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诱敌出寨
听韩谦说过声东击西的谋算,郑晖拍着大腿赞道:“大楚有韩大人与防御使效命,实是大楚幸事啊,郑某也有幸能与韩大人同殿为臣!”
“郑大人过誉了!”韩谦谦然说道,“我这人偷机取巧惯了,但剑走偏锋,偶尔用之便可,毕竟不是正途。”
郑晖摇头而笑,他知道沈漾、楼船将军、镇远侯杨涧等人,乃至陛下都对韩谦在荆襄战事期间鼓动三皇子去守淅川城之事不满。
这个话题虽然不宜深谈,但郑晖却不觉得韩谦有做错什么。
作为当时绝对无法脱身的淅川守将,郑晖对当时邓西地区前后所经历的凶险,比谁都清楚,他心里清楚,要没有韩谦鼓动三皇子以雷霆万钧之势掌握邓西的防御以及之后一系列的奇谋,荆襄多半已经落入梁军之手,到时候潭州即便不宣告独立,也绝不会有今日对潭州的削藩之举。
郑晖打量韩谦,算不上多伟岸俊朗,却有着常人难及的从容气度,很难令人与他的实际年龄联系起来。
郑晖今年才三十七岁,就已经是辰州刺史、武陵军防御副使这等层次的官职,绝对可以说是大楚王朝的少壮派,只是比年仅二十一岁的韩谦却又要大出许多。
事实上,即便是比郑晖小一辈、作为郑氏后起之秀培养的郑兴玄,年纪与林海峥相当,此时都有二十四五岁。
他作为营指挥使一级的武官,已经可以说是大楚军中的中坚力量,绝对能说得上年轻有为,但在气容从度的韩谦面前,他实在是张扬不起意气来。
郑兴玄心里暗暗琢磨着韩谦刚才所说的那番话。
虽然他以往心高气傲,觉得韩谦在荆襄战事期间剑走偏锋、玩弄诡计,只是侥幸得赢而已,但他加入郡王府后,对郡王府前前后后的事情了解得更加清楚,以及这次进入叙州,他不得不承认,韩谦确实有着能他人所不能的过人之处,也无怪三殿下会如此的依重他。
这点,却非他能羡慕过来的。
韩谦定下声东击西的计谋,只是一个大略的方向,冯缭、郑兴玄、袁国维以及郑晖身边也有其他参赞军务的谋士,再做进一步的细化。
不要说杨再立、向建龙这些四姓酋首了,韩谦前后将一千六百名四姓寨兵编入武陵军,其中定然有相当多的将卒,甚至都有少数基层武官,心里都期待韩家父子受挫,期待武陵军能折戟辰州。
郑晖他们要做的,就是暗中有针对性的放开一些限制,通过这些对武陵军还没有归附之心的将卒,通过四姓中的不安分分子,将南坡寨一战武陵军受挫极为惨烈,以及郑晖、韩谦等人畏惧洗射虎悍勇、有意调整进攻方向的消息传出去。
之后再从步营挑选熟悉水性的精锐,去加强水营,恢复五峰山船场的战舰建造,不断往溆浦派出斥候,将水营驻地从五峰山转移到巫口寨,并不断派战舰进袭辰阳与溆浦之间的溪河。
韩谦更多时间,也是带着侍卫跟水营在一起。
辰州诸姓势力,只要有一线可能,也不愿意沦为潭州的傀儡,所以在拒绝潭州兵马入境的前提下,一方面是继续征调番民健勇,一方面调整在辰阳、溆浦之间的防御部署。
溆浦位于雪峰山西北麓,沅水中上游地域最大的一座河谷盆地,便位于溆浦县境内,土质肥沃、气候适宜,物产极丰,辰州土客籍一万三千余户,差不多有一半人栖息于溆浦河谷盆地之中。
溆浦四周高、中间低,境内规模最大的水系大潭河从黑旗山西北流入沅水,大潭河的河口,便是从沅江进入溆浦河谷平原的水陆路口,那里所建的大潭寨,也是沅水沿线与辰阳、黔阳、巫口并称的商埠重镇。
大潭寨原本乃洗英第四子洗射涛率四五百番兵驻守,十一月中旬,辰州诸姓不断从麾下番户里征调能征善战的健勇,将大潭寨的守兵增加到一千四五百人,洗英他本人也终于亲自到溆浦坐镇,而使其第七子洗射虎、第九子洗射滔守鸡鸣岩,使其第三子洗射岩守辰阳城。
这时候郑晖率兵马绕过鸡鸣寨,直接沿着辰水南侧、龙牙山东北麓的丘陵间穿过,奔袭辰阳城,攻了两天,又丢弃旋风炮等笨重战械,便仓促从龙牙山东北麓的野径逃回老龙头。
如韩谦所料,渴建战功的洗射虎,看到两千多武陵军散乱南逃,哪里还能有耐性在鸡鸣寨守株守兔?
洗射虎率领两千番兵从鸡鸣寨倾巢而出,被郑晖诱入老龙峡东北角的一座山坳里,先被秘密部署在侧岭梅子坡的六十架床子弩射乱阵型。
洗射虎初时并没有识破老鸦坳乃是武陵军精心选择的野战之地,一面催促部将猛冲要从老鸦坳南口逃走的武陵军主力,一面亲自率悍卒强攻梅子坡的床子弩阵地,却不想他本人被郑兴率所率三百甲卒死死抵住,郑晖与田城、高绍在守住老鸦坳南侧出口的同时,又整顿兵马从老鸦坳外侧一条斜道绕到老鸦坳北侧的入口,将两千多番兵反困在老鸦坳低陷的山谷里。
这时候自古以来绝少在辰叙战场出现的三十余重甲骑,也投入战场。
在甲卒的驱使下,高大的战马全身遮闭在精钢马铠的保护下,无视番兵射出的箭矢,无情的冲击番兵渐渐散乱的阵形,残酷而高效的收割番兵的性命。
由于在洗射虎急于争功,莽撞从鸡鸣寨出兵之后,辰阳城的守将、洗英第三子洗射岩担心洗射虎太过莽鲁,在老龙峡前难敌武陵军的主力,也率八百番兵出辰阳城追杀过来。
当然了,洗射岩当时也没有料到中计,更多是想着洗射虎能缠住武陵军主力,他率部赶过来能打歼灭战,想着他洗家在这一仗过后,便能成为辰叙两州的雄主。
如此一来,郑晖、韩谦更不可能手下留情,也没有时间去逼迫被困于老鸦坳谷底的两千多番兵逼降,这时候将十数架新造的轮式蝎子炮投入战场,从梅子坡居高临下,不断往番兵最密集的地方投射引燃的火油罐,以最快、最有效也最残忍的方式,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从鸡鸣寨出兵的两千多番兵歼灭掉。
洗射虎有万夫难敌之勇,但这次为方便追击武陵军主力,他出鸡鸣寨没有穿影响行动的重甲,临战时多穿了一身革甲,但无法阻止精钢箭簇的攒射,身中数十箭最终轰然倒在梅子坡前,死前还砍翻最外侧的两架床子弩。
洗射虎一死,剩下的番兵便彻底崩溃,漫山遍野逃遁,以躲追杀。
此时,郑晖又与田城、高绍、林海峥等人整顿阵形,率武陵军主力出老鸦坳,于两里外的七星坡,迎战从辰阳城追杀过来、还懵然无知的洗射岩及八百番兵……
天黑之前,武陵军便于龙牙山东北麓的老鸦坳、梅子坡、七星坡等地,全歼被诱出城寨的三千番兵。
当夜星月满天,照得山野夜色如水,郑晖又马不停蹄的率部于晨曦中,重新推进到辰阳城下。
此时的辰阳城仅剩不到三百守军将卒,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将郑晖之前抛弃在城外的十数架旋风炮拆下来运入城中。
守军堆积柴木引燃,想要烧毁旋风炮,但武陵军来势极快,守军仓促进城闭门以守,武陵军将柴堆扑灭,十数架旋风炮更换吊索、皮兜后差不多都还能用,又不停搜集附近的石碑、石磨,重新对仅剩三百守军的辰阳城展开新的攻势。
而洗英第九子洗射滔在鸡鸣寨,更是剩不到二百番兵防守。
十一月十九日,郑晖便攻下辰阳城。
此时鸡鸣寨便沦为武陵军重重包围之中的孤寨,洗射滔率二百番兵弃寨,乘三艘乌篷船想从辰水逃入沅江,想从沅江往沅陵方向或溆浦的大潭寨逃去。
不过,此时杨钦已率三艘战舰从巫口寨赶到黔阳城与武陵军主力会合,在辰水入沅江的河口,直接将运送鸡鸣寨二百守军逃跑的乌篷船撞翻,二百番兵绝大多数人沉溺江底。
十一月十九日这一天的太阳,都还没有落山。
韩谦站在辰阳城东侧的江滩码头前,看夕阳余晖落在清澈的沅水江面上,三艘战帆船徐徐靠过来。
铸铁撞角仿佛潜伏在水面下的毒蛇,在清澈的江水里若隐若现。
杨钦站在船头,在下船来见韩谦之前,下令站在船舷上的兵士,拿钩镶枪将拖在船后侧的一具尸首拖过来。
那是洗英第九子洗射滔落水后身中十数箭的尸首。
杨钦不会费力去打捞其他沉溺江底的番兵尸首,洗射滔作为洗英的第九子,较为特殊,却是避免沦为鱼虾啄食。
洗射滔落水被杀还不到半个时辰,脸还没有江水浸毁,甚至还能清楚看出他临时挣扎的狰狞面容。
洗寻樵与辰州洗氏子弟乃是百年同源,看到这一幕心情并不好受,但他内心更震惊的,在韩家父子的强势压力下,已经成功统合辰州大姓势力的辰州洗氏一族,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其在辰阳县的番兵精锐,人数规模并不比武陵军主力差不多,还有辰阳城、鸡鸣寨两座坚城以守,成百上千的番户以及潭州潜伏过来的人马也全力支持他们抵抗武陵军的北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主力遭受重创不说,还将整个辰阳县都丢了?
洗寻樵最后决定为郑晖、韩谦出谋划策,自然是希望武陵军能赢,但他绝不希望辰州番兵会败得这么惨。
他更多是期待洗英父子在感受到武陵军强大的压力,做出新的选择,放弃割据辰州的幻想,转而投向朝廷的怀抱,与武陵军一起钳制潭州,支持朝廷对潭州的削藩。
谁能想到,辰州洗氏在辰阳县所整编的精锐番兵,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守株辰阳
看到杨钦跳下船来,指挥人将洗射滔的尸首拖上岸来,韩谦吩咐身后的冯缭:“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将洗射滔的尸骸先装殓起来。”
换作以往的脾气,韩谦恨不得将洗家兄弟的尸体悬挂到辰阳城的城头或悬挂到城里的旗杆上先曝尸三个月再说,他现在考虑的问题要比以往更深入。
虽说郑晖本身就是豪族出身,他不大会在辰州推田税、土客合籍等新政,但不管怎么说,没有必要的话,不需要特别去刺激土籍番户的神经。
韩谦还想着是不是建议将洗英三个儿子的尸首以及洗氏在辰阳城内的眷属,都派船送到大潭寨去。
“什么时候进攻沅陵?进攻沅陵,该轮到我们水营发挥了吧?”杨钦走到韩谦跟前,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韩谦“潜逃”叙州打了几仗,都是步营甲卒在前面冲锋陷阵,水营这些年除了扰袭及封锁水道外,也就午后撞沉三艘敌船,勉强能算得上一场战斗。
杨钦是完全没有过足打仗的瘾。
辰阳城座落在沅水的西岸、辰水的南岸,背依着龙牙山东北麓的丘陵,是辰州州治沅陵城与东南重镇溆浦的衔接点。
武陵军占领鸡鸣寨及辰阳城两处,控制住辰水,依靠辰阳城,将沅水河道截成上下游,实际也就将主要依赖沅水沟通上下游诸县的辰州彻底切割开来。
要是继续用兵,一个选择是往南进攻大潭寨,将溆浦县全境占下来,一个选择是往北进攻州治沅陵城,夺下辰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从经营叙州的角度而言,自然是要先往南进攻大潭寨,将黔阳县相邻的溆浦县占下来。
溆浦县拥有辰州逾三分之一的耕地以及近一半的人口,是沅江中上游唯一能达到上县标准的地方,要是将溆浦并入叙州,将极大提升实力。
杨钦虽然是水寨首领出身,但这两三年间被迫随韩家父子离开江州,组建船帮走南闯北,又经历过荆襄战事,眼界也就上来了,知道叙州还是太小了。
而真要想配合朝廷钳制潭州,便应该从辰阳出兵,进攻北面的沅陵,从沅陵才能直接威胁到潭州的辖地。
从辰阳到沅陵,沅水两岸皆山崖峙立,不想从辰水上游翻山越岭,水路是进出沅陵最便捷、最快速的通道。
这怎么都该轮到水营充当主力了!
