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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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林海峥、范大黑退出去,赵庭儿见韩谦坐在窗前,很久才喝一口热茶,而眉宇间犹是落落寡欢的样子,仿佛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怎么都吐不出来似的,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说动沈漾举荐范大黑为吏呢。”韩谦将刚才在军府公所的事,说给赵庭儿知道。
“这不是好事嘛,难不成你还指望人家心甘情愿的给你当一辈子的奴才?”奚荏忍不住奚落的说道。
韩谦看了奚荏一眼,心想她到金陵才两天,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半会跟她解释不清楚。
“他们那边真倒是无孔不入呢,”赵庭儿噘着小嘴,不满的说道,“我还以为林海峥不可靠,却没有想到范大黑心思比林海峥还要活络。”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心便是如此,”韩谦伸手抱着后脑勺,苦笑道,“他们这次也算是舍得下血本了。”
见奚荏不是很清楚这背后的关系,赵庭儿倒是耐着性子尽教导之职,一一说给她听。
张潜原本是桃坞集的里正,乃是沈漾举荐入军府担任从事,与原龙雀军都虞候郭亮一样,早初都跟沈漾走得极近。
之后信昌侯李普的嫡系、军府工曹参军周元,看到秋湖山别院烧石灰供给军府,还将本属于工曹的诸军事务分走,就极力鼓动张潜、郭亮二人也在桃坞集建石灰窑,分秋湖山之利。
这之后,郭亮的态度还是颇为暧昧,似乎对当初被捋夺兵权犹存怨恨,但张潜就跟周元走得较近。
而他们离开金陵有四个月,就更不清楚周元拉拢张潜走到哪一步了,但以晚红楼信昌侯府的手腕跟深沉心计,转回头拉拢张潜等人,本身就是他们下力气会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们也不会坐看沈漾在屯营军府凝聚出能跟他们对抗的势力。
现在的情形,很显然是晚红楼及信昌侯府通过周元拉拢到张潜还不满足,还要通过张潜,将触手伸到韩谦所培养的嫡系人马身上。
沈漾素来能够秉公办事,而且他又不知道信昌侯府及晚红楼背后的图谋,他站出来举荐范大黑为吏,更多应该还是无意被人利用了;沈漾甚至可能都不清楚韩谦事前并不知道范大黑要与张潜之女结亲的事情。
“他们怕是还没有充分见识你的手段吧,谁知道最后不是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奚荏难得看韩谦受挫,这么说的时候,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韩谦看了奚荏一眼,没有理会他。
这一切也并不出乎他的意外,而信昌侯府想要以姻亲等手段,与他们这边交织得更密切,倘若直接挑明了说,他不可能,也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这些人偏偏阴险算计惯了,等一切都自以为成定局之后,才将答案揭晓,韩谦心里怎么可能会痛快,暗感这些人为了达成对他的控制,真是无孔不入啊!
不过,真正令韩谦心头堵上一口恶气吐不出来的,还是这一刻令他想到梦境世界所兆示他的那个惨烈结局!
难不成自己最终还是逃不脱众叛亲离的下场?
韩谦回想林海峥替范大黑解释时,神色颇为羡慕,心里更是恼恨,他知道周元这些人首先选择在范大黑身上下血本,而没有选择林海峥,主要还是考虑到范锡程这层因素,但他们真正想要用这样的手段拉拢林海峥,林海峥应该也会落入他们的彀中?
虽然韩谦心里一再宽慰自己,范大黑、林海峥并不知道背后那么错综复杂的细节跟曲折,对周元等人自然没有足够的抵触跟防备,但他胸口堵着这口恶气,却怎么都吐不掉,暗感自己恐怕终非是那种心胸开阔之人。
韩谦也没有心思去梳理积累数月的匠坊事务,洗漱过上床却睡不觉,睁眼看着窗外的满空星月,风啸山林,似乎千兵万马在奔腾,待到拂晓时分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又梦到自己在街头被五马分尸,这次则是梦到范大黑、林海峥二人骑着马,将他的身体血淋淋的拉扯两截。
从梦中惊醒,韩谦喘着气坐起来,坐到床沿着,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
虽然头脑也有些昏沉,但看天色已亮,韩谦也没有什么睡意,便穿好衣衫,摘下挂在墙壁上佩刀,推门走进院子,却见奚荏像只猫似的在廊下蹑足而走。
虽说两枚亮光闪闪的银镯就扣在奚荏白嫩的脚踝上,铃铛竟然都没有响起来。
没想到韩谦昨夜睡那么晚,这会儿竟然起床出来,奚荏心里一惊,脚步一乱,脚踝上银铃铛便叮呤呤的响了起来。
韩谦阴沉的盯住奚荏。
奚荏叫韩谦盯得心里发虚,说道:“我睡不着,怕惊醒你们。”
韩谦回屋又拿了一柄短剑,扔给奚荏,说道:“陪我练刀!”
奚荏接过短剑还有所犹豫,韩谦拔起刀,将刀鞘扔到一旁,双手持刀便朝奚荏当面怒斩而来。
韩谦这刀气势极足,加上韩谦阴沉的眼眸,奚荏毫无怀疑她稍有犹豫,韩谦这一刀会连将她劈成两半,不知道韩谦发什么神经,吓得双足踏廊柱而起来,腾身避开刀势,同时也是拔剑往身后撩刺而去。
韩谦用刀,刀势及步法上的变化都极少,却如狂风暴雨往四面八方泼洒,奚荏气力不如韩谦,根本不敢抢攻到近身,但她腾挪功夫极其了得,韩谦也奈何不了她。
韩谦将心里的郁气都发泄掉,才大汗淋漓的收住刀势,捡回刀鞘插回去,盯着奚荏说道:“你现在也应该知道,倘若还想刺杀我,就要做好万全准备再出手,要不然就得小心奚氏残族被我灭得一个不剩!”
奚荏脸色有些苍白,不要看她主要是腾挪,并没有多少机会跟韩谦对攻,但气力消耗绝对在韩谦之上,此时都近乎虚脱。
她以前都没有见过韩谦出手,平时见韩谦练拳,还以为他仅仅是强身健体之用,但没有想到他的身手,即便不如田城、高绍等人,却绝对不弱,不容她忽视。
“少主、大人!”范大黑、林海峥、田城、高绍等人早听到动静跑到这边院子里,看到韩谦对奚荏刀势如此凌厉,完全不顾随时有可能失手直接将看上去柔软无比的奚荏劈成两半,也有些震惊,但他们站在院门外,直到韩谦插刀回鞘,才走进来呼道。
韩谦将佩刀交给赵庭儿帮他拿着,看向院子里的众人,说道:“我昨日已经建议殿下主动请战,龙雀军随时都有可能会从金陵出发,范大黑、林海峥,你们二人,各领一组人马立即潜往襄州、南阳郡,收集一切有必要的情报!”
“现在?”范大黑意外的问道,“匠坊、察子房及兵房的事务,我们要交接给谁?”
“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确吗?”韩谦深邃而阴冷的眼瞳,看向范大黑、林海峥二人,问道。
“是,我们即刻准备,午前就出发。”少主韩谦这一刻的模样,令林海峥想到韩谦下令杀牛二蛋及四名懈怠斥候时的情形,不敢啰嗦什么,立刻应命,拉着范大黑先退下去准备。
“高绍你从东归的人手里挑两组随范大黑、林海峥去襄州、南阳,”韩谦吩咐高绍,“以后你负责察子房事务,田城负责兵房事务!”
“是,大人!”高绍、田城没有半点废话,也不问为什么不让林海峥、范大黑挑选他们自己熟悉的人手,也不问要不要找范大黑、林海峥交接察子房、兵房的事务,就直接干脆利落的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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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诸多事分派好,韩谦心口的恶气才渐渐消散掉,就坐到院子里,就着腌黄瓜、腌鸭蛋,将两大碗稀粥痛快淋漓的喝下肚。
范大黑、林海峥收拾好,各点齐一组人马过来禀告辞行,韩谦也没有见他们,就让他们直接离开秋湖山别院出发,上午他留在东院翻看这段日子来察子房、兵房以及匠坊运转所积累下来的文牍。
午前李知诰与周元、张潜登门过来。
“范大黑他人呢,他答应今天一早将二百车石炭送军府去的,怎么没有看到有运煤船从后山下来啊?”周元看到韩谦,就张口问道。
“范大黑已经被我派出去了,以后工曹那边有什么事情,要找这边交接,请周大人都直接找我,”韩谦拱拱手说道,“二百车石炭的事情先暂缓一下,等我将匠坊这段时间的事情或者是将匠坊与军府的账目梳理清楚再说。”
“怎么突然就派出去了?你将范大黑派哪里去了?”周元问道。
“左司的事务,似乎轮不到周大人多嘴问东问西吧?”韩谦盯着周元的眼睛,问道。
周元这时候才意识到韩谦语气不善,脸色僵在那里。
张潜讪笑帮着打圆场,说道:“韩大人言重了,周大人也就是随口一问。”
韩谦看了张潜一眼,淡淡的说道:“张大人莫要担心,我将范大黑派出去,应该不会耽搁与张大人家的婚事。等过两天,我就派人去张大人府上下聘!”
沈漾昨日说要举荐范大黑为吏,李知诰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沈漾一向处理公正,韩谦平时对沈漾也相当的尊敬,他就没有往别处想。
不过此时看韩谦拒人以千里的态度,李知诰也知道出了大问题,当下也只是强颜欢笑谈过几件事,就拉着周元、张潜告辞离开……
第一百四十章 增减
“沈长史举荐范大黑,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出秋湖山别院,李知诰阴沉着脸问周元。
“韩家的癞蛤蟆想吃张大人家的天鹅肉,张大人呢,即便再勉强,但总不能将女儿嫁给一个家兵吧,看到沈大人也颇为欣赏其人,便说动沈大人举荐之。谁能想到这姓韩的,没有半点领情的意思,竟然还埋怨上我们来了,难道说张大人的女儿,还辱没了他府上的家兵不成?”周元讥笑说道。
“你们是嫌事情还不够乱的?”李知诰急得直跺脚,但能猜到周元如此做,多半是他父亲的授意,也没有办法将话说得太重。
李知诰午前来找韩谦,主要是希望匠坊这边能扩大用工规模,再一个就是匠坊这边能轮番雇佣屯户做工。
除开此前的《疫水疏》以及筹建秘曹左司外,韩谦为龙雀军所做的最大贡献,也就是建立匠坊。
匠坊除了为左司打造一些特型兵甲装备外,主要还是煤场、砖窑、石灰窑,目前除了批量供应屯宫军府大量的廉价石炭、石灰、青砖等物资外,同时还从屯营军府雇佣上千名男女精壮劳力。
虽然匠坊雇佣劳工的工价每天给三升粳米,不算多高,但对这些劳工而言,能在屯种之外得到这笔额外的收入,生存条件要比其他还挣扎着生存的屯户改善极多。
至少这上千屯户,衣食能得到基本的满足。
李知诰昨夜就想说这事,但韩谦听沈漾说要举荐范大黑之后,昨天夜里就推辞太劳累就先走了,李知诰当时还没有多想,他今早特意拉周元过来找韩谦,原本是希望韩谦同意匠坊轮番雇佣屯户做工,实际上是希望能让更多的屯户,能够享受到这个好处。
恰如韩谦所说,屯营要是不能解决饥寒之事,又谈何军心归附?
谁曾想周元他们所做的这些事,触怒了韩谦的底线,李知诰也不觉得暂时有提这事的余地。
“都虞候要想的这事也容易办,要么直接请沈漾大人找韩谦说,要么就直接将在匠坊做工的这批屯户征调出来。”周元知道李知诰的苦恼,建议说道。
匠坊所雇佣做工的人,都是军府的屯户,以往为保障诸多物资的供应,屯卒进行轮训时,都没有征调这部分人。
照理来说,不仅李知诰那边可以征调这部分人进行轮训,周元也能够征调这些人参加筑城等工造之事,就必然迫使韩谦需要另行雇佣屯户,才能保证匠坊用工不会匮缺。
“你莫要再横生枝节。”李知诰告诫周元说道。
事情都已经是一团糟了,他父亲与殿下正准备争取能在入冬前率龙雀军出征,诸多事情都需要韩谦那边配合协助,他不希望周元再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跟我们这边有些牵涉,不思笼络,却一脚将人踢得远远的,这厮也是一个寡恩薄义的主啊!”周元撇嘴朝张潜笑问道,“张大人,你觉得呢?”
“我怎么觉得可没有用,却不知左司所属之人,知道这事,心里会有何感受?”张潜笑着说道。
李知诰瞥了张潜、周元一眼,心里也是暗急,暗感应该找父亲好好谈一谈,要让周元这样的人继续掀风搅浪下去,真未必是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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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诰是这么告诫,周元却未必会听命于他。
傍晚时韩谦还在山庄梳理匠坊的事情,周元就派人找上门来,要从匠坊征调两百名工匠,弥补秋冬沟造沟渠、城寨的人手不足。
屯营兵户在农闲及休训之时,同时也是官役工,周元所主持的工曹,有权从休训的兵户里征调劳工以兴工造之事。
而且周元这次只是从匠坊抽调两成的人手,韩谦还没有办法找三皇子告状去。
韩谦拿到周元派人送过来的征调函文,随手搁在桌案一角,挥挥手让周元派人说事的小吏出去,说道:“我知道了,周大人要用人,我这边没有抓住不放的道理——由各屯寨直接通知到人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跟我说什么……”
见韩谦脸色阴沉,赵庭儿问道:“是不是将季希尧从叙州调回来?”
匠坊这边最初是范锡程负责,范锡程去叙州后,韩谦便交给范大黑兼领。
虽然说差强人意,但范大黑到底还是兢兢业业的将匠坊维持下来,同时还照韩谦留下来的部署,新建了煤场及石塘河货栈等,诸事还算做得妥当。
现在韩谦突然间将范大黑、林海峥都派出金陵,田城、高绍能接手察子房及兵房的事务,但匠坊这边的事务更多更杂,而周元又硬了心要使绊子,赵庭儿倒建议韩谦将季希尧从叙州调回来统管匠坊。
“……”韩谦缓缓的摇了摇头,扶窗看着远山之巅的夕阳将要被山林淹没,说道,“他们折腾得这么厉害,我怎么还能将季希尧调回来呢?”
赵庭儿有些迷惑,奚荏却嗤然而笑。
“你派人将匠坊那几个领头工师喊过来。”韩谦回到书案后坐下,吩咐赵庭儿道。
匠坊就在山庄下方不到一里地,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包括煤场的领头工师,也都跑过来听候差遣。
煤场在后山十二三里外,领头工师平时都要看住现场,看这些人召唤便至,韩谦心知他突然撤换掉范大黑,惊忧不小,又或者他们也已经知道工曹参军从匠坊抽人的事情了。
韩谦心冷似铁,暗感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如此折腾,他非但不能将季希尧调回来,甚至还要将真正有培养潜力的年轻匠师都派去叙州,一步步将叙州那边的摊子撑起来。
至于他原先要在金陵这边所执行的诸多计划,此时看来也没有必要花太多的心思去做。
“禀少主,宋大人刚到匠坊说了,参加南寨修筑的人手,明天一早就得到场,筑坝以及建水磨坊等事,是不是先暂缓?”范大黑一走,匠坊没有牵头的人,几个领头工师推出一名五旬左右的老工师郑通代表他们站出来,跟韩谦说话。
郑通是跟季福是同一类型的人,都是大匠出身,姓名都是那样的相似,家人染疫而被迫流落江湖,直到被屯营军府收编,才有容身之所,但当世匠户地位低微,郑通也是从骨髓就养成敬小慎微、不敢任事的性子。
周元身边的小吏,在他们眼前就是不敢违拧的“大人”。
韩谦离开金陵之前,就指定郑通负责砖窑之事,郑通也是忐忑很久,最后硬是被赶鸭子上架,不敢违背韩谦的命令,才将这事担当起来。
郑通、季福这类人,循规蹈矩还行,做事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可能夜里睡觉都担心会出岔子,但平素不敢有什么愈越,也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而韩谦也清楚的知道,这类人对他的认同感最低,在这类人的眼里,他是另类,是只能带来未知危险的漩涡,给不了他们更期待的安定的感觉,只是他的“残暴”,暂时震慑住这些人不敢反抗而已。
范大黑、林海峥其实也是这类人,所以才会轻易受到引诱。
想到这里,韩谦脸色越发阴沉,盯住站在廊前的几位领头工师,沉声说道:“匠坊乃左司所属,只要我一日执掌左司,你们都要称唤我为‘大人’。而你们也要给我记住,除三皇子殿下外,谁都不能对左司指手划脚,而以后周参军也好、李都虞候也好,他们身边的小猫小狗,敢跑到匠坊、跑到左司充什么‘大人’,都给我乱棍打走。”
跪坐在韩谦身后的奚荏,都能感受到韩谦散发出来的杀气,看了赵庭儿一眼,心想韩谦这不仅仅是要梳理匠坊,而是要重新梳理左司啊。
“是,少,大…大人。”郑通等人结结巴巴的应道。
“已经安排下去的事,都不得停,你们也不得有丝毫的懈怠,”
韩谦继续说道,
“所缺人手,除了将所有年满十三岁的左司子弟都招用过来外,这次被工曹征走的匠工,愿意送子弟入匠坊做工,只要年满十三岁的,也都可以推荐一人进来……”
“这么一去一来,人数怕是要超过很多。”郑通颇为忐忑的说道,说话还有些打结。
被征走的匠工,自然不会错过推荐子弟进匠坊做工的机会,这差不多已经将用工的缺额弥补上了,又额外将左司子弟都招用过来,这不得一下子多出三四百人?
