮横无比,再者他也不想跟郢州的地方势力起什么冲突,便隐忍着没有吭声。
…………
…………
韩谦从铁鳄岭马不停蹄的赶回沧浪城,李冲、姚惜水也跟着过来。
他们留在铁鳄岭没有意义,毕竟大批物资主要从沧浪城集散、中转,倘若有什么舞弊之事,最有可能发生在韩谦身上。
李冲身为录事参军要察举军中不法,自然也是要跟着到沧浪城去。
回到沧海城后,韩谦指定城内角落里两间陋室,给李冲、姚惜水他们当住所,便不管他们。
百步见方的土城,不要指望城内有什么宽阔的大院子了,实际上是以方型围屋的形式,在城内密密集集建造了里外四圈的排屋,共计一百八十二开间,作为营房及货物仓储所用。
唯有最中心建造一座像官印似的两层方楼,也方便指挥及眺望城外的动静。
接下来,韩谦便安排郭奴儿等人渡过汉水、丹江,到各家山寨谈募兵之事,也没有谁意味着这一天已经是天佑年的开端。
韩谦给出的募饷价码,是一名健勇助守沧浪城、铁鳄岭,每月给一石盐作为军饷,但兵甲需要应募健勇自备。
一石盐在襄州城也要售三千钱,到商路禁绝的汉水山寨之内,则高达六七千钱,韩谦可以说是为募兵开出天价了。
此外,此时接受雇佣的精壮民夫,也从早前的月给四升盐,也是直接提高到月给两斗盐。
没有办法,铁鳄岭及沧浪城形势危恶,没有重赏,岂有勇夫?
言无信则不立。
左司在沧浪城立足两个月,以龙雀军的名义,与周边山寨皆能颇为公平进行物资交易并雇人做工,看上去时间很短,但过去几十年里,所有曾试图统治邓襄地区的势力,都没有能做到这一点。
同时也由于这些山寨太孤立,物资供给太不平衡。
这诸多因素都就叫龙雀军的声望在百里方圆之内迅速立了起来。
即便最初对韩谦最为警惕的山寨,为紧缺的物资所诱惑,到沧浪城战事爆发前,也派出少量人手过来做工,换取最为紧缺的盐药等物,也观察这边的形势。
在沧浪城做工的山寨民夫,因此才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从三百人增加到八百人。
当然,沧浪城一战,韩谦是有征募山寨民夫参战,山寨民夫伤亡也算较为惨重,但在当世看来相当厚道的抚恤及给赏,由部分民夫拿回山寨后,自然也就激起更多人争赏的念头。
还有一点就是李知诰那边,即便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将韩谦调拔过去的山寨民夫强赶上战场当炮灰,而是很好的保护在残寨之中。
韩谦开出重赏,首先是铁鳄岭那边仅有少数山寨民夫畏死,选择离开,而留下来的山寨民夫之中,差不多有近二百人,愿意接受募征参战。
汉水南岸以及丹江西岸的山寨,到第三天时也给出回应,有五路人马或翻山越岭,或乘简易的木船,随韩谦派出去联络山寨的斥候赶来沧浪。
不过这五路人马并没有直接渡过汉水或丹江,抵达沧浪城下来见韩谦,而是在沧浪城相隔丹江的对岸,停了下来,希望韩谦亲自渡河去跟他们谈雇佣的条件。
“密云寨首周惮等人希望独立率部参战,而不是将他们的寨丁打散编入龙雀军!”主要负责联络山寨的郭奴儿,渡河赶到沧浪城下,跟韩谦禀报道。
韩谦站在江滩前,看丹江对岸五路人马都没有太多,每一路都仅有二三十人,不过密云寨周惮他听说过。
周惮乃匪首秦宗权帐前头目之子。
秦宗权陷襄州城后,于前朝和德年间,又被当时受封梁王的梁帝朱康所败,麾下三四十万兵马四分五裂,很相当一部分人逃入汉水丹江的深山老林之中。
周惮之父便是其中一支,流入汉水上游建立密云寨。
周父死后,周惮继承其位。
密云寨位于汉水上游七十余里的山涧深处,占据一处凹陷山谷筑寨,有一千四五百寨民,算是周遭两百里方圆内的一座大寨子了。
密云寨少说能抽调出两百精锐健勇出来,韩谦看对岸五路人马,没有一路超过三十人,看来他们此时前来,是跟他谈条件来的,谈判条件后才会将更多的人马拉出山来。
“既然要谈条件,那我便渡河去见他们。”韩谦施施然,揭起袍襟,便能抬脚往乌篷船跨去。
“大人留在沧浪坐镇,由田城去便好。”田城劝道。
山寨势力太过复杂,又深居山内,人心难测,田城担心周惮等人并非完全没有被梁国奸细渗透的可能。
“他们既然到沧浪城来,便是信任我韩谦,那我韩谦又岂能叫他们失望?”韩谦慷慨说道。
当然韩谦嘴里这么说,内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暗道自己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心想谈妥条件最终还是要允许周惮等人在丹江沿线独立领兵参战,与此时渡河去见周惮等人实质上是相当程度的冒险。
不管韩谦怎么想,他这话却叫田城等人颇为感怀;闻讯赶过来看动静的李冲、姚惜水,听了韩谦这话,则是撇撇嘴,不置可否。
第一百七十三章 扣船
也没有安排太多的人护卫,田城与郭奴儿、奚荏、赵无忌等人陪同韩谦渡河去见周惮等山寨首领;李冲、姚惜水则站在江滩上看韩谦他们渡河过去。
周惮三十岁不到,脸颊削瘦而白净,跟韩谦印象中山大王的形象差距极大,鳞甲外穿裹一身白袍,更像一名儒将;其他四人也是方圆两百里内的大寨代表。
很简单,周惮等人是对韩谦开出的重赏心动,但又不想手下精锐寨丁加入以应募的形势加入龙雀军。
这会导致相当多的精锐,有可能会脱离山寨的控制,被龙雀军拉拢过去。
此前二十多名精锐,在山寨没有牵挂,击退梁军对沧浪城的突然之后就选择直接加入左司,这便是诸寨所忧虑的事情。
他们就想着几家大寨都能独立于龙雀军之外,应募参战。
这样,战事结束后,他们还能将这些精锐寨丁带回去,而不至于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因此,周惮派人跟其他山寨沟通过,约好今日一起到沧浪城来;其他的小寨子,这时候自然更是希望五家寨子能顶在前面跟龙雀军谈成交易。
韩谦沉吟片晌,看着周惮及其他四家山寨的代表,点头说道:“周当家等人所虑,我也能理解,但募饷核算就可能要复杂一些;同时要是诸寨都独立参战,会相当的混乱。要不然这样,你们几家合到一块,凑足一千五百人参战,只需要接受我这边监管便行,同时我也先照参战人头给予两成募饷,也会照诸寨进入丹江东岸的人头保证粮草补给,但剩余的募饷,咱们就要照军功进行核算周当家,你们觉得意下如何?”
周惮等人有戒心,不愿意将手下人马分散编入龙雀军中应募,韩谦便想着索性叫他们集中起来,组建一支雇佣兵马,但他同时也得防着这伙人出工不出力,不会一次就将募饷给足。
当然,韩谦同时也只会给他们一千五百人的编额,为防止雇佣兵马规模太大,有尾大不掉、反客为主的可能;倘若还有更多的山寨精锐应募参战,则要打散编入龙雀军。
周惮等人也是在暗暗打量着韩谦。
虽然韩谦对外的正式身份,仅仅是侍卫营副指挥、临江侯府从事,但从龙雀军进驻丹江沿线以来,不仅与山寨的联系都是韩谦一手负责,甚至绝大多数的物资补给也都控制在韩谦手里。
而韩谦这个身份,已经表明他就是三皇子身边的嫡系,对层次更低的山寨势力而言,已经足够用了。
唯有韩谦是如此年轻,叫周惮等人颇为意外。
周惮等人商议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接受韩谦所给的条件。
事情决定下来,当即便合并出一支百余人的精锐队伍,由周惮统领着渡过丹江,到沧浪城北侧驻扎下来,然后再派人回山寨调遣更多的人手过来。
渡过河来,韩谦介绍李冲、姚惜水等人给周惮认识,说道:“李将军乃录事参军,弹举军中善恶,我有什么失当之处,李将军也会毫不留情面的跟殿下举报。不过,周当家乃我所募请而来,所领将卒自然还是周当家诸位严加管束另外,我此时便拨三百石盐作为第一批募兵军饷,周当家你们希望我将这批盐,运往何处?”
韩谦手头人力有限,不可能将三百石盐分送到各寨手里,只想着集中运往一处,由他们山寨内部自行分配。
“韩大人若是方便,运往鹿台峪便成。”周惮说道。
鹿台峪有溪涧通入汉水,位于汉水上游,距离沧浪城有五十余里水路,派一艘乌篷船便能将盐运过去。
当然,除了食盐外,周惮他们也希望换取其他一些山寨紧缺的其他物资,但只要沧浪城这边有储备,韩谦都是尽可能给予他们方便。
“……”李冲现在已经很难琢磨韩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总之韩谦在他的眼里,很多事情都大胆到超乎想象。
竟然允许这些年来都桀骜不驯的诸多山寨,组建一支独立的兵马,紧贴着沧浪驻扎?
不过听韩谦说话的态度,李冲也知道他在沧浪城制止不了韩谦独断专行,只是将他所见所闻一切,如实写下来,派人将信函传回襄州城。
接下来两天,以周惮为首,各家山寨很快聚拢一千五百人,都自备兵甲,也可能是诸多山寨之间都颇为熟悉,将卒编排以及各级武官的任命,他们自行商议,也都井然有序,推举周憧为都指挥,在沧浪城之外另筑营寨屯守。
这几天,梁军虽然对铁鳄岭的攻势并没有停止下来,但也没有最初两天那么激烈、凶残,更多是逼近铁鳄岭北麓,限制住李知诰所部出铁鳄岭活动。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梁军就此放弃对铁鳄岭的争夺,主要还年后连续三天皆是大雪,封住道路,拖延梁军更擅于攻城夺险的步兵往西线推进的步伐。
梁军此时显然也不舍得在这大雪封山、道路泥泞的恶劣条件,将前锋骑兵精锐用于攻城战的消耗之中。
龙雀军趁着大雪封山,则是抓紧时间修筑寨垒、挖掘濠沟,运送物资,同时也进一步调整丹江沿线的兵力配置。
此时李知诰将第一都两千余精锐都调到铁鳄岭,与郭亮所部分别守住铁鳄岭北麓的两处山口;高承源所部则全部用船调到荆子口,与杜崇韬手下军将张保所率领的五百襄州军兵卒据险以守,堵住梁国关中兵马出武关东进的通道。
韩谦将杨钦、冯宣等人所率的船帮及四姓船队都留在襄州,也承担起左前部物资运输及人员输送的重要。
困守淅川城的郑晖、夏振二人,一度绕过李知诰、韩谦,派人到襄州城请求襄州军派兵船接应他们撤离淅川城,但杜崇韬严厉的训斥,此时也憋在淅川河上游的淅川城内。
考虑到西线形势日益紧迫,韩谦最后还是建议三皇子及沈漾,派柴建会合周数,将龙雀军第三都也从襄州城东的牛首寨调到西侧,以防止形势进一步严峻。
元月初八清晨,韩谦昨天深夜才从铁鳄岭回来,睡了两个时辰便起床处理军务、巡防城寨,刚登上墙头,便看到十数艘乌篷帆船从汉水下游逆流驶来。
“那些是什么船?”韩谦问田城道。
“是从郢州运往淅川的粮秣军资!”放到黑龙山南麓的斥候,早已经确认过这些船的来历,田城禀报道。
“杨钦,冯宣,”韩谦看到杨钦、冯宣在城外闲逛,扬声喊道,“立即点齐人马,将那些船都给我截下来。田城,你也带一队人马上船,要是谁胆敢反抗,格杀勿论,一切责任,都由我承担!”
李冲、姚惜水听到韩谦大呼小叫,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登上城头看到悬挂郢州府衙旗帜的船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韩谦之前擅自扣押郢州司兵参军夏振派出请援的四名军将,还关押在沧浪城的私狱里,并没有交给襄州军的法曹,此时又要截下郢州派来送运粮草物资的船只?
西翼的援军及粮草,主要都是从江黄鄂郢等十二州调集,为了节约襄州军的人力、物力,从这十二州征集来的粮草,除了一部分需要运到襄州城集中储备外,其他的都是各州负责各州援兵的补给运输。
所以说韩谦下令截停郢州的物资船队,绝对是犯大忌之事。
“韩谦,你是何意?”
“夏振有弃城的劣迹,谁知道这些船前往淅川,会不会接郑晖、夏振二部南撤?”韩谦说道。
“他二人倘若再敢弃城,自有军法处置,你此时作为,乃直接有违防御使府的军令。”李冲说道。
“……夏振都敢不战而逃,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怕事了?”韩谦冷冷看了李冲一眼,问道。
李冲一怔,顿时叫韩谦数落得哑口无言。
韩谦示意田城、杨钦立即照他的命令行事,莫要叫这些船闯入丹江口,他们再派船追之莫及!
郑晖、夏振倘若乘船南逃,即便事后将他们捉住治罪,又有何益?
至于擅自扣押郢州的物资船,是否直接抵触到防御使府现有的令制,韩谦却不会在意,要是这点规矩都不敢破坏,三皇子的威名也太不值钱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雍王朱裕
“此乃运往淅川城的军资粮饷,你们强行拦截,是为何意?这些乃是郢州州衙、邓襄防御使府所签发的函文,龙雀军到底因为什么,一定要拦截我们查验船舶?你们有什么资格,莫非你们是临江侯府的人,就可以目无王法了吗?”