看着杨钦迫切的心情,韩谦微微一笑,转回头看到张平以及女扮男装的姚惜水、春十三娘走过来,笑问道:“杨钦迫不及待的想请找郑大人请命去攻沅陵,张大人觉得我们何时该攻沅陵?”
张平左臂已残,袖管空荡荡的悬着,他眺望??保?雌咎砑阜止侣昧15诮?兜南羯??校??烈髌?嗡档溃骸安还ャ淞辏?颐窃诔窖糇?兀?仗吨荼?斫?脬淞辏?蛐砀?冒伞!?/p>
这段时间,韩谦与张平也算是朝夕相处,对他知之也算甚深,所以不难猜到他会这么说。
在韩谦看来,除了李知诰之外,张平大概是晚红楼最具卓见的人了,眼界完全在柴建、李冲、周元等人之上,即便信昌侯李普比之也有不及。
他只是不知道晚红楼怎么会让这么一个人净身后隐藏宫禁之中这么多年?
又或者说,张平原本就是宦臣出身?
想到这里,韩谦微微一怔,以往对晚红楼的疑惑,这时候像是被这个念头猛然撕开一道缺口。
晚红楼的真正来历,或许从张平这等人物的出身上,能窥出端倪来。
姚惜水还在为攻克鸡鸣寨、辰阳城的顺利感慨不已,见义父的话颇叫韩谦动容,应该他心里也是如此所想,颇为惊讶的问道:“不攻沅陵,诱潭州兵马入驻沅陵?”
“我们主要是从西南方向牵制潭州,姚姑娘是觉得我们打下沅陵后,将一部分潭州兵马牵制在武陵县防御我们好,还是将直接一部分潭州兵马引入沅陵来进行牵制更有利?”韩谦笑问道。
将潭州兵马引入沅陵,则能拉长潭州的防御线,使得朝廷从鄂州、荆州及洪州三路进攻潭州时,潭州将更拙于应对。
而辰州大姓势力之前为防范叙州,将主要兵马及军需物资都集结到南线,潭州兵马此时进驻沅陵,就需要从后方调运粮秣物资,这将进一步加剧潭州内部的紧缺。
此外,武陵军虽然攻下鸡鸣寨、辰阳城、控制辰阳全境颇为顺利,于老鸦坳、七星坡全歼辰州番兵主力,但番兵实在悍勇好战,令武陵军在如此占优势的战场之上还是积累上千人的伤亡。
辰州大姓势力并没有降服,而向建龙、杨再立等人在叙州境内也不会完全没有心思,仅靠武陵军三四千兵马,很难在控制辰、叙两州全境的同时,再去很好的牵制住潭州的一部分精锐战力。
此时不仅不宜强攻沅陵,韩谦甚至都觉得没有必要急着强攻大潭寨,没有必要急着拿下溆浦县全境,他们暂时牢牢控制住辰阳城就好。
通过老龙头,还可以较为便捷的将兵马、物资从龙牙山的南面运过来。
要是这时候金陵都不敢断然对潭州进行削藩,还想继续压榨武陵军的潜力,韩谦就觉得这样的朝廷也实在没有什么效忠的余味了。
韩谦与张平交换过意见,便又一起去见郑晖。
郑晖也知道不宜过度压榨武陵军的潜力,他们手里的筹码实在太少、太小,只能赢不能输,甚至稍稍受挫,境内的土籍大姓就会蠢蠢欲动,要是不够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惨烈结局。
韩谦说了将洗英三子尸骸送去大潭寨的事情,郑晖也应允下来。
“请三位大人允寻樵运棺木去大潭寨。”洗寻樵在议事大厅里请求道。
韩谦微微一怔,看向洗寻樵说道:“潭州未定,洗英此时绝不可能轻易就交出大潭寨、溆浦县投降。”
“洗英老谋深算,即便此时不会轻易献出溆浦县,也不会轻易杀我,”洗寻樵说道,“而我去大潭寨,也没有想过劝洗英投降,只是想劝洗英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变化!”
韩谦看郑晖看过来征询他的意见,微微点头。
既然洗寻樵有去见洗英的胆识,要是能说服洗英按兵不动,对他们也是极为有利了。
溆浦的潜力太大了,洗英继续压榨下去,还是能集结两三千的番兵,甚至客籍大户在强大的武力威胁下,也会出兵出粮。
他们此时不想去强攻大潭寨,但是洗英从大潭寨出兵袭扰辰阳、巫口甚至黔阳城,他们无疑还是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能说服洗英按兵不动,无疑能让他们集中兵力,更好的吸引、牵制进入沅陵的潭州兵马。
辰叙山越番民,并不缺少洗寻樵这样的有识之士,只是缺少其发挥的舞台,也不缺少像洗射虎的勇武战将,只是缺少能很好驾驭其的统帅。
韩谦近来整理梦境里的历史碎片,发现在中原被梁晋战乱搅得支离破碎之际,湘西南以及黔中等地,是有极强的山越大姓势力崛起,曾一度将沅水中上游地区割据出去统治了数百年,一直到四五百年后推行改土归流,才彻底融入中央政权的统治之中。
韩谦也不知道靖州乃至更上游的黔中诸州,以后会不会有强一些的枭雄从山越番民中崛起,但相信辰叙两州的历史走向,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被他扭转方向了。
“既然寻樵愿去大潭寨游说洗英,那我现在就去鸡鸣寨,拓宽鸡鸣寨往龙牙城的驿道!”韩谦说道。
要是洗英最终被洗寻樵说服同意在大潭寨按兵不动,为了表示诚意,水营战船便不能从大潭寨前的沅水河道通过,以免刺激到洗英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那样的话,穿过龙牙城的这条旧驿道,交进维持叙州与辰阳联络的主命脉。
郑晖、张平在辰阳城统兵牵制敌军,韩谦负责后勤辎重之事,这时候自然要多忙碌一些。
“韩大人如若不嫌弃,惜水能否随韩大人一览龙牙山北坡的山水?”姚惜水美眸似盈盈秋水盯住韩谦问道。
韩谦看了姚惜水一眼,心想此时已年逾四旬的张平倘若在潜伏入宫之前便是宦臣,那姚惜水、春十三娘又是什么来历?
以姚惜水的年纪,大楚建国以及晚红楼出现在金陵时,她仅有四五岁,而春十三娘即便当时要大一些,但也只有**岁,她们是什么来历?
又或者说纯粹是晚红楼及信昌侯府从别处拐骗或收养的孤女?
“怎么,韩大人不愿意?”姚惜水见韩谦沉吟片晌没有吭声,又问了一声。
韩谦微微一怔,说道:“姚姑娘不嫌辛苦,那便跟我一起走吧。”
这段时间,姚惜水、春十三娘随张平住进龙牙城,对五柳溪分水堰、龙牙城的修治,对叙州所推行的土客合籍、田亩新税等事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韩谦也不管姚惜水、春十三娘是否在偷学什么,当下便带着她们一起辞别郑晖、张平,回到鸡鸣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太平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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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射滔仓皇逃出鸡鸣寨,武陵军兵不血刃就拿下鸡鸣寨,目前由林宗靖就率三支百人队进驻其中。
林宗靖此时才十七岁,赵无忌、郭奴儿、郭雀儿以及奚发儿四名少年也都仅有十七岁,而诸多家兵子弟里年龄最大的,也仅有十八岁。
放在千年之后,十七八岁都还是做事冲动的少年,林宗靖等人却已经是独挡一面的中层武官了。
虽然林宗靖等子弟经过这三年的培养、历练,大多人都还经历过淅川血战的血腥跟残酷,统领二三百兵马镇守小型城寨没有多大问题,但他们这么早就站出来独挡一面,也从另一方面说明韩谦在叙州能用的人手实际有限。
目前,田城、高绍率两营步卒、杨钦率三艘战舰、六百水营战卒,集结于辰阳城,接受郑晖、张平的指挥,而从五柳溪、龙牙城到鸡鸣寨一线,则是由林海峥率一营步卒防守。
此外,除了巫口寨、黔阳城还有六百兵马外,郎溪、潭阳、中方三县,都仅有从地方招募的二三百名刀弓手防御。
这时候叙州内部有什么风吹草动,兵力就将捉襟见肘,也是如此,韩谦他们都不主张再从辰阳主动进攻沅陵!
鸡鸣寨乃是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寨,没有经历战事,寨墙以及寨子里的建筑都保存完好。
洗射滔仓皇撤退前,放火点燃储备粮秣物资的大仓,但洗射滔没有坚持大仓完全烧毁就逃出寨城,寨民害怕火热蔓延,随后便一起将大火扑灭,留下大片烧灼过的乌黑痕迹,储粮也只烧毁上层。
粗粗统计下来,占领鸡鸣寨后,还从大仓里缴获一万四五千石粮食以及其他各种军资,可见辰州诸姓早已经做据鸡鸣寨长期坚守的准备,却未想洗射虎会鲁莽出兵,掉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不过,鸡鸣寨里以山越土籍番户为主的寨民对武陵军显然也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在武力镇压下,没有人敢站出来反抗。
韩谦进鸡鸣寨,沿街皆关门闭户,要不是从门扉缝里透出灯火光亮,叫人怀疑这是一座死寨。
韩谦仅在鸡鸣寨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又从鸡鸣寨出发回龙牙城。
在回龙牙城的途中,韩谦还特地绕到老鸦坳去看诱杀洗射虎及鸡鸣寨番兵的战场。
之前为迷惑辰州诸姓势力,韩谦特别带上赵无忌、奚发儿、奚荏等进入到水营在巫口寨的驻地。
没有人相信韩家父子会将武陵军的兵权交给郑晖,那时韩道勋留在黔阳城坐镇,韩谦又跟水营在一起,叫洗英等辰州大姓酋首怎么不上当,怎么敢不重视大潭寨的防御?
过度被主观的认知所误导,辰州诸姓都忽视了从老龙峡进攻鸡鸣寨及辰阳城,跟从巫口寨走水路进攻寨城外都难有立脚之地的大潭寨,区别有多大。
韩谦还是在老鸦坳伏击战发生之后,才回到龙牙城,再从老龙峡、鸡鸣寨绕道去辰阳与郑晖、张平见面。
他之前行色匆匆,都还没有机会到偏离老龙峡驿道不过五六里的伏击战场看一眼。
残兵断戟、箭矢散乱的落在被践踏、被寒风吹黄的草丛间。
成百上千的尸首横七竖八的倒在山野间,都还没有时间去收殓;鲜血早已凝固,到处都是一滩滩紫黑。
“宁作太平犬、不作离乱人。”韩谦站在枯萎的蓑草间,对这句话有着更深刻的感慨。
姚惜水颇为讶异的看过来。
在她的印象里,韩谦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狠辣果决,也因为他的声东击西之计,老鸦坳伏尸十数里,没想到他竟然有脸假惺惺的发这样的感慨,不过像曹操这样的枭雄之辈,还不是写过“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名篇?