韩谦也不想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谦逊态度,去安抚人心,独断专行的说道:
“这事我心里晓得,除开这些,诸场今后还要为匠工提供一餐午食;以及左司所属的子弟,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都可以集中到哨院住宿,这些夜里能够集中时间读些书,而他们的食宿等事,也都将由匠坊统管起来……”
秋湖山别院外围所建的五座哨院,目的是控制进出山庄的山谷要隘,目前暂时归左司所属。
此时跟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对立起来,每座哨院仅仅是派二三人值守,但实际上每座哨院都有五六十步见方,是小型的哨堡,里面后续还要建造营房,以保证形势紧张时,能最多供三四百名精锐将卒驻守。
韩谦暗暗估算,这次应该能招五百多少年工,就想着索性将其中那部分属于左司斥候、察子以及匠师的子弟,先集中起来供给食宿,白天做工,早晚则可以抽时间教习文字算学匠术以及刀弓骑射等事。
即便在最大的危机来临之前,未必能给他留足在屯营军府内部批量培养梯队嫡系力量的时间,但他也至少要优先确保左司所属的人马,对他的忠诚不会轻易被他人所动摇。
郑通等领头工师没敢吭声,毕竟他们自己也受惠不少,便领命先退下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潜忍
“你不过日子了,一下子扩大这么大的开销,怎么支撑得住?”
看到领头工师离开,赵庭儿都忍不住伸手去摸韩谦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头脑发热说胡话。
赵庭儿现在可以说是左司总帐房,匠坊、货栈的收支以及察子房、兵房等开销,她心里最有数。
目前屯营军府每月拔给匠坊一千二百石粳米,虽然能够覆盖匠坊雇佣劳工的薪酬,但军府每个月却要拿走四万块城砖、十六万块小青砖、两千担石灰、六百车石炭,这差不多占到匠坊每月所出的八成,而匠坊每月能额外运出去对外销售的,石灰仅一千六百担、石炭仅四百车,大约能节余十五万余钱。
叙州与金陵之间的商道也打通了,只要不遭受大的损失,每月也应能节余不少。
此外最大的一项收入,便是军府允许每年拔给的三百万钱公用。
然而这些未必就能覆盖左司日益增加的开销。
除开维持左司现在的斥候体系外,维持船帮及重建杨潭水寨要钱粮,暗中扶持冯宣以及赎买奚氏族人要钱。
实际上,赵庭儿不仅不主持扩大匠坊用工,还想着这次回能缩减匠坊用工。
匠坊用工规模如此巨大,主要还是匠坊一年多以来,都处于不断的建设扩张之中。
不要说石灰窑、砖窑、货栈了,包括山庄内部也都在不断的建造房舍、道路,甚至考虑到入住人员增加,还开挖排污渠及渗井。
煤洞的开挖,沿溪修筑通往煤场及采石场的便道等等,都耗用大量的人手。
目前无论是山庄还是匠坊、货栈,都已经建成规模,接下来更多是维持正常的运转,那之前因大规模建设而额外雇佣的人手,自然就应该裁减掉。
赵庭儿估算要是能将匠坊的用工缩减到六百人左右,匠坊的盈余就会颇为可观,而左司就能很好的运转下去了。
现在一去一增,相当于多招募近三百人,再加上所有的匠工还要额外补贴一餐午食,还要额外承担逾三百名左司子弟集中食宿的花销。
这里里面面相差多少?
韩谦抓住赵庭儿的小手,说道:“现在不是考虑钱粮的事情,我不能等他们将左司的架子都拆散了,再给他们颜色看!”又跟赵无忌说道,“你跟随我身边最久,也该给你派件事做。”
“……”赵无忌永远都是沉默的点头应是。
“你挑选五六名身手敏捷且又可靠之人由你统领,专修潜忍之法!”韩谦说道,“而这五六人所谓的可靠,便是要只能为我所用,在屯营也不得有丝毫的牵绊!”
“是!”赵无忌毫无犹豫的说道,说罢也就起身退出去,着手去做韩谦安排的事情。
奚荏内心的震惊却没有平息下来,她不知道韩谦这是要赵无忌负责统领一组刺客呢,还是统领一组死士,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奚荏同时也好奇,不知道韩谦所讲的潜忍之法,到底是什么。
韩谦似能看出奚荏的疑惑,从案前一叠书稿里,翻出十几页纸递给她,说道:“你是不是好奇何为潜忍之术,你可以看看这个,或许你很快就能用得上。”
奚荏疑惑的接过十几页纸,但细看下来便想将十几页纸扔掉,仿佛这十数页纸是一团烈焰,烧灼她的手,盯住韩谦,厉色说道:“我奚氏子弟,不会沦为你手里的血腥刀刃。”
“你会接受的,”韩谦说道,“任何人之所以能存在,必然是要有价值——你奚氏子弟即便收拢过来,男女老少加起来,可能都不足两千人。看似是冯昌裕直接肢解了奚氏,但真让奚氏重新聚拢成族,向洗杨三姓能心安吗?你奚氏这点人,又都是被折磨、被榨干得精疲力尽的老弱病残,在巫山巫水之间,何以立族?我这是传授你奚氏得以立族的根本啊,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跟奚氏讨要一点小报酬,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天大的好事,不以血肉祭之,便能成吗?”
编完《用间篇注疏》之后,韩谦并没有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数百年后,隔海相望的岛国,一度也陷入军阀割据混乱的乱世,因为情报搜集的需求,在格斗术的基础之上,结合孔子兵法所涵含的战术兵法思想,发展出忍术。
韩谦当然不知道忍术具体包含哪些内容,但他有编写《用间篇注疏》的基础,又将当世潜伏、斥候、侦察以及刺杀的手段以及前期对家兵子弟的训练之法进行总结,这几个月才又在《用间篇注疏》之外新写出这十几页纸的内容来。
韩谦称之为潜忍之法。
韩谦当然没有时间将一群有潜力的儿童集结起来进行严格的培养,而十四五岁的少年合乎条件又极少,让赵无忌去挑选五六人,只能是应急,但奚氏子弟经历灭族之祸,之后又被贩卖湘南、黔中为奴,其少年心性实际是最契合潜忍之法,又能进行速成训练的。
奚荏此时性格要张扬得多,但她少女时期伺俸冯昌裕,用心是何其隐忍?
而她在幼年所修的格斗剑击之术基础上,这些年瞒过冯氏族人苦修不缀,更是往奇诡方向发展,以致她脚戴银环铃铛,却也能走路无声。
也因此她细看这十数页纸,便立时猜到韩谦的居心,直觉这十数页纸仿佛烈焰烧灼着她的手。
韩谦却不担心奚荏会拒绝他的安排。
“你就是一头恶魔。”奚荏即便猜到韩谦极可能会让冯宣先挑选适合专修潜忍之法的奚氏少年赎卖,但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将手里的十几页纸扔韩谦脸上。
“庭儿,我有说过我是好人吗?”韩谦笑着问赵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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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三皇子杨元溥也是照着隔天出城的频率,再次到屯营军府来。
不过,这次杨元溥起了大早,没有在军府公所逗留多久,就在侍卫营的簇拥下,直接进入秋湖山别院,来见韩谦。
大家手里都有一摊事在忙,因此始终能陪同在杨元溥身边的,还是陈德、柴建、李冲三人——这也是他们三人的职责。
郭荣即便是监军使,但也不轻易过来,以免两者受堵。
韩谦还刚起床练过两趟拳,在院子里就着咸鸭蛋用早餐,瞥了柴建、李冲一眼,起身招呼杨元溥道:“殿下用过早餐没有,来尝尝山庄秘制的咸鸭蛋……”
翟辛平是一个吃货,绝大多数的数理公式忘了一干二净,却偏记得《调鼎集》写腌鸭蛋的文字:“蛋每百只称盐二斤,略加水,先用井水浸蛋一宿,盐草灰内用酒糟或腌肉卤更肥,绊匀石臼捣熟,复用酒及卤汁调如糊腌之,蛋宜竖、大头朝上……”
看似一枚简单的咸鸭蛋,山庄所出,则是壳青、黄油,还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杨元溥坐下来,便一骨脑将八瓣咸淡合宜的鸭蛋都吃下去,直叫道:“韩师,你真该好好帮调教、调教我府上的厨子。”
“殿下要是喜欢,我这就让赵庭儿将方子抄给殿下带回去。”韩谦笑道。
“我到山庄来,看到很多少年也往这边走,韩师意欲何为?”杨元溥问道。
“周大人从匠坊调走二百人,山庄现在急缺人手。而我又想着左司二百人马为殿下效忠,他们的子弟却是寒苦无依、衣食无着,我能力有限,不能助军府所有人都衣食无忧,只能先将左司适龄的子弟都召集起来,由左司供给食宿,再叫他们在匠坊学着做工,”韩谦看了柴建、李冲一眼,说道,“我还以为柴大人已经知道这事,解释给殿下听了呢。”
柴建微微一怔,他当然昨夜已经知道这事,但大家笃定认为韩谦维持不了这么大的局面,决定静观其变。
“好啊!”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对韩谦的决定,杨元溥自然皆是支持。
杨元溥支持韩谦筹建秘曹左司,本身就是不愿意龙雀军的大小权柄,都掌控在信昌侯府一系的人手里,甚至答应每年额外拨给左司开销的三百万钱,都是杨元溥从临江侯府的私库里,从逢年过节他从宫里得到的赏赐里额外拨付。
韩谦这些举措,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要加强左司内部的凝聚力及控制力,杨元溥现在也有这样的眼力,又怎么会不支持?
当然,杨元溥这些天无论是跟随沈漾听授课业,还是韩谦所灌输给他的思想,核心就在“钱粮”二字上,他这时候只是担心左司能否支撑越来越庞大、繁多的花销。
韩谦却似乎完全没有什么担忧,也不管陪同的陈德、柴建、李冲等人怎么想,便邀杨元溥参观匠坊的运作……
第一百四十二章 石坝
匠坊目前规模最大的就是石灰窑、砖窑以及后山十三四里外、宝华山深处所开发的石炭(煤)场,目前烧制石灰、制砖,已经基本上都用相对廉价的石炭(煤),顶替早前将左右山岭砍伐一空的薪柴以及更为昂贵的木炭。
也是如此,屯营军府仅需要每月拿出一千二百石粳米,就能从匠坊换走二三十万块大小青砖、两千担石灰以及六百车石炭。
不过,匠坊方面,还有存在很多能改进的地方。
韩谦之前没有做,主要还是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顾及这边,特别是他离开金陵四个月期间,他只能要求范大黑先率领诸场工师,先将规模做起来。
今天三皇子杨元溥过来,韩谦一边带他参观匠坊,一边传授他格物之学,一路侃侃而谈,似乎完全不受昨日之事的影响。
格物一词,出自儒学四书之首的《大学》,其篇开宗明义就写道:“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在格物……”
就儒学而言,开宗明义就点出“格物”乃是致知正心、修身、齐家最基础的先决条件。
然而千百年来,诸儒学者解读“格物”一词,将重点放在穷究其理,加上先秦以来对匠术以及从业者的打击跟社会性的蔑视,导致格物之学演变为玄学、心学,而没有真正立足于“辩别物性”、“认知客观规律”这一根本性的解读之上,以致千年之后都没有真正发展出来成体系的科学来。
这也是韩谦一年多来融合翟辛平及梦境知识,所得到的最大感悟。
更想要辩别物性、认知客观规律,更为重要的一个前提,还是凡事都要实践。
处理匠坊繁重冗杂的事务,对韩谦而言,其实也是梳理、融合梦境知识的一个过程。
这些知识,甚至哪怕韩谦仅仅只传授他最基础的格物之学,以及匠坊里的一切,对杨元溥照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柴建、李冲等陪同人员,则是听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韩谦哪来的闲情逸致,又或者说这些话别有用心。
虽然自前朝晚期以来,藩镇割据、武夫当道,科举实际上形如废止,儒士地位也不彰显,之前的封疆大史、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乃至此时的梁、晋、楚三国君主,都更崇尚实用主义,但在法理之上,还没有颠覆自千余年前董仲舒所推行的“独尊儒术”那一套。
柴建、李冲等虽是武夫,但自幼也勤苦读书,也可以说深受传统儒学的影响,而即便陈德是纯粹的武夫,也觉得韩谦所讲,与他平时所听的迥然不同。
当然,陈德、柴建、李冲未必同意韩谦的观点,但以他们的学术底子,还远不足以站出来驳斥韩谦,同时他们也为韩谦见识、学识之杂、之广而震惊。
然而更令柴建、李冲难以忍受的,则是在匠坊之内,哪位工师、匠师稍有所长,韩谦便唤到三皇子杨元溥跟前介绍一番,着他们亲自给三皇子解说手艺,他们猜到韩谦是借三皇子削弱军府诸吏在匠坊工师眼里的威势,但三皇子一脸的平易近人,他们也无可奈何。
而三皇子对韩谦一口一个“韩师”相称,柴建、李冲更是无奈。
参观过匠坊,就在匠坊简单用过午餐,午后韩谦又领着兴致勃勃、不觉辛苦的三皇子,走到后山深处的煤场视察。
看到从煤场下去,沿着一道溪河再往北,溪口边堆积大量的石料,还有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壮实汉子正在溪口的侧面开挖一条深渠,杨元溥好奇的追问韩谦:“韩师你这是要在这里大张旗鼓的做什么?”
“筑石坝蓄水!”韩谦说道,“这也是我回到山庄,第一件要做之事,之前已经吩咐匠工准备了许久。”
从煤场下去,西侧的这条溪河,跟流经秋湖山别院的溪沟是相通的,然后在匠坊位置,因地势平缓下来,河道也进一步开阔,形成二十多步宽的桃溪河,绕过军府土城,再汇入赤山湖中。
韩谦计划在煤场西北面的溪口造石坝,是想着将北面的溪涧水位提高三到四米,这样就能将溪口往北延伸到宝华山深处五六里长的溪谷,都能变成一座小型的山湖水库。
一方面,水库外围能开垦更多的粮田引水灌溉,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溪口下方的煤场边缘,目前已经建成两座碎煤水碓投入使用,需要稳定的水流。
受限于采掘技术,当世开矿洞挖出来的煤块都比较大个,倘若直接用于制砖、烧制石灰,燃烧既缓慢又不充分,这也是当前砖窑、石灰窑成本不能继续下降、产能无法进一步提高的一个关键瓶颈。
然而事实上,砖窑、石灰窑不需要扩建,仅仅是将煤块进行初步的破碎,将其中含煤量低的煤矸石剔除掉,效率就能提高大半。
韩谦仅仅是通过书信指导,将六七百年前大将杜预所留的连机碓图寄回金陵,叫匠坊这边仿制两座连机水碓,也是简陋版的水力碎煤机,目前虽然投入试行才半个月,但使用的效果相当好。
问题在于,不建水库对水流进行人为控制,不仅仅秋冬季枯水时节,现有的两座水力碎煤碓难以运转,夏秋季雨水充沛时,水流忽急忽慢,两座水力碎煤碓的运转也难以稳定。
想要建立相对完善的生产体系,靠天吃饭,其实是效率最低的。
目前唯有在上游修建水库,才能保证下游建造、使用更多的水力器械,都能有稳定的水流;而要保证煤场所出的煤,在秋冬季也能通过浅底船运出山去,更要保证水流不枯竭。
韩谦去叙州之前,就安排匠坊开采筑坝所需的石料。
而在韩谦回金陵之前,范大黑就已经安排人手在溪口西侧开挖引水渠。
范大黑被韩谦踢出金陵,但诸多事还是有条不紊的在推进着,在韩谦亲自过问下,并没有被耽搁下来。
待过两天将引水渠挖通,就可以在溪口上游先筑泥堤,将溪水挡入引水渠中流往下游,溪口这边就能正式的修筑挡水石坝。
“江淮多暴雨,山洪冲击,水势汹涌,这道石坝得建得多坚固,才能稳如山岳?”杨元溥竟然有些担忧的问道。
“殿下你看这些石块都开有槽口——筑坝的时候,我们会将熔化的铁水浇灌到槽口里,使石坝浑成一体……”韩谦简略的解释道,至于更复杂的演算也没有必要详细解释给杨元溥知道。
“这得要用多少钱粮?”杨元溥问道,他还是关心这个问题。
“还好溪口挖开两三丈就是岩层,石坝仅需要筑三十步长就能封住溪水,没有想象中那么艰巨,匠坊还能够勉强胜任……”韩谦浑不在意的说道。
韩谦虽然浑不在意,柴建、李冲却是暗暗咂舌。
虽说屯营军府消耗大头不在左司,但左司的用度之大,也已经远超乎他们想象,即便不算左司这次新添加的人手,他们都不知道韩谦之前是怎么撑过来的。
就着拦水石坝的修造之事,韩谦顺带又跟杨元溥讲解诸多有关泄洪渠、引水渠、陂塘、梯田工造之事以及水碓、水磨、水排、连机碓等早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就已经发明问世的水力器械。
至于理论上能够实现的水力纺纱机、水力织布机以及水力锻锤等,韩谦则不会讲,至少在柴建、李冲等人面前,不会讲。
屯营军府位于宝华山的南麓,绵延近二十里,山湖之间相对平坦的可开垦田地有限,但山间可以利用溪河则是不少,而且落差也够,可谓水资源充沛。
韩谦建议三皇子杨元溥从太府寺、内侍省乃至工部,为军府工曹多揽些事务过来,就足以多养活上万人,减轻屯营军府的钱粮压力。
比如朝中发放官俸,是稻粟等谷物去壳后的粳米精粮,去壳之事,早年用棒舂,之后用石碾、踏碓,而水碓乃至连机碓虽然早在七八百年前就已经问世,但金陵城内没有高落差的溪河,主要也是用官奴婢,或用畜力舂粮、碾米。
虽说用官奴婢,成本也是极低廉,但问题在于,即便用官奴婢也要给吃喝维持其有力气可供奴役才行,而管束成千上万的官奴婢,耗资也是极巨。
倘若军府工曹能利用宝华山南麓的溪河造水磨、连机碓等物,只要舂米的成本能低于用官奴婢,三皇子就可以将其事承揽过来,陛下那边也不会不允。
柴建、李冲能意识到韩谦在三皇子面前大谈这些事,还是在给工曹参军周元找堵,暗感这两天的事情,并没有因为范大黑、林海峥被踢出金陵,韩谦又将左司子弟召集起来而告终啊。
不过,他们也不能说韩谦建议没有可取之处,毕竟左司匠坊这边就大张旗鼓的在这么干,周元凭什么说他干不了、干不成?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筹贷
从煤场出来,众人沿着桃溪河畔的便道,乘马簇拥三皇子回到军府公所。
这时候遇到沈漾、李知诰、周元、张潜、郭亮、高承源等人,杨元溥便直接提及韩谦要屯营军府在宝华山南麓利用溪河,大规模造水力器械的建议。
沈漾、李知诰对此是支持的。
屯营地少人多,即便入冬前抽调五六千精锐北上参加,军府依旧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可以差遣。
能从外面多揽一些事,屯营军府就能多一些收入,屯户将卒的生存状况就能改观一些。
周元却恨不得指着韩谦的鼻子破口骂娘。
韩谦能做之事,他却未必能做。
截流筑坝,造连机碓、水轮磨等事,真要是容易,焉非金陵城外围的低山矮丘之间,到处都是水轮磨坊了?
