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患
韩谦站在庭院里,张开手让奚荏帮她将革甲解下来,看着枝叶凋零的石榴树,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说道:
“天下间又能有几人能够不臣服于他人之下?他们真要能成事,我臣服于他们,安安心心替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可,但可惜啊,他们控制欲强到蠢,成不了气候,要是任他们折腾,不需要多久,只怕很快就会鸡飞蛋打、一地狼籍的惨淡下场!”
“你也能猜到你这段时间搞出这么多事,那边肯定不会叫你痛快的,为何反应这么大?”奚荏好奇的问道。
“我是准备好那婆娘贴身盯住我,反正我在你跟庭儿那里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多个白吃白喝的,我也能承受的,但他们毫无顾忌的要将三皇子的凌人盛气打压下去,这是要坏大事的!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啊!”韩谦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他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天佑帝有废嫡之心而三皇子有龙种气象,使得他们很多事情,都能获得天佑帝的直接支持,包括筹建龙雀军,包括他们这次率龙雀军参战等等。
要是不出意外,盐事以及新置均州等事,只要他们能钻到空子,堵住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口舌,也应该很快就能获得天佑帝的直接支持。
他们前几天,直接怂恿三皇子同意龙雀军在汉水北岸下船,难道凭仗的是杜崇韬对三皇子的敬畏吗?
他们所依仗的,实是势力未成的杜崇韬对天佑帝的敬畏。
然而天佑帝对三皇子的一切支持,都源于三皇子值得培养。
韩谦此时倒无惧信昌侯李普在他身上搞什么手脚,抵挡不了,大不了逆来顺受,他能选择隐忍,逮到机会再反咬他们一口便是,但信昌侯李普、黑纱妇人他们对三皇子这么搞,对少年热血未冷、正欲意气风发的杨元溥而言,打击将是极其惨烈。
杨元溥为何会如此的勤勉?不就是为了摆脱安宁宫的阴影吗?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杨元溥表现得急于求成,但天佑帝是不会介意这点的。
要是三皇子现在就认识到他注定永远摆脱不了成为傀儡的命运,那他又何苦打足鸡血去争嫡?
三皇子即便不激烈的对抗,不再配合信昌侯府行动,即便意志消沉下来,变成完全受人控制的傀儡,这种种变化也不可能瞒过天佑帝的眼线,继而所导致的一切后果都将是灾难性的。
很可能韩谦这次所筹划的盐事以及新置均州等事都会化为泡影。
“你有何策应之?”奚荏看韩谦多少有些气急败坏,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难得对韩谦语气低柔的问道。
“难。”韩谦摇头说道。
正如他完全不跟信昌侯他们商议,就直接拉三皇子、沈漾支持左司筹贷一样,黑纱妇人及信昌侯这次将张平、姚惜水安排到三皇子身边事先都没有透露一点口气,说白了就是不容他这边拒绝。
那边摆出如此强硬的姿态,已经表明不再有退让的可能,他这边反倒不便再硬扛了。
赵庭儿不在身边,韩谦也不管奚荏心里是否恨他杀兄之仇,此时郁闷,便将这里面的诸多纠缠,一一解释给奚荏知道,说道:“这事情我觉得十分操蛋,还能跟你说说,你说三皇子此时是什么心绪?偏偏这时候,我又不能跟这些蠢货撕破脸……”
“你不能立时坚定给三皇子以支持,恐怕三皇子对你也会变得很失望吧?而这次所筹划的盐事,恐怕便会夭折掉!”奚荏蹙着秀眉说道。
“你却也不蠢。”韩谦说道。
奚荏禁不住想横韩谦一眼,这话是夸她,还是在骂她?
韩谦却没有在意奚荏心里在想什么,但关键的问题恰如奚荏所说,他不能跟柴建这些蠢货撕破脸,但他要是不能立时在柴建、张平、姚惜水三人面前摆出强硬的姿态,限制住他们对三皇子的干涉,不仅安抚不了三皇子受挫的心,还可能令三皇子对他失望,很多事情就会变成一团糟。
韩谦借故又跑去三皇子的临时府邸,找到一个相熟的侍卫,这名侍卫只是当初从龙雀军收编过来的老卒,不知道太多事,但在张平前日午日抵达襄州城,他是能感受到三皇子有明显的情绪变化。
韩谦苦思无策,天色渐黑,他也没有心思吃什么东西,差不多到亥时,才有人跑过通报说三皇子从防御使杜崇韬那里回来。
韩谦将奚荏、杨钦喊过来,说道:“我先去见殿下,你们随后便闯进去寻我,说接到线报得知少习山方向发现梁军异动,但到底什么事情,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杨钦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韩谦竟然要他慌报军情,奚荏却是知道韩谦没有办法解开这边的结,只能用此策暂时脱身,至少短时间内不用直接面对三皇子,以免三皇子对他个人也失望透顶。
吩咐好杨钦与奚荏之后,韩谦便穿过巷道去见三皇子。
韩谦是第一次见到内寺伯张平,见他是一个四十岁出头,也有可能年龄要更大一些、白面无须、脸颊狭长削瘦的中年男子,人显得精明干练,眼瞳里神采熠熠,看他手腕各处关节粗大,想必也是习过武的。
除了三皇子、柴建、张平站在廊下,韩谦过来,还看到大堂外的院子里乱糟糟一团,十数名花枝招展的女子背箱搬笼,跟搬家似的,问过才知道是杜崇韬送给三皇子的乐师舞姬;三皇子也没有拒绝,吃过宴后,便直接带回这边的宅子来。
看站在廊前的三皇子脸色阴郁,显然是并没有因为得到十几个美娇娘而心情舒展,只是强忍住没有发作。
韩谦知道这一切跟他所预料的一样,张平与姚惜水的到来,三皇子内心是极力抵触,却又无力反抗,以致也完全不顾这十数美娇娘里有没有杜崇韬或者其他人安插的眼线便收了下来。
三皇子也是用这种任性、不惜局面会失控的方式,用来发泄对张平等人的不满吧?
柴建、张平脸色也不好看。
张平的真正身份见不得光,原本以为到襄州城后,将宁安宫的眼线从三皇子身边都剔除出去了,他们平时说话做事,没必要再那么小心翼翼时,却不想又因为三皇子的任性,这边的宅子里又住进来这么一群摸不清根脚的乐师舞姬。
“我新收的义女,在襄州也没有事做,这些乐师舞姬便交给她调教吧。”张平以不置质疑的口吻说道。
似乎在韩谦他们过来之前,张平、柴建与三皇子正商议这些乐师舞姬怎么处置。
人是杜崇韬送的,张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处置手段,想着先将人都赶到姚惜水那里,至少能让这边的宅子清静起来。
郭荣、沈漾等人都还在赶往襄州的路上,更何况郭荣此时只是担任监军使,也无权再管束临江侯府后宅之事,这后宅之内便是张平、柴建两人说得算。
杨元溥现在有些后悔答应收入这些乐师鲁莽了,但心里的怨恨未平,怎么都不甘心再次轮为受他人摆布的棋子?
他脸色阴沉的站在那里,朝韩谦看过来。
韩谦朝杨元溥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这些事,又朝张平拱拱手,冷淡的说道:“韩谦见过张大人,之前都不知道张大人要到襄州来;姚姑娘他人呢?”
韩谦话音刚落,姚惜水就从后堂转身走出来,应该是张平与柴建在回来的路上,就商议好要怎么处置这些女乐。
“你们都暂且都将箱笼搬到后院去收拾,殿下初到襄州城,宅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你们住进来,也能增添些人气。”韩谦没有理会张平、姚惜水的神色,直接朝一群颇为茫然的乐师舞伎说道。
除了个别有可能是杜崇韬有意安排过来的眼线,大多数的乐师舞伎不过是权贵圈养在家的奴宠,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也许是他们第一次被送出去,因而有些迷茫,不知所措;韩谦直接让她们都先去后院收拾。
“韩大人……”张平可不想给韩谦干涉这侯府内宅事务的机会,当即便沉下要训斥韩谦,叫他手莫要伸得太长。
张平还没有想着怎么说事,杨钦、奚荏便从外面往里面径直闯过来,被侍卫阻拦在院子里。
“什么事情?”韩谦挥手叫侍卫让开,让杨钦、奚荏走进来,从他们手里接过事前准备好的密信,展开一看,接着转头跟三皇子说道,“殿下,梁军在少习山武关方向有异动,左司有两名斥候身亡,传回来的信息含糊不清,我要立时赶去荆子口!”
听韩谦这么说,无论是杨元溥、张平、柴建,还是姚惜水,注意力便立刻从刚才的事情岔开来。
虽然随李知诰、李冲前往荆子口驻军的两千三百多兵马,仅占到龙雀军的两成,但这两千三百多兵马却是龙雀军精锐中的精锐,谁都不敢想象要这部兵马有什么闪失,龙雀军会有多受挫。
柴建、张平哪里能辨得了真假?
他们听韩谦这么说,当即就觉得韩谦立即动身,越早搞清楚少习山武关方向的梁军动向为好,以免夜长梦多,十多乐师舞姬的安排,便成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韩谦当即与杨钦、奚荏出城,乘船过汉子,然后韩谦与奚荏两人带上四匹马,趁夜沿汉水北岸,往西驰去。
“你这只是一时之计,瞒不过几天,你还是要回襄州见三皇子,要不然你诸多计划都无法施展,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奚荏渡过汉水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等见过李知诰再说。”韩谦说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策反
荆子口没有什么紧急军情,李知诰他们为惜马力,也是沿丹江河谷的残道,缓缓而行,等后面的兵马过来,一起西进。
差不多又走了两天多时间,李知诰、李冲他们才进驻荆子口,与驻守荆子口的襄州军镇将张保见过面后,又将从少习山武关刺探敌情返回的范少黑召过去,了解梁国关中兵马在少习山、瞎熊峪一带的动向。
梁军还没有大举压上,但此时也已经在蔡州北部等地跟大楚寿州军进行小规模的接触战这时候,即便梁国刚刚夺得关中地区没几年,但关中兵马往商州方向集结,对楚国集结于邓襄的兵马施加压力、进行牵制,也是必然之举。
李知诰了解过相关情形后,先让范大黑退下去,他亲自将梁军在少习山(武关)一带的部署变化,标识到左司提供的崭新地形图上。
“范大黑原本在左司执掌察子房、匠坊,也算是颇受重用,能力也是不错,却不想因为与张潜女儿联姻,便受韩谦这厮打压,此刻竟然混得连小头目都不如,他心里怨气多半不小。我看韩谦以后大概也没有再用他的意思,现在正值龙雀军缺人之际,要不大兄你去找韩谦,将范大黑讨过来供我任用?”李冲瞥了一眼范大黑离开时颇为落寞的身影,跟李知诰建议说道,他相信大兄亲自跟韩谦提这事,韩谦不会不放人。
李知诰抬起头来,盯着李冲的脸打量了片晌,也不清楚李冲有没有私下里许诺范大黑什么,直接告诫他说道:
“你嫌现在事情还不够多,不够乱?你莫要在这里给我滋若是非。”
韩谦回到金陵后将范大黑、林海峥一脚踢开,另外安排他人执掌左司兵房、察子房,便有警告震慑左司其他部属的用意在,怎么可能会轻易同意范大黑脱离左司,转到他们麾下有一个更好的前程?
那样的话,韩谦以后还要怎么管束部属?
他们这边硬要强迫韩谦同意范大黑过来,只会叫双方已经变得脆弱的关系,更加的岌岌可危。
其他时候还可以玩这种阴谋,这节骨眼上,搞这样的动作,不是自寻死路?
无端被大兄训了一句,李冲脸色也是讪然,心里暗怨当初也是大兄对韩谦太过隐忍,才坐使左司坐大,要不然的话,左司连筹立的机会都没有。
看李冲讪然离开,李知诰也没有多想,继续研究左右的山川地形,一直到午时腹中空空,饥饿难忍,他才走出大帐。
看到李冲跟范大黑站在寨院角落里窃窍私语的说着什么,李知诰担心他不知好歹拉拢范大黑,搞恶跟韩谦的关系,厉声喊道:“二郎,你过来。”
“大兄,什么事情?”李冲跑过来问道。
“你安排范大黑立时再去少习山盯住梁军动向,莫要在这里闲荡。”李知诰说道。
“何苦迁就韩谦那厮?”李冲不满的质问道。
李知诰瞪了李冲一眼,叫他立刻照自己的命令行事。
这时候“嗒嗒”一阵马蹄急驰的声音传过来,李知诰走到高处,往东南方向眺望过去,却见是韩谦与奚荏二人连夜驰马赶到荆子口,然而两人身边也没有其他扈卫相随。
李知诰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连忙叫人打开寨院前的栅门,走过去帮韩谦挽住缰绳止住马,急切问道:“沧浪那边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你们怎么孤身过来?是不是有山寇袭击沧浪?”
“我们进去说话。”韩谦扫了站在一旁,也是一脸意外的范大黑一眼,将马匹交给李知诰身后的扈卫,便与李知诰往大帐走去。
看到李冲也要跟着进来,韩谦在大帐前停住脚步,沉声说道:“我有重要军情与都虞候商议,请李兄在外面暂等片刻。”
李冲嘴角抽搐了一下,扬眉盯住韩谦的脸,想要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身为录事参军,地位在诸曹参军之前,至少在明面上,比韩谦的侍卫营副指挥要高出一截,不知道韩谦有什么破事要跟大兄说,却是他不能听的?
“二郎,你先在外面等着。”李知诰说道。
听大兄如此说,李冲便想暂时隐忍下来,但见韩谦从叙州所收的侍婢,竟然跟着进了大帐,李冲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将腰间佩刀摘下来扔出去。
…………
…………
走进简陋的大帐,韩谦看长案所铺的地形图,所标识的笔墨未干,跟李知诰说道:“我使范大黑盯住少习山,没有异常,无需回来禀告,却没有想到我家这位最忠厚老实之人,心思要比以往活络多了。”
李知诰听韩谦意有所指,也开门见山的表明态度,说道:“是有人建议我收留范大黑,但此事不合时宜,被我呵斥过了。”
“范大黑却也能用,都虞候为何不从善如流?”韩谦盯住李知诰的眼睛问道。
李知诰剑眉微蹙,他做事光明磊落,但也不喜欢韩谦如此狐疑的打量他,语气冷淡的问道:“你匆忙赶到荆子口,不会仅为范大黑这事吧?”
“都虞候可知内寺伯张平其人?”韩谦问道。
李知诰脸上疑色犹重,转头看到奚荏一眼,又盯住韩谦的眼瞳,问道:“你星夜驰至荆子口,到底所谓何事?”
确认李知诰竟然也不知道内寺伯张平与姚惜水已至襄州城,韩谦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说道:“内侍伯张平调任侯府监丞,继而将姚惜水收养为义女,前日已到襄州城我昨夜本也到襄州城去见殿下,临时找了一个借口,一天一夜驰四百里地,过来见你。”
“什么?”李知诰也是震惊不已,嘴巴张大在那里,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李知诰直是急得想跺脚,怎么都没想到父亲及夫人竟然出这样的昏招,这将彻底破坏掉三皇子对他们的信任,但且不管三皇子内心会是何等的愤恨、抵触,韩谦以及沈漾这些人,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这样的结果?
韩谦不带其他护卫,仅带一名侍婢,星夜驰行近四百里,就已经说明他对这事的态度。
而即便强迫韩谦认下这事,又岂能瞒过沈漾这样的人物多久?
“都虞候既然不知这事,那我就将话往敞亮处说,要有什么不对,还请都虞候不吝指教。”韩谦说道。
“你们也出去。”李知诰犹豫了一会儿,示意守在角落里的两名扈卫都出去。
“都虞候或许也已知道夫人并没有将三皇子当成唯一的选择,我倒是要问问都虞候,都虞侯你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韩谦盯住李知诰问道,“我这么说,都虞候不会觉得我在挑拨离间吧?”
“你尽管说,我自能分辨。”李知诰脸色阴郁,沉声说道。
“退一万步,即便三皇子争嫡成势,信昌侯的继承人恐怕也非是都虞候吧?”韩谦问道。
“你说这话无益,你还是挑紧要的说吧。”李知诰面容枯峻,说道。
“殿下或可为傀儡,但绝不该是此时,”韩谦这时候再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们此时最大的依仗,乃天佑帝对殿下的期待,而李侯爷及夫人,一心想着限制韩某,一心想着将所有的人都掌控在他们的手里,却忘了这一根本,甚至毫无顾忌,实不足以与谋也!倘若事事皆受其主导,其事必败,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听韩谦说到这里,奚荏也是心惊不已,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快马跑来荆子口,竟然是过来策反李知诰的?
