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计
杀人亡家、掳其妻女为妾为奴以供淫乐之事,在过去数十年间,在这片大地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起;真正不甘羞辱、不惜与敌贼同归于尽的烈性女子,却是极罕见。
毕竟只要是人,都会极强的求生欲。
因此韩谦将奚夫人留在身边,高绍、田城他们也只是认为初期应盯得紧些,待慢慢的将其决死之意化解掉,不觉得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子即便再练过手脚,真能做出什么轰天动地的事情来。
看到韩谦将奚夫人留在屋里伺候了一天两夜,就吩咐他们去找工师院的匠师,照奚夫人的脚踝尺寸打造一副带铃铛的银环脚镯,在赵庭儿拿一根丝线,给奚夫人量脚踝尺寸时,高绍、田城他们就打趣问韩谦要不要他们再到市集买几副驴货回来炖汤,以便好好进初一番。
韩谦朝他们两人每人踹了一脚。
银环脚镯打造起来甚是方便,午时工师院就派人送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高绍他们特意吩咐过,脚镯除了能用铆钉扣死外,银铃铛竟然也是两层镂空的结构,很难塞入异物制住铃铛响动。
从此之后,只要院子里能听到银铃响动,便知道是奚荏在走动。
看着奚荏抬起脚,让匠师扣上脚镯铆死,韩谦暗挫挫的想,要是他真对奚荏动了什么念想,那守在院子里的扈卫,不就能通过银铃的响动,听到他时间的长短、动作的剧烈幅度来了?
再看田城、高绍、杨钦等人站在一旁互递眼色,暗想这几个家伙多半也是想着同样的龌蹉心思,韩谦心想自己怎么就又想出这作茧自缚的蠢主意来了?
待匠师将脚镯铆死后,韩谦就迫不及待的让人备马,要去灌月楼饮宴。
奚荏梳洗过,换上襦裙,纱罗之下,隐隐透出肉色如玉,抹胸之上更是露出一片波澜起伏的雪白。
兼之奚荏要比赵庭儿年长两岁,身体该长开的地方也都长开了,除了脸蛋明艳动人,臀圆胸挺的身姿也流露出更为诱人**的韵味。
这越发叫韩谦觉得给奚荏套上脚镯银铃,是一个蠢到没边的主意。
奚荏骑到马背上,裙衫下露出雪白纤细的脚踝,随着马蹄的踏动,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穿街过巷也格外的引人瞩目。
奚荏还是不适应这种近乎示众般的“羞辱”,走进灌月楼看到楼里饮宴的客人跑过来给韩谦行礼时,打量她的眼神是那么怪异,更是叫她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只是她坚韧的性子迫使她跟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对抗,也叫她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质。
韩谦让掌柜将灌月楼后院的雅舍清空出来,又告诉掌柜他喜欢吃鸭,让这里的大厨多做几道鸭菜上来给他品尝。
即便没有这些天的动静,韩谦身为刺史公子,这点要求,灌月楼也是不敢不满足的;韩谦又当仁不让的让扈卫封锁住进出后院雅舍的通道,不让其他客人有机会过来打扰到他。
奚荏不知道韩谦这般举动是为何意,不要说灌月楼并不以做鸭子闻名,叙州养鸭禽的人家也不多,心想或许韩谦在金陵真就喜欢吃鸭子吧。
待灌月楼的伙计,摆上满满一桌菜肴后,高绍领进来两名艄夫打扮、穿着草鞋、脚上还沾着泥巴的汉子进来,她看清楚其中一人竟然是与其兄走得极近、带着其兄被韩谦所杀消息的高宝时,美眸瞪得溜圆。
高宝看到奚荏凌厉的盯过来,心头直是发虚,实是担心韩谦为讨好美人,点破是他杀死奚成,然后再将他交给奚荏发落。
韩谦见奚荏杏眸死死盯住高宝,看向奚荏说道:“奚成临死都要效忠冯昌裕、为虎作伥,当时州狱啸闹在即,我不得已出手杀他;而高宝潜回靖云寨,也是听我命令行事,也是他暗中配合,我才能擒住季昆——你要是都不能将这怨恨压下去,我们的合作,似乎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
奚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将凌厉的眼神从高宝脸上移开,她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韩家父子刚到叙州才一天,就已经令高宝、冯宣为他们所用了。
奚荏对高宝颇为熟悉,平时对他贪鄙的生性也颇为不屑,心想他要是被韩谦逮住,贪生怕死之余为韩谦所用也正常得很,但冯宣在叙州颇有义名,怎么又会就轻易背叛山越,为韩家父子所用?
韩谦示意高宝、冯宣坐下说话。
见韩谦将所有事都揽到自己头上,也并不是将他召来杀了讨好美人,高宝伸手抹去额头的虚汗,虚着屁股在桌旁坐下,悬着心才从嗓子眼落回去。
冯宣看到奚夫人在场,又听韩谦说他跟奚夫人有什么合作,心思则是疑惑,不知道韩谦跟奚夫人暗中谈成什么合作,而这次秘密召见他们又是有什么吩咐。
韩谦让大家坐下来,在举箸用宴之前,说道:
“奚夫人答应十年之内,将率奚氏子弟效忠于左司。冯宣你从即日起,要尽一切可能,赎买分散于各寨为奴的奚氏子弟,所需钱财,我会予全力的资助!”
听韩谦这么说,众人才恍然想到奚荏实际上是奚氏唯一的继承人。
山越诸族虽然也有传男的传统,但酋首子嗣不肖,或者没有男丁继承,也不是没有立女主的例子。
最为著名的则是四百多年前号称岭南圣母的谯国夫人冼珍。
奚氏曾经是辰叙两州间势力不弱于四姓的大姓豪族,但在马元衡以及冯昌裕等人十数年不遗余力的打击下,此时已经可以说是覆灭了,最后所残剩的族人也就早被冯昌裕贩卖到辰叙邵衡诸地为奴。
奚氏都已经覆灭了,奚荏这个继承人的身份也就一无是处,但倘若能通过赎买,将奚氏子弟重新聚集到一起,奚氏不就又能浴火重生了吗?
这时候,奚荏的身份就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令奚氏子弟听命韩谦行事。
冯宣的心则是略感苦涩,他明白韩谦要他出面去赎买奚氏子弟,一方面无疑还是想着能够掩人耳目,但另一方面,到时候他麾下的奚氏子弟越聚越多,明面上看他冯宣在叙州的势力会越来越大,而实际上是他受韩谦的控制越来越紧、越来越严。
到最后除非奚夫人心存异志,要不然他压根就不要指望能摆脱韩谦的控制。
奚氏于天佑六年被冯昌裕彻底攻破时,还有三千多族人被贩卖到各地为奴。
这点人口,要是放在其他地方,根本算不了什么,毕竟其中能用于征战的壮勇,也只有三五百人而已,但在叙州能暗中将奚氏族人聚集起来,而最后又能通过奚夫人令奚氏族人的凝聚力、向心力重新提聚起来,则将是一支不可忽视的、隐瞒在暗处的力量。
这要比让冯宣在没有多少基础的前提下,在被四姓防备着、渗透着的前提下,却要在三四年内形成一股能在叙州跟四姓抗衡的力量,要现实得多、可行得多。
冯宣没法拒绝,即便有所不愿,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接着又说了昨日冯昌裕找他到靖云寨谈话的事情。
四姓无法拒绝新任刺史韩道勋提出的条件,也同意接受以冯宣及手下组建船队,运送叙州物产到金陵,与左司所属的货栈进行交易,毕竟冯宣多年来就率手下在沅水旁以拉纤为业,也有知行船水情的艄工舵手。
不过,冯宣除了保证村寨现有的田地耕作外,将能用的男丁都调出来,也不到四十人,更何况冯宣手里并没有能运货的船只。
冯昌裕找到冯宣,四姓将各出两艘千石船,以一百石运力配备一名艄工水手的标准,再加上必要的护卫,八艘千石船怎么需要用一百人才够。
冯昌裕给冯宣的建议是冯宣寨子里出二十人,四姓各出二十人,凑足组建船队所需要的人手,到时候核算工钱时,冯宣这边照四十人领钱便是。
其实就是答应每走一趟船,让冯宣虚领二十人的工钱。
以艄工纤夫每天两升粳米、十文钱的力价计算,一年就算一半的时间走船,冯宣也能虚领六七万钱。
这在穷山恶水的叙州,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要知道冯宣的村寨,小两百口人,一年结余都未必能有三五万钱或百八十石的粮食。
“我没有请示过少主,不敢随便答应冯昌裕,只是跟冯昌裕说容我考虑两天。”冯宣说道。
“你去回复冯昌裕,便说船队里四姓可以各出十人,而你家寨子人少,要让四姓各贱卖十名寨奴给你,以补人手的不足,但不要刻意提奚氏寨奴,”韩谦说道,“还有,就是寨奴就算是贱卖,你也得先跟四姓赊着账。”
冯宣的寨子,目前不管男女,壮劳力才一百人,要是能一下子得到四十名寨奴,实力相当于直接提升三四成。
虽然冯昌裕那边出售寨奴,不会将整户整户的寨奴贱卖给冯宣,多半会将寨奴的家庭成员拆散开卖给冯宣,形成一定程度上的牵制,但这也不打紧,毕竟是这些只是第一步;同时第一次也不能刻意挑奚氏寨奴赎买进来。
不过,只要四姓不刻意防备着冯宣,往金陵多跑几趟船,冯宣在韩谦支持下,暗中聚集的财力越来越强,赎买的寨奴越来越多,特别是其中的奚氏寨奴越来越多,很快就会凝聚成不受四姓牵制的一股在叙州新兴崛起的力量。
这股力量不仅四姓意识不到,连潭州都不可能防备!
想到这里,韩谦也颇为得意,拿筷子夹了一块鸭脯肉,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道:“这味道不对!”
高绍、田城他们惶然色变,说道:“我们特地让人盯着后厨,也让人做了手脚?”
“是味道不正宗,不是下了药,你们紧张什么?”韩谦又夹了一块鸭卤味,尝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上回过来,心里就想着收礼,倒没有认真尝一尝灌月楼的菜肴,这卤味竟然有一丝起酸,看来黔阳城里的食肆烹饪水平亟需提高啊!高绍,你送冯宣、高宝离开,再将大厨喊过来,我倒要问问他,到底是从哪里学的手艺,竟然这么粗糙!”
冯宣、高宝面面相觑,不知道韩谦想干什么,又或者是灌月楼的东家那天给少主礼送轻了?不过韩谦已经吩咐高绍送他们离开,他们也怕露了行迹,不敢多留,先行告退离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吃鸭
韩谦在灌月楼秘密召见冯宣、高宝议事的同时,韩道勋正在州衙听范锡程汇报他打听来的奚夫人身世,感慨的说道:
“原来她是高隆之女、被灭族的大姓奚氏唯一继承人啊?”
“少主或许还不知道奚氏女的身世,要不要我去说一声?”范锡程说道。
“哪里需要你去说啊?这小子要不是早就想好有冯宣、奚氏这两步棋可用,哪里会建议我引狼入室?”韩道勋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
见家主如此笃定的肯定少主必然已知奚氏女的身世,范锡程恍然明白过来,少主韩谦的通盘计划到底是什么了。
叙州地广人稀,土籍大姓把持地方,而大楚开国才十三年,对叙州等边陲州县更多是遥制,更不要说中间还有潭州相隔了,这以致客籍民众对新朝的认同度不高,也使得叙州变成一潭死水。
要想将叙州一潭死水搅活,就必然需要打通商道、引诱流民大举涌入叙州。
而这必然首先要得到潭州的许可才行。
要不然的话,潭州即便再低调,再不想引起朝廷的注意,只需要在沅水口等关键隘口设卡盘查,禁止流民涌入叙州,谁也不能说潭州的不是。
毕竟朝廷也是严禁民众随意流动。
而要想得到潭州的默许,就需要给予潭州足够大的利益跟诱惑才行。
最大的诱惑就是家主韩道勋默许潭州暗中派大量的人马,趁机混入叙州,借围垦等事形成暗中受潭州直接控制的势力。
潭州将触手大举伸入叙州,是会与以四姓为首的土籍大姓势力形成相互牵制之势,也不排除他们之间的矛盾会激化、恶化,家主韩道勋利用好这点,是能减轻自身的压力,甚至能借制衡之势做些事情,但不管是谁,最终想在叙州站住脚,还是要凭借硬实力说话。
而又由于潭州在湘湖之间的势力太强,他们真要引狼入室,真难保有一天弄巧成拙,最终被潭州鸠占鹊巢,以及四姓都被潭州收附过去。
范锡程也算是渐渐认识到少主韩谦的心机,不觉得少主到那一天真甘愿为潭州做嫁衣。
利用冯宣、奚氏女这两步棋,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再加上扶持杨钦等组建船帮,才是少主韩谦将来在叙州反制潭州与土籍大姓势力抓住主动权、防止将为潭州做嫁衣的关键。
而潭州即便知道奚氏女的身世,但只要猜不到冯宣实际上会为这边所用,也就不会意识到少主韩谦所行的引狼入室之策背后的真正用意——而少主韩谦将奚氏女留在身边,再密令冯宣暗中收拢奚氏子弟,这也将确保冯宣最终逃脱不了他的控制。
将这一切想明白过来,范锡程也是为少主韩谦的算计深深震惊,又情不自禁的想,少主韩谦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希望家主韩道勋做马寅,而他能成为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一样的人物吗?
范锡程窥着家主韩道勋微带阴郁的脸色,最终还是没有将这层疑问问出口。
范锡程心里想,少主韩谦前夜建议引狼入室时并没有主动提及奚氏女的身世,而家主又特意吩咐他去打听奚氏女的身世,他们父子二人实际上正暗中较着劲呢,他要是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得多蠢啊?
当然,范锡程心里也有忧虑,奚氏族人目前可能就仅存两三千人,即便少主韩谦通过冯宣、奚氏女,将这些人都笼络过来,顶天也就能得三五百壮勇能用,螳臂真能跟实际控制近二百万人丁的潭州较力吗?
…………
…………
到天黑虽然还有不少事务剩下,韩道勋也给自己定下当天事务不处理完不歇息的规矩,但诸吏也都饥肠辘辘,韩道勋还是允许各自归家吃饱肚子再回州衙加班加点。
州衙这边只负责给应卯的官吏提供一餐午食。
韩道勋也不想破坏规矩,他则带着范锡程先回后宅芙蓉园用餐。
韩道勋想简单吃点就再去前衙处理公文,未曾想回到芙蓉园西院,韩老山这边什么都没有准备好,人也不见踪影,问晴云才知道韩谦在后厨瞎折腾,搞到现在府里所有人的晚餐都没有准备好。
韩道勋也想看韩谦到底在折腾什么,与范锡程往后厨走去,隔着夹道就听到韩老山满心痛惜的在那里嚷嚷:“小祖宗啊,你要吃卤鸭舌,买来一百只鸭子都宰了,我要怎么收拾啊?”
卤鸭舌?
范锡程满头雾水,心想难道是拿一百只鸭舌卤着做一道菜?
这也太奢侈了吧?
韩道勋虽然不至于穿衲衣、食淡饭,但平素也极注重节俭,肉食也多以腊肉为主,宰一百只鸭子只为做一道卤鸭舌,这是唱哪门子戏啊?
范锡程见家主脸色平静,跟着往后厨走去,远远闻到卤水熬煮出来的香气,是挺令人食指大动的。
再看到后厨狭窄院子里晾晒谷粮的苇席上,竟然真摆放着血淋淋上百只鸭子,场面“血腥”得很,范锡程也是暗自乍舌,就见少主韩谦穿着短褂子,正指挥着人将一只尺许高的陶罐,用滚沸的开水冲洗。
“这罐子先用沸水冲洗,然后再用滚烫的卤水冲一遍,最后存入卤水待冷下来再封盖,卤水保存的时间才能长久——你们切莫偷懒,省了这道活;熬煮卤水要多加油,至少要看到装罐后能浮起一层厚油。而一旦尝到卤水发酵起酸,也不要有什么舍不得,吃坏肚子可是要你们老命的事情……”
韩谦指点韩周氏及两个厨娘怎么熬煮、封存卤水,同时叫赵庭儿、奚荏将他所说的这些抄写下来。
看到他父亲跟范锡程走过来,韩谦笑着说道:
“今日我去灌月楼吃宴,几味卤菜竟然有些发酸,心想爹爹以后要在是叙州吃不到上佳的卤味,那真是做刺史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想着我这几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便教韩周氏她们怎么熬煮卤水——卤水熬出来,鸭舌要放入文火慢炖才够入味,晚餐还要再等上好一会儿。”
“少主午时在灌月楼,吃了几道菜都不合口味,大发雷霆,差点要将灌月楼给拆了!”赵庭儿不失时机的告状说道。
韩谦确定要用奚荏,赵庭儿意见最大,见她憋了一天没提,这会儿倒要想办法使些小性子出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开玩笑的跟他父亲说道:
“奚荏都觉得那几道鸭子菜做得太粗糙,灌月楼拿这样的东西糊弄少爷我,我要没有一点脾气,那我辛辛苦苦跟着我爹跑叙州来赴任,干嘛啊?”
韩谦刻意提了奚夫人的闺名,见父亲及范锡程眼睛里都没有一丝疑惑,便知道父亲此时也已经知道奚荏的身世了。
奚荏还不怎么熟悉韩谦的秉性,哪里知道他随口一句话,藏着那么多的弯弯道道。
她站在一旁,见韩道勋、范锡程打望过来,特别是范锡程进院子后就打望了她好几眼,也是觉得尴尬,好像今天见过冯宣、高宝两人后,韩谦在灌月楼闹腾,真是跟她有关一般。
“你宰了一百只鸭子,就为了卤几盘鸭舌?”韩道勋问道。
“哪能这么浪费?”韩谦说道,“鸭胗、鸭肝、鸭心也都能卤着吃,但今天买到鸭子肉有些柴,不够肥嫩,我照《周学塘书札》里所抄录的菜谱,做了几只桂花鸭,味道未必正宗,父亲等会儿不要太介意。”
“……你这几天诸事皆顺,心情应该不差,没道理去折腾无关的灌月楼,”韩道勋才是最知道韩谦秉性的人,才不相信他说得这么轻松,问道,“你别装痴卖傻了,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父亲要传出横征暴敛、骄奢淫|逸之名,总要有些标志性的说辞,”韩谦笑道,“现在咱们府上杀一百只鸭子只为做一盘菜,传出去够威风凛凛了吧?”
“……”范锡程瞠目结舌,心想这算哪门子解释,这算哪门子作派?
韩道勋盯着满院子血淋淋的鸭子,皱眉想了片晌,问道:“你是想为父在叙州,鼓励民众多养鸭禽?”