郢州的押船官员,一个四十多岁的干瘦中年人,瘦削的下巴留有稀稀疏疏一把胡须,手提起青色袍襟,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上岸,便哗啦啦的扬起一叠函书,冲着李冲气势汹汹的咆哮起来。
李冲被喷得满脸的唾沫星子,只觉晦气,后悔跟着韩谦跑到江堤这边来看热闹。
楚朝诸制皆仿前朝,官员常服便袍也有严格的衣色区别。
三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穿紫,四五品则穿绯红,李冲身为龙雀军录事参军,官居六品,他在冰冷的铠甲穿了一件绿色夹袍御寒,却是要比仅有资格穿青袍的韩谦更气派一些,也难怪会被郢州押纲官指着鼻子喷一脸。
“运往淅川城的军资粮饷,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前往淅川城的水路已经被梁军封锁?又或许你们已经知道此事,还故意将这十多船物资运过来,以便这些物资能顺利送到梁军手里?赵阔,你将这些有资敌嫌疑人等,都给我关押起来,待押往襄州城讯问。”韩谦阴沉着脸,盯住郢州押纲官,毫不客气的直接将资敌的罪名反扣过去,示意跟随在他身后的赵阔,指令手下将跑上岸乱喷唾沫星子的郢州押纲官先扣押起来再说。
赵阔直接跟随韩谦的时间其实不长,近几个月又都有叙州韩道勋身边,一时间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奚荏给奚昌、奚发儿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两人就如狼似虎,亲自朝来人猛扑过云。
“你血口喷人!你放我去见防御使杜大人,我就不信你们这些临江侯府的奴才,能飞上天去!截扣军粮,致淅川将卒军心溃散、城池不守,你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郢州官员脸涨得通红,没想到韩谦身边的将卒真就如狼似虎般冲过来,将他两臂扭住,令他动弹不得,只得像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一般,发出愤怒而凄厉的嘶吼。
郢州在襄州的东南,两州紧紧相挨。
即便以往汉水里有水寇出没,但这时候从郢州往襄州的水路,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兵船、运粮船通过,江匪水寇也都暂时从这一地域被驱赶出去。
郢州这次发往襄州的船队,装有五千余石粮草及其他物资,押纲兵马通常都只有三四十人,其他人都是行船的艄夫船工,被杨钦、冯宣集结两百多精锐率四艘战帆船赶往江心拦截,也没敢强闯过去,只能停靠到江滩边的简易码头,跟这边交涉、抗议。
只是郢州押纲官没想到韩谦根本就没有要跟他沟通的意思,也不是想仗势勒索多少,扣过来一顶资敌通敌的帽子,就直接将他们都扣押下来。
此时姚惜水跑出城来,看到郢州的押船兵马就像是战俘般被捆绑双手押往城中,也震惊不已,猜不到韩谦是要干什么,压着声音问道:“你疯了,你就不怕叙州船队通过郢州境内,会遭到郢州地方势力的报复?你就不怕夏振、郑晖等人,将兵败失城的责任,推到你头上来?”
郢州控制着汉水的中游水道,韩谦一直以来都着意推动新置均州并经营之,姚惜水困惑韩谦为何此时不惜跟郢州撕破脸交恶,更不要说夏振真要放弃淅川城南逃,也有可能将责任推到这边截扣军粮上。
“你们随我过来。”韩谦压着声音跟李冲、姚惜水说道。
姚惜水迟疑的看了韩谦一眼。
她与李冲到沧浪城也有好几天了,韩谦对他们爱理不理,还派人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而韩谦有什么决定,也压根不会知会他们,却不知道韩谦这时候到底埋了什么包袱,有什么话要跟他们说。
不过姚惜水、李冲敢带着两三人到沧浪城来,倒是不怕韩谦会对他们怎么样,便跟韩谦回城钻进他的大帐。
“你们都去忙吧!”韩谦将赵阔、奚昌、郭奴儿以及大帐内的侍卫都遣开,仅留奚荏在他身边,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张宣纸摊放到书桌上,问李冲、姚惜水,“你们看这人是谁?”
姚惜水看宣纸上是一幅画像,但相比较传统的人像画法,这幅画像要细腻逼真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韩谦师门所传授的独特画技,仿佛人模子直接倒印上去的。
画像是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唇上留有短髭,鹰鼻深目,显得英气勃勃,只是身穿普通袍甲,看不出特殊之处来。
“这人是谁?”姚惜水问道。
“你们真就不认识此人?”韩谦问道。
“谁知道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幅画像,我们怎么可能就认识?你不会没事消遣我们吗?”姚惜水记忆力超群,很肯定她没有见过此人,盯住韩谦问道,不知道韩谦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
“你们当然不大可能直接见过此人,但你们想想看,是不是有听说过这种面貌特征的人?”韩谦说道。
“朱……”听韩谦这么说,李冲脑子里似被打入一溜火星,猝然间想到一个人的相貌特征与这幅画像符合,但一时间又卡住想不起名字到底是什么来。
“梁帝次子、雍王朱裕?”姚惜水震惊的脱口说道。
“看来晚红楼也是有在收集梁国的情报啊。”韩谦哂然说道。
姚惜水、李冲这才意识到他们无意间泄漏出晚红楼一桩秘密,但这些秘密李知诰都知道,这倒确认李知诰也并非事事都有跟韩谦透露。
“你要是纯粹想试探什么,那我们就告辞了。”李冲沉着脸说道。
“你们真就不关心,左司派出的密探到底是在哪里看到梁雍王朱裕?”韩谦拿火折子点起油灯,将画像凑到油灯前点燃,将点燃的画像扔到铁桶里烧成灰烬。
“朱裕他人在哪里?”李冲震惊问道。
此时梁军冬季发动攻势,是以许州节度使韩建为主帅,节制诸路兵马,而率部进入南阳盆地的先锋将,乃是韩建的族侄,同时也是梁军大将韩元齐。
要是梁帝次子、最得梁帝信任、这些年为梁国开疆拓土建立汗马功劳、亲自统领梁国第一精锐玄甲都的雍王朱裕,出现在许州或者汝州,都意味着他们之前对这次战事的判断是有偏差。
“宛城!”韩谦说道。
“怎么可能?”姚惜水都禁不住失声说道。
说实话,梁帝次子出在许州,或者直接跟梁军主帅韩建在一起,她都不会觉得意外这次的梁军进攻确实要比以往猛烈得多,但梁帝次子出现在宛城,那意味着金陵以往对梁军这次发动攻势的战略意图判断,极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梁军这次意图是控制桐柏山北麓的蔡州全境以及光州部分地区,控制住淮河上游,从而对位于淮河中游的寿州以及淮河下游的楚州,拥有高屋建瓴的优势。
然而宛城位于南阳盆地的腹心。
梁军一个比许州节度使地位、声望更高的人物,秘密出现在宛城,这代表着什么?
是不是梁军最为精锐的战力,玄甲都也已经换装进入南阳盆地,而楚国还毫无察觉?
“我派出密探渗透进宛城,看到在梁军先锋将韩元齐身边出现的这个年轻人,衣着普通,但有些人的气度是日常生活习惯中形成的,除了经过特殊的训练,不然是很难掩饰的,”韩谦说道,“这人确实是梁帝次子、雍王朱裕无疑,这也解释了梁军为何最初几天对丹江沿线的进攻会如此凶猛,但是受挫之后,又放缓攻势了。他们主要是担心他们的作战意图有可能被杜崇韬窥破而已!”
“你将这事告诉我们是什么意思?”李冲盯住韩谦问道。
他刚才见赵阔等人被韩谦都遣出去时,都脸带疑惑,显然都不知道这事。
姚惜水见画像在铁桶里已经烧为灰烬,这代表着这个秘密似乎只限于他们有限数人知晓,韩谦并不打算将这个秘密告诉更多的人;而铁桶里也积有不少灰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事烂在韩谦一人的心里。
“我将梁军这次最大的一个秘密告诉你们二人,你们猜上一猜,梁军这次的战略意图到底是什么?”韩谦不急不躁的问李冲。
既然之前所判断的梁军战略意图极可能都是错的,但梁帝次子秘密出现在南阳盆地,到底是想达成怎样的战略意图?
李冲虽然极恨韩谦故弄玄虚,但这时候也忍不住陷入深思。
“梁国意在整个邓襄地区,甚至更进一步,控制随郢黄荆诸州,使兵马能够直接饮水于长江北岸!”姚惜水震惊的失声说道。
“是谁在外面?”奚荏突然出声娇喝道。
“是我,”赵阔推门进来,禀告说道,“郢州的押纲官闹腾不休,吵着要见少主。”
要不是奚茬突然出声喝破,韩谦都完全没有听到赵阔靠近,孤疑的打量了赵阔几眼,说道:“我知道了。要是再闹腾,就将他们捆绑起来,塞上木珠子。”
挥手示意赵阔出去,韩谦想了一会儿,又从案头找出一封书信,跟奚荏说道:“你将这封书信交给赵阔,让他即刻送去叙州,交到我父亲手里;然后再让赵无忌带几人暗中盯住赵阔。要是两天内赵无忌半途折返,则杀之;两天内没有异常,则随他去。”
“原来韩大人身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的掌握啊。”姚惜水看到奚荏离开,笑着说道。
“姚姑娘又不是我房里的人,我这边的事情,怕是不需要姚姑娘忧心。”韩谦冷冰冰的顶回去。
韩谦对赵阔这个人向来都不放心,但他父亲并不是会被谁轻易欺瞒的人,既然他父亲允许赵阔留在身边,或许是有其他什么隐情也说不定。
所以韩谦决定让赵无忌暗中观察赵阔两天,要是没有什么异常,就将他遣回叙州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秘谋
被韩谦顶了一句,姚惜水也没有放心里去,毕竟韩谦所说的信息实在是太惊人了。
而韩谦将这事说给她与李冲知道后,就直接将朱裕的画像烧毁,似乎无意派人去知会防御使府,这更是叫姚惜水、李冲又惊又疑,一时间搞不清韩谦的真正意图。
韩谦隐藏如此关键的信息,是想寻找机会率领左司人马先撤?
只是韩谦真是这样的意图,那说给他们知道做什么?
姚惜水美眸灼灼的盯住韩谦,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大概不会纯粹将我们请过来谈心吧?你扣押郢州的粮船,与此事有什么关联?”
“梁雍王朱裕确实已进入宛城无疑,倘若我们假设此时正从方城方向,往宛城推进的三万梁军,实是玄甲都精锐所扮,你们说说看,梁军会对邓襄方向如何用兵?而倘若你们是杜崇韬,又该怎么部署部力进行防御?”韩谦指向大厅中间才简勾勒出襄州山水的沙盘,请李冲、姚惜水二人过去纸上谈兵。
李冲虽然还没有直接领兵作战的经验,但从小耳濡目染,战情分析、判断,也远非底层军校能及。
而事实上姚惜水刚才脱口将梁军的战略意图说得更彻底,显然她也有受过这方面的培养。
虽然此时楚国在襄州附近取集的兵力,也差不多有五万多,面对陆续进入南阳盆阳的六万梁军,有地形及守城之利,一般是不用担心梁军能突破汉水防线的,顶多分出少量兵马,进入随州、郢州扰袭罢了。
梁军已然比楚军强悍,然而六万梁军之中,有半数是梁军最精锐的玄甲都,那意义就更是完全不一样了。
梁国中央军的编制与楚军大同小异,分侍卫亲军与禁营军体系,只是禁营军最高级别为军,八支侍卫亲军最高级别却为“都”,但规模要比楚军的一军兵马相当。
玄甲都最初在梁帝侍卫亲军八都里并不突破,人数也刚刚满万,天佑初年梁帝将玄甲都交给当年才刚满二十岁的次子雍王朱裕统领出镇洛阳,也没有谁指望梁雍王能有多杰出的表现。
然而从天佑初年,晋帝将对梁国的战略重心,从东线转移到西线,屡次派重兵进攻洛阳北面的黄河沿岸州县。
雍王朱裕不仅使洛阳州县大治,率玄甲都与晋军交战,也是越打越猛,迫使晋国于西线转攻为守、萎靡不堪,玄甲都的兵力也逐渐扩编到三万左右。
这么一支既非精锐骑兵,也非铁甲步卒,而是一支马步军混编的精锐战力。
这支梁军精锐,杜崇韬率兵力仅一万五千人的左武卫军精锐,不敢与之野战,即便在邓襄地区的六万楚军倾巢而出,在野战中胜玄甲都的可能性也不可能超过三成。
何况雍王朱裕当世极为罕见的用兵大家。
他出镇洛阳,在洛阳北面率玄甲都跟晋军精锐大大小小三十余战,未尝一败,更不要说洛阳附近一度不愿归附梁国的大小势力,更不知道有多少折在他的手里。
姚惜水站在沙盘前,暗感她要是雍王,便抛开重兵防守的坚城,直接从空隙穿插过去,攻下郢州城,切断汉水通道,然后无论是从上游或者下游,都可以从容不迫的渡过汉子,进攻杜崇韬亲自防守的襄州城。
到时候也将有更多的兵马堆积到襄州城下。
要是如此,楚国将很难破解梁军的策略,毕竟不能指望潭州兵马会倾巢而出,那襄州城最近的援兵也只能是从金陵集结调出。
从传讯到调集援兵西进,进抵达郢州城下,恐怕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
襄州城能守住三个月吗?
要是襄州城失守,那梁军在邓襄地区的攻守之势就彻底逆转过来了。
姚惜水秀眉紧蹙,发现楚军短时间内怎么挣扎,短时间内都难以破解梁军这次的声东击西秘谋,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龙雀军果断的放弃丹江沿线,退入襄州城,与杜崇韬守住襄州城等待金陵援军!
“你将此事告诉我们,怕是并不愿龙雀军退入襄州城中吧?”姚惜水盯住韩谦的眼睛问道。
“聪明!”韩谦忍不住要打个响指夸赞姚惜水,说道,“姚姑娘这些天真是在用心学习啊,倒不枉我之前一片苦心啊!”
姚惜水俏面微寒,说道:“你到底什么意图?”