“你欲何为?”李知诰沉着脸,不动声色的问道。
“不是我欲何为,实是都虞候要有所作为!”韩谦说道。
“那你说我能有何为?”李知诰说道。
“殿下其志不舒,纯为傀儡,绝无争嫡的胜望,想成事,需先还权于殿下,张平、柴建、姚惜水以及我等都只能辅佐之,不得喧宾夺主。唯有如此,才能着沈漾、郭亮、高承源与我们戮力同心,共谋其事;也唯有如此,龙雀军才有进一步壮大的可能,而不是被困在妇人的罗裙下折腾。”韩谦说道。
“如何还权?”李知诰继续问道。
“由殿下从兵户子弟挑选少年为贴身护卫,少年气血未冷,不知背叛,只知忠诚;令张平、柴建知分寸,除辅佐殿下,不得有其他逾越、异志……”韩谦说道。
“如何做到这点?”李知诰问道。
“都虞侯率一百绝对可靠的嫡系,骗李冲随我们回襄州城便可。”韩谦说道。
奚荏犹是心惊,韩谦不仅是简单的争取李知诰的支持,而是直接唆使李知诰搞“兵谏”,将柴建、张平等人强行从三皇子身边隔绝开。
“……”李知诰沉吟许久,也是默不作声。
韩谦又说道:“倘若能还权于殿下,今年冬季都虞候率部要怎么建功,左司皆会不惜一切代价,予以配合;而此战过后,左司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都虞候能率部驻守均州。此外,相信都虞候也知道,韩谦既然已经孤身来见都虞侯挑明这事,便已经不作其他考虑了……”
听韩谦开出这样的条件,又以言语相威胁,奚荏紧张的盯住李知诰,不知道他会否心动,为韩谦的威逼利诱成功所“策反”,要不然的话,她与韩谦都不要想能活着离开此地。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敬
马蹄急如骤雨,韩谦与李知诰在百余骑簇拥下,用黑色的兜帽遮住头脸,待前面人与守值的武官交验过牌令。
已经入夜,值守武官对此时要求进城的人马核验越发严格。
韩谦与李知诰被众人簇拥在当中,沉默无声的等候着守值将校高举气死风灯,往他们脸上照来韩谦还是想着悄无声息的进城,能在锦兴坊内将事情解决掉最好,一旦惊扰到杜崇韬、徐昭龄,他也不确认会滋生出怎样的是非出来。
李冲牵住缰绳,此时的他在人群簇拥下疲惫不堪,更令他心烦的,是他压根不知道此时的状况,只是一脸茫然的看着黑压压的襄州西门城楼。
韩谦突然昨日午时跑到荆子口来见大兄李知诰,密议一个时辰之后,大兄李知诰就点齐嫡系扈卫,说是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可能有什么部署对殿下不利,又说侍卫营有可能被职方司渗透,要他将三百多侍卫营骑兵都丢在荆子口,单独跟他们紧急赶回襄州。
然而金瑞到底想怎么对殿下不利,左司到底打探到什么消息,韩谦不说,大兄李知诰也只说等到襄州城后一切便知晓,也有可能是虚惊一场。
李冲心里嘀咕,这算是什么解释?
然而韩谦与李知诰,连骗带哄的将李冲也带回襄州,主要是怕留李冲在荆子口,会让柴建、张平看到李冲能取代李知诰的可能,可能会让局面复杂化。
奚荏身材要娇小一些,但她所谓的娇小,是相对于身量挺拨伟长的韩谦、李知诰而言,当她女扮男装,穿着革甲,系上佩刀,即便用换肤膏将白皙的脸蛋涂抹得蜡黄,仿佛病夫一般,却也是难言的俊秀。
她暗中盯住李冲,防备李冲有可能猜出韩谦与李知诰的图谋而有所异动。
不过,从荆子口过来,两天一夜,李冲虽然茫然,但显然没有猜到韩谦与李知诰突然返回襄州城的意图,即便韩谦与李知诰的这个举动,是那样的反常。
是啊,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奚荏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刻,去策反李知诰“兵谏”,实不知是什么让韩谦觉得他有把握能说服李知诰,她更是没有想到,李知诰竟然被说服了?
她在韩谦身边也三四个月时间了,以她对韩谦的观察,她事前更倾向认为韩谦极可能坐看形势恶化到完全不受控制的前一刻,毅然抽身遁往叙州,而绝不应该如此冒险的去见李知诰。
难道自己看错了这个男人,他内心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寡情绝义,还是愿意为他人冒一些险的?
韩谦回头扫了身后的奚荏一眼,似能猜到奚荏在想什么,嘴角微微撇起而笑。
历史轨迹不发生改变的话,天佑帝驾崩后,三皇子很快就会被鸩杀,柴建、李冲等人乃至信昌侯李普都不算是什么重要人物,在翟辛平的记忆里全无痕迹,想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在信王杨元演祸乱金陵之后,李知诰则还在江淮地区活跃了很久。
李知诰的能力要比柴建、李冲乃至信昌侯李普等人更强,更加务实,这是肯定的,更重要的一点则是这段暂时还未曾发生的历史记录,说明李知诰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应该很早就有清醒认识,并且在三皇子被鸩杀之前就已经做好不受牵连的准备了。
要不然的话,很难想象猝手不及间受其牵连,李知诰还能有翻身的机会。
也恰恰是如此,韩谦才决定冒险去游说李知诰,而不是坐看形势恶化下去到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他卷铺盖逃往叙州;毕竟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消极了,准备也太不充足。
更何况,他要是没有行动,谁知道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什么时候将触手伸过来,直接将左司从他手里夺走?
以他对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一贯的了解,这个时间绝对不会长。
襄州城的四门守军都是杜崇韬的嫡系兵马,但三皇子身为副帅,在襄州军也受到优待,确认过韩谦、李知诰的身份,即便对他们深夜赶回襄州城很是疑惑,但守门的校尉并没有留难,很快就下令打开侧门,放韩谦、李知诰他们进城。
穿街过巷,百余骑很快就抵达锦兴坊襄州城执行宵禁,这时候坊门已经关闭,但守值的小校看到李知诰、韩谦、李冲三人同时回来,照样没有吭声,就直接将厚重的坊门打开,放他们进锦兴坊。
田城、杨钦则率左右三十余精锐斥候先撤了回来,他们听到马蹄声传来,便照约定的计划,整饬衣甲从巷道里迎出来。
“杨钦,你们守住坊门。”韩谦低声吩咐杨钦道。
柴建率侍卫营百余将卒随杨元溥进驻锦兴坊,但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夜深之时仅有数名将卒守在坊门这里,其他人都酣然入睡;韩谦着杨钦率二十人,足以将坊门控制住。
“知诰、韩谦,你们怎么都回来了,荆子口的梁军到底有何异动?”柴建闻听韩谦、李冲陪同李知诰突然进入襄州城,赶到坊门来,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慌乱间从床榻间爬起来,衣甲都没有装整齐,小步跑过来紧张的问道。
“一言难尽,我们先进去见过殿下再说,”李知诰声音吵哑的说道,“内寺伯张平呢,我听韩谦说父亲将他安排到殿下身边了?”
“张大人住在殿下的宅子里,不知道有没有醒过来。”柴建说道,没有疑他,在前面引领李知诰、李冲、韩谦往坊院里侧走去。
李冲听到柴建刚才所说的话,眼里疑色更重,为什么柴建会认为荆子口梁军有异动?
韩谦这厮到底在中间传递怎样的信息,他想干什么?
李冲蹙着眉头看向韩谦手下人已经坊门控制住,下意识的抓住腰间的佩刀,但看左右簇拥他们的,皆是大兄这些年在军中带出来的精锐,他又感到心安。
韩谦瞥了已起疑心的李冲一眼,也不会理会他,只是与李知诰一起催促着柴建往里走,根本不给李冲找柴建问话的机会。
众人很快便走进三皇子杨元溥在锦兴坊内部的临时府邸里。
大部分的将卒都已经睡下,都还住在府邸两侧的营房里,仅有少数将卒在府邸值守。杨元溥也是被惊醒,刚穿好衣袍,在张平的陪同下走到前院来。
“荆子口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杨元溥为张平、姚惜水的不请自来,犹是满心愤怨,但他也知道大局要紧。
张平皱眉盯住韩谦,脸色有些难看的张口问道:“韩谦,你说荆子口梁军有异动,怎么又骗都虞侯跑回襄州城来?”
他要比柴建、李冲敏锐得多,看到李知诰、韩谦随柴建进来,特别是李知诰的嫡系扈卫以及左司斥候并没有照着规矩留在府门外等候,而是径直闯进府邸里,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直接质问出来。
李知诰径直说道:“左司得到可靠信报,留在殿下身边的侍卫里,有人已被赵明廷的收买,恐怕会对殿下不利!”
“怎么可能?”柴建难以置信,盯着韩谦,质问道,“你可有什么证据?”
临江侯府的侍卫营最初是天佑帝从自己身边的侍卫亲军调拔一百名精锐,由陈德统领;之后在李知诰的统率下,将龙雀军最早一批精锐老卒编入侍卫营,扩编到五百人规模。
柴建是侍卫营第三任指挥。
侍卫营是他们最为重要的一步棋,每一个人都进行过筛选、梳理,而主要将校都换上他们的嫡系,管束又极严厉苛刻,怎么会被安宁宫的渗透?
更关键的,即便左司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可能会有三五个害群之马,韩谦直接通报他们处置就可以了,哪里需要编造借口跑去荆子口找李知诰搬救兵?
难道留在他们身边的百余侍卫,绝大多数人都出现问题,没有几个是可靠的?
“证据我都交给都虞候看了。”韩谦手按佩刀,风轻云淡的说道。
“所有侍卫都先退到府去,有没有问题,很快就会搞清楚。”李知诰也不给柴建、张平他们反应的时间,就直接下令手下将宅子里不多的十数值守侍卫驱赶到外面的巷道里听候命令。
柴建、张平、李冲三人,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十数值守的侍卫被驱赶出去,三皇子的临时驻邸,里里外外都受李知诰身边的嫡系扈卫控制。
这时候李知诰示意大家先进大堂说话。
杨元溥又惊又疑,不知道韩谦、李知诰到底唱哪出戏,将信将疑的走入大堂,他刚居中坐下。
李知诰与韩谦走进大堂前,便在大堂前扑通跪下。
杨元溥吓了一大跳,有些措手不及的问道: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谦说有人非议知诰对殿下不敬,知诰在荆子口实在是惶然难安,连夜随韩谦赶回襄州,向殿下请罪,”
李知诰砰砰砰磕了三下响头,又坐直腰脊,将身上所穿的袍甲一一解开,在寒冷的空气里赤着上身,露出似铁块一般的结实肌肉,也露出绑在背上的荆条,以示负荆请罪之意,叩头说道,
“或许知诰性情太过粗糙,以往言语间确有不周之处,自己却没有觉察,还请殿下责罚!”
杨元溥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盯着李知诰、韩谦打量了小半天,惊疑的问道:“大哥,你怎么会有对我不敬?”
“那柴建、张平,可有对殿下不敬?”
李知诰坐直腰,将背上所绑的荆条解下来,虎目朝柴建、张平看过去,接着又恭敬的伏下身子,将荆条毕恭毕敬的递到杨元溥的手里,说道,
“倘若他们二人对殿下不敬,请殿下治他们不敬之罪!”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戴罪立功
(ps:有月票的同学,请举一下手!)
柴建这时候确认李知诰、韩谦夜奔襄州是来者不善,他僵站在台阶前,怒目盯住李知诰,厉声质问道:
“李知诰,你这是什么意思?”
“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倘若我等不予殿下足够的尊重,倘若殿下不能给我等指明前路,我等皆难逃败亡之祸,”韩谦这时候跪直身子,阴恻恻的盯住柴建、张平,沉着声音替李知诰回答说道,“难不成柴大人、张大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连这么简单的礼数,都不遵守?”
“李知诰,这真是你回来的目的?”柴建继续朝李知诰厉声叫嚷,他怎么都没有想着李知诰会跟韩谦站到同一条战场,公然逼迫他们向三皇子杨元溥低头。
“没有殿下统领,我们不过是一团散沙乱麻,绝难成气候,绝不可能撑到此时,我只想请柴建您与张大人知恩图报,跟我们一样,能给殿下足够的尊敬。”李知诰沉声说道。
“难不成柴大人、张大人自认为对殿下并无亏心之处,难不成在柴大人、张大人的眼里,殿下仅是雌黄小儿,可以任欺之?”韩谦阴恻恻的问道。
“我等对殿下忠心耿耿,韩谦你莫要挑拨离间。“李冲这时候终于搞清楚一切都是韩谦在背后捣鬼,按住刀柄厉声说道。
田城与三名斥候精锐从左右挟制住李冲,叫他动弹不得,强行将他腰间的佩刀摘走。
“韩谦,你这狗贼是什么意思?”李冲怒吼道。
“殿下不赐座,我与都虞候都跪着说话,张大人与柴指挥却桀骜不驯的站在那里,我倒想问问李参军,这不是无礼不敬,是什么?难不成李参军觉得张大人、柴指挥自觉得地位比都虞候更高,功劳比韩某人更大,又或者地位比我等高、功劳比我等大,便可以在殿下面前狂妄无礼,不知尊卑有别?”韩谦没有理会张平、柴建,而是盯住李冲的脸问道。
“……”张平、柴建再蠢,特别是看到韩谦的手下,都差直接拔刀架在怒气勃然的李冲脖子上,他们怎么都明白过来了,韩谦已经说服李知诰回襄州城,“兵谏”他们了。
韩谦桀骜不驯,他们能意识得到,所以张平与姚惜水过来,根本就没有跟他提前打招呼,但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李知诰会这么轻易,就被韩谦说服,这么轻易就被韩谦挑拔离间?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李知诰竟然直接调动自己的嫡系兵马控制住锦兴坊,以武力压迫他们低头!
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李知诰会背叛他们!
“我等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不敬之心,倘若我等有什么言语不当之处,请殿下责罚!”张平、柴建硬着头皮,在三皇子杨元溥面前跪下来。
“李冲,你胆敢不跪?”韩谦杀气腾腾的盯住李冲。
田城与三名斥候,伸手抓住李冲的肩膀,要将他压倒在地上。
“你们松开手!”李冲怒瞪田城等人,最后也是在大堂前屈膝跪下,朝杨元溥说道,“李冲平素有什么言语不当之处,请殿下责罚!”
杨元溥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韩谦这两天找借口离开襄州城,为他做的是什么事情,激动得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大哥、韩师,你们快坐下说话。”杨元溥声音激颤的说道,走上前将李知诰、韩谦搀起来,对李知诰、韩谦充满感激之情,真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窝子剥给两位爱将看。
杨元溥是少年心性,即便能知道此时强迫张平、柴建、李冲三人低头了,事情后续收拾会十分棘手,但这一切胸臆间也是热血沸腾。
这一刻,才叫他体会到从安宁宫阴影之下挣扎出来的真正意义所在。
那便是自己掌握命运的感觉。
韩谦这时候示意田城将张平、柴建、李冲三人身上的佩刃搜出来,然后暂时先退出大堂,将大门关闭起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要怎么收拾这乱局,就不怕侯爷与夫人知道你们的狂妄之举怎么收拾你?”柴建阴戾的盯住李知诰、韩谦,恨不能将他们一刀一刀的刮剐了。
“侯爷、夫人会怎么想,我已无暇顾及,但你们再不知收敛,再不给殿下一点尊重,难道我还要顾及你们怎么,担心害怕你们怎么收拾我不成?”韩谦冷冷说道。
“你们这些奴才,放我进去!”这时候门口传来姚惜水怒不可遏的声音。
“田城,放姚姑娘进来说话。”韩谦说道。
大门打开一道缝隙,姚惜水的身影一闪而入,便要往韩谦当前欺来。
看姚惜水手持寒刃,韩谦拔刀便朝她怒斩而去。
姚惜水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中袖剑断成两截,要不是她及时收住身势,整个人都已经被韩谦一刀劈成两半了。
这厮的刀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凌厉了!
姚惜水与韩谦半正式的交手,还是一年之前晚红楼中,姚惜水一时不察被韩谦从身后擒抱住挣扎不得。
那一次是韩谦用狡计趁姚惜水不察得手,绝非姚惜水正面不敌。
姚惜水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她正面进攻韩谦,竟是如此一击便被击败。
“姚姑娘,你若不想血溅当场,便扔下断刃,好好的站在一旁,听我们说话。”韩谦冷咧的盯住眼瞳里满是怒焰的姚惜水,姚惜水与奚荏一样,或者都是优异的刺客,但要与人正面为敌,气力总是有所不足。
姚惜水在屋里听到这边的动静,待她穿戴整齐出屋,已经看到锦兴坊内部被控制住,但她还以为是韩谦借机兴乱,潜伏府邸,却被田城所阻。
韩谦下令放她进来,她便想直接刺死韩谦,以息乱事,但没想到她根本不是韩谦正面之敌,更没有想要李知诰竟然也将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之上,只待她稍有异动,他便也会无情斩来。
外面说李知诰带兵随韩谦回来,姚惜水还以为她听岔了,或者是别人以讹传讹,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事彻头彻尾是李知诰跟韩谦的共谋。
怎么可能?
李知诰怎么会跟韩谦共谋乱事?