韩谦拍着大腿而笑,指着韩老山几个人笑骂道:“你们几个蠢货,给你们大半天时间都没有想明白,真是几个人加起来都不及我父亲一个脑子灵光啊!”又笑着跟他父亲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前日溯沅水而上,见两岸淤滩极广,即便将来围堤造田,池塘也必然是极多,小鱼虾蟹虫螺蚯蚓生长极多,但两岸村寨养鸭禽者甚少,不能尽其地力,殊为可惜。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到,但我想父亲此时要是仅仅凭借一纸公函就要地方民众移风易俗,还真远不如咱府上大吃特吃、吃出标新立意来更有效果!这多余宰出来的鸭子吃不完,都熏晒制成腊味,拿船运往金陵贩售便是!今天在灌月楼闹腾,也是希望他们能将做鸭的手艺提高起来,叫叙州养成吃鸭的风气,养鸭才更能盛行。”
范锡程这才明白过来,少主这般作为,归根究底还是千方百计的想着扩大叙州往金陵的贸易规模,真是要将家主的名头用到极致了。
韩道勋摇头苦笑,他是答应到叙州后,要承担起横征暴敛的恶吏名头,但也没有想到韩谦真是用之无所不及。
韩谦笑着说道:“我今天亲自下厨试制几道烧鸭菜,等会儿一起上桌,父亲要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先去处理公务就是,等会保管不叫你失望。”
韩谦想要将叙州的死水搅开,希望叙州地方直接参与的商贸以及流民涌入的规模越大越为有利,然而叙州物产再丰富,不管是药材、茶叶、丹砂等等,受限于人口,目前真正能运出叙州贩卖的,规模都相当有限。
叙州但凡任何一业的兴起,都能直接刺激与金陵商贸规模的扩大。
他想着当世能直接诱导叙州普通民众广泛参与其中的行业,短时间内又能见效果的相当有限,利用沅水流经黔阳县段滩多流缓的特点养鸭禽则是其中之一。
即便是编织帆布、篷布能成为一业,但还受限于叙州当地棉麻的种植规模有限,难以短时间真正形成支柱产业。
种茶、矿产的开采、冶炼都是如此。
而只要吃鸭的风气能在叙州兴盛起来,即便叙州鸭苗不多,船帮也完全可以从沅水乃至洞庭湖沿岸贩运过来,使得叙州这边养鸭、熏制腊鸭在短时间内就形成规模。
韩谦为这些事操碎了心,韩老山等人自然难以理解,但他父亲终归是跟王庾、杨恩、沈漾等人一类的人物,稍动心思还是能够想明白他的用心,都不用他费心思解释什么。
当然了,要想叙州当地能养成吃鸭的风味,更有利于养鸭业的兴起,韩谦想着这段时间在叙州多做几道烧鸭菜品推广下去,这也是他今天闹腾灌月楼的用意。
要不然他又不是特别喜欢吃鸭,何苦在这上面花费那么多的心思?
金陵桂花鸭倒是一绝,以及北方常吃的炙鸭,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但韩老山的婆娘及几个仆妇,平时吃食没那么精细,都不知道具体做法。
即便是号称黔阳城第一厨的灌月楼,今天做上来的桂花鸭、炙鸭都相当普通。
韩谦午时见过冯宣、高宝后,特地将灌月楼的大厨揪出来责问,才发现他们学的江淮菜、北方菜手艺都不够精细,便特地令他们将菜谱抄写下来,下午带回芙蓉园琢磨。
韩道勋这次赴任叙州,行囊里最多的就是藏书,有不少文人手札笔记里抄录很多菜谱——文人多吃货,这话是一点不假。
韩谦与赵庭儿、奚荏下午翻找菜谱,再与灌月楼大厨抄下的菜谱比对,才发现灌月楼熬煮卤汁,在封存时灭菌不够彻底,以及没舍得多用油,是卤味发酵起酸的关键,而桂花鸭、炙鸭做法有偷工减料之嫌,少了一两道手续,以致味道全变。
韩谦与赵庭儿、奚荏研究了菜谱的同时,又叫韩老山带着人去买鸭子,但叙州吃鸭不盛行,东城市集里就两家鸭子铺,都凑不足一百只鸭,还是出城收罗了小半天,到傍晚时分才凑足一百只鸭子回芙蓉园宰杀。
等韩谦将几味卤鸭菜以及桂花鸭做好,夜色已深,大家都是饥肠辘辘,却不敢说什么怨言。
韩谦自己尝过觉得满意后,除了府上所备用的晚宴外,又将韩老山喊过来:“这几样,现在各封一碗送灌月楼,叫他们的东家、大厨尝尝,明天我再换一家食肆去砸场子!”
韩老山见韩谦竟然通过这种手段去强推烧鸭菜,也是哭笑不得,问道:“少主你再折腾几天,咱们府上在黔阳城真就要人神憎厌啊?”
“去,我煞费苦心帮助这家食肆提高烹饪水平,他们不感恩戴德,还想怎样?”韩谦瞪了韩老山一眼,要他赶紧照吩咐去做,不要再啰嗦。
第一百二十六章 拉人入彀
打草惊蛇之后,挫败四姓仓促所行的州狱暴动阴谋,但韩谦心里知道,他们在叙州的根基犹浅、太浅。
他们此时即便是连初步掌握住黔阳县都算不上,而郎溪、潭阳两县的主要官吏,迄今更是都没有人到黔阳城来参见他父亲。
叙州目前只是通过之前形成的协议,各方面保持公函往来未断,只是令宁安宫及太子一系,暂时无法直接通过部司向他们施压而已。
这也注定了他父亲在叙州,目前只能勉强维持州衙的运转,但凡想做什么事情,却是寸步难行。
一纸公函下去,要是能符合大姓强豪的利益,或许能行,要不然就是一张废纸。
不过好处也有,那就是他父亲想在叙州纵容什么事情,大姓强豪也难以动用公器进行禁制。
比如流民私自造堤围垦淤地,按律是应官府出面禁止之事,但冯昌裕、冯瑾父子不敢回黔阳城,县府衙门近乎瘫痪,州衙视若无睹,那必然就禁止不了。
即便鼓励民众养鸭禽,也只能因势利导,难用公函行之。
韩谦不可能在叙州停留太久,但要做的事情太多,循规蹈矩是肯定不行的,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接下来在叙州的日子,韩谦主要除了闹腾黔阳城内各家的食肆酒楼外,盯住帆布、篷布的试识,也是他短期在叙州所能推进的事情。
一方面当世的纺织手工业以及织造技术较为发达,是唯数不多在前工业时代或者说农业社会,就可以进行规模化发展的产业。
这为大规模生产帆布、篷布提供必要的条件。
除了随韩谦他们到叙州的家兵妻女都擅织造,在金陵也多以此为业补贴家用外,叙州也有织造能手,但韩谦叫季希尧多从狱卒以及州衙低级胥吏的家眷中雇人补入草创的织造院,这也能帮父亲加强狱卒及州衙的稳定性。
而厚韧的帆布、篷布,除了能造船帆外,在当世的用途也是极为广泛,即便民用市场需要慢慢开发,但仅军用这一项,用度就极大。
篷布织造,除了试着用不同的平纹或叙纹、或单股或多股线织法外,还要试用不同产地的棉、麻物料进行比对,识造小样倒是方便,十数天时间就织造出二三十种小样。
韩谦也不指望能一蹴而就,此时也只是劣中选优,先试制操训用的船帆。
此时叙州没有现成的大型织机,船帆用小块篷布进行拼接,而就长江及内陆的风势而言,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艘战帆船的改造也在如期进行,但即便不大改船体,即便能免费用州工师院的匠工,也能偷用州府所存一些物料,加强船体结构强度、甲板、船舷蒙裹熟牛皮、加装女墙箭垛等等,花费还是有如流水。
没有更换桅杆,但就算是船帆的横立面加宽一倍,新式风帆的操作也要较以往复杂许多。
以三艘战帆船为主,组建叙州船帮的主要目的,是要武力震慑沿途的江匪水寇。
而以战帆船为核心、对抗江匪水寇的水战之法,与杨钦他们之前以乌艄船为主、以偷袭民商船为主的战法,自然也是有极大的不同。
韩谦也是全知全能,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兼顾这些,只能是杨钦率领部属,不断的进行适应以及作新的尝试。
除了高绍、田城、赵无忌率二十名左司斥候,继续留在韩谦身边,负责斥候护卫侦查以及情报收集等事外,郭奴儿、林宗靖率率三十名左司斥候,都编入杨钦手下,先在沅水位于黔阳以北的开阔江面上,学习帆船操作、水战。
郭奴儿、林宗靖所率的左司斥候,有近半数都是受韩谦操训过大半年的家兵子弟,适应、学习能力极强。
杨钦手下三十多人,看似都是水寇精锐了,但除了身体素质要强一些、单打独斗的身手要更强悍一些,实际上是远不能跟郭奴儿、林宗靖等家兵子弟相比的。
杨钦甚至都要在郭奴、林宗靖两人的帮助下,才知道要怎么用正规的编伍之法管束部属。
水战之法,韩道勋带到叙州的多部兵书都有提及,但记述都相当简略,需要跟杨钦这些年所掌握的野路子进行比对,互为补充。在这些方面,郭奴儿、林宗靖也表现出极强的适应能力,令杨钦肩上所承受的压力极大,担心哪一天韩谦就会令郭奴儿、林宗靖直接取代他掌管船帮。
虽然答应组建叙州船帮,杨钦很有些勉强,但既然答应下来,杨钦也绝对不愿被人取而代之。他每天不管督造战船、训练水战多辛苦,都要抽时间跑到芙蓉园来见韩谦汇报进度,以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然而杨钦却不知道,韩谦为钱粮之事,却愁得食寝难安。
豪族常豢养数百僮仆,靡费巨万,而韩谦要养精锐,人数虽然不到一百,但靡费更大。
他刚到叙州,收敛了近两百万钱的横财,看似不少,但给他父亲拿走一半,用去支撑州衙的运作,剩下的要用于筹建造船场、织造院、改造战帆船,还要额外暗中支持冯宣、高宝,这笔钱才半个多月,就被他挥霍一空。
即便祛瘴酒颇有奇效,叫韩谦额外讹诈到二三十万钱,但也就能多支撑七八天光景而已。
而支持杨钦在黔阳重建杨潭水寨的安家费、重建费,再少再少,也要上百万钱起步,这还没有考虑杨潭水寨要不要大举雇佣人手围垦淤地!
韩谦这段日子做梦,都是梦到有人围着他逼债,而闹腾黔阳城里的食肆,便索性大吃霸王餐。
即便韩道勋此时还难以全面掌控黔阳城内的局势,但是韩谦在黔阳城里吃几顿霸王餐,还得是店东家给他陪笑脸。
黔阳城内外稍有名气的食肆、酒楼,绝大多数都是客籍大户的产业,自然也是怨声载道,韩谦倒是履行了他进洞庭湖之前,对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的承诺。
他这次随父亲进叙州,就是专为收刮地方而来,不管土籍,还是客籍,一个都不落的进行折腾。
韩谦折腾食肆,还专点名吃鸭菜,还特别喜欢吃鸭舌,常常需要店家宰杀三四十只鸭子,只为了韩谦做一道菜。
韩谦又是出奇的挑剔,不满意,还会将店家的大厨拉回芙蓉园训斥;韩谦甚至还让放出消息,要是黔阳城不管是食肆,还是寻常人家,只能谁能做出鸭子能叫他痛痛快快的饱食一顿,便给一万钱的赏。
韩谦还是隔三岔五的真给赏,真真是在吃食之道上将二世祖的风范张扬到极致。
韩谦如此剑走偏锋的折腾,效果就是桂花鸭、熏鸭、炙鸭等名菜的正宗做法,在黔阳城内外迅速传播开来。
不管是食肆,还是普通人家,做鸭菜的水平大幅提高,刺激得黔阳本地的食鸭规模短时间内激增,仅大半个月时间,就已经需要商贩从外地贩买鸭子、鸭苗,补充当地的不足。
只是这些都远不能解决韩谦财源短紧的困境。
他引诱流民涌入叙州的计划,并没有从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那边传出去,潭州那边没有丝毫的动静,但韩谦不能随便找人放风声,他要避免这事过早传入四姓的耳中。
到八月初,看到潭州还没有动静,而韩谦口袋实在是就剩几个铜板,他只能更改计划,找到他折腾过的食肆酒楼,暗示店东家或者介绍到有意愿的地主,只需要交给他一笔钱,就可以放手去圈占城外的荒滩淤地开垦,而只要他老头子在任上,州县绝对不会出面干涉。
照前朝及朝廷奉承旧制的惯例,要是三年内都没有谁出面干涉,开垦的荒地已成熟田,州县便会默认既成的事实,在更新田册时予以确认。
世人对土地的情结太浓烈厚重了,再说刺史公子亲自出来充当掮客,甚至还以借款的形式留下亲笔手写的字据,怎么会没有人动心?
以往土籍大姓担心围垦淤地,会令客籍势力在叙州扩张,州县也禁止私户侵占这些能用以扩大官田、职田的荒淤地,客籍大户都是小规模的、偷偷摸摸的围垦荒滩淤地。
只是夏秋季雨水漫涨,不进行大规模的造堤围堰,仅仅是小片偷垦荒滩,很难保存住新田。
这些年客籍所拥有的私田规模,实际上扩张速度都不大。
而当前土籍大姓势力,几乎都被吓出黔阳城,州县衙门一片混乱,就已经有人,特别是临近湾滩地的大户人家,就已经有动心,想着偷偷在这上面搞些事情出来。
其他不说,偷偷外移路埂、扩大田界,将小亩地偷换成大亩地,一户中产人家,偷偷增加三五亩地,不是左邻右舍,还真是无法察觉。
而刚到叙州,就外派斥候到各地散播金矿谣言的效果,这时候也渐渐显现出来。
往来黔阳城的舟船在叙州卸客,可能每天多出三五人,或者十人八人都不会太明显,但黔阳城内就千户人家,算上官驿,也就有三座档次不高、以通铺为主的客栈,这么一座小城,在大半个月里多出小二百的外乡人,就足以瞩目了。
韩谦也是有意的人将这些人往叙州境内两座废弃的金矿处引导。
那两座金矿虽然在八十多年前就废弃了,但主要还是因为山体垮塌。
之后,没有再启,也是由于两座金矿已经开发二三百年,垮塌之前的产量已经很低,对官办而言,可以说是收入抵不上开销,但并非金砂完全开采绝尽。
然而既然是金矿,又经过近百年的风化,附近溪流低处也会沉淀出一些金砂。
虽然金砂溪河,依旧不具备大规模组织人手去淘金或开矿的价值,但成百上千的人涌过去,总归会有人有所得、有所收获。
而只要有人有所得,不要去管总体投入的人力跟产出比,在横财效应下,必然会吸引更多的人蜂涌而至。
实在不行,韩谦就考虑是不是隔三岔暗地里撒些金砂下去,给这些淘金客鼓舞一下士气。
只是想到这又是一笔额外的开销,韩谦就心痛得紧。
不过,一定要用横财效应才能将人大规模骗过来。
待这些人头脑渐渐清醒过来,有一部人会返乡,但他们能为横财效应吸引过来的人,大多数人还是无田无业者,即便没有金矿,而只要叙州让他们看到容身的希望,大多部分人就会留下来,给围垦淤地、矿产开发、种种工场提供充足的劳动力……
韩谦并不担心当世人有几个能窥破他的算计。
这种脱胎于后世圈地运动、羊赶人现象的计策,背后起主导作用的机制,与以往因战乱、饥荒所形成的难民潮有极大的不同,即便是他父亲知道他的计划,此时也是更担心大量流民的涌入,会令叙州的局面变得一团糟、不可收拾。
而事实上只要是人,就必然会积极的寻求出路。
叙州前期所形成的局面,以及本身地广人稀以及自然资源丰富的条件,将有利于这些生存力极强的人扎根下来。
唯一的问题,韩谦就是怕潭州不咬钓,哪天突然从沅水下游封住口子,不能走沅水及两岸的河谷通道,想短时间内就有成千上万的淘金额翻越数百里大山进入叙州,难度就实在是太大了。
韩谦找食肆酒楼的店东家,大肆进行私售垦荒权,急着收刮是一方面,更主要还是想着食肆酒楼的店东家多为客籍大户,他们不仅仅是跟潭州更亲近的问题,其中必然有潭州所安排的内线……
韩谦只能通过这种手段,强行将鱼饵往潭州嘴里塞过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重金
“韩道勋父子初至叙州,就以打草惊蛇之策,诱使四姓仓促间纵容州狱啸闹,韩道勋父子一夜之间镇压啸闹,吓得四姓子弟仓皇逃出黔阳城,以致黔阳城完全落入韩道勋父子二人手里,而四姓此时也被迫同意建立商贸,与韩道勋父子维持现状——目前看叙州境内局势依旧复杂异常,但这也是自黔阳建城、巫水设州数百年以来,中央政权对叙州所能掌控的较好局面了,而此时再无职方司斥候在叙州活动的消息传出,想必已经被韩道勋父子逐出或已经遭受到重创……”
朗州司马府内,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坐在主案后;而执掌兵曹州营、州狱的朗州司马马融乃是马循的堂叔,此时照潭州内部的排序,只能坐在世子马循的下首,看着世子客卿文瑞临站在堂前慷慨陈辞。
叙州近一个月来所出现的种种状况,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差不多使得平静多年的湘西南大山之间,像是在昼夜间沸腾起来一般。
以世子马循为首的诸多潭州节度使官员,不得不聚集到沅水入洞庭湖的河口,郎州州治所在的汉寿城里,实地查看流民过境的情况以商议对策。
而马循刚到汉寿城,他们安插在黔阳城的眼线,又传来韩道勋在沅水两岸收钱放开地禁的消息。
文瑞临自然是强烈建议关闭流民经沅水南进的通道,更要防止潭郎岳等地的民众被谣言误导涌入叙州,不去理会韩道勋父子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禁止流民越境,原本就是州县的职责,甚至还可能加强对商船、商队的盘问,扣押所有无验传的越境之民,这样的话,不管韩道勋父子什么算计,都将落到空处。
而大的方面,在文瑞临看来,潭州应极力促使湘南诸州维持现状,静待金陵的局势发展。
只要金陵局势出现变乱,湘南诸州的土籍番民,实际上势力极为分散,即便诸寨皆易守难攻,但传檄扣押金陵所派的官员,与土籍番民大姓保持现状,也能迅速稳定住湘南诸州的形势。
“韩道勋为敛财,放开地禁,也不拘垦地流民结寨而居,难道这不是我们全面渗透控制叙州的良机吗?”虽然世子马循极重视文瑞临的意见,但今日朗州司马府的厅堂内,所秘密聚集的官员,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文瑞临言之有理的,坐在马融下首的马元衡,十三年前曾出任叙州刺史,被四姓赶出叙州后率残部投奔同族马寅,此时虽然须发皆白,但精神依旧抖擞的出任长沙令,是为潭州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
马元衡犹记得当年狗一般被四姓逐出叙州的屈辱历史,心想着要是照文瑞临的筹划,将来即便能与土籍大姓和平共处,那也只是名义上将湘南诸州纳入潭州治下,但寄希望湘南诸州成为潭州稳定大后方的目标,犹无法实现。
而叙州土客籍的势力均衡,被韩道勋父子打破,而韩道勋为敛财,趁四姓势力缩入山林之时放开沅水两岸的地禁,他们不趁机大举介入,更待何时?