…………
…………
韩谦从老鸦坳穿过老龙峡,回到龙牙城都没有歇一口气,郑晖便遣信使过来通告已有一部分潭州兵马进驻沅陵城。
“潭州的动作好快!”林海峥此时还留在龙牙城里,得知这个消息,还是为潭州兵马如此快的南下颇感震惊。
姚惜水、春十三娘也是相当震惊。
当世风气要远比后世开放,只是女子授官还是殊例,只不过韩谦在龙牙城,并不拘姚惜水、春十三娘参悉军机。
“辰州诸姓势力将番兵主力部署在南线,其州治沅陵城仅有六百番兵,洗英三子被歼于老鸦坳之后,留在沅陵的大姓酋首,当时就立即派人赶往武陵县请援,迎潭州兵马入境,时间算上来也刚刚好。”韩谦却是淡定,信使传来的这个消息,并没有令他多震惊。
“目前能确定有多少潭州兵马进入沅陵城?”林海峥盯着郑晖派来的军使问道。
老鸦坳一战,他所部作为预备役,虽然最后阶段也参与了对洗射岩所部的战斗,但到底没有捞到硬仗去打,之后又负责留守老龙峡、龙牙城一线,多少有些遗憾。
这时候他更关切潭州兵马的动向,也是希望接下来能直接参与对潭州的征伐。
林海峥要比田城、高绍年轻许多,又是家兵部曲出身,自感比高门名族出身的郑兴玄低了一头,颇为急切需要战功来证明自己。
“具体多少潭州兵马进入沅陵城,还要等确认,目前仅知其主将乃是潭州老将马融。”信使回答道。
韩谦点点头,也没有再追问下,便安排人领着信使先下去休息。
林海峥问韩谦:“马融乃是朗州司马,是马氏在朗州除马元衡之外的第二号人物,可见辰阳城、鸡鸣寨的失陷,以及辰州番兵主力被歼,对潭州的触动极大,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说明朝廷还没有正式削藩,三殿下在鄂州,还没有正式对岳州进兵?”
韩谦点点头,很欣慰林海峥虽然好战,但也能更深度的去剖析一些简单信息背后所隐藏的更多征兆,这是将来能成为统兵大将的前提条件。
此时的林海峥还是需要相当长时间的雕琢跟沉淀,才会渐渐成熟起来。
当然,推测虽是如此,但韩谦暂时还是不能确知鄂州当前的现状。
路途险阻,此时派出信使不能走最便捷的水路,只能翻山越岭,同时还要避开沿寨番寨的眼线以及潭州的斥候,与鄂州互通信息极为不便。
韩谦此时仅知道鄂州一个月前的状况。
当时三皇子杨元溥在信昌侯李普、周元、王琳、张潜等人的护随下,已经正式到鄂州出任节度使,而沈漾作为郡王傅,出任鄂州刺史,实际主持削藩作战的筹备事务。
除了周数继续镇守荆子口外,李知诰与同是山寨将领出身的陈景舟,以及江州司马、兵马使钟彦虎等将,包括之前就进驻鄂州的周惮,都齐聚三皇子杨元溥的麾下,再加上黄州、鄂州的州营,使得鄂州集结的步营甲卒,达到三万多人马。
镇远侯所率的楼船军水师,当时也有百余战舰裁着一万五千余战卒刚从金陵出发。
此外,此时出任荆州刺史的大将张蟓,也在荆州集结一万五千精锐兵马。
洪州方向也预计能动员以地方州营为主的一万五千人马。
由于晋军在入秋时意图占领关中地区东北侧的河东沃土,梁军的防御重心被迫转移到北线,与晋军沿黄河两岸僵持起来,大楚北线的防御压力因此而大减。
不过,蜀军从十月中下旬便大规模往荆江上游的夷陵聚集兵马,大有出兵杀往荆州之意。
这应该潭州八月底派使者前往蜀国游说发生了作用。
要是潭州能从大楚独立出来,蜀国就不用怎么担心来自楚军的威胁,这时候蜀军出兵牵制集结于荆州的楚军,不仅仅韩谦、郑晖他们,金陵那边也早就有预料。
这使得对潭州的战事,后期就难以指望大将张蟓能出大力。
而洪州方向集结的兵马又以地方州营为主,拙于攻城拔寨,只能指望他们兵出袁州,能在东南方向牵制住一部分潭州兵马,最终还得指望三皇子杨元溥在鄂州集结的近五万兵马充当真正的主力,能顺利攻陷岳州,挺进洞庭湖腹地。
虽然削藩令旨还没有下,但到十一月形势就已经明朗化了,只可惜左司精锐斥候,绝大多数人都已编入军中担任基层武官,韩谦目前缺乏对潭州进行深度刺探的能力,与鄂州方向的联络又滞后太多,短时间内很难摸清楚潭州兵马的动员情况。
“大人,您说潭州这时候已经集结了多少兵力?”林海峥还是关心这个问题。
韩谦跟林海峥分析说道:
“早年马氏统治洞庭湖及湘江流域时,曾要求所统州县六户出一兵、六户共治兵甲,加上马氏当时所豢养的牙兵部曲,马氏最强盛时,一度拥有七万兵马。马寅联合旧将赵胜、罗嘉控制的区域,比马氏极盛时要少一些,但精华地区还在,进行充分动员的话,潭州在年前所能集结的兵马,甚至比马氏早年极盛时还要多,可以达到八到九万兵甲俱全的战力。”
林海峥颇为惊讶的说道:“潭州能征结这么强的兵力,岂非三皇子从鄂州出兵,并无太多的胜算?”
姚惜水、春十三娘都面面相觑,不清楚韩谦根据什么判断马氏能在洞庭湖及湘江流域抽出这么多的兵力来。
第二百七十七章 削藩
“你们以为潭州年前能聚集多少兵力?”见林海峥以及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都颇为惊讶的样子,韩谦笑着问道。
在韩谦面前,林海峥自然都不用藏拙,当下便将他的想法老老实实说出来:
“马氏最强盛时才也拥有七万兵马,我瞎琢磨着潭州此时能聚集六万兵马就顶天了。我想着目前潭州在沅水方向部署六千兵马,主要屯于武陵,此时又有一部分兵马随马融进入沅陵,意味着潭州后续还要往沅水方向增派两到三千的兵力,才不用担心我们会杀入朗州腹地。朝廷在洪州、袁州集结的兵马以地方州营为主,虽然战斗力较弱,但出袁州进入衡州的谷地较为开阔,潭州在那里少不了要部署一万兵力进行防御。而在朗州的北部,即便有蜀军相助牵制大将张蟓,但蜀军的主要意图是威胁跟牵制,真正进攻荆州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潭州在这个方向怎么也要部署八千到一万的兵力。最终马寅、马循父子能阻挡殿下率鄂州兵马西进的,大概为三万兵力左右了,”
林海峥掰着手指,继续数他最初所推测的潭州兵马部署,
“我开始还想着马寅、马循父子手里最多有三万兵力可用于抵挡殿下从鄂州出兵,何况潭州等城又必须分出有限的兵力去守,还想着陛下现在就能决意削藩的话,或许过年节不需多久便能平定潭州乱事呢,没想到大人对潭州的军事潜力预测,比我要高出这么多。”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推测潭州能集结六万人马,是对比前朝马氏割据洞庭湖沿岸的势力作对比,但没有将一些变化考虑进去,”韩谦说道,“早年马氏仅拥有三千多直属的牙兵部曲,其他兵马都是从州县抽丁编伍。马氏内附后,马寅、赵胜、罗嘉等则将朝廷允许他们所备的三万兵马,都陆续改为部兵制,也就相当于他们所拥有的牙兵部曲扩大了十倍,甚至做进一步的动员,三家差不多能聚集四万多部兵。而早年所行抽丁兵政的基础还在,短短六七年间还没有可能荒废掉,照五州二十五万到三十万户计算,还能抽调四到五万兵马……”
当世以部兵制及役兵制为主,韩谦在叙州所行的乃是募兵制,与刑徒兵、宗族兵、番兵等等,在当世则都是非主流,对军资的需求以及战斗力表现都各有不同,韩谦耐着性子跟林海峥他们解释诸多兵制的区别以及对军事潜力的影响程度。
当世并没有专门的武官学堂,武官及将领的培养要么是将门宗族内部传承,要么是基层将卒靠自己的悟性,在战争中不断的学习、积累,不管怎么说都相当的参差不齐。
韩谦早初对家兵子弟的培养,主要还是侧重侦察及反侦察,他自己也是到淅川血战事时,对行军作战及兵制等事有深入的思考。
即便如此,韩家的家兵子弟乃至左司的精锐斥候、子弟所接受的军事教育,还是要比普通武官完备得多。
接下来,韩谦除了考虑拓宽龙牙城往鸡鸣寨的驿道,给辰阳城以充足的军资粮秣支持外,还考虑进一步募集健勇,扩大武陵军的规模。
四姓降服,从靖云等寨所补征或收缴的钱粮就高达十二万石粮谷及三万余缗钱,今年的秋粮征收也陆续完成,归集过来又将有十万石粮谷及近两万缗钱,扣除掉来年的州县官吏奉禄、日常公帑钱及河渠江堤以及垦耕预支,叙州还有十二万石粮谷及四万缗钱,用于明年武陵军的诸多开支。
而攻鸡鸣寨、辰阳城,即便不额外征收,仅仅是收缴诸姓势力的库存,便得粮秣逾三万石,其余物资也折二万余缗钱。
武陵军未来一年补给是相当充足的。
而叙州五县的人口、田亩数,也补步统计出来,山田旱地浇水田总计约一百五十万亩,由于浇水田存在太少,最终田税只能核定到每年十万石粮谷及二万缗钱。
而叙州人口要比七十余前所核定的几乎翻出一倍,包括近年新迁进来的人丁,总数达到二万两千余户、十七万六千余人,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丁也达到五万六千余人,即便将丁壮的标准进一步缩控到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也有四万五千多人,各项指标都达到一个中州的标准。
叙州推行土客合籍,但短时间内不可能消弥之前近千年所积累下来的土客矛盾或者说仇恨,无论是推行部兵制,或抽丁编伍,都不现实,只能依赖相对充足的财力募卒编伍。
当然,韩谦不会仅满足在叙州五县募卒,过了两天,便将向建龙、杨再立请到龙牙城来,跟他们讨论从沅水上游招募兵卒的可能性,说道:
“沅江上游诸姓对番户盘剥甚重,有大量番民,辛勤耕作,却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而粮田湖泽却多为大姓控制,番户想自谋生路,却找不到一条缝隙,武陵军倘若从沅江上游招募健勇,向老大人、杨老大人,你们以为可行否?”
向建龙、杨再立现在就担心暗中与洗英联络的事情泄漏出来,哪里敢对韩谦的话指手划脚,只是连连称是,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请二位大人过来,是希望二位大人能给韩谦出谋划策的,可不是请你们过来负责点头的,”韩谦笑道,“二位大人大可不必顾忌与大潭寨暗中联络的事情被我知道。向氏、杨氏之内确实是有不少人向我密报了此事,但我觉得杨老大人、向老大人看到洗英在辰州聚集那么强的兵力,背后又有潭州支撑,一时间心思游离不定,实属人之常情,再说没有向老大人、杨老大人跟洗英通风报信,洗英又怎么会轻易相信武陵军的进攻已经东移?要是老谋深算的洗英一直留在鸡鸣寨坐镇,我们可以没有将三千番兵引出来歼灭啊!”
“我们也是一时糊涂,被洗英那厮说糊了心窍,”杨再立、向建龙也顾不得一把年纪,扑通跪到韩谦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饶起来,“少大人但有什么差使,我们有半点推搪,但叫我们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只望少大人能给我们两个老糊涂蛋立功赎罪的机会!”
见杨再立、向建龙亲口承认确实暗中与洗英有勾结,林海峥恨不得拔剑将他们两人戳个窟窿。
“瞧二位老大人说的,我不是说过我并不在意这件事,你们,你们这是怕什么呀?快起来,快起来,我今天将你们请过来是为问策,可不是要吓唬你们……”韩谦弯过身子,好不容易将死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杨再立、向建龙搀起来,将他们按回到椅子上,说道。
“扑哧!”