这一刻,姚惜水的心绪被搅得零乱而破碎,难以想象眼前的残酷现实。
“李知诰,你虽然不是侯爷亲生,但侯爷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忍心如此?”张平盯住李知诰,知道外面主要是李知诰的手下,犹不甘心李知诰的背叛,奢望能说服他及时收手。
“我便是时时记得父亲的恩情,才不忍看你们一错再错,”李知诰斩金截铁的说道,“即便父亲暂时不明白我的苦心,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一方面李知诰也是意识到任柴建他们这么胡搞下去,难以成事,另一方面李知诰同时心里也清楚,韩谦跑到荆子口找他,事实上就是摊牌。
他当时要么同意韩谦的计划,要么只能杀韩谦灭口,但杀韩谦灭口,会诱发怎样的大乱,也完全不是他能预料的了。
事实上是父亲跟夫人他们完全没有料得韩谦是怎样一个人,以致步步昏招败招,李知诰只能自行做决断了。
韩谦见姚惜水老实的退到一旁,才坐回到,跟三皇子杨元溥说道:“我们会对外宣称侍卫营已经受梁国奸细渗透,有多人被收买,没有人是绝对安全可靠的,侍卫营全部由都虞候带走,编入第一都军作战,而至于殿下身边的护卫,我已派人去见沈漾先生,会请沈漾先生挑选身世清白的少年将勇,为殿下所用这些少年气血未平,不知阴谋,殿下对他们好,他们便会死力效命于殿下而柴指挥、张平大人、李参军,他们也是言行失当,并无大罪,请殿下稍加惩戒,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是韩谦跟李知诰商议出来的条件。
李知诰参与此事,他回金陵即便不会被黑纱夫人及信昌侯李普直接杀死,也难逃被幽禁的命运,所以不管怎么样,韩谦都要尽一切可能助他争取留驻均州或邓西三县的机会。
当然了,这是战后的事情,但第一步还是加强李知诰所亲领的龙雀军第一都,将柴建、李冲对侍卫营的指挥权解除掉,将侍卫营全部编入第一都。
第二步就是杨元溥的人身安危,不能再落到张平、柴建等人的控制之下,那样的话,李普及黑纱妇人很可能会毫不犹豫的对他们进行反扑,派人将他与李知诰刺死,但韩谦也不会奢望李知诰会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便主张由沈漾挑选少年将勇,另组侍卫营,并尽可能争取沈漾留在杨元溥的身边主事。
不过,龙雀军大部分中低级武官,都是信昌侯府培养出来的家兵,为避免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狗急跳墙,要照顾李知诰的感受,韩谦还不能直接将柴建、张平、李冲、姚惜水等人清理掉,还得捏着鼻子建议三皇子允许他们“戴罪立功”。
当然,这也要柴建、张平、李冲、姚惜水他们“心甘情愿”的接受这样的安排才行。
不过,说过这些话,韩谦也是冷冷盯住柴建他们,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眼瞳里有着淡淡的杀手,似乎毫无不介意他们的桀骜不驯。
要不是左司斥候绝大多数的眷属都还留在金陵,田城、高绍等人都不会随他逃往叙州,韩谦才不会管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他们怎么折腾,但就是他此时很多想做的事情,很多要做的部署都没有进一步落实,他必须要让这些人知道进退。
所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柴建、李冲、张平低头,接受他们新的安排,要不然他们也只能将这三人先囚禁起来,走一步看一步,不要万不得已。
要不然,就算不考虑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他们有可能狗急跳墙,李知诰也不愿直接杀掉这些年手足相处的柴建等人。
“柴建、李冲、张平大人,愿意知错就改,我怎会怪他们?一切都听韩师、大哥建议!”杨元溥早年深居宫禁之中,早就学会了隐忍,他也清楚今日不要说杀人、血溅当场了,即便是将柴建、李冲、张平三人囚禁起来,对各方面都难以交待、解释。
“我们要是不知错,你们要如何收场,杀了我们?”柴建胸口一口恶气难平,盯住韩谦,神色阴鸷的问道。
他们既然参与这样的阴谋,也早就做好有一天身败命亡的心理准备,自然不会叫韩谦轻易就吓唬住。
“你们要是死不知错,我们要么找防御使杜崇韬求助,请求杜大人斩除奸佞,要么护送殿下前往荆子口,将荆子口往襄州城的水陆通道都封锁起来,在荆子口先慢慢整顿第一都不过,我想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你们所希望发生的吧?”韩谦风轻云淡的盯住柴建。
他自然是想好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及应对措施,才有可能说服李知诰当机立断,倒不怕柴建此时嘴硬。
当然,这两种最恶劣的结果,谁都不愿意看到。
“我们对殿下却有不周的地方,殿下责罚我们,也是罪有应得,”张平要比柴建更识实务,在柴建、李冲进一步激化矛盾之前,他先将事情揽下来,但仍不忘盯住韩谦,问道,“却不知韩大人要怎么安排我们戴罪立功?”
“我怎么有资格安排张平大人你们戴罪立功?殿下倘若愿意听进我的意见,我会建议殿下,尽可能一切保持不变,以免给其他人徒增太多的困扰,”韩谦此时还没有资格对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一系的人马进行清洗,保证三皇子杨元溥人身不受控制才是他与李知诰这次联手的根本目的,也是他们此次冒险最大的胜利果实,其他的也只能先维持现状,说道,“职方司邓襄房的人,这一刻多半也盯着锦兴坊,我们再怎么相互瞪眼,也不能让这些人得意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正轨
七日后,龙雀军主力五千将卒在副都挥使陈德、监军使郭荣、长史沈漾的统领下,抵达襄州城外。
此时在方城缺口的北面,集结于汝州的数万梁军主力,正从荒野穿过,往东面的蔡州境内挺进。
虽然说目前寿州军正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但邓襄的形势也风声鹤唳起来。
此时也有小股梁军穿过方城缺口,进入南阳盆地内部,韩谦他们站在襄州城头,甚至偶尔还能看到梁军身穿黑色革甲的斥候,在樊城北面的野地游荡。
龙雀军主力进驻到襄州城东面十数里外的牛首寨待命,陈德、郭荣、沈漾以及郭亮、高承源在扈卫的簇拥下,进入襄州城参观三皇子,等候进一步的任命。
一同进城的,还有沈漾从军中挑选出来的百余少年。
虽说屯营军府所编的兵户,年满十六岁的成年男丁才有抽丁编伍的义务,但目前还是有不少未满十六岁的少年,顶替染疫未逾的父兄随军出征。
韩谦派人去见沈漾,以左司奉杨元溥命令要征用一批人手的名义,请沈漾帮忙从军中抽选一批身世清白的少年,并没有将实情相告。
沈漾、郭荣、陈德等人进城后,发现锦兴坊内外的守卫,皆是左司斥候,看不到原先侍卫营的将卒,纷纷在坊前勒住马,疑惑不解的看向代表三皇子过来迎接他们的韩谦。
“韩谦,这是怎么回事?”沈漾眼瞳盯住韩谦,沉声问道。
“诸位大人见过殿下便知。都虞候周数他人呢?殿下可是有召他们一起进城来议事啊!”韩谦沉声说道。
龙雀军以李知诰为首,共有五位都虞候,除了一人留在桃坞集主持屯营军府正常的编训、防备之事外,郭亮、高承源可以说跟沈漾一样,都不知道信昌侯府真正的秘密,此时的态度可以说都是中立的,而都虞候周数则是信昌侯府的家兵首领之一,与工曹参军周元乃是嫡亲兄弟,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往过来掌握龙雀军的嫡系之一。
柴建、张平等人最后选择屈服,将所有侍卫营的将卒都交给李知诰带往荆子口驻守,李知诰最终从嫡系亲信挑选三十余人,交给韩谦,与左司部分精锐斥候,临时充当侍卫,确保锦兴坊这边保持表面的平静,不至于叫杜崇韬以及职方司那边找到借口强势插手进来。
韩谦虽然将没有柴建、李冲、张平、姚惜水他们囚禁起来,柴建等人这几天在襄州城里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但看周数此时留在牛首寨,没有随沈漾他们进城来,便知柴建他们过去几天也没有多老实,至少已经派人将消息传到周数手里了。
韩谦猜测周数没有其他的动作,应该也是知道襄州城大军云集,没有他逞强斗狠的机会,他是在等着看沈漾、陈德、郭荣等人进襄州城的事态发展。
“韩谦,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殿下说话?快去叫柴建出来见我们!”陈德一向看不起韩谦,手按住腰间佩刀,虎视眈眈的沉声喝问道。
郭荣眯眼打量着韩谦以及身边十数名暗暗戒备起来的精锐斥候,明眼人都能猜到锦兴坊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这对安宁宫那边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不见侍卫营的将卒,只有韩谦带着他的人站在锦兴坊大门迎接他们,郭荣也不敢轻易走进锦兴坊,就怕有命进去、没命出来。
“陈大人、郭大人要是无胆,那你们先留在外面,请沈先生先随韩谦进去见殿下。”韩谦不动声音的说道。
“你们都先在这里暂歇,我先去见殿下。”沈漾翻身下马,将僵绳交给身后的老家人,细想韩谦大不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便独自随韩谦走入锦兴坊。
走到侯府别院,沈漾看守值的侍卫也都不是原先随殿下出入的熟悉面目,他神色越发凝重,侧头看向韩谦,问道:“是不是我踏入这门,也是有死无生?”
“沈先生多虑了,我们对外的说法是侍卫营被梁国细奸渗透,原侍卫营的人马都叫都虞候李知诰带去荆子口了。”韩谦哂然笑道。
“那对内的说法呢?”沈漾死死盯住韩谦的眼睛,沉声问道。
“沈先生你们在路上或许还不知道,内侍省另令内寺伯张平接替郭荣到殿下身边主持府事,但内寺伯张平与信昌侯关系莫逆,他的任命实是信昌侯暗中操纵。殿下忍受不了身边之事,皆受信昌侯府的指手划脚,想请沈先生留在殿下身边主事,”韩谦说道,“我派人去见沈先生,请沈先生从军中抽调百余少年过来,便是打算新编入侍卫营的……”
“柴建怎么可能会同意你们这么做?”沈漾震惊的问道。
“柴建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此时还轮不到柴建指手划脚。此外,都虞候李知诰与我一起对柴建、张平等人进行了非常和平友好的游说。”韩谦说道。
“……”沈漾难以相信李知诰会与韩谦共谋强迫柴建低头,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即便三五年后,沈先生依旧觉得殿下参与争嫡,于天下而言是一桩祸事,沈先生留在殿下身边主事,也总比一切受信昌侯操纵要强。”韩谦说道,他倒不担心沈漾会拒绝。
沈漾实际上跟他父亲是同一类人,这一类人只要给他们戴上为天下念的高帽子,就比较好说服。
沈漾他当然知道韩谦要说的意思。
信昌侯孤注一掷的将手里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三皇子的身上,三皇子争嫡得胜,信昌侯李普便有可能是野心勃勃的权臣,而倘若三皇子争嫡失败,掌控龙雀军的信昌侯就会变得更危险,甚至都有可能挟持三皇子发动兵变。
他留在三皇子身边新建侍卫营,至少能保证到时候不发生三皇子被劫持的恶劣局面。
想到这里,沈漾忍不住长叹一声,瞪了韩谦一眼,压着声音质问道:“事情能有你所说的这么简单?”
不管韩谦怎么解释,沈漾不会相信事情有韩谦所说的这么简单,甚至觉得事情已成一团乱麻,叫他觉得棘手无比。
“韩师,沈漾先生他们到了没有?”杨元溥人在前院问道。
“沈漾见过殿下。”沈漾推门进去,神色凝重的给杨元溥行礼,也是暗暗打量杨元溥有没有被韩谦胁迫的迹象。
杨元溥看到沈漾是极其兴奋而振奋的,而柴建、李冲、陈平等人也脸色难看的站在前院,等着沈漾过来。
从筹建屯营军府之初,沈漾就不畏艰险及疫病的凶险,可以说是事必躬亲、鞠躬尽瘁,这也使得沈漾在普通兵户心目中的影响力,远非他人能比。
沈漾此时得以在三皇子身边主事,从普通兵户选拔侍卫,意味着三皇子身边之事,他们再难以直接控制,但这也要比一切都受韩谦这厮控制强。
“我所言是虚是实,沈先生可以当面询问殿下及柴大人、张大人,”韩谦说道,“待沈先生将少年侍卫都调进来整编,接手殿下身边的护卫之事,我等也省却一份责任。”
“一切都托付沈大人了。”柴建、张平这一刻只能忍气吞声的说道。
“韩谦,你令左司的人马,即刻全部撤出殿下府邸。”
从前朝中后期以来,武夫动不动就举兵戈兴乱事,致使天下变乱频生、民不聊生,沈漾对此也是深恶痛绝。
沈漾自然能猜测真实的情形绝对比韩谦所说的要复杂,同时他也没有觉得韩谦与李知诰联手以武力解除柴建等人对侍卫营的指挥权,就是应该的。
既然韩谦与李知诰决心请他主持殿下身边事,沈漾的第一个决定,就要韩谦将他的手下全部撤出侯府别院。
“沈先生,莫要太急。”杨元溥可不想冷落了韩谦,也都觉得沈漾如此迫不及待的将韩谦将左司人手都撤出去,有些不近人情。
“规矩如此,倘若殿下希望沈漾效力。”沈漾坚持说道。
“殿下,沈漾先生如此安排,才是正理。”韩谦见杨元溥还要替自己争辩,先劝杨元溥尊重沈漾的这样安排。
韩谦这一刻心里是真不喜欢沈漾这种相当聪明又铁面无情的人,暗想他也不想想自己能执掌大权,是谁冒着掉脑袋的凶险所致?
不过,不管怎么说,韩谦心里清楚,就算杨元溥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他也没有资格留在杨元溥身边主持一切。
且不说信昌侯府绝不会坐看这一情形的发生,朝中上上下下,包括天佑帝,大概都绝不会看到三皇子的一切都是出自名不见经传的孺子之手安排吧?
即便是李知诰,也都没有资格留在三皇子身边主事。
唯有沈漾勉强能算是一代名臣、大儒,而他本身就是天佑帝指定给三皇子的授业师傅,又任龙雀军长史,倘若有一天三皇子争嫡得胜,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辅政大臣沈漾留在杨元溥身边主事,事情才算是回到正轨上来,也才有可能将事情拉回到正轨上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分歧
对外完整的说法,是三皇子刚到襄州后,就发现到饮食里被人下毒,秘密调查发现侍卫营被梁国奸细渗透,只是在捉住两名关键人物时刑讯用力过猛,致使两名细作没有交待出有用的信息就直接刑讯致死,内部短时间内无法彻底肃清侍卫营,在当前的情形只能整体更换三皇子身边的护卫兵马。
三皇子去年出宫就府不久就遭遇行刺,此时到襄州城不久就遭遇敌间下毒,事情非常的敏感,杜崇韬不想滋若猜疑,则默认这是三皇子身边的私事,并没有一丝要过问的意思。
韩谦第一时间就陪三皇子去见杜崇韬通报此事,杜崇韬看三皇子的人身自由没有受限,便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因此也没有什么消息从他泄漏出去。
待韩谦将左司斥候以及李知诰留给他的部分人马,都从三皇子的临时府邸撤出去,满脸凝重的沈漾便亲自去陈德、郭荣、郭亮、高承源等人进来参见三皇子。
“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为免不必要的惊忧,也就没有提前派人知会你们,”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六七天,但杨元溥犹是难掩内心振奋,盯着众人,说道,“沈先生已经从军中挑选一批身世清白的少年将勇,我身边暂时便用这些少年将勇充任扈随以后我身边诸多事,也要多赖沈生生劳心劳形……”
“陛下托付,沈漾不敢懈怠。”沈漾回了一礼,依旧强调他对三皇子的忠诚,乃是源于天佑帝的旨意。
郭亮、高承源能猜到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毕竟三皇子的神色所流露出来的,不是惊惧或愤怒,而是一丝掩饰不住的振奋跟利剑出鞘的锋利气质,不难叫他们看出一些端倪。
不过,沈漾能到三皇子身边主事,并亲手选拔新一批侍卫,这是对郭亮、高承源自身极为有利的事情。
郭亮、高承源虽然跟李知诰、周数等人,一样是龙雀军各领一部的都虞候,但他们手下的中低级武官,基本上都是信昌侯府的嫡系亲信,致使他们二人都不能真正掌握手下的兵马。
即便郭亮要比高承源好一些,毕竟手下还有两三百跟随自己多的原龙雀军老卒,但同样被手下的营指挥、队率架空。
此时沈漾留在三皇子身边主事,虽然不会立即就能将信昌侯府的影响力压制下去,但可以预见的是,郭亮、高承源无论想从基层将卒里挑选勇猛作战的人进行培养、提拔,又或者是想惩戒手下桀骜不驯、不服管训的将校武官,阻力都要比以前少得多。
陈德却也不是什么蠢货,但他的性情实要疏懒得多,看到三皇子没有什么事,便不去管整体更换侍卫营到底藏着怎样的微妙以及后续的影响有多严重。
郭荣则是又惊又疑。
他猜到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奈何他没有第一时间跟随杨元溥走陆路赶来襄州城,甚至这几天侍候在杨元溥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他的嫡系,此时也无从得知发生什么事,当下也只能默认已经发生的事实。
不过,他打量陈平的眼神则满是狐疑,他也是此时才知道陈平将顶替他出任侯府监丞,也就是说从今天往后,他仅仅出任监军使,而不得再干涉三皇子身边的事务。
这样的任命,他事前丝毫没有听到风声,显然不是安宁宫的意志;而倘若这是陛下的旨意,那张平应该是陛下派遣过来辅佐三皇子的,但三皇子以及沈漾、韩谦等人又怎么会刻意削弱张平的存在感?
事出反常必有妖,郭荣暗暗揣测,张平这个人似乎很值得推敲啊?