“焉知非是韩道勋父子诱我潭州深陷泥塘之计?”文瑞临质问道。
“又岂知这不是韩道勋父子示好潭州之意?”马元衡反问道,“我看文先生有时候琢磨黄老之术,琢磨太过了,总觉得所有人都跟文先生没事瞎揣摩的一样都高深莫测。我看这事很简单,韩道勋父子效忠于三皇子不假,但只要是人都会私心,他们未尝不会考虑三皇子争嫡失势后的去留!”
众人都觉得马元衡这话有道理,眼前金陵对潭州防范甚严,金陵出来的官员轻易不会交好潭州,至少公开不会,但韩道勋父子暗中给潭州留下这么大的空子,还要畏首畏尾,就有些太胆怯了。
文瑞临见世子已然被马元衡说得意动,依旧寸步不让,说道:“韩道勋父子真要示好潭州,就不会将奚氏女留在身边。”
“你!”马元衡见文瑞临仗着世子宠信,竟然毫无顾忌的戳他伤疤,气得颔下白须颤抖,拍着案面说道,“文瑞临你防东防西,你今天却不能说出韩道勋父子究竟在图谋什么,你想谁支持你封锁水道?即便世子听你教唆,但最终主公那边还有决断,你想连累世子受主公斥责不成?”
潭州节度使马寅为使其子马循得到历练,将西南面的相关事务,都交给他处置,但马元衡或者马融等人有谁真要强烈反对,最终还是会将事情递到节度使马寅跟前决断。
“韩道勋父子心机深藏,是不容易窥测,但其为临江侯谋龙雀军,就在安宁宫眼皮底子都能瞒天过海,仅凭这份计算,我们再怎么防备他父子二人都不为过,”
文瑞临在黔阳暗中住了有大半个月,虽然韩道勋、韩谦父子在叙州所走每一步的意图都清清楚楚,似乎也跟当初在岳州外江相见时所言一致,但文瑞临想要看通盘全局时,却发现一片云山雾海。
这令自视甚高的文瑞临,也觉得步步惊心。
不管马元衡、马融等人什么态度,他依始是坚持己见,劝世子马循道,
“要防备韩道勋、韩谦父子火中取栗啊?”
“火中取栗?文先生是说韩道勋、韩谦父子有割据叙州之意?”
马元衡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说道,
“自古以来诸多枭雄之辈,有谁能故意将局势搅得那么乱之后再去火中取栗的?退一万步说,即便韩道勋父子将奚氏女留在身边,有聚拢奚氏残族之意,而四姓也毫无阻止之意,但两三千奚氏残族,不过三五百壮勇,凭什么在拥有二百万丁口的潭州面前火中取栗?”
“又焉知韩道勋父子不是受杨密密命,诱潭州现出行藏?”文瑞临针锋相对的说道。
文瑞临这么说,马元衡也是语塞,难以驳斥。
“诚然韩家父子或有野心,但他们真像是文先生所说的聪明人,应该知道没有相应的实力,过度的野心只是自取灭亡之道——至于会不会是金陵那里有意使韩道勋父子设下圈套,也无需太忧惧。金陵所面临的局势已经够错乱的了,何苦在西边节外生枝?”马融清了清嗓子,说道。
马融不仅是马氏核心成员,他身为朗州司马,执掌朗州兵曹、州营及州狱等事,真要封锁从沅水入叙州的通道,也是他去实施,但他也是觉得文瑞临此时的如临大敌有些受惊过度,
韩道勋父子有没有野心,马融不好说,但心想只要是人,有野心很正常,在座的任何一人,谁没有一点野心跟奢想,难不成都还不能用的?
至于会不会是金陵那边故意设计,马融也觉得文瑞临多虑了,此时的金陵应该防备着这边生乱,怎么可能千方百计的引诱这边生乱?
难不成金陵已经其他方向的局势,都掌控住了,内部争嫡之事都是假象,这时候能腾出手来解决潭州的问题?
倘若真要是如此,那不管怎么说,潭州要不想所有人乖乖接受金陵的安排,军政大权彻底被金陵接管过去,就怎么着也得挣扎一下。
马融继续说道:
“天下没有畏惧敌人强大,而自断手足的道理,何况韩家父子是敌是友,现在说还太早了。更关键的,即便金陵会有变乱,但所持续的时机也很可能不会太久,我们现在并不能不思进取。”
在场除世子马循外,以马融、马元衡两人份量最重,他们都如此说,文瑞临心想世子或许都不会将这事递到节度使跟前,就会做出决断了吧?
文瑞临心里又想,或许真是自己想太复杂了,要是怎么看都不明白,也许最简单、直接的,才是真相?
“以叔父所见,我们当如何为之?”马循看向马融,问道。
“以黔江客栈的名义,向韩谦贷出五百饼金,看他敢不敢出据收条,收下这笔钱,”马融跟马循提出建议,又看向文瑞临,问道,“文先生觉得呢?”
文瑞临知道马融是武将出身,有进取之锐志,不喜欢缩头缩脚什么事都不敢做,但也不得不承认,先拿金饼试探要更稳妥一些。
五百饼金,相当于六百万钱。
一家容留贩夫走卒歇脚的食肆客栈,要是拿出这笔巨资,以借贷的名义交给韩谦,换取于黔阳城外筑堤围垦的便利,鬼都能猜到这笔钱来自于哪里。
韩道勋、韩谦父子收入这笔钱后,要是金陵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岳州以东的楚兵没有什么调动,而韩道勋父子还真就默许他们将数百甚至上千屯卒及部分家眷送到叙州,以围垦的名义,在沅水之畔,择两到三处要隘之地,先安置下来,那至少不用担心这是金陵所设的圈套了。
而他们将来能在叙州腹心之地有两三千直接掌握的武力,还真就不怕叙州能飞出手掌心,而夹于朗州与叙州之间的辰州,又岂能孤掌独鸣,脱离潭州的掌控?
这么一来,将为潭州沿沅水往上游、往西南开拓出六七百里的纵深腹地出来,更能通过叙州,将影响力往黔中旧郡延伸,绝对要比等金陵发生变故后才去解决辰叙诸州的问题要好。
即便到时候,土籍大姓势力都极有可能会选择观望,不会威胁潭州的侧后,但是潭州仓促间也不要想能从这些地方抽调人力、物力。
金陵变乱时间持续多久,潭州还能从容整顿湘南诸州,要是金陵变乱的时间极短,甚至天佑帝驾崩后其子继位,外戚徐氏又安分守己,又或者说外戚徐氏在改朝换代前决意先解决潭州的威胁,潭州没有一个稳定、有纵深的后方,到时候不就傻逼了?
然而文瑞临所忧虑的,韩道勋父子即便是存有私心,才在叙州如此部署,然而韩道勋父子的部署,即便能瞒过金陵、瞒过安宁宫及外戚徐氏,但能瞒得过跟他们共同拥立三皇子争嫡的信昌侯李普吗?
到时候韩道勋父子拿什么说服临江侯一系的其他人,支持他们在叙州这么搞?
又或者说三皇子为了争嫡,完全可以牺牲掉荆湖以西的利益?
这是文瑞临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在马融、马元衡等人的眼里,韩道勋父子可能是很厉害,但此时还没有资格成为他们重点考虑的敌手,他们目前真正所盯的,还是天佑帝、安宁宫及外戚徐氏……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贿赂
“黔江客栈的店东家,过来拜见少主……”韩老山走进东院禀道。
他看到少主韩谦坐在浓荫下,就着一张简案正书写着什么,奚荏与赵庭儿操持一件带半圆盘的立杆,在院子角落里比比划划,禁不住微微蹙眉。
他是完全搞不清楚少主韩谦在折腾什么,只知道少主折腾一件事,就要流水般的耗掉一笔钱物,也不知道少主收刮过来的钱物,还能够供他折腾多久。
“黔江客栈?”韩谦抬头疑惑的看了韩老山一眼,问道。
沅水或者说沅江,是指从朗州到黔阳这一段的河道,而从黔阳曲折往西南的河段,则称为清水江,干流长达千余里,一直深入黔东旧郡的腹地,沿途黔东、湘西南大小山脉发源的溪河汇入,也将这些地区的州县城池、大小村寨,跟黔阳衔接在一起来。
黔阳城虽然不大,城内也仅有千余住户,但作为黔东旧郡的门户之地,商旅一向发达,城内的大小店铺却也有一二百家。
韩谦对黔江客栈这个名字不甚熟悉,想必不是他这段时间重点光顾的商家。
“是一家仅有通铺的客舍,要是少主觉得刁扰了,我这便将人打发走。”韩老山讪着脸说道。
家主即便说不是担任刺史了,在金陵时这些小角色要没有特别的事情上门拜见,韩老山都是直接打发走,哪可能小猫小狗的跑上门来他就进进出出通报,他不嫌烦,家主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写文章?
然而少主到叙州素荤皆沾、多寡不拒,只要是厚着脸跑上门来的,都是来者不拒,韩老山觉得丢脸,但他刚要出门遇上了,还是得硬着头皮过来通禀一声。
“别,客人既然都登门了,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高绍、田城,你们陪韩老山去将人进来。”韩谦阻住韩老山,让高绍、田城陪他去将人请到东院来。
当世也只有通衢大邑才有较为高档的客栈,黔阳城商旅是很发达,但除了寻欢作乐的妓寨与官驿食宿条件较好一些外,城里的普通客栈主要提供大通铺,或者更差一些就是土台铺上干燥的稻麦草,从几线到十几钱不等宿一夜,还提供一顿简单的吃食或者热汤。
黔阳城里连韩谦到现在都不怎么熟悉的客栈,条件显然是要更简单,更不起眼。
而就是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店东家跑上门来拜见,韩谦怎么能拒之门外?
高绍、田城见少主韩谦眼神看过来,心里也是汗然,黔阳城就那么大,近一个月也足够他们排除一遍了,愣是没有看出黔江客栈有什么问题。
韩谦招手让奚荏、赵庭儿放下手里的东西。
奚荏心里还是别扭,“叮呤呤”的走过来跪坐到韩谦的身侧,一边恭顺的替他松驰颈肩,一边幻想着伸手扼碎韩谦喉管的情形;而赵庭儿则侍站一侧,以示有监视奚荏之意,但她眼睛瞥着奚荏跪坐着,襦裙抹胸露出好大一片汹涌而钩魂的胸脯肉,忍不住想着帮她将抹胸拉拉高。
韩老山没有再过来,田城、高绍陪着一老一少两个汉子走进来。
年长者约四十岁左右,皮肤黢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很深的痕迹,乍看就会被认为是为生存操劳过度的劳碌小民,有些浑浊的眼眸也时不时流露出谦恭跟畏惧的神色。
年少者二十岁不到,人长得精壮,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鲜明特点;背着一只鼓囊囊、颇为破旧的裢褡。
也难怪高绍、田城他们会将黔阳客栈漏过去,马氏经营潭州前后三代,根基之深,从这两个几乎不露破绽的暗桩身上,便可见一斑。
“坐吧,咱们也不要打什么哑谜了,你们带来什么,先让我看看。”韩谦伸了一个懒腰,说道。
年长者示意青年将鼓囊囊的裢褡摆到韩谦跟前的简案上,打开滚出一枚枚金光锃亮的金饼。
当世易物主要还是靠铜铸钱,虽然大楚开国之后严禁民间私铸,但为保证民间贸易能顺畅进行,并不禁前朝所铸的钱币。
像前朝的开元通宝,在江南西道诸州还最为盛行,分量也足,但唯一的不便就是大宗货物交易时,铜铸钱太笨重了。
除了铜铸钱外,黄金也是天然的硬通货,当世还没有铸成元宝的习惯,通常以足两重的小金饼形式流通,一饼足两金差不多能兑一万二千钱。而要是将一饼足两金全都兑成铜铸钱,差不多要重七十七斤。
金子真是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好东西啊!
韩谦将裢褡里的金饼都倒在出来,十枚一叠,五十叠金差不多将他身前这张檀木简案铺开,他挑几块咬了咬,看着清晰的牙印,眼睛都禁不住要笑眯起来。
五百饼金、六百万钱,果真不亏是潭州的手笔,秘曹左司省着点用,也差不多能支撑一年了。
韩谦拿了一块金饼子在手里摩挲,笑眯着眼对来人说道:“你们要什么?”
“我们也是听消息说韩公子能放开地款,便想江水正慢慢退下去,五峰山便能与陆地相接,或能围垦**千亩地。”中年人说道。
“对不起,五峰山你开价晚了,杨潭水寨在江州被钟彦虎灭惨了,水寨的人护送我父子到叙州赴任,我已经答应将五峰山给他们重建杨潭水寨,你们再换块地方上吧。”韩谦说道。
来人似乎也预料到这点,毕竟杨钦带着人手在沅水上训练,就是以江心的五峰山为基地,眼力稍好的人站江滩边便能看见。
“鹰鱼寨外围的滩淤地,应该无人开垦吧?”来人问道。
韩谦想明白过了,黔江客栈以及鹰鱼寨应该是马元衡被四姓驱逐时、没有被清除干净的势力,因为在叙州扎根太久,已经彻底融入叙州客籍之中,黔江客栈只是很普通的客栈,而鹰鱼寨也只是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只要平时不自己暴露痕迹,别人是不可能察觉出什么问题。
“好,以五千亩地为限,州衙绝不过问!”韩谦说道。
“这五百饼金子在金陵可是能买上千亩良田啊!”来人说道。
“金陵地价没有这么贱,能买五百亩水田就顶天了。”韩谦说道。
“筑堤围淤,不知道要投入多少钱粮,仅五千亩地为限,也太小了啊!”来人说道,“我们这样的主顾,韩大人以后怕是不好遇到吧?”
“你们想要多少?”韩谦问道。
“安置四五百户人家,一户怎么也得二十亩地才勉强够活,”来人说道,“这笔卖买能成,以后少不得还会求到韩大人头上。”
“黔阳城北那片低洼地,最多能围出一万四五千亩地而已,你们一下子要圈走三分之二,不怕四姓跳起来?”韩谦盯着来人此时显得精芒四溢的眼眸,说道,“你们在鹰鱼寨往外围三千亩地就够了,此外往北虎扑溪口稀稀落落才有七八户人家在那里开垦,但溪口浅淤地或能围出四五千亩地,你们觉得怎么样?”
“多谢韩大人照拂。”来人揖了一礼,算是同意韩谦的建议。
“你们不要急着建寨子,人也最好分散着进来,能拖家带口更好……”韩谦絮絮叨叨的吩咐着,见来人只是盯着摆放在桌案一角的纸笔,便一笑,拿来纸笔,示意奚荏研墨,落笔之前又问道,“哈哈!抬头可有什么要求?”
“有韩大人落款便行。”来人说道。
“不需要我拿刺史大印盖上?”韩谦问道。
“不用。”来人摇了摇头说道。
韩谦写好借贷收条递过去,便示意高绍、田城送两人离开。
看着两人消失在院子夹道口,赵庭儿慵懒的坐下来,说道:“公子两次试探,这人都没有片刻的犹豫,想必是潭州颇为关键的一个人物。”
两人扛着五百饼金子进入东院,奚荏就隐然想到些什么,但真正听赵庭儿直接说破,还是难抑心里的震惊,厉声问道:“他们是潭州的人,你要纵容潭州的势力大肆进入叙州?”
“你在身边这些天,都没有看明白?”韩谦见奚荏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看来你要跟赵庭儿学习的地步,还有很多啊!”
奚荏这些天是跟赵庭儿吃住都在一屋里,也几乎没有离开韩谦的视野,韩谦有什么事情以及跟高绍、田城他们说什么话、吩咐什么事情,都不再让她回避,但韩谦心里有什么打算也不会浪费口舌跟她解释什么。
事实上,韩谦对田城、高绍、赵无忌他们都不会解释太多,一个是让他们去思考,一个还是维系自己的威势。
“你公然将虎狼引入叙州,你就不怕鹊占雀巢,令叙州形势最终难以收拾?”奚荏不会因为不如赵庭儿敏锐就弱了气势,她此时更后怕引狼入室的后果。
她同意跟韩谦合作,奢想着奚氏能重新崛起,奢想着能报杀父辱母及灭族之仇,但她也不希望看到叙州真就变成一片血海。
而在她看来,韩谦只是想他父亲在叙州立足,在当前的形势有奚氏及冯宣两步暗棋应该就够用了,毕竟韩道勋身为刺史,本身在名义上就掌握叙州的最高权力,此时又直接掌握市令、州狱、船帮等事,将来还大概率控制叙州的商贸,实在不明白韩谦出于怎样的居心,要将他们都完全控制不住的虎狼引入叙州?
难不成指望奚氏两三千族人,真能助他在叙州跟潭州搞制衡?
即便有一线机会,奚氏残族最后要死上多少人,又或者韩谦压根就不在意奚氏残族的死活?
“你奚氏残族就算还剩两千人,但最远都已经贩卖到黔中,要一个个的赎买回来,你给我算算,要多少钱财才够?”韩谦见奚荏竟然还来脾气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说道,“还有,为何要引狼入室,这其中的关窍你不能想通透,自恃家学渊博,终究不过而尔。你留在我身边,还是要多学多看,不要以为一张漂亮的脸蛋,能抵什么用?”
奚荏气苦的咬着牙,在韩谦的盯视着,终究是垂下头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归金陵
叙州所行还是前朝律令,大楚开国后,也未大改,像黔阳这种设有市令的“大邑”,等同畜产、地位比家兵部曲等私贱户更低一等的奴婢,就可以公开牵到街市叫买叫卖。
土籍番户受大姓世袭统治,也在一定程度上被默认是大姓的私产。因此冯昌裕灭奚氏之后,公然将奚氏子弟贩卖出去,大楚名义上获得叙州的统治权之后,也没有办法追究。
又由于奚氏残族都被贩卖出去,沿着沅水,最远甚至到黔中旧郡的腹地,只能暗中赎买,一一聚拢回来,即便老弱病残都不甚值钱,但青壮男女在黔阳城内的奴婢市场上,标价都要上万钱左右。
事实上,韩谦即便掏得出上千饼金使冯宣暗中寻访奚氏族人,但前期赎买一二百奚氏族人,四姓不会觉察,一旦赎买的奚氏族人有三五百,冯昌裕、冯瑾父子得多迟钝,才会被继续蒙在鼓里?
那时候他们就有资格跟四姓撕破脸吗?