虽说金陵城外不是没有水磨坊,但总之有几座?
然而周元却又不能说自己不行,脸有些僵滞,也不知道要怎么应承。
“京畿诸县不提,仅金陵城中就有近五十万人众,吃米吃粮皆为舂事所苦,这也是金陵米价腾贵的一个重要因素。倘若周大人在年前能造二十座大型水轮磨或者五十座中型水磨房,日舂千石米,除了能养不少人外,明年差不多还能为军府增加三五千石米粮的收成。此事,周大人怎么都要咬着牙办成啊!”韩谦不忘给周元加油鼓劲,恨不得举起小旗子给他摇旗呐喊。
“韩大人知道要做成此事,需靡费几何?”周元阴恻恻的盯住韩谦问道。
“倘若我主工曹之事,勉强还是能办成的。”韩谦哂然一笑,说道。
周元恨得想扑上前咬韩谦一口。
“周元,你有没有把握做成此事?”杨元溥盯住周元问道,他也不想给周元退路。
“周元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周元只能先咬牙应承下来。
“那好,军府之内,没有差遣的兵户都任你征调,年前你为我办成此事,便有重赏。”杨元溥也知道自己要在龙雀军内建立威势,应要直接插手诸曹事务,这样他才能施以奖惩,而非高高在上只作摆饰。
将周元推进他挖下的深坑里,韩谦又跟三皇子说道:“殿下,韩谦还有一事,要请殿下准许,才能施行。”
“什么事?”杨元溥问道。
“匠坊想以殿下的名义,向外界借贷钱粮,以应此时之急,”韩谦说道,“此时石塘河货栈已经建成,货物往来,左右街巷都有所闻,却没有几人知道货栈乃临江侯府的产业。我想以殿下的名义广而告之,继而以货栈向左右街巷许以厚利、借贷钱粮,以事经营……”
前朝设捉钱令史,官办放贷都成惯例,只是反过许以厚利,从民间借贷钱粮,却是罕见——官家真要缺钱,不都是巧设名目,直接刮敛吗?
左司真要是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方,借贷钱粮以应急,却也没有什么不可。
只是,私人间的借贷拖欠,在当世都是常事,而众人听韩谦的意思,是要用三皇子的名义,向街巷市井之民广而贷之,并不拘特定的对象。
信昌侯、黑纱夫人以及姚惜水等人虽然不在场,但沈漾、李知诰以及周元、张潜、柴建等都是知晓实务的,甚至李冲也能在短时间内想到韩谦突然提这样的建议是为什么。
左司人手不断膨胀,早已经压根就撑不下去了吧?
不过,并没有给其他人质问韩谦的机会,杨元溥直接就问韩谦:
“许以厚利?许几分利,货栈何以持续给利,而不怕难以为继?”
杨元溥不问韩谦借临江侯府名义筹钱的用途,更关心左司能否做成这事。
“我计划筹贷三千万钱,一是以资船队往返江淮之间,运长补短,二是补充匠坊本金。月给四厘,年利钱总计在一千四百四十万钱左右,左司应能勉强维持下来,殿下勿虑。”韩谦一脸的平淡说道。
当世民间放贷利率极高,照律只要不超过“一本一利”,官府就不得干涉,而所谓的“一本一利”,实际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年利率;这可要比千年之后的高利贷,放宽得多。
而前朝捉钱令史,官给本金,月收八厘利,实际年利率高达96%。
官府里倘若有谁被迫摊到这差事,必须极力摊派、收刮,才能完成任务,甚至为此倾家荡产者也不在少数;同时虽然也会有不少富户愿意主动承担其职,但这些富户主要是从自家拿钱补贴官息,以图任期完成后能够以换得相应的勋官、功名。
当朝许诸军所设的常平仓令,与捉钱令史的性质一样,但官定利息要宽松一些,但要求也是年缴六成利钱……
像韩谦强行给冯翊、孔熙荣两人头摊派上龙雀军常平仓令的差使,又将八百担茶折算四百万钱的本金送到冯家,这意味着冯家三年内要连本带利上缴一千一百二十万钱,才表明冯翊、孔熙荣两人的差使干得合格。
而且这笔钱,也不可能落入韩谦或左司的囊中。
龙雀军能够设常平仓令,是龙雀军筹措军资的一个重要渠道,这笔钱除了本金外,利钱是要归入仓曹统筹安排的。
这是官府强行摊派的利钱,民间私贷要低一些,但也绝对低不了多少。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去借贷。
要不然的话,沈漾、信昌侯府李普以及李知诰他们会想不到去大肆借贷,以解燃之急?
借贷自然很容易,诸军加起来设有上百名捉钱令史,都恨不得有地能将官给本金放贷出去,这样他们不仅能完成任务,还能到期后获得授爵,但是官定的年付六成利钱,除了真正想通过这个途径买爵的,有谁能承受?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非但不愿去借贷,甚至放贷是他们一项重要收入。
然而,这一切也意味着韩谦想要搞p2p,放出的利率太低,根本就筹不得到钱。
月给四厘,折算年利率48%,这在民间只能算是相对合适的借贷利率,但这么高的利钱,通常都是有紧缺之事才借贷之,又或者有更高的利钱放出去,要不然当世还没有哪家愿意大规模承受这么高的借贷利钱?
…………
…………
不管怎么说,周元第一时间都想着要反对这事。
柴建、李冲等人听了也直皱眉头,韩谦昨日就浑无忌惮的要大肆扩张左司的势力,今日就想要通过临江侯府的名义,以借贷的名义一下子揽走三千万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唯有李知诰暗使眼色,叫他们稍安勿躁。
李冲想说什么,但看到三皇子听过韩谦的话后,只是有所迟疑的看向沈漾,并没有征询他们意见的意思。
李冲也明白过来,大哥是要他们不要急于反对,以便再次破坏掉三皇子对他们的信任,很显然三皇子是有意纵容左司扩张势力的。
所以三皇子更关注是此事可不可行。
他们这时候急于反对,会叫三皇子怎么看他们?
见三皇子征询的看过来,沈漾看了韩谦一眼,沉吟稍许,说道:“仅筹三千万钱的话,韩大人或许能兜得住。”
听沈漾这么说,杨元溥点头,跟韩谦道:“此事确实能成,你便放手筹办。”
李知诰微微蹙眉,但见沈漾都说可行,他此时也不便直接说什么。
柴建、李冲等人率侍卫营先护送三皇子回城,李知诰、周元、郭亮、张潜等人心里即便有疑虑,也都暂时按捺住,先告辞各自去忙手头的事务。
沈漾喊住韩谦,盯着他的脸,问道:“你似乎笃定认为三年内就会分出胜负?”
“既然先生认为我撑不住这么大的盘子,为何不跟殿下直接挑明?”韩谦笑问道。
“倘若以现状,我觉得你撑不过三年,但过去一年就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谁又知道未来三年能发生什么呢?”沈漾轻叹一口气,说道,“但愿左司势大之后,你能莫忘你父亲待染疫流民的赤诚之心?”
韩谦没有应沈漾的这话,只是朝沈漾拱手行了一礼,便翻身跨上马,在赵无忌以及女扮男装的赵庭儿、奚荏等人簇拥下,往秋湖山别院驰去。
迎着夕阳,乘马沿桃溪河东侧的便道往山庄,赵庭儿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么大规模的筹款,这么高的利钱,公子真能撑得住?”
“撑不住又能怎样?”韩谦眯眼看着已不再刺眼的夕阳,笑着说道。
“沈漾大人其实都觉得够悬,但为何要帮你说话?”赵庭儿问道。
“你觉得呢?”韩谦转过头来,笑着反问赵庭儿,又跟一旁侧耳倾听的奚荏说道,“这是我今天给你们出的题,你们要是能答上来,差不多就能独挡一面了。”
奚荏猜不透,却是皱了皱眉头,表示不屑一顾。
赵庭儿微蹙秀眉的追问道:“沈漾大人为何会觉得你判断三年内必出胜负?”
“很简单啊,沈漾先生觉得我们即便玩借新还旧的把戏,实际上也只能支撑住三年而已,”韩谦笑道,“所以沈漾觉得我认定三年内争嫡之事必出胜负。”
“原来如此啊!”赵庭儿恍然悟道,“三年后,三皇子争嫡胜出,左司不要说三千万钱,便是三亿钱的盘子撑不住,也是小事一桩,到时候大不了随便抄几个大户,自然就将帐给抹平了;而三年后,三皇子争嫡失败,一切皆成空,我们保命都成难事,谁还管得上撑不撑得住这盘子?或许沈漾先生也是如此认为,才没有跟殿下挑明吧?”
“你这种不负责任的心性,真是要不得啊!”韩谦哈哈笑道。
“明明是少主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又赖到我头上来?”赵庭儿娇嗔说道。
“哼,你们都说信昌侯府千方百计要对左司加以控制,怎么会让你轻易得逞?”奚荏知道真要能从这渠道筹来钱款,韩谦绝不会筹到三千万钱就收手,看韩谦与赵庭儿主婢俩如此得意忘形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打击他们。
“因势利导,势不可遏。”韩谦淡淡说道,只要左司还勉强有些用处,他并不觉得李普与黑纱妇人此时能阻止得了他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无计
李知诰、周元连夜进城。
阴云密布,没有丁点星辉的苍穹,仿佛一只铁盖子密实实的碾压下来。
在信昌侯府比邻晚红楼的别院里,黑纱妇人、信昌侯李普、柴建、李冲、姚惜水、苏红玉乃至春十三娘等人,早已跻跻一堂,等着李知诰、周元过来。
几只大烛燃烧着,发出哔哔微响。
“韩谦此子,回金陵三四天便搞出这么多事,他种种举措,都意在不受这边的控制!他实在是野心太膨胀了!”周元走进屋内,心想信昌侯他们也应该议论很久了,便迫不及待将他的观点抛出来。
李普、柴建、李冲以及姚惜水等人都没有作声,他们早半个时辰都聚了过来,讨论出来的结论也是如此。
韩谦以左司名义在叙州的布局,在秋湖山别院的布局,在金陵城内的布局,他们都有验证,能确认韩谦并没有瞒他们什么。
然而恰恰如此,他们更清楚韩谦迫切要直接以临江侯府名义借贷三千万钱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左司除了直属两百名精锐人马的开销外,还要养杨钦这帮人、要扶持杨潭水寨在叙州重建,要暗中扶持冯宣、赎买奚氏族人,特别是韩谦昨天又决定要将近三百名左司子弟直接供养起来。
这一切,以左司所控制的匠坊、船队、货栈的收支,是远远不能支撑的。
何况韩谦又在桃溪河上源搞筑坝建水库、添造一批水力器械,这诸多事,哪一件不靡费巨万?
韩谦要不能立时筹到钱,左司可能连下个月都支撑不下去。
此前韩谦同意他们将人手安插到杨钦所领的船帮之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韩谦他心里应该清楚维持一家拥有精锐武力的船帮,耗用有多大,他很显然是想由屯营军府直接负责船帮及重建杨潭水寨的开销。
但这一切,从韩谦提出左司要以临江侯府名义借贷三千万钱这一刻起,并且这笔钱由左司直接使用,很可能就已经发生的变化。
韩谦很可能就不会再同意他们这边插手船帮的建设、扩张。
真要能筹到三千万钱,韩谦怎么也能让左司支撑一两年的时间。
而韩谦要直接将近三百名左司子弟养起来,目的也很明显,就是尽可能减少他们这边对左司精锐的渗透控制,确保左司精锐对他个人的忠诚。
要不然的话,就没有办法解释,韩谦为什么要花费巨资,去养近三百名左司子弟。
难道匠坊真就缺这三百名少年做工?
结论很明显,关键是他们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李知诰坐下来,将腰间的佩刀往身后移了移,韩谦的态度,很显然是从察觉他们在范大黑身上做手脚之后,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的。
看来他们拉拢范大黑一事,已经触及韩谦所能容忍的底线了。
李知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责怨父亲他们太习惯暗中控制他人的那一套做法?
“建水磨之事,你有几分把握?”信昌侯李普问周元。
周元有些疑惑。
李知诰也是困惑,不知道父亲他们之前讨论出来什么来,怎么突然问及这事。
“我们核算过,真要在年前建成五十座水磨,以日舂千石米,差不多每年能为军府新增上万石米粮的收入……”信昌侯李普说道。
李知诰明白过来了,父亲是想要仓曹或者工曹去控制这笔借贷,然后额外补贴钱粮给左司,以达到控制左司,限制韩谦权势不断滋长的势头。
很显然以当前的形势,他们需要左司的存在。
特别是三皇子及沈漾都明确支持韩谦的情形下,他们必须要有合理的借口,才能制止韩谦以左司的名义,去直接控制这笔巨资借贷,以致左司在屯营军府之内,成为一支不受他们控制的独立势力。
周元苦涩笑道:“建成五十座水磨房,理论上是能日舂千石米,但山中溪河流势,受雨水时节影响极大,真要费力建成,每年能新增两三千石米粮的收入,就顶天了,哪里有韩谦说的那么好。”
周元能主持工曹,即便不是杨恩一流的人物,但也知工造之事。
这事是韩谦给他挖的坑,他还必须要跳,要不然的话,难道他真要拱手将工曹之事让出去?
要知道韩谦能成龙雀军内部成势,匠坊起到关键作用。
就是他们为了能从匠坊获得相对廉价的石灰、青砖、石炭等物资,每月要拨上千石米粮给韩谦——这笔钱粮不仅令韩谦能从屯营内部雇佣上千劳力,一年多来还支撑秋湖山别院内部的建设,也支撑左司体系的扩张。
真要将工曹之事让给韩谦主持,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钱粮受韩谦的掌控,不知道其中又有多少钱粮让韩谦挪用去支撑左司体系的扩张,到时候将更难以制之。
李知诰也算是明白了,父亲他们是实在挤不出直接供养左司的钱粮,当前的形势却又离不开韩谦已经初步建成的左司体系。
“父亲是确定要力争龙雀军入冬前参战?”李知诰问道。
“嗯,”李普颇为无奈的点点头,说道,“陛下今天召我进宫,我已经说过这事,陛下虽然没有直接首肯,但令少监大人跑去枢密院,将最新绘制的荆襄形势图拿过来……”
李知诰暗暗叹了一口气,要是陛下都属意龙雀军从西线增援,而他们要防备安宁宫及徐氏暗中动什么手脚,就更离不开左司前段时间在江鄂一线所做的部署了。
总之他们短时间内,不大可能直接拉拢杨钦等人为他们所用。
而有范大黑前车之鉴,韩谦更不可能容他们插手船帮之事。
而就算集结五千将卒出征,离开金陵之后的补给由枢密院供给,但出征前将卒的兵甲寒衣等,每一样都是大笔的开支。
说到底还是他们这边的势力太弱,支持者太少,以致更突显出韩谦的不可或缺来。
周元瞥眼往姚惜水看去,欲言又止,柴建却是怒目瞪看过来,周元讪笑一下,有些话终是憋在肚子里没有吐出来。
李知诰心里一叹,心想这时候真要动这心思,将惜水送过来,能肯定韩谦一定会接纳?