“我们退入襄州城,实际上就是将丹江水道拱手让给梁军,梁军打通与关中的通道,则能在邓襄地区获得长期鏖战的能力,也敢将更多的兵马送进来,其在郢州狙击金陵援兵的意志将会变得更加坚定。倘若蜀国最终怯梁不敢参战,襄州城最终恐怕还是难守,”韩谦说道,“但凭借我与李都将的声望,在如此恶劣的局面下,却都不足以独守丹江……”
“你是希望我们帮你将三皇子挟持到沧浪城来?”姚惜水震惊的盯着韩谦,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知廉耻之人。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就是眼前这人说服李知诰一起兵谏,将三皇子从他们的控制之下夺走。
李冲这时候才明白韩谦的意图,也是震惊无比。
“你们何需要如此惊诧,又何需到‘挟持’的程度?”韩谦坐到长案后,盯着姚惜水、李冲的脸,说道,“我只不过是想你们能与我一起劝说沈漾先生而已。”
梁军这次声东击西之策,真正的要害在于丹江。
梁军不能控制丹江水道,不能经武关、丹江将关中粮食及兵马源源不断的运进来,他们最终能进入邓襄地区作战的兵马有限,时间也难以持久。
毕竟从方城缺口过来都是陆路,侧翼还要受寿州军的威胁。
倘若三个月内梁军攻不下襄州城,待金陵援军进逼过来,他们就会困于粮草,而被迫退兵。
楚军想要令梁军的这次谋略破产,除了襄州城必须要守住外,丹江水道的得失,也同样重要。
但是,丹江水道要怎么守!
这是在确认梁帝次子、梁雍王朱裕秘密抵达宛城之后,最为困扰韩谦的难题。
西线的兵马太复杂了,龙雀军五千余人,山寨募兵一千五百余,襄州军一千五百余、郢州、黄州援军三千余,加起来也将近有一万两千人,兵力倒也勉强够用了。
问题在于形势没那么险恶时,韩谦与李知诰配合好,能控制住西线的形势,一旦梁雍王将旗号举起来,玄甲都在枣阳至郢州一带杀败逐亡、摧枯拉朽,再转回头攻打沧浪城、铁鳄岭以及淅川城时,韩谦心里也很清楚,凭借他与李知诰的威望,就远远不够用了。
有劣迹在前的夏振不去说了,山寨雇佣军也必然变得不可信。
山寨雇佣军对大楚可没有效忠的心思,眷属也不是受控制的人质,他们此时愿意参战,是韩谦能带给他们一些利益。
而一旦他们判断投降梁军将带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投降就有可能被杀灭之时,还能对他们有什么指望?
三皇子倘若亲临西线,意义就完全不一样的。
三皇子的到来,首先能给周惮等山寨首领带来更高的利益期许,也能直接镇住夏振、郑晖、张保等非龙雀军体系的将领,从而有可能将一盘散沙的西线凝聚成一股力量,坚守丹江沿线。
韩谦并不觉得说服三皇子冒险来西线有多困难,除了他与李知诰深得三皇子的信任,事实上三皇子一直渴望着能有亲临西线统兵的机会。
问题的关键,在于沈漾。
沈漾效忠的是大楚,并非三皇子,他得考虑三皇子一旦被俘或战亡,对大楚及天佑帝的打击会有多严重。
韩谦真要将实情相告,沈漾也不会太消极放弃丹江水道,但他更有可能会建议杜崇韬派其他足够分量的大将到沧浪城或铁鳄岭主持西线战事,绝对不会同意让三皇子冒险。
当然,韩谦他们也没有撤回襄州城的机会。
韩谦此时要做的事情,接三皇子到沧浪城来。
只是他现在即便是封锁消息,也没有能力说服沈漾同意三皇子到沧浪城来,但李冲、张平以及柴建重新跟他们站到一起,事情就两样了。
说实话,韩谦也没有想到形势会如此的突发直转,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今日这样子,要不然他当初就对李冲他们稍微客气点了。
姚惜水与李冲是面面相觑,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是如此平静的跟他们说这事,这孙子就没有一点愧疚跟难为情吗?
“形势照预计的形势发展下,殿下即便留在襄州城,最终助杜崇韬坚守到梁军撤兵的那一刻,世人也不会觉得殿下才十五岁有什么功劳,但殿下到西线来,最终守住丹江,意义将完全不一样,”韩谦盯住李冲、姚惜水,说道,“大雪封山,道路泥泞,梁军三万兵马距离宛城还有一两天的路程,留给我们的时间也非常的有限,姚姑娘此时可以去见柴大人、张大人,有什么条件,我们大可以摊开来谈大家不要想着你控制我、我控制你,大家都忒累不是?”
见韩谦这副嘴脸,姚惜水心里恨得直痒痒,但她也知道,要不要跟韩谦再次合作,决定权在柴建、在张平,不在她与李冲两人身上。
“李知诰可知此事?”李冲对李知诰的背叛犹怀恨在心,发声问道。
“昨日铁鳄岭又没有战事,我那么辛苦的跑过去干什么?”韩谦反问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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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将事情都摊开来说,姚惜水与李冲对视良久。
梁雍王秘密进入宛城,而梁军此时正从方城往宛城进发的三万兵马,很可能是梁国最精锐的玄甲都所扮,这对大楚而言是一次极大的危机,但对于临江侯府龙雀军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次难言的机遇?
倘若三皇子率领龙雀军守住丹江,所赢得巨大的声望,将使得他正式获得与太子、与信王争嫡的资格,更不要说其他诸多实际性的利益了。
更关键的,如此关键的情报隐瞒下来,龙雀军不可能找到借口撤出去,而如实知会杜崇韬等人,龙雀军更不可能撤出去。
毕竟大楚不可能放弃整个荆襄地区。
最后只可能是三皇子安排在相对安全的地方,龙雀军还得顶上去打。
因此,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必然要去放手一搏。
当然,姚惜水想明白这些,也更清楚韩谦为何对他们突然转变态度了。
除了韩谦指望周数所部能参与丹江沿线的守御外,更重要的是梁军彻底控制荆襄地区,饮马长江北岸,金陵也将随之无力节制潭州。
到地候潭州即便不立旗号,也将事实上独立,而接下来潭州便会毫无商量的直接控制辰叙诸州,扩张自己的腹地。
事实上,韩谦比他们的选择更少。
“我去见柴建。”姚惜水咬牙说道,最终还得是柴建与她义父张平做决定。
李冲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他们在龙雀军投入太多的资源,即便李知诰的背叛,已经令他们损失惨重,但也要比龙雀军全军覆灭要好。
“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迟,”韩谦站起来就要请姚惜水先动身,但他站起来后又沉吟片晌,说道,“或许我与姚姑娘一起去见柴大人为好,也就省得来回跑了。”
“这样最好……”姚惜水下意识的应道,但转念突然想到韩谦实际上并没有觉得说服他们有多难,甚至早就想到要直接找柴建及义父张平谈,之所以将她与李冲叫过来,仅仅是他并不确认晚红楼跟梁国有没有瓜葛牵连而已。
很显然,李知诰不管之前如何,但到底并没有将他所知道的什么事情都跟韩谦说。
要是韩谦刚才确认他们跟梁国有牵连,或许他们踏出这屋的第一步,便是人头落地之时。
“……”姚惜水没想到韩谦这人心机如此阴沉,竟然处处给他们设陷阱,杏目怒视过去。
韩谦却不管姚惜水吓煞人的眼神,将田城、奚昌、郭奴儿等人找来吩咐事情,又派人知会周惮一声,便喊来赵阔,要赵阔跟着他一起动身。
…………
…………
柴建会同周数,第三都将卒进驻到之前郭亮临时驻扎又弃之而去的营地里。
韩谦赶到后,要赵阔带着两名扈卫继续前行,赶往叙州送信,他与姚惜水等人则进入第三都的营地。
“……”
周数与柴建看到韩谦随姚惜水踏入他们的军营,也是面面相觑了良久。
第三都虞候周数,乃工曹参军周元之弟,却要比看似文弱的周元相貌粗犷得多,也是军中有名的勇将。
事实上,他与其兄周元及柴建,皆是晚红楼培养出来的嫡系,之后才到信昌侯府李普身边效力,柴建更是迎娶李普的次女。
李知诰却的的确确是原李遇、李普帐前的部将之子,丧父之后才为李普所收养,实际上与晚红楼还隔了一层。
周数前脚还在与柴建感慨李知诰与韩谦的狼子野心,绞尽脑汁想办法要怎么收拾这两人,谁能想到后脚韩谦便随姚惜水踏入他们的军营,还带着如此骇人的消息?
虽说韩谦已经将第一时间描摹下来的画像烧毁了,但柴建、周数都不怀疑他的说辞。
并非是姚惜水亲眼见过画像。
毕竟画像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韩谦派出的密有可能在其他地方看到梁雍王朱裕。
也并非韩谦有胆踏入他们的军营之中,使他们这么想。
唯有梁雍王身在宛城,才能解释梁军前锋初至,为何会不惜代价强攻沧浪城跟铁鳄岭。
梁军只是没有沧浪城、铁鳄岭这么两处不起眼的地方,守军的战斗力及作战意志会有如此强悍罢了。
梁军踢到铁板,就迅速放缓攻势,柴建、周数一度以为此前强攻是梁军先锋将韩元齐骄纵轻敌,踢到铁板后才知道要照正常的步骤来。
现在看来,这一切应该是梁军意识到他们对分守沧浪城、铁鳄岭一线的龙雀军战力判断有误,有意调整节奏,麻痹这边。
“争来争去,大家还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周都将、柴大人,韩某人的建议,你们二人有什么看法?”韩谦哂然问道。
“韩大人,真当以往的过节就不存在了?”柴建阴恻恻的盯住韩谦问道。
“以往有什么过节?”韩谦装痴卖傻的问道,“难不成柴大人还在为我与李都将劝你们放弃对殿下控制耿耿于怀吗?难不成柴大人与周都将的心胸当真狭窄到这时都不能体会我与李都将的一片苦心吗?难不成柴大人到这时候都没有一丝丝的侥幸,就没有想过要不是我与李都将苦劝你们,局势将糜烂成何等程度吗?”
“……”柴建语塞,当真没想到韩谦能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不过,虽然韩谦的初衷并非他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但柴建又不得不承认是韩谦与李知诰无意间将梁军的第一步阴谋破坏掉,挫伤了梁军的意图,才有眼下的机会。
“倘若你们此时对旧事还无法释怀,”
韩谦解下腰间的佩刀,“哐铛”一声扔柴建眼前的桌案上,说道,
“今日我韩谦算是自投罗网,要杀要剐,你们请随意。”
说到这里,韩谦却又起身走过去将佩刀拿回来,转身递给姚惜水,说道:“你们真希望我今日血溅当场,最好还是请姚姑娘动手,我临时还能留一丝旖旎的念想。”
见韩谦如此做作,奚荏都觉得他演得太浮夸,心想她要是姚惜水,就拔出刀戳这孙子一个窟窿。
姚惜水气得手脚打颤,真想拨出刀戳这孙子一下。
“说这些无益,恰如韩大人所言,我们都是捆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们还是商议后事如何处置为好。”柴建到底有两分大将气度,不会为韩谦三言两语就搅乱分寸,则还是照着自己的节奏将话题延续下去。
韩谦一笑,将佩刀系回腰间,说道:“我都说了,我此来见柴大人、周都将,便是来任杀任剐的,柴大人、周都将请不要客气。”
“除左司及叙州之外,韩大人不可再将手伸入太长,不可再在殿下面前破坏对我们的信任。”柴建说道。
“沈漾先生也不愿意我在左司之外手伸得太长,这个实在不是什么难度,但殿下的信任,还是需要你们去争取,我这人没事捣别人的蛋,不是吃饱了撑着吗?”韩谦笑道。
“这也就意味沧浪城除左司及叙州所运送之外的物资,都要由我等接管,这也意味着山寨兵马,需要由我等监管,这些你都没有意见?”柴建进一步将条件挑明了说道。
“这个也好说,但左司此前垫付出去的物资,你们得给我结算清算,要不然三千万多钱的窟窿,韩某人还没有能力去填。另外,盐事也是我所费尽心机谋得了,希望你们也不要跟我争实话实说,均州山水里藏有山寨逃户约四万人丁,即便售盐,每年也不过两千石而已,此时只是在撬动山寨势力方面有大用而已,后期我会将盐价削到每石三千钱以下,实际上每年最多也就两三百万钱的盈余,仅仅是养船帮的生计而已,想必你们不会将这块肉都要从我嘴里抢走吧?”韩谦说道。
要不是听韩谦亲口说,都难以想象左司额外往丹江沿线贴上三千多万钱的物资。
不过,李冲这几天都在沧浪城,心知韩谦即便有所夸张,但也有限。
毕竟这次从襄州盐铁院监运到沧浪城的六千石盐,盐资都是由临江钱铺直接在金陵拿出一千万钱贴给盐铁转运使司。
韩谦便是以这批囤积下来的盐,说服或诱惑大批的山寨健勇参战。
“往后的盐事可以不争,但此时囤于沧浪城的五千余石盐,要是都归于左司,二哥这边怕是难以节制山寨募兵这批盐也都应归我们掌管,大不了左司此前所垫付的盐资,由仓曹如实核销便是。”姚惜水插话道,怕柴建识不破韩谦话里的陷阱。
左司之前补贴进去的物资,都好核算。
柴建既然决定不再插手左司的事务,他们便不能随意侵夺左司的钱粮,但最近这批由三皇子、沈漾亲自作保,由左司出资购入以征募山寨健勇的六千石盐,怎么核算,就成了关键。
韩谦刚才话里的意思,柴建他们想要接管这批物资,就要以每石三千钱的盐价结算给左司。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此战若胜,柴兄、李参军、周都将等人,论军功最后要获得多少赏赐。而我将山寨募兵拱手让出去,手里就四五百刑徒兵能用,你们摸着自己的胸口想一想,我这已经让出多少军功给你们?你们当真要跟我计较一千万钱的盐利不成?难不成我此前为谋此事,都熬白了好几根头发,都不值这么一点盐利?”韩谦不客气的训斥姚惜水说道。
左司这几个月来的亏空太大,临江钱铺收筹贷的三千余万钱都叫他用得一光二净,要没有这一千万钱的盐利去填补亏空,韩谦也会感到压力巨大……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畔
小雪纷扬而下,雪花被汹涌的江水一卷即没。
暮色将至时,有数十骑梁军斥候驰及汉水北岸。
目前梁军斥候频频出现在汉水北岸,樊城方向的守军没有动作,南岸的龙雀军将卒,自然也是无视之。
一位三十多岁的青年身穿梁军斥候所穿的普通铠甲,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鹰鼻深目,看上去相貌普通,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英武非凡,是普通衣甲怎么都遮掩不掉的。
只是左右皆是荒野,南岸的龙雀卒在暮色里也只能看到北岸隐隐引绰的数十人影,不可能将这青年的相貌纤毫无差的看在眼底。
数十骑在江滩前停下来,青年走到水边,对南岸的楚军营寨似乎也毫无在意,弯腰伸手入水,感受到这冰冷的水温及水流动的速度,眼神凝重的注视着水流,似在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克服这冰冷的江水。
“对岸乃是龙雀军第三都周数所部,周数乃楚信昌侯李普手下悍将,能力举四百斤石,善使一对铁锏。听说前两天,李普的次女婿柴建离开临江侯府身边,与周数会合,此时应该也在对面的营寨之中这个柴建则是一员谋将……”梁军斥候头目杨雄走过来跟青年说道。
“柴建、杨雄皆不足为虑,但我原以为龙雀军唯有沈漾算是一号人物,没想到李知诰、韩谦这二人,才真正不容小窥。”青年感慨说道。
“卑职无能!”杨雄惶然请罪道,最初便是他受挫于沧浪城前,没能将丹江口这一处要点强攻下来。
“这是我判断有误,与你何干?”青年感慨的说道,“有些情报不仔细去做工作,不是军前斥候能侦查出来的!特别是这个韩谦,我以往只关注过他的父亲韩道勋,倒没有怎么在意他,没想到在他身上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
“要不要唤醒两名休眠的蛰虎,刺杀之?”后面一员虬须大汉凑过来问道。
“蛰虎不是这么用的,也没必要冒这个风险,”青年哂然笑道,“这个人非但不能刺杀,元齐,你要是有机会逮住这人,给我记住,千万记住要留活口!”