太多的环节,都注定需要潭州这头狼直接扑入叙州来,将叙州的死水搅得更浑浊、更汹涌,才有他们周旋、腾挪的空间。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韩谦此时甚至都没有办法跟他父亲解释。
山越族人在叙州看似不够强大,但湘西、黔中旧郡乃至更往南的桂林旧郡、南海旧郡皆是百越之地。
这些地方的州县,更只是名义上归附大楚,州县官员皆是土官世袭,每年仅仅是送少量的贡赋进金陵,军政事务完全不受金陵的干涉。
这些地方此时看上去颇为平静,似乎从前朝以来二三百年都没有发生大的乱事,但在天佑帝驾崩、金陵发生大乱时,潭州并不能真正有效控制辰、叙、邵、衡诸州,黔中蛮越则会趁势而起,沿沅水西进,将湘西、湘南的州县完全占据过去。
韩谦目前对沅水上游的势力了解甚少,但他仅仅将冯洗杨向四姓以及潭州作为他父亲立足叙州的威胁,就大错特错了。
只是黔中旧郡此时安分守己得很,而他对黔中旧郡了解也不多,他也没有办法跟他父亲说提前预防的事情,但引潭州势力介入叙州,却也防备之意。
…………
…………
潭州经黔江客栈送来的五百饼金子,这意味着他与父亲在叙州所做布局的主要障碍已经不再存在,接下来叙州的局势,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还要看后续的角力,韩谦他也总算是可以放心离开叙州了,也开始着手张罗返程了。
过了中秋,到八月下旬,随着上游山地的雨水减少,沅水的水势也渐渐消退下去,江心的五峰山也更加显露出来。
虽说是五峰山,其实就是五座在江水漫涨时,稍稍高过江面三四丈高的矮丘。
五峰山即便是秋冬枯水季完全露出江水面的部分,也就不过一二百步纵深,却是重建杨潭水寨、造船场乃至船帮在叙州的良地。
韩谦说服他父亲放开地禁,纵容他人围垦淤地,他要不带头做出违法乱禁的表率,别人都未必会信他,所以他毫不掩饰的直接指使杨钦、季希尧将五峰山圈占下来;在那些只知道刺史大人放开地禁敛财的人眼里,也实属正常。
实际上除了潭州送来这笔金子外,放开地禁收敛的钱财也极为有限。
毕竟意动者前期也不敢对放开地禁寄以太多的期待,同时这些意动者的力量也是分散的,并没有大规模围堰垦淤的想法,都只想着能圈百余亩或三五百亩地扩大田宅,总计也就凑出百余万钱作为贿赂,也是陆陆续续被韩谦耗用一空。
五峰山距离黔阳城仅六七里,除了与黔阳城互为援奥外,待两边接岸的江堤筑成,会将西面沅水行到黔阳城段的江面缩窄到三百丈范围内,到时候五峰山也将成控制沅水的一处要冲之地。
而利用五峰山相对有利的地形,韩谦计划在东侧保留一座内湖,然后从两座矮丘之间留出水道与沅水主河道相接。无论是船帮的驻泊基地,还是造船场,都将设于内湖之中。
这是需要至少两到三年才能完成的计划,八月上旬趁着杨钦带人在江里操练,韩谦前期收刮的钱财有限,也只能先雇少量的匠工,乘船上五峰山先着手建造宅院。
有了潭州送上门的这笔金饼,无论是杨潭水寨也好、造船场也好,以及货栈码头等等,才真正可用展开手脚去做,至少韩谦给他们留足年底之前所需要的钱粮。
四姓所承诺的船队也于八月下旬集结完毕,共凑出八艘千石船。
冯宣跟冯昌裕、洗真等人所提的条件,也都大体得到满足,但四姓为了在船队占据相对主导,最后的人手安排是冯宣出二十名手下,四姓共出六十人,额外将四十名寨奴赊卖给冯宣,凑足艄工水手(纤夫)以及少量护卫总计一百二十人的队伍。
与韩谦所料想的差不多,靖云寨所派出的二十名人手里,乃是以高宝以及冯昌裕一个叫冯璋的侄子为首。
高宝走南闯北、会说官话及江鄂多种方言,对冯宣及其村寨也熟悉,他们之前打过好几次的交道,冯昌裕以为用高宝配合璋盯住及拉拢住冯宣,正是合适。
这些东西都准备好,更关键的是从当地凑出足够的物产运往金陵。
八艘千石船,加上船帮旗下一艘两千石帆船,总运力加起来一万石,不能空跑,就需要凑出一万石的物产出来。
船帮还有两艘战帆船,但运载量都太小,船帮同时也需要有两艘能在江河间快速转进迎敌的真正战船,所以这两艘战帆船是不会装货的。
八艘千石船集结到黔阳城,进行简单的改造,侧舷加装披水板、席帆更换为加宽的布帆,也甚是顺利。
虽然韩谦想直接扩大叙州当地的贸易规模,这样才能真正刺激叙州当地的经济、军事潜力快速上升,但仓促间四姓能拿到金陵进行交易的存货,也是极有限。
另一方面,四姓较为保守,第一批出叙州的货物,也仅打算凑三百万钱左右,甚至还是粮食为主。
三百万钱的货物,四姓所出的五千石粳米、麦子就占到三分之二;毕竟叙州与金陵的粮价相差一倍,韩谦承诺船抵达金陵后,左司货栈至少加价三成收购;所有的帐目也能计算得非常的清晰,没有什么好混淆的。
而粮食还能够充足的利用船舱空间,便于运输。
当然了,四姓所出的货物并不能将运力用足,那就需要韩谦在黔阳城额外收储客籍民众以及沅水上游村寨贩卖过来的物产,以运往金陵。
叙州乃至沅水更上游,绝大多数能出山的商旅乃至货物,都要在黔阳城外周转。韩谦从潭州得到这笔金子,便在五峰山收储药材、金银器、铜铁器、茶叶、丹砂、腊禽、土布、桐油、猪鬃、毛皮以及象牙犀角等等,于九月初正式启程,沿沅水而下往金陵而去。
从叙州出发,沅水水势犹急,即便是昼行夜息,平均下来也能日行二百里。
当世的洞庭湖,跟后世水天连为一片的洞庭湖有很大的区别,主要是北岸的江汉平原还没有成形,长江上游来水对北岸滩淤的冲击明显,长江与南岸洞庭湖之间,还没有因为泥沙沉积形成岸地,使得洞庭湖与长江主干道交错一片。
这同时也使得整个湖域,沙岛圩地众多,实际是由大大小小小的湖荡组成,水情也较为复杂。
因而在洞庭湖内,除了星月满空的晴夜外,正常情况下船队也是昼行夜息。
入洞庭湖,改造后横截面宽出一倍的风帆张开,又有披水板削弱船体的侧移,速度提升极为明显,从朗州到岳州,也只是用了三天时间则已。
过岳州便进入长江主干道,这时候秋高气爽,天气也是晴朗。
而长江主干道上,以侧风为主,昼夜不休,船队东进的速度,更是达到每天三百四五十里的高速,七天之后,便进入秋浦河口。
从沅水到洞庭湖,与潭州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入长江主干道之后,船队东进的极快,即便有小股江匪窥到船队的行踪,但不知虚实,也没敢轻易妄动,船队一路是顺利抵达金陵。
而此时距离五月中旬韩道勋父子从金陵出发的日子,则已经整整过去四个月。
李知诰提前知道消息,也是船队抵达金陵的当天,早早与冯翊、孔熙荣等人驰马到秋浦河口,迎接韩谦他们。
第一百三十章 迎接
随父亲前往叙州赴任,离开金陵时才是初夏,此时再入金陵,已是深秋了。
再有三个月,便是天佑帝十四年,韩谦也深感岁月如梭,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足。要是两年之内都看不到有什么转机,他或许就得考虑赖在叙州不再回金陵了。
相别四月,李知诰依旧英武逼人,唇上留有两撇黑须,精瘦的脸庞轮廓分明,身穿便服,也是流露出锋芒凌利的气度,看到韩谦站在甲板上迎风而立,虽然不像冯翊、孔熙荣那般欢欣雀欣,却也真心流露出宽慰的笑容。
此时已经是午后,船队从水关进城要交验、缴纳过税,手续繁复。
李知诰也不叫韩谦下来,他与冯翊、孔熙荣等人直接弃马登船,与韩谦相会,马匹交扈卫直接带回城去。
在叙州发生的种种事,除了特别机密,只能口口相授之事,比如收附冯宣、高宝为己用,与潭州的私下交易不能写入信中之外,其他的事情,只要是职方司派人再入叙州能调查到的,韩谦都是每隔半个月,会写一封信派人送回金陵,递交到三皇子案前,保持联络之余,也通报叙州的最亲进展。
韩谦将杨钦、冯宣、冯璋、高宝以及其他四姓派出的押船代表,介绍给李知诰、冯翊、孔熙荣认识,李知诰也在信里早就知道杨钦、冯璋等人的来历、身份,皆是十分客气的招呼。
大楚拥有好几个丁户逾十万的大州,叙州作为下州,仅三县、土客籍加起来仅一万两千户,这些年全国割据、战乱不休,冯璋、高宝等人在叙州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但也没有进入金陵如此繁荣的城市。
李知诰乃信昌侯长子,冯翊乃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子,孔熙荣乃右神武军副指挥使孔周之子,都是正而八经的权宦子弟,论及地位都要比韩谦这个下州刺史之子高;而李知诰身为龙雀军都虞候,与下州司马或上州的兵曹参军或州营都尉、兵马军使相当。
他们登船皆无半点踞傲,这也令冯璋等人感观大好,稍稍减去些担心会受欺凌的戒心。
船队有一部分货物押运的是叙州交付户部的贡赋,需交往户部有司验收,而在水关设卡征纳过税,又是盐铁使司衙门的事务,进城手续繁杂。
好在冯翊身为户部侍郎冯文澜之子,户部诸司、盐铁使司衙门的中级低官吏都要给卖他一个面子,更不要韩谦他们还有李知诰陪同。
船队过水关,没有受到刁难,如数审验后,照价交纳过税以及到户部指定的货仓卸下贡赋,差不多已经是将晚时分了,然而船队驶入石塘河,在铁梨巷尾的货栈码头前停靠下来。
过去四个月,韩谦将范大黑、林海峥留在金陵,与春十三娘一起,负责秘曹左司的基础建设。
铁梨巷货栈码头已经建成,范大黑照韩谦所拟定的计划,将铁梨巷、兰亭巷、靠山巷六套临石塘河的院子,加筑一道厚墙都围成一体,仿佛一座独立的坊院,不仅作为货栈,也是要使之成为秘曹左司在城内的核心基地使用。
目前来说,主要也是将匠坊所产的石灰、青砖等物运入城中,在这里集散。
从叙州而来的船队,停靠货栈后,经货栈能往城内分销的物产,就要比以往丰富多了。
一部分将于金陵城售买的货物,如药材、茶叶、铜铁器、甚至更珍贵的金银器、玉石、犀角象牙等都直接卸到铁梨巷的货栈里,其他像粮食、腊肉、皮革、铁料等大宗货物,则继续留在船上,韩谦计划着等明日将这些送到屯营军府去。
龙雀军及屯营军府,粮食、肉食都还难以自产自足,而铁料、皮革以及制弓所用的柘木良材等等,也是屯营军府此时所急需。
并不需要信昌侯府及晚红楼提,韩谦心里也很清楚,他要是不能在这方面,一定程度上减轻屯营军府的压力,李普他们吃饱撑着,费那么大劲支持他父亲出仕叙州,还纵容他动用秘曹左司的力量,护送父亲赴任、助父亲在叙州立足?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的问题,就是韩谦担心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胃口有太大。
三皇子杨元溥午后就派人在兰亭巷等候不说,这边刚刚卸船,又连着派出两拔人过来催问,要韩谦带着众人赶往临江侯府赴宴。
货栈这边有范大黑、林海峥主持,郭奴儿、林宗靖也编入船帮,他们守在乌梨巷不会出什么问题,大批的船工水手护卫,也都由他们负责暂时安置,韩谦就陪同李知诰、冯翊、孔熙荣,带着杨钦、赵无忌、冯宣、冯璋、高宝等人赶往临江侯府赴宴。
要是金陵城内的局势能一直稳定下去,韩谦并不想在叙州搞什么大动静,更愿意用商贸之利去拉拢四姓乃至沅水上游的土籍大姓势力,最终保持辰叙等州的稳定、促进土客两籍民众的融合。
在写给三皇子杨元溥的信函之中,韩谦也一再强调这个观念。
而就眼前的形势,哪怕是麻痹四姓的警惕性,韩谦也计划以上宾之礼,对待冯璋这些代表四姓押船进金陵的人物。
除了带着冯璋等人一起到临江侯府赴宴外,他还吩咐范大黑、林海峥好生招待冯璋他们这边直接从靖云寨带出来的手下,甚至可以带他们到物美价廉的妓寨见识见识金陵城的无边风情。
换船乘马,众人在天擦黑时赶到临江侯府。
韩谦等人未下马,就见三皇子杨元溥就迫不及待的从大门里迈出来,郭荣、陈德、柴建、李冲等人即便不甘愿,也只能陪着杨元溥一起走出侯府大门出来迎接韩谦。
“韩谦见过殿下!”韩谦赶忙与李知诰等人,小跑到侯府大门的台阶前,给三皇子杨元溥行礼。
“相别数月,我时时念叨着你,想着你去叙州荒僻,水土不服,再回来时定会削瘦很多,前些天与知诰提及这事,想着你归来日近,还特地让瑶娘这两天置办了一些进补药物……”杨元溥走下台阶,搀住韩谦的手臂,欣喜又激动的说道。
人非草木,不会无情,韩谦听着杨元溥情真意切的话,他也是颇为激动。
看相别数月,杨元溥又长高了一截,竟然不比冯翊、郭荣等人稍矮,身子也壮实许多,皮肤黢黑,看得出他这个夏天并没有丝毫的松懈,扶住他胳膊的手掌也有老茧,韩谦情不自禁的想,真要是能戮力同心,真未必没有一丝机会啊!
韩谦也是打量了杨元溥好几眼,才开玩笑说道:“殿下看到韩谦,在叙州养得白白胖胖,是不是失望了?”
杨元溥身居深宫,幼年可以说整日都心惊胆颤,也能感受到母妃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起初对叙州的情况不甚了了,这段时间专程听沈漾讲西南诸州的穷山恶水、剽悍民风以及近千年羁縻之政的延续,才更深刻知道进入叙州想要立足、想要有所作为,是何等的艰难。
而如今,韩谦不仅回来了,还邀土籍大姓押十船货物运抵金陵,使秘曹左司草创,就表现出不凡的实力,令职方司赵明廷所直接掌握的秘密力量一挫再挫,杨元溥怎能不振奋?
杨元溥自幼见惯太多的阴谋诡计,见惯太多的心机算计,对职方司或秘曹左司所掌握的秘密力量,既然恐惧又有一种天然能掌握为自己所用的渴望。
韩谦将他这次专程为三皇子准备的礼物送上,是象牙作柄、陨铁打造剑身、鳄皮制鞘的一柄鳞纹短剑,接着又与郭荣、陈德、柴建、李冲等人见礼。
陈德以为韩谦是沾了他父亲的光,站在台阶前打了个哈哈。
柴建对韩道勋、韩谦父子有很深的戒心,但也不得不承认韩道勋、韩谦父子神谋鬼策,至少安宁宫那边暂时拿们没有办法。
李冲心情则要复杂多了,而郭荣更是僵硬的站在那里。
安宁宫一系,可以权倾朝野,郭荣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会被这父子俩以瞒天过海之计助三皇子筹成龙雀军,他作为整日盯在三皇子身边的人,竟然也毫无觉察、完全被蒙在鼓里。
虽然安宁宫那边没有将他从三皇子身边换走,但郭荣猜想那也只是暂时不愿意再有什么轻举妄动,惊怒陛下而已,他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有负重托。
而之后赵明廷针对韩道勋赴任的部署,郭荣都不得闻悉其秘,但他知道赵明廷的手段以及安宁宫那股睚眦必报的狠劲,绝对不会真就坐看韩道勋出仕叙州,成为一方大吏的。
郭荣虽然被宁安宫那边冷落了,很多事情没有一手消息,但看三皇子时喜时忧的样子,也知道赵明廷这四个月来在韩道勋、韩谦父子身上使出不少手段。
而较为公开的,能看出赵明廷与韩道勋父子激烈暗斗的,主要还是两件事。
一件是江州上奏的杨潭水寨案,指证匪首谋刺新任刺史,江州出兵清剿其寨,但在韩道勋到叙州上任后,却上书为匪首请功,称杨潭水寨案主犯在劫掠他们时迷途知返,还戴罪立功,一路护随、数度搏杀江匪,其功抵罪有余,还应加赏。
再一件事就是韩道勋、韩谦父亲到叙州当夜的州狱啸闹案,一夜因啸闹死官吏狱卒十七人,镇压囚徒一百四十七人。
这无论是放在哪里都是震惊天下的大案,但最终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都没有派官员前往叙州核验,便完全采信了韩道勋的说辞,让这两件事风平浪静的过去。
郭荣不知道是安宁宫那边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韩道勋父子手里,不愿意将盖子被揭开来呢,还是陛下亲自示意部司如此处置。
总之这两件应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大案,就这么过去了。
再到今日韩谦带着这支规模颇大的船队返回金陵,大家也就能确认韩道勋在叙州这么一个局势极端错综复杂、王命难达的地方站住脚了。
第二次派出请韩谦过来赴宴的青衣小宦,是郭荣身边的人,早一步跑回来跟他说过十艘大船载满货物停靠石塘河码头的情形,他情不自禁的想:难不成,三皇子真就有一些希望?
当然,看到三皇子竟然出府相迎,内心最为兴奋的,还是杨钦、高宝等人。
他们或明或暗跟随韩谦,都是形势所迫的不得以,但即便是无路可选,他们也是心思忐忑。他们知道所面临的凶险有多大,却又担忧韩谦所许给他们的前程,只是水中花、井中月。
看到以三皇子之尊,竟然都出府相迎,他们才真正相信少主韩谦确实有可能许他们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
即便前途充满凶险,但想到三皇子一旦争嫡成功后将带给他们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收获,也是叫他们精神振作……
冯宣却倒是要冷静一些。
第一百三十一章 质询
宴席间,三皇子对杨钦、冯宣、冯璋、高宝等人表示出极大的关切,也询问了有关叙州山越的风土人情。
毕竟他真正想要跟韩谦说的话、问的问题,并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跟前问出,那还不如让这些异乡来客,更多感受金陵的热情跟关切。
韩谦能感受到他离开四个多月,三皇子又成熟许多,很难想象他仅仅是十五岁的少年,就隐然有一种能掌控局面的能力,人也显得更稳健、更从容。
晚宴过后,冯翊、孔熙荣就热情拉杨钦、冯宣、冯璋、高宝等人去晚红楼长见识去。韩谦还要留下来商谈事情,特地拉住冯翊他们,吩咐道:“金陵专坑外乡人的诡局很多,你要招呼好、照顾好冯爷他们……”
金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温柔乡、销金窟,韩谦目前还是要极可能稳住四姓,冯璋等人是他要放回叙州山山水水的播种机、宣传喇叭,还是需要将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好。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就忍不住有些小失望,他这些天苦练赌术,在金陵公子哥圈内可以说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还想在从叙州来的外乡人身上施展一下拳脚呢。
冯翊他们离开后,三皇子请剩下的众人到内宅潇湘阁而坐,很快信昌侯李普便登门拜见,这时候三皇子妃李瑶也出来与其父李普相见。
三皇子妃李瑶还是稚气未脱的清秀少女,也要比半年前相见时成熟一些,看得出她与三皇子杨元溥的情感颇笃,坐在一旁陪着说话,眼神相接,有着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样子。
闲聊片晌,在信昌侯李普示意下,杨元溥就毫无客气的朝侍立一旁的郭荣说道:“郭大人操劳一天了,我与岳父及韩谦他们喝茶,你们无需再在这里伺候,先退下去歇息吧!”