姚惜水眼睑微垂,似乎都没有看到周元与柴建的小动作。
“我们保持沉默,左司未必能搞出多大的声势来!”黑纱妇人这时候开口说道,“还有诸多事,还是等这次出征之后再说。”
李知诰心想也是,现在还是全力保这一次的出征不出岔子最为要紧。
即便是职方司赵明廷这次在韩道勋、韩谦父子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但此时他也是亲自赶到寿州去,亲自盯住梁国在光寿北面的动静,暂时也没有时间找韩谦清算过节。
…………
…………
冯翊被关在宅子里数日,就厌气得不行,趁着他父亲到衙门应卯,他跑到祖母跟前撒泼打滚,好不容易求得同意,出宅子透气,但也答应不去找韩谦,三皇子那边的差事也都暂时先拖着不去应卯。
身边有四名甩不掉的扈卫贴身跟着,冯翊也无法去晚红楼快活,跑去近日名声渐盛的小樊楼,但看到小樊楼新捧的几位头牌姑娘不过尔尔。
浮言浪|语、俗媚不堪,却还一个个声称红丸未失,冯翊实在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他便要了一间临街的包房,唤了一名琴师、一名乐伎,坐在窗前看着楼外人马如龙、听着略带嘶哑的小曲,心想偶尔过一过清心寡欲的这小日子,倒也有悠闲。
他也是到这时候,才能将四名扈卫赶到外面的廊道里守着,得些清闲。
“你这《庆善乐》弹得有些不地道啊,小樊楼的乐师,什么时候这么水了?”冯翊静下心来,便听出琴师手里拨出的调子有些偏得厉害,但他也不恼,没有像以往那般直接将人赶出去,而是歪着脖子问道。
“冯三公子可真是雅人啊,我还以为这曲庆善乐,我已经练得够好了呢,看来以后这琴师,我不能扮,破绽太大!”琴师哂然一笑,将身前的古琴推开身边的乐伎边弹边唱。
冯翊嘴巴张开来,盯住琴师好一会儿才依稀从眉眼间看出他确实是韩谦:“你,你,怎么变了个人?”
“琴师韩谦见过冯三公子,”
韩谦站起来装模作样的揖了一礼,走到窗前走到冯翊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小口饮着,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感慨道,
“要是余生都能像冯三公子今日如此悠闲,人生还真是不错啊。”
“我是想过去找你,但我父亲派人看得太紧,我根本就脱不开身。还有,我父亲也说了,你那边以货易货,这亏我们冯家暂时也认了,但要是我去找你们,我冯家便只能去找赵明廷,说冯家的货被人打劫了……”冯翊讪笑着解释道,表明这几天并非是他刻意要躲着韩谦不见。
“你父亲真要敢这么做,那冯家的货船以后大概就不要想能顺顺当当出金陵啊,”韩谦笑道,“当然了,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情,要不然,我哪需要这般模样来见你?我过来见你,主要也是殿下惦念着你啊,让我过来问问你,心思有没有变?”
冯翊心说,还是不要惦念为好,讪笑道:“瞧你说的,你还不能懂我?我听说你们现在的动静很大啊,龙雀军都要出征了。哦,对了,你们在乌梨巷又办了一家钱铺,又是怎么回事?”
“除了代殿下过来问候你,我主要还是为这事过来找你,”韩谦将筹贷之事细细说给冯翊听,说道,“大家的安生日子都还没有过上几年,市井寒民手里到底是没有多少余财,这事你要是帮着暗中鼓吹,功劳便不能算小。即便你暂时不便到殿下跟前应卯,我想殿下也不会觉得你心思有变。”
“我怎么会变心思?”冯翊讪笑着,“只是我父亲安排人跟着,我实在没有办法找人去说这事啊。”
“所有收过来的钱粮,钱铺每月都要如数返给四厘利钱,很多人都觉得这次是殿下实在太缺钱,以致想到这法子饮鸩止渴。你即便劝别人往钱铺放钱,也可以说是给殿下喂毒酒,你怕你父亲数落你什么?再者,你只需要让更多人知道这事,议论这事便行,并不需要你明里劝……”韩谦笑道。
“你不会卷了钱粮就走吧?”冯翊贼兮兮的盯着韩谦问道。
“那也跟你无关啊,”韩谦笑着说道,“对了,你家府上年初买了一个叫郭雀儿的三等家奴,却是机灵懂事,很受你家外府管事的喜欢,你可以将郭雀儿留在身边,要是有什么事急着联系我,可以找他代劳。”
“你说那个长得黑不溜湫,大家给他起绰号叫小乌鸦的家奴?”冯翊嘴巴张了半天,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筹建左司,竟然第一个将密探安插他家里去了?
“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我这也是不得已而奉命行事,”韩谦说道,“你有看到我身边的那两丫鬟,有谁是我能睡的?他娘连摸着屁股都不行,你与熙荣至少还尝过滋味。”
“……”冯翊嘿然干笑了两声,但回想起来,春娘的滋味确实是够**蚀骨,相形之下,身边的几个丫鬟以及晚红楼、小樊楼里的所谓头牌,真他娘都是庸脂俗粉。
第一百四十五章 骗局
“你想想,您老一大家子,大冬天的烧饭、烧水、烧取暖炉子,一个月怎么也得烧六七百钱的柴炭,你从货栈领四百钱的煤饼回去,看够不够烧足一个月,要是不够,您老回冲我这脸啐唾沫……”
“要是煤饼够烧,以后每个月的利钱,你就拿煤饼抵。要不是不够烧,您老下个月过来,我这脸不光给你啐唾沫消气,钱铺还将利钱实算补足给您老,第一个月的煤饼也算白送给您老……”
“当然,这利钱,你老选煤饼或钱,甚至米粮以及其他咱货栈有的货物,都可以,咱呢,都不会强求。之所以拿煤饼、米粮、腊肉、布匹、茶叶甚至酒、药等物折算利钱,一方面是我们的折价,要比您老到市面上去买便宜,优惠要让给您老,同时也更是告诉乡亲们,我们货栈钱铺,收钱是实实在在去干事情的,实实在在有以钱生钱的法门,这才能按月付利钱给大家啊……”
“咱左邻右舍的,我们这货栈、钱铺什么规模、什么派场,你老从年头也都看在眼底。咱现在有底气将三皇子临江侯的名号打出来,也就是确有其事……”
“您老要是担心受骗,可以亲自到凤翔大街临江侯府前看告示,再决定要不要将钱投进来……”
“你将钱贷给其他人,怕赖帐,您老觉得三皇子会赖您的帐?”
“您老再想想看,你拿这一万钱去买地,城外上等的水田,一亩地都不管够吧?就算能拿下一亩水田,您老交给佃农耕种,打算收多少租子?两石谷够多了吧,能舂一石二斗精米不?但是您老将一万钱投到咱钱铺,每年的利钱你可以直接折成精米领走,那就是五石精米。您老自己算算,里外差多少?”
“您老狠狠心,投十万钱过来,每年利钱就是五十石精米,你去找前门周老爷打听打听,他也是正而八经的八品老爷,朝廷一年给他的官俸,能有五十石精米不?您老将钱交到咱铺子,您家就相当于养了一位八品老爷吃官俸啊!你从哪里找这好事去?”
将货栈面向兰亭巷第一栋临芷兰街的院子,打通临街的院墙,拿到京兆府市令照帖、新设立的钱铺便算是运营起来。
不过,真正大张旗鼓,韩谦还是在各方面都做好很多准备。
芷兰街虽然是比巷道要宽阔许多的街道,是南城的主干道之一,却是泥路,每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沿街也多为旧式的坊院,没有打通形成鳞次栉比的街铺格局,街巷深处的院舍也皆破旧,没有几家深宅大院,但钱铺要与货栈比邻,韩谦只能在钱铺自身多做文章。
钱铺前的芷兰街,左司自讨腰包,铺出一段四五十步长的麻石街面,还将桃坞集一座残庙里的两樽石狮子搬过来装点门脸,夯土院墙还更换为青砖白灰墙,加花岗岩门洞、琉璃瓦深檐、覆铜大门,一下子叫钱铺在芷兰街气势不凡、鹤立鸡群起来。
而挑选出来的钱铺伙计,经过一定的话术培训,穿绸戴巾,也个个依表非凡。
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
不计算南北衙的驻军,金陵城中人口虽说有近五十万,但官奴婢以及诸府上的奴婢就至少占了一半。
再扣除官吏及南北衙两军大小将领及眷属以及宫里的宦官、宫女,金陵城里的普通民众数量,实际也就在十一二万左右。
大楚初创不过十三年,而十年前金陵城还笼罩在战火之中,绝大多数的金陵民众,还没有忘记战争的创痛。
之后为维持北线经年累月的战事,朝廷对税户苛敛极重,同时物价腾贵,这都使得金陵城里的普通民众日子还十分的清苦,手里头并没有多少余财。
兰亭巷、乌梨巷、靠山巷三条巷子,密密实实住了二百多户人家,钱铺开业最新就是将影响铺及三巷,但从这三条巷子人家拢过来的钱数,总计都不到二十万。
可见要筹贷,还得要从富户、大户乃至官户身上动心思。
韩谦他们属于三皇子一系,在金陵的权贵生态圈内,目前还处于被孤立的状态,韩谦此时也不指望晚红楼会帮他宣扬此事,那冯翊、孔熙荣的作用,就变得更加重要。
大楚开国十二三年,甚至大部分的官吏都急着置办田宅,都要养奴仆、奴婢,手里都还没有多少余财,就算韩家一年前养二十名家兵及眷属都捉襟见肘,每个月都是紧巴巴的过日子,偶尔有些钱粮节余,都要留着应急,都没有宽裕能放出去吃利钱。
不过,掌握朝廷财政体系的户部、盐铁转运司乃至度支使以及执掌皇家内库的太府寺,这四个部司的官吏一定要比其他部司的官吏,要滋润得多。
特别是盐铁转运司,除了于要津矿山设卡收授过税,官盐的产收储运销皆受其辖,除了淮东盐场以及金陵部司外,盐铁转运司所遣的盐吏更是遍布大楚所属的五十一州、三百余县。
韩谦并不需要冯翊、孔熙荣去鼓动多高级的官员入彀,只需要帮他将筹贷之事,在这些仅官阶仅**品的低级盐吏及部曲眷属间宣扬,就足够了。
这也是冯家能够影响到的圈子,而这些低级官吏对争嫡之事也不会有多敏感。
虽然从试行过去半个月,钱铺才收拢上来不到两百万钱,距离预定的目标,还有很大的距离,但韩谦并没有什么不满足。
毕竟,这笔钱加上第一批从叙州运来的剩余货物分销出去,已经差不多能将这个月的亏空弥补上。
“你可有想过,匠坊一旦撑不住,或者三皇子争嫡失败,这些受你所骗的市井小民,毕生心血都会化为乌有,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犹豫跟不安?”奚荏在后堂看到又有一个住在附近的街坊,被钱铺的伙计说得手动,将半裢褡铜钱摊到齐脖子的钱柜上清点,见韩谦一脸自以为得计的样子,便忍不住要奚落他几句。
奚荏最近帮赵庭儿一起整理帐目,将匠坊及左司内部的运作摸清楚,也深刻知道三皇子争嫡成功的希望实际并不大,暗感韩谦心底或许已经将更多的将希望寄托在叙州的经营上,毕竟匠坊真正有潜力但还没有受到重视的匠师,都被韩谦随杨钦他们派去叙州。
而理论上,织造院、造船场更适合建成金陵,毕竟金陵对蓬布、帆船以及船舶的需求都要比叙州高得多;而除了木料外,在金陵获得原材料,也要比叙州更便捷。
然而,韩谦完全没有在秋湖山匠坊兴建织造院及造船场的意思。
这个迹象在奚荏看来,已经够明显了,心想到时候哪怕是投靠潭州,对韩道勋、韩谦父子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么一来,这边的钱铺就彻头彻尾是一个骗局。
“说骗也罢,但这骗来的钱财,有一部分是拿去赎买奚氏族人的,你于心能忍否?”韩谦盯着奚荏美腻的脸蛋,笑盈盈的问道。
三皇子一旦争嫡失败,三年后的战事极可能会令金陵城内外百余万人十不存一,江淮之地生灵涂炭、一地狼籍,韩谦就算是害得成百上千户市井之民倾家荡产,他也不会有什么愧疚。
甚至可以说,他为自己命运极力挣扎的时候,也在为避免脚下这座千古名城滑向毁灭的噩梦深渊努力,但要是这个结局最终避免不了,他不得不退往叙州,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还要为此愧疚一生吗?
韩谦才没有这种精神洁癖。
要不是他说服不了他父亲,要不是潭州也不是像有成气候的样子,要不是马循那货实在没有人主的气度,他早就暗投潭州了,难不成真要在三皇子这棵歪脖子树吊死?
见韩谦竟然能如此的心安理得,奚荏心里是很鄙夷,但也难以反驳。
实际上韩谦越是大力的布局叙州,至少前期来说,就会越快的安排冯宣暗中去赎买奚氏族人;这也令她看到奚氏有重新振兴的机会。
当然,韩谦以匠坊所出折抵利钱,在奚荏看来倒是比较聪明的一个做法,至少能短时间内能保证钱铺的骗局不被戳破,而匠坊乃至船队从叙州运来的货物,也能有一个直接分销出去且能不断扩大的渠道。
而有前期长达四个月的准备工作铺垫,这半个多月桃溪河上源的石坝很快的筑成,除了煤场不断新造更多的碎煤水碓外,匠坊还计划年底在山庄内新建三座能日舂五十石米面的水磨房,以便能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水库更充分的利用起来。
当世谷贱米贵,舂碾糜费是个关键原因。
用踏碓,一人支持不了多久便会力竭,用石碾、石磨效率也高不出多少;用畜力会好很多,但养骡马暂时还是小户人家支撑不起的花销。
稻谷去壳还好,小麦磨粉,更是费事。
这是即便有二三奴婢的中户之家,也甚觉其扰之事。
货栈即便主要供给米面以及煤饼,在城里也是供不应求的。
不过,左司要养的人实在是有些多了,而且还要都当成精锐供养,匠坊也好、船帮也好,即便规模再扩大一倍,产出也难以支撑这么大的消耗。
要是钱铺所筹贷的钱款,都拿去扩大匠坊的生产,扩大船队的运输规模,月给四厘的利钱,或能支撑得多,但关键这些钱款,相当部分都还是被韩谦挪用去填补养人的亏空,这不是骗局,又是什么?
“你啊,脑子到底是缺一根筋,”韩谦见奚荏小脸还阴阴的别在那里,伸手掐了她一下小脸,说道,“以你的脑子,大概靠自己是想不明白了,但你不妨想想,当这个骗局将足够的人骗上贼船,你说他们有谁会希望看到三皇子争嫡失败之后血本无归?”