然而梁军斥候头目杨雄及青年以及虬须大汉都没有意识到,此时韩谦就在对岸的军营里,完全无视所面临的巨大危机,正唇枪舌剑的争论战后的分赃。
而最后谈定的条件就是韩谦保留左司、盐事以及他在叙州的运营,李知诰战后也得以率部继续驻守丹江,但在战时新置由三皇子遥领的均州之时,除了李知诰可以出任州司马执掌防务外,而分掌除防务之外其他事务的长史等职,则由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派人掌控,甚至执掌地方州营的司兵参军,也将由晚红楼及信昌侯府派人出任,只是名义上接受李知诰的节制。
以周惮为首的山寨雇佣兵,则由李冲负责监管论道理来说,龙雀军在西线破例征募的其他兵马,包括以刑徒兵为主的叙州营,都应该接受录事参军李冲及监军使郭荣的监管。
不过,除了保住左司及李知诰所部的权益外,韩谦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也非没有其他方面的限制,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谁都不得试图控制三皇子的人身安危。
而要实现这一点的基础,依靠双方的自律,显然是无法彼此信任的,折中的办法就是要给沈漾、郭亮、高承源这些中立派足够的尊重,给他们留下来发展权势的空间。
虽然被剥夺侍卫营的兵权,柴建等人每想及这事,心里都隐隐作痛,但痛定思痛,憎恨韩谦、李知诰的同时,他们也未尝没有反思。
事实上也唯有这样,龙雀军及临江侯府也才有可能接纳更多的人才,发展出跟安宁宫及太子一系抗衡的势力,三皇子才有可能真正赢得争嫡的资格。
至于晚红楼真正的图谋,双方则是小心翼翼的都没有提及。
谈妥这些,韩谦便与柴建、姚惜水赶往襄州城,也没有意识到北岸出现的一队梁军斥候里,暗藏着怎样的人物。
…………
…………
襄州城多多少少有些过年节的氛围,锦兴坊沿墙挂了一圈红灯笼,散射着红晕晕的光环。
骑马进锦兴坊,柴建、姚惜水去见侯府监丞张平,韩谦直接去见三皇子杨元溥。
“……此事于大楚是次危机,但恰是如此,才需要殿下站出来力挽狂澜,也唯有如此,殿下才堪为大楚柱梁!”韩谦借沈澜不在的当儿,将梁雍王朱裕已经秘密抵达宛城、主持梁军西线战事之事,跟三皇子和盘托出。
韩谦宁可给柴建、姚惜水让出一些实质性的利益,但也坚持亲自到三皇子跟前解释此事,实是他心里清楚。
这些事往好处说,是他们忠心耿耿,要助三皇子抓住人生最大的机遇;往坏处说,则是他们将三皇子的性命押上去搏一把大的。
而也唯有他亲自回到襄州城,才能令三皇子释疑。
“此事可与沈先生商议?”杨元溥问道。
有时候杨元溥也很厌恨沈澜的顽固、倔强,但也不得不承认沈澜的公正无私。
“一切全凭殿下定度,但沈澜先生知道此事,多半会劝阻殿下冒这个险。毕竟沈澜先生得考虑殿下遇险,对朝廷及陛下的打击会有惨烈,他知道这事后,多半会建议杜崇韬顶替殿下到西线主持全局,”韩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沈漾先生最终所维护的还是大楚的根基,唯有殿下坐到那个位置上,对大楚是有利的,沈漾先生才会真正无私的支持殿下,但在此之前,殿下需要先向沈漾先生证明这点。”
“柴建、张平他们真可靠吗?”杨元溥颇有疑虑的问道。
“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可靠,也没有一个人是完全不可靠的,即便是我,殿下也不要全然信任。说实话,我此来劝殿下行险,也是不想此前种种谋算、经营都化为泡影,是存有私心的。而即便一心辅佐殿下争嫡,韩谦内心也更是希望自己凭生所学能施展出来,最终能在青史留一笔薄名。而说到真正的大公无私,韩谦也实在做不到,要不然的话,韩谦便不该过来劝殿下冒这个险,”
韩谦前倾着身子,满脸诚恳的说道,
“而说到柴建、张平乃至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人心是经不起揣测的,但只要殿下能给他们想得的利益,那他们便是可靠、可以信任的。在这点上,我与沈漾能教给殿下的,实际都很有限得很,殿下实是要跟陛下学习,要有‘能为所用者,忠奸皆宜’的胸怀。天子之权,最终还是要殿下亲手掌控的,不能假手于人,殿下应该尽可能多的掌握更多的人跟事,彼此制衡,才能最终谁都脱离不了殿下的掌控……”
杨元溥深有所感的点点头,说道:“到时候便依你所定之计行事。”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韩谦抬头往室外看去,却见沈漾急冲冲的径直往这里走来,柴建、张平跟随其后。
韩谦陪三皇子站起来出屋相迎道:“韩谦见过沈漾先生。”
“……”沈漾却是狐疑的瞅住韩谦打量了好几眼,对韩谦进城后绕开他单独找殿下密谈之事甚是怀疑,问道,“你与柴建一起回襄州城后,我刚刚碰见柴建、张平,他们都说要建议殿下到西线巡兵,是怎么回事?”
“陛下使殿下统兵,是希望殿下有朝一日能成长为傲视风霜雷瀑的雄鹰,而非藏于屋宇之内不堪折的小草小花,”韩谦淡然说道,“龙雀军数千将卒在西线用命,倘若殿下从头到尾都不出现,那数千将卒对殿下的忠诚,要如何建立?”
沈漾也清楚韩谦与信昌侯府一系人是有很深的分歧,但这次看他们在三皇子西线巡兵的事上再次站到一起,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毕竟他们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都希望三皇子能争嫡成功,甚至不惜为此不择手段。
沈漾也没有深想。
韩谦隐匿掉最关键的信息,他能猜想到什么?
韩谦、李知诰在沧浪城、铁鳄岭初挫梁军的意志,此时迎三皇子巡兵,却是进一步树立三皇子在军中声望的良机。
“沈先生莫要担忧,我去西线巡兵,迟则七八天、快则三五天便回襄州城,此间事便多赖沈先生照料了。”杨元溥宽慰沈漾说道。
“我陪同殿下过来。”沈漾说道。
照道理说,沈漾应该留下来主持诸事,但他又深刻认识到韩谦跟其父韩道勋并非一类人,殿下去西线巡兵不可疑,但韩谦为这事跟柴建、张平再度站到一起,便颇为可疑。
只是殿下、韩谦以及张平、柴建等人都主张巡兵,沈漾也不便强行阻拦,那只能也跟着过去。
“既然如此,那还要请先生与殿下去跟杜大人辞行,此事宜早宜急,在梁军对西线再度展开攻势之前,殿下还是要回到襄州城来。”韩谦不动声色的说道。
三皇子身为副帅,在襄州城受杜崇韬节制,出襄州城自然要先得到杜崇韬的许可。
不过龙雀军内部统一意见,在西线暂时还不算特别急迫的时候,杜崇韬也没有理由将三皇子禁锢在襄州城中。
得到杜崇韬许可后,韩谦、沈漾、张平、柴建、李冲等人便与三百新编侍卫簇拥着三皇子杨元溥,乘船奔沧浪城而去,留监军使郭荣孤家寡人一个,代表龙雀军留在襄州城坐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刺杀
三皇子杨元溥乘船前往丹江沿线巡兵,驻扎在襄州城西的周数所部、龙雀军第三都自然也随之开拔,沿汉水南岸西进,没有人觉得这有丝毫的异常。
杨钦、冯宣他们这次从叙州过来,带来两艘新造的快速帆船。
虽然造船对木料的要求极为严苛,好在叙州有现成的造船木料储存,季希尧收购过来便能用于新船的建造,不必从储存木料开始进行船场的筹备。
这两艘新造的快速帆船,还是试验性新船,相比较传统的宽头平底船头,采用全新的尖底长梭形船体,满载货物吃水能在丈余深,虽然不能像平底船能随时停靠浅滩,但侧逆风高速航行时,抗侧移的能力极强。
同时新式船型除了水面下的船舱容积大增外,同时也尽可能减少水面上的舱室,使得船体的稳心大幅下沉。
这也使得新船的扶正能力、抗倾覆能力大幅提升,这都是快速帆船在开阔江河快速航行的前提条件。
布帆代替笨重的席帆,船帆则能造得更高、更大,三根船桅支撑展开吃风的帆面足足比传统的硬式席帆提高一倍。
传统的帆船从襄州城到沧浪城,一百六七十里水路,逆流航行,紧赶慢赶,少说也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而韩谦陪同杨钦、沈漾等人于亥时在襄州城北的码头登船,这时候北风呼啸而来,吹过北岸的荒野,灌江而过,吹得风帆哗哗作响,借着雪停后晴朗的星月全速西进,天光大亮时便已经看到晨曦下静伏在汉水、丹江之交、黑龙山西南麓的沧浪城。
新船之快,仅比快马全速奔驰稍慢些许而已,算算时辰,竟比传统的帆船快上近一倍。
尖底船不能停靠浅滩的缺点,对大宗物资运输而言,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要不是沈漾怀疑韩谦再次跟张平、柴建站到一起,鼓动三皇子西巡另有图谋,他都想先研究研究叙州新造的这两艘船到底有什么奥妙,逆流而行也能如此快?
这两艘船年前就已经到襄州了,之前没有引起注意,这两艘船跟其他运输船、战帆船编队而行,并没有将速度优势发挥出来。
而韩谦此次回襄城,中途要先见柴建,也是乘马与姚惜水而归;与走水路接应的杨钦分开而行。
除了百余步见方的沧浪土城,位于沧浪城与丹江、汉水之间,还有三座栅墙营寨除了左司斥候、刑徒兵及奴兵为主的叙州营外,以周惮为首的雇佣山寨兵,也驻扎在沧浪城西北角的江滩营寨里,还有七百多山寨民夫正抓紧时间修造城寨、开挖壕沟,彼时荒凉的残城,倒也予人有沸反盈天之感。
船停靠上码头,韩谦陪同三皇子杨元溥、沈漾、张平、柴建等人登岸。
众人走进沧浪城,韩谦刚将田城、周惮等人召集过来参见三皇子杨元溥,便听到城内左首一间土屋里传出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声:
“你们这些临江侯府的狗奴才、贱种,目无王法,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没有半点凭证,竟然污我等资敌。你们今日有种就杀我们灭口,要不然我们必到金陵告御状……”
“……”沈漾看过去,那边几间房皆是铁栅窗,想必是临时充当囚房的,还有兵卒守在外面,狐疑的问韩谦道,“是什么人关押在那里?”