奚荏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韩谦回头瞪了奚荏一眼,叫她严肃一些,又一本正经的跟杨再立、向建龙商议大计:
“除了请两位老大人家的船帮着从沅水上游招募悍卒外,目前我韩家在黔阳城还有十数艘商船,船场内也在源源不断造新船,暂时也没有去处,我便想着这些商船并入你们两家的船队合营,往后呢,两家船队的修缮、新造,也都由船场负责,每年核定赢亏后,我只需要分四成红利,不知道两位老大人意下如何?”
“一切但请少大人吩咐。”杨再立、向建龙恨不得将心挖出来叫韩谦看他们说这话是彻彻底底的诚心诚意。
要通过杨再立、向建龙以及洗寻樵三家的船队,从沅江上游招募兵卒,韩谦必须派人盯住他们,以防他们跟靖州乃至黔中故郡的强豪势力勾结起来,成编制的将心存异志的番兵送过来,这时候也顺便将合营的事情敲定,这么一来,不管三家控制的沅江上游商贸规模有多大,他都能插手进去,并能从里面分得一些红利。
更关键的,韩家匠坊所出的铁器、布匹、烧酒、茶药等物,都能通过船队输往黔中故郡,甚至还能更进一步,输往路途更遥远、险僻的南诏等地。
整个十二月,郑晖、张平二人都在辰阳整顿兵备,并不急于进攻沅陵、溆浦,主要将潭州兵马吸引到沅陵,拉长潭州的防御线。
洗寻樵送棺去大潭寨,虽然他本人很不幸被洗英扣押下来,但退守大潭寨以东溆浦盆地的辰州诸姓残余势力在年底也变得相当的安分守己。
即便不断从溆浦内部征调健勇,加强大潭寨的防御,却也没有出兵扰袭巫口寨、辰阳城。
韩谦这时候除了对叙州的军事潜力进行更深程度的挖掘,也协助父亲韩道勋继续推进叙州五县内部的河渠堤坝修造、城池修缮以及荒滩开垦等事。
杨再立、向建龙受到教训后,也变得老实起来,与沅江上游诸多番寨的贸易迅速恢复正常。
当然,这也跟郑晖携旨西进,消除诸番寨对韩家父子割据叙州的戒心有极大关系。
虽然过去近千年,中原对黔中诸州县统治都只浮于表面,但从秦汉以来,不仅黔中故郡,即便岭南、南诏等更为僻远之地的势力,绝大多数时候选择对中原政府服庸称臣,文化、商贸上的交融更是没有断绝过。
沅江上游的诸姓势力,更忧惧韩家父子割据叙州后,会推翻羁縻旧政,以武力征伐沅江上游后进行严密的统治。
那样的话,诸姓势力的特权就会被彻底的剥夺掉。
此时减轻这层担忧后,诸姓势力也渴望恢复商贸,至于招募兵卒,那也是朝廷对潭州进行削藩的需求。
这么一来,天佑十六年的年节前后,叙州紧缺的食盐、牛马牲口就一批批的运进来。
同时也有八百多穷困得难以维持生计的健壮随船进入叙州,加上韩谦从叙州当地征募的健勇,武陵军的兵力在年后进一步扩张到六千人,而作为后备兵、辎重兵使用的工辎营,也扩张到两千人。
过了年节,新的信使携带谕旨从金陵翻山越岭进入叙州。
在确定郑晖率武陵军攻下辰阳城,将辰州分割成南北两段,迫使数千潭州兵马进入沅陵协防后,天佑帝终于在年底正式下诏,撤除马寅、赵胜、罗嘉等人潭州节度使、邵州刺史、衡州刺史之职,勒令他们进京听诏,以任新职。
马寅拒不奉诏,则在潭州自称湘王,以潭州为国都,对梁国称臣,册封其子马循为世子,册封马元衡、赵胜、罗嘉、季钟琪等为朗州、邵州、衡州、岳州节度使,潭州战事的大幕这时候才算是不可避免的正式拉开。
在天佑帝新的谕旨里,要求田税改制、土客合籍等新政仅限于叙州,作为对潭州消藩不得不实施的特殊措施予以区别对待,但勒令韩道勋、郑晖不得再擅自将新政施之叙州之外的辰州等地,又命令韩道勋、郑晖极尽一切可能对洗英等大姓酋首尽力招抚,以便更大力度的牵制潭州。
只要洗英等大姓酋首愿意归附朝廷,甚至可以允许他们集结独立的番营参与对潭州的削藩战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两年之期
接到天佑帝新的谕旨后,监军使张平亲自从辰阳赶往大潭寨招抚洗英等酋首。
此时武陵军在辰阳、黔阳、龙牙等地已经集结近七千兵马,而潭州被压制在沅水下游,压根不敢继续拉长战线,贸然逆流进攻辰阳城,更不要说进攻武陵军的大本营叙州了。
洗英也深知他再不接受招抚,即便潭州能从其他方向重创楚军,但以他们在大潭寨、溆浦城集结的兵力,却难以抵挡武陵军从辰阳、巫口寨两个方向的围攻。
而天佑帝新的谕旨对他们的招抚实在优厚,对叙州新政的明令限制,也消除他们的担忧。
洗英于元月十五日释放扣押近两个月的洗寻樵,正式接受招抚,除了其第二子洗射声出任溆浦县令,留守溆浦县外,他亲自率一千五百番兵进入辰阳城接受改编,在武陵军之下组建独立的番营参与进攻沅陵。
洗英革除辰阳县令之职,但以番营指挥使兼领辰州司马及兵马使等职,后续从辰州地方招募的健勇,也都将编入番营。
天佑十六年元月底,水营战船便载着洗英统领的番营作为先锋,先行进抵到沅陵城外的江滩,正式展开对辰州州治沅陵城的攻势。
潭州的水师战力虽然不弱,但要防止更精锐的金陵楼船军精锐直接深入洞庭湖进攻潭州腹地,主要战船都停留在洞庭湖内,并没有强大的水营战船随马融进入辰州。
而此时的武陵军,水营已经迅速的扩张十二艘大中型战舰、一千八百名将卒,而沅江于沅陵段的河道狭窄而水流湍急,潭州水营再强,也不敢逆流迎战武陵军水营战舰。
马融率五千兵将紧守沅陵城,武陵军则有条不紊的在沅陵城南的江滩登岸,先行扫除沅陵城外围势力,建立营寨。
韩谦也于二月初赶到沅陵城南四十里外的梅子山,为进攻沅陵城做最后的准备。
梅子山位于沅江西岸,山势削陵,深入沅江之中,逼迫江水围绕山岸绕了一个大湾,也使得这一段江水流急滩险,过了梅子山之后,一直到沅陵城,沅水河道都较为开阔、平直。
所以不管怎么说,梅子山乃是对沅陵作战较为重要的一个中继点,后勤基地建在梅子山,不仅方便物资的转输,同时也是考虑到对沅陵的作战失利,也能将敌军的追击遏制在梅子山以北,不能贸然闯过湍流急滩继续南下。
说实话,对洗英等归附番将酋首的优待,叙州很多人心里很有意见,即便忠厚老实的季希尧看到韩谦过来,私下犹忍不住嘀咕:“是不是朝廷还是担忧少大人与老大人在叙州势力,才对洗英这些贼酋如此优待,防止我们将手伸进辰州啊?”
“胡扯什么?”韩谦瞪了季希尧一眼,训斥说道,“朝廷必须赶在梁军从北线腾出手来之前,结束掉对潭州的消藩之战,窗口期未必能多长,陛下希望武陵军能对潭州施以更强的军事压力,有时候就必须做出一些妥协!而洗英归附之后,不仅梅子山这样的番寨我们能顺利进驻,也令马融不敢再去信任沅陵城内的诸姓势力,甚至不得不出手将沅陵城内的诸姓番兵解除武装,将其囚禁起来!而洗英想要证明自己的忠心跟可靠,必然要先率番营攻城死战,武陵军为此能大幅降低攻城的死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沅陵作为辰州的州治,城池坚固,马融又是老将,以沅陵城为核心的防御部署非常的严谨,没有什么破绽可寻。
而从沅陵到武陵,沅水又湍急流长,没有绕过沅陵偷袭三百里水路外武陵的可能,那就只能老老实实的进攻沅陵,这将是一场血战、硬仗。
即便天佑帝是有限制叙州的意图,但韩谦这时候也更希望番兵能替代武陵军将卒,先攻上城头跟潭州兵打消耗战!
韩谦将季希尧训斥了一通,将他及其他人赶出去干活,单留下冯缭,说道:“潭州在去年三四月份,就有传言说我父子与金陵合谋,欲对潭州削藩,只是一直到鹰鱼寨陷阱,都没有被马寅采信你以为这样的传言是空穴来风?”
“季希尧他们心存怨意,确实是陛下对大人父子有些刻薄了,冯缭绝对没有乱说什么话。”冯缭忙澄清自己道。
“你要使什么坏,需要你直接说什么吗?”韩谦平静的看向冯缭说道,“我不追究你这事,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冯缭沉吟片晌说道:“大人是说有谁早就窥破天佑帝的削藩之谋,通过这种方式提醒潭州吗?”
“你再想想看,会是谁早就窥破陛下的削藩之谋,而有意提醒潭州?”韩谦问道。
冯缭蹙起眉头,深深的陷入沉思之中,似回答韩谦的提问,又似自言自语的说道:“窥破天佑帝消藩之谋而有动机提醒潭州防备者,首先能想到的自然是蜀、梁二国,但当时就窥破此策的人,也应该看到天佑帝削藩尽用郡王府的人马,除大人与老大人出镇叙州外,沈漾、周惮也都到鄂州备战。他们有意破坏削藩之策,在提醒潭州之时,不可能不提醒太子及信王那边,毕竟太子及信王都绝不会想郡王府借这次削藩继续壮大势力……我明白了,大人是说潭州早就有这样的传言,但金陵一直到去年年底都风平浪静,并没有相关的传言冒出来,这事透漏出几分诡异!会不会是太子那边早就觉察到,只是不便公开破坏,才使人到潭州散布传言?”
“太子及信王那边或有猜疑,但传言不会是他们散播出来的。散播传言明显是鞭长莫及才不得不为之,结果潭州也没有重视此事,太子及信王真要破坏此事,手段必然更多。而实际到七八月份之后,职方司知悉其事后,也在全力配合对潭州的削藩,所搜集、传递的情报,并没有明显的错漏。”韩谦摇了摇头说道。
“大人是说确是蜀梁二国为之,但他们为何不在金陵散播传言,利用太子及信王与杨元溥争嫡的矛盾,进一步破坏掉这事?”冯缭不解的问道。
“你凭什么以为他们就没有在太子及信王那里动手脚吗?”韩谦盯着冯缭问道。
“你是说太子及信王其实早就知道天佑帝借削藩扶持杨元溥的事,只是选择了隐忍、沉默,甚至还有意封锁这些消息在金陵的传播?”冯缭心惊问道。
“这一切都是猜测,我的意思是要你给我这两年老实一些,不要再在背地底给我搞这些破事了!”韩谦看了冯缭一眼,警告他说道。
“两年?大人是说两年内必有大乱?”冯缭脱口问道,但随之意识他直接问出口实在愚蠢,忙改口道,“有两船物资刚刚运到,我这便过去清点,不打扰大人了。”
“你去吧!”韩谦挥了挥手,示意冯缭先离开,又跟身后的奚荏笑道,“陛下用郑晖分我父子之权,但郑氏比我韩家父子还要势力大,招抚番兵便是应有之意,冯缭没有看明白,还是差点火候。”
“谁都能跟你一般奸滑如鬼?”奚荏不屑而又好奇的问道,“你真就彻底的听之任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说的就是一个‘势’字,”韩谦说道,“陛下是很强,但也不能逆势,要不是他也不会为徐氏寝食难安。陛下用郑晖、招抚番营,但这片山水将要发生的一切,并不会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听不明白。”奚荏说道。
“那你就等着看吧。”韩谦故弄玄虚的说道。
见韩谦故弄玄虚起来,奚荏又问道:“金陵在两年内真有大的变故?”