“啊……”奚荏脑子猛然转过这道弯来,突然意识到钱铺在韩谦手里远不止筹骗钱款这么简单,震惊的看着韩谦,都忘了要将韩谦轻薄她的手打开。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阳残地
十月中旬,汉水之上已是大雪飘飞。
一位在风雪中身裹黑色葛袍的男子,仿佛一樽雕塑般矗立江畔正眺望北岸的樊城,看他眼瞳阴翳,藏着莫名复杂的情绪,仿佛为眼前这座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名闻天下的城池今日竟如此的残破而感慨万千。
一艘单桅乌篷船扬帆驶来,在江滩前停下来,将葛袍男子接上船。
“这才十月,襄州都已经他娘这么冷啊!大军要是继续往北,再到十一月、腊月,将卒所穿的寒衣怕是不管够啊。”一个面色蜡黄的削瘦汉子,从船舱里钻出来,蹲在乌篷船狭窄的船头,跟葛袍男子说话。
这时候从汉水的上游有两艘巡哨船驶过来,还以为逆流而上的那艘单桅乌篷船,乃是前往梁州(汉中)的货商船,也未留意就错身而过,也没有要拦截盘问的意思。
梁州位于汉水之源,千古以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乃是蜀王王建的地盘,镇守梁州的兴元军节度使同时兼任梁州刺史的王宗佶乃是蜀国大将、蜀王王建的义子。
梁国势大,蜀地与大楚一样都受到梁军的威胁,因而襄州与梁州虽然有汉水相通,以及长江上游分属两国的荆州与戎州,边境都相安无事、互通商贸。
蜀地与西番诸族互市,大楚所需的军马,也多是通过汉水从梁州贩运而来。
乌篷船头的黄脸汉子,看着襄州的巡哨船竟然就这样的错身而过,也是微微一叹,与葛袍男子说道:“襄州刺史杜崇韬加强从南阳旧郡一线的防备,派精锐搜检山林,防备许州、汝州过来的细作,却不知道连日来,有不少可疑人物皆从汉中借道,渗透到襄樊以及郢州一线侦察虚实——照大人所示,我们未敢有什么轻举妄动,但今年在汝州、许州的梁军,都加强极多,要是梁军有可能掌握蔡州全境,难保他们对南阳(邓州)、襄州没有野心……”
葛袍男子坐在船头,看着两岸覆盖薄雪的山岭。
十月初,天佑帝谕旨使三皇子临江侯杨元溥以龙雀军都指挥使兼领西北面行营招讨副使,龙雀军从邓襄方向参战的事情,便最终确定下来。
龙雀军即便着楼船军水师兵船护送走水路,也非三五日能逆流而上赶及襄州的,葛袍男子便是先行到襄樊、南阳察看军情的龙雀军帐内亲卫副指挥、左司参军韩谦;黄脸汉子乃是左司兵户主事田城。
韩谦是与龙雀军都虞候李知诰两人一起先到襄州的,李知诰要进襄城去参见西北面行营招讨使、襄州刺吏兼邓襄防御使杜崇韬,交接龙雀军即将进驻之事,韩谦没有随李知诰去见杜崇韬。
见了也不会受重视,韩谦便着田城乘船过来接他,往西察看地形军情,为龙雀军进驻襄州多做些准备,以免什么地方出大漏子。
前朝藩镇割据乱战,位于大巴山、秦岭、伏牛山、桐柏山、大洪山之间的襄樊以及南阳等地是被战争破坏最严重的地区。
前朝中前期,诸山之间的南阳盆地,曾是中原最为重要的粮仓之一,滋息繁衍上百万民众,然而在百年藩镇割据乱战之中,又经历贼乱,已经被彻底打残。
南阳盆地之内,再往南到江汉平原的北部地区,到这时都几乎看不到一座稍微像样一些的城池。其地即便还有流民苟活,也绝大多数都聚啸山林,不愿再接受任何一方的统治。
大楚控制江汉、荆南乃至襄樊、南阳等地还没有几年,目前最北面也仅仅是重新修筑了汉水南岸的襄州城,稍稍休养了三五年的生息。
而汉水北岸毗邻的樊城还是一片残破,更不要说更北面的新野、宛城、方城等位于南阳盆地的北部几处要冲之地了。
不过,梁国的汝州兵马,与楚国大将徐明珍所统领的寿州军,其西翼多年来在蔡州一线对峙、拉锯,目前分别蔡州的南北部山隘要冲之地建立防御,分割蔡州。
蔡州位于南阳盆地入口方城的东翼。
虽说此时的南阳盆地,仅有受襄州节制的三五千兵马分守北部要冲之地——襄州防御使所属的主力兵马,主要扼守汉水沿岸的城池——防御谈不上多严密,但在蔡州的争夺分出胜负之前,梁军每次用兵,多是仅仅分派一路偏师,绕过坚固的城寨,袭扰南阳、襄樊等地,暂时还没有进占南阳盆地的心思。
这主要也是南阳盆地已经被彻底打残,在蔡州一线的争夺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梁军强行进占南阳盆地,一方面需要派驻大军与控制襄樊的楚国对峙,另一方面还要担心从梁国腹地过来的粮路,随时会被徐明珍派兵切断,致使其进占南阳的兵马彻底沦为孤困之兵。
只是形势不会永远恒定不变。
不管梁国也好,大楚也好,这几年虽然都有内斗,派系纠缠厉害,但休养生息三四年都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实力都有相当程度的提升。
梁国以往对淮上用兵,多以许州为重心集结兵马,而今年入秋以来,除了许州外,梁国从山南西道诸州征调不少兵马,往汝州南部,也就是南阳盆地的西北方向集结颇多,很难保证梁军今年冬天的用兵计划,不是想着一举总结两国长期以来在蔡州、光州、南阳的争夺。
当然,梁国倘若今年不用兵,楚军也会考虑跨出襄城,加强汉水以北的防务。
这也不是仅仅是左司斥候刺探梁军动静之后,韩谦、田城他们所得的结论,枢密院对西翼也同样是充满这样的担忧,这次除了调派龙雀军增援襄州外,还同时从江鄂等沿江十二州征调兵力。
加上襄州守军、龙雀军以及江鄂等十二州的增援兵马,在十月底预计将集结五万兵马防备梁军南下。
韩谦与田城也并没有乘多久时间的船,虽然他们要去的地方,一路都有水道相通,但传统的单桅帆船逆湍流而上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乌篷船在樊城西边十数里的江滩靠岸,这里有十数名左司斥候牵着马匹在等候韩谦、田城。
韩谦之后沿汉水北岸的残破小道西进,又自丹水口北上往秦岭东南麓的腹地挺进,沿路所见,都是被遗弃的残破城寨。
每座城寨内外或多或少有些流民结庐而居,或开垦田地,看到韩谦他们经过,眼神里都是充满警惕,即便没有蜂拥而来,但也不惮露出他们所拥有的简陋兵械,以为告诫。
当然,离开丹江古道,往秦岭东南麓的深山老林里,还有更多为流民所控制的山寨,此时都没有纳入大楚的统治之下。
百年乱战的后果,在这里都充满的展示出来。
丹江道,又名武关道或蓝田关,在春秋战国时期,曾是秦楚相争数百年的关键要隘,作为关中四塞之一的武关,作为旧日大秦的西南门户,就位于丹水上游的山峡之中。
然而就这么一条重要通道,梁、楚两国都暂时无力进行充分的控制,各自仅仅在丹江道或商於古道的两端,建立少量兵马驻防的前哨城垒。
然而相比较敌国之军从这条通道攻来,两国所建的哨堡更担心两翼深山老林里流寇的侵袭。
经历上百年的乱战,上百万民众灰飞烟灭,能在这一地区挣扎着生存下来甚至滋息繁衍的,多为聚啸深山的流寇悍匪,还有很多都是当年流民军被击溃后逃入深山的残部。
龙雀军进入襄州,直接北上进抵南阳盆地北部隘口方城,与北面集结的梁军主力进行对峙,很不现实。
毕竟南阳盆地北部一片荒芜,即便梁国派偏师攻进来,也没有什么好掠夺的。
相反的,西翼甚至可以主动放梁国主力攻入南阳盆地,这样的话,一方面他们能拉开梁军的战线及补给线,另一方面楚军在汉水沿岸予以拦截,背依汉水有着更多的作战便利条件。
问题在于战争爆发的前期,梁军也不可能擅自闯入南阳盆地,龙雀军难道就在襄城或者樊城守株待兔?
这样有可能到最后都捞不到一战可打。
韩谦与信昌侯李普、李知诰等人在金陵就反复讨论龙雀军到襄州之后可以施行的方案,最终确定前期应该沿丹江而上,一方面可以试图从商州方向,威胁梁国的关中地区,一方面收复丹江沿岸的城寨,拿沿线的流寇山匪练兵,而不至于拖到战争后期,让新兵直接面对残暴精悍的梁军。
即便最后不能跟梁军主力干上,收复、整固丹江沿岸,也是不错的功劳。
照着这个草拟的方案,韩谦先行赶到襄州,没有跟随李知诰进城去见杜崇韬,自然是先要将武关往东南至丹江口的情形,再摸上一遍。
在汉水北岸换马北上,沿残破古道走了一天一夜,进入前朝析川旧县境西的荆子口。
此地乃春秋楚国太子荆防御秦军之所,遂名荆子口,也是西周时沿八百里丹水所筑的六座古城之地,是梁国关中兵马西出武关进攻南阳盆地的要隘。
襄州守军在这里整饬残城,在这里设了前哨城垒,驻有一营兵马,防备梁军有可能从商州突袭过来。
范大黑、林海峥早在九月中旬就被韩谦派到邓襄地区搜集情况,这时候也已经奉命先行进入荆子口,等候韩谦的到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荆子口
荆子口是一处位山水之间的小型狭长断陷型盆地,背负群山,下临急流,丹水水道以及商於陆路,皆经荆子口通过,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前朝时也曾是商道繁盛之所。
盆地沿丹水长约十二三里,两岸还有一到两里的纵深。
虽然大多数的建筑都毁于战火,到底都是焚烧过后的痕迹,但从残址依旧能看到这座古邑在前朝中前期的繁盛,甚至在镇埠内还能看到两座木桥的遗址。
丹江在荆子口的水道很窄,但也有五六十步宽,水流湍急,前期能在这座狭小盆地内建桥沟通两岸,也可见镇埠当时的繁荣跟昌盛了。
这里虽然说是防备梁国关中兵马的前哨防线,但所入驻的一营兵马也没有实编,仅有三百余老卒驻守在荆子口。
守将张保乃是襄州老卒,差不多有五旬年纪,黢黑老脸似老根树皮,在大雪寒冬,率将卒驻守残城,透漏出大刀封鞘的淡淡凛冽。
韩谦即便是三皇子杨元溥的嫡系亲信,在龙雀军进入襄州,在防务进行重新调整之前,身为襄州军将的张保,都不需要看韩谦什么脸色,更不可能唯韩谦马首是瞻。
韩谦作为客将,率领数十人马入驻丹水北岸的一座残楼,连驻军防守的堡城都进不去;张保也仅仅是派副手出堡城查验韩谦的函印,都没有亲自在堡城内宴请韩谦、拉拢一下关系的意思。
韩谦与张保也是相安无事,毕竟三皇子能否节制丹水沿线的防务,能否率龙雀军沿丹水进入秦岭深处,还需要看李知诰去见杜崇韬交涉的结果、
前期他们还是要将沿线的地形更精准的绘制出来,将秦岭东南麓的流寇悍匪分布摸清楚,同时盯住数十里外驻守武关旧城的梁军动向。
伏牛山南麓、秦岭东南麓前朝都属于邓州管辖,曾设有三县,三县录有一万六七千户,虽然不及新野、宛城、方城位于南阳盆地纵深处等县,相比较叙州却也是能称得上人丁繁盛。
毕竟邓西三县所占的地域,都未必及叙州的四分之一。
历经数十年战乱的摧残,南阳盆地内的民户,仅剩百之一二,邓西三县位于军事要道上的县邑、镇埠也都被推残得不像样子,但偏离商於古道等兵家相争的要冲之地,藏于秦岭深处的人口,经过初步的调查摸底,可能要比想象中多得多。
韩谦所住的残屋,梁柱还留有烧灼痕迹,半边房已经垮塌,临时拿苇席遮挡寒风,但还有雪花从缝隙间飘进来。
“不算梁军所控制的山岭,商山之间所藏流民,可能有四五万之多啊!”田城看过汇总后的情报信息,也是极为惊讶。
韩谦却没有太多的意外。
南阳正当南北要冲,特别是前朝晚期,三五年便有一场大战,三五个月便有一场小战,虽然鱼米之乡、千里沃野,但是普通民众经不过这么操啊,谁会在平野之地开垦田地、建造屋舍?
而南阳盆地四周秦岭、桐柏山、伏牛山、大巴山皆是千里纵横,山深林密,即便生存再艰辛,也是流民逃匿藏居不得已的选择。
事实上在翟辛平的记忆里,当世要是不进行干涉,之后数十年襄邓地区都人烟稀少,深受匪患之苦,一直到诸雄割据的局面最终平复下去,新统一天下的王朝真正决定解决邓襄地区匪患时,一度曾从四周山野间招抚到四五十万山民迁入平野之地开垦田地、定居生活。
因此范大黑、林海峥他们调查到邓西三县的山岭深处藏有四五万逃民,韩谦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觉得摸底工作做得还不够充分。
虽然秦岭东南麓深山老林里的流民极多,甚至能整编一支龙雀军出来,但这些流民要么就是近数十年邓襄历次战事失败逃入深山老林的残兵败将,要么就受这些残兵败将控制。
他们在道路不过的深山老林里建立坚固山寨,半耕半匪、桀骜不驯,韩谦也绝不奢望等三皇子杨元溥过来后,一纸命令便能令他们赶过来投附。
谁知道梁楚在西线的战事一时半会平息不了,谁没事心甘情愿跑出来当炮灰啊?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将丹江水道沿岸的大小山寨及分布情况,尽可能摸清楚,其他的则要等龙雀军主力过来才能决定。
当然了,真要做这件事,韩谦觉得还需要重点考虑到地头蛇、邓襄防御使、襄州刺吏杜崇韬的态度。
即便杜崇韬此时是深受天佑帝信任的侄女婿,是三皇子的堂姐夫,也是与张蟓齐名的大将,这些年兢兢业业,曾为大楚开国立下汗马功劳,驻守邓襄这两年也是勤勉有加,但韩谦知道从前朝末年以来,到楚梁晋蜀分割天下,那么多大将武夫里,真没有几人是好东西。
要不然的话,他所处的当世,也不会在千年之后会被评为数千年历史长河里最为混乱的三大时期之一了。
眼下梁晋楚三国初建,三帝都还没有驾崩,还能勉强驾驭住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大将武夫罢了,也因此使得这段时间尽管三帝之间讨伐不不断,也是前后逾百年间相对平静的一段时期。
杜崇韬作为与李遇、张蟓等齐名的开国大将,出任襄州刺史、邓襄防御使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但在他上禀金陵的公函里,都没有提及南阳盆城四周的山岭里藏匿大量逃户的信息。
虽然杜崇韬坐镇邓襄,这两年重筑襄城,并在大洪山与汉水之间招抚流民、奖励农桑,有限的精力都是放在南阳盆地的南口整固防线上,但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南阳盆地中北部山岭间藏匿大量的逃户,韩谦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也许是天佑帝近年削减大将兵权的频频冲动,叫杜崇韬有所警惕吧,与其急于将大量逃户都收编到襄州旗下,引起天佑帝的忌惮,还不如徐徐图之。
谁他妈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下去歇息吧,明天你们便去少习山、瞎熊峪盯着那边梁军的动向,有异常随时来报。”韩谦粗略翻看近几日搜集的情况,便叫范大黑、林海峥先下去休息,仅留田城、赵无忌以及出金陵就女扮男装追随在他身边的奚荏留在身边说事。
钱铺初立,匠坊年前还有诸多事情要做,韩谦这次将赵庭儿留在金陵负责这些事情,此外就是高绍也留在金陵负责察子房并负责居中联络之事。
范大黑、林海峥从最初分掌兵房、察子房、匠坊等事,一下子沦为兵房之下、受田城管辖的普通头目,心情之复杂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他们所领的斥候,都是韩谦从军府屯户里挑选出来的老卒,都没有接受他们管辖几天,就随韩谦西进叙州,有叙州数月受韩谦亲自调教的,要是他们还不能安分守己,他们在兵房甚至连普通头目的地位,都不乏有其他精锐斥候取代之。
“张保率一营老卒入驻荆子口有一年多时间,也令三四百流民聚集到荆子口耕种,你明天去见张保,说我们要雇百余民夫,整理残镇。”韩谦跟田城说道。
襄州军虽然在荆子口利用残城建了一座堡垒,但只能够容纳三四百兵卒驻防,而即便龙雀军主力不都入驻过来,要防备梁国的关中兵马从武关南下,也不是三五百兵卒能够抵挡。
而考虑到长期驻防的需求,荆子口还是要建更大规模的防寨。
韩谦并没有直接大规模征调民夫的权力,但他既然已经过来了,很多准备工夫就要立即做起来,打算先跟守将张保打个照顾,先从荆子口雇佣一部分民夫做工,先将残破不堪的镇埠清理起来。
“我已经到荆子口,短时间内也不会有战事发生,再有几日,杨钦会将第一批奚氏子弟送到郢州,你带人去接这批少年,先在山泽之间训练起来。”韩谦又吩咐赵元忌道。
钱铺初兴,半个月仅筹不到二百万钱,距离三千万钱的原计划还有颇大的差距,但筹贷之事一经宣扬开,只要钱铺能正常付给利钱,随着人的贪婪本性,所筹之资便会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因此进入十月之后的半个月,筹贷规模便进一步扩大。
只是这些钱款,依旧被韩谦挪用过来,先填左司有如无底洞一般的亏空。
当然,赎买奚氏子弟也已经紧锣密鼓的在进行中,耗资还相当的多。
虽然相貌端庄的青壮年奴婢,在叙州三四万钱的市价就顶高了,但韩谦前期就要直接赎买有潜力的奚氏少年进行严苛培养,这时候又要避免过早的惊动四姓,不能公然跑到拥有奚氏子弟为奴的山寨直接点名指姓赎买奚氏子弟,只能暗中贿赂中间人办事,赎买成本很难控制下来。
目前赎买十六名奚氏少年,就耗资上百万钱,是当前左司耗用最大的开支之一。
不过这些奚氏少年,与之前赵无忌挑选出来的五人,都暂时不会编入兵房的名录,也不会让更多的人,甚至叫田城、高绍知悉这事,除了他们此时分掌兵房、察子房之外,也不无震慑的意味。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会合
过了两日李知诰也率十数扈卫赶到荆子口来,跟韩谦会合。
“我见过防御使杜崇韬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吭声,但其他人七嘴八舌,说了种种理由,皆是不同意龙雀军出守邓西三县,希望我等在大洪山西麓扎营!”
李知诰走进经韩谦使人稍加整饬的寨院,看寨院乃是将镇埠之中一座相对完好的坊院圈围起来,用木栅墙将残缺的坊墙缺口堵上,外侧也造了诸多拒马、鹿角,防止有大股兵马仓促进逼近寨院,方便兵马能补步进驻过来。
李知诰将积满雪的大氅及马鞭等都交给扈卫,大马关刀的坐到烧着柴炭的火盆跟前,说起他独自进襄州城见杜崇韬的结果,说道,
“说辞无非是汉水以北,担心殿下有遇敌之险,襄州担当不起责任来……”
“杜崇韬虽然没有直接表态,但别人所说的话,也应该是他的态度。”韩谦盯着石盆里的柴炭熊熊燃烧,慢条丝理的说道。
“且不管杜崇韬是怎样的心态,但要是我们真的同意龙雀军在大洪山西麓扎营,这个位置位于汉水的东岸,位于襄州城的东南方向、枣阳的南面,实际是位于整个邓襄防线的最南部,再往南就是郢州,”李知诰看到韩谦的书案有邓襄地形图,将地形图铺展开来,指出杜崇韬希望他们的驻营地点,说道,“杜崇韬实际上是想将龙雀军作为这次西翼集结兵马的后军使用,也许压根就不觉得龙雀军能有什么战斗力,也许有其他的因素在作怪!”