“郢州船队昨日运送军资粮草前往淅川时路过此地,当时铁鳄岭北部的湾口水道,为梁军所封锁,我劝他们留在沧浪城暂停一两天再说,他们却不听劝阻,非要坚持北上。我怀疑他们有资敌的嫌疑,非常之时,谨慎起见,我只能强行将他们扣押下来进行核实,”韩谦笑着解释道,“现在看来可能真是误会了,我这便将他们放出来……”
韩谦示意奚昌过去放人,片晌后,奚昌将昨日被扣押的几名郢州押纲官员过来。
虽然没有上刑,但这些人昨夜被折腾了厉害,不仅饿了他们一天,还特意控制住不叫他们睡觉,是韩谦他们进城之前,嘴里的木珠子才被取下来,叫他们有机会骂出来引起沈漾等人的注意。
这几人被带到三皇子、沈漾的跟前,再也不敢污言垢语的破口大骂,同时他们这时候疲惫异常,只能强振作精神强调韩谦他们昨日蛮横扣船,要三皇子主持公道。
韩谦一个劲的赔不是,这几人也是满心苦涩,暗感他们不过是郢州小小的押纲官,难不成还真能拿临江侯府的走狗如何?当下只是想着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前往淅川,与州将夏振会合。
“你们如此疲惫,倘若不想在沧浪休息两天再走,那便与我们同行吧殿下正好也想去淅川巡视防务,我们同行,也能防备这批粮草出什么意外!”韩谦说道。
这几人颇为迟疑的打量了韩谦及三皇子杨元溥一眼,他们自然没有资格拒绝三皇子临江侯府同行去淅川。
“我觉得先陪殿下去淅川、荆子口,再回沧浪为好,沈漾先生,您觉得呢?”韩谦问沈漾道。
“好。”沈漾是很怀疑韩谦的据心,但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疑点,点头答应道。
既然是到西线巡视,荆子口、淅川等重兵防御的要点自然要看,而且沈漾也担心形势随时有变,先看退路容易被切断的荆子口、淅川,回过头来再巡视铁鳄岭与沧浪城的防务,到时候即便战事紧迫,他也能先护送三皇子撤往襄州城去。
郢州船队都停泊在河港内,粮秣军资都没有卸下来。
不过除了郢州船队外,韩谦还额外将左司五十余斥候编入叙州船队,与侍卫营一起护送三皇子、沈漾等人前往淅川巡视。
…………
…………
三四十艘船混编,船队北进的速度就慢了,中途又在铁鳄岭停泊小半天与李知诰、郭亮见面,九十多里的水路,足足到半夜才经淅川河,抵达淅川城。
梁军所筑的前哨防垒,距离淅川也就二十多里地,但梁军还没有逼迫到淅川城外;淅川城这边还算平静。
郑晖、夏振入夜前就接到通知,说三皇子要随补给粮草的船队一起抵达淅川来巡视,他们与城中将吏在城里等到半夜,才等到三皇子过来,也是匆匆忙忙带着上扈卫,高举火把出城到河岸码头来迎接三皇子。
李知诰节制左前部诸将,初时郑晖、夏振各守淅川、内乡,由于通往内乡城的河道狭窄浅淤,难通大船,长期以来运往两城的物资,都是在淅川卸货,再走旧驰道运往三十余里外的内乡。
郑晖到淅川后,强行攻下北面伏牛山南麓的两座寨子,掳得六七百老少修缮城寨码头,倒也叫淅川颇有些模样。
“末将郑晖、黄州司兵参军,末将夏振、郢州,参见临江侯……”
郑晖、夏振皆是穿甲军将,站在简易码头前,迎接三皇子杨元溥等人下船。
这时候数十支火把也将郑晖、夏振二人的容貌纤毫毕露的照显出来。
郑晖在淅川作为颇为雷厉风行,附近的山寨不听从号令,不惜出兵镇压,但四十岁左右的他,容貌却颇有儒雅之风,看向三皇子的眼神也是澹然有神、从容不迫。
实际上,郑氏早年在黄州就是诗书传家的世族,数代先祖在前朝皆任文臣,一直到前朝末年,荆襄地区战事频发,黄氏郑氏为自保,才鼓励子弟弃文从武,但像郑晖等人自幼依旧苦读诗书,在江淮都颇有文名。
相比较之下,要更年轻的夏振,眼神里则要桀骜不驯得多。
事实上除了郑晖、夏振两人的性格有很大区别外,两人此时神态谦傲有异,也跟金陵对黄州、郢州控制时间的长短及程度,有着密切的关系。
黄州虽然就大的范围也属于荆襄之地,但到底距离大楚的腹心之地极近,天佑三年就归附大楚,而为示恭顺,郑氏前两年就已经辞去刺史、司马等职,请金陵委任官吏。
而金陵为安郑氏之心,执意委任郑晖执掌州营,要不然郑氏将司兵参军一职都辞去了。
而郢州于天佑九年,还在潭州之后才归附大楚,距离此时才过去四年。郢州从州刺史、长史、司马以及六曹参军,差不多都是夏氏等地方世族子弟出任。
事到临头,杨元溥禁不住有一丝犹豫,下意识的朝韩谦看过去。
沈漾捕捉到三皇子眼瞳里满是迟疑,不知道他跟韩谦在搞什么鬼,再看从后面跟着上岸的柴建、李冲、张平等人神色又没有异常。
韩谦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仿佛这是他身为武将的习惯性动作,朝夏振靠近一步。
见韩谦态度坚决,杨元溥咬牙盯住夏振,厉声喝问道:“夏振,你不战而逃,擅弃内乡城,罪当问斩,我今日令韩谦斩你的头颅,你心里可服?”
杨元溥突然出声,问责夏振弃城之罪还要当场斩杀夏振,大家都傻在那里,但韩谦这时候已经手起刀落,一片刀光如月朝没有防备的夏振当头斩去。
“贱种,你敢偷袭!”夏振怒吼道,情急之间头往侧边一偏,来不及拨刀,便抬脚朝韩谦当胸踹去,直觉肩头吃痛,便见韩谦那把锋利无比的直脊刀,三寸宽的刀刃已经破开他仓促所穿的革甲,整个的劈进他的肩胛骨之中。
韩谦被夏振一脚差点踹闭过气去,但他右手握紧刀柄,刀刃砍入夏振的肩胛骨,一时间抽不出来,但也令他身形稳住,没有被夏振一脚踹翻在地,左手随即拔出右腰间的匕首,朝夏振面门刺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震慑
看着夏振手捂着那柄从面门刺出、从后脑勺刺出的匕首,“扑通”一声往后栽倒在地上,有那几瞬,众人皆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一股股鲜血从夏振头颅洇涌出来。
不要说沈漾震惊的盯住突然间出手袭杀夏振的韩谦,张平、柴建、李冲、姚惜水事先也都不知道三皇子问罪、韩谦出手袭杀夏振的计划,仅有田城、奚荏二人不动声色的站在两侧,以防韩谦失手。
众人震惊无比的见韩谦伸手揉了揉被踹得生疼的侧肋,随即探鼻确认夏振断了气,才从夏振肩头拔下直脊刀,抵住夏振的脖颈,将其首级割了下来,鲜血顿时又喷涌出来。
“韩谦奉命已斩杀逃将夏振,其首级在此,请殿下审验。”韩谦不顾衣甲被鲜血染红,抓住夏振的首级,单膝跪在三皇子眼前,将首级高举起来喊道。
“这是何意?”郑晖盯着失去头颅的夏振尸首,鲜血从颈脖汩汩涌出,他手按住腰间佩刀,退回到扈卫之中,怒气冲冲的惊问道。
他没有想到三皇子与运粮船队一起到淅川来,竟然是诱他们出城,然后出其不意的斩下夏振的头颅。
夏振带出来的那些扈卫,眼睁睁看着主将被杀,怒目相向。
虽说这时候侍卫营的少年健勇大多数都还没有下船,但田城带着先上岸的二十多名左司斥候,往前进逼,护在韩谦、三皇子他们跟前,同时让开道路,让后方的侍卫营将勇更快的登岸,控制左右。
夏振身边的扈卫只能仓皇往后退缩,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准备搏命反抗。
“夏振不战弃城,迫使我龙雀军在极不利的条件与梁军仓促激战铁鳄岭,伤亡惨重,郑参军,我问你,论罪夏振当不当斩?”杨元溥强忍住内心的不适,目光从夏振血淋淋的尸首移开,厉声质问郑晖道。
沈漾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但也知道此时不是追问三皇子与韩谦的时候,先稳住局势要紧,当下也盯住郑晖说道:“郑晖,你郑氏以忠孝传家,大楚立国以来,也建立赫赫功名。此时殿下追究夏振弃城之罪,与你无关,你气势汹汹责问殿下,是为何意?”
郑晖与夏振没有什么交情,夏振弃内乡城逃入淅川,他内心也是鄙视的,但面对梁军强大的压力,他才让郢州州兵撤入淅川城。
不过对夏振的弃城之罪,杜崇韬已经斥责过,郑晖也以为这事已经揭了过去,却没有想到事隔多日,三皇子亲临淅川城,竟然第一时间就是将夏振斩杀问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韩谦他们刻意与运粮船队同行,不知不觉间将抵达淅川的时间拖延到半夜,郑晖、夏振要警惕梁军夜袭,带着几十名手下出城,一心想着尽快将三皇子一行人迎进城再说。
看自己身边此时仅有二三十名扈卫,郑晖怎么可能不惊惧?
相比较之下,夏振带出城的扈卫还是比较多的,想必心里多少有些防备的,只是没想到三皇子都没有等自己侍卫兵马都上岸,就令韩谦直接出手了。
此时停靠上码头的运粮船队也是一片哗然,但郢州押纲官员及少量的人马很快就被贴身紧盯住他们的杨钦、冯宣等人控制住,有三人想要跳水逃走,被追杀水中,尸首拖上船,确保没有一只漏网之鱼。
大冷天,郑晖额头都有汗珠子渗出来,细想下来,他守淅川城即便没有出兵牵制梁军进攻铁鳄岭,却也是有些苦劳的,暗感三皇子应该没有杀他之意。
否则的话,淅川城必然会乱作一团,难拒梁军来袭,
看三皇子带来的人,已经控制住码头,郑晖咬牙松开握刀的手,也没有敢太往前,就在自己的扈卫前单膝跪地,表示顺服:“夏振不战弃城,罪大恶极,论罪当诛。”
夏振弃城之时,倘若三皇子甚至李知诰在场,都是能够直接论军法斩杀其人的,但事情过去这么久,即便要秋后算账,也应该揖拿下来送交有司审讯,而不是这么简单粗暴的宣而斩之。
不过郑晖再傻也不会这时候计较这里面的差别,他更在意的是三皇子会不会借题发挥,将他将牵涉进去。
“很好,”杨元溥点点头,尽可能以平静的语调,安抚郑晖说道,“郑大人坚守淅川,确保丹江以北疆域未落敌手,有苦劳,也有功劳,我必会上奏父皇,为郑大人请功。”
“郑晖未能制止夏振弃城,殿下能宽恕郑晖之过,郑晖感恩戴德,不敢居功。”郑晖说道。
这时候韩谦见稳住郑晖,将夏振的头颅交给一名侍卫拿着,他朝三皇子拱手说道:“夏振怯战弃城,乃是首恶,此时已经伏诛,但郢州军将皆是受其胁从才弃城西撤,仅有小过,此时梁军逼迫在即,请殿下允许他们暂编到郑大人所部戴罪立功?”
杨元溥盯住那四十多名退缩到码头一角的夏振扈从,厉声斥问道:“尔等可愿戴罪立功?”
将这些人交给郑晖收编,除了安郑晖的心,明确告诉郑晖此事不会牵涉到他,还会继续扩充他的兵力外,另一方面也是将这些人收编到侍卫营,也难以安其心,反倒有可能成为隐患。
看到郑晖的手下都转向盯看过来,左司斥候及侍卫军三百少年将勇皆虎视眈眈,这些人哪里还敢再垂死挣扎,收刀入鞘,纷纷跪地,表示降服。
郑晖也是犹豫的看向三皇子,问道:“殿下,要不要暂时收缴这些人的兵甲?”
杨元溥颇为犹豫的看了韩谦一眼。
韩谦微微摇头,既然已经大方了,就应该大方到底。
再说这些人交给郑晖收编,即便有三五人心存异志,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出来。
“本侯相信他们效忠大楚之志不改,既然已允许他们戴罪立功,还请郑参军待他们一视同仁,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杨元溥对郑晖说道。
“谨遵殿下严令。”郑晖说道。
这些扈卫皆是夏振的嫡系,甚至大部分人都是夏氏的家兵部曲,在夏振伏诛之后,他们是最有可能暴起抵抗的,将这些扈卫解决好之后,郢州的一千五百名州兵则要容易解决一些。
…………
…………
为尽释郑晖内心的疑惧,侍卫营及左司斥候都留在城外,韩谦等人陪同三皇子杨元溥,走进淅川城,住进郑晖在淅川城内整饬出来的镇将府。
“郑晖倒是颇会享受之人啊!”
进入镇将府后宅歇下,看到宅子里有不少相貌俊美的少男少女侍候起居,韩谦感慨道,心想这些少男少女多半是郑晖降服两座山寨后强掳过来的。
郑晖此时亲自率部去接管郢州州兵。
梁军就在二十里外驻营,淅川城内一切不安宁的因素都要在天亮之前排除掉,才不至于给梁军有可趁之机。
沈漾示意沏茶上来的侍女退出大厅,端坐在长案后,一双昏黄的老眼扫过柴建、张平、李冲等人,最后落到韩谦的脸上,沉声问道:“韩大人,到底为何要怂恿殿下行此险事,此时能否给老夫揭开谜底?”
韩谦也要算是沈漾的门生,但沈漾想到刚才那一幕,要不是韩谦没能一举将夏振毙杀,必然将演变成一场难以收拾、将危及三皇子性命的兵乱,他心里对韩谦最后一丝师门情义,也是淡薄掉了。
他这时候当然想明白,所谓的巡兵,压根就是韩谦一手主导的骗局而已。
“梁雍王朱裕已在宛城,而此时新进驻宛城的三万梁军,乃是梁国玄甲都精锐所扮不知道这一消息,能否释尽沈漾先生心里的疑惑?”韩谦平静的说道。
“……”沈漾更是震惊的坐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没有想到韩谦得知如此关键的信息,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知会防御使杜崇韬,而是先骗他们到淅川城来,对夏振进行斩首。
沈漾才智过人,转念也能想明白韩谦这么做的根本意图是什么,他绝不赞同韩谦拿三皇子的性命行险,但也知道此时木已成刻,非他能挽回。
要不然的话,在襄州城里杜崇韬也绝不会同意三皇子在如此凶险的情形到西线坐镇的。
“你事前却没有说要当场斩杀夏振……”柴建不满的质问道。
要知道韩谦有意如此果断狠辣的除掉夏振,他们不会如此仓促,怎么也要多做些准备,以防止有失。
“不知会柴大人、张大人,是我与殿下都担心夏振疑心太重,我们这边有太多的准备,反倒不容易叫夏振入彀,”韩谦说道,“至于夏振一定要第一时间除掉,理由也很简单,梁雍王行迹暴露后,第一时间必然会穿插到大洪山西麓,奔袭郢州夏振有不战弃城的劣迹在先,一旦郢州失守,夏振会做怎样的选择,你们不会猜不到吧?”