虽说临江侯府的内部事务,主要还受内侍省控制,包括郭荣、宋莘乃至其他侍候在杨元溥的宦侍及宫女,都是内侍省派出的人,但在三皇子杨元溥大婚之前,在李知诰的主持下,侍卫营就进行过重整。
至少在临江侯府内部的事务,已经不再是郭荣、宋莘两人说得算了;杨元溥有什么事要办,可以绕过郭荣、宋莘,直接吩咐陈德、柴建、李冲从侍卫营调动人手。
在韩谦离开金陵之后,杨元溥也谨记韩谦的吩咐,几乎每天都坚持出城到屯营军府听从沈漾讲授课业,也同时参与龙淮军及屯营军府的治理。
即便还是少年,杨元溥也是威势渐重。
杨元溥此时要将无关人等遣开,留韩谦他们在潇湘阁秘商事情,郭荣、宋莘等人也只是微微一怔,最终还是恭顺的离开了。
“你在信里说要在叙州吸引流民迁入,又要扩大叙州与金陵的商贸,你这次率船队回来,潭州怎么会轻易放你们从洞庭湖过境?”郭荣、宋莘等无关人刚离开,信昌侯李普便迫不及待的问出来。
韩谦每隔半个月便会派人送一封书信回金陵交待近况,但也有些事只能口口相授,绝不能轻易写入书信里。
信昌侯李普他们在金陵自然是积累了一肚子疑惑。
“明日将随船运往屯营军府的五千石粳米以及腊肉、铁料、拓木、皮革若干,价值三百万钱,实是潭州所赠……”韩谦手撑着身前的桌案,见信昌侯李普并没有将陈德支走,虽然猜测不出李普他们有没有让陈德知悉晚红楼的存在,但他还是直接将放开地禁吸引流民涌入叙州以及默许潭州渗透叙州以换取潭州不封锁通道等事,都说了出来。
韩谦甚至也不隐瞒奚荏身世以及冯宣、高宝二人暗中为他所用的事实,包括他不得不在沅水船头当众斩杀季昆……
“……”信昌侯李普、李知诰、柴建、李冲、陈德等人,皆是目瞪口舌,这时候才知道韩谦在信里所写,只是冰山一角,而隐藏在水面之下,是他们都料想不到凶险暗流。
信昌侯李普、李知诰沉默着没有吭声,努力消化韩谦所说的这些事情,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将心里诸多疑惑消弥掉,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陈德脸皮子禁不住抽搐起来,盯着韩谦的眼睛,厉声质问道:“你可知道陛下最为防备潭州,你父子二人在叙州沆瀣一气、坐看潭州势大,要是叫陛下知道这事,你叫陛下如何看待我们?”
陈德除了嗜赌易误事外,脑子还是相当清楚的。
韩道勋当初大闹朝会叫天佑帝震怒异常,说到底还是误 会韩道勋当时的举动是助寿州扩张实力,他实难想象一旦他们为了夺嫡而不惜与潭州勾结的事情,传到陛下耳中,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陛下震怒之下,会不会直接剥夺三皇子继位的资格?
“那便不要叫陛下知道便是了。”韩谦看向信昌侯李普、李知诰等人,淡然说道。
信昌侯李普知道韩谦的意思,晚红楼与信昌侯府到底什么图谋都还隐藏在水面之下呢,世妃及三皇子都不惜要借这边的力量成事,这时候倘若都变得畏手畏脚,反而不敢跟潭州交易了,那不如大家拍拍屁股回家抱孩子去得了。
“你这事应该派人回金陵与我们商议的。”柴建忍不住责怪韩谦擅作主张。
“季昆为我所杀,职方司的密间便退出叙州,但我并不能确保在叙州之外,我派出的信使不会落入他们的手里,也无法确保有谁真能扛过他们的严刑拷打。”韩谦说道。
“叙州局势复杂,土籍大姓对朝廷派出的官员极为排除,王庾之死又确有可疑之处,在赵明廷又派季昆这员干将过去搅局的情况,孩儿过去也未必能比韩谦做得更好。”李知诰沉声说道。
他不希望将相别数月后的第一次秘议,变成对韩谦的声讨大会,而像韩谦这般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他们这边实在是太紧缺了。
而韩谦这次带回来这么多的物资,也确实能让他们缓上一口气。
“但怎么都不该留下亲笔字据,”李冲还是觉得韩谦有些细节不够周全,留下字据是授以予柄,事情一旦败露,他们将没有丝毫替自己辩解的机会,“要没有字据,事情即便败露,也只需要承担不察之责。”
韩谦心里冷冷一笑,谁他妈都是聪明人,当真以为潭州五百饼金子是那么好拿的,当真以为潭州众人都是蠢货?不过,他也看得出,李知诰的威势,还不足以令李冲闭嘴。
“在安宁宫眼皮底下,韩师为我等谋成龙雀军,叙州的局势,我相信一切都在韩师的掌控之中。”杨元溥打断李冲的话,直接说道。
比起他人的瞻前顾后,三皇子杨元溥到底也是少年心胜,他更喜欢韩谦以奇谋胜,而之前也确实是韩谦用谋才得以打破僵局。
叙州的局面有多困难,杨元溥此时也充分了解到了,多次与岳父他们商议,大家也愁容满面,都说韩道勋、韩谦过去想破局立足会很艰难,甚至都完全不知道韩道勋在叙州能给他们多大的援助,现在的局面,至少比在韩谦回来之前他们所忧虑的要乐观多了。
杨元溥也不满陈德、柴建、李冲他们这时候又变得怕东怕西,去质疑韩谦的决断。
韩谦感激的朝三皇子行了一礼,略加解释的说道:“我不授人以柄,不足以安排潭州的心,从叙州到金陵,就不会那么通畅——而此事虽然是隐患,但潭州即便有异心,也必然是在等金陵生出变乱;而到时候,韩谦是不是暗中与潭州勾结,殿下一言而决之,何惧他人言?”
信昌侯李普轻轻吐了一口气,韩谦说到这里也已经解释很清楚了。
所谓的把柄,潭州在金陵发生变乱之前不大可能会拿出来要挟他们,而真要三皇子争嫡成功、继而登上帝位,始终还是要解决潭州的问题,这张字据又能算什么?
难不成天佑帝在创立楚国之前,所承诺下来的诺言以及私底下对其他势力的拉拢甚至讨好,此时还应该是天佑帝被问责的把柄不成?
关键还是要掌握绝对的硬实力;一切阴谋诡计,也只是为了掌握更强的硬实力。
叙州的局势已经明了,至于局势为何到这步,三皇子杨元溥也不让众人质疑,那接下来便是讨论要如何推动叙州的局势,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冯宣、高宝那边作为暗中部署的棋,信昌侯李普也不想过多干预,以免露出太多的破绽,但叙州那边既然已经放开地禁,而杨钦也要叙州重建杨潭水寨,特别是船帮后续的建设,他这边都要安排一部分人手进去。
毕竟叙州船帮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可能是他们所能唯一直接掌控的水上战力。
对信昌侯李普的要求,韩谦也是完全同意,他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下去。
再说他已经将杨钦引荐给众人了,过了今夜,他也建议很多机密之事的商议,可以直接让杨钦参与进来。
见韩谦并没有仗着三皇子宠信,独揽左司的意思,李普也是稍稍放宽心,谈起梁国此次正往颖川旧郡陈州聚集兵力的新动向。
左司目前才沿着长江、沅水进行布局,根本无力兼顾侦察梁晋两国的动静。
监视敌国动向,乃是枢密院职方司的职责。
此外,寿州、楚州方向,也都会往境外派出斥候秘探收集情报,多方消息印证,梁国自八月底就有往陈州聚集兵力的迹象,淮河中上游在今年秋冬,有可能会爆发战事,金陵这边在确认这些消息之后,也在积极的进行应对。
内外局势的变化总是彼此牵连的,边境上最新的动向,信昌侯李普他们也是要及时通报韩谦这边,以便左司做出相应的调整。
第一百三十二章 监视
“少主似乎没有必要将什么都告诉他们的?”
潇湘阁议过事后,赵无忌始终都守在韩谦的身边,这时候从侯府辞行出来,他陪韩谦坐进马车,高绍、田城等人骑乘马护随,忍不住说道。
“哈……”
韩谦见素来喜欢沉默寡言的赵无忌,也难得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候,哈哈一笑,他将车帘子揭开来,看着金陵城里灯火稀寥的夜色,笑着说道,
“天下事最忌讳自以为己知而他人不察,也忌讳有螳臂挡车的妄想,最终成事者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
姚惜水所引发的危机之后,虽然韩谦通过李知诰成功说服黑纱妇人、信昌侯李普同意将常规的斥候、察子队伍建设以及常规的情报搜集,都交由左司负责,以免晚红楼这些年来的潜伏及布局在安宁宫的眼皮子底下露出行迹,但韩谦要是傻到以为晚红楼不会往叙州派眼线,那就太天真了。
再一个,高绍、田城以及左司大多数精锐斥候的家眷以及他韩家一部分家兵的眷属,都在屯营军府的控制之下,这注定了他们真要想往左司塞钉子,一定是能找到缝隙的。
而以晚红楼这些年潜伏在暗处行事的阴沉风格,他们要不这么做,韩谦打死自己都不信。
韩谦看似是可以将奚荏、冯宣、高宝这三人的秘密隐瞒下去,但没有这一环,他引狼入室之策就讲不通,以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的风格,他们心存疑惑,必然要加强对左司的渗透及控制。
最终他未必能保住秘密,还将他们这边的力量无谓的虚耗在内耗之中。
当前的形势下,他们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韩谦可不觉得他们有内耗的资格啊!
而说到底,目前的形势下,还要尽量争取三皇子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他目前所掌控的权力,相当程度上都是来源于三皇子对他的信任。
韩谦很快就将这些干扰从脑海里排遣开,而去思考梁国往陈州聚集兵马这事,对金陵的形势发展会有怎么的搅动。
徐明珍乃寿州节度使,实际掌握着从寿州往西到光州、申州的军政大权及防务,也是楚国的藩屏重臣,控扼淮河中上游,也屡次击退梁国的进攻。
现在梁国又计划对淮河中上游地区发动攻势,徐明珍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甚至还要从诸州县抽调更多的兵马到寿州一线,听从徐明珍的节制,防备梁国从陈州、蔡州一线突破进来。
当然,天佑帝也有可能会令徐明珍率部固守从寿州往光州之间的城池,从金陵另派大将统领集结的援兵进入寿州抵挡梁军将要发起的秋冬季攻势。
金陵具体会作怎样的应对,天佑帝与有资格参与枢密会议的重臣自有决断,到时候三皇子可能会有资格列席会议,但不管怎么说,三皇子的发言是无足轻重的。
从信昌侯李普及李知诰、柴建他们刚才谈论此事的态度看,韩谦也知道大家都觉得这次即便爆发战事,也跟龙雀军、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韩谦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是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了,不可能真等到三皇子真正成年之后,再去领兵出征增加声望,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有想好说辞,仓促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劝信昌侯李普他们同意这一次极力为三皇子争取统领龙雀军出征的机会,作为一路偏师参与对寿州增援。
韩谦又忍不想住,倘若三皇子这次能争取统领偏师的机会,龙雀军又该如何切入这次的战事?
韩谦背抵车厢而坐,心想着梁国往陈州一线聚集兵力的势态一直继续下去的话,金陵以西的援军及物资很快就会走长江经巢湖北进,而金陵以西的援军及物资,则会以杨州为中心进行聚集、中转,不过,襄州、南阳郡等西翼方面,也应该要加强防务,以防梁军撕开光州、申州防线后杀进来。
“少主在想什么?”赵无忌又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啊,要是今年冬天梁军进攻光州、申州,龙雀军应该争取增援襄州、南阳的机会。”韩谦说道。
“龙雀军才刚刚筹建,都没有满编,而三皇子也年少不知战事,应该没有领兵出征的机会吧?”赵无忌说道。
“是啊,照常理来说,这次的战事是跟我们不会有什么关系。”韩谦点点头说道,但也不知道要怎么跟赵无忌解释他们所面临的紧迫性,眼睛藏在车厢阴暗的角落里,只是平静的看着金陵城寂寥的夜色。
马车在高绍、田城等人的护卫下,很快便拐入兰亭巷。
父亲出仕叙州,韩谦再回金陵,自然是继续住在韩家大宅里,只是范锡程、韩老山、韩周氏、晴云等都留在叙州。
即便韩家大宅周边的几栋宅院,重新安排左司的察子、斥候住进去,北面临近石塘河的六套院子都改建成货栈,实际上兰亭巷、铁梨巷、靠山巷左右都落入左司的掌握之中,但马车拐入兰亭巷,韩谦多少感觉到一丝的寂寥。
韩谦爬下马车,就见赵无忌的父亲赵老倌从里面打开大门,掌着灯与林海峥、范大黑从里面迎出来:“少主,小心脚下,晚红楼的姚姑娘以及胭脂铺子的春十三娘,过来拜见少主,这会儿正跟庭儿在里面说话……”
之前那个在赵阔、范锡程等家兵面前诚惶诚恐的佃农猎户赵老倌已经不存在了,此时的赵老倌穿着青色绸衫,头包青巾襆头,人要比以往精神抖擞多了。
事实上,赵庭儿、赵无忌姐弟俩才十五、十六岁,在习惯早婚的当世,赵老倌又能有多大年纪?只是以往是为生存的压力所压迫,身上、脸上留下太多的岁月痕迹,人显得苍老而已。
这一年多来,赵无忌、赵庭儿在韩谦身边,赵老倌的日子要比以往滋润多了,人也显得年轻起来,但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还是要比实际年龄老相一些。
韩老山随他父亲留在叙州,韩谦宅子里的琐碎杂事也需要有人张罗,而即便韩谦离开金陵期间,这边的宅子也需要有人时时收拾、照料,韩谦当时就索性让赵老倌夫妇直接住过来。
去临江侯府见三皇子前,韩谦就让赵庭儿领着奚荏先回来,这时候见姚惜水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也不觉得奇怪。
晚红楼这些年潜伏在暗处所部署的秘密势力,不能暴露行藏,韩谦是建议晚红楼继续潜伏下云,像以往他们一齐聚到晚红楼议事,要严格限制起来,那晚红楼与信昌侯府的联系,则主要以苏红玉为主,与这边的联系,则是以姚惜水为主。
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他到金陵后对姚惜水就极为迷恋,以往姚惜水对他爱理不理,但此时他也成为三皇子跟前大红人,即便是留姚惜水在宅子里宿夜,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破绽。
比较难办的还是春十三娘。
孔周是金陵城有名的妻管严,到底是没敢将春十三娘纳为妾室,甚至都不敢往来,但春十三娘跟孔周有一腿是金陵城权贵众所皆知的事情。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韩谦都不能跟春十三娘有男女之事上的牵扯,甚至都不能用春十三娘公开的去主持胭脂铺子。
韩谦相信晚红楼那边,也在为春十三娘此时颇为尴尬的身份头痛,甚至春十三娘今晚跟姚惜水一起过来造访,韩谦都觉得有些奇怪,因此这要是落到有心人眼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是姚惜水她们没有考虑到这点,还是另有安排?
韩谦看夜色也不早了,让林海峥、范大黑以及高绍、田城他们先去歇息,有什么时候明天再说,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穿过垂花门,往里面走去。
赵庭儿跟姚惜水、春十三娘就坐在院子里葡萄藤架下说话,奚荏站在一旁,被春十三娘拉着说话;很显然是赵庭儿在韩谦回来之前,也不知道奚荏的真正身份跟作用,应不应该让姚惜水她们知道。
似乎能看到韩谦眼里的猜疑,春十三娘巧笑嫣然的说道:“前段时日,金陵城里下暴雨,我在汉寿街的寓所,山墙垮塌,压坏了两间屋子,真真是将奴家给吓坏了,只能在兰亭巷新置了一栋宅子,搬过来跟韩大人做邻居——韩大人不会怨奴家这么晚过来叨扰吧?”
好吧,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到底还是对他放心不下,一定要安排个人就近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韩谦见姚惜水眼神颇为严峻的盯着自己,似乎担心他会对这样的安排不满,他接过赵老馆妻子赵氏递过来的茶盅,便示意赵老倌及赵氏先下去休息,揭开茶盅盖,吹开浮在滚烫茶水上的茶叶沫,抿了一口热茶,笑着问道:“真要是放心不下我,为何不安排姚姑娘直接住到我宅子里来啊?我倒是更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啊!”