与陈德、郭荣、郭亮、高承源等人的交涉,自然是交给沈漾主导,韩谦安静的站在三皇子他们身后,看到郭荣打量了张平好几天,他也是觉得头皮发麻,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的这次安排,实在是太蠢太蠢,一心想着将三皇子及他控制在手心里,却以为郭荣及安宁宫是瞎子,以致现在到处都是破绽,堵都堵不过来。
韩谦此时也没有精力兼顾太多,此时他所筹划的沧浪筑城及船帮承接败盐等事,因为这场变乱,比他预计的都已经耽搁了十天没有正式启动。
此时北边战事已起,虽然战火还没有大面积的烧及南阳盆地,但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一切事情必须要立即步入正轨。
郭亮、高承源等人参见过三皇子之后,便返回牛首寨待命。
杨元溥邀陈德、郭荣、沈漾及韩谦进入内堂,商议事情。
韩谦力推沈漾主事,主要也是除信昌侯李普之外,沈漾是唯一有资格直接将奏疏递交到天佑帝案前言事的高级官员。
当然,三皇子杨元溥也可以将奏章递到宫中,但问题在于杨元溥还是少不更事的十四岁少年,他的奏章即便所提意见再高明正确,天佑帝也难以拿到朝堂之上交由枢密大臣议决。
陈德之所以能担任龙雀军的副统军,纯粹因为他是世妃唯一在朝的亲族,之前仅仅是低级武官出身,他上疏言事,更是不会受到正视,连拿到枢密会议讨论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龙雀军内部的决议,陈德身为副统军以及郭荣身为监军使,则是都有发言权的,而之前被信昌侯李普托付重任的柴建、陈平、李冲三人,只能坐在一边旁听。
“汉水北岸、丹江两翼,数十年因战乱而躲入深山避祸的逃户,有三四万人之多,这些人又多为此前历次战事被击溃的败军所控制,拥有较强的武备跟反抗意志,短时间内难以强讨之,”韩谦站在大堂之上,将他的计划侃侃说出,不过也有意缩减了均州境内的实际逃户数量,“这些山寨,盐铁等物极其匮乏,殿下以盐铁等物利诱之,方得为殿下所用。”
“三四万人,每年食盐需两千石,要是能沟通顺利,是能换得三四千民夫为龙雀军卫戍左翼所用,但问题是我与殿下此时上疏言事,陛下一力支持之,许邓西三县盐事以特例处置,那也要两三个月后,船帮才能运来第一包盐,怕远水难解近渴!”沈漾知悉实务,听韩谦简略说过,便知道他要钻什么空子,但问题在于想要解眼前的燃眉之急,却不是易事。
“事出从权,”韩谦说道,“龙雀军七千将卒,配以五千民夫随军为用,才是常理,而防御使杜大人那里也应为龙雀军匹配相应的物资。当然,这事需要殿下与沈漾先生,前去找杜大人交涉,才有可能。”
韩谦计划是由三皇子、沈漾出面,找杜崇韬先报五千民夫的虚账,将相应的物资补养支领过来,抵冲前期的耗用。
这也是龙雀军这次参战以弥补军资不足的意义所在。
以盐铁利诱山寨,使之出民壮在沧浪筑城、辅佐左前部的防御,乃是必须要公布出去要进行实施的计划,韩谦也不怕郭荣知悉后,会将消息传回安宁宫去。
而郭荣身为监军使,监察军务是他的职责,但韩谦也不担心他会蛮横阻挠正常的军事方略,想必郭荣心里也很清楚,只要他敢蛮横阻挠正当的军务,天佑帝便就找到借口将他踢除出去。
到时候安宁宫在临江侯府及龙雀军最大的眼线,也就随之拔除掉了。
陈德与信昌侯府的关系近来变得亲密,还知悉晚红楼的存在,但龙雀军的势力能够强大起来,是符合他自身利益跟立场的,断没有反对以盐铁之利筑城、巩固左前部防线的道理。
讨论下来,最终还是决定由沈漾陪同三皇子去找杜崇韬交涉此事,而具体的实施则由韩谦全权负责。
郭荣、陈德他们也是车船劳顿,兼之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大家都没有心情留下来用宴,议过事便回锦兴坊内给安排的院子歇息。
沈漾在锦兴坊的住处,距离韩谦临时住所颇近,一起离开三皇子的府邸。
待左右没有闲杂人等,沈漾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所议之事,目的大概是新置均州,并暗中许诺要力助李知诰出镇均州?”
“……”新置均州之事,韩谦事前仅跟信昌侯李普、黑纱妇人及李知诰等极少数几人沟通过,只是他们觉得他有些操之过急了,但他没想到沈漾这么快便推敲出这么多的细节,也知道否认是没有意义的,便默不作声。
“唉,你与李知诰都有野心,又沆瀣一气,却不想想殿下返回金陵,要面对何等糟糕的局面,你枉费殿下对你如此信任。”沈漾见韩谦沉默不语,便知诸多猜测皆是真的,毫不客气的指责道。
“是信昌侯破坏掉殿下对他们的信任,这事能赖到我与李知诰的头上来?”韩谦针锋相对的反问道。
只不过,韩谦也知道他的反驳并没有太大的力度,毕竟他此时不能将信昌侯真正的阴谋说出口,那在沈漾的心里,三皇子身边的危机远没有到用兵谏去解决的地步。
沈漾果然又紧随着质问道:“其他且不说,龙雀军得以维持,后续仍需信昌侯府每年贴补四五万石的钱粮,而左司今日的漏洞越来越大,你们真能兜得住这事?”
“李知诰率部在左翼能有建树,均州得以新置,便能填补掉缺口。”韩谦说道。
“要是不能呢?”沈漾问道。
“累卵之下,我等哪有其他退路可以选择?”韩谦只能如此决绝的说道。
“唉!”沈漾长叹一口气,也不再跟韩谦说什么,带着两名家人,推门走进给他所安排的院子里。
第一百六十章 软禁
“这老匹夫眼睛真是毒着呢!”
走进院子里,奚荏都忍不住感慨道。
虽然她对沈漾并没有太多的尊敬,也知道沈漾并不清楚韩谦所面临的真正危机有多严重,但对沈漾短时间内就能猜出韩谦故意隐瞒的很多事,还是震惊不已,她心里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吧?
“天佑帝疑心甚重,但看人的本事还是一等一的,他为三皇子选中沈漾为师,怎么可能会岔?”
韩谦笑着说道,但心里则想到沈漾对他的冷淡态度,暗感只怕从这件事起,沈漾便不再将他视为一路人吧?
这么想,他心里也是微微一叹,他此时不能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阴谋全盘托出,便不能有力度的反驳沈漾的指责。
当然,他也如此决绝,更主要还是出于私心,更无法理直气壮的去反驳沈漾的指责。
即便最终的事实发展,无法达到他所预期的效果,但剥夺柴建对侍卫营的指挥权,将张平彻底压制下去,令他们在襄州再难对三皇子指手划脚,则至少能为他赢得战事爆发期间这几个月的主动权。
钱铺筹贷,实是一个滚雪球的过程,韩谦只要能在北线战事持续期间抓住主动权,少说能以临江侯府的名义,筹得三五千万钱的巨资,哪怕是他只能挪用其中的一部分,也能赎买相当一部分的奚氏族人,最终使得以冯宣为首的船队、以杨钦为首的船帮,成为他手里能与四姓抗衡的力量。
这支力量并不需要多强大,哪是二三百精锐,只需要能够与四姓相抗衡,就足以令他父子二人在叙州立足。
而他对李知诰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又或者说李知诰对养父信昌侯的做法并不赞同、更务实、能力更强也好,但李知诰最终能为韩谦所说服,最根本的一点,也是李知诰有他的勃勃野心。
沈漾或许不知道更多的内情,但他也恰是看透这些,才对他们的意见特别大。
“这老匹夫明天与三皇子见杜崇韬,杜崇韬会轻易同意龙雀军吃五千民夫的空饷?”奚荏犹有些担心的问道。
她知道韩谦以钱铺筹贷来的钱款,即便没有为此负责任的态度,最终还是要用以扩大左司实力的,但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即便再选择隐忍,也会断掉对李知诰所部的额外贴补。
为了履行对李知诰的承诺,吃空饷以及后续的贩盐之事,还必需要成,要不然的话,韩谦还是无法掌控这边的局势发展。
只是她想不明白,韩谦凭什么笃定认为杜崇韬会轻易同意这事?
“杜崇韬或有异志,但他的羽翼还没有丰满,因此他会更在意天佑帝的态度,”韩谦说道,“你要知道,天佑帝对三皇子的态度,自然也是天佑帝的一种态度,很可能是天佑帝此时最主要的态度,杜崇韬要是看不明白这点,他就跟信昌侯一样蠢了。”
“……”奚荏微微一怔,没想到韩谦算计此事,已经到这一步了,但转念想到一事,说道,“你回金陵敢如此放肆行事,也是笃定以为信昌侯李普他们会悟透这点,但事实可并没有像你所预期的那么发展啊?”
“哪能事事皆料敌先机?当然,我也是错估了这些人的心胸气象,这或许是信昌侯李普不如其兄的关键吧,又或者浙东郡王李遇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只是早就认清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不与谋事吧?”韩谦略感疲倦的说道,“杜崇韬能与李遇、徐明珍等人并列,相信他的眼界应该能更高一些。当然,他为了给安宁宫一个交待,估计具体过程会有些波折,或者最后会削减吃空饷的民夫规模。”
*******************
这时候杨钦领冯宣、高宝两人走进来。
龙雀军主力进抵襄州城,在城东的牛首寨驻扎下来,冯宣、高宝、冯璋等人也率四姓船队,装了满满八船物资抵达襄州城外。
“你们即刻将八船物资运往沧浪,龙雀军要直接征用这批物资,但钱款或相应的折抵物资,过几天就会结算给你们,”韩谦吩咐道,“襄州还不敢拖欠三皇子的粮饷,只是短时间内兵马都要往西线集结,军中物资周转没有那么快。”
韩谦不想立时跟四姓撕破脸,暂时借用四姓的物资,还是要及时结算钱款或相应的折抵物资。
不过,只要杜崇韬同意龙雀军虚领三五千精壮民夫的钱粮空饷虽然这事会有些波折,但韩谦相信杜崇韬最终会让步的而这笔钱粮主要由他来掌控,韩谦就敢提前预支四姓船队所运来的这批物资。
庞氏骗局简单的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只要有东墙可拆,西墙就不会倒。
在沈漾从军中再多挑选两百名少年将勇加强新编侍卫营的力量之前,韩谦轻易还不敢离开襄州城,决定由田城、杨钦两人先与冯宣、高宝、冯璋所率领的四姓船队前往沧浪,将他在沧浪所计划要做的事情,先铺陈开来。
而为了履行对李知诰的承诺,韩谦还让冯宣将价值三四百万钱的篷布、土布、伤药、桐油、皮料等军需物资,直接运往荆子口,交给李知诰接手。
襄州是会保证所有集结于邓襄行营旗下的兵马物资供给,但主要也是粮秣马料,而兵甲寒衣伤药乃至驻扎所需的篷布、引火所用的油脂等物,襄州所供应的量就极为有限的,主要还是需要各军自备。
目前朝廷下令,从江鄂诸州往襄州集结的物资,也是以粮食为主。
龙雀军欠缺的物资太多了,即便李知诰所部以及侍卫营一直以来都得到重点的物资保障,寒衣伤药还是有严重的不足。
李知诰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是军中老将,他率部驻守荆子口,不用韩谦担心会出多大岔子,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将卒士气旺盛与否,是跟物资供应直接成正比的。
韩谦与李知诰的这次兵变,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即便李普及黑纱妇人在金陵接到信息,短时间内对襄州之事也是鞭长莫及,但韩谦要做好迎接他们反扑的准备。
而最好的准备,就是李知诰能彻底掌握住第一都兵马,并建立军功。
不过第一都主要武官,都还是忠于信昌侯府的嫡系,李知诰到底能拉拢其中多少人,此时还是未知数,但李知诰一方面要镇住手下将卒不躁动,又要抵达来自西翼少习山(武关)方面的军事压力,悉为不易。
安排田城、杨钦他们离去,这时候隔着院墙姚惜水的声音幽幽的传来:“一切都已在你的掌控之中,你此时该将这院子里的人手撤出去,还我自由身了吧?”
“我何曾拘禁过姚姑娘的自由啊,我这还不怕姚姑娘脾气暴躁,什么冷不丁的刺我一剑?”韩谦笑道,“我这边备有薄宴,姚姑娘要不是不介意,可以过来饮一杯酒。”
片晌后,姚惜水带着两名丫鬟款款走过来,进院子里前,还刻意将袖子挽起来,露出欺霜赛雪的手臂,向警惕盯过来的韩谦表示她身上没有藏什么兵刃。
韩谦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这么冷的天气,姚惜水及两名丫鬟都穿着厚厚的袄裳裘衣,谁知道她们鼓囊囊的身子真材实料,还是藏着别的兵刃,示意奚荏上前仔细搜姚惜水她们的身。
奚荏原本还挺佩服韩谦的,特别韩谦敢冒那么大的凶险去游说李知诰,令她对韩谦大为改观,但这时候见他反倒怕三个女孩子会对他出手,又忍不住鄙视的横了他一眼,才不情不愿的上前搜姚惜水她们的身。
成熟的男人更知权衡利害,行为发展因而更容易预见,韩谦对容易受情绪驱动的女人这种生物,防备心要更强一些。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之所以将局面搞得这么糟糕,还不是受他们过度情绪化的控制欲所致?
因此这几天,韩谦没有限制柴建、张平、李冲三人的行动,但是派人将姚惜水软禁起来。
“你有想过要怎么收拾这残局,又或者压根就不管叙州之外,洪水滔天?”姚惜水挑眼看着韩谦问道。
“要是姚姑娘及夫人能够想明白,韩谦此举实是一心为你们着想,一心为你们好,也就不存生什么残局不残局的了?”韩谦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放在身前桌案上,笑着说道。
“你都将刀架到他人脖子,还有脸说是为他人着想?”姚惜水嗤笑道。
“姚姑娘,这就是你头发长见识短了,”韩谦咂着嘴说道,“想当初你牺牲色相引诱我,还在我酒里下药,千方百计想要制造我暴病而亡的假象,你说说看,我事后有没有埋怨过你们,还不是勤勤恳恳的为你们献计献策?为什么我能如此啊,因为我知道姚姑娘为我指出一条前程无限光明的道路啊。怎么事情临到你们头上,就想不明白过来呢?”
姚惜水美眸寒芒掠过。
韩谦站起来,走到姚惜水,冷不丁伸手将她头上的发簪摘下来,屈指一敲,非金非银,而是精钢所铸,往桌面掷去,锋利的发簪足足刺入桌面一寸有余。
姚惜水没想到韩谦说她色诱之类的话,实是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诱她露出破绽。
“这不过是小女子防身之物,以防有人对小女子心存有非分之想,韩大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怕事了,又或者韩大人对小女子还有非分之想?”姚惜水问道。
“我不怕事,但怕死,更怕莫名其妙的死在女人手里。”韩谦说道。
“要不要杀你,不是我此时能决定,”姚惜水说道,“至少在得到夫人进一步的命令之前,你还是安全的。”
“……”韩谦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跟姚惜水说道,“说到用计,你们还真没有谁是我的对手,与其在这里费劲心思恐吓我,还不如想办法,怎么去修补殿下对你们已经支离破碎的信任吧!你们不会到这时候还想没有明白过来,你们最大的败招,就是没有想着要怎么去赢取殿下的信任继以赢取天佑帝的信任,却是妄图控制一切!难不成,你们一直以来,都有控制君王以逞私欲的传统?”
姚惜水美眸一敛,盯着韩谦说道:“你不要妄图拿这种话来试探我。”
“看看,姚姑娘这回没有上当,脑子总算是回到正常水准了,看来以后还要请姚姑娘多赐教啊!”韩谦站起来拱了拱手,准备请姚惜水离开,没有请她留下来饮宴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天子之权
韩谦正侍请姚惜水离开,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听声音却是柴建、张平、李冲三人要闯将进来。
“让张大人他们进来。”韩谦朝前院吩咐道。
柴建、李冲为在院门口被强行解除兵刃而愤恨不已,走进来看到姚惜水并没有什么异状,才稍稍松一口气,盯着韩谦说道:“此时诸事皆顺你意,你应该得意的吧?”
“柴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请姚姑娘和平友好的聊一聊人生理想,有什么得意不得意的?”韩谦笑道。
“……”张平轻轻扯了扯柴建的袖襟,不叫他跟韩谦争什么口舌之利,朝韩谦拱拱手,说道,“你此时是赢得殿下全部的信任,但不知道你能将这份信任保持多久?”
“我自然是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永不辜负殿下对我的信任喽。”韩谦笑道。
张平嗤笑一声,显然是对韩谦的话不屑一顾,只是说道:“但愿韩大人能记住今日的话,不要过三五个月就遗忘殆尽!”
“三五个月?张大人是暗指韩某人仅有三五个月能折腾?”韩谦问道,“张大人气度连个女人都不如啊刚才姚姑娘还跟我说要摒弃前嫌呢。毕竟姚姑娘之前也毒杀过我,她实在没有理由在这次的事情上耿耿于怀啊!”
柴建、李冲皆狐疑的朝姚惜水看去,不知道她跑过来见韩谦,是想私下达成什么秘议?
姚惜水没想到韩谦说胡话挑拨离间真是张口就来,完全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也完全不惧会被当场拆穿。
不过待姚惜水想要拆穿韩谦专为挑拨所编的胡言乱语,突然间发现韩谦的话其实很难反驳。
即便反驳了,韩谦很可能也已经在柴建、李冲两人心里留下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她姚惜水对这次的事变,并不是十分在意跟仇怨。
“你可知晓,你父亲出仕叙州之事,差点被内侍省少监沈鹤破坏,是我在宫中出手阻止安宁宫埋伏在天佑帝身边的眼线通风报信?”张平浑不在意韩谦的挑拨离间,盯住韩谦问道。
“那真是要多谢张大人了,”韩谦为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做了那么多事,才没有觉得要对张平感恩戴德,彼此间只是利益交换而已,当下也是撇嘴一笑,说道,“我跟姚姑娘刚才话也说得很清楚,你们现在最紧要不是针对我做什么,而是要修补殿下对你们已经变得支离破碎的信任。”
“韩大人得叙州就满足了吗?”张平盯住韩谦的眼睛问道。
“我也跟姚姑娘说了,我这人不怕事,只是怕死而已。”韩谦耸耸肩。
“那好吧,希望韩大人能记住此时所说的话。”张平拱拱手,便带着姚惜水、柴建、李冲等人离开。
“这个姓姚的还有这个张平,倒是比李冲、柴建要略强一些呢。”奚荏看着姚惜水、张平等人走出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
“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强都有限的,至少不是我的敌手。”韩谦淡然说道。
韩谦之前没有接触过张平,也就谈不上有什么熟悉,不过姚惜水的警惕性虽然更高、也更果决,但在韩谦他看来,像姚惜水这类人自幼所接受的训养,都是侧重阴柔手段,而她们所玩的阴柔手段,却是远不及他超越当世上千年的经验累积。
看韩谦这一刻显得得意又自信,奚荏忍不住想要翻白眼,但也不得不承认,韩谦破局的手段,实在是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虽然她一直未忘杀兄之仇,但为奚氏族人计,不得不留在韩谦身边三四个月时间,奚荏也不得不承认,韩谦在她眼前仿佛打开了一个她在靖云寨、在叙州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世界。
…………
…………
“三皇子身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邓襄房真就一点都没有觉察?”