柴建、张平虽然不满韩谦再次绕过他们擅作主张,却又不得不承认在郢州失守之后夏振选择率部投降梁军,对西线会导致何等灾难性的后果。
解决夏振及郢州兵马,确实是他们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
张平、柴建之前也在讨论要怎么解决夏振及郢州兵马的问题,只是没有想到韩谦出手会如此的狠决。
“你接下来替殿下有何谋算?”沈漾盯住韩谦,语调平稳的问道,“此事是否也要先暂时先瞒过郑晖?”
“即便郢随二州失守,黄州犹在四百里之外。而金陵增援荆襄,黄州乃是要冲,陛下也绝不会坐看黄州失陷梁军之手这么看,郑晖其实并无其他的选择,所以此事无需瞒过郑晖。”韩谦说道。
只要黄州不失陷,家小眷属皆在黄州的郑晖及其部属都在黄州,郑晖率部投降甚至不战南逃的可能性不大,至少在万不得已之前,韩谦相信郑晖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要不然的话,天佑帝决定不会心慈手软放过他们的家小,而错失震慑诸将的机会。
“你既然知道无需担忧郑晖,为何不先说服郑晖,再杀夏振?”沈漾又问道。
“殿下需要的是郑晖的效忠,而非合作。”韩谦说道。
沈漾微微一叹,张平、柴建等人也是哑口无言。
他们是可有更稳妥的方式,解除夏振的兵权,将其囚禁起来,但绝对没有刚才那一幕震慑人心韩谦所教导给三皇子的,可不是一般的制衡之道、帝王心术啊!
第一百八十章 问心
听韩谦轻描淡写的说出非要当袭斩杀夏振的原因之后,大厅内气氛顿时压抑许多。
张平、柴建、李冲对望一眼,今天这样的手段用在夏振身上,用以震慑郑晖,但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警告?
他们刚才也能看到在韩谦亲手将夏振的头颅割下来那一刻,三皇子是有一些不适,但随后他的眼瞳里却透漏出藏不住的兴奋,就像是刚刚吞下第一口人肉的年幼野兽。
韩谦为了抵制晚红楼及信昌侯的压制,不惜要将三皇子培养成有一天将谁都无法控制的残暴巨兽吗?
沈漾则是缓缓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韩道勋家传所学,怎么教导出这么一个韩谦来,只是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斩杀夏振是一次极为冒险的行为,但成功后震慑住人心,对之后的战事,却极为有利。
特别是斩杀夏振后,他们又将侍卫营留在城外,便随郑晖进城,换他是郑晖,也必然会有一番作为,以对得起三皇子的这分信任。
沈漾撇开这些细枝末节,沉吟片晌盯住韩谦问道:“照你所说,梁军此番对荆襄等地是志成必得了,但你有什么把握殿下坐镇此地,一定能守住丹江,堵住梁国关中兵马西出的通道?”
得知梁雍王在宛城,沈漾便猜透韩谦诱骗三皇子西进以搏奇功的意图,但他不知道韩谦有什么信心,仅龙雀军及其他几路杂兵,能守住丹江沿线。
“荆襄事关大楚国运,殿下以身守御大楚门户,责无旁货,”
韩谦不想给沈漾再劝三皇子回襄州城的机会,语气异常的坚定,斩金截铁的说道,
“西线所有兵马都退守荆子口、淅川城,陛下不会坐看荆襄沦丧,蜀国也不会坐看荆襄为梁军所吞并只要荆子口、淅川城能守到最后,即便襄州城失陷,金陵犹有收复荆襄的机会,到时候梁军精锐不想尽丧襄州,只能撤军而走。”
“你辛苦经营数月的沧浪城,也就此放弃?”沈漾问道。
“唯今之计,也只能是不得已而弃之。”韩谦说道。
梁军虽然一上来就突袭铁鳄岭及沧浪城,但没有完成部署之前,察觉到这两地的守军出乎意料的强硬,便暂缓了攻势。
实际上,韩谦与李知诰都还没有见识梁军的真正强悍之处。
在梁军主力,特别玄甲都进入南阳盆地之后,韩谦再想奢想守住丹江沿线,保持与襄州城的联络不断,则是极其愚蠢的念头。
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屯积三四个月的粮草补给,死守荆子口、淅川。
淅川往武关有前朝修筑的一段荒废古道,其中有四五里栈道修在悬崖峭壁之间。栈道虽然已经腐朽不堪,不能承受人马通过,但石孔都还完好无朽,修缮起来也容易。
要不是如此,连淅川都可以不守,龙雀军及其他杂散将卒都龟缩到荆子口,等候金陵援军的到来。
至于放弃沧浪城,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当前形势下,不能将梁军关中兵马及粮草堵在秦岭之中,他的一切经营都将化为泡影,而最终能击退梁军,此时所放弃沧浪城的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沈漾知道韩谦已经全盘谋算好,再看三皇子意态坚定,非他所能更改,同时也感到一丝事事皆被他人牵着鼻子走的沮丧,身子稍稍前伏,说道:“但愿事事皆能如你所料。”
郑晖最终还是决定将夏振嫡系亲信与普通的郢州州兵分开来监管,此时郢州押运粮草的人马,也都先扣押下来。
处理好这一切,晨曦下的淅川城已经渐次清亮起来。
“……”
处理一切,回到镇将府后宅的郑晖得知一切之时,同样是震惊得半天都不知道要说出什么来。
“为守大楚山河,殿下不惜万金之躯坐镇淅川。郑大人倘若怯战,我们可以安排黄州兵马南撤,换其他勇将过来。”韩谦站在三皇子身后,看着郑晖说道。
郑晖下意识的咧嘴苦笑,但接下来便觉韩谦盯看过来的目光有如刀锋一般凌利。
知道梁雍王朱裕在宛城,郑晖心里虽然慌乱,这时候也能想清楚,三皇子都亲自坐镇淅川,他率黄州州兵撤出去的后果是什么。
倘若这一战侥幸得胜,最终击退梁军,他最好的结局就是辞官归隐。
倘若三皇子不幸被俘或战死,他一个人的人头被斩,不牵累家人,就是最好的下场了。
何况三皇子都当众斩杀夏振,怎么可能放他离开?
想到这里,郑晖振作精神,跪到三皇子跟前,说道:“皇恩浩荡,郑晖唯愿马革裹尸,报效殿下跟前。”
虽说郑晖此时的恭顺表态多少有些迫不得已,但杨元溥还是极为兴奋。
整件事是充满着凶险,有可能满盘皆输,但对年少热血的他而言,此时的冒险却叫他有一种溢于胸襟的意气在飞扬。
杨元溥一宿未睡,也神采熠熠,迫不及待的就想拉韩谦一起要去军营、城墙巡视。
“待侍卫营健勇进城,由郑大人先陪同殿下去军营、城墙巡视,我还要与沈漾先生先了解淅川的物资储备,看如何调配淅川与荆子口的守御。”韩谦搓着微微有些发麻的脸颊,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了。
侍卫营及左司斥候进城后,杨元溥便先由着郑晖、柴建等人陪同,去军营城墙巡视,韩谦与沈漾留在镇将府的公厅里翻看郑晖手下书吏搬过来的一大堆文书,盘算淅川这边的家底,为接下来的防御事拟定全盘计划。
“你留在襄州城的人手,此时应该将此事报给防御使了吧?”沈漾放下一叠文书,看向韩谦问道。
“今天襄州城门开启时,我安排在城外的斥候,会驰快马携带我所写的信函进城去见郭荣,”韩谦说道,“我们总不能承认我们早就知道这事吧?”
“不管你有怎样的野心,这两天两夜的时间不该耽搁啊,你知道防御使府多准备两天,要少死多少人?”沈漾问道。
“杜大人或许是一号人物,但此事提前报知防御使府知晓,沈先生能保证防御使那么多的将领官员,一个个都能像沈先生这般大公无私、不乱阵脚?”
韩谦放下手里的文书,淡然说道,
“一旦梁军潜伏在襄州城里的斥候,知道朱裕行踪已经暴露的消息,那梁军主力是照原计划先去扑杀东面的枣阳、郢州一线,还是会兵锋反转,先集结重兵强攻铁鳄岭、淅川、沧浪城一线?不管沈先生您如何看我,我都不能冒这个险!”
沈漾细想片晌,却是找不到话去反驳韩谦,特别是韩谦预测梁军既定计划极可能会先攻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所守的枣阳城,便知道韩谦更不可能提前透漏此事。
然而从大楚的立场考虑,是损失嫡系精锐龙雀军,还是牺牲素来有野心的潭州兵马,即便是沈漾也不觉得自己就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天下谁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为生民请命?
沈漾轻叹一口气,跟韩谦说道:“倘若淅川不可守,希望你能想办法保殿下一命,再不济也不要让殿下落入梁军手中,而不是想着将殿下卖个好价钱。”
“……”韩谦没有应沈漾这话,岔开话题说道,“杜崇韬知悉此事后,必会派人过来请殿下回襄州城,到时候还要沈先生替殿下写一封慷慨激扬的文函,告谕荆襄将卒。沈漾先生也应该知道,最终决定胜负的,可能就是那寻常人所琢磨不透的将卒士气……”
…………
…………
郭荣慌乱敲开行营监军使徐昭龄的宅门,他手里所持是刚刚拆开来的一封信。
这封信乃是韩谦在前日入夜前写就,特地安排人守到这时,再进城送到郭荣手里。
“啪!”
徐昭龄看过信,手忙脚乱间宽大的袍袖将他最喜爱的白瓷茶盏扫落在地,打了一个粉碎。
“朱裕那小儿在北面的宛城?!这怎么可能?”徐昭龄震惊的盯住郭荣问道,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这事恐怕就是真的,”
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也是接到郭荣的通报,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坐在徐昭龄的下首,沉吟着片晌说道,
“日前职方司密探便传回消息,说出宛城往唐河方向挺进的万余梁军步甲,推进速度极快。而这支步甲从方城过来,即便道路泥泞,但连续数日行军,都不见疲态,所行之处,秩序井然,不见有丝毫散乱之象,不像是梁军在汝州、许州集结的普通军马我开始也没有特别在意,心想梁军即便要牵制这边,总也要派些纪律严明的精锐过来才成,但现在想来,确有可能是玄甲都精锐所扮。”
“杨元溥这孺子出襄州城去西线,便是知道这事了吧?”徐昭龄迟疑的问道。
虽然这封信是左司斥候刚进城送来,但郭荣也倾向赞同徐昭龄的判断,不过他内心倒有些欣赏孺子杨元溥的胆气。
“这么重要的消息,杨元溥这孺子竟然敢隐瞒两天才说?”徐昭龄拍着桌子叫道,“他是要想干什么?”
“三皇子应该是想搏守御山河之功,”金瑞平静的说道,“但三皇子依旧可以辨称是到沧浪城或铁鳄岭之后才确认此事,便第一时间派人送信过来。”
“我们去见杜崇韬,看他们如何安排。”徐昭龄站起身来,要郭荣、金瑞随他们一起见杜崇韬。
不过,踏出院门,将要坐上马车之时,徐昭龄想起一事,将身后一名家兵首领喊过来吩咐数句,又将一枚腰牌递给那人,说道:“你将府里的歌伎及宝货都装上车,持我令符出城,没人会拦你们。郢州也不安全,你直接去荆州,然后在荆州找船先将人跟东西都送回金陵去。”
见徐昭龄在那里安排这些事,金瑞看了郭荣一眼,两人都没有作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说逃
唐河往枣阳的荒野,覆盖残雪,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仿佛白色的云团,在大地之上滚动。
这曾经的人间繁华之地,已在近数十年的频繁战事里被摧毁,天地一片静寂,一大群鸟雀仿佛乌云般飞来,停落到雪地里啄食草籽。
西北面的桐柏山群岭,仿佛一群蹲在晨霭之中的巨兽,宁静的凝视着世间万相。
百余匹骑兵出现在地平线的远端,不顾天寒地冻,趟过一条溪河,破开薄薄的一层河冰,簇起的浪花在黄棕色或黑色战马的胸口簇拥着,薄薄的雾气更是被搅得支离破碎。
战马的口鼻喷出热腾腾的雾气,显然是持续跑了很远的一段路程,此时气血正跑得沸腾起来,踏入冰寒的溪河里,嘶津津的长嘶起来,像数十锋利的战刃,无情的撕开四野的静寂。
马背上的骑士,身穿黑甲,相貌粗犷,绝大多数都须发凌乱,唯有坚毅的眼瞳里透漏出杀气腾腾的铁血气息。
在溪河南岸枯黄的荒草滩里,数名潭州斥候警惕的盯着这一切。
身为右前部先锋将的世子,十天前就放弃北面的唐河残城,将右前部所属的诸路兵马都撤入南面的枣阳城附近,这时候在这附近出现大股梁军斥候,并非是什么令大惊小怪的事情。
潭州斥候只是隐在荒草之中,安静的盯住北面的那条溪河。
那条溪河入冬后变得很浅,却是唐河与枣阳的界河枣阳城就在此往南五十余里外。
很快又是一队百余人规模的骑兵越过北面的低岭,出现在溪河的北岸。
看着两百多战骑没有继续往南推进,而反复穿插那条溪河,有经验的斥候很快意味到梁军实是在寻找一条最便捷能趟水过河的通道。
今夜就将有大股梁军趟河,往他们身后的枣阳城而去?