“你且等着看吧。”韩谦说道。
奚荏恨不得踹韩谦两脚,心道看你娘头。
韩谦组建左司,分察子房、兵房、匠坊,除了工师、斥候之外,两年时间培养了近百秘探、察子,但根据需要,这些秘探子、察子主要潜伏在金陵、外戚徐明珍的大本营寿州、信王的根据地楚州以及大梁国都汴京。
天陛帝决意对潭州削藩,留给韩谦的时间很有限,他不想留下破绽,不仅没有办法调动这一部分秘密力量潜伏到潭州去,甚至在潜逃离开金陵时,将绝大多数察子、秘探都“舍弃”掉。
郑晖、袁国维、郑兴玄到叙州之后,韩谦重新开始对这些探子的指挥,只是潭州当时已经警惕起来,外部人员压根就潜伏不进潭州,而当世信息传递手段的简陋跟不便,即便察子、秘探刺探到的情报,等到送到韩谦的案前,已经是差不多滞后一个多月的旧闻了。
即便是如此,韩谦还是从这些旧闻里看到一些诡异的蛛丝马迹。
去年差不多最早三月份就有他父子二人配合天佑帝削藩的传言在潭州流传,当然潭州不是没有人警惕这样的传言,只是未得马寅的重视而已,但金陵却没有这样的传言散播,韩谦要是都还察觉不到这里面的诡异,那就太迟钝了。
韩谦情不自禁想到那夜在崇文殿受天佑帝召见时的情形,崇文殿所点燃的那几支大烛,散发出来的甜腻香气,实在令他印象深刻。
虽然韩谦曾令人去调查这事,但他“潜逃叙州”太过逼真,受此事的影响,留在金陵的察子、秘谍一片混乱,即便姜获、袁国维接手了相关事务,但人心惶惶,这事就暂停下来,迄今还没有明确的信息传递过来。
不过,太子及信王那边如此配合对潭州的削藩,别人或许以为天佑帝的威严森然,而在韩谦看来,这仅仅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静默而已。
韩谦原本打算静待风暴的来临,天佑帝任何得寸进尺的要求及暗示,他都尽可能去满足,不在这个节骨眼里跟一个将死之人治什么气,但冯缭多少有些按耐不住,他不得不小小的提示他一下,以免他有什么不必要的举动,叫天佑帝暗中部署在叙州的眼线看过去,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当然,韩谦同时也希望能赶在金陵最大风暴爆发之前,能成功对潭州削藩,也只有这样,三皇子才真正有可能挫败太子及信王的阴谋……
不错,韩谦毫不怀疑的相信太子(安宁宫)与楚州信王都在密谋着什么!
第二百七十九章 攻城
洗英归附,非但未受惩戒,甚至在原辰阳县令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得以出任辰州司马、兵马使,招募番兵组建番营,但代价就是作为第一拨的死士进攻沅陵城。
洗英对此也有自觉,他心里也清楚,番营不率先拼死攻城,郑晖、张平、韩谦何以相信他不是诈降?
二月八日上午,天空飘起小雨,但武陵军拟定的攻城计划,却不会因此而改变,六个百人队结成锥形阵列,簇拥着大量的偏厢车、洞屋车、盾车、铁刺车从南面铁岩坡营寨杀出来,跨过沅陵城南的河谷田地,往南城墙推进,在距离城南墙约五百步的远处停下脚步,龟缩起来结成六座密集阵形,防备敌军开启城门反杀出来。
一队队辎重兵随后扛着锹铲,从六座防阵的中间往前更推进一些,在距离城墙差不多四百步的地方分段开挖战壕。
敌军出城袭扰,辎重兵便迅速撤下来,由六阵甲卒在前面抵挡敌军的冲击,反复数次,在城前挖出六段深五尺、宽丈余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在壕沟外侧堆出半身高的夯土护墙,不仅压制敌军的快速反击,还能庇护前阵将卒遮挡敌方箭弩的射击。
之后,便是将四座六丈余高的楼车推往前阵,楼车所置的床子弩不仅能压制城头的敌军,更能居高临下看清楚城里的防御部署。
韩谦负责后勤辎重之事,这些战械都是他一力督造,这时候他也随郑晖、张平站在铁岩坡的前崖眺望前方的战场。
韩谦通过望镜,看到楼车上的斥候在焦急着跟前阵督战的田城交流着什么,他调整镜筒的长短,对准城头,从垛墙的缝隙里看到城墙后有数支微微探出一截的短端梢杆。
旋风炮!
旋风炮乃是韩谦最先造出普及楚军,即便垛墙缝隙间仅仅露出旋风炮的一小角,他也能清楚的认得出来。
站到楼车上的斥候,定然是从高处看到敌军在紧挨城墙后部署旋风炮,才如此焦急的跟前阵战场指挥的田城通报。
“马融在城里也造有旋风炮,就部署在城墙之后,田城应该会率前阵甲卒后撤两百步……”韩谦神色严峻的跟郑晖说道。
看到武陵军的前阵甲卒哗的后撤,敌军当然意识到他们所造的旋风炮,被楼车里斥候看得一清二楚,“呼呼呼”,当即便有十数枚石弹从城墙后抛射出来。
石弹的抛射距离在五百步左右,但由于城前的地面平坦,两三百斤、石磨盘大小的石弹,在着地后又照着惯性往前滚动三四十米才停下来。
在这个过程里,当即便有十数甲卒躲避不及,被撞得肢残骨断、痛嘶连连。
这便是残酷的战争。
武陵军调整部署,前阵甲卒撤到六百步处结阵,又使辎重兵冒险往前,在城墙南侧五百步处再分段开挖壕沟。
五百步差不多也是武陵军所造大型旋风炮的极限射程,但着地后会有一定距离的滚动,这时候在这个位置开挖壕沟、堆筑矮护墙,除了限制敌军的反攻外,更着重是为防止敌军投郑出来的大型石弹,滚动伤人。
而不管多残酷,他们这边也必须将旋风炮推到前阵,轰砸沅陵军的城墙。
要不然的话,番营这时候去攻城,有多少人命也不够往里填。
旋风炮投掷覆盖面积大的散石弹,射程要近一些达不到五百步,所以这边将大型旋风炮推到离城墙五百步处布置,不用担心敌军能用散石弹覆盖,但面对敌军投掷出来的大型石弹,那就只能硬扛了。
好在大型石弹一次投掷的数量有限,投掷的频率较慢,人员注意躲避,伤亡不会太严重,毕竟旋风炮相比传统投石机的一个极大优势,就是一架大型旋风炮,仅用少数人便能快速操作。
接下来损耗更多的,则是那些笨重、推到前阵就不可能随意移动的旋风炮。
当然,沅城墙高逾三丈的覆砖城墙,则是武陵军旋风炮更容易攻击的目标。
看到马融所率的守军也掌握了旋风炮的制造技术,郑晖颇为感慨的看向韩谦:“这一仗还是不能让韩大人偷闲啊!”
“仅仅是不断的新造旋风炮送入前阵罢了,不能算多辛苦!”韩谦微微一笑,说道,“不过,仅用旋风炮压制住城上敌军还嫌不够,一旦压制住城上敌军,还需要派人推着蝎子炮到城前,打击城墙后的敌炮!”
蝎子炮目前主要还是拓木制作弓臂,只能通过抛射石弹或火油罐攻击两百步外的敌军,但韩谦造出轮式蝎子炮,可以由步卒拖动在敌阵前快速移动。
韩谦所拟定的战术,就是用旋风炮与敌对攻,用旋风炮将敌军将卒从城墙上驱赶下去,然后用步卒冒着敌炮散石弹的攻击,将轮式蝎子炮拖到城墙前,攻击敌军部署在城墙后的旋风炮,这样才能较快的拿下沅陵城。
要想伤亡较少,那就是纯粹用旋风炮对攻。
他们只要能先将沅陵城南面的城墙砸垮砸塌,使得敌军的旋风炮失去城墙的遮挡,损耗将会比这边更大。
不过,沅陵城里墙用夯土筑成,外侧又用糯米浆砌城砖包裹,墙厚三四丈,坚固异常,砸开几道口子不难,但想要整段的砸塌,特别马融在城里也准备大量抢修城墙的材料情况下,韩谦怀疑三个月都未必有把握能将沅陵城强攻下来。
郑晖作为淅川城防御战的亲历者,自然清楚旋风炮的各种战法,派人将洗英请过来,让他从番营抽调兵将听从韩谦的指令,接受操作蝎子炮的培训。
暂时不用番营将卒攻城,但要先证明番营忠心可用,便先用他们拖着蝎子炮冒敌箭石近城攻击墙后隐藏的敌军及旋风炮!
郑晖也不隐瞒近城作战的凶险,也跟洗英他会尽可能调洞屋车、偏厢车给番营使用,可以在城墙下遮挡散石弹的轰砸。
看着韩谦阴恻恻的脸色,洗英得知这主意是他所出,但他心里也知道这是番营要做的牺牲。
倘若他这时候还在保存实力,即便郑晖、韩谦这时候能忍住不对他们动手,在攻下潭州后,朝廷也极有可能会出尔反尔,对夷州的诸姓势力进行清算。
洗英答应番营出兵操纵蝎子炮到城前攻敌,韩谦便将番营诸将都召集过来,详细讲解这种战术的要领,又派工师将几架蝎子炮先送到番营驻地,指导番兵先练习操作,这边先将十数架旋风炮推进前阵,跟敌军先对轰起来。
马融乃是老将,用兵极稳,难以用计,就只能一板一眼的去拔这颗钉子。
韩谦则将材料、工师、匠工都直接调过来,不断建造新的旋风炮,去替换掉被砸毁掉的旋风炮;将数百名石工调过来,直接在营寨的南面采石,凿制圆形石弹,又或者将附近的石寨拆屋毁墙,又或者是将附近的石碑、石磨都搜集过来,一起往沅陵墙的南城墙砸过去。
虽然在这么远的地方,只能用投掷频率慢、一次投掷数量少的大型石弹对轰,但依旧会有人躲避不及。
而被上百斤乃至二三百斤重的石弹砸中,基本上就没有生还的希望。
攻城战拉开序幕,四五天下来,辎重营便有近两百人惨烈无比的被砸死在旋风炮战场之上,而被砸开的旋风炮更是多达近百具。
充足的物资储备,永远是军事实力最为直观的体现。
即便四五天就被砸毁近百架旋风炮,但沅陵城前陈列的旋风炮却增加到三十具,坚固的沅陵南城墙,外侧的城砖差不多都被砸落下来,露出里面的夯墙,布满可怕的裂痕,只是暂时还没有被打开缺口,但城上的垛墙则差不多被摧毁一空。
这时候番营将卒经过四五天的操练,一旦看到城头的敌军被压制下去,便推着轮式蝎子炮逼近城墙,将一枚枚装满桐油后点燃的火油罐,抛射到城墙后的敌阵,凶悍好战的番兵,更有甚者则是将手持火油罐,直接冲到城墙根,将火油罐投过城墙。
面对敌军从城墙后投掷出来的散石弹,番兵即便有洞屋车、偏厢车遮挡,但是伤亡还是极重。
特别是敌军无法将大型石弹投掷到更远处,却能将更为沉重的石弹砸往二三百步外的近处。
一旦洞屋车被三四百斤重的石弹砸中,一下子便会被砸散架,藏在里面的番兵更是鬼哭狼嚎,死伤一片。
这时候战事才真正惨烈起来,番营每天的伤亡都在二百人往上。
洗英这次带了三个儿子出战,他们轮流率部近城作战,每次承受极大伤亡或蝎子炮都被散石弹摧毁后才退回重整阵形,面对如此惨烈的伤亡,他们心里又痛又恨,盯向韩谦、郑晖的凶狠眼神,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后给吃下去。
虽然潭州也掌握旋风炮的制造技术,但随马融进入沅陵城的成熟工匠却少,毕竟潭州的防御重点是在岳州,甚至朗州北部对荆州的防御,以及衡州北部对袁州的防御,都要比西南方向更为重要,有限能造旋风炮的成熟工匠,又怎么可能大量派到沅陵来?