李知诰恨恨的以拳锤掌,他是不愿意接受着这个安排的,但目前在襄州,他只能来找韩谦商议此事。
“是啊,但这么一来,跟我们所想的差异就太大了。”韩谦蹙着眉头说道,也觉得颇为棘手。
天佑帝还是清醒的,并没有因为三皇子杨元溥是其血脉亲子,就直接任命其节制西翼诸路兵马的主帅,仅仅是加以西北面行营招讨副使,行营招讨使还是由经验老练、战功卓越的邓襄防御使杜崇韬担任。
所以说龙雀军到襄州后,还是要统一受杜崇韬的节制。
即便是如此,韩谦出金陵时,与信昌侯李普、李知诰他们商议,也希望龙雀军到襄州后,三皇子能尽可能争到某一方向上的指挥权,绝不能缩到整条防线的最底部充当后军。
除了军功以及三皇子杨元溥个人声望上的考虑外,龙雀军也需要经历铁与血的锤炼,才能真正成为强军。
就影响力而言,龙雀军是弱旅还是强军,将会直接左右旁人对他们这些人的态度。
“你主意多,有什么好办法?”
李知诰搓着手,将手虚架火盆上烤着,让冻僵的双手缓和过来,这么冷的天赶路,又累又冷,真不好受,盯着韩谦问道,
“第一部兵马已经进入汉水,再有几天就能抵达襄州了,但三皇子过来少说还要拖后半个月,要是第一部兵马就照杜崇韬的安排,先驻扎在大洪山西麓,很多计划都无法实施。”
他们最初所商议的计划,第一部兵马进入襄州后,就由韩谦辅助李知诰率领着沿丹江谷道往西北方向挺进,成为遏制梁国关中兵马南出的前锋战部。
李知诰从怀里掏出冻得坚硬的麦饼,撕下一小块,很艰苦的嚼着,回头看田城站在一旁,说道:“帮我烧一碗热汤过来。”
李知诰乃龙雀军第一都虞候,名义上地位仅次于副统军陈德、长史沈漾以及监军使郭从,但信昌侯李普不在军中,实际上以他的地位最高,他此时也知道田城乃是韩谦所安排的左司兵房主事,但请田城帮着端一碗热汤过来,却也不是轻视,有时候更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韩谦看李知诰嚼干麦饼都直皱眉头,笑着说道:“我们过来有两天了,虽然安排不了什么山珍海味,但热汤面还是能供应上的——都虞候稍安勿躁。”
“我真是饿慌了。”李知诰搓手说道。
韩谦示意田城也坐过来说事,杂活安排其他人去干,沉吟片晌,跟李知诰说道:“我们其实可以不用管杜崇韬到底怎么想。”
“西翼兵马粮草都集结于襄州,受杜崇韬的控制,我们要是不听其命令,擅自北上,他们必然会切断粮草供应,迫使我们退回去,或者你能解决这些问题?”李知诰说到这里,却更期待的盯着韩谦看。
李知诰早年就随父执辈征战江淮,自然知道身为统兵将领,有时候是可以稍稍放肆一些的,更何况龙雀军的主将是三皇子杨元溥,在杜崇韬面前更可以放肆一些。
龙雀军不听从杜崇韬的命令,擅自行动,自然也要承担因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但杜崇韬还敢对三皇子杨元溥军法行事不成?
然而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补给。
龙雀军擅自北上,杜崇韬不能派人将三皇子杨元溥捉起来,但可以掐断粮草供给,迫使他们退回来。
李知诰自然也想北上,但他得指望韩谦帮他解决粮草问题,特别是第一批已经进入汉水的两千精锐,加上马料,需要每个月供给三千石米粮豆料以及其他必需物资。
李知诰知道以左司目前所控制的船帮、船队,应该能勉强保障这样的物资供应强度。
看到李知诰的期待眼神,韩谦吓了一跳,他吃饱了撑着,由左司承担如此繁重的物资供给,钱粮花销岂非也先要由左司垫支?
“我的意思,第一批北上的兵马,都直接送进襄州城里去等殿下过来。”韩谦说道。
“无粮则纵乱之?”李知诰迟疑的问道,他能猜到韩谦的用意是什么,但他要权衡利弊。
第一批两千精锐直接进入襄州城,杜崇韬不给粮草补给,他们就地征粮,扰乱的是杜崇韬的根基之地,但梁军还没有攻进来,西翼就闹将帅失和,影响会比较恶劣。
而且杜崇韬身为大楚有数的名将,面对不听命令的军马,也不可能真就完全束手无措,他们还要考虑杜崇韬可能会有的反应。
“前部先进襄州,等三皇子过来与杜崇韬交涉,过后就能立即安排西进丹江,至少不耽搁时间。要是此时在大洪山西麓驻军,等三皇子过来交涉,即便杜崇韬同意龙雀军北上,但龙雀军重新拔营集结,到时候又没有水师的战船帮着运送,少说又要耽搁七八天时间。而耽搁这七八天时间里,倘若梁国商陕诸州已经往武关增派兵马,而杜崇韬那时也已经做出反应,在荆子口一线增派兵马,安排相应级别的镇将,那我们早初所拟的计划就都会落空,”韩谦说道,“当然,你暂时还是留在这里陪我,不要回襄州去跟杜崇韬交涉,省得杜崇韬发急,砍下你的脑袋,那我真是跟殿下,跟李侯爷都没有办法交待了。”
李知诰想想也是,他真要依韩谦的计策行事,杜崇韬他不可能直接问责三皇子,也不会拿下面的军校怎么样,他却不能轻易落到杜崇韬手里,至少在三皇子过来之前,落到杜崇韬的手里。
要不然的话,他极可能会死得极冤。
这时候下面人做了两碗热汤面送过来,还铺了厚厚一层冒红油的碎羊肉丁以及不知名的碎香菜叶,香气扑鼻。
李知诰顿时给勾得肚肠蠕动,看到他手下的十数扈卫也皆有安排,笑着跟韩谦说道:“你的日子过得挺美啊,这荒山野岭的,你从哪里搞来的羊肉?”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韩谦笑道,并不想太早将左右深山野岭藏有大量逃户的事情说出来,催促李知诰赶紧将羊肉汤面吃下去再说事情。
将两碗羊肉汤面吃下肚,李知诰心满意足的拍着肚皮,说道:“那我们就照你所说的办!”当下便找来笔墨写就两封密信,用印后安排几名扈卫以最快的速度发出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渡河
韩谦与李知诰安排第一部龙雀军将卒,不在杜崇韬指定的大洪山西麓驻营,直接走水路逼近襄州而来,以便他们能争取到防事上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李知诰、韩谦这期间不会进襄州城去见杜崇韬,但他们也不可能真就躲在荆子口。
实际上,除了留一部斥候盯住少习山、瞎熊峪方向的梁军动向,以及雇佣荆子口当地的民夫继续修建荆子口的寨院外,韩谦与李知诰两人带着十数人又沿丹江谷道,回到南阳盆地之内。
一边将南阳盆地之内的地形,实际摸索了一遍,一边等着第一部龙雀军从汉水乘船上来。
五天后,第一部龙雀军两千将卒乘坐楼船军的水师战船抵达襄州城东之时,三皇子杨元溥在柴建、李冲等人护卫下,也骑快马抵达襄州,与韩谦、李知诰碰上面。
李知诰之前预计随龙雀军主力第二批出发的三皇子,怎么也要半个月后才能抵达襄州,但实际上杨元溥嫌乘船西进太慢,过池州之后就登岸与柴建、李冲等人,带着侍卫营先行,而由长史沈漾、监军使郭荣、副都指挥使陈德以及周数、郭亮、高承源等人率领龙雀军主力五千将卒在后面乘船逆流而上。
在黄州北遇到李知诰派出去的信使,知道李知诰见过杜崇韬之后的情形以及李知诰与韩谦的决定,杨元溥更是快马加鞭北上,终于赶在第一部龙雀军抵达襄州之时,也赶到襄州城下,跟李知诰、韩谦会合。
算下来,杨元溥从池州北登岸,一直到襄州,乘快马每天要行三百里地。
韩谦与李知诰先行,就是以如此快的速度乘马赶到襄州,当然知道这么走,会有多辛苦,百余人都不知道要跑废多少匹马,军中非百战精锐悍卒,难以坚持下来。
柴建、李冲都是一脸的疲惫,韩谦跟三皇子杨元溥也就半个月未见,见三皇子这一路怕是有削瘦好几斤肉。
韩谦暗感杨元溥真要能如此勤勉,不畏艰难,他们真不是没有机会,笑着说道:“殿下既然都赶过来了,我们计划就要调整一下了!”
“怎么调整,不直接进襄州城了?”杨元溥迟疑的问道。
他得到消息,带着柴建、李冲昼夜兼程赶过来,主要还是他的堂姐夫杜崇韬心狠手辣,哪怕是将几名营校抓起来砍头,这样的损失也是龙雀军此时承担不了的。
“第一部兵马进驻樊城后,我们再陪殿下去见杜崇韬。”韩谦指向汉水北岸、与襄州城隔江相望的残城说道。
杨元溥有些疑惑,一时间猜不透韩谦临时调整原定计划的用意是什么。
“好,殿下既然过来了,我们就应该直接进驻樊城。”李知诰知悉兵法,也知道防线部署的奥妙。
杜崇韬所主持的邓襄防线,主要还是以新建的襄州城及汉水为依托,到时候就算有大部梁军杀进来,他也没有在汉水北仓促与梁军决战的用意。
残破樊城虽然与襄州城隔汉水相望,但樊城却要能算得上整个邓襄防线的突出位置。
目前杜崇韬是邓襄防线的主帅,杨元溥是名义上的副帅,要是杨元溥进入襄州后跟杜崇韬会合,主从关系就将更加明确。
倘若杨元溥不进襄州城,而是在襄州城的对岸樊城驻扎,那意味就微妙了。
杜崇韬要是不渡汉水,进入樊城,杨元溥以临江侯、招讨副使及龙雀军都指挥使等身份,则有权力要求汉水以北的兵马,都听从他的节制,将实际成为西北面行营的前线总指挥。
杜崇韬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要么同意他们的要求,要么将他自己的主将大帐也渡过汉水,北移到樊城。
而三皇子率部进驻樊城,也紧挨着汉子,甚至可以直接拦截沿汉水过来的运粮船,迫使一部分粮草能保障龙雀军驻扎樊城所需……
…………
…………
“……”
杜崇韬年纪刚刚四旬,唇上留在浓密的短髭,他在大楚开国诸将里,还要算相对年轻的一位,徐明珍、李普、牛耕儒以及张蟓、李普等人,年龄都要比杜崇韬大一截。
此刻的杜崇韬,枯瘦的脸仿佛一块风化多年的岩石,他站在襄州城正对汉水江滩的城门楼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数十艘兵船正停靠到北岸的江滩,两千多龙雀军将卒都跳上江滩,然后爬上江岸,往樊城南门聚集。
虽然没有他的命令,樊城守军拒绝打开城门,放龙雀军入驻,但问题三皇子杨元溥在百余精锐骑兵的簇拥,站在北岸往这边眺望过来,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楼船军的水师战船只是负责将龙雀军将卒运抵到襄州城,但不负责留在襄州协助作战,因此在将卒下船后,也是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就直接掉头往东过急滩后再南下。
即便要就地获得一些补给,他们也是打算等到郢州之后再说。
负责运送龙雀军的楼船军水师校尉,也不是蠢货,他知道他们此时不受西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节制,但是战事一旦爆发,杜崇韬或者三皇子就有权力调动一切邓襄境内的作战资源,包括临时停留在邓襄境内里的他部兵马。
不过,除去楼船军的水师战船掉头东归外,杜崇韬看到还有三艘战船停靠在北岸,没有离去。
这是叙州船帮、杨钦所率的三艘战船。
虽然韩谦绝不愿由左司承担起龙雀军的后勤补给重任,那样只会将此时还相当脆弱的左司压崩溃掉,但是他之前以那样强硬的态度,扩张左司的权势,限制信昌侯府及晚红楼对左司的渗透控制,以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三皇子及沈漾都给以支持,他这时候还是要让左司发挥出相应的作用。
这样的话,在战后信昌侯李普还想要挑左司的刺,三皇子及沈漾也能更有理由帮他这边说话。
因此,韩谦还是下令杨钦率三艘战帆船,筹集一批物资先行出叙州,在汉水口跟第一部西进的龙雀军会合后进入汉水北上,以便这边到襄州后,能抓住更多的主动权。
此外,他们真要拦截从其他地方运抵襄州的运粮船,手里也要两三艘战船才成啊!
单纯是一纸命令过来,江鄂等地押粮官怎么可能会无视杜崇韬的命令,将粮草交到龙雀军手里?
到时候还得靠抢啊!
当然,叙州船队没有战船及相应船帮精锐的护卫,在抵达岳州后,也会暂时由冯宣他们率领着停留在岳州待命。
“三皇子还真是任性啊,他要是在北岸另搞一摊子,乱糟糟一团,这战还要怎么打啊?”已经率潭州五千援军进入襄州的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站在杜崇韬身侧撇着嘴说道。
此战,西翼除了邓襄杜崇韬所部一万五千守军外,除了龙雀军征调七千增援兵马外,朝廷初步还下旨从江州以西的沿江十二州分别抽调一到三千不等的兵马,往襄州集结;而且战事所需要的粮草等物资,当前也主要从沿江十二州调拨。
不仅马循所率的潭州兵马,江州行营军使钟彦虎等州将,也都陆续率部抵达襄州,听从杜崇韬的节制,抵挡梁军。
要是西翼的战事进一步加剧,金陵对江州以西地区进行军事动员的规模还将更大、更深入。
“我们过河去见殿下!”杜崇韬面无表情的说道。
别人看不明白杜崇韬到底是怎么的心态,才决定率诸将渡汉水去见三皇子,当然了,就算杜崇韬是西翼主帅,主动渡江去见副帅,传出去也只能表明他对天佑帝、对皇室权威的敬畏;这并不能算是破坏规矩的事情。
当然了,最大的问题还是杜崇韬此举,叫其他增援兵马以及襄州当地军民及官吏看到会怎么想?
会误以为杜崇韬会在乳臭未干的三皇子面前低头,将西翼战事的主导权拱手相让?
而对岸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又会怎么看待杜崇韬的此举?
第一百五十章 条件
看着杜崇韬等人登一艘兵船渡河而来,杨元溥、柴建、李冲他们都颇为意外,韩谦皱着眉头,压低声音跟三皇子杨元溥说道:
“殿下,龙雀军主力都沿丹江西进,短时间内恐怕是有些不现实了,等杜崇韬渡河过来,殿下替都虞侯请战便可,殿下您还是要随杜崇韬渡河去襄州城坐镇。”
“杜崇韬渡河过来,是要将殿下推到火架子上烤,而江潭等地过来的援军,皆是骄兵悍将,我们无法掌握,倘若奢望北线的指挥权,龙雀军有可能会遭受难以承受的损失,”李知诰蹙着眉头说道,“杜崇韬是一块难以嚼咽的老姜啊!”
不需要韩谦额外提醒,他也还是能猜到杜崇韬亲自渡河来的用意是什么,同时也清楚他们目前能掌握哪些事,有哪些事是绝不能妄图都揽过来的。
要是他们此时妄图将战场的主导权拿过来,到时候梁军大举南侵,而江潭等地的援军又不听他们的调动,难道让兵马才区区七千的龙雀军硬着头皮,从正面硬扛梁国的虎狼之师?
听韩谦、李知诰的解释,杨元溥点点头,知道不能因为看到杜崇韬渡河来见,真就以为他是示弱了,杜崇韬实际还是有意在欺他年少气盛。
杨元溥少年气盛,想明白这点也有些气恼,但他心里细想也是如此。
要不是韩谦、李知诰及时告诫,他看到杜崇韬都主动示弱了,即便能保持头脑清醒,不妄图将邓襄战场的指挥权都拿过来,也多半会想着在樊城建立自己的独立牙帐,怎么都不会甘愿再跟杜崇韬去北岸的襄州城。
不过,真要那样的话,他就中了杜崇韬的圈套了。
“杜崇韬见过殿下。”杜崇韬铠甲外裹着卸寒的褚红色袍裳,率诸将登岸后,走到三皇子杨元溥跟前行礼道。
不叙军中将职高下,朝中文武大臣见皇子乃至公主都要行敬礼,以示对皇权的尊崇。
“杜帅客气,元溥还等着这边将卒都登岸后,便渡河见去参见杜帅,没想到杜帅先渡河过来了。”得韩谦提醒,杨元溥放低姿态的说道。
他心里也想明白过来,父皇不会支持他到邓襄后就喧宾夺主,更绝不会支持他从杜崇韬手里夺过帅权的;至少在他证明自己之前,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不然的话,他将断送掉争嫡的机会。
韩谦站在三皇子及李知诰、柴建、李冲等人身后,名义上他只是侍卫营副指挥、侯府从事,地位上是次于侍卫营指挥柴建及录事参军李冲的,这样倒也方便他更好的观察杜崇韬及他身边的人,不会显得无礼。
杜崇韬是天佑帝的侄女婿,但靖江郡主杨琦,却非杜崇韬的原配。
杜崇韬出身草莽,其妻于天佑三年留下二子病逝,之后是天佑帝作主,将侄女杨琦许配给杜崇韬为续弦,之后又生有一子一女。
靖江郡主携幼子、幼女居于金陵,韩谦在来襄州之前,还特地随三皇子过去拜访过,以便拉近关系,但杜崇韬的长子、次子,都已经算是长大成年,此时也都在襄州军中为将。
韩谦打量着杜崇韬略显狭长而阴鸷的脸,暗自琢磨,这样一位堪称开国名将的人物,私底下是否像徐明珍、马寅等人一样,都藏着勃勃野心?