这个问题并没有惊扰到潭州经验老到的老斥候多久,很快就见成百上千的骑兵,仿佛奔腾的黑色巨浪一般越过山岗,往溪河边簇拥过来。
潭州斥候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北面的唐河残城,是由三千多梁军,但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精锐梁军骑兵出现在唐河了?
看着有两队梁军骑兵趟过河,朝这边驰来,这十数名潭州斥候连爬带滚,跑到身后的树林里,翻身上马,疯狂的打马往枣阳城驰去!
…………
…………
“……”
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手紧紧按住垛墙前的横木,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脸色凝重的看着数千精骑仿佛黑色洪流分作两队,绕过枣阳城,径直往南驰去。
这时候在东南翼,有一队兵马大约五百人左右,他们在一个时辰前得知敌讯,想要撤出南面的一座哨垒,想避入枣阳城,但没想到梁军骑兵的推进速度会这么快,一炷香前在距离枣阳城不到十里的一座山岗前,被梁军两股骑兵斥候缠住,进退不得。
这时候大股的梁军骑兵像巨浪般簇拥过去,撼动天地的呐喊声,即便是十里外闭门守城的枣阳城守军,听了依旧感到心惊胆颤。
眼睁睁看着那队退缩到山脚下结阵的五百步卒,被百余骑具装重骑一次冲锋就直接杀溃掉,然后成百上千的骑兵一拥而上,刀斧枪戟与血光交错,来回反复冲杀,不断的将那队楚军切割、搅散、杀败逐亡,将一具具鲜活的生命,无情的斩杀在马前,鲜血四溅、肢肉横飞。
也就两盏茶的时间,五百余步卒就像被狂风摧折过的庄稼里,已经没有几人还能站在原地。
即便苟活者也是匍匐趴在被鲜血浇灌得泥泞的地里乞降,但梁军这时候可不像被俘虏拖慢速度,挥起的刀枪剑戟无情的朝那边卑微乞活的楚军身边斩去刺去。
“他们要干什么?”
这支精锐骑兵没有直奔枣阳城而来,像蝗群一般杀灭东南翼那支没有来得及逃入枣阳城的楚军中,也没有要停顿下来的意思,依旧像洪流般继续南下,但为这支骑兵仿佛铁水洪流般的铁血气势压迫,马循说话时都些张口结舌,看向身侧的将领问道。
“他们这是直奔郢州而去。”朗州军司马、司兵参军,同时也是潭州增援兵马辅佐世子马循的副将马融脸色严峻的说道。
枣阳城虽然要比郢州城残破许多,但即便外围的城垒驻兵,都被梁军像蝗群过境般吞噬一尽,枣阳城内犹集结有潭州及诸州援兵近万人。
梁军仅凭借数千精锐骑兵突袭,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攻破枣阳城,但郢州城就不一样了。
郢州天佑八年才归入大楚版图,之前战事凌乱、民不聊生,州县民户大减,大量的山寨势力游离于州县之外,这次被征调五六千州兵、精壮民夫,郢州地方守备兵马就变得极为有限。
再说之前众人都认定没有打溃襄州至枣阳一线的防御之前,梁军顶多会派小股兵马进入郢州、随州境内扰袭,因为郢州、随州的地方守备兵马,都分散于州县之内。
对梁军会大规模穿插南下没有足够的防备,郢州州城的驻军不会超过两千,很有可能抵挡不住梁军精锐如狼似虎的突袭。
“梁军这次意在整个荆襄!”文瑞临脸色有些惨白的说道。
马融瞬时间也想明白过来。
要是梁军在西翼的意图主要还是牵制住楚军,那就不会用数千精锐骑兵往南穿插冒险。
骑兵看似行动速度,但来往数百里长程穿插,一旦在郢州城下受阻,不能及时攻城守寨进行修整、获得补给,也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毕竟寒冬时节,战马在野外无法食草,马料消耗是将卒所食的十倍之上。
这时候倘若被襄州军在大洪山北麓封锁住通道,这批南下的梁军精锐骑兵,就有可能出现惨重的损失。
通常情况下,梁军不会拿自己的精锐骑兵冒险,除非梁军在西翼的战略意图,远远超乎他们早初的预料。
梁军强攻下汉水东岸的郢州,将切断邓襄沿线与后方的联系,待梁军更多的兵马进入南阳盆地,便能强攻襄州城襄州城一下,梁军沿汉水西岸南下可取荆南,沿汉水东岸南下,可取江鄂,楚军除了借长江天险之外,再没有形胜之地能够遏制梁军的兵锋。
“世子,我们去城楼商议……”马融附耳跟马循说道。
枣阳城内不是仅有潭州的援兵,也有从随州、鄂州等地集结过来的四千多援兵一起受右前部先锋将马循的节制马循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叫外将听去,强作镇定往城门楼走去。
所谓的城楼,则是用栅木在西城门搭建的棚屋,以便将领在城墙上指挥作战时能够遮风挡雨、避开箭石。
“文先生是断定梁军此次实是声东击西,意在整个荆襄?”马循脸色有些苍白的看向文瑞临,问道。
虽说数千精锐梁骑没有直接进攻枣阳城,但也将他们南下撤退的退路,给截断了。
要是梁军此次作战意图是侵占整个荆襄,那他们不仅南下的退路被断外,还要担心随时会有大股的梁军从北面往枣阳城扑过来。
“看情形,应该是如此了。”马融也为梁军在右翼的推进速度及坚决所震惊,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梁军在右翼为何进行如此大范围的迂回穿插。
“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派人去见梁军统帅议和?”马循问道。
一旦梁军控制整个荆襄地区,楚廷对潭州的控制就会被消弱到极点,潭州也就事实上获得与楚廷、在梁军控制的荆襄地区进行三足鼎足的资格。
马循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为楚廷死战,心里就想着与梁军秘密议和,到时候梁军占得荆襄之地,潭州在长江南岸就顺势脱离楚廷的控制。
“此时与梁军媾和太早,督帅在潭州准备不足啊!”文瑞临劝世子此时不能轻举妄动。
马融也是点头附和文瑞临的意见。
潭州没有预料到梁军的这次声东击西之策,不仅没有进行割据的准备,甚至还调派上万兵马及精壮民夫增援襄州。
目前潭州仅有一万五六千兵马,还没有进行更广泛的动员。
一旦他们在这里有什么轻举妄动,金陵那边宁可放任荆襄被梁军侵占,也会第一时间派遣大军踏平潭州。
毕竟短时间内,梁军即便占得荆襄,也不会有强渡长江的能力,甚至同时还要考虑来自长江、汉水上游的蜀军的威胁。
潭州即便想要脱开楚国,也要等梁军在荆襄地区站稳脚之后才行。
“那我们怎么办,不会真要死守枣阳城吗,还是渡过汉水去襄州城?”马循焦躁的问道。
梁军意在整个荆襄地区,枣阳是其必争之地,而且梁军只能攻下枣阳之后,才有条件组织兵马渡过汉水、夹攻襄州。
他们要是不撤出去,迎接他们必然是一场血战。
马循是知道此时就找梁军媾和,时机还早,但他也不想自己与潭州五千健儿葬送在这里。
“去襄州城,或会遇到梁军的伏兵,我们应该撤去随州。”文瑞临说道。
“撤去随州,就不会有伏兵了?”马循质疑的问道。
“我要是梁军统帅,此时不派人过来劝降,也会放我们去随州观望。要不然的话,他们用有限的精锐,跟我们先拼杀一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文瑞临问道。
文瑞临的想法很简单,梁军必然不会放他们渡汉水去襄州城的,那样会大幅增加他们后期强攻襄州城的难度。
马循看向用兵更为老到的马融。
马融也认可文瑞临的意见,只是这次梁军的声东击西之策,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蹙着眉头说道:“即便有伏兵,此时应该也在半路上,等这股梁军过去,我们往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派出侦骑,到时候该往哪个方向撤,就更清楚了。”
文瑞临颇为不屑的看了马融一眼,此时兵贵神速,派出侦骑探路,少说要耽搁小半天的时间。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东撤
待数千精锐梁军骑兵过境、绝尘往南面郢州奔袭而去之后,在老将马融的建议下,马循从枣阳分派三路侦骑。
一路紧随数千梁骑之后,看这部梁骑是否直接奔袭郢州城而去,防备他们趁这边不注意,杀个回马枪,又转向朝枣阳城杀回来。
一路往东北至桐柏山西南麓,看那里有没有梁军通过的迹象。
梁军倘若要在枣阳、随州之间设伏,其北面的兵马应该穿过桐柏山西南麓,进入到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的山谷丘岭间。
即便之前没有注意到这点,但即便已经有数千乃至上万兵马过境,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虽然据文瑞临推测,这一可能性甚微,但为谨慎起见,马融还是建议世子往这个方向派出百余侦骑。
还有一路侦骑往西北方向的唐白河沿岸侦察,这是决定潭州兵马往何地撤出的重点侦察区域。
唐河、白河乃是南阳盆地内部最重要的两条水系,发源于方城县境内的伏牛山东麓,最后在樊城东北方向汇到一起,流入汉水,又并称唐白河。
除了灌溉汉水北岸数百万亩的粮田,也曾是南阳盆地内部最为重要的水路,但随着近百十年来战事频发,民众纷纷弃地避入深山,唐河、白河两岸的河堤无人修缮,河水漫灌,尽数垮塌,两条河道分成大大小小数十条溪河汇入汉水。
唐河白河的水运就彻底废了,同时也形成一片切割南阳盆地南部地区的狭长湖泽带。
要是梁军想在枣阳兵马逃往襄州城的途中,埋下伏兵,其兵马应该出唐河县,沿着这道湖泽带的东翼直接南下。
事实证明文瑞临的判断是对的。
潭州侦察出枣阳城,往西北方向驰出六十余里,便在这道湖泽带的东翼遇到大股梁军南下。
也就是说,潭州兵马从枣阳往西撤,可能刚抵挡汉水,还没能组织船只渡河呢,就会被从唐河南下的这股梁军咬上。
虽然这时候杜崇韬已从襄州城派出军使,勒令马循诸将倘若不能坚守枣阳城,应及时率部西撤,渡过汉水到襄州城跟襄州军主力会合,但马循此时怎么可能理会杜崇韬的命令?
马循担心他们稍有迟疑,从唐河县南下的梁军随时有可能调转方向,直接奔枣阳而来。
他不想被困在枣阳城,也不顾夜间行军的艰苦跟慌乱,赶在天黑之前便点齐兵马出枣阳城,从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的谷道往随州境内撤去。
潭州兵马决意往东撤,其他诸州的援军,加起来也有四千多兵马,再加上七八千民夫,大多数人都想着能远离是非之事,见不用承担擅自撤逃的责任,都装聋作哑跟着马循往随州境内撤去。
唯有江州司兵参军钟彦虎在枣阳城与马循分道扬镳,独自率部西进,赶往汉水边撤去,准备渡河去襄州城。
将能驼运的粮草物资都带上,不能驼运的便一把火烧毁,一万四五千人,再加上两三千匹骡马,乱糟糟一团逶迤东行。
马循无心管束,也难以管束,便想着尽早撤入随州城再行整饬。
出枣阳城东进,走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的谷道,东去一百里便是随州所属的广水县,再往东南五十里,便随州的州城。
沿唐白河东岸南下的梁军,也是骑后步卒混编,落在后方五六十里外,即便衔尾追击过来,潭州兵马也是有足够时间撤入位于桐柏山南麓的广水县城。
马循犹不放心,一路夜行,几乎将所有的侦骑都放在身后,就怕梁军随时有可能组织骑兵从后方追击过来。
天地在晨曦笼罩下渐次清亮起来,远处的山岗密林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也渐渐清晰起来。
后方侦骑禀报,除了一路千余规模的梁军骑兵进驻枣阳城,并没有其他兵马衔尾追击过来,马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们此时距离广水城剩不到四十里地。
马循趟过一道浅溪,在一座矮丘前勒住马,回头看逶迤七八里长的队伍,眉头大蹙,但好在位于队伍前半部的潭州兵马,队形相对要整饬一些,没有给他丢脸。
马循派人将马融、文瑞等人找过来,他想着从东南面凤凰岭中间的山谷穿过去,直接赶往随州城。
广水城是随州的属县,虽然这几年经过修缮,毕竟墙低城小,与背依大洪山东北麓险峻地形而建的随州城相比,要差得太多同时随州城作为州治之地,储粮较丰,地方兵备也要比属县强得一截。
他们一万多兵马,进入随州城,与随州城的地方守兵会合,至少短期内不畏梁军有能力敢强吃随州城。
之后不管荆襄战局如何发展,他们都将赢得进退两宜的主动权:梁军倘若是纸老虎,他们可以配合楚军主力落井下石,争夺军功;要是梁军势强,控制荆襄之势,非楚军能逆,那便是潭州与之媾和,脱离大楚控制的良机。
“好,我们去随州城!”文瑞临、马融等人也都觉得到随州城后,悬着的心才能稍稍宽懈下来。
马循下令全军埋锅烧饭,歇够一个时辰再行赶路,他与文瑞临下马来,想着戎马倥偬之际能静下心来欣赏风景,传出去也是大雅之事。
马融摇头苦笑,待要派人联络其他州的援将收束兵马,突然看到东南方向十数潭州侦骑疯狂往这边打马狂奔过来。
“敌袭,敌袭!”
他们派出去在前方搜索道路的十数侦骑,放声疾呼着往回狂奔过来。
奈何风越山林、呼啸作响,等到马循、文瑞临等人听清楚这十数侦骑所喊的内容时,数百黑甲骑兵已经从东南方向、四五里外的一座山谷中,像黑色山洪一般杀出来。
看到这一幕,马循、马融、文瑞临等人脸色瞬时间一片苍白,手脚都禁不住颤栗起来。
怎么可能?
东南面的山谷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一支梁军的骑兵精锐?