姚惜水眼角抽搐了一下,一口恶气顶在胸口,都不知道要怎么吐出来,但也暗暗心惊,暗感真是有什么动静,都能叫韩谦这厮猜个**不离十。
春十三娘则是风情万种的笑道:“能不能让惜水住进来,可是要看韩大人的本事了。”
见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竟然真有安排姚惜水给他当妾室以便监视、控制的心思,韩谦后脑勺也是感到丝丝寒气……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试探
省得姚惜水她们回去后,还要从李知诰、苏红玉的转述里才了解到一切,韩谦便索性叫奚荏坐下来,将叙州所发生的一切,详细说给二女知道。
韩谦饮着茶,暗中见姚惜水、春十三娘二女此时打量奚荏有一种恍然如是的释然,再联想他刚进院子时春十三娘拉着奚荏说话的神态,便确认她们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奚荏的身份,只是不确认他将奚荏留在身边的作用是为了收拢奚氏残族。
韩谦在之前送往金陵的信件里,仅仅提及奚荏乃冯昌裕的第九妾,因刺杀事被冯昌裕当成烫手山芋丢过来。
虽然他刚才在临江侯府三皇子那里有交过奚荏的底,但很显然姚惜水、春十三娘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李知诰、柴建等人那里知道这些。
看姚惜水、春十三娘的反应,只能征明他之前的猜测,那就是晚红楼已经迫不及待的往叙州派出人手,盯着他父子在叙州的一举一动。
韩谦心里轻轻一叹,但他也没有在这事上纠结,询问胭脂铺子的进展。
春十三娘虽然不便公开露面,但韩谦离开金陵后,则是将胭脂铺子交给她暗中打理,而从屯营军府招揽的二十多名女眷也是交给她调教。
不管怎么说,春十三娘既然编入左司受韩谦管辖,在韩谦所交待的事务上还是不敢马虎大意,当即将过去四个月内所做的事情,一一说给韩谦知道。
凝香楼胭脂铺子在那日的混乱中,被春十三娘纵火放毁不少货物,之后店东家又被职方司找借口找过去盘问。
虽然姚惜水她们提早一步,将当天跟她们接触过的伙计、女掌柜扣押起来,搞成失踪人口,令职方司后续的调查毫无进展,但凝香楼的店东家却耗费大量的钱财才得以脱身,之后也无心再经营凝香楼,春十三娘这才使人盘下凝香楼,重新整饬之,一个月前再度开业。
在春十三娘的暗中主持,从屯营军府招揽的、三姑六婆出身的女眷,此时有十数人全面负责凝香楼胭脂铺子的经营。
唯一的问题,就是韩谦离开金陵时,留给范大黑、林海峥他们的钱财极为有限,即便石灰窑每月能源源不断的生出钱财,但建货栈、建砖窑以及开煤场都要源源不断的投入钱粮,此外察子房的建设以及兵房还有二十多名精锐斥候留在金陵听从林海峥、范大黑的调遣,没有一处不是需要需要花费巨资,而这期间,军府仓曹仅调了一百万钱给林海峥、范大黑。
说实话,林海峥、范大黑两人能撑到韩谦归来,还做成不少事,已经是相当不易,而盘下凝香楼,那就只能春十三娘那边先贴进去一百二十余万钱。
目前,韩谦既然要为三皇子创建由他主导的左司体系,这笔钱粮自然不可能再是由晚红楼或信昌侯府再白贴进去;春十三娘更不可能自己去贴这笔钱。
“这是奴家这些年卖笑攒下的私己钱,大人大概不会忍心昧下奴家的私己钱吧?”春十三娘一双春眸水波荡漾的瞥过来,似乎很鼓励韩谦昧下她这笔钱。
钱粮,钱粮!
韩谦听到这两字眼,就抓狂。
他是从潭州得了五百饼金子,但季希尧以及杨钦的妻子周蓉及部分手下要留在叙州重建杨潭水寨,要建造船场、建货栈、建织造院、围垦田地,哪个方面不需要流水般的将钱财撒出去?
韩谦考虑到冯宣、高宝他们暗中赎买奚氏族人,以及必要的应急,他给叙州那边留了两百饼金子。
不过,这两百饼金子,也只能叙州那边支撑到年后;而且他父亲那边每年三百万钱的分成,他硬着头皮将今年的帐先赖掉了。
剩余的部分,韩谦都换购成茶叶、药材、丹砂、桐油、金银器、玉石以及象牙犀角等物,运回金陵来。
即便这批货物在金陵顺利脱销,韩谦能收回五六百万钱,但是他刚在三皇子那里,承诺要将价值四百万钱的粮食、腊肉以及土布、铁料、皮革等贴给屯营军府。
然而粮食、腊肉、铁料以及皮革等货物,主要是四姓运入金陵的,韩谦自然要贴入相应的钱财,才能拿这批货物贴给屯营军府。
他也必须要这么做。
他不将与潭州私下交易所得的钱粮,大部分都拿出来直接贴给屯营军府,凭什么让三皇子及李知诰支持他,凭什么让信昌侯李普、陈德、柴建、李冲他们认下这事?
也就是说,一切都顺利的话,韩谦这次回来后手里也顶天腾挪出小两百万钱的余财来。
他没想到春十三娘这边,现在就有一百二十万钱的亏空等着他去填。
而春十三娘除了跟孔周有牵扯,跟冯翊、孔熙荣也有牵扯,很多事情都没有下限,韩谦还真不想昧下她这笔钱。
“我是说真的,我要是让你住进这宅子里,你能带多少嫁妆过来?”韩谦盯着姚惜水问道。
姚惜水却无意跟韩谦开什么玩笑,脸若寒霜的冷冷看他一眼。
见这次回来姚惜水变得这般无趣,韩谦也不再跟她开玩笑,从怀里取出一本本子递给春十三娘及姚惜水,说道:“除了十三娘这边的,我这几天就要凑四百万钱给四姓,才将他们运来的粮食贴给屯营军府,但我也没有办法变出钱财来。目前左司能拿得出手的家当,就是这批我从叙州运回来的货物,你们从里面凑出一百二十万钱财货拿走,算是两清,其他的我还要另想办法。”
“那奴家就拿走这二十支象牙吧!”春十三娘将货运清单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却是毫不客气,要将韩谦所运回金陵的这批货物里,最值线的二十支象牙拿走。
“十支象牙在金陵就足值一百二十万钱了。”
当世武陵山、雪峰山间的大象已经差不多绝迹,需要往南深入到千里之外的丛林之间才能捕猎到大象,历朝以来都是南方诸越族人作为贡品,才有少量流入江淮及中原地区。
现在江淮的形势大体有稳定下来的趋势,珊瑚象牙等珍物越来越受到权贵的追逐,韩谦在叙州收购这二十支象牙就用了一百万钱,可不想仅加二成价就折算给春十三娘。
而石塘河货栈只能做一级批发,药材、茶叶等大宗货物,都必须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卖给茶商、药材铺子,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回笼资金,实际能得的利润也相当有限。
韩谦倘若将二十支象牙,廉价折算给春十三娘,他最终手头还将周转不过来。
然而春十三娘可不会觉得他执掌左司,就一定要容忍,说道:“大人一定要讹奴家的钱财,奴家一个细胳膊细腿,也拧不过大人的大腿,也不敢请李侯爷、殿出来主持公道……”
“好吧,你们有什么附带条件要提,也不要藏着掖着了。”韩谦心想姚惜水与春十三娘登门,眼睛也不可能就盯在百八十两黄金了,估计是有什么话信昌侯李普他们不方便当着三皇子的面说,派她们半夜候在他宅子里揭开来。
“听说大人所制祛瘴酒,治瘴毒颇有奇效?”春十三娘问道。
韩谦手指敲着石桌。
当世并不识得所谓的瘴气,实际就是通过蚊虫传染的恶性疟疾,但也早就知道其多发于湿热的闽南、湘南、岭南乃至更往南接近赤道的热带地区;相比较之下,近几百年来已经得到充分开的江淮地区,恶性疟疾的传播则要轻微许多。
韩谦一直在揣测晚红楼到底是怎样的神秘组织,幕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如果说祛瘴病对晚红楼而言,是当前颇为迫切所得之物,韩谦就得重新调整以往对晚红楼的猜测。
晚红楼在江淮以南的地区,还潜伏着很强的力量?
又或许说,晚红楼通过信昌侯府助三皇子争嫡,仅仅是她们诸多布局之一,在大楚之外的其他割据势力里,还有着晚红楼的潜伏跟渗透?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刚才在殿下府里,李侯爷要是问起我,我也不会推搪不说,”韩谦微微一笑,说道,“葛洪《肘后备急方》,就有记载治瘴的药方,我幼年在楚州生热病,染了瘴气,我师父便是此方治我。”
“葛洪备急方,却没有那样的奇效……”春十三娘脱口说道,却叫姚惜水在桌下轻踢了一脚,才省得她有些事情说漏了嘴,再想改口已经是来不及了。
韩谦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暗想,他在叙州卖出去的几瓶祛瘴酒,到底通过谁的手,有一部分落入晚红楼的手里?
他当时就想到潭州有可能注意到祛瘴酒的功效,会安排人接触他,却没有想到其中竟然混有晚红楼所安排的人。
“是的,我师父是改良过药方,但你们既然已经得到祛瘴酒,观色辨味,也应该知道方子是大差不差的。”韩谦不急不躁的说道。
韩谦幼年随父亲在楚州时,确实曾得游历其地的道人传授石公拳及箭术等,他此时自然也是将祛瘴酒等事都推说是幼年得异人所授,也不容姚惜水她们不信。
当然,韩谦也不管姚惜水她们信或者不信,他都不会轻易将祛瘴酒的真正制备之法说出去,说道:“肘后备急方的治瘴之法,改良部分乃是我师门不传之秘,怕是今夜不能抄给二位,但十支象牙外,上等胭脂的改良之法,我倒是可以抄写一笔,叫姚姑娘、十三娘带回去,希望能给晚红楼的姑娘增添几分颜色……”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秘密
姚惜水、春十三娘所乘的马车,驶入乌梨巷头的一栋院子,远处的高墙上,一道身影仿佛一只狸猫般凝望着左右的一切,片刻之后,这道身影又飞檐走壁踩着院墙、屋脊,折身往兰亭巷深处投去。
韩谦袖手站在庭院里,望着深碧色的夜空出神,直到赵无忌像头狸猫似的跳下墙头,才转回身来。
“这是春十三娘所搬进来的院子。”赵无忌捡起一枚树枝,将乌梨巷头第一栋宅子的进出门户简略的画出来,给韩谦看。
“我知道了。”韩谦点点头,说道。
“要不要安排人手盯着?”赵无忌问道。
“盯来盯去,哪里有那么多的闲人?”韩谦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让赵无忌再作其他的安排。
春十三娘入住的院子,不仅是乌梨巷的第一栋,还新开了侧院门,意味着他们这边有什么车马进入乌梨巷、兰亭巷、乃至靠山巷,都会在晚红楼的监视之下,但有什么人去见春十三娘,走侧院门的话,恰好能避开他们在这三条巷子里的耳目。
晚红楼在叙州也安排潜伏的人手,很显然那边始终防备着他有朝一日会脱离他们的掌控。
韩谦暂时也没有精力,在这方面虚耗人力物力,她们要盯着,就让她们盯着吧,只是不清楚李知诰他们,又或者三皇子及世妃他们,清不清楚晚红楼在大楚之外,实际上还有其他的选择跟布局?
韩谦挥手令其他的扈卫都退出去,庭院里仅留下赵无忌、赵庭儿、奚荏三人,说道:“有些事,之前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们,你们或许一直都以为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乃是信昌侯府所暗中培养的细作,但实际上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背后隐藏着一股更为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而信昌侯府能有今日之势力,乃至三皇子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在这股力量在背后所扶持;而除了助三皇子争嫡之外,这股势力或许还有其他选择。此事我此时仅说给你们三人知晓,切莫泄漏半分出去。”
赵无忌默不作声的退出院子,赵庭儿张罗去给韩谦端洗漱水来;奚荏一方面还没有怎么理清楚金陵城内错综复杂的利害纠缠,一方面也不清楚韩谦要将这样的秘密,说给她知道。
韩家大宅虽然不大,但她随赵庭儿过来后,姚惜水、春十三娘就过来拜访,她还没有搞清楚宅子里的布局,此时则有些迷茫的站在庭院里,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夜里该到哪里屋子里歇息。
“……”韩谦看着奚荏,哂然一笑,说道,“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何会将这等事情说给你听,而不担心你记恨兄仇,会将重振奚氏的希望寄托到别人身上?你轻举妄动过一次,差点满盘皆输,我想你应该能更耐得住性子了。而只要你能耐得住性子,等能够稍稍看清楚这一切之后,你便会发现奚氏族人即便再有聚集的机会,但倘若仅仅想着投机取巧、依附他人,始终只能是别人手里随时能牺牲掉的一枚棋子。就像是我,苦苦挣扎,也仅仅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而已……”
奚荏还是没有听明白韩谦的话,美眸里尽是困惑,这能算是让她知悉其秘的充分理由吗?
“你以后就在西厢房住下,待明天挑选两个信得过的仆妇在身边侍候着。”韩谦想着他以后就要在这宅子里当家作主,但父亲的房间他还是想着,他与赵庭儿坐东首的三间房就已经足够了,安排奚荏住对面的西厢房,有什么事情都方便招呼。
奚荏还是住过芙蓉园后才置办几套裙衫,也没有什么行囊,先回西厢房收拾,韩谦也端着茶盅回屋,细细整理错乱而纷杂的思路。
赵庭儿端洗漱水进来,隔着窗户看着对面奚荏映照在窗户纸上的窈窕身影,问韩谦:“你是担心姚姑娘跟十三娘会拉拢奚氏,这才也叫她一起知悉如此机密之事?”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机灵了啊,”韩谦看着赵庭儿深邃黑如点漆的眸子,笑着说道,“她们早就有关注到奚荏的出身,只是没有猜到我会怎么用她而已。”
…………
…………
坐了十多天的船,都是在江水摇晃中入梦,乍然回到金陵,还很有些不习惯,失眠到月升中天都没有睡着,听到赵庭儿在外屋也是翻来覆去,韩谦喊她:“是不是也睡不着?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吧?”
过了一会儿,见赵庭儿穿好襦裙走进来,搬了一把矮凳趴坐在床沿前,韩谦便跟她说诸多错综复杂之事,也希望赵庭儿能帮着他抽丝剥茧般,看看是否存有漏洞。
或许是赵庭儿鬓发间的馨香沁人心脾,说着话很快就酣然入眠,然后又在睡梦中被冯翊的声音闹醒。
韩谦睁开眼,赵庭儿趴在床沿边睡得正熟,似听到外面的声音却不愿意醒过来,丰茂的黑发散披下来,像是一泓黑夜里的青泉,衬得小脸越发的娇嫩。
韩谦忍不住伸手在她嫩腻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待到亲一口,赵庭儿睁开眼,乌溜溜的黑眼眸盯住韩谦,仿佛韩谦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就会像一只小兽似的受惊逃跑。
“你这里有眼屎。”韩谦伸手往赵庭儿的眼角搽去。
赵庭儿伸手捂着脸,不叫韩谦看见,起身就跑开了。
韩谦穿衣推门而出,就见冯翊拉着孔熙荣神清气爽的坐在院子里,正发痴的缠着奚荏说话。
看到韩谦出来,冯翊很是不满的嚷嚷道:“你小子真是太不地道了啊,怎么就没有想着给我跟熙荣,也从叙州带几个如花似玉的山越夷女回来,滋味肯定跟晚红楼的姑娘不一样吧?”
看着奚荏美眸里杀机毕露,韩谦担心冯翊再说什么,奚荏手中托盘所端的那两碗热茶,很可能就会“失手”泼到他身上,赶忙截住他这惹祸的话头,说道:“你与熙荣昨夜没在晚红楼快活够吗,一大早跑到我这里来嚼舌头根来了?”
“不是你让我们一早过来找你的?你一路从叙州回来,夜夜**还不够,今天怎么睡这么迟才起床?”冯翊不满的抱怨道。
“杨钦、冯宣他们人呢,让你们坑哪里云了?”韩谦问道。
“冯璋、高宝他们估计在晚红楼搂着姑娘睡得正香吧,杨钦、冯宣他们昨天夜里就住回货栈了。”冯翊说道。
却也不是说杨钦、冯宣家有贤妻就不再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他们更关心船队的安危,夜里应酬过还是坚持回来货栈歇息,他们如此自律也是怕误事,要防备夜里万一发生什么事情照应不到。
而冯璋、高宝他们几个人,船队从叙州出来,偶尔在江州、池州靠岸,他们都要迫不及待的上岸找妓寨享受一番,但也都不是那种误事的人,才会被四姓挑选出来带队。
而绝大多数的艄工水手以及普通护卫,都临时住到货栈给他们准备的院子里,一百五六十人挤住十数间房,条件依旧是非常的简陋,要等货物完全搬卸下来,才会给他们两三天的假期放松一下,接下来就又要准备下一次的行程。
韩谦昨天夜里说过,让冯翊、孔熙荣今天一早就过来找他,除了要一起押送粮食等物资出城去屯营军府卸货,顺带拜见长史沈漾以及沈亮等人外,主要还是想着卸到货栈的这批货物,必须以最快的时间脱手。
而即便暂时不能脱手,韩谦也希望冯翊、孔熙荣能尽快筹足四百万钱出来,好让他跟代表四姓押船的冯璋等人结算清楚。
这样的话,也是安冯璋等人的心,而他们想在金陵及附近州县采办什么货物运回叙州,也能尽早去做。
船队要养十一艘船、一百七八十人,自然是船跑得越勤、周转速度越快,才有可能为左司赚取更多的利润,为叙州输入更多的资源。
然而韩谦提到这个话题,冯翊就有些卡壳,犹犹豫豫的说道:“船队昨日才进金陵城,我先领着他们好好享受几天这个花花世界,再说其他的……”
冯氏家资亿万,光冯翊个人花销每年上百万钱都打不住,照理来说叫他与孔熙荣提前筹四百万钱,绝不能算是什么难事,甚至他们邀几个公子哥,便能凑出这笔钱来。
而且韩谦为了诸事能衔接好,可不是今天才说这事,在之前一个月送回金陵的信函里,就有跟冯翊提起。
难道说他父子为三皇子谋龙雀军的事情彻底曝光、这边与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矛盾尖锐之后,冯翊在冯家内部有受到额外的告诫跟约束?
韩谦脸色微沉,语气平静的说道:“这事倒也不打紧,你与熙荣办不了,我让范大黑他们去办掉。”
“谁说我与熙荣办不了?不过是我们之前也没怎么惦记着这事,缓两天还不成吗?”冯翊见韩谦流露出不信任的语气,急道。
“叙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民风剽悍、瘴气遍地,满朝文武没有几人愿意去那里任职,我父亲便是要去,这一路凶险,你们或许不知,我是吓得两股颤栗,差一点就屁滚尿流,每时每刻都恨不得能立即转头回金陵这销金窟里好好享受,不去吃这风餐露宿、寝食难安的苦,但我父亲跟我说,老韩家的一切,田宅也好,家兵也好,乃至勋官爵位,都是我大伯家的,我们这一房,要是不争,连喝口汤的资格都未必有,”
韩谦眯起眼睛,看着冯翊,问道,
“你父亲或许还想着再进一步,希望有能一日能入枢府,但跟你有什么关系?且不说李冲那货手里拽着我们的把柄,但倘若哪一天太子登位,你说你冯家会不会将你送回宣州,以证明冯家跟殿下绝无干涉的清白?当然,你也是你父亲的嫡子,你心里或许还想着凭借着父荫,即便这辈子没有大富大贵,养狗逗鸟,纨绔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哈哈,我哪会如此想?”冯翊打了个哈哈,勉强笑道。
“杨钦,你昨天也见过了,”韩谦手指轻叩着石桌,说道,“你想必也早就从江州上呈的公函里听说过他的名字。杨钦原本并没有为我父亲所用,仅仅是他行刺我父亲失利,安宁宫那边的人担心杨钦有可能对他们不利,便着钟彦虎率兵灭了杨潭水寨。杨潭水寨七百六十一口人,除了三十余人随杨钦在外没有遇害,其他男女老少,一个活口都没有留,还有几个七八月大的婴儿,活生生的扎在红缨长矛之上,倒插在杨潭水寨前的浅水里。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父亲从叙州上呈的公函里有提出州狱啸闹案,因为很多事情都不能捅开,你或许也想象不出当时的凶险。那是我父子二人刚到叙州的当夜,安宁宫所派的人说服当地豪强要杀我父子,在州狱的仓库里私藏近千件兵甲,打算就等着州狱内近九百名暴徒砸开牢门之后拿到这批兵甲,将叙州城杀得血流成河,杀得我父子二人尸骸无存……就凭这两件事,你再好好想想,以安宁宫的宽广心胸,待他们真正得势之后,你冯家到时候为了证明与殿下这边没有牵涉,给你一根绳子了断的可能性有多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劝导
冯翊颇为清秀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孔熙荣更是闷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你与熙荣想脱身事外,也有办法,”韩谦将腰间的佩刀摘下来,扔到石桌上,说道,“你们拿这刀,跑到乌梨巷前头第一栋院子,踹门进去,将春娘杀了,然后去职方司找赵明廷说春娘、姚惜水二女皆是信昌侯府这些年所养的细作,从此之后心甘情愿为赵明廷所驱使,与我们这里为敌,有朝一日,待太子登位,或许不会少了你们的功劳!”