郭荣当夜就出锦兴坊去见徐昭龄、金瑞,谁都知道他们是安宁宫、太子及外戚徐氏一系的人物,也不需要为此刻意避讳什么;再者,襄州城内都是大楚将臣,迎来送往也不是什么斩头的罪。
徐昭龄原为左武卫军监军使,此次又兼领西北面行营监军使,名义上是邓襄集结兵马除杜崇韬、三皇子杨元溥的第三号人物,但无论是杜崇韬个人对左武卫军的掌控,还是杜崇韬顺应天佑帝的意志,对外戚徐氏的权势进行限制,总之徐昭龄这个监军使在襄州城多少有些名不符实。
除了监察左武卫军及襄州诸部兵马有无异动,徐昭龄手里并无太多的实权,不像有一部分南衙禁营军以及北衙侍卫亲军,录事参军及法曹参军等将,都要向监军使直接负责。
实际上徐昭龄的个人能力也有所欠缺,要不然的话,作为徐氏仅次于徐明珍父子的核心子弟,徐昭龄即便不在朝中直接掌握要害部门,也理应执掌像润州、扬州或余杭等大州大郡的军政之权,而不是作为监视限制杜崇韬的棋子使用。
徐昭龄在襄州不直接掌握实权部门,身边除了数十护兵外,所能调用的资源,甚至都不如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
此外,郭荣真有什么不满,也只能质问邓襄房主事金瑞办事不力,还没有资格对徐昭龄指手划脚。
面对郭荣的指责,金瑞枯瘦的脸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
他是早就注意到三皇子身边的侍卫人马频繁更换,李知诰、韩谦身边的扈卫也频繁进出襄州城,但除非杜祟韬下令或者徐昭龄以监军使的名义强烈抗议,不然在襄州城里,还有谁能对这事指手划脚?
当然,金瑞注意到锦兴坊那边的异常之后,有提醒徐昭龄,奈何徐昭龄没有足够的重视,金瑞也没有无计可施。
除了动用最暴烈、最直接的手脚,职方司邓襄房受金瑞掌控的那些精锐斥候,也只能盯着龙雀军那边的动静,却没有其他的处置权。
不过,当前最紧迫的还不是三皇子身边有什么异动,而是寿州在蔡州南部、光州北部的兵马,正承受着梁军所施加的极大压力。
他们此时更应该共同努力的,是要使得在邓襄方向所集结的大楚兵马能够更积极主动一些,以缓解寿州军此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甚至暂时跟三皇子所属的龙雀军合作,也是在所不惜的。
因此,对于郭荣建议徐昭龄出面阻拦三皇子与沈漾向杜崇韬讨要空饷军粮,以限制龙雀军在左前部能有什么作为,金瑞心里则是不赞同的。
事实上,龙雀军倘若能对少习山一线的梁军有所作为,甚至进而威胁到梁国整个山南地区,必然能叫梁国此时集结于潼关、洛阳一带的后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这实际上也将能缓解寿州军在北线的压力。
不过郭荣、徐昭龄未必会这么想,金瑞也就不便急于表达自己的意见。
…………
…………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天之子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慧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寝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待沈漾又从军中选拨两百多少年将勇加强新编侍卫营的实力之后,即便领受民夫钱粮一事暂时还没有出结论,韩谦便过来跟三皇子辞行,准备前往沧浪主持筑城之事。
即便沈漾、郭荣、陈德、柴建、李冲等人在场,韩谦犹是侃侃而谈,
“沈漾先生必然跟殿下传授过此文的要旨,但韩谦从此文所悟却是另一番道理,殿下可要听一听?”
“韩师请讲。”杨元溥专注的往前倾过身子,示意韩谦继续讲下去。
“韩谦从《唐雎不辱使命》一文所悟的道理,乃是天子之权位于五步之外、千里之内五步之内,天子亦与常人无异。前朝中晚期以降,诸君王性命都操|弄于宦臣之手,即五步之内不保,自然难谈五步之外、千里之外的天子之权了,”韩谦坐于案前,侃侃而谈道,“此时沈漾先生为殿下所选三百少年将勇,皆少年心性、意气风发,还没有学会背叛,还没有学会阴谋,殿下当亲事之,明示训令,严加操训,遇赏则赏,遇罚则罚,待殿下能掌握五步内之事,便能谋千里之权,切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失之懈怠,将五步内之事委于他人……”
沈漾、张平皆以鼻观心,不置可否;陈德嘿然而笑,觉得韩谦此议怪诞新鲜;柴建、李冲则目藏怒色杀机,郭荣则似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二章 奚氏族人
韩谦再次站在均县故地沧浪洲头,已经是十一月十四日了,这距离他进入襄州已经是又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剥夺柴建、张平等人对侍卫营的指挥权,新编侍卫营,确定沈漾在三皇子身边主事,这诸多事足足浪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值得的。
不管沈漾对韩谦、李知诰是否存在偏见,但沈漾为人是公正的,会极力去维护龙雀军内部的稳定,也会更有效的将郭亮、高承源等将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使得龙雀军内部更均衡的发展,使得更多寒族将卒有机会出头,也将最终稳固三皇子的权势,提升其声望。
然而对分秒必争的韩谦而言,白白流逝的半个月时间,实在是令他深感痛惜。
杨钦、田城也是一直等到沈漾等人率龙雀军主力抵达襄州城之后,才被韩谦重新放到沧浪来主事,等到韩谦拖延三四日赶过来,计划中的沧浪城,到这时连几座坊院的地基都没有清理出来。
不过留在沧浪的人马,在过去半个多月时间里,还是做了一些事情。
汉水北岸,从均县残城往西、往北百里内的崇山峻岭,分布在近百座大大小小的山寨,与外界道路不通。
在过去半个月内,留在均县故城的人马,跋山涉水翻越山岭携带茶药盐铁等厚礼前往沟通。
相当部分的山寨对自持官兵身份前来的左司斥候还保持警惕,将厚礼拒之门外,但也有十数座山寨生存状况实在窘迫,同时这些山寨与外界的交通情况相对要好一些,意识到楚军沿丹江挺进的势态极其坚决,担心坚决拒绝会遭到严厉的打击,接受左司所馈赠的厚礼,也各自派出十数二十精壮,总计凑成三百壮劳力集结到修筑沧浪城的均县故城,供左司劳役。
这便是左司在均县故城过去半个月的最大收获,然而韩谦想要在均县故城的修建沧浪城,三百壮劳力实在太少了。
韩谦将冯宣以及冯璋、高宝等受四姓所派负责押船的头领召唤过来,说道:“殿下要在此地筑沧浪城,人力匮乏,四姓都借我十人使用,冯宣你手下人马稍多一些,则留三十人下来,应该不会耽搁你们押船返回叙州。”
左司赠山寨以厚礼,收授厚礼的山寨也都知道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除了派出一部分精壮劳力参与劳役外,其他也用山货补足缺额。
相比较以往控制邓襄地区的统治者,一心想控制、盘剥这些山寨而言,左司至少为物资匮乏多年的山寨,提供公平交易的机会,虽然不会立即打消所有山寨的戒心,但也没有引起尖锐的对立,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韩谦除了将收拢过来的山货,交给冯宣他们运往叙州,折抵第二批运出叙州的八船物资货款之外,还额外从钱铺近期所筹贷的钱款里拨出三百万钱,折抵船队的运费以及四姓应得之利。
韩谦此时再提这样的要求,四姓所派的头领都难以拒绝,都不用高宝在背后鼓劲唆使,冯璋等人便应承下来:“韩大人所令,我等莫敢不从。”
毕竟韩谦仅仅是暂时跟各姓借用十人而已,他们回到叙州,还都可以从部族补足人手。
冯向洗杨四姓,虽然在大楚版图之内只能说是夜郎自大,但每姓辖管番民都在千户以上,不要谈健勇,壮劳力也都有小两千甚至更高。
“诸位给韩某人以方便,韩某人也没有其他能谢的,这几件小玩艺,大家拿着玩耍吧。”韩谦示意奚荏拿出几只锦囊,分赠给冯璋等人。
冯璋揭开锦囊看里面所装皆是上等碧甸子(绿松石)所雕的小兽,酣态可拘,皆是欣喜的连连道谢。
均县故城自古以来便产碧甸子。
前朝中前期与西域往来甚密,碧甸子犹受世人欢喜,而到前朝晚期,碧甸子不及其他珍玉受世人欢迎,但依旧是名贵珠玉,特别是湘南、黔中等地的土籍番民,犹有用碧甸子作为饰品的习惯。
这批折抵货款的山货里,最为珍贵的则是一批碧甸子原石。
韩谦赠送给冯璋等人的碧甸子雕兽,个头看似不大,却可以说是罕见的珍品了,拿到叙州,少说也值两万钱。
冯璋等人虽为四姓所派遣押船的头领,但在四姓内部都勉强算不上核心子弟。
四姓最初被迫跟韩谦打交道,四姓戒心极重,兼之船队所行江湖险恶,四姓也没有哪个核心子弟愿意承担此事,因此冯璋、高宝这些寨兵里的小头目才被委以重任。
两万钱,差不多相当于冯璋他们能从四姓所得的大半年赏钱了。
另外,四姓船队已经成功从叙州运出两批物资,冯璋等人私下也夹带一些货物到金陵及襄州,韩谦也示意结算时抬高了价格,使他们两次腰囊就丰鼓了很多。
只要是人,都难免会受种种利益驱动,即便冯璋等人最初时对韩谦充满戒心,两次一来,他们的戒心就化解一尽,而在情感上更加亲近韩谦及左司。
韩道勋在叙州放开地禁,除开潭州暗中派入叙州的人手外,受金矿谣言蛊惑,这三四个月来新涌入叙州的流民,已经有两三千之多。
这对在籍人口才六七万的叙州,已经造成不少的扰动,特别是放开地禁之事,令四姓犹为警惕,但无论是潭州在幕后做工作,还是四姓实际已经放弃对黔阳城的控制,除非撕破脸,四姓都难以遏制这一趋势的蔓延。
当然四姓此时还能隐忍,一方面是船队确切给四姓带去不菲的利益,而不是当初他们所担心每年会被剥盘四五百万钱,一方面,跟冯璋等人回去的鼓动、宣扬也不无关系。
韩谦站在寒风吹灌的江滩前,跟冯宣、冯璋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让他们上船,由杨钦率三艘战帆船护送他们返回叙州去,这样他们在年前,或者还能再往襄州运入一批物资。
韩谦同时还写一封信,交由杨钦带给他父亲。
送走冯宣等人,韩谦与奚荏登岸走回营地。
除了山寨送来的三百壮劳力,四姓船队及船帮留下的百余人,从匠坊抽调出来、随龙雀军主力西进的百余匠师、匠工外,还有左司兵房五十余精锐斥候,都集中在北岸的均县残城之内。
营地的规模颇大,大多数都只能住进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韩谦的主帐稍些阔气一些,挑选了一栋院子,用篷布遮覆破天窗的屋顶,勉强将寒气抵挡在外面。
这时候,田城领进来两个一老一少、身材都颇为健硕的黑脸汉子。
这两人大冷天也是赤着脚在雪地里走,都冻得皲裂开来,露出一道道血口子,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冻得他们直打哆嗦。
“昌叔、奚发儿!”
虽然早在二十年前,赵无忌就已经去找杨钦会合,从杨钦手里接管十六名第一批被赎买过来的奚氏少年,但赵无忌带着这批奚氏少年在山野间训练,还没有回来跟韩谦会合,奚荏也是到此时,才有机会第一次跟族人相见。
看到两名黑脸汉子,奚荏也抑不住内心激动的心绪,微颤着喊出声来。
“少小姐……”两名奚氏族人迟疑的打量着男扮女装的奚荏。
奚氏部族被肢解拆散,已经有几年了,奚荏也是从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长成风韵清艳的二九少妇,容貌变化颇大,但奚成被杀,奚荏被冯昌裕送给刺史公子为奴的事,奚昌与奚发儿父子还是都有听闻。
却是没有想到能在千里之外,与少小姐相遇。
奚昌、奚发儿父子俩还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即便认出奚荏来,当下也只能强忍住激动的心绪,低头等候韩谦的发落。
韩谦坐到长案之后,此等条件简陋,指了指案前铺开的草席,示意奚昌、奚发儿父子席地坐下来说话:
“奚成忘却奚氏被灭的仇恨,甘心沦为冯昌裕的走狗,曾意欲刺杀我父子,最终被我身边扈卫所杀;我与奚荏约定,只要奚氏子弟能为我所用,我会倾尽全力助奚氏在叙州的山水之间重新获得立足之地!我现在问一问你们,可愿效忠于我?”
奚昌、奚发儿怔立当场,屈坐在草席上,屁股都没有敢放下来呢,难以相信韩谦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大人所言皆是事实,我已经决定效忠于大人,以换取奚氏复族的机会冯宣及叙州船帮暗中寻找、赎买奚氏族人,也是大人所授意。”奚荏照着与韩谦的约定,跟奚昌、奚发儿说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奴兵
奚氏先后遭前叙州刺史马元衡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的迫害,当年的精锐族兵近乎被彻底歼灭,仅留奚昌等六七十降卒,与近四千奚氏老弱病残,最终被冯昌裕贩卖到湘西南、黔中旧郡为奴。
那是天佑六年的事情,而当时奚发儿、奚成年仅十六岁,奚荏当年仅十一岁,他们不可能忘却族灭之仇、家亡之恨。
在被贩卖过程中,奚氏族人境遇极其惨淡,老死病死乃至被新主折磨至死者甚众,此时或许还能有两千族人苟喘延息。
即便心中族灭之恨难灭,但奚昌、奚发儿对复族之事,已经绝望。
奚昌、奚发儿当初是被分别贩卖到两地,这次在途中已经是喜出望外,为他们这些年的惨淡为奴生涯最为值得庆贺,不过就算如此,就算他们看到有不少奚氏子弟被集中送到沧浪,也仅仅以为是另一段被奴役生涯的开端,谁能想到猝然间能看到直接叫他们心火盛燃的复族曙光?
无论是他们个人利益,还是为奚氏复族,奚昌、奚发儿都毫无保留的完全接受韩谦的说辞即便奚成之死并非全如韩谦所言,奚昌、奚发儿又怎么会去钻这个牛尖角?
“奚昌、奚发儿愿听从大人差遣,誓死相随,若愿此誓,山神弃之。”奚昌、奚发儿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父子能够相逢,一切皆是韩谦的安排,仅此一项就足以叫他们对韩谦感恩戴德了,当即趴在身子,叩头立誓。
“我欲在均县残城之上,新建沧浪城,需要一支守卫兵马,我会将六十人调给你父子统领,所有事务,你们都跟田城汇报希望你们莫要叫我失望。”韩谦说道。
左司兵房所属的精锐斥候,不能浪费在营地的日常守卫上,但这边的营地也绝对不能不防守。
更重要的,奚氏族人能聚拢起来的精壮男丁已经极为有限,更需要立时组织起来进行编训,才能成为受他掌握的一支基本战力。
四姓留下来的人,韩谦会当成民夫劳力使用,虽然冯宣及杨钦所留下来的六十人里,奚氏族人仅有二十人,但其他人都是赎买过来的奴隶,只要做到赏罚分明,还是可以用的。
不过涉及到语言、风俗以及土籍客籍的分歧矛盾,韩谦目前要用奚昌、奚发儿为队率去统领这支奴兵;而且只要奚昌、奚发儿等人能真心为他所用,又有奚荏这个奚氏名义上的女酋首在,这支名义上的奴兵,士气也不会太弱。
目前这支兵马,暂编六十人,待杨钦、冯宣再次率船队过来,人数就有可能扩编到百人以上,而到一定时候,便可以反哺船帮及四姓船队的人手不足;毕竟这些人名义上是从船帮及船队借用过来的。
问题在于左司不断扩大,所要供养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左司军资空洞也将越来越深,加上他还要全力支持李知诰在邓西三县立足沧浪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为李知诰所筑钱铺的骗局能维持多久,韩谦心里也变得有那么一点没底了。
韩谦又留奚昌、奚发儿在大帐里说话,推敲对下面奴兵的说辞。
暂时不能将奚氏复族之事宣扬出去,又要将奴兵的士气激励出来为韩谦所用,说辞便颇为重要;此外还要周详考虑到这支奴兵的编训特殊之处,韩谦没有太多的精锐去掌控所有的事务,奴兵暂时也会编到田城所执掌的兵房之下统一编训指挥。
田城领着奚昌、奚发儿去安排编训奴兵、分发兵甲之事,韩谦又将从匠坊调过来的老工师郑通找来。
郑通等十名工师以及七十余匠工,是这次随龙雀军主力一起乘船抵达襄州的。
即便考虑到襄州后,可以就地征用或者由杜崇韬那边统一分派一批民夫,但龙雀军七千兵马,正而八经的战卒约六千五百余人,还有五百多后勤补给人员,其中主要以各种工匠为主,以保证龙雀军修筑城寨、战壕、打造战械、修缮兵甲乃至救治医病的需要。
即便韩谦从金陵出发时,信昌侯李普他们犹没有决定要推动新置均州之事,但韩谦则是额外从匠坊调了一百名匠工过来,为自己所用,这样就不用受限于周元手下的胥吏刁难。
郑通到沧浪也才几天,几名工师讨论着,才将筑城的方案拿出来。
郑通走进大帐,意见很明确,要是仅有三四百壮劳力能用,又没有足够多的骡马匹配,即便是照均县故城的规模,重新夯筑一道土质城墙,差不多也要十年才有可能筑成。
郑通虽然谈不上精通算学,但经验老到,不仅桃坞集军府土城及哨院的修筑,他代表左司有参与进去,匠坊大大小小的建筑,他都是主建人,以前也主持过城寨的修筑,对工程量的估算,不会偏差到哪里去。
均县残城位于汉水、丹江之交,夏秋季雨水充沛,还不时有山洪爆发,从山岭冲灌而下,流入丹江或汉水,夯土筑城要求极高,省不了多少人力。
而倘若照韩谦的要求,要在夯筑的粘土里混绊石灰浆、竹蔑草屑,墙体的坚固程度是能更高,但需要的人手及钱粮更加靡费。
目前集结于沧浪的壮劳力,显然是远远抵不上筑城需求的,但韩谦此前之法也只能徐徐图之,不可能立时就叫这些山寨,真就很放心的将寨子里的精壮劳力都派到这边,听候左司劳役。
要是这些人都被扣押下来,这些山寨不就傻逼了?