他们昨日出发前,明明派出百余骑搜索过桐柏山西南麓的丘山,这支梁骑难道是插翅飞过来的,才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是昨日奔袭郢州的那支骑兵,必然是昨日夜里在枣阳南部穿越大洪山绕过来拦截我们?”文瑞临痛苦的呻|吟出来,说道,“我们落入梁军的算计之中了!”
马循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心慌气紧。
马融稍稍镇定一些,恰如文瑞临所说,这路梁军不可能是插翅飞过桐柏山西南麓的群山而来,也不可能是几个月之前早就埋伏在大洪山北麓的山谷间,那必然是昨日经枣阳南下的那数千骑兵,虚晃一枪,连夜横穿大洪山,穿插到这里,等着他们入彀。
中计了!
他们昨日虽然派出一路侦骑,盯住这数千梁军骑兵的动向,但大洪山西麓到汉水江畔的通道比较狭窄,漫山遍野都是梁军骑兵,他们的侦骑只能远远缀在后面,没有办法绕到前面去。
事实上,梁军只需要留下一两千骑兵封堵后面的通路,他们根本就侦察不到更南面梁骑的动向。
更要命的是,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部梁军精锐骑兵,有可能虚晃一枪后横穿大洪山来伏击他们!
大洪山位于汉水东岸,纵横三四百里,也是沟壑纵横、千峰叠嶂,但最高峰毕竟只有三四百丈。
大洪山脉在汉水东岸主要分为三大块区域,三大块山地之间存在大量的山谷、裂谷、平坝,上千年前居住于郢随等地的民众就在其中修筑了道路。
在没有防寨关隘峙守的情况下,数千精锐骑兵是可以悄无声息、快速从汉水东岸穿过大洪山,出现在大洪山与桐柏山之间的山谷内的。
他们太过轻信梁军不舍得拿精锐兵马跟他们拼消耗,也太自以为是,觉得潭州有脱离大楚的心思,梁军应该将他们视为潜在的合作对象,以为东撤随州将是坦途。
或许他们的这种心态,早已经完全落入梁军的算计之中。
甚至可以说梁军数千精骑昨日直接从枣阳城外绕过,目的就是要他们恐惧,促使他们仓皇放弃枣阳城出逃。
马循、文瑞临深深后悔,没有听从杜崇韬的命令,与钟彦虎所率的江州兵撤往汉水。
那样的话,他们即便到汉水边,有可能被数千从北面急行南下的梁军马步军缠住,但背依汉水结阵,背后又随时有襄州军精锐来援,绝对要比此时什么都没有准备的半道迎接数千梁军骑兵冲击,要舒服得多。
“世子快走!”
马融这时候已经顾不及后悔什么,命令百余扈卫簇先拥着世子马循往后方退去,他自己退回到山岗西侧的那道浅溪后,大声疾呼,勒令附近的兵马朝他靠拢,准备结阵迎接梁军骑兵的冲锋。
然而一万五六千人,分属六州统辖,军民混杂在一起东撤,跌爬滚打摸黑走了一夜的谷道,正疲惫不堪,队伍自然也是一片散乱,也就前半部的潭州兵马稍稍好看一些。
一万五六千人刚刚松懈下来准备埋锅烧饭,看到像洪流一般的黑甲骑兵从山谷里杀出来,无不是惊惶而立。
虽然他们所处之地,相对开阔,但队伍乱糟糟一团,前后拖出数里长,根本就没有阵形可言,也没有想到会有一股骑兵,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直接杀过来。
马循、文瑞临等人退回到后方,马融在浅溪之后才仓促集结数百步卒持盾戟结成两排横阵。
当前杀出的三四百黑甲骑兵,丝毫不畏从坚盾间伸出的一支支锋锐长矛,马蹄踏过浅溪,带着四溅的浪花,便朝楚军最前阵冲杀过来。
顿时间血肉横飞,被长枪大戟捅穿的战马,冲势不减,连撞带压,便将防阵冲开一道道缺口。
凶悍的梁军将勇失去战马,只要不被长矛当场捅死,皆下马步战,即便身中数箭、十数箭,刀戟也是飞快而有力的挥斩出来。
更多的骑兵则是从冲开的缺口,坚定而快速的往楚军纵深冲杀,刀光枪影带着一片片血花,肢肉横飞,将楚军散乱的阵形搅得更加的混乱。
而此时一队队黑甲骑兵仿佛一头头黑色巨龙,不断的从山谷里驰出,趟过污浑不堪的冰寒溪河,杀入楚军混乱的队伍之中……
第一百八十三章 溃败
在诸多扈卫的簇拥下,往北山的密林仓皇逃去,马循是欲哭无泪。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潭州兵马就被梁军铁骑杀透,马融左胸、右肩的铠甲被刀斩裂开,创口深见白骨,左腋被长矛刺中,被扈卫拼死抢回来时,已经陷入昏迷之中。
根本无力挽回败局,他们只能往密林深处逃去。
所幸敌骑并没有咬住他们追杀,他们退回到密林边缘得以歇一口气。
只是这时潭州兵马已经被彻底搅乱,每时每刻都有潭州健儿倒在梁军的铁蹄之下,惨叫混杂在兵甲斫击的铿锵声中,是那样的叫人心惊胆寒。
朱裕在铠甲外披裹着一件青色布袍,在百余精骑的簇拥下,驰上一道矮坡,将西北方向的战场尽收眼底,他当然也看到马循所穿的那件明晃晃、装饰太多以致显得华而不实的铠甲,在战场边缘格外的瞩目。
不过朱裕没有下令追杀身边仅有二三百扈卫簇拥的马循,而尽可能在山谷战场之上,杀伤更多的楚军将卒。
三千玄甲都精骑都已经杀出山谷,一千骑兵在溪沟的东岸待命,紧盯住战场形势的发展,两千骑兵分成十数队在楚军混乱的队伍里反复的冲杀,优先冲击作战意志犹未崩溃的楚军,将楚军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团团块块,防止他们有重新聚拢起来的可能。
战斗最后在日上梢头之时结束,虽然有不少楚军仓皇逃往两翼的深山密林之中,但山谷之中还是留下四千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鲜血浸染大地,战场之上一片血腥泥泞。
在战斗结束后,浑浊的溪河再次清澈起来,但随着鲜血的流入,变成绯红一片,有一种残酷的艳美。
此时还有三千多手无寸铁的民夫,被驱赶到一处山坳里看押起来。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料定马循胆小如鼠,见我铁骑过境必然会惊惶出逃随州。”一名身穿青色衣甲的将领驰马过来,在山岗前下马大步走过来,朗声说道。
“潭州兵马增援襄州,本就是首鼠两端,他们往随州逃撤,并不难预料,他们或许以为我会放他们一马,但战场瞬息万变,我怎么会容他们退入随州觊觎战局的变化?”朱裕风清云淡的一笑。
“要不要派人去追杀马循?”青甲将领问道。
“他此时在荆襄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留下他的小命,以后或有用处,”朱裕不想在马循身边再浪费时间及兵力,问青甲将领,“枣阳城西边有什么动静?”
“枣阳西边的战报还没有传回来,但钟彦虎也算是一号人物,出枣阳城后竟然敢独自往西边的汉水撤退,其部阵形整饬,战力要强过楚国的其他州兵,杨雄手里只有两千多轻骑,未必能在汉水边啃下这块硬骨头。”青甲将领说道。
朱裕并不在意这件事,战场上瞬时万变,总是要由亲临一线的主将掌握,又问道:“淅川那边有什么新的变化?”
“杨元溥不过孺子小儿,即便亲自赶到淅川坐镇,但手里仅有万余杂兵还分守四地,不足为惧。”青甲将领说道。
“杨元溥有韩谦、李知诰、沈漾三人辅佐,初至淅川便斩杀夏振以振军威,我怀疑他们可能早已经识破我们的部署。”朱裕这一刻神色才真正凝重起来。
“他们真要早就识破,为何枣阳城这边毫无防备?”青甲将领困惑的问道。
“他们或许跟我们一样,认定马循首鼠两端,不足为信,提前知会马循对他们并没有好处吧?”朱裕这一刻凝重的神色也流露出一丝迟疑,他当然希望楚军直到昨天才真正认清到他们的部署,但身为一名合格的统帅,过度乐观,或者自以为是的误以为强敌过度愚蠢,总是不合适的。
不过,接下来还是要先解决东线,从汉水东岸切断楚军的后援,朱裕暂时压下对西线的担忧,问青甲将领:“东面的山谷,可听说有残兵漏过去?”
“殿下安排三百余骑封锁东面的通道,这路楚军又是被我们迎头痛击,应该没有人能漏过来。”青甲将领说道。
“那好,陈昆,你立即安排三四百骑兵换上楚军的染血甲衣,假扮楚军往随州城逃去,待夺下随州城后,你再回枣阳与我会合……”朱裕说道。
青甲将领陈昆奉命传令,先安排三百多骑兵换上楚军的血衣先行,还捡了一面楚将的旗帜,之后他再率千余精骑尾追其后,留一千五六百骑追随雍王殿下,押解三千余受俘的民夫,赶往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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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从襄州城、樊城间穿过,东去六十余里,便陡转南下,直至流入七八百里外的长江之中,中间再没有过回头。
在汉水大拐弯处的东岸,是一片起伏的低矮丘山,这里是南阳盆地的南部边缘,也是大洪山西北麓的余脉,只是地势已经不足以封堵马步军通过。
江岸边的疏林入冬后枝叶凋零,远近又没有什么人烟,显得额外的荒凉。
春水未涨之前,江水瘦窄,江边暴露出大片的滩涂地,十数只白羽江鸟在江滩上空飞掠,偶尔猛然朝江面俯冲下来,抓住跃出江面的鱼,飞回高空。
二十多艘桨帆船仿佛脱弦之箭,从西边驶来,通过湾口也丝毫没有减速。
数百桨手在寒冷的空气中,皆打着赤膊,呼喝着划动巨桨,贲实的肌肉像铁铸一般,汗水滴趟下来。
随两千余襄州军将卒东援接应钟彦虎所部撤退的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站在一艘长约七丈的桨帆船船头。
他这时候已经能看到南面十一二里外,有一部楚军被密密麻麻的梁军围困在江滩边的一座矮丘上。
虽然面对数倍于己的梁军进逼过来,这部楚军背依深青色的汉水,却没有半点怯战之意,不断分出兵马,高举刀盾,朝进逼过来的梁军反攻过去。
船行如离弦之箭,往矮坡靠近过去,金瑞越发清晰的看到一员身材异常魁梧的悍将,手持双戟身先士卒,一次次将试图冲杀上来的梁军压制下去。
这员悍将虽然身上插满羽箭,但看他身形并没有迟滞的样子,必然是穿了好几重铠甲,才不畏敌箭攒射。
不过身穿数重战甲,还能将一对铁戟挥舞如风,与左右将卒进退自由,这样的气力也是叫人震憾无比。
大概也正是拥有这员悍将像磐石一般峙立在阵前,身后楚军才能承受这么重的伤亡斗志也不崩溃吧?
山坡虽然不高,接岸的一面,地势也相对平缓,梁军正是从这一面不断发起进攻;而两侧则颇为斜陡,仿佛一座二三百米长的大坝筑在颇开阔的江滩。
从金瑞的视野,能看到山坡的北面,有三四百具尸首堆积在江滩上,楚、梁两军的将卒皆有,都残肢断臂,鲜血将山坡北面的一角水涡洇红一片。
逆风传来的嘶杀声以及战马悲鸣,这一刻直叫金瑞胸臆间的热血要被点燃开。
赵明廷主事职方司,点评大楚年轻一代的中层将领,说倘若给钟彦虎施展的空间,将来必是张蟓、杜崇韬一级的大将,如此看来,赵大人看人的眼力确实不凡。
金瑞也是暗暗震惊跟侥幸。
马循拒绝率部撤往襄州城,而是带着右前部守军主力往随州撤去,仅有钟彦虎派人渡江过来请救派兵船接应,但当时钟彦虎所部已经跟从唐河南下的第二批梁军主力接触上。
襄州城内没有人认为钟彦虎所部仅有一千五百江州兵马,能支撑到襄州军及时赶到。
金瑞则坚持建议徐昭龄跟杜崇韬要求派出援军过来接应钟彦虎。
现在看来他们赶过来,还是及时的,再拖延一两个时辰,钟彦虎再是无敌战将,被数倍梁军纠缠住,终会有一刻力竭战死。
援兵将领指挥桨帆船往山坡靠过去,用弓箭床弩将江滩一侧的梁军射退,将山坡的侧翼先清理出来。
江滩上多淤地沼泽,不利梁军结阵从岸上杀下来,而零散的梁军将卒,则不足以抵挡援军寻找江滩里的高地登陆结阵。
援军在山坡北面的江滩里找到一处干躁的地块站稳脚,侧翼江水里又有战船架起十多具能射两百多步的床弩掩护,钟彦虎部就可以大胆从山坡撤下来,踩着泥泞的江滩及冰冷的浅水过来跟援军会合,而不畏梁军能够散乱的追击过来。
“痛煞我也!”
钟彦虎被部下簇拥着搀扶登上一艘桨帆船,在部属的协助下脱去重甲,难免会碰触身上所插的箭支。
虽然钟彦虎穿了三重铁甲冲锋陷阵,但还有好几支利箭穿透三重甲片,深深的钻入他侧肋、肩背的肌肉里。
这些都是钟彦虎奋力苦战时防护不到的部位。
这时候脱甲时触动没能完全剪去的箭杆,痛得钟彦虎嗷嗷直叫。
金瑞这时候跑过来看钟彦虎的伤势,看到船头脱下来的三套铠甲暗感加起来得有一百四五十斤重,心想这得是怎样的神力,才能同时穿下这大小三套铠甲冲锋陷阵这么长的时间?
而敌军所射有七八支箭能穿透三层甲片,金瑞也暗感梁军中暗藏的这位弓手,所用的强弓也是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