在城后第一批旋风炮被摧毁之后,敌军每天仅能新造三五架旋风炮填补上来,这时候对轰的强度就陡然降了下来。
在番营近城作战的同时,郑晖也命令第一营、第二营的甲卒也陆续从两翼,尝试对沅陵进行附城作战,攻上沅陵南面残破不堪的城墙,与潭州兵卒进行血肉搏杀。
敌军之后被迫将新造的旋风炮部署在城内新挖的壕沟之后,以便将武陵军甲卒引诱到南城墙之上再进行压制性的打击。
郑晖极为果断的用第一、第二营及番营的甲卒守住城墙,下令将三十多架旋风炮前移,直接紧贴着城墙根部署,压制城内的旋风炮,实际是将沅陵城的南城墙作为武陵军的前阵,将攻守战推进到第二阶段。
马融作为潭州屈指可数的老将,率五千甲卒坚守到二月底,便支撑不住,仅率两千不到的残卒,从最后没有失陷的北城门仓促登上停泊于白河口的水营战船,往朗州武陵县境内惶然逃去。
第二百八十章 医护营
马融在沅陵城内丢下逾三千具尸首仓皇撤走,但这一场硬仗,武陵军伤亡也极惨重,包括番营及辎重营的力役、工师在内,伤亡超过两千人。
沅陵作为辰州的州治,乃是辰州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早初城里就有上千户住户,诸姓势力联合起来反抗韩家父子时,就有一些大姓将亲族眷属从卢溪、零陵等县迁入沅陵以避战乱。
在他们看来,韩家父子再强,也断不可能轻易攻下沅陵城。
待马融率潭州兵马入驻沅陵时,城内聚集的人丁差不多超过两万。
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在南线集结的番兵主力,会如此轻易就被歼灭,而洗英不顾杀子之仇,转头却又接受朝廷的招抚。
这之后,留在沅陵城的诸姓势力,自然也不会再受马融的信任,数百番兵的兵甲被解除后,诸姓的亲族眷属非但不被允许出城,要么被幽禁起来,要么被驱赶着到城头协助守城。
攻城战最后阶段,潭州兵马顽强抵抗,并无意轻易将沅陵城让出,利用城内错综复杂的建筑、街道作战,想要将武陵军杀退出去。
武陵军为减少自身的伤亡,占据城墙之后,自然是利用旋风炮轰砸敌军所占据的一处处据点,在这个过程中误伤不少。
虽然具体的数字还没有统计出来,但城内的平民以及辰州诸族的亲族眷属因为这两个主要原因,死亡人数估计不会低于两千。
这一仗对才两里见方、人丁才万余的沅陵城来说,已经可以说是血流成河了,可以说是家家户户披麻戴孝。
即便是如此,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下沅陵城,洗英的内心深处则是难抑的震惊,他难以想象要是在大潭寨没有选择妥协,武陵军将这么强的攻势施加在他们头上,他们能支撑多少天?
三天?
五天?
半个月?
不,洗英能很肯定的相信他们支撑不了半个月。
大潭寨远没有沅陵城池高深,诸姓在大潭寨最多仅能聚集两千番兵,而马融守沅陵,有些他所想象不到的守城手段都用了出来,没有露出任何他看得出的破绽,潭州最后剩不到两千残兵撤出去,都没有彻底的崩溃,他有什么自信守大潭寨,能比马融守沅陵的时间更久?
洗英身材瘦小,脸又黑又瘦,要不是他此时身穿州司马的正六品墨绿色官袍,丢人群里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越人老者,没有人会将他跟辰州近十年来崛起最速、声名最显的番寨强豪联系起来。
是啊,短短十数年,辰州洗氏便从不足千人规模的中等番寨扩张到辖民两万的辰州第一大姓,膝前诸子个个能征善战,洗英内心也极其自豪。
只是此时的他在打赢这一仗之后,却显得苍老萧索,站在残城之上眺望更始河流入沅江,心情复杂,心里的郁积难消,最终是化为一声轻叹吐出。
“这一仗番营出力甚多,郑大人也说了先由番营从零陵、泸陵等地征调兵卒补充战力,我还以为洗大人已经亲往零陵挑选健勇,没想看到洗大人在这里悲春叹秋啊!可是有什么忧心事,韩谦能为洗大人解之?”
洗英转身来,看到穿着一袭文士袍的韩谦从登城道走过来满面春风的跟他笑着说话,身后则是弃冯昌裕而投韩谦、仿佛阴影一般跟随在韩谦身边的奚夫人。
韩谦一脸和气的笑容,仿佛春风一般和熙,洗英却似被毒蛇咬过一般,心里微微一悸,这一刻竟然没有胆气去直视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人的眼睛。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
外人普遍还以为韩家父子能崛起叙州,乃是其父韩道勋之能,但洗寻樵前往大潭寨劝他莫要轻举妄动,却明明白白跟他说了,不想洗氏灭族,得罪韩谦才是真正的愚蠢之极。
即便是他的三个儿子,可以说是死于韩谦声东击西的计谋之下,洗英在大潭寨却对洗寻樵的告诫也没有非常的重视,但攻沅陵这一仗,他对洗寻樵的一些话,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一些,对过去的反思也更深入了一些。
是啊,当初要不是自以为是的认定韩家父子绝不可能将好不容易经营得成的三千精锐将卒交给郑晖,他也不会中韩谦的声东击西之计,自己跑到大潭寨坐镇,而将更具战略价值的鸡鸣寨交给射虎防守。
仅凭这点,洗英发现自己就差眼前这个青年太多太多。
更何况新式投石机旋风炮最早便在韩谦助三皇子守淅川城时所造,而之前的战场上都没有出现过。
“这一仗番兵死伤惨烈,洗英站在城墙看到有尸首飘江而过,才生心感慨。”洗英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还没有回应韩谦的问话,找了一个借口圆过去。
接着又与韩谦胡扯了几句,洗英便找推辞下了城墙。
“这一仗明明是杀得潭州兵马血流成河,怎么这洗英对你却有些胆寒畏惧起来,难不成他连三个儿子死的账,都不敢算到你的头上来了?”奚荏看着洗英走下登城道略有萧瑟的背影感慨道,“这么看来,天佑帝想要扶持在辰州恢复土籍大姓的势力,以免你韩家父子的手伸得太长,多半是要落空了啊!”
“你之前说天佑帝招抚番营,并不能掌控这边的形势发展,便是指这事?”奚荏问道。
韩谦耸耸肩,没有问答奚荏的这个问题,而是拉着她去医护营视察。
医护营还设于铁岩坡西面的一座山坳里,没有迁入城中。
由于此仗受伤将卒极多,医护营此时的规模看上去极大,山坳里,近两百余顶帐篷井然有序的分布着。
这时候城内受伤的平民,也陆续抬进来接受救治。
因为番营承受极大的攻城重任,目前营地里救治的受伤番兵数量甚至都要超过一半。
这些受伤的番兵,主要出身辰州,也就是他们大多数人有兄弟或族人被武陵军歼于老鸦坳伏击战,但此时看到韩谦走进营地,即便再冷漠,眼里也藏有一丝感激。
这些番兵绝大多数都是老卒,心里很清楚以往普通兵卒受伤后,能得到怎样的救治。
当世是有极精良的金创药能抑制伤口感染,也有不错的止血作用,但这类金创药所用药物都很稀少,所出极少,仅能供给中高级武官。
普通将卒受伤,最多只能用草木灰止血,更有甚者用泥巴糊一糊伤口,伤口能不能愈合结疤,真的只能说是听天由命,而大多数伤卒都可能逃不过失血过多或脓疮迸裂致死。
冷兵器作战,特别作为获胜的一方,真正直接战死于沙场上的将卒占比并不是特别的高,更多的人还是死于失血过多以及伤口感染。
传统的军队医营,因为受伤将卒的伤口感染化脓极为普遍,即便再收拾干净,营地里也是一片狼籍,继而严重影响到伤兵的情绪。
惯常的伤营,通常仅有一名医官,带着十数医师或学徒,压根照顾不了成百上千的伤卒。
而为了避免影响到其他将卒,伤营都是会跟主营地隔绝开来,这更进一步加强伤卒被抛弃的低落士气。
而这些现象,在韩谦所管治下的医护营并不存在。
韩谦早前就在左司内部推广用酒精、盐水清创,也尝试创口的缝合止血,但在荆襄战事期间,很多事情他都还在摸索中,又受很多条件的限制,当时龙雀军伤卒的救治还没有突显出来。
真正高纯酒精的制备,还是等韩谦到雁荡矶庄院才钻研透,加上在荆州战事期间所能获得的海盐杂质极多,之前所推行的消毒清创之法,并没能很好的抑制伤口感染。
当然,只是没有达到韩谦所期待的水准而已。
当世也有治骨伤已经有接骨术,石膏甚至作为清热去火及止血的药物,也早就为医师所用,只是还没有人意识到石膏在接骨上的真正作用,不过这些事也是等荆襄战事过后,韩谦才有时间去琢磨。
酒精及多次蒸滤去杂后的盐水清创,对创口进行缝合止血,以及清洁纱布的使用,石膏用于接骨,韩谦也是近期才初步形成一整套的战场抢治办法。
虽然世人对微生物、寄生虫、细菌、病毒等都没有具体的概念,但韩谦延用“水蛊疫”概念,利用上千年来蛊毒在人们心目里的神秘印象,将微生物、寄生虫、细菌、病毒等概念都灌注到“蛊毒”之中,为清创等办法提供理论支持,教授给杜家兄妹,并鼓励他们去摸索人体内部的结构,以便继续完善外伤治疗。
韩谦将指挥权交给郑晖,他专心负责后勤辎重之事,也第一时间成立专门的医护营。
除了像杜七娘、杜九娘、杜益铭姐弟以及叙州医馆所属的十数医师、学徒都是掌握一定的医术,韩谦将他们召集起来外,又将百余手脚勤快、心思细腻的健妇编入医疗营,新的外伤治疗办法,才算是有大规模推广的成熟基础。
赵庭儿专门叫韩谦差遣到医护营盯着。
姚惜水、春十三娘也主动跑到医护营来帮忙,她们更多是怀着别的心思,但韩谦也没有将她们拒之门外。
虽然草创的医护营,很多事情都在摸索中,但在之前的战场救治中,也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老鸦坳一战,武陵军伤亡愈千人,但除了三百多甲卒战死沙场、百余致残者,最终有近六百将卒重新回归营伍。
攻沅陵一战,伤亡更是超过两千,战死沙场者都不到五百人,更多的人还是负轻重不等的伤势被抬下战场,暂时失去战斗力。
倘若照传统救治普通将卒的手段,这些伤兵最终能有两三百人靠自身的免疫力重新活蹦乱跳就顶天了,但照初步的救治情况,韩谦预计少说能有千人能够彻底治愈。
另外,湘黔战场上令人谈虎色变的瘴疫瘟病,在武陵军里,即便有将卒传染,也能及时得到有效冶疗。
大多数伤卒都得到有效而充分的治疗,医护营的状况,要比传统的伤营改观太多,伤卒的情绪、士气也都很稳定。
伤口有没有好转,救治有没有效果,伤兵他们自己是感受最深、最直观的。
韩谦往医护营跑得勤,除了有些办法他还需要进一步收集现场资料进行推敲,另一方面在番兵及其他将卒之中有能如此好的机会刷声望值,他又怎么可能错过?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军购
这时候,季希尧在营地里探出头,看到韩谦,讨好的迎过来,有些不舍的问道:“新制的五千块脂皂都送过来了,真要都第一批先发给伤卒?”
当世油脂还是奢侈品,熬煮后混和草木灰所制成的脂皂,卖到金陵及大城,乃是富贵人物抢购的稀罕物,韩谦却要免费发给伤兵,季希尧还是极为不舍。
传统营伍中,谁会将脂皂作为必备的军需物资?