韩谦打量着别人,也注意到随杜崇韬过来的一大群人里,也有人在暗暗打量着他。
襄州戒防严密起来,到处都是风声鹤唳,左司斥候也很难渗透到襄州城内,将襄州将臣的关系理顺,韩谦对襄州军将都还很陌生,也不知道这些格外关注他的人,到底什么来头。
…………
…………
杜崇韬渡河过来,樊城守将自然是很快就将城门打开,迎接杜崇韬、三皇子等人入城说话。
江岸上寒风吹灌,说几句话都觉得吃力,确实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杜崇韬出任襄州刺史、邓襄防御使,而邓襄驻军,除了地方州营兵马外,还有归属南衙禁营系统的左武卫军一万两千余精锐驻守在这里,杜崇韬同时还兼领左武卫将军、左武卫军都指挥使等高级将职。
金陵所调拔的钱粮有限,仅够左武卫军一万两千余将卒的粮饷及给赏,而邓襄两州在过去数十年饱受摧残,即便杜崇韬过来后极力恢复农桑生产,短时间内所筹钱粮,也只能修复治所所在的襄州城以及南部稍稍恢复生产的诸县城池。
樊城还是一片残破,此时派驻一都兵马,仅城墙及营房稍加整饬,其他毁于战火的民舍,皆是一片废墟。
除了征调过来的两千多民夫外,随着战事的风声鹤唳,也没有多少民众会滞留在汉水北岸;后续襄州军还将对北岸进行进一步的坚壁清野。
韩谦、李知诰等人,簇拥着杜崇韬、杨元溥走进樊城破旧的镇将府。
在狭窄的镇将府大厅内,也没有多少案椅,只有杜崇韬、杨元溥以及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及龙雀军都虞候李知诰以及长史、司马一级的等少数高级将官能够坐下,韩谦乃至江州行营军使钟彦虎、柴建、李冲等人,都只能站在那里议事。
杜崇韬与杨元溥推辞一番,最后是并案而坐。
且不管杨元溥的三皇子、临江侯身份,他作为招讨副使,是邓襄所集结的西北面行营副帅,今日到襄州,身为主帅的杜崇韬也理应跟他介绍当前邓襄所面临的敌情,介绍已经集结于襄州的军将。
除了襄州军杜崇韬手下的文官佐吏、都将参军以及马循、钟彦虎等奉旨增援邓襄的江潭等地州将外,还有监军使徐昭龄与枢密院职方司邓襄房主事金瑞等人。
韩谦也注意到这两个就是一登岸就盯着他打量的几人之一。
除了金瑞乃是赵明廷的嫡系外,徐昭龄更是寿州节度使徐明珍、安宁宫徐后的堂弟,此时也是邓襄方面行营除杜崇韬、杨元溥之外的第三号人物。
此前李知诰进襄州城见杜崇韬,便是徐昭龄极力反对龙雀军进驻邓西藩屏,只是韩谦之前并不知道他长得尖嘴猴腮,跟公猴子似的,颔下还留有稀疏的胡须。
听杜崇韬介绍过邓襄防线此时的情况,杨元溥自然是先表示龙雀军及他本人皆要受杜崇韬的节制,接着又提及梁国关中兵马有出武关的可能,建议李知诰率一部龙雀军进驻荆子口,以示他此来襄州,不是来蹭军功的……
…………
…………
三皇子并没有提出多苛刻的要求,甚至都没有要求独立指挥左翼兵马,杜崇韬颇为意外,但身为坐镇一方的主将,也没有必要太过揣测他人的心思,只要一切还没有脱离他掌控的迹象,自然也是见好就收。
在樊城镇军府的大帐里,杜崇韬与徐昭龄等人商议后,当场就决定任命李知诰乃左前部先锋将。
除了李知诰率龙雀军第一都两千精锐前往荆子口等地驻防外,同时杜崇韬还将黄州、郢州两地增援过来的两千州兵,统编到左前部,交由李知诰节制。
今年梁国在南线的动静,要比以往大得多,杜崇韬此时不敢肯定就没有大股梁军杀入邓襄,也不敢稍有大意。
此时邓襄行营集结四万多兵马,襄州军仅占三分之一略强些,杜崇韬心里也知道要是各个方向上的镇将、守将,都用他手下的襄州军嫡系,必然会引起客将的不满跟抵触,实也不利战事。
李知诰乃是信昌侯李普的养子,虽然杜崇韬不怎么看得起信昌侯李普,但知道浙东郡王李遇对自己的这个继侄子,评价颇高。
目前梁国的关中兵马动静不大,安排李知诰沿丹江进入秦岭东南麓,哪怕是武关方向没有什么战事,将这一方面的守御军功让给龙雀军,杜崇韬也不觉得真就需要跟谁交待。
要不然的话,也不知道李知诰这些人会唆使年轻气盛的三皇子,做出怎样的惊人之举。
除了任命李知诰担任左前部先锋将外,杜崇韬也任命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为右前部先锋将,率潭州五千兵马镇守枣阳,封堵住从南阳盆地东翼桐柏山与大洪山之间、杀往随州的缺口。
看杜崇韬如此部署,韩谦也能看得出他这次组织西翼防御战的大体思路了。
说到底,杜崇韬并不愿意将兵线推到南阳盆地的北部,更不要说从北面的方城缺口,杀出南阳盆地与寿州军联合作战了。
目前,邓襄防线的重心,还是放在南线。
倘若梁军大股杀入南阳盆地,邓襄兵马则可以襄州城及汉水为依托,与左翼的李知诰部与右翼的马循部,形成一口凹底的铁锅,将梁军坚决的抵挡住,不使之有机会南下,进袭近年来大楚重点经营的江汉平原。
杜崇韬从前年秋出镇地方以来,两年都有小股的梁军骑兵进来骚扰,在杜崇韬之前,梁军也有两次较大规模进袭邓襄,都是遭到这样的抵挡,最终无功而返。
韩谦微微蹙着眉头,但他在这次的场合也不会贸然出声。
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徐昭龄、金瑞对杜崇韬的安排,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或许是在他们过来之前就已经争执过了吧?
韩谦心想襄州当前的局势,还真是微妙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沧浪
待军议之后,三皇子在柴建所率侍卫营的簇拥下,先随杜崇韬、徐昭龄去汉水南岸的襄州城安顿下来,韩谦则暂时留在北岸,辅助李知诰安排前部兵马沿丹江北进之事。
当然,杨元溥也没有将侍卫营的人马都带去襄州城。
杨元溥知道他在襄州城是安全的,至少不用担心有大群的敌兵能直接攻杀他们,真要到那一步的话,邓襄防线都已经全线崩溃了。
杨元溥仅让柴建带百余人护送他去襄州城,侍卫营其他的人马,都着李冲统领着,随韩谦、李知诰西进。
“今年梁军来势汹汹,西翼于邓襄的防御部署还是太被动了。”送三皇子杨元溥等人登上船,李知诰站在积雪的江滩前,颇为忧虑的说道。
李知诰自幼随父兄征战江淮,又熟知兵法,当然也是一眼看出杜崇韬作如此防御部署的优劣。
西翼如此被动的在南阳盆地南部组织防御,意味着梁国前期在西线组织的军事压力,都会施加到此时在蔡州南部积极进行防御的寿州军身上。
虽然他们作为三皇子一系,在大楚内部最大的敌人,就是安宁宫、太子以及外戚徐氏一系,而寿州军是这一系势力的根基之一,但并不意味着寿州军在梁军面前受挫,他们就一定会受益的。
寿州军要是感受到来自梁军的压力太大,很有可能会放弃在蔡州南部的防守,收缩兵力,但这也意味着整个南阳盆地北部的方城缺口,将彻底暴露在梁军的窥视之下。
“此事怕是殿下都难以建言,我等还是做好应做之事吧。”韩谦说罢,便裹紧大氅,稍稍蜷缩着身子,感觉更暖和一些,心里则是后悔,为了节约,过来之前竟然没有给自己准备一件皮袍子,这个冬天要比以往都冷得多。
韩谦抬头看了看天空,又阴沉下来,这雪都没有停两天,看样子又要落一场,心想也不知道梁国怎么想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这大寒之日妄兴兵戈,想到龙雀军出征前,每名将卒所紧急发放的寒衣也相当单薄,暗感也许这一场战事下来,直接死于战场的,都未必有冻死多吧?
至于邓襄战略部署上的事情,韩谦此时也不愿多想。
能独挡一面的大将,皆是自负之人,战略层次的建议,或许杜崇韬的嫡系亲信能够说得上话,要是他们怂恿三皇子意图强行扭转整个西线的防御策略,就会回到杜崇韬渡河之时的那个势态上。
三皇子杨元溥借助皇子身份,是有可能强迫杜崇韬低头,但杜崇韬到时候将挺进南阳盆地北部的重任交给龙雀军承担,他率襄州军稳固南线,要怎么办?
龙雀军才是什么家底?
韩谦、李知诰再狂妄自大,这时候也不敢让龙雀军主力出南阳盆地,跟梁军精锐死战啊!
先行抵达襄州的两千龙雀军,登岸后还没有进樊城,此时天色还早,李知诰、韩谦便着将卒直接先沿汉水北岸西进,安排这一切之后,他们两人又与李冲转回樊城,再去见黄州、郢州的援兵将领。
黄州、郢州都没有禁营驻军,一千援兵都是州营抽调过来增援,率军皆是两州的司兵参军,黄州司兵参军郑晖与郢州司兵参军夏振皆是两地的强豪子弟。
天佑帝率淮南军在金陵奠定大楚基业之后,与越王董昌打了几年恶战,而江州以西诸州,包括潭州马寅在内,基本都是传檄而定。
为稳定局势,对鄂黄荆戎郢随诸州,为拉拢地方强豪,封赏大量的强豪子弟为官为吏,地方州营也多掌握在地方强豪手中,仅仅在与蜀地及梁国相接之地,派嫡系大将率南衙禁营军任邓襄防御使、戎州防御使,加强控制。
杜崇韬分派黄州、郢州的援军,受李知诰节制,但李知诰能否真正调得动这两支援军,此时还真是难说啊。
黄州、郢州的援军,暂时还停驻在枣阳西,但在新的分派之后,郑晖、夏振二人就再没有随杜崇韬去襄州城,也暂时没有率扈卫回驻营,而是留在樊城等李知诰回来商议驻守之事。
郑晖、夏振二人,他们对所部分派驻守到汉水北岸的左翼是有所不满的,但也没有在杜崇韬等人面前表露出来。
他们皆年过三旬,长相削瘦、剽健,并不能因为他们是地方豪强子弟,以及他们所率领的兵马都是从地方征调的将卒,就视为战斗力孱弱。
事实上藩镇割据,加上前朝末年的民乱,除了襄邓外,江汉等地的战事也是频繁,地方兵马的战斗力实际上相当不弱。
相比较之下,郑晖、夏振二人甚至都有些看不上龙雀军的战斗力。
收编染疫饥民编成龙雀军,虽然已经是尽可能挑选精壮操练,但过去一年龙雀军物资匮乏,大部分将卒还显得羸弱不堪,又没有经历过实战,如何叫人瞧得起?
而更上层的因素,也是郑晖、夏振这一层次的人物,也必然已经考虑到争嫡之事,对他们、对他们所在宗族日后可能会有的影响了。
韩谦与李知诰、李冲骑马再入樊城,路上也讨论过郑、夏二人可能会有态度,决定请这两州援军进驻位于丹江东北面、位于秦岭与伏牛山相交、地形相对平坦开阔的析川、内乡两座残城。
这两地除了襄州军各有二三百守军外,残城内外也聚集上千民众耕种,条件相对较好一些。
这两地往东便是南阳盆地的腹地,倘若梁军南下,势不可遏,从这两地南撤也要远比驻守荆子口等山岭腹地的驻军快得多。
韩谦相信叫郑晖、夏振选择,他们也会更愿意率部到这两地驻守。
而如此安排,龙雀军则能更完整、独立的控制住丹江水道,不受其他派系势力的干预;要不然还不知道徐昭龄、金瑞等人有可能在背地里跟他们搞什么鬼呢。
在樊城镇将府再次碰面,郑晖、夏振也接受这样的安排,但他们对李知诰、韩谦、李冲的态度却甚是冷淡。
即便在韩道勋赴任叙州途中,韩谦随父亲在黄州短暂停留时,曾与黄州司兵参军郑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再见也是相当的冷漠,并不欲与韩谦私下有太深的交流。
目前主要先确保所有的军事部署以最快的速度到位,很多细致的工作,甚至西北面行营内部太多的微妙,都没有时间去揣摩权衡,与郑晖、夏振见过面后,韩谦又陪同李知诰、李冲沿汉水北岸西进,与中途在老龙口宿营的前部龙雀军会合,宿过一夜,清晨时分他们又率三百骑兵先前,于午前赶到丹江口扎营。
丹江汇入汉水之地,原本乃均州治所所在。
之前横跨汉水、丹江三岸的均州故城已经毁于战火,目前杜崇韬在南岸重建了一小里许方圆的城垒,作为抵御西面汉中蜀军的前哨堡垒,但汉水北岸,位于丹江两翼的镇埠则还是一片废墟。
就地势而言,均州故城位于北岸要开阔得多,差不多有十数里纵深、泥沙淤积而成的平地位于山岭包裹之中。
从残留的遣迹,能看到得先人沿汉水、丹水修堤围垦的痕迹,要不然大巴山与秦岭相交的这一区域,即便位于低陷带,也不会有十数理纵深的平整地域存在。
韩谦也能看出早年修筑的江堤被摧毁得很多,夏秋季水势漫涨时,两侧受洪水浸灌得很厉害,北岸差不多有一半区域的建筑废址,都留有近几年被洪水浸泡过的痕迹。
“那便是沧浪洲,”韩谦指着汉水与丹水交会江心处的一座沙洲小岛,跟李知诰、李冲说道,“《水经注》说汉水又名沧浪水,便是因此洲得名我们在此新筑城寨,便叫沧浪城得了……”
不管南岸城垒已有两千襄州军精锐,韩谦执意主张在北岸的丹江口重建一座受龙雀军控制的城寨。
这里不仅控扼丹江、汉水,更是从襄州城增援丹江中上游的关键节点。
李知诰勒住马,看向对岸临水城垒之上的旌旗,被寒风吹得抖动不休,蹙着眉头说道:“襄州已经在南岸建造防垒,龙雀军想在北岸再建城寨,杜崇韬极可能不会予以钱粮上的支持吧?”
龙雀军在自身都如此紧缺的情形下,要在这里筑城,李知诰即便知道这处城寨在战略上的重要性,也是相当犹豫。
韩谦劝说道:
“龙雀军既然已经进入邓襄地区,争取在冬季防御梁军的战事获得军功是一方面,还有一件事是侯爷他们在金陵即便不能立刻推动恢复均州的编制,但城寨需要早建起来。至于所需要的钱粮,我们可以从两翼隐逸深山老林里的诸多山寨筹措,我会跟殿下请缨此事……”
李冲狐疑的打量韩谦一眼。
之前需要左司执给粮资,韩谦百般推挡,反倒不惜冒着跟杜崇韬撕破脸的风险,建议龙雀军直接进抵北岸樊城,迫使杜崇韬接受他们的条件,这时候见韩谦竟然主动将这事揽过去,李冲便有疑心,怀疑韩谦是不是有其他的算计没有跟他们明白说出来。
面对李冲的打量,韩谦手拢在袍袖之中,只是淡然的等李知诰做决定。
信昌侯李普及黑纱妇人都不能过来,龙雀军在襄州的事情,韩谦只需要跟李知诰商议出一个方案,然后征得三皇子杨元溥的许可便行,甚至待陈德、郭荣、沈漾过来,话语权都没有李知诰大。
当然,柴建、李冲、周数等人在背后会如何影响李知诰的决定,就不是韩谦所能决定的了。
虽然已经入冬,汉水的水位降了下去,但在寒风吹灌下,碧澈的江水依旧汹涌。
这时候杨钦所率领的三艘战帆船,正扬帆从下游缓缓驶来。
“好吧,你跟殿下去说,此地能筑一寨为龙雀军控制,确实颇为重要。”李知诰说道。
韩谦只要能另想到筹措钱粮的办法,李知诰当然也不会拘他在丹江口建城寨。
韩谦当下便与李知诰商定,由李知诰、李冲继续率部前往荆子口等地驻守,留他在丹江口主持城寨修筑之事,并负责襄州城与荆子口的联络。
而等李知诰率部进驻荆子口之后,除了留一组探子外,左司此时留在荆子口的人手,也都可以撤到这边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盐事
三船直接停上江滩,杨钦等人跳下江滩,过来参见韩谦。
这也是江淮川湘等地几乎皆造平底船的缘故,主要是方便停靠滩地,换作尖底大船,吃水五六尺深,像沧浪附近的浅淤滩地,差不多要搭十数米长的栈桥,才能接到陆地。
而当世的铸铁水平有限,想要千斤重的大锚相当困难,而岸滩没有能系泊的大树,又没有足够沉重的大锚扒住河床,船在水中停泊也成问题。
所以筹建中的叙州造船场,要造真正意义上的快速帆船,要克服的困难相当多。
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叙州造船场有没有必要建下去。
韩谦在这事上则是一意孤行,季希尧希每有信函过来,他也是优先回复,不仅给以钱粮上的支持,甚至季希尧的筹办造船场时遇到种种技术性困难,他都会尽可能详尽的给予解决,着季希尧大胆试行他所想的办法。
靡费极巨,他也是一力承担,同时也是尽可能将匠坊那些在别人看来不安分、不受传统束囿的年轻匠师,派往叙州,调给季希尧使用。
“要在这里建寨?”