而就南阳盆地的当前防御形势而言,钱粮反倒好说,杜崇韬则不大可能额外拨精壮民夫,支持龙雀军在这里筑城。
一方面襄州在南岸已经有一座小型城垒,另一方面整个邓襄防线上,哪个地方都不要征用精壮民夫,强化城寨?
龙雀军即便能争取一部分精壮民夫,首先也要保障李知诰在荆子口等地的筑寨需求。
此时,不要说十年筑出一道合围的城墙了,即便拖延两三个月,韩谦都觉得在形势上难以承受。
目前已经有小股的梁军斥候,出现在樊城北面的荒野里活动,暂时还不敢往两翼的山岭渗透,但这只是暂时,而只要有一支梁军主力进入南阳盆地,镇住邓襄兵马不敢轻易妄动,梁军小股的斥候精锐,必然就会往两翼扩散。
左司想在沧浪立足,没有城墙的防护,怎么去抵挡梁军斥候的扰袭?
这么一来,郑通等工师提出的方案就完全不能采用。
韩谦领着奚荏、郑通等人走出大帐,看到营地里三四百人正清理残墙断垣。
均县故城内的屋舍多为夯土墙,即便在之前的战火中没有被完全摧毁,但十数年甚至数十年没有修缮维护,风吹雨淋,也都变成一堵堵残缺不堪、随时都会倒塌的危墙,需要推倒清理后重筑。
这时候也能看得出均县大量的房屋,都是开挖泥槽、铺石为基,然后在铺石地基之上夯土筑墙,虽然不比用砖石从下垒砌到顶,却也是相当考究。
韩谦仔细察看均县故城的遗址,这座毁于前朝晚期战火的城池,城内已经摒弃传统的坊院建筑,而是纵横交错的街巷结构。
东北翼地势较高处,乃至州府县衙等机构所在,巷道都相当开阔,但距离汉水、丹江最近的西南片,地势低陷,主要是贫民的居所,巷道都相当的狭窄,有些巷道看残址都未必有一步开阔,不要说供车马通行了,一个人走进去都觉得有非常强的压迫感。
他们之前选择驻营地,主要是在地势较高的东北翼,这时候迫于形势,必须要最快的时间内筑一座围垒出来,韩谦发现他们之前的选择重点错了。
“我们应该先在西南边筑小型围垒,”韩谦将郑通等工师召集过来,说道,“这一带都是贫民居所,巷道狭窄,但你们看,将这一片残骸清理掉,巷道两侧的残墙地基,加上巷道本身,也就五尺宽,正好是我们前期所需筑围垒的土墙宽度。”
韩谦的计划,是挑选两条相距百步的巷道,利用巷道两侧的残墙地基为基础进行筑墙,先修筑一座百步见方的围垒出来,满足前期抵达梁军斥候袭扰的需求。
在现有的条件,山寨的戒心不消,但要更充分的利用山寨的人力,韩谦派出匠师,到附近两座态度相对温和的山寨,帮助他们修建石灰窑、指导他们烧制石灰,然后由左司从他们手里收购石灰,这样就能节省得开采石灰石、烧制石灰的人力。
甚至所需的煤炭、铁料、石料、木料等物资,也可以采用这种方式,跟有溪涧相通的山寨进行合作。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风声
沈漾与三皇子找杜崇韬交涉数日,杜崇韬最终同意照三千精壮民夫的标准,额外拔给龙雀军钱粮,以便龙雀军在驻地附近自行招募民夫,满足修筑城寨、协助防守的需求。
实际上就是额外每月拨给龙雀军三千石粟米、一千石豆料、六十石盐。
周数、郭亮、高承源所部驻扎在襄州城东侧的牛首寨,这笔钱粮在三皇子及沈漾的主张下,自然是优先供给驻所左前部的李知诰及左司使用。
有了这笔钱粮,韩谦才不需要额外再往荆子口及沧浪城贴补物资,甚至还能收拢一些山货,以弥补之前的亏空。
韩谦不仅在沧浪筑城,荆子口那边也是同样建议李知诰先利用残存的巷道地基修筑百步或七八十步见方的小型围垒。
李知诰擅治军、冲锋陷阵,不擅治理后勤,便索性将分得的两百多随军匠师、匠工,都交给韩谦统一管理。
韩谦在荆子口,与山寨的合作模式,同样是派出匠师指导石灰烧制及煤炭、铁料的开采、冶炼,由左司负责收购,以此实际能节省掉大半的人力,使得相关工作能够快速推进。
兵谏之后,韩谦一度担心李知诰对第一都的掌控会经历严竣的考验,毕竟龙雀军的基层武官,几乎都是由信昌侯府的家兵充任,理论上他们都是要效忠于信昌侯李普的。
不过,事实证明韩谦的担忧有些多余。
浙东郡王李遇统兵时,李普更多是从事辅助之事,而李知诰从十四岁时就编入营伍,最早是李遇身边的亲卫牙兵,十八岁则正式到第一线领兵,最初就是担任斥候哨官。
大楚在金陵开国之后,北面的疆域大体确认下来,徐明珍、杜崇韬等将镇守北线,与梁军对抗,但南线的开疆拓土则持续到天佑八年才算是基本稳定下来。
这一期间,李遇所部所承担的作战任务最为繁重。
李知诰很年轻,但擅治军用兵,作战也勇猛,很得其伯父李遇的赏识,也是从队率一步步成长为都将李遇调入朝中,不再领兵,而李知诰也离开军队,到州县担任法曹参军,又积累治理政务、刑狱方面的经验。
周元、周数、柴建等人,确实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直接培养出来的嫡系,非李知诰所能控制,但信昌侯府的普通家兵,有很多则是李知诰在军中直接带出来的精锐悍卒。
李知诰也有意将嫡系亲信,安排到他亲领的第一都,在此之前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也都想着尽可能加强第一都的战力,对李知诰这样的安排也没有提出异议。
他们压根就没有想到李知诰会脱离他们的控制。
这些将卒的眷属,都编入屯营军府,也不再受信昌侯府的直接控制。
至于将原侍卫营五百精锐,编入第一都,也没有遇到什么阻力。
毕竟临江侯府侍卫营从一百五十人扩编到五百精锐,是在李知诰手里完成的。
这时候即便第一都有部分异议的声音,也就被李知诰很快压制下去。
…………
…………
十二月中旬,梁军攻陷蔡州西南部的遂平城,寿州军被迫往东收缩,至此南阳盆地北线,完全暴露在梁军的窥视之下。
这时候进入南阳盆地活动的梁军兵马,越来越多。
杜崇韬迫于压力,将方城、唐河乃至宛城、新野等北线的守寨兵马都撤了回来。
而对是不是放弃分别以李知诰、马循为首的左前部先锋军、右前部先锋军驻地,将兵马全部撤到汉水以南坚守,西北面行营内部发生激烈的争执。
在这点上,韩谦与沈漾是有共识的,甚至与郭荣也是有共识的。
对郭荣而言,要是西翼完全放弃汉水以北的防守,实际上是相当于将彻底放弃从西翼对梁军进行牵制,梁军仅需要往南阳盆地内部放置少量兵马,就能将其他的兵力,全部施加在寿州军的身上。
这样的话,即便最终抵挡住梁军的攻势,今年寿州军的伤亡也将极其惨烈。
这绝非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包括郭荣以及徐昭龄乃至金瑞等人在内,所愿意看到的。
就沈漾个人而言,他也不愿因为朝廷内部的派系之争,致使楚军遭受重挫西翼楚军聚集有一定的实力,不应该如此消极作战。
而对韩谦而言,邓襄兵马其他方向都放弃掉,仅李知诰所部加上左司仅两千六七百人,要不想撤到汉水南岸,独力去守住丹江沿线,压力太大了。
而他们要是撤到汉水南岸,那前期两个多月的筹备都前功尽废不说,他在邓襄地区的计划也将都成为泡影。
不过,杜崇韬安排防务时,将嫡系的襄州军主力主要安排在樊城、襄州城,而将增援过来的客车安排在两翼。
这种情形下,除了龙雀军有特殊目的外,其他像郑晖、夏振以及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等客将,却都更希望能撤到汉水南岸,避免直面梁军精锐的锋芒。
最终还是天佑帝的旨意打消西北面行营内部的争议。
天佑帝是很想削寿州节度使徐明珍的兵权,那样的话,他不管废不废嫡,都不会引起难以控制的变乱,但他同时绝不愿意看到寿州军被击溃或被击灭,以致蔡、申、光、寿诸州皆陷落梁军之手,但帝国整个北线的疆域,将变得脆弱不弱,梁军随时能威胁到长江沿线。
作为一手缔造楚帝国的天佑帝,头脑还是清醒的。
他没有抱以寿州军与梁军两败俱伤的幻想,对西翼兵马消极应对梁军颇为不满,十二月底传到襄州的谕旨,更是严禁杜崇韬将兵马都撤到汉水南岸。
这也终结了西北面行营内部的争议。
不过,此时以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为首的右前部兵马,都从桐柏山西麓的防寨撤回到枣阳,全力防守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的缺口,防备梁军穿插到东面的随州去;而夏振见无法撤到汉水以南,也擅自率郢州兵放弃内乡城,西进形势更险峻的淅川城,与黄州司兵参军郑晖会合。
这么一来,就将丹江下游约六七十里长的河道暴露出来。
丹江从沧浪城(均县故城)流入汉水。
沧浪城(均县故城)与外界主要还以水路相通,除此之外,就是沿丹江东岸以及汉水北岸,有道路率北通往内乡、率东樊城,但道路都相对狭窄险峻,梁军大股兵马轻易不敢闯进来,要不然的话,很容易会被包饺子。
丹江从沧浪城往北,过秦岭余脉黑龙山之后,河道是南北走向,河道的西岸皆是崇山峻岭,但东岸有六七十里的缺口,主要是位于黑龙山与伏牛山之间、几十米到二三百米高度不等的丘岭地形,谈不上多险峻。
没有东北角内乡城的庇护,梁军大股兵马进入南阳盆地内部,便能直接越过这一带的低矮丘山,饮马丹江,接下来就有可能切断沧浪城与荆子口的联系。
知道夏振弃守内乡城的消息时,韩谦当时在襄州,急得直跺脚,但也只能当夜便马不停蹄沿汉水西进,经沧浪城,从黑龙山以东的丹江残道北上,带着左司斥候,赶到距离沧浪城六十里外的铁鳄岭。
铁鳄岭位于丹江的东岸,往北不到十里,丹江河道在那里形成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的大直角,往西拐入秦岭西南麓的崇山峻岭之中。
铁鳄岭的主峰高仅六十余丈,但地形颇为险峻,站在山巅,眺望左右,有不少纵横交错的残道及荒废的村寨静静的潜伏在大雪之下,分布于从内乡城到黑龙山七十余里间的丘岭之间,并没有什么万夫莫开的险隘,能阻止梁军兵马进抵到丹江沿岸。
韩谦站在铁鳄岭的主峰上,甚至还能看到身披黑色袍甲的一股梁军斥候,在不到二十里外的荒野游荡从那里再往东就是一马平川、有两三百里纵深的南阳盆地。
要是夏振还率兵驻守东北方向二十余里外的内乡城,梁军斥候是不敢这么放肆的在这一带活动的。
朝阳照耀雪地,四周白亮,六艘乌篷船沿水而下,在铁鳄岭山脚下靠岸。
看到李知诰跳下江滩,韩谦带着田城、奚荏等人,很快走下铁鳄岭,去跟李知诰会合。
“都虞候怎么亲自过来了?”韩谦问道。
“夏振这狗贼怯战,弃守内乡城,丹江这一段水道的侧翼都暴露出来,我担心梁军有控制丹江水道的意图,而襄州那边反应迟缓,便先率一营兵马过来有备无患,”李知诰他率兵马从丹江上游赶过来极快,说道,“没想到你我想到一处去了,你也早一步赶到铁鳄岭。”
“我昨天夜里得到消息,便劝殿下去见杜崇韬,争取调高承源所部过来,但等不到殿下见杜崇韬的结果,我先赶过来察看梁军的动向,”韩谦说道,“你率一营兵马赶到,我倒是可以稍稍宽心,至少能睡两三天的安稳觉。”
“你预判梁军会怎么打?”李知诰问道。
“你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韩谦告诫李知诰道,“梁军进入南阳盆地,接下来怎么打,已经不是先锋将韩元齐能决定的事。我要是梁军主帅韩建,便令韩元齐不顾一切代价,先控扼丹江水道,之后与关中兵马夹攻荆子口。这么一来,其关中征集的粮秣、兵马,便能从武关直接沿丹水而下,支撑其南线主力在南阳盆地内部的作战!”