“什么,姚惜水也是信昌侯府所养的细作?”冯翊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的盯住韩谦。
“你以为我为何会泥足深陷?”韩谦冷冷一笑,说道,“你以为女人长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都是任你舔|弄的玩物?”
韩谦回头看向奚荏,指着树梢头说道:“那只乌鸦叫唤半天了,烦躁得很,你将其杀下来。”
奚荏瞥了韩谦一眼,她脚踝上带有银镯铃铛,稍一走动就会将前院庭中那颗榆树上的乌鸦惊走,她拿起韩谦放石桌上的佩刀,拔起后便往前掷出,一道凛冽的寒光从眼前掠过,那只乌鸦刚从树梢头惊起,就在半空中被锋利的刀刃劈为两半,血肉连同几片飞羽、落叶从树梢头坠落……
这一刻冯翊直觉脖子根凉嗖嗖的,似有寒意窜上来,哪里想韩谦从叙州带来的山越夷女,竟然有这样的手段?
高绍、田城他们在前院值宿,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按刀直冲进来,韩谦挥了挥手,让他们将掷入前院倒座房檐角的那把直脊刀捡回来。
他原本想着奚荏捡两块碎砖将那只乌鸦打下来,露一手给冯翊他们看看,没想到这娘们拿起他的佩刀就掷出去,将那只乌鸦杀得如此血腥。
待高绍将直脊刀拿回来,看刃口果断崩出一块缺口,韩谦心痛得狠狠瞪了奚荏一眼,他打听过这娘们在冯昌裕面前除了使小性子,平时乖巧得很,没想到在他身边,脾气见涨了。
“春娘搬到乌梨巷,是要盯住你?”冯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迟疑的问韩谦。
“我效忠殿下,其志不改,身正不怕影子歪,春娘要搬来乌梨巷,我还能拦着她不成?”韩谦说道,“但你与熙荣,倘若不想泥足深陷,还当早做决断。”
冯翊与孔熙荣面面相觑,要不是这山越夷女露这一手,他们或许还有杀春娘灭口的心思。
而以这山越夷女的身手,不要说冯翊两脚猫的本事,即便是人高马大、自幼习武的孔熙荣都未必能从容应对,心里想要是春娘或她身边,也暗藏这样的人物,他们跑过去杀人灭口,不是找死吗?
而春娘不死、口不灭,他们就没有办法斩断跟这边的牵扯,会越裹赵深,会越来越泥足深陷。
而待争嫡之事真到最后揭开赌盅、揭晓胜负之时,他们是否能在各自家族的荫庇下享受富贵荣华,又或许恰好韩谦所说,到时候他们会沦为弃子,被家族无情的抛弃掉?
他们不知道韩谦有没有欺瞒,但还能记得昨日醉眼醺惺之际,杨钦饮酒时眼里偶尔露出的狰狞跟煎熬。
当然,冯翊还记得叙州函文刚到金陵时,他父亲一宵未眠之后将他唤过去训斥时的严厉,之前他或许没有能想得太深,但此时的他已经能明白他父亲当时正是从叙州送入金陵的函文中读出太多的血腥跟恐惧。
他父亲就是怕他们牵涉太深,怕日后受到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血腥清算吧,但他父亲并不知道,他们并无法斩断跟三皇子的牵涉了。
“我与你不同,”冯翊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跟韩谦说道,“叙州发函说州狱啸闹事,之后我与熙荣不仅每个月的用度都不能自己掌握,即便是身边的小厮、护卫,也都叫我父亲及姨父都换了遍,昨天也是借李知诰他们相助,才将这些尾巴甩开——我们短时间内确实是没有办法,帮你筹足这么多的钱财,货栈这边,我父亲也令我少插手进来,更不得与我冯家沾染上关系。”
冯文澜、孔周不愿其子过深牵涉进来,对他们加强限制,这并不出乎韩谦所料。
“你们自己欲何去何从?”韩谦问道。
“我们当然是愿意效忠殿下的。”冯翊说道,只是语气还是那样的不确定。
“你们有此心,又是侯府陪读、从事,当真还能有谁假借忤逆的名义,捆缚住你们的手脚不成?”韩谦反问道。
前朝以来都是以孝道治天下,忤逆乃是大罪,但当世除了“子不逆父”之外,更重要的则是“臣不逆君”。
也就是说冯文澜在冯家再牛逼哄哄、再一言九鼎,也不能公然阻止冯翊去履行他身为侯府从事陪读的职责,这是天佑帝指定给冯家的差事。
当然了,真要想冯翊真正站到他们这一边,还要看他们有没有胆量,在冯家内部跟其父、跟其他那些不愿意与三皇子牵扯上关系的人对立起来,这显然不是冯翊他们短时间内就能做到的。
听韩谦这么说,冯翊心头自然是苦笑不己,暗感天下有几人能像韩家父子做得如此决绝、与宗族决裂能如此的不拖泥带水?
冯翊、孔熙荣正迟疑不定之际,有辚辚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听到有数匹马在前院外停下来,韩谦疑惑的问:“这么早谁没事登门?”
过了一会儿,就见赵老倌从前院跑过来禀道:
“冯府的家人跑过来,要找冯家公子、孔家公子回府去?”
冯翊、孔熙荣脸色都很难看,他们昨天是好不容易摆脱几个贴身紧随的家兵迎接韩谦回金,昨天夜里也都留宿在晚红楼也没有回去,没想到这几个家兵一大早追到韩家大宅来,要将他们拉回去。
当然,跑这里来显然也不可能是几个家兵自作主张跑上门来。
韩谦示意赵老倌让冯府的家人进来,片晌后就见几名身穿革甲的彪形健勇走进来,果断不是他以往所熟悉的、整日陪着冯翊吃喝玩乐、肆意金陵的冯家仆厮。
为首的中年人面容削瘦如刀,散发出凛冽的气势,他并不愿跟韩谦有什么牵扯,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朝韩谦微微颔首,便对冯翊、孔熙荣说道:“三公子跟侄少爷一宿未归,老爷怕出什么事情,吩咐我们在城里找了一夜,还请三公子跟侄少爷,现在就跟我们回府吧。”
孔周出身清贫,早年也仅仅是淮南军中的小校,娶冯文澜的妹妹为妻之后,借着冯家的势力,在军中才快速升迁,成为副指挥使一级的军中大将。
认真算起来,冯家的权势要比一门两刺史的韩家,还要更强许多,何况如今的韩家已是陷入严重的分裂之中。
“韩谦离京数月初归,我与熙荣留在这里与他叙旧,自会回府的。”冯翊即便再不敢违拧他父亲的意志,在韩谦面前也断不想被家里的仆厮呼来喝去,阴沉着脸要几名冯府家兵先退下去,不要在这里呱噪不休。
“三公子莫要叫属下为难。”中年人坚持说道。
“曾几何时,这宅子里也有仆厮不知奴婢之道,但下场惨凉,”韩谦看向冯翊,淡淡的说道,“冯翊,要不要我帮你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怎么去守奴婢之道啊?”
“……”冯翊吓了一跳,他可不敢想象父亲所依重的几名亲信在这里被杀死后,他回去要面对老父的恐怖情形,板住脸,冲来人急着呵斥道,“你们啰嗦什么,快滚回去,我去哪里,还需要你们这些奴才指手划脚?”
那几人看了韩谦一眼,他们听说过韩家父子的秩事,也不敢太放肆真就敢当着韩谦的面将冯翊、孔熙荣强行拖走,不甘的看了韩谦一眼,还是先退了出去。
“你看,事情是不是很好就解决了?”韩谦朝冯翊摊手笑道,“殿下午前也会到屯营军府,我们去那里遇到殿下,你们便跟殿下请一个在司曹主事或直接统领兵卒的正式官衔,那以后与其他人便算是同殿为臣……”
“好吧,”冯翊勉强说道,“只是我与熙荣能力有限,即便有心,也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
看冯翊、孔熙荣这般的迟疑跟犹豫,韩谦心知无论是龙雀军还是他们在叙州初步站住脚,但在朝中并没能扭转多少劣势,只是笑道:“你们能做什么,殿下心里应该是清楚的,你们不要妄自菲薄……”
第一百三十六章 赎人
韩谦留冯翊、孔熙荣在宅子里用早餐,日上梢头时,杨钦、冯宣等人从货栈那边跑过请安。
这时候在晚红楼快活了一宿的高宝、冯璋也都回来了,眼袋深重,脚步轻浮,想必是昨夜都没有好好休息,但精神都还是好,毕竟精力充沛,却是伺候他们的姑娘遭了殃。
走进院子,杨钦疑惑的问道:“巷子口有三四十人刀甲皆备,眼神皆是不善,要不要我从货栈调些人手过来?”
“没什么事情,天子脚下,他们真还敢拔刀杀人不成?”韩谦哂然一笑,无视宅子里的状况,只是问杨钦、冯宣他们货卸得怎么样了。
冯翊、孔熙荣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们没想到几名家兵并没有回来,府里还派出更多的人堵到兰亭巷来,看是今日是非要将他捉回去。
韩谦将碗里最后点稀粥,就着咸鸭蛋吃下去,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将那柄刀刃崩出一粒口子的直脊刀系到腰间,跟赵庭儿、奚荏说道:“我们先去跟殿下会合!”
船队在城内不能张帆而行,速度会很慢,韩谦还是带一部分人先去跟三皇子会合,然后骑马出城去屯营军府。
这样的话,他们午前能赶到桃坞集还能处理一些事情;而船队一切顺利,也要拖到午后才能赶到桃坞集。
范大黑陪同杨钦、冯宣他们押船走水路,林海峥、高绍、田城、赵无忌等人簇拥着韩谦牵马走出院子里。
额外还备了一辆马车给赵庭儿、奚荏二女乘坐,匠坊那边积累下一堆事,需要赵庭儿、奚荏陪同韩谦在山庄住几天处理。
韩谦他们策马往巷子口走去,堵在巷子口的三四十人却没有让道的意思,为首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骑着一匹白马之上,盯住韩谦等人。
“大兄,殿下有召,我去过临江侯府,要是殿下那边没有什么吩咐,我便回府去……”冯翊有些底气不足的喊道。
韩谦此时才是第一次见到冯文澜的嫡长子冯缭,看他略显狭长的脸颊,确与冯文澜有几分相肖,身穿便服,腰系长刀,不像冯文澜那么阴鸷,也更显得英武挺拔。
冯缭在大楚初创时,作为冯氏子弟就被选入侍卫亲军,之后随天佑帝讨伐越王董昌,后来天佑帝为了加强对征服地区的控制,将冯缭及侍卫亲军里一批通习笔墨的武官留在地方任职。
冯缭在地方历练数年,历经令史、县丞等职,出任海塘县令也有两年多时间了,韩谦没想到他这时也在金陵,不知道他是临时回金陵述职呢,还是说另有任用。
与李知诰、柴建等人一样,冯缭才是冯家重点培养的接班人,而他无论是在侍卫亲军任职,还是到地方上任职历练多年,身上确实有着令人难以对抗的沉稳气度。
冯缭却是没有理会冯翊的解释,眼睛盯住韩谦,问道:“我要怎样,韩大人才能将冯翊、熙荣带回去?”
韩谦默坐在紫鬃马的马背上,没想到冯家公然要从他手里“赎人”,也不想过深的牵涉入争嫡之事中。
虽然他成功护送父亲出仕叙州,但一路的曲折及凶险传回金陵,也令更多的人心生畏惧,生怕跟临江侯府有太多的牵涉。
韩谦盯着冯缭暗暗打量,心想冯缭在军中、在地方都有历练,经历过很多的仗势,即便他带着这么多人堵住巷子口,未尝没有冯府做戏给宁安宫看的意味,但也不可能轻易唬走。
“我刚刚想在殿下跟前,为冯翊、孔熙荣请下捉钱令史的职缺,冯兄你带着人堵在巷子口,实在是叫我难做人啊!”韩谦抓住缰绳,打了个哈哈跟冯缭说道。
“捉钱令史?”冯缭疑惑的打量了韩谦几眼,但也只是沉吟片晌,便点头说道,“这差事不难办,他们俩也应该能办好。我祖母有两天没有见过冯翊跟熙荣,想着他们两个,韩大人要没有其他事情,那就请让冯翊、熙荣跟我先回去吧。”
韩谦这才牵住缰绳,将紫鬃马拨到一边,让开道,叫冯翊、孔熙荣过去。
“我们应不会有负殿下。”冯翊与韩谦错身而过时,压着声音说道。
“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思,我敢保证殿下也不会负你。”韩谦笑道,示意他们先回去。
“少主,你跟冯家大兄谈的是什么条件?”赵庭儿看着冯翊、孔熙荣随冯缭而去,都没有猜明白韩谦跟冯缭简短的几句话,到底代表怎样的意思。
韩谦轻叹一口气,隔着车窗子跟赵庭儿解释捉钱令史是怎么回事。
前朝初创时战争亦持续三四十年,财税枯竭,百官俸禄都无着落,虽有与民争利之嫌,太宗还是在诸部司衙门及州县设立公廨本钱,并委任捉钱令史孳息谋利,以补官用不足。
前朝到中后期,则将公廨本钱合并到常平仓之中,于州县及通衢要津之地设常平仓及吏员,贱买贵卖天下货殖,平准物价的同时,也以此牟利。
天佑帝创立楚国,诸制皆仿前朝,在盐铁转运使司之下也设常平仓院,同时为了弥补诸军养用不足,也下旨特许南北衙诸军在驻地可设常平仓储卖天下财货。
盐铁转运使司所设的常平仓院,多少还有点平准物价、有无货殖的作用,也是盐铁转运使司收受盐利、征收茶铁漆马等商税的主体——也因此,盐铁转运使司是大楚诸部司之中,权力及规模都要比户部、度支使大得多的部门。
不过,南衙禁军以及北衙侍卫亲军哪里有精力去做这事?诸军更多的是直接将本金交到担任仓令、院监的人手里,然后再规定其每年交出多少利钱,实际上更接近前朝初年所设的捉钱令史的角色。
这也就是大楚特色的军队经商。
天佑帝下旨同意诸军设常平仓令,目的就是圈钱以减轻朝廷养军的压力,因此每一军都可以设八到十名常平仓令,并不拘担任者的出身及身份,而且只要每年所纳的利钱能满足标准,还将授以低级勋官。
这也是除恩荫、察举、科考之外,在大楚获得勋爵官职的一个重要途径。
不过,由于冯翊、孔熙荣此时都已经是七品勋官,目前只是没有获得实缺官职而已,而为了防勋官太过泛滥,通过向军队输纳钱粮,是不可能获得中高级勋官的,因此,担任龙雀军的常平仓令,对冯翊、孔熙荣二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韩谦当着冯缭的面,说要推荐冯翊、孔熙荣担任龙雀军的捉钱令史,冯缭以为冯家每年只要出一笔钱,冯翊、孔熙荣便可以不用过深的牵涉到龙雀军及临江侯府的事务中来,但韩谦并不会因此就会满足。
韩谦派人去将范大黑喊过来,吩咐道:“你将昨日卸入货栈的八百担叙州茶,安排人手给冯府送过去,便说这是冯翊、孔熙荣担任龙雀军捉钱令史的四百万钱本金!”
盐铁茶布米药木漆等,乃是当世唯数不多的几种大宗交易货物。
叙州山多地少,很早就有种茶的历史,只因近百年来藩镇割据地方,湘南、黔中等地越发闭塞,茶商难以通达,以致茶产也受到严重的压制。
要知道前朝中前期,从湘南、黔中等地运入中原的茶叶,每年都高达十几二十万担之多。
叙州以往每年差不多也有一两万担的茶叶销售出去,但经达上百年的压制,即便是王瘐到任后极力推行,叙州近年来每年能输出的茶叶,也就两三千担左右。
叙州百业待业,需要重整,韩谦也只能从最简单的几个方面入手。
韩谦从叙州收了八百担叙州,每担三千钱,但到金陵,以每担五千钱作价,作为本金抵给冯家,也不能算心黑。
韩谦并不会满足于冯家每年上交一二百万钱,他还是要将冯家遍布金陵及周边州县的货栈、店铺,作为行销叙州物产的一个主要出口。
韩谦都不知道两三年后,金陵的局势到底如何,此时根本不可能大费周章的在金陵城内外及周边州县大规模、成批量的去建一座座大小货栈,更不要说直接经营店铺了;也不可能将有限的能用人手分散出去,去跟成百上千的中小药商、茶商打交道。
韩谦的计划,一方面是借用冯家,一方面以足够低廉的价格,吸引中小药商、茶商过来搞批发。
安排好这些后,韩谦还是照原计划,先赶往临江侯府,跟三皇子他们会合。
听了冯缭带人截道的事情后,柴建、李冲他们自然是气愤。
韩谦看三皇子杨元溥及李知诰都脸色阴沉,说道:“筹建龙雀军,并不足以令殿下在朝中收获多少声望,龙雀军能不能打,在很多人心目里,还是打了很大疑问号的?”
“你说是我们这次要争取出兵的机会?”李知诰问韩谦道。
韩谦点点头,以三皇子杨元溥此时的年龄,建立声望最好的途径就是军功。
以冯家谨慎的反应,龙雀军要是继续留驻金陵,能发挥的作用将越来越受限制;而只要有机会出征驰援边境,哪怕没有大的军功可争,统领龙雀军作一路偏师从西线北上,他们也能在地方上做很多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七章 送茶
冯文澜今日没有去户部应卯,留在冯家大宅里就等着长子冯缭将冯翊、孔熙荣揪回来。
孔熙荣乃是冯文澜的外甥,而且什么事都是被冯翊牵着鼻子走,他不便严厉训斥,但盯住三子冯翊的眼珠子,恨不得将其剥生吞了。
“韩家父子狼子野心,你有几个心眼给人家玩?”冯文澜劈头盖脸的训斥道,“你是嫌我被你们气得不够狠,还是我打一开始就没有叮嘱过你们?”