“为啥不要?不仅要,而且要盯着每一个伤卒,都养成用脂皂洗手、洗澡的习惯!”韩谦说道。
要减少疫病的传播,进一步预防伤口感染,将卒的个人卫生是真正要重视起来的问题。
韩谦目前没有条件使全军都用脂皂,一方面是物资还没有宽裕阔绰到那一步,而有些观念连郑晖、张平都未必能理解,但医护营这边,韩谦还是能做主的。
这些伤病得到救治后,绝大多数人还是要重回营伍,但韩谦只需要他们心里能记住这一份感激,能够记住他在武陵军所设立的医护营是何等的不同……
所以在物资供应上,韩谦优先保障医护营,还千方百计的想办法给这些伤病增加营养。
韩谦带着奚荏、季希尧走进一顶帐篷。
洗英第五子洗射鹏卧在病榻上,看到韩谦走进来,便将脸别过去。
洗射鹏十天前在率部攻上沅陵南城墙时,不仅身中数箭,左臂被敌将拿铁锏抽断。
洗射鹏也是命大,身上箭伤不打紧,脸颊被箭矢射穿,竟然也没有伤及要害,而断臂接骨后也用石膏进行固定,目前还看不出伤臂愈合的情况。
韩谦喊杜益铭过来,让跟其父学得接骨术的他先将洗射鹏断臂上的石膏拆掉,察看伤口感梁及断骨接合有无错位,然后重新打上石膏。
忙碌一通之后,韩谦又吩咐专门过来照顾洗射鹏的两名小妾:
“我用新法替洗将军治断骨,是有七八成的愈合机会,但要是照顾不周,稍有疏怠,却也有可能会留下来遗患。接下来两个月,你们要日夜守护,切莫叫他的断臂碰撞硬物。当然,他要是感受到创口微有痒痕,则是断骨在愈合,也不用大惊小怪。”
洗家有三子,直接死于韩谦之计,而这次番营被迫率先攻城搏杀,洗英又有一子战死于沅陵城头,洗射鹏心里不可能对韩谦没有怨恨,但他身为以武力自诩的无敌战将,就怕留下残疾,听韩谦吩咐妻妾,他也禁不住竖起耳朵倾听……
韩谦又吩咐季希尧尽快用新改造的医护船,分批将三百多伤重将卒,送往临江县作进一步治疗。
天佑帝明令新政仅限于叙州,不得扩大到辰州。
这点倒不是天佑帝想要限制他父子二人的影响,毕竟倘若要在辰州推行新政,也必然是以作为辰州刺史的郑晖为首进行实施,韩谦猜测更应该是新政的一些内容传到金陵后,已经在朝中引起一些恐慌了。
土客合籍倒也罢了,这是会引起土籍大姓强烈的反弹,但仅限于武陵五溪地区以及黔中故郡的州县;而满朝的文武将臣,哪家手里没有几千几万亩田宅,没有成百上千的奴婢?
田税新政要革的实是他们的命|根子。
在对潭州削藩期间,叙州要整合出一部能对潭州进行牵制的战力来,很多事情都可以从权,但此时妄想将田税新政往叙州之外推广,那就是作大死了。
韩谦也不想做犯大不韪、群起而攻的事情,去刺激金陵将臣及天下宗豪的神经。
即便是像医护院这类的新兴设施,他都设在临江县,甚至不惜令季希尧改造两艘医护船,以便将暂时难以治愈回归营伍的重伤兵卒运回临江县进行救治。
这时候郑晖派人过来,请韩谦进城里议事。
马融率残兵败将退回武陵县,接下来除了要筹备继续沿沅江往武陵方向用兵外,还要着手对沅陵平民的赈济。
马融不是洗射滔,他率残兵败将逃走之前,差不多将城内的储粮都烧为灰烬,除了诸姓亲族及眷属能够返乡外,城内差不多有**千平民手里没有半点存粮。
此外,辰州的州县衙门都要运转起来,加上战事对农耕的破坏需要立时恢复,辰州每个月少说还额外需要六七千石粟谷。
以洗英为首的辰州土籍大姓,目前所认捐一万石的粟谷,顶天就能让辰州支撑一个半月。
这就是不行田税新政的弊端。
要不然的话,仅仅是补征过去两年的秋粮,辰州少说能征得十数万石的粮谷,非但不用为钱粮之事发愁,武陵军甚至还能继续募卒扩编。
当然,不要说天佑帝的旨意,郑氏本就是黄州大族,没有到火烧眉头的危急关头,郑晖也不可能在辰州推行田税新政,甚至有时候直接将钱粮摊派下去,也要远比推行新政不那么敏感。
行军作战,还是要尽可能就地筹粮;筹不到就派兵去抢,也是常态。
“我那边每个月差不多挤出三千石粮用于赈济,但粮食不宜直接送出去,或者可令这些需要赈济的民众,参与到修缮城池、修造码头中来。”韩谦说道。
韩谦从来都主张以工代赈,一方面是施舍这样的恩义,并不会收获多少感激,另一方面他不想修缮沅陵城的城池、码头,再额外掏大笔的钱粮出去。
战事持续到三月,武陵军所征用的人马已经有**千人,前后积累三千多人的伤亡,加上死伤抚恤、战功奖赏,每天花出去的钱粮便跟流水似的。
即便在战前,叙州为今年的战事开销筹备了十万石粮谷、三万余缗,但也未必能支撑多久。
毕竟水营步营及辎重营**千人马的基础粮饷,每个月就需要一万四五千石粮谷才能维持。
郑晖统兵作战多年,自然清楚战争就是一个无底洞,但韩谦这时候还能每个月再挤出三千石粮来,他也是大为意外,心想谁统兵作战,有韩家父子这样的人员主持军务政事,大概可以说是舒服到极点。
能额外挤出这么多钱粮,主要也是亏得与沅江上游的州县番寨恢复商贸往来。
一方面匠坊所生产的布匹、铁器、雁荡春、从乡民手里收购的茶药能源源不断的贩卖出去,换得香料、骡马等物回叙州,再从乡民手里换购粮食,一方面叙州也恢复盐茶铁等过税及市泊税的收入。
这两者相加,叙州每个月差不多能额外提供四五千石粮谷。
目前收复辰州全境,与辰州的商贸恢复过来,这部分收入还能继续提高。
讨论后续对潭州的用兵,以洗英为代表番营将领,希望韩谦能为所募将卒提供更多的兵甲,韩谦摊摊手,说道:“不是韩谦吝啬,实是陛下不许。”
洗英老脸涨得通红,一时想不到有什么话反驳韩谦。
叙州废除了徭役,武陵军实行的是募兵制,将卒应募,不仅平时的口粮外,每个月还额外发放价值一石粮的兵饷,除了兵甲外,兵服鞋袜等一切生活必需用品,也都是军中配给。
辰州没有推行新政,番营一部分乃是诸姓手里的私兵,一部分是从有徭役在身的番户里抽丁,军中仅负责供给必要的口粮等少量必要的物资,不仅刀弓兵甲都需要自备外,甚至宿营的帐篷都要一队将卒共摊。
所以,韩谦虽然总管后勤辎重,即便缴获的兵甲战械,也都送到辎重营修复,却没有给番营提供精良兵甲的义务。
韩谦能将武陵军的指挥权交给郑晖,郑晖乃至张平,都不可能在这事上帮洗英说话,即便要说话,也与制不合啊。
“我等出钱粮购之呢?”洗英忍气吞声的问道。
番兵作战英勇,这是早就得到反复验证的,但拙于兵甲、拙于战械使用的弊端,这几个月来是令洗英痛彻心扉。
辰州土籍番民是有近五万人,十六岁到四十五岁间的男丁虽说也有一万四五千,但其中最为精勇的那四千人却在这几个月的战事里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番营还要继续参与对武陵等城的攻战,这时候每伤亡一人,都会叫辰州诸姓变得更虚弱。
洗英也不想在韩谦面前强硬的要求什么,他知道辰州诸姓没有这个资格,但想着哪怕是买,也要让番营将卒的兵甲齐备起来。
“这个好说,只要不违拧陛下的旨意,半买半送都可以。”韩谦笑眯眯的说道。
他还指望番营在接下来的战事继续出力,也没有多刁难的意思。
一千二百套革甲、二百套铁叶甲,都是从敌卒尸体上扒下来的,经过修复,替换了在战场上被刺穿、斩裂开的部位后,他也就只想跟辰州诸姓收取两万缗钱。
折算下来,一套铠甲才十四缗钱稍多一些,还额外赠送一大堆直脊刀、铁矛、大盾等兵械。
至于更精良的兵甲,辰州诸姓想要也可以。
一支精钢战矛十缗钱,一口斩铁刀二十缗钱,一套精钢扎甲二百缗钱,轮式蝎子炮一具二百缗钱;旋风炮容易仿制,看着巨大,成套组件却仅需十缗钱;铁刺车一百缗钱。
其他军需伤药:祛瘴酒一瓶十缗钱;清创盐一包十斤十缗钱,纯酒一瓶十缗钱,缝创线一大包十缗钱;清创纱布十卷一包,一缗钱,接骨石膏百斤四缗钱……
只要辰州诸姓有需要,带撞角新式两层列桨战帆船也可以出售,一艘需五千缗钱。
而其他大宗物资,叙州也都能廉价供应,石灰一千斤五百钱,煤石一千斤二百钱;粗铁料一百斤八百钱,精铁料一百斤八缗钱,辰州诸姓如有需要,包括布匹、雁荡春等,绝对比市价要低廉三到五成。
甚至辰州诸姓想要修造水磨房、连排水碓、风磨等,或者更快速修造屋舍,韩谦也能提供匠工队伍。
郑晖、张平面面相觑,不明白韩谦这是什么操作,他到底是要压制番营的战斗力提升,还是扶持番营的战斗力提升?