李知诰点点头,他也是如此判断的。
梁军进抵到樊城,虽然到南阳盆地北面的方城口都是一马平川,但也有三百里的陆路。
特别是邓襄楚军没有放弃两侧山地险隘的情况下,南线梁军的补给压力会很大。
另外,梁军此次作战,主要从洛阳以东的地区征集粮秣,要保证近二十万兵马以及差不多数量的民夫,压力依旧很大。
倘若从洛阳以西的关中地区征集粮草,经潼关东进,再往南到汝州、许州,再从汝州、许州,运抵到前线,还是相当费事。
只要梁军能够控制丹江水道,其关中南部的粮草,可以运到商州集结,抵达武关之后,便可以直接沿丹江而下,要省事极多。
也只有那样,他们或能达成长期占领南阳盆阳的目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形势危急
十数褐甲骑兵往铁鳄岭驰来,他们是赵无忌昨夜直接从襄城出发,往北面穿插、侦察敌情的人马。
“除了已有两百余梁军,进驻内乡城外,还有两支梁军,各约五百人左右,正往内乡城进发,相距都已不足三十里。”赵无忌翻身下来,汇报过内乡方向的敌情,便摘下腰间皮囊,咕咚咕咚灌了一气,以解一路奔驰的饥渴。
他们昨夜穿插到梁军控制的区域内,十分的艰巨。
赵无忌身后还有两名将卒,肩头以及腋下都被铁箭射穿,脸色惨白,他们在途中只能剪断箭杆,要等到宿营地才能拔出箭头止血疗伤。
韩谦亲自走过去看两名伤卒创口不小,着医官放下手里的酒精,改用精盐冲制的淡盐水清洗创口,然后再用蒸煮过的纱布包扎,以免伤口溃烂。
军中有止血化淤的金创药,但所用都是名贵医材,难以普及,只有武官将领才得用。
普通将卒的创口处理都相当的简陋,甚至简陋到直接以草木灰止血,以致当世很大战事,失败或溃退的主因是不受控制的伤病、疫病,而非直接的伤亡。
韩谦知道酒精与淡盐水都能用于清洗伤口,也知道将卒保持个人卫生的重要性,只是无论是高纯度酒精、高纯精盐以及用咸水凝固油脂所得的胰子,左司都难以大量生产,因此这些方法暂时也只能在左司内部推广。
梁军大举往内乡城进发,李知诰想要夺回内乡城等高承源率部增援的想法,就已然落空。
“如此看来,都虞候只能利用这座残寨抵挡梁军的攻势了……”
韩谦指着地形图上位于铁鳄岭北麓、距离江滩有四里地的一座残寨跟李知诰说道。
这座残寨不大,废弃前是一座村落,但在地势上不仅背依铁鳄岭,北面还有一条发源于伏牛山、从内乡城西侧绕过来的河流汇入丹江。
山水环抱,将残寨稍加整饬,唯有东面可以让梁军展开兵力进攻;而他们可以用战船对残寨进行增援,不用担心后路会被梁军截断。
“邓泰,你立即持我将印,前往荆子口,令周通、郝子侠接令即刻率部赶来铁鳄岭与我会合。”李知诰招手喊来一名亲卫首领,依马签署军令后,又将腰间随身系挂的令牌交给他,令他即刻赶回荆子口。
“高都将就要率部过来,铁鳄岭或应交给他们防守。”亲卫首领邓泰看了韩谦一眼,有些犹豫的跟李知诰建议道。
“你他妈养了几年膘,这一战谁能打、谁不能打,狗眼瞎了都还能看不清楚?”李知诰这时候没有好脾气,劈头一顿骂,催促邓泰赶紧带人回荆子口传令。
韩谦微微颔首,他此前也是担心李知诰不舍得拿自己的嫡系兵马去打硬仗,但李知诰不将守铁鳄岭的责任承担下来,而将是推给高承源,问题就会比较严重。
倒不是说天佑帝亲自指派到三皇子身边为将的高承源不敢打硬仗,实是李知诰所率的第一都跟高承源所率的第四都,战力差距巨大。
龙雀军五都兵马,第一都李知诰为都虞侯,他是信昌侯李普的养子,第二都以周数为首,他是信昌侯李普的家兵首领之一,第三都的都虞候乃是李铭升乃是信昌侯李普的族侄,这三人原本都是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嫡系。
筹建龙雀军以来,第一、第二、第三都无论是选卒,还是在物资供给上,都是要优先高承源、郭亮为首的第四、第五都。
而其中以李知诰为首的第一都战力最强,兵马人数也具备是满编,更不要说兵谏一事后,最精锐的侍卫营都打散编入第一都,甚至还拥有七百匹战马。
从武关进入荆子口,路狭形陡,荆子口抢修出来的三座城寨,也相对坚固,梁军即便从武关强攻过来,压力相对要小一些,但铁鳄岭往北到内乡城,丘山地形则相对要平缓得多,楚军所能依赖的是一座寨墙单薄、又大片坍塌的残寨,仅仅靠守寨会非常的艰难,甚至需要主动出击,于相对狭险之地,殂击梁军,令梁军不敢窥视丹江,这就艰巨多了。
…………
…………
梁军往内乡城聚集兵马的速度很快,入夜前聚拢到内乡城附近的马步军就已经超过三千,斥候还侦察到有梁军从新野、宛城方向聚集过来,暂时还难确定最终会在内乡聚集的梁军规模。
这时候韩谦从沧浪城调过来的五百民夫,也是匆忙登岸,正马不停蹄的砍伐树木,修筑栅墙,堵住残寨的缺口。
高承源率百余扈卫稍晚些先赶到铁鳄岭,第四都的一千五百将卒主力乘船而进,最快也需要到明天这时才有可能抵达铁鳄岭。
“内乡梁军强攻铁鳄岭,武关梁军不可能没有动作,”
圆月照空,梁军一队队马步兵分散往铁鳄岭逼近,李知诰脸色铁青的站在残寨北面一处高地,看着这一切,他跟匆忙下马来见的高承源说道,
“我暂时不能回荆子口,只能请高都将前往荆子口,主持那边的防事。”
李知诰再调一千精锐过来,留在荆子口还有两营加上以张保为首的襄州军一营精锐,守住荆子口应该足够了,毕竟梁军在武关的兵马也不是特别的多,但他担心自己不在荆子口坐镇,身为杜崇韬嫡系的张保未必能照他的安排坚守住城寨不退,才请高承源紧急赶去荆子口坐镇。
高承源是天佑帝身边的人,张保倘若敢不听从号令、有所异动,高承源斩之,杜崇韬也无话可说。
李知诰这实际上也是要与高承源换防,让高承源率部去守荆子口,他将第一都精锐调出来,在丹江东岸打这场可能会比较血腥的防御战。
梁军这些年南征北战不休,战斗力相当强悍,高承源也不逞强,暂时先将近百侍卫留在铁鳄岭,他仅带着十数人乘马走残道赶去荆子口坐镇。
高承源暂时将大部分护卫留在铁鳄岭,如此安排,也是担心梁军有可能趁夜对铁鳄岭残寨发动突袭,到时候李知诰手里仅有五百将卒,不足以抵挡高承源留下近百侍卫,也是精心选拔出来的精锐。
李知诰手里能用的兵力太少,只有六百人,担心贸然出去会陷于险地,决定守住残寨等后续的援马调动过来,看局势发展再作其他的决定。
安排好这些,韩谦也没有留在铁鳄岭协助李知诰守寨,一方面是李知诰指挥这样规模的战事,还不需要他留下来指手划脚,另一方面已经有一部分梁军斥候,往黑龙山东麓穿插过去。
绕过黑龙山就是沧浪城,在他率左司斥候回去之前,他在沧浪城只有六十奴兵、近三百名民夫能用,韩谦担心沧浪城有失,连夜乘船率领田城、奚荏等人沿丹江而下,回沧浪城去。
韩谦午夜时分赶回到沧浪城,果然有百余名梁军斥候马军,从黑龙山与汉水之间的狭道穿插进来,在沧浪城东面的雪地里逡巡不去。
经过一个半月的抢工,也随着后续聚拢过来的精壮民夫增加到八百人,韩谦还是在丹汉之滨,抢筑出一座百步见方的土城。
土城虽小或许叫城寨更为合适一些寨墙夯土筑成,底部厚达六尺,八尺,寨墙收到顶部也有三尺厚,人马避入城寨之中,除非梁军造攻城器械,此时倒不怕百余梁军斥候敢强攻过来。
看到梁军今日在内乡城聚集的速度之快、兵马之多,有些出乎意料,韩谦写了一封信,着林海峥乘船赶回襄州城交给三皇子及沈漾,除了第四都高承源所部已经沿汉水西进,明天上午就有可能经过沧浪城外,他希望三皇子、沈漾能将第五都郭亮所部一千五百兵马,也从襄州城东的牛首寨调出来西进,尽可能接近沧浪城,以防止需要西线援兵时,距离太远而鞭长莫及。
韩谦进城后,将奚昌召过来询问情况。
“几小股梁军在入夜出现在城外,但看到我们守备严密,除了绕城纵火烧毁一些营帐外,倒没有其他动作……”奚昌也是紧张了小半夜,之前他手里仅有六十名编训一个半月的奴兵可用,实在不知道有多少的战斗力,就怕韩谦留在铁鳄岭,他靠这点奴兵,守不住沧浪城。
韩谦与田城、奚荏率领四十多名左司精锐斥候回来,奚昌却是放宽心,至少今天能睡一个安稳觉。
这时候外面传开一阵喧哗,韩谦蹙着眉头问奚昌:“是怎么回事?”
“民夫闹着要回山寨。”奚昌说道。
韩谦白天从沧浪城调五百民夫前往铁鳄岭,当时这些民夫并不知道战事迫近,但到铁鳄岭看到梁军兵马,也有不少民夫骚动,但张知诰此时在铁鳄岭手里有六百精锐,却是能将这些民夫弹压住。
韩谦没想到沧浪城这边的三百民夫,也闹着想要回各自的山寨,蹙着眉头跟田城、奚昌说道:“你们前去安抚这些民夫,便说梁军仅仅是袭扰这边,无力攻城这边暂时也没有船舶送他们过河,待梁军退后,许他们归寨歇息,到时候每人再赐五升盐,绝不会亏欠他们。”
沧浪在丹水以东、汉水以北,而绝大多数的山寨都位于丹水以西或者汉水以南的崇山峻岭之中,这些民夫要乘船渡过丹江或者汉水,才能各自回山寨;当然,不管是哄是骗,韩谦这时候都不可能放这些精壮民夫离开沧浪城的。
韩谦奔走一天一夜都没有阖眼,杂琐之事由田城、奚昌他们去负责,他回屋脱下衣甲躺到床上,想着最迟梁军明天午前就会对铁鳄山发动攻势,要是沧浪城这边没有什么威胁,他还得去铁鳄岭看战事发展。
韩谦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钟鼓大鸣,蓦然间惊醒过来,有些迷茫的坐起,便听到田城在外面通报:
“有大股梁军进逼过来!”
“大股梁军,到底多少,怎么可能有大股梁军来攻沧浪城?”韩谦又惊又疑,拿火折子去点灯,仓促间将油灯碰倒在地,砸了一个粉碎。
这时候天光微亮,韩谦顾不上太多,匆忙穿上袄衣,将铠甲刀弓拿在手里走出房间。
这时候奚荏也是刚刚穿好衣裳,匆忙过来帮韩谦将甲衣穿上。
“差不多有四百多梁军,我们安排在黑龙山东南麓的三名斥候都没有回来禀报,应该是遇害了!”田城说道。
“这么多梁军?”韩谦吓一跳。
左司精锐斥候人马还是太少,除了留范大黑率领一组人马留在铁鳄岭听从李知诰的指挥外,韩谦担心守沧浪城的人手不足,将大部分斥候都收拢回来,仅在沧海城东北方向的黑龙山里留了三人,没想到都没能及时赶回来报信。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重赏之下
韩谦爬上屋顶,在熹微的晨光里,看到黑压压一大群马步兵朝沧浪城进逼过来,人数只会在四百往上,不会低于四百,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气,还以为梁军有可能趁夜进攻铁鳄岭,没想到沧浪城却成为他们第一个进攻的目标。
韩谦往北面看去。
有黑龙山阻隔,他看不到铁鳄岭,但黑龙山西侧的丹江之中,韩谦在那里安排有一艘乌蓬哨船,要是铁鳄岭爆发战事,乌篷哨船会以烽火为号,提醒这边。
看情形铁鳄岭那边还没有爆发战事。
这更显得诡异。
沧浪城的护墙顶端,只有三尺宽,不足以建垛墙、步道,因此守军没有办法直接站到护墙顶部防御敌军,但建沧浪城时,韩谦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在沧浪城内紧贴着护墙建一圈营房,营房顶部覆盖栅木,与护墙顶端留出半身高的距离。
这么一来,守军就可以站到外圈营房的屋顶上,防御附墙攻来的敌军。
这时候精锐斥候纷纷穿上战甲,神色冷峻的站上屋顶。
奴兵编训才一个半月,基本上还处于能听从号令、走走队列的地步,神色间颇为慌张,被奚昌、奚发儿父子喝斥着驱赶上屋顶,也相当的手忙脚乱。
看奚昌、奚发儿仅穿简陋的皮甲,韩谦跟田城说道:“找两套铁甲过来,给他们穿上。”
韩谦要用奚昌、奚发儿两人整饬奚氏健勇,不希望看到他们死于这场战事。
他没想到梁军会以沧浪城为第一拔除的目标,心想梁军所遣必是精锐,接下来的战事会相当激烈,铁甲看似要笨重许多,但防护要强过皮甲一截。
田城将精锐斥候分作八个战斗小组,四组人马各守一面护墙,四组人马充当预备队,在斥候战斗小组的两翼,则安排两到三组奴兵。
即便如此,守军才一百刚出头,人数还是太少了一些。
梁军在一步步进逼中。
除了刀枪盾甲外,这伙梁军还趁夜打造了十数把梯子,肩扛手顶,往百步见方的沧浪城赶来。有些马匹后面,还拖拽着刚砍伐下来的树木,大约一人合抱粗细,应该是想拖到沧浪城前,当成撞开城门的撞木使用。
田城安排人,将十数厢车装满土石,推到两座小型城门之后死死抵住,又跑回来压着声音跟韩谦说道:
“看架势,这伙梁军是要一鼓作气,强攻下沧浪城啊不知道南岸会否派兵增援我们!”
“我们打不退第一波强攻,不要指望南岸襄州军会增援过来,”
韩谦蹙着眉头往南岸的襄州军防垒看去,担心梁军会从桐柏山、大洪山与汉水之间的空当穿插过来,往东面的随州、南面的郢州渗透侵袭,杜崇韬将更多的将精锐兵马安排在东线,南岸防垒最初有三千驻兵,此时已经被抽调剩一千人,说道,
“他们真要想一鼓作气攻过来还算好办,先将二十桶桐油先浇下去。”
桐油可以说是叙州除茶药之外,最为重要的物产,无论是点灯制漆,还是防腐防水,江淮等地对桐油的需求量颇大。
即便在叙州收桐油,每桶售价都要三四千钱不等。
而在战事之中,桐油更是相对优质的引火物,此时插在城头照明的火把,都是浸渍过桐油的。
沧浪城此时就存有四百桶桐油。
沧浪城的护墙在夯筑时,外墙底部刻意留有一道槽沟,打的就是兵力不足,用火攻凑的主意。
田城立即安排人手,将一桶桶桐油贴着护墙,浇灌到外墙底部的槽沟之中,等梁军蜂拥而上时,至少能打乱梁军的第一波攻势。
三百山寨民夫,此时也乱糟糟的被赶到城中校场里,他们看不到城外的情形,但他们有很多都是邓襄地区历次战事中逃入山中的溃卒,不难从当前的场景看出局势有多紧迫。
“此时有两百多梁军突袭过来,想要一举攻下沧浪城,有愿意上墙御敌者,赏万钱,伤亡另恤;有愿意直接加入龙淮军效力者,另赐宅一栋、赐耕田五十亩!”韩谦转身后,看着场中的粗壮民夫,振声喊道。
听了韩谦的话,奚荏直想翻白眼,奔袭过来的梁军明明四百都不止,到韩谦嘴里就只有两百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山寨的生存太过艰苦,大家都是苦哈哈,都是贱命一条。
而即便此时不上墙御敌,等被梁军攻破沧浪城,他们最好的结果也是会被梁军掳走充军苦役,怎么都不如为左司做工,除了能饱食,还每月额外有四升盐的工钱。
当即便有五六十大胆光棍的精壮爬上屋顶,接过长矛木盾站到护墙之后,填往精锐斥候与奴兵的空隙。
…………
…………
杨雄乃是梁军许州军的一员副都将,魁梧悍勇,此时一双虎目盯住晨曦下、汉水边黑色孤城,他不清楚前锋将韩元当为何一意孤行令他们在如此仓促的情形下,强攻下这座孤城。
不过,他们已经侦查过眼前这座仅百余步的土城。
高不足一丈,城脚根的沟渠,也仅仅是排污水所用,仅有两尺深而已,守兵能称精锐者不过四十余人,其他都是杂奴民夫,杨雄却不觉得强攻下这座土城有多大难度,但问题攻下来后要怎么处置。
汉水南岸有襄州军的一座城垒,有千余守兵,此时还有十数船楚军正沿汉水而上,午时也将抵达这里。
倘若不能及时攻下铁鳄岭,派往均县故城的兵马稍少,很可能将守不住这里;而与内乡的联系,被铁鳄岭阻断,派往这边的兵马一多,也将吸引楚军主力会聚过来,到时候在这个旮旯地里,他们与楚军主力进行会战,无论哪方面都将处于绝对的劣势。
照杨雄所想,还不如照次序,先攻下铁鳄岭,然而从铁鳄岭沿丹江东岸的残道进逼过来,用兵更堂堂正正,进退更加的自如。
不过,韩元当坚持命令他率部奔袭此地,杨雄也难以拒绝,只能想着先打下这座残城再说,到时候形势真不允许他们坚守,他们三四百骑兵,随便找个空隙撤出去也容易。
等杨雄真正率部举起大盾,顶着稀稀疏疏的箭雨,抵达沧浪城下,十几部简陋的云梯搭上墙头,百余精锐聚集到墙根准备蚁附而上时,才发现这座小如蝼蚁的土城没那么好啃。
火把猛掷下来,先是墙根沟槽内的柚洞被引燃一圈,接着一桶桶桐油照着云梯下聚集的将卒当头浇灌下来,一捆捆被引烧的柴禾从城来抛掷出来,大部分人被烧得嗷嗷直叫,被迫后撤,十数名已经勇猛冲上护墙的将卒,却陷入孤不敌众的困境,杀死对方三五人,浑身便被杂乱捅刺过来的长矛铁枪刺出一个个血窟窿。
最后十数具尸体,衣甲都被扒得精光,记功的左耳被割下后,就被抛出城外。
杨雄这时候也顿感棘手,都没有冲上土城墙头内,加上被浇油烧伤的,他已经损失近三十名精锐战力,这显然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这样的话,已经叫他肉疼。
韩谦一脸冷峻的站在护墙内,盯着在东南角江岸聚集的梁军,一言不发。
他们刚才也有十二人伤亡,主要是奴兵与上屋助战的民夫,围攻冲上墙头的梁军精锐时,手忙脚乱,没有什么章法,被砍死砍伤。
死伤就要给予抚恤,加上抵挡梁军第一波进攻,就烧得五十桶桐油,这都叫韩谦心痛不已这些桐油是从叙州运来的物资,是抵算到左司名下的,不知道办事严苛的沈漾,事后会不会同意他从战事开销里抵扣。
要不然,多打几仗,左司的窟窿就要破天了。
韩谦摒弃这些胡思乱想,安排人将战死的四名民夫尸首送入一间空房里进行安置,以免死尸刺激到其他人的眼球,会打击到士气。
八名伤者情况倒不严重,送到下面的场地里进行清创救治。
田城这时候在屋顶来回走动,刚才仓促接战的情形,他都看在眼里,此时大声喝斥着提醒奴兵注意稳住阵形,握紧手里的长矛,对着来敌捅刺便可,又挥舞刀鞘,狠狠的抽打三名在接敌因恐惧会转身的奴兵、民夫,喝斥他们贴墙而站,准备直面下波冲上墙来的梁军。
奚昌、奚发儿在奚氏族人里,与奚荏的关系比较近,因此才被韩谦挑选出来统领奴兵,但奚氏族兵被冯昌裕击溃投降后,奚昌仅仅是小头目才逃过一劫,对领兵打仗也仅知皮毛。
不过奚昌与其子奚发儿作战却很勇猛,这点在韩谦看来也是足够了,甚至额外派出几名精锐斥候跟随在他们身后,以防有失。
韩谦依旧不忘鼓动更多的民夫登上屋顶助战,那四名不幸战死的民夫,也当即找到同寨的,直接咬牙拿出四十饼金子当作抚恤发放下去。
虽然第一时间守军显得很慌乱,但气势汹汹的梁军竟然如此就被轻易击溃,也叫很多人随之心动起来。
山寨民夫很多人并非是毫无见识、闭塞山野的老农,他们要么是历次邓襄战事中败逃入山的溃兵,要么是溃兵子弟,大多数都粗习拳脚功夫,论个人素质,甚至都要绝大多数的奴兵要强。
毕竟奚氏族人这些年被赎卖各地,是真正受到惨烈奴役的,一个半月的编训,还不足以将他们的身体养得壮实。
沧浪城里所储备的长矛、木盾数量倒是充足,当下便又有百余人站出来。
这时候山寨里一些领头的民夫也站出来,带着各自山寨的人手,就显得井然有序多了;进退间,甚至比奚昌、奚发儿父子所领的奴兵都要训练有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叙州刑徒
留给梁军的时间其实很有限,一方面是龙雀军第四都正一步步往这边逼近,一方面是南岸的襄州军这时候也开始有数百将卒走出城寨,集结到江滩前,准备乘船渡河来援。
梁军注意到城内桐油储备很多,分散围城蚁附,对他们并不有利,很快就都转移到南城外。
十数艺高胆大的骑兵,拔刀刺马,将跨下的战马刺激得疯狂,然后御马往看似脆弱的城门直撞过来,在撞及城门前的一瞬,这些骑兵纵跳下马,然后飞快的后撤,退到其他下马而战的步卒大盾护庇之下,赵无忌手脚再快,也只来得及射杀两人。
此时沧浪城,只能算是一座夯土围寨,城门用厚木制成,也没有包铁包铜,被十几匹疯狂的战马先后撞上,门轴就被撞断裂,斜斜倒下来,但五六尺深的门洞里,填满砂石,短时间内却不怕梁军能掘开这些砂石从城门洞攻进来。
真正艰难的,还是梁军作战异常的勇猛,他们有过心理准备之后,这么冷的天,依旧是拿江水将衣甲浇透,然后拿大盾遮住头脸,集中从南门强攻上来……
梁军仓促间没有准备太多的云梯,畏惧桐油火烧,到最后将马尸混和泥土堆到沧浪城的南门附近,形成一条简易的坡道,不需要登梯,也能直接强攻上墙头。
这主要也是沧浪城的护墙太矮了,除了外围一圈排污沟不算,也就八尺高,二十数具马尸堆积到墙根下,再用行军帐囊运上千包土倾倒过来,便形成六七步宽、十二三步长的斜道,差不多就快接到墙头,这时候梁军甚至能够直接纵马冲上墙头。
城内则是将一根根单人合抱、丈余长的短木,插满铁蒺藜顺着斜道抛滚下去,而整桶整桶的桐油,更是不计代价的抛入斜道附近的火海里助涨火势,压制梁军的冲锋。
一百六七十名精壮民夫主动参战,特别是各寨的领头人差不多都站了出来,韩谦手里的兵力就显得充裕多了看着城外的梁军,韩谦也是暗暗冷笑,心想这些梁军或许以为城里就只有左司四五十精锐斥候防守,却对汉水、丹江两岸大小百余山寨的情形,并没有太深的认识啊,又或者对他们这段时间在均县故城所做之事,没有充分的了解!