杨钦过来参见韩谦,得知李知诰、李冲继续沿丹江而上,韩谦却与田城等人留在这里的原因,也是大吃一惊。
这他娘是他们左司此时能办得了的事情吗?
杨钦纵横江湖多年,听信季离怂恿,都敢刺杀朝廷命官谋财,也可以说是胆大狂妄之人,但也没有想过要在此地建城。
当然,他们要是能征调三五千精壮民夫,以及有供养这些民夫的钱粮,这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钱粮在哪里、民夫在哪里?
此时调入邓襄的左司斥候,加上船帮护卫、水手,总计不到八十人,这事要怎么去做?
捕获野民?
虽然说是深山野岭里有大量逃户结寨而居,但这些逃户多为几十年来在历次邓襄战事里溃败下来的战败方残部所控制。
战事平息了,或许只需要金陵一道谕旨颁布下来,分给田地,这些逃户会陆续出山入籍,但现在要和和气气的派人去强征民夫,不被一通乱箭射回来,那就叫见鬼了。
左司才这点精锐,不要想着能强攻山寨。
龙雀军或许有能力强攻下几座山庄,但龙雀军损兵折将,攻下山寨,所钱粮肯定是分赏作战勇猛的将卒,所掳捉回来的逃户山民,他们在荆子口筑营修寨,不需要大量的精壮民夫?
杨钦担心韩谦对新建的船帮挤榨太甚,也是直截了当将他所能想到的困难都摆明了说出来。
“这世间有一桩买卖,近数十年来已经叫无数人头落地,但屡禁不绝,你说是什么?”韩谦淡淡一笑,问杨钦。
杨潭水寨最初是他所破,之后再为钟彦虎所灭,虽然他破杨潭水寨时,彼此是敌我之势,杨钦事后也怨不得他,但之后杨钦依附于他,更多还是为形势所迫。
此时杨潭水寨重建于叙州,郭奴儿、林宗靖等人也编入船帮,韩谦不担心杨钦会存异心,但很显然,他也不能指望杨钦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对他唯命是从。
该说服时,还是要适应进行说服的。
“贩私盐?”杨钦惊问道,“我们真可能干这事?”
二三十年前彻底动摇前朝统治,席卷大江南北的那场民乱,最初就是一帮私盐贩子掀起的。
不管是总结教训也罢,又或许为筹军资,大楚开国以来对私盐的打压,要比前朝更加严厉,每年贩盐超过一石而被砍下头颅的盐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然而就当世而言,盐利实在太过巨大,即便人头滚滚,犹是不能完全禁绝私盐。
韩道勋父子入叙州,州狱啸闹,当时州狱关押九百囚徒,有六成是盐犯。
韩谦的这个问题,杨钦很容易就能想到答案。
只是盐利是目前筹措军资的主要来源之一,铁盐转运使司,权柄之大,已成户部、度支使之上,盐吏遍及州县,耳目极多。
更不要说,他们还不知道职方司赵明廷手下此时有多少人盯着他们。
他们真要做这事,不是将把柄活生生的交到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手里?
到时候事情被捅穿,不仅他们人头难保,触了众怒的三皇子,也不要想争嫡的吧?
“你想哪里去了,”韩谦笑道,“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的卖盐?杨潭水寨以往应该没少干过贩买私盐的事情,你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
“怎么堂堂正正的卖盐?”虽然韩谦说他应该能想到,但猝然之间,杨钦还是困惑不已。
“江淮之间,食盐皆官运官销,但叙州食盐则是商运商销,那我问你,此时食盐,应该是官运官销,还是商运商销?”韩谦问道。
“襄州城设有盐铁院监,襄州之内官民用盐,皆要从官铺买之,这边自然是官运官销吧?”杨钦不确实的说道。
“错!”韩谦说道,“杜崇韬以襄州刺史,兼领邓襄防御使,也就是说,他统管襄州军政,统管襄州、邓州防务,但你不要忘了,我们此时是站在均州的地盘之上。不要说民政了,实际连地方州兵、治安等事,杜崇韬都插不上手!难不成小小的襄州盐铁院监,能将触手伸到均州来,管得了均州的盐事?”
“啊?真可以这么做?”杨钦有些犯傻的问道,还是满脸的困惑。
“你能不能直起腰,我们的靠山可是三皇子殿下、可是整个西北军的副帅,你怎么可以如此没出息?”韩谦笑问道。
大楚盐制,实行的是官产官收官运官销之制,私盐超过一石即判斩立决,严苛无比,但也有极个别的特例。
辰叙等边州,地处荒僻,沿途多水匪山贼,这些边州的盐事则实行官产官收商运商销。
均州早已经是荒废了。
仓促之间,朝廷还没有想到要重置均州,但为了限制边帅的权势,朝廷也没有将均州划入襄州,只是将针对梁州蜀军的防御之事,暂时交由邓襄防御使府节制。
不过,韩谦揣测杜崇韬的心态,他也不想提醒朝廷重置均州之事。
一方面这边没有能编入籍的民众,山寨也不接受收编,新置州县,除了靡费钱粮养一群官吏,还能有什么作为?
另一方面,新置州县,朝廷必然要派遣新的刺史,杜崇韬何苦又迎来一个重量级的官员,分他的权柄?
换作其他人,想在这上面钻空子,无疑是自取死路。
平头老百姓,谁姓命长,敢说这边的盐事、筑城工造等民事,不受襄州盐铁院监、襄州刺吏府、邓襄防御使府管辖?
其他人不行,但三皇子杨元溥行。
理论上,船帮只要能拿到盐引,是可以从盐官那里以一石千钱的价格批买食盐,运到均州销售。
当然,要是均州旧境之内,真要是没有一个民众,贩运过来的盐卖不出去,也是白搭;这时候要是敢越境向襄州或其他州县销盐,超过一石,也是死罪,但问题是韩谦他们刚刚摸清楚汉水、丹江两岸的山岭之间,藏有大量的逃户。
韩谦要是这时候就妄图想要将这些逃户编入州籍,征赋税徭役,只会招至强烈的抵抗,但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卖盐给他们,或者跟他们交换物资,甚至交换他们派人出山做工呢?
辰叙等边州的盐商,已经被大姓豪族所垄断,韩谦不想激化矛盾,没有办法强行插手盐事,但在襄州方向,这么大的空子,他怎么可能不钻?
不过,盐事也只是韩谦用来说服杨钦等人卖力、支持这事的借口,他更根本的目的,还是推动均州的重新设置。
由杨钦慢慢去消化、细思盐事可能给左司带来的利益,韩谦则站在江滨,眺望远处的云水。
九月初旬,韩谦知道梁国积极筹备战事之后,他就想办设法说服信昌侯李普他们争取龙雀军能够参战,但龙雀军参战能做哪些事情,这也是韩谦这一个多月所冥思苦想。
要是梁军今年冬季没有打算攻入南阳盆地,也没有从武关发动攻势的计划,是不是龙雀军跑到襄州兜一圈,就这样拍拍屁股班师金陵?
也许大多数的将卒甚至将领,心里可能都是这么想的。
像郭荣、郭亮、高承源等人,这么走一趟,即便没有显赫的军功,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军中的资历多少要增厚一分,也便于往后获得更好的将职。
将脑袋别在腰间,野心勃勃想在血腥战场争夺军功的将领,毕竟是少数。
即便是沈漾,内心深处多处也是希望诸国能平息纷争的。
韩谦打心底也希望能在温柔乡里流离忘返,只是残酷的现实迫使他将这层渴望、奢想压制在内心的最深处,不令其萌一丁点的芽出来。
就算梁军这次将要发动的战事,主要针对寿州军,不会派大股兵马插入南阳盆地,其关中兵马在武关方向也只会严守门户,不会有多余的动作,韩谦也绝对不会让龙雀军在将来三五个月时间内没有更多的作为。
那相当于是龙雀军白白浪费了三五个月的宝贵时间!
想到天佑帝极可能都剩不到三年的寿命,韩谦恨不得将时间掰成几份去花。
韩谦目前所能看到的最好结果,就是梁军现在就打进来,然后在南阳盆地内拉据两三年,龙雀军也被迫一切驻守在襄州,一直到天佑帝驾崩。
哪怕到时候太子顺利登基,安宁宫执掌大权,韩谦只要与一部龙雀军精锐留在襄州,便会有更多的选择,而不用担心随时会头颅掉地、性命不保。
当然,就梁楚两国的状况,谁也没有实力将一场广及千里的战事持续两三年而不撤兵。
不过,龙雀军还是可以争取,至少争取一部兵马驻守西线边疆,不撤回金陵的机会。
这也是韩谦在金陵时就极力鼓动争取龙雀军能够接掌邓西三县防务、说服信昌侯李普在金陵活动,争取恢复均州编制的原因。
皇子或大臣遥领州县,从前朝开始就不是什么特例。
所谓遥领,实际就是指三皇子可以留在金陵,但依旧可以兼领州刺史甚至防御使、节度使等职,然后派嫡系属吏留在州县治理军政事务。
韩谦在金陵时,就将争取新置均州的想法说出来,信昌侯李普以及李知诰等人,也觉得这是扩大龙雀军实力的妙策,但是不是此时就实施此策,就存在争议了。
毕竟龙雀军现在是太缺钱粮了。
晚红楼及信昌侯的潜力已经被榨干,要不然也不会纵容韩谦以三皇子的名义大肆筹贷了。
当然,韩谦也没办法拍着胸脯发誓说天佑帝那老家伙铁定活不过三年了,大家将脑袋别在腰带上干吧。
在信昌侯李普的眼里,年逾六旬的天佑帝精神还很抖擞,在天佑帝此时已经明显有培养三皇子之际,不想表现得太迫切,以便有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以致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这时候就需要韩谦另辟蹊径,而撬开这诸多事的第一支杠杆,就是盐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意外来客
杨钦率三艘船过来,也携运了一批物资,是计划应急的。
目前,杜崇韬正式委托李知诰出任左前部先锋将,将左翼防线主要交给龙雀军来承担,那这一方向的钱粮物资补给,自然就将由襄州城负责统筹,那杨钦这次携来的物资,就没有必要暂垫进去。
这批物资,包括两千石粳米、桐油一百桶以及茶药铁料土布腊肉若干,此时也不可能再运往金陵贩售,韩谦让杨钦立即安排人,将这物资卸船,运上岸。
谁也不知道这边建城,需要多少物资才够?
韩谦甚至还派人通知冯宣,在龙雀军主力入汉水时,他们装满物资,暂时停留在岳州境内待命的船队,也跟着过来。
对于四姓,只要有钱赚,不被韩道勋、韩谦父亲联手给坑了,只要韩谦最后能将钱款结算给他们,他们才不会管从叙州装船运出的物资,最终运到哪里去呢。
虽说韩谦计划用盐事作为第一支杠杆,撬动诸多事,但实际上他第一步真正想控制此地的盐事,也非易事。
商运商销,也需要盐铁使司发给盐引,盐商才能到指定地点运盐,而运输及以及开设盐铺贩售,也需要接受盐吏的监督。
即便在这个过程当中,安宁宫及太子一系不设置障碍,照正常程序第一袋盐运及沧浪,也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
真等到那时候,战事胶著,韩谦都极可能分身乏术,多半黄花菜都凉彻底了。
韩谦待左司大部斥候都收拢到沧浪之后,便着田城先留在沧浪主事,派人携带茶药等物,进山找山寨送礼云,先建立初步的联系,将大军丹水江北进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他则随杨钦乘空船赶往襄州城,去见三皇子杨元溥。
从沧浪沿汉水而下,一百六十里便到襄州城。
北岸有残道,兵将也要走两天才能,乘马也要走一天,而扬帆顺流,仅于半天,便抵达襄州的北城外。
当然,韩谦带着女扮男装的奚荏去见三皇子,仅让杨钦率数人相随。
主战船由郭奴儿带着去岳州找冯宣传讯,两艘浆帆船则随林宗靖停靠在襄州城北的江滩,等韩谦见过三皇子杨元溥后,可以将往荆子口运送粮秣军资的差事揽下来。
襄州城,又名襄城,乃襄州州治所在,杜崇韬出镇襄州后,重点工作就是修治襄城,但除了城池要比叙州的黔阳城深阔外,城内还到处都残留着战火摧残的痕迹。
襄州城被毁最严重的一次,是前朝和德年间,匪首秦宗权率三十万流贼涌入襄州。当时诸城皆下,唯襄州墙高城险,久攻不下,秦宗权最终竟然驱使四野之民,运土石填入源出荆山、从襄州城西流入汉水的柳子河,开渠将柳子河的水,引灌到襄州城下,漫灌月余,终致城墙崩塌。
这一战也令有铁桶江山之称的千古名城襄州元气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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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崇韬重建襄州城,依旧是将襄州城当成军事堡垒打造,全城逾三分之一皆是州衙、防御使府以及诸驻兵衙门所在。
三皇子杨元溥身为副帅,杜崇韬也将西城锦兴坊单独划出来,作为杨元溥的驻所。
韩谦入城,径直往锦兴坊赶去,朝南开的坊门内外,已经全部换上临江侯府的侍卫。
三皇子这时候在柴建的陪同下,刚出锦兴坊去见防御使杜崇韬了,韩谦也不知道三皇子、柴建会在杜崇韬那里耽搁多久,听守门小校说三皇子也在锦兴坊特地给他安排了一栋宅子,便着小校领他们先过去。
走在坊院内部的巷道里,有丝丝缕缕的悠扬琴音传过来。
韩谦眉头微蹙,锦兴坊大小百余座院子,既然都已单独划给三皇子使用,应该没有闲杂人等滞留在这里,而三皇子从江州登岸,以每天不下三百里的速度乘快马过来,随行不可能会有女眷、乐师,坊院子里怎么会有琴声传来?
难不成他与李知诰离开才两天,杜崇韬便送了乐师女伎给三皇子消遣?
杜崇韬想要将三皇子安抚好不给他添乱,这是杜崇韬极有可能做出来的事情,但听琴音又不像是从三皇子住处的后宅传过来,难道侍卫营里有哪个低级军官有这雅好?
韩谦心里胡思乱想着,随往小校往巷道深处走去,琴音越发真切清越,最后他们停在一座院门前,而琴音就从隔壁的院子里传出来。
“隔壁住着谁?”韩谦眉头微蹙着问小校。
“新上任的侯府监丞张平大人住在大人的隔壁。”小校问道。
韩谦叫杨钦带着人先进院子歇脚,他带着奚荏往隔壁的院子走去,也没有敲门通禀的意义,直接推开虚掩的院门,穿过垂花门,就见草木凋零,还积有残雪的中庭,姚惜水在两名丫鬟的陪侍下,身穿雪白的狐裘,正坐在廊下调拔琴弦。
韩谦没想到会看到姚惜水,也是微微一怔,但转眼间又是撇嘴一笑,说道:
“得,我正愁襄州夜寒,无人暖脚呢,原来暖脚人已经在这里候着了。”姚惜水一双美眸朝这边望过来,神色踞傲的瞥了韩谦一眼,却没有理会他。
“姚姑娘身为晚红楼魁首,似乎并不适合出现在襄州城里啊,难不成夫人她老人家终于想开了,要将你赏给我暖床?”韩谦看到姚惜水身边有一张短凳,嬉皮笑脸的走过来,伸手就要将姚惜水修长白皙的小手抓过来。
姚惜水手一抬,一道寒光闪过,袖子里滑过半截锋利雪亮的短刃。
韩谦收回手,说道:“你过来,总是要有一个身份吧?赵明廷在襄州城里安插的眼线,都不见得比金陵少啊。”
“民女自幼孤苦零丁,不得不流落风尘乞活,幸得内寺伯张平大人怜悯,收为义女,随伺身边,难道韩大人你还忍心继续欺负小女子不成?”姚惜水将短剑收入袖口,美眸盯着韩谦问道。
韩谦见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在,暗感这个内侍伯张平要么在三皇子住的宅子里,要么就是陪三皇子去见杜崇韬了。
韩谦早就猜到世妃身边必有晚红楼的人帮着递消息、照顾世妃及三皇子在宫里的幽禁生活。
不过韩谦在金陵时,都没有听说内侍省有意另外派人顶替郭荣在临江侯府内部的监丞之职,没想到张平与姚惜水这时候人都已经在襄州城里了,行动速度还真是不慢啊!
三皇子是见过姚惜水,自然不难猜到内寺伯张平的真正身份,韩谦这时候也没有见到三皇子,也不知道三皇子心里真实想法跟感受是什么。
愤怒或者恐惧?
韩谦手搁在琴架子上,心脏却微微抽搐,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没想着见三皇子稍有不受控制的迹象,他们就已经住不住,有柴建、李冲等人还不够,黑纱妇人及信昌侯李普竟然将张平、姚惜水直接安排到三皇子身边,以此直接加强对三皇子的控制,以确保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韩谦看着姚惜水身边两名丫鬟一眼,便站起身来,带着奚荏走回隔壁安排给他在襄州城居住的宅子。
“怎么,看到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心里就不痛快了?”奚荏见韩谦落落寡欢的样子,忍不住冷嘲热讽道。
“我看你应该换个名字,不要叫奚荏,以后改叫奚落得了,”韩谦瞪了奚荏一眼,说道,“我要是倒霉了,你能落得着好?”
奚荏也知道刚才的奚落有些过了,她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又将厚沉的袍衫脱下来,女孩子家寒天所穿的袄衣,又走过来帮着韩谦将袍裳里所穿着革甲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