“你之前也没说离韩谦远点,再说谁就能肯定三皇子一定不能成事?”冯翊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冯文澜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握在手里半天没有发挥作用的藤杖,劈头盖脸就朝冯翊头脸抽打过来,“你还以为韩谦塞你们一个捉钱令史,是什么狗屁好差事?”
冯翊被抽得“嗷嗷”直叫,满屋子乱窜,嘴里还不忘向外屋求救:“我要被打死了,要被打死了,大母救我。”
“你们捉住这小畜牲,我今天打死这小畜牲算了!”冯文澜吩咐几名家兵,决定今天狠狠给冯翊一个教训,以免闯下大祸。
“反正翊儿也不是冯家的独苗,你要打死就打死吧,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今天就算是被活活气死,也是我罪有应得,谁叫翊儿是我从小护到大的,他有什么错,我也得替他背着!”这时候外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你们都别拦住我,让我一头撞死拉倒吧!”
冯文澜高高举起的藤杖,愣是没有办法狠心抽下去,最终恨恨的将藤杖扔到一旁,吩咐左右:“将这孽子拖出去关起来——派人去三皇子那边便说这孽子得了急病,需要休养几个月。”
待家兵将冯翊搀出去,外屋又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冯文澜听了心浮气躁。
这时候走进来一个颇为清丽的中年妇人,见孔熙荣还坐在那里,瞪了他一眼,叱道:“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孔熙荣到底是没有敢将春娘等事都如实吐露出来,被他母亲喝斥了一声,也乖乖的走出去了。
“大哥,照我说你也应该学韩道勋,尽快找到机会出仕地方,”中年美妇说道,“陛下不放心徐氏,却不能动徐氏,拖延下去,指不定朝中哪一天就会生乱,而且有可能是大乱。冯家现在大大小小都在金陵城里,太被动了,我夜里睡觉也不踏实。要是大哥能出仕地方,将来不管哪家得势,冯家在其眼里,用处都应该更大一些,留在城里的人,也能更安全些。”
“姑母所言甚是,但就怕现在轻举妄动,徒惹安宁宫猜忌啊。”冯缭说道。
当初安宁宫从中作梗,将冯翊、孔熙荣、韩谦等人选到三皇子身边陪读,除了这几个纨绔子弟声名狼籍之外,多少还有些倒逼的意味。
而从天佑帝这几年不断削弱元老重臣的权势,冯文澜就猜测天佑帝不可能容忍驾崩之后外戚徐明珍掌握重兵扶持太子杨元渥登位的局面出现,韩道勋装痴卖傻大闹朝会谏驱饥民受到天佑帝的严厉喝斥,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冯文澜与孔周都在朝中,即便有心投向安宁宫,也不敢流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要不然他们就会成为天佑帝第一个要敲打的对象,反而不像州县的官员选择更自由一些。
所以说对冯家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不作选择,冯文澜还一直都特意叮嘱冯翊、孔熙荣两人在三皇子身边,吃喝玩乐便行,但谁都没有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挖出这么大的坑,将一潭死水搅得如此浑浊?
冯翊、孔熙荣这一年多是没有干什么事,也就与韩谦交往甚密,但就是如此,便已经洗不干净清白。
而有韩道勋、韩谦父子的前车之鉴,他这时候想办法出仕地方,安宁宫那边会怎么想?
冯文澜苦恼之极,这时候又有家人跑进来禀报:“韩府派人过来,说是有八百担茶叶,要咱府上接收;还说是跟大公子说好的,用来抵三公子及表少爷担任捉钱令史的四百万钱的本金。”
“这竖子是非要我们冯家一起拖入这烂泥坑里,才甘心不成?”冯文澜气急败坏的骂道。
冯缭也是脸色阴郁。
他替冯翊、陈熙荣答应承揽下龙雀军捉钱令史的差事,无非是想着每年贴一两百万钱给临江侯府,而他们每年私下孝敬安宁宫及太子那边的钱物,也远远超过此数,即便最后摊开来清算,也不能算多大的污点。
冯文澜让冯缭带着人到兰亭巷截住冯翊、陈熙荣,以及冯缭公开答应韩谦所提的条件,也有着自证清白的用意。
然而频繁的大宗货物及人员往来,这才是最扯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只是,现在韩谦让人直接将八百担茶送过来了,他们是接收,还是不接收?
而以韩家父子的心计、谋略,他们此时将八百担茶叶拒之门外,那边就会收手吗?
“无论是常平仓令,还是前朝所设的捉钱令史,官给本金是惯例,却是没有办法不受,”冯缭蹙眉沉吟片晌,跟他父亲说道,“而我清晨带着人过去截住冯翊,别人也能看出他们这次是要将八百担茶叶硬塞过来,我们收下,也是勉为其难。”
“先收下吧!”冯文澜烦躁的说道,没想到此时的他,竟然拿一个竖子没有办法。
…………
…………
范大黑带着人将八百担茶叶送入冯府,就带着人出城赶往桃坞集,跟韩谦会合。
这时候装运粳米、小麦以及铁料、土布等物资的叙州船队,也是刚刚到桃坞集屯营军府的码头前停靠下来,两百多汉子正井然有序的将一袋袋粮食,背入军府的大仓之中。
沈澜初到桃坞集时,只是临时征用位于秋湖山别院外侧的张家大宅作为军府公所,年后韩谦就建议筑造寨垒,而且是围绕军府公所的外围,先修一道夯土墙垣。
此时进入桃坞集,便能看到一座三四百步见方的土城峙立在宝华山南麓的山脚下。
一条谈不上多宽阔的溪河,紧挨着土城西墙流下,汇入五六里外的赤山湖中。
沿溪河而上,就是位于宝华山南麓山坳中的秋湖山别院,也是计划中屯营军府真正的核心所在。
在别院四周山嵴上,五座哨院规模从六七十步到百步见方不等,恰到好处的控扼入进入山坳的缺口,实际上与公所土城,形成一个相对完备的防御体系。
一旦遭遇敌情,外围的龙雀军兵户及眷属,都能撤入实际有三四里纵深的秋湖山别院及所属田庄,依据土城及五座山嵴哨院将敌人封挡在外。
军府土城之外的屯寨,两尺厚的夯土护墙都单薄得很,也仅有丈余高,能防贼防盗,却是不足以抵挡强敌的。
而且二十五座屯寨沿湖而建,呈狭长形分布,容易被强敌从赤山湖直接穿插进来。
范大黑走过去,听到韩谦正跟三皇子以及长史沈澜等人商议要赶在年前,将军府外围的这道夯土墙垣,都城砖覆盖住。
范大黑心里汗然。
五座哨院的护墙虽然总计加起来也有一千五六百步长,差不多跟军府城垣的周长相当,但哨院护墙本身就是踞险地而建,一丈高就足够了。
而军府城垣不仅仅要造两丈五尺高,同时内外两侧都要覆盖城砖,仅城砖耗用数量就是五倍;此外,糯米石灰浆的耗用,同时也将是在五倍以上。
他们虽然在后山开采石炭,烧石炭制砖比烧柴要制省近一半的人力,但之前赶在四个月时间里建成五座哨院、建成土城,也已经是极限了;年前还剩下不到三个月,怎么烧出七八十万块城砖出来?
看到韩谦停下跟三皇子说话,范大黑走过去禀报已经将茶送入冯府,但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冯家将茶叶都收了下来,但压根就没有提结算之事,怕是难以应付燃眉之急?”
船队已经进入桃坞集,四姓押送的货物就算是到站了,他们这边也没有办法拖延几天,便要将钱数结算出去。
虽然屯营军府一年耗用六七千万钱,但沈澜、周元等愁眉苦脸的样子,范大黑估计他们短时间内,也筹不出四五百万钱出来。
“这个容易,冯家欠我们的钱财,他们想必是不敢赖掉的,你这两天先摸清楚冯家货栈都有哪些货物,冯璋他们回程时,也是要从金陵贩运生丝、棉花、绸布、纸砚等物产回去的,到时候直接到冯家货栈提取相应钱数的物产折抵便行,”韩谦说道,“到时候他们要不乐意,我拉着殿下亲自过去讨债。”
“啊?”范大黑微微一怔,没想到少主打的竟然是以货易货的这个主意,这么算下来,这次船运左司这边还能截留下来差不多值两百余万钱的药材等财货。
“什么事情?”杨元溥在前面跟沈漾说话,听到韩谦提及他,停下来问道。
韩谦走上前笑着说要他拉去讨债,但转头看到范大黑站在后面,跟周元有说有笑,眉头微微一蹙,但他留范大黑在金陵负责察子房与匠坊,与工曹参军周元接触密切些倒也正常,便没有多想什么。
杨元溥他不知不觉受韩谦的影响已经是极深,不觉得韩谦用这种手段有什么,沈漾他们听了却禁不住的摇头苦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举荐为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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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元溥现在差不多隔天就出城到屯营军府来,除了听长史沈漾传授课业,同时也亲自参与将卒操训乃至兵户屯田耕种等事务中。
除了韩谦之外,大概也就是杨元溥最有紧迫感的,他甚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早一刻摆脱安宁宫的阴影威胁。
韩谦离开金陵数月,染疫重症患者又陆续病死四百余人,但屯营军府这边的丁口却没有再缩减。
一方面是绝大多数的饥民都安顿下来,有新的婴儿生养下来,另一方面是在信昌侯李普推动下,兵部核减屯营军府兵户数后,又将金陵城附近上万流民编入屯营军府,使得龙雀军的实编兵户数恢复到一万两千五百户。
在信昌侯李普他们看来,龙淮军既然能编一万两千余将卒,兵户数自然要实编,实力才不会被削弱,但问题在于增人不增地,额外拔给的军资也不增加,屯营军府的财政状况实在是岌岌可危。
目前屯营军府实编丁口四万四千人稍多一些,沈漾也是极有才干的能吏,知农学营造等术,才会被本身也极重视实务的天佑帝强迫着给三皇子当侍讲,他本身也极同情流民的遭遇,过去一年也是极尽所能经营屯营军府,但在桃坞集也只开垦出十万亩旱田。
韩谦回来时,今年最后一茬收成刚刚入库,地里刚刚种上冬小麦,但核算下来屯营军府一年的耕种收成,折算下来合十二万石粳米。
这在当世已经是相当高的产量了,相当每亩旱田年产两石粟,折合一石二斗粳米,可以说沈漾在农学上有极高的造诣,在当世已经算是大才能臣了;但差不多仅相当于江淮地区人均年产粮的一半。
而同时因为所有开垦出来的耕地都用来种植谷物,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田地用来种植棉麻等同样是生活所必需的物品,所以说绝大多数的兵户及眷属,到这时候都还是衣衫褴褛,短时间内压根就不要奢望能换一件新衣。
此时已是九月中旬,杨元溥、李普、沈漾他们又必需要考虑御寒衣物,不然这个冬天还是很难熬过去。
沈漾这时候正组织着人手收割赤山湖沿岸湖滩的芦花,又或者是将稻草麦秆锤打起绒,填充到破烂的衣服夹层里,希望能勉强渡过寒冬。
沈漾去年时,也只是两鬃染霜,今年头发就差不多已经是花白一片。
信昌侯李普以及柴建、李冲等人,这次之所以没有过多的指责韩谦擅作主张跟潭州暗中交易,实际上也是韩谦运回来的这批物资,能暂时缓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五千石粮食可以存下来应付春荒,一千匹土布,填以芦花能制三四千套寒衣,这样至少能勉强保证龙雀军的上万将卒能熬过寒冬了。
看着有不少十多岁面黄肌瘦的男女,都光着屁股在田地劳作,韩谦心里都忍不住要长叹一声,跟今日也陪同到屯营军府来的信昌侯李普说道:
“不应该再接收那么多的流民啊!”
面对韩谦的公然质疑,信昌侯李普心里自然有些不悦,也暗感此子或许就是要以此,一步步的割裂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牵扯,最终在三皇子麾下自成一系,不过,韩谦当着三皇子的面都这么说了,李普却是要给以解释,说道:
“北线吃紧,我们不收纳这些流民,金陵及附近州县的流民,这次也都会编入诸军迁往北线。”
李普也不是不知道屯营军府的钱粮吃紧,但他怕错过这茬,再想将龙雀军实编到一万两千余卒将没有机会。
“兵贵精不贵多,一下子又收编这么多丁口进来,要是不能解决饥寒之事,并不利于人心归附,”韩谦此时在信昌侯李普面前说话,也不会绕着弯子,沉吟片晌道,“看此情形,今年入冬之前,殿下与龙雀军一定要争取能够参战。”
除了三皇子个人要建立的声望,新编训的将卒需要从战场中进行锤炼,才能成为老卒、悍卒之外,从当前如此紧迫的军府财政考虑,也更需要参战。
龙雀军只要从金陵开拨,哪怕是仅仅征调三五千将卒增援北线,从金陵开拔之前,三五千将卒的补给都将由枢密府供给,实际也能为屯营军府每月节省三五千石粮食的消耗。
而更为重要的,龙雀军出金陵城后,沿路北上,沿线乃至驻扎地的官府不可能不给孝敬;要不然的话,他们稍稍放松军纪约束,就足够地方消受的。
倘若能立下军功,后续的赏赐也能叫屯营军府下一年的日子能过得相对滋润、宽松。
信昌侯李普他们原本觉得今年冬季有可能爆发于寿州、光州一线的战事,会跟他们无关,但没有想到韩谦回来才两天,他们自己也都跟着动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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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钦、冯宣等将物货卸入军府的大仓之后,韩谦就让他们将船舶停靠在军府土城前的码头上,交由工曹的匠工帮着修缮,而艄工水手以及船队、船帮的护卫,则由林海峥带着住进秋湖山别院,还应该趁着歇工的间隙进行整编。
他们出叙州,张帆顺流而下,速度极快,沿岸江匪水寇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因而一路上都没有遇险。
待装满货逆流而上回叙州时,一路还能不能如此平静,那就难说了。
即便韩谦打定主意有朝一日要收拾四姓,但此时也希望四姓的子弟能在抵御江匪水寇侵袭时能贡献其力。
韩谦更是暗中叮嘱冯宣,一定要严格训练他手下六十名人手,真正遇到江匪水寇时,就需要他与杨钦通力配合抵挡;他还会暗中补给冯宣一部分兵甲。
在军府公所,韩谦直接找来冯璋等人,当着三皇子杨元溥及信昌侯李普等人的面,说及以货易货等事,冯璋等人也不拒绝。
一方面他们是要运金陵盛产而叙州紧缺的物资回去,另一方面屯营军府再窘迫,但好歹也是上万精锐,临江侯府的气派也见过,他们不觉得三皇子及信昌侯这些人物,会昧下他们这点小钱。
四百万钱,以黄金折算,仅三百余两而已;然而在这些事谈妥之后,韩谦才能稍稍松上一口气。
入夜前,信昌侯李普以及柴建、李冲等人率领侍卫营,还是要护送杨元溥回城,没有特别的允许,皇子是不得在城外宿夜的;沈漾则留韩谦、李知诰、郭亮、周元、张潜等在军府公所饮宴谈事。
所谓的饮宴,也是相当的简陋,用浆果酿造的酒入口酸涩,一碟腊肉、几碟果蔬,这也是沈漾身为长史能拿出来宴客的良物。
看沈漾满头花白,韩谦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沈漾是绝不愿牵涉到争嫡之事中来的,但屯营军府筹建以来,他所耗的心血又最多。
“数月未见,先生真是辛苦多了。”韩谦小口抿着酸果酒,跟沈漾说道。
“韩府出能吏啊,这段日子范大黑帮我做了不少事,倘若不是要先问你一声,我倒已经举荐他进军府担任从事了。”沈漾说道。
一年多前范大黑还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武夫,这些天来硬是被韩谦赶鸭子上架,甚至在韩谦离开金陵期间,他兼领察子坊及匠坊的事务,多少有些心力憔悴,但自诩也是勉强应付下来,他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而林海峥仅仅是兼领兵房,兼之兵房大部分斥候都被韩谦调出金陵,肩上的担子要轻松得多。
韩谦颇为意外的回头看了跪坐在他身后伺候的范大黑一眼。
范大黑此时是他的家兵部曲,即便地位要比等同畜产的奴婢要高,但也不是自由身,能得沈漾这等人物举荐为吏,实际是脱离家兵身份、地位得以晋升的难得机会。
而以大楚律制,也唯有沈漾这样的中高级将臣,才有资格举荐他人为吏,每三年还只能举荐一到两人;要不然的话,他大伯韩道铭家的两个庶子也不可能到今天都没能踏入仕途。
只是他都没有求上门去,沈漾为何主动将这事揽过去?
见韩谦看过来,范大黑恭顺的低下头,生怕韩谦误会他私下有求过沈漾什么。
韩谦转回头,笑着跟沈漾说道:
“范大黑能得先生赏识,他真是吃到八辈子狗屎运了。”
李知诰、郭荣、张潜、周元他们,都拱手跟范大黑贺喜。
喝过酒,沈漾、李知诰还想着继续谈军府事务,韩谦却是笑着说道:“我才回金陵,劳累得很,也不要指望一天之内,就将数月积累下来的事务都一一理顺掉,今天已是不早,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谈吧。”
说罢,韩谦就起身告辞离开。
一路沉默不语,回到秋湖山别院,韩谦让赵庭儿给打来一盆热水,浸泡他跑一天都有些肿胀的双脚。
林海峥过来汇报事情,韩谦挥了挥手,说道:“没什么要命的事情,都留到明天再说吧。”
范大黑欲言又止。
韩谦看了他一眼,轻吐一口气,说道:“秘曹左司还无法见光,除了我兼任侍卫营副指挥外,暂时还是不能给你们正式的身份。不过,这次龙雀军真要能出征,即便不直接参战,军功还是会有的,到时候我帮你们从三皇子那里分得一些军功过来,给你们一个低级勋官的身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你为什么这么急切,想着沈漾先生亲自举荐?”
“……”看到韩谦脸色有些不对,范大黑“扑通”跪在地上,木讷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解释。
“大黑看上张潜大人的女儿,好像已经年满十八岁,拖不得要嫁人了, 或许是张潜大人出面求过沈大人吧?”林海峥知道一些情况,站在旁边倒是颇为羡慕的解释说道。
张潜再是小吏,也不可能同意女儿嫁给韩家的家兵,毕竟他女儿真要嫁过来,在法理上就等同于韩家的奴婢了——所以范大黑想要迎娶张潜的女儿,必须先要解除韩家家兵的身份。
“哦,原来是这样,这是好事,”韩谦看他们二人的样子,有些心力憔悴的挥了挥手,说道,“我会盯着沈漾先生赶紧把这事落实下来,免得误了下聘之事——你们都先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