韩谦将剩余的民夫都赶往城中间的宅里,让他们拿盾矛自守,看梁军攻势太猛,甚至可将斜道正对面的屋顶让开,着田城从两翼组织兵力,打击冲过来护墙的梁军。
这一仗打到日上树梢后,南岸襄州军数百将卒乘三艘战船进逼过来,梁军丢下一百多具尸骸,被迫绕过沧浪城,从黑龙山西侧与丹江间的残道,往北退去。
而此时北面梁军对铁鳄山的攻势才刚刚展开。
韩谦此时也无力去增援铁鳄山,李知诰从荆子口调来的两营精锐,这时候也应该快抵达铁鳄山了。
对从南岸增援过来的襄州军,也只是说城内一片狼籍,无法迎接他们入城,派人送出百余斤肉酒,以示犒劳。
精锐斥候战死十人,奴兵战死二十人,民夫也战死三十多人,受伤逾百,这一战算是将左司这点家底打了一个半残。
更叫韩谦心痛的,还是战事的损耗以及战后的抚恤。
新建的沧浪小城被打成这样子,少说需要十天八天收拾,才能恢复原貌。
奴兵抚恤好说,战死者有家眷子嗣以及作战勇猛受伤者、顺理成章的剔除他们及家小的奴籍就是;左司斥候是在龙雀军有正式兵籍的,照军功统一赏赐便是,甚至这次所收获的梁军首级都可以算到他们头上,每人分两到三个首级,差不多能解决一大批精锐斥候的低级勋官身份。
战死的民夫以及作战勇猛受创的民夫,以及兑现他战前的承诺,韩谦差不多要拿出近四百饼金子给赏。
韩谦暗感再这么惨烈的打上一仗,左司便要直接破产了,只是他眼下顾不到这些了。
除了暂时还不能确定的军功赏赐外,最大的收获就是从梁军亡卒身上剥下一百多套破破烂烂的铠甲,以及从土堆里推出三十多匹马尸,能割取出五六千斤的马肉。
第四都一千五百将卒,紧赶在午前乘船经过沧浪城,而差不多与第四都将卒前后脚赶到沧浪城的,还有杨钦、冯宣从叙州出发、再次北上的四姓船队及叙州船帮。
不过这一次船队要比之前两次庞大一倍,除了杨钦、冯宣、冯璋、高宝等船帮及四姓船队的押运人马来,赵阔更是率领五百余人马赶到沧浪城。
说实话看到赵阔带着这么多人从江滩下船,田城、奚荏、赵无忌等人都吓一跳,压根都没有想到杨钦、赵阔能从叙州带这么多人过来:“怎么这么多人,你哪里搞得到那么多的钱粮,叫杨钦他们赎出这么多的寨奴?”
韩谦看到赵阔跳船下来时,心思却是一宽,心里就知道他之前叫杨钦带给他父亲的信,是成功说服他父亲了。
面对田城他们的震惊,韩谦只是笑而不语。
此次为抵御梁军的攻势,朝廷主要是从江黄鄂郢随荆潭等十二州征调兵马、食粮补充到西北面的邓襄防线,而辰叙邵衡等西南边州,则不在这次的征调范围之内。
不过,这不意味着辰叙等州县,就不能积极主动的支持北线战事。
事实上,像徽赣等州县,虽然也不在这次的征调范围之内,但这些地方已经完全纳入大楚的版图,州县官员都是金陵所派,多多少少以捐贡的形式,在正常的赋税之外,也额外拨出一部分钱粮运抵前线支援战事。
叙州受韩道勋所控制的钱粮十分有限,但韩谦写信给他父亲,请求将叙州州狱之内的刑徒都调派到襄州来,以刑徒兵的形式增援西北面的战事,这也是一种支援。
赵阔这次便是押运五百叙州刑徒到襄州,交给韩谦接手。
对这些刑徒而言,编入刑徒兵便能减罪一等,之后视军功、役期,都还有减罪甚至获赏的机会。
也算不上有多巧合,叙州五百刑徒之中,便有三十多人是奚氏族人,都是顶撞或打伤旧主,或盗劫旧主财货被送监的,总之各种不安分。
韩谦之前就想着将这些奚氏族人偷偷收过来,奈何他父亲坚守朝廷律法,坚决不许,却是这次作为刑徒兵一起送到襄州来。
这批刑徒兵虽然都没有经过什么训练,暂时还形不成多强的战斗力,但这么多人马进入沧浪城,便足以叫人感到心安。
杨钦、赵阔也没有想到他们紧赶慢赶,还是错过清晨发生在沧浪城的激战,上岸后看到土城内外的狼籍,也难以想象韩谦他们百余人,凭借这么一座简陋城寨,竟然能抵挡住四百多精锐梁军的强攻。
杨钦、赵阔他们过来,韩谦也就兑现战前对山寨民夫的承诺,拿出六十石盐抵算赏钱。
山寨急需盐铁,也更乐意以盐抵算赏,这点也恰是韩谦最乐意的。
一方面这批盐是杜崇韬拨给龙雀军的民夫军资,不需要韩谦从左司的私帐里额外往外给付赏线。
另一方面,在天佑帝此次下传到襄州的谕旨时,也正式同意龙雀军便宜用事,专司襄州以西旧均州境内的盐事,以筹军资。
韩谦现在从襄州盐铁院领盐,以每石千钱计价,他现在以每石六七千钱的高价作为赏金折算给山寨,怎么算都不会亏。
之后,韩谦便立时安排船舶,将二百多民夫用船送过丹江、汉水,允许他们返回山寨,以示信诺。
绝大部分的山寨民夫,都不愿意参与到战事中来。
再说了,韩谦这次极为慷慨的给予赏钱,大部分民夫回到山寨都能颇为滋润过上两三年。
这种拿命挣来的钱,要不是迫不得已,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挣一次也就足够了。韩谦即便表现出十足的诚意,他们即便真心想着要走出山寨,迁到平地居住,也要看战事发展如何。
不过,最后也有二十多精壮民夫,本身在山寨就无依无靠,没有什么牵挂,心想着回山寨继续过之前的苦日子,还不如留下来,至少能在战死前,每顿都能混得温饱,隔三岔五还有酒肉供应。
这些人在山寨民夫之中,也恰恰是战斗力最强的,绝大多数都是之前战败逃入山中的老卒。他们也不需要在沧浪城得到什么田宅,只希望能有铠甲、精良的兵械,以及一部分赏钱。
韩谦派出一组斥候北上,盯住北面铁鳄岭的战事发展,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将杨钦、赵阔带着这批人马,安排下去。
叙州刑徒,自然也分土客籍。
四姓所属的土籍刑徒,大概有二百人左右,韩谦将这些人手都分派给老工师郑通,编为匠户营,在山寨民夫离开后,接手清理战场、修缮寨城,将从叙州装运来的物资,搬下船。
要有可能,韩谦还想着在现有的基础上,将沧浪城继续往北侧扩建,同时打造几具投石机。
而其他小姓土籍及客籍刑徒,韩谦决定将他们跟奚昌所领的奴兵混编成一个临时的叙州营。
在战事之后,这些刑徒兵都是要遣回原籍,而奚昌所领的奴兵,在龙雀军之内也是没有正式编制的。
韩谦现在也不能立时放赵阔回叙州去,暂时委任他担任叙州营的指挥,以奚昌、郭奴儿为其副手,另外再从左司兵房调十数名老卒去充当队率、什长,将叙州营的框架先搭起来。
此外,韩谦将这些愿意投奔左司的二十多名山寨民夫,都编入兵房,作为精锐斥候使用,补充人手不足。
这么一来,韩谦在沧浪城就有三百人编制的匠户营、四百人编制的叙州营、以及五十精锐斥候的兵房能用。
当然,杨钦、冯宣、冯璋等人还有两百多护卫、水手及十八艘船,在卸完货之后,韩谦暂时还不想放他们回叙州去。
西线战事一下子吃紧起来,汉水上游的物资、人员水路运输,也将日益繁重,襄州军的船舶也是有限,从今日南岸援军拖到最后一刻才渡河,韩谦也清楚对友军不能寄以太高的期待。
叙州船队暂时留下来,他心里能更踏实些。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世事无常
叙州刑徒虽然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但作奸犯科被送入监中,便接受严苛的规训管束,特别是经过州狱啸闹事件的血腥镇压之后,叙州这五百刑徒,可以说是相当听话了。
而在韩谦离开叙州返回金陵之后,本身就善治狱事的韩道勋,也采取一系列措施改善刑徒的待遇,严禁狱吏盘剥勒索刑徒;在用之修筑江堤、道路、城墙,除了严禁虐囚之事发生,也杜绝用劣粮给养的传统。
兼之平复几起冤狱,影响较大,韩道勋却是先在刑徒之中建立声望。
即便大多数刑徒,都不怎么愿意编为刑徒兵,进入血腥战场,但赵阔、杨钦他们一路过来,倒没有什么刑徒闹事或者逃匿。
午后对刑徒进行编排,无论是匠户营还是叙州营,又无论是分派兵械进行编训,还是搬运物资或爬上城头清理战场,都秩序井然、很有模样,甚至不比编训有一个半月的奴兵稍差。
换了其他人站在韩谦的位置,这时候应该心满意足。
年未满二十岁,父亲是边州刺史,他本人虽说官品不高,但得三皇子近乎全身心的信任,在临江侯府及龙雀军中的地位,堪比沈漾比肩,张平、柴建、李冲乃至郭苛等人,都被他踏得暂时翻不了身。
而除左司外,天佑帝所许的盐事、沧浪筑城乃至西北面行营左前部的后勤补给,都几乎交由他掌握。
而除了匠坊的千余用工,他直接所掌握的人马也将近千人。
即便是天佑帝在二十岁未满时,也未必有如此的风光。
然而,韩谦绝无满足,他满心忧虑的看着汹涌翻腾的江水。
战事倥偬,特别是今天这么激烈的战事,或许叫相当多的人,都已经暂时忘掉了再过两天就是年节,就是天佑十四年了。
理论上,天佑帝还有三年多的寿命,一直到天佑十七年间才会驾崩,但问题在于韩谦并不知道在那么多的改变之后,天佑帝的人生是不是还会照着既定的历史轨迹往下走。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在大洋彼岸掀起狂风暴雨。
任何一个微小因素所诱发的“蝴蝶效应”,都是难以估测的。
他此时正试图改变自己的人生,改变三皇子以及一大群的人生,又凭什么认定天佑帝的人生轨迹不会发生改变?
世事无常,不管怎么说,自己真要认定形势到天佑十七年都还能有挽回的余地,那就太教条主义了。
或许打足了只有两年时间吧?
一旦龙雀军渐成势力,三皇子的威望足够高,在朝中掀起废嫡的热议,估计等不到天佑帝驾崩,安宁宫那边就会再也坐不住吧?
除了远虑之外,清晨这次激战,也叫韩谦深感困惑。
梁军进攻沧浪城四百兵马,无论是从战斗意志还是个人武勇,绝对是梁军中的精锐战力,但没有稍些像样一些的攻城器械,这样的战力放出去,一般都是作为斥候或扰袭敌境腹地的机动力量使用。
都没有攻下铁鳄岭,梁军就直接用轻装的精锐骑兵强攻位于楚军防线深处的城寨,即便打下来之后还要随时面临楚军从两翼夹攻过来,率梁军三万多兵马进入南阳盆阳的右翼主师韩元齐做这样的战术安排,叫韩谦有些困惑不已。
难道梁军的精锐兵马已经多到可以随便这么消耗吗?
韩谦困惑不已,在江滩边站到天黑,差不多等从六船物资转驳上岸,他才返回沧浪城。
考虑到西线的战事,可能比预想中激烈惨烈,韩谦决定将大部分从叙州运过来的物资,由冯宣他们负责运往荆子口去。
这次从叙州运出的物资,要两倍于以往。
为了打消四姓的戒心,韩谦还特地写信回金陵,叫高绍将钱铺十一月份所收拢到手里的钱款,扣除金陵所消耗,将多余出来的四百多万钱提前解押到叙州,作为订金交到四姓手里。
除了五百刑徒外,这也是这次北上船队比以往要庞大许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卸下物资的六艘船,韩谦也没有让他们歇下来,而是叫他们马不停蹄赶往襄州,将防御使府下个月所应拨付给左前部的物资,尽快运抵沧浪城来。
现在军事调动频频,襄州城内的船只也有限,韩谦不派出自己的船舶,不知道要拖多少天,才能将下月的粮秣运抵过来。
夜色渐深,一阵马蹄在沧浪城外响起来。
韩谦也没有睡下,正将田城、赵阔、赵无忌、奚荏、杨钦以及奚昌、郭奴儿以及奚发儿等叙州营新任八名队率召集到大帐里,讨论叙州营新整编才半天就已经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
马蹄声响,却仅有数骑的样子,韩谦也没有特别在意,片晌后见范大黑走将进来,汇报铁鳄岭的战事。
铁鳄岭那边从午前一直打到天黑,差不多待第四都一千五百余将卒乘船抵达铁鳄岭北麓时,梁军才撤去。
李知诰从荆子口所调的两营精锐,乘船出荆子口,速度极快,在开战前就已经抵达铁鳄山。
李知诰手里能用的精锐不少,又占据地势上的便利,但梁军今天进攻相当坚决,白天数波进攻,差不多折损上千人,而李知诰所部死伤也有六百人。
为此,李知诰不得不从第四都借调一营五百兵卒暂时留在铁鳄岭加强防御,等着第一都另两营精锐兵马从荆子口过来,再让高承源的兵马分批前去荆子口,跟高承源会合。
而照梁军今日强攻沧浪城及铁鳄岭的情形,李知诰希望能催促郭亮所率的第五都将卒,加速西进,最好能进入沧浪城观望形势的发展,以防有变。
“梁军对左翼的进攻,有些出乎意料的强啊?”田城咂着嘴,跟韩谦感叹说道。
韩谦点点头,说道:“照今天所爆发的战事激烈程度看,梁军对控制丹江水道的渴望,强烈到超乎我们之前的预料梁军今年进入南阳盆地的兵马,有可能会有扩大疆域的野心!”
以往梁军进入南阳盆地,主要是扰袭一番,便退出去,毕竟汉水以北的城池都已经荒废,人烟荒芜,便出重兵控制这一地域,补给会相当的困难。
不过,不能因此就认定梁军就没有将南阳盆地并入疆域的野心。
梁国这几年虽然也是内忧外患不断,但受封雍王、升龙上将的梁帝次子朱裕这几年在洛阳等地招抚流民、新置州县,兴修水利、囤垦耕种,成效极大,使得梁军这两年国力有所上升。
梁国倘若长期占据南阳盆地的意图,丹江水道对梁军的意义就变得更加的突出。
韩谦吩咐田城派出几名密探,乔装打扮渗透到敌控区的腹地去侦察梁军的动向,他夜里乘船去襄州城见三皇子及沈漾。
除了龙雀军近六千主力外,韩谦希望三皇子及沈漾,能跟杜崇韬争取更多的兵力,补入左前部。
至于以周数为首的第二都将卒,韩谦还是希望他们继续留在襄州城以东为好。
说实话,韩谦这时候有些不敢让受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绝对控制的第二都太靠近自己。自己“兵谏”别人是件爽事,但要是让别人“兵谏”了,那就太不爽了。
韩谦此行,依旧没有将赵无忌带在身边,而是暗中吩咐他盯住赵阔。
韩谦对赵阔始终不够信任,特别是发生范大黑与张潜之女通婚一事之后,他对父亲身边的老一代家兵,心里的警惕性就更强。
不过赵阔是他父亲的亲信,又在叙州统领狱卒,押解五百刑徒来襄州,韩谦暂时不能不用他担任叙州营指挥。
不过,即便除了用奚昌、郭奴儿分赵阔之权,除了叙州营在沧浪城接受田城的节制外,叙州营十名队率也皆用左司精锐斥侯充任,下面的什长、伍长,也多选择奚氏族人,但韩谦还是额外吩咐赵无忌帮他多盯住些赵阔,他才能放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