辰州诸姓这次也是元气大伤,除了损失愈四千精壮番兵外,而之前集中于鸡鸣寨、辰阳城乃至沅陵城的物资都先后落入武陵军及潭州兵马的手里,洗英与辰州的其他大姓酋首商议过,决定打包拿下一千四百套铠甲、一千支铁矛、五百面大盾,两艘双层列桨战帆船、轮式蝎子炮二十具、二十套精钢扎甲、两万斤精铁料等其他物资,总计花费四万余缗钱。
打包出售给番营的兵甲,乃是沅陵战场上所缴获的战利品,出售这部分兵甲所得的钱粮,则是列入军资,实际跟番营这次作战计功所得的奖赏相当。
只因为番营将卒之前主要是推着蝎子炮近城作战,后期番营差不多都打残了,无力随武陵军主力攻入城中跟敌军肉搏,在城内收缴的战利品自然跟他们无关。
要不然的话,他们将这些兵甲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绝不可能上缴出来,现在他们想要得到这批兵甲,却得拿钱粮去换。
辰州诸姓额外所购的兵械等军需物资,包括两艘战帆船在内,却是算韩谦私下出售,但钱粮还是先垫进来筹备后续的战事…………
第二百八十二章 问策
武陵军攻下沅陵,差不多控制住沅江中游的全部地区。
沅陵城直线距离往北约一百四十里,一直到云盘岭,皆是沅陵县的地界,要是走沅江水路,则曲折约二百二十余里。
云盘岭也是武陵山脉北麓最为重要的一支余脉,再往北进入武陵县境内里。武陵县多浅丘低岭,高度约十数丈到三五十丈不等,地势远没有云盘岭往南的沅江两岸那边险要。
虽然潭州在云盘岭建有据点,驻以甲卒,但马融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五千兵马在沅陵都没能守足一个月,云盘岭这边的城寨建造缓慢。
马融率残兵北撤,云盘岭的城寨虽说占据险地,但相当单薄。
而云盘岭南面的溪谷,却又利于武陵军进入后展开攻势。
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马融途经云盘岭时,将城寨摧毁,将两百多守军一同带回武陵城,将武陵城作为封堵武陵军进入洞庭湖平原的最后屏障。
田城率部于三月中旬进入云盘岭,重修云盘岭寨,作为武陵军北进的据点。
这一刻,武陵军辖地,与北面的荆州以及东北面的鄂州,还被马氏所治的湘军隔绝,但不需要再艰苦卓绝的翻山越岭,斥候乔装打扮,往来传信,则要比以往便捷多了。
姜获三月底亲自赶到云盘岭,与此时在云盘岭集结兵马进入北攻武陵的郑晖、张平、韩谦等人见面,随同姜获一起过来的,还有两个韩谦所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韩道铭的庶长子韩成蒙,一个是韩道铭的长女婿乔维阎。
三皇子亲自鄂州兵马,与潭州军在幕阜山北麓打了几仗,三月初进抵到岳阳城,只是湘王马寅集结三万水师步营亲自到岳阳督战。
岳阳作为岳州的州治,北临长江、西踞洞庭。
楼船军水师,与潭州水营在洞庭湖口水域打了几仗,互有胜负,但不敢仓促轻入水情复杂的洞庭湖域,因此到姜获动身来见郑晖、韩谦时,杨元溥还没有敢轻易对岳阳进行围城,主力兵马在岳阳城东数十里外的老君寨驻扎。
洪州经袁州进攻衡州方面,朝廷用天佑帝长兄之子、豫章郡王兼洪州刺史杨致堂为帅,但洪州兵马以地方州营为主,杨致堂亲率的禁军精锐仅三千人不到,年后以来,与衡州节度使罗嘉打了几仗,却是败多胜少。
杨致堂此时仅仅能守住袁州,不使叛军有机会进袭鄱阳湖西岸。
而大将张蟓在荆州则被蜀军缠住,难以分兵渡江进攻朗州北部的江安等城。
就目前来说,还是武陵军从西南方向对叛军的进攻最为顺利,迫使叛军从其他方向新抽调五千兵马过来防守沅江下游的城池。
“金陵一别都快两年了,姜老大人两鬃白发又生出许多啊,多有辛苦了!”韩谦与郑晖、张平陪同姜获登上云盘岭的主峰,眺望北面武陵县境内的山川地势,颇有感慨的跟姜获寒酸道。
“都是替陛下效力,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姜获拱手笑道,“再说辛苦也是远不及韩大人、郑大人啊……”
“都是替陛下效力,不觉辛苦。”韩谦哈哈笑道。
“目前殿下率部进抵岳阳城前,但镇远侯、信昌侯、沈大人、陈大人都不觉得有短时间内攻陷岳阳城的胜算,而北面梁军将晋军从河东地驱赶出去之后,正马不停蹄的往蔡州聚集,朝廷难以同时支撑三个战场的开支,殿下特令姜获过来,找郑大人、韩大人问策,不知道武陵军有没有可能在沅江两岸再下一城?”姜获说出他此行的目的。
“……”郑晖、张平皆看向韩谦,知道殿下实是遣姜获过来找韩谦问策的,说到底此时还是韩谦最得殿下的信任。
韩谦沉吟着,没有急着回答姜获的这个问题。
从云盘岭往北,便是武陵山北麓的低山丘陵带,马元衡、马融再蠢,也不可能再老老实实的将数千兵马憋在武陵城里任他们用旋风炮、用蝎子炮攻城。
一旦在武陵军的低山浅丘间野战,他们兵力处于劣势,即便最终能胜一两仗,精锐也必然会被拼光。
叙州到底还是人口太少了。
叙州十七万人口,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男丁都不到四万人。
虽然绝大多数的平民都是从田税新政中获益的,但乡民为大姓宗族控制数百年的传统,并非韩谦施以实惠,短时间便能逆转过来的。
番民甚至还怀有很深的仇恨之心。
移风易俗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短时间的武力威慑,只能暂时将矛盾掩盖掉。
武陵军短时间内,再想继续征募新卒,已经变得非常困难。
而在现有的武陵军构成里,以早年的刑徒兵、船帮武卫以及左司将卒及子弟最为可靠,其次则是从迁徙流民里所征募的壮勇,然而即便将从冯氏奴婢中的募卒算上,总数也就二千四五百人。
在这二千四五百人之外,所募有客籍丁壮,有叙州番民,有黔中故郡的番勇,以及目前半独立的辰州番营,他们的心思其实都是不稳定的,远没有达到归心的地步。
这时候一旦出现重大伤亡,武陵军的战斗力便会急剧下降。
而韩谦最为信任的那二千四五百人受损严重,他便要担心洗英这匹夫会不会鼓动番营以及武陵军其他营伍里的番勇反噬。
说到底他们经营叙州的时间太短了,根基太浅了。
他们唯有不断的获胜,才能威慑诸姓为朝廷所用,而受重挫的话,形势就立刻会变得岌岌可危,整个西南方向看似良好的开局,就会彻底倾覆。
难不成他虎躯一震,便能令洗英、杨再立、向建龙这些老狐狸不做墙头草了,就能令辰叙两州持续数百年的土客矛盾就不存在了?
真正可靠的人马太少了。
韩谦之前同意将武陵军的指挥使交给郑晖,还有一层考虑,就是郑晖能调一批郑氏子弟,弥补武陵军中低层武官的不足。
不管有怎样的野心,总得先灭掉马家父子才行。
要不然的话,削藩受挫,朝廷不得不承认马家父子割据湘湖的事实,叙州这么一处弹丸之地,能抵挡住潭州数万精锐的反扑?
当然,单纯用武陵军出云盘岭,跟叛军硬碰硬,是肯定不行,但战场继续胶着下去,拖延到梁军再次腾出手来,从蔡州方向进攻南阳盆地,整个大楚的西线便就都会变得岌岌可危。
“洞庭湖水情复杂,楼船军主力贸然进入洞庭湖,跟潭州水军捉迷藏,是断然不行,但殿下那里有没有考虑过效仿淅川之战,利用楼船军的水师战船,将一部精锐送到我们这里来?”韩谦问姜获道。
“此策可行。”郑晖对武陵军的状况也是比谁都清楚,当即表态支持韩谦的意见。
洞庭湖水情复杂,实是由一连串湖泊组成的湖泊群,中间溪河勾连,草滩断续,水道有深有浅,滩有陡有缓,职方司的斥候再厉害,对洞庭湖水情的调查,也是远不及潭州水军的。
楼船军贸然进入洞庭湖,寻歼潭州水军,绝对是败多胜少的局面。
不过,从长江进洞庭湖,再入沅江的主航道是明确的。
即便是杨钦,在这条主航道上,也来回走了十数趟。
楼船军战船载一部精锐,从主航道直入沅江,潭州水军出动拦截,但在主航道上与之决战,潭州水军避而不战,则可以将一部精锐送入云盘岭,与武陵军会师,这将彻底改变洞庭湖战场的势态,便叛军疲于应付!
叛军不敢在武陵山以北野战,他们强攻武陵城,总要比主力强攻岳阳城,容易得多。
不仅武陵城,即便是朗州州城,由于长期以来都被马家视为难临大敌的内线,城池修治的水平,也就跟沅陵城相当的水平,而且城池还小。
而战场势态的改变,对叛军的士气打击更是难以估算。
“李将军却是有此意,只是诸位大人觉得此策十分冒险,同时也不知道武陵军的粮草能支撑多久?”姜获问道。
李知诰是敢于大胆用兵的人,但沈漾、信昌侯杨普、镇远侯杨涧等能真正决定作战方略的人,却未必敢如此行事。
另外,粮草永远是需要第一考虑的问题,毕竟不可能将兵马送进来,就能立刻取得突破性的进展,需要考虑战事进一步胶着的后果。
“知诰要能率一万精锐过来,粮秣军资支撑到六月底没有问题,到六月底,叙州便又能新征一批夏粮上来。”韩谦说道。
姜获又问道:“除此之外,韩大人还有什么建议?”
姜获这次赶过来,仅仅是代表三皇子过来问策,没有他发表意见的余地。
韩谦与郑晖二人的态度很明确,他回去如实禀告,最终的决策还得是三皇子与沈漾、李普、杨涧等人拿。
“遣使进蜀地,劝蜀主自重!”韩谦沉吟片晌说道,“使者进蜀地后,要叫蜀主明白,我大楚削藩平乱之战真要拖到梁军再攻南阳时,失败是注定失败了,但梁军接下来第一个要攻陷的乃是蜀地,而非楚之荆襄!”
“韩大人真是聪明过人,这点倒是跟陛下不谋而合了!”姜获笑了起来,说道,“溧阳侯此时就在殿下军中,只待确认武陵军这边的状况,便会择日使楚!”
“杨侯爷也过来了?”韩谦知道天佑帝的眼光绝不会差,在他之前想到使楚之策并不奇怪,但他还以为杨恩生性懒散,只会在右校署养老,没想到天佑帝竟然说服他再度出山。
“事关大楚江山社稷,杨侯爷也责无旁贷再说杨侯爷年少时交游甚广,还有恩于蜀主王建,朝中也没有其他人比他更适合出使蜀地了。”姜获对宗室的掌故,知道得比谁都多,这时候也说清楚杨恩使楚的优势。
韩谦点点头,杨恩真要能说服蜀军从夷陵撤军,即便是梁军赶在五月底之前,完成在蔡州的集结,大楚在西线有张蟓所率领一万五千精锐可以灵活机动,洞庭湖这边的形势哪怕再僵持下去,也不用有太深的忧虑了。
姜获又说沈漾、杨涧、李普等人对后续作战计划的意见,他们都主张先让杨恩使楚,只要能说服蜀军同意撤兵,便没有必要冒险派兵强闯洞庭湖,投到西南与武陵军联合作战。
蜀军撤兵后,张蟓在荆州的兵马就能脱身兼顾南北两线,令梁军不敢南攻邓襄防御使杜崇韬在方城一线新建的防线,而到这时候,战事胶着拖延下去,也只会对潭州、对叛军更不利。
毕竟大楚还能榨取的军事潜力,远非叛军控制的五州能比。
韩谦沉吟片晌,最后硬着头皮,跟郑晖说道:“郑大人,看来我要走一趟去岳阳见殿下!”
沈漾、杨涧、李普等人的用兵策略太稳了,但他们这时候并不能确认蜀主王建一定会被说服撤兵,更不能确认梁军的决心,倘若梁军对南阳盆地再次发动两年前那么大规模的战事,这边还想着稳扎稳打,就有可能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
用兵从来都是奇正相合,一直冒险用奇兵,总有一天会被啄瞎眼,但总是想着稳妥用兵,又有可能错过难得的有利时机。
仅仅让姜获居中传信的话,三皇子或许更倾向他们这边的意见,但沈漾、杨涧、李普等人强烈反对,指望年仅十七岁的三皇子能坚持己见,强硬的对抗这三人的反对意见,是不现实的。
韩谦觉得他有必要亲自走一趟。
第二百八十三章 何干
从云盘岭往北多为低山丘陵,往北穿过叛军的控制区,小队精锐人马通过有无数野径可以选择,便不用担心叛军斥候的封堵拦截。
韩谦与姜获在赵无忌、奚发儿等侍卫的护随下,仅用四天时间便有惊无险的从朗州西部的低山浅丘穿过,到江畔找了一艘渔舟渡江,进入荆州城先去见荆州刺史张蟓。
杨恩这时候恰好也刚刚从鄂州过来,准备从荆州乘船前往蜀军控制的夷陵。
说实话,蜀军即便再不愿意大楚能将潭州彻底收入囊中,也不大可能会斩杀楚使,但是此去路途凶险,杨恩能如此风轻云淡的面对此行,韩谦却是钦佩他的胆气。
“潭州以及梁军即便猜不到朝廷与蜀议和的意图,但杨侯踏入蜀地,潭州及梁军潜伏在蜀地的间谍,听得风声必会蠢蠢欲动。我身边有几名少年,擅长斥候刺探之事,还请杨侯将他们带在身边,以防护卫之事出现漏洞。”韩谦在荆州刺史府后宅的宴厅里,请杨恩同意将赵无忌、奚发儿等人带到他身边,保护他入蜀后的人身安全。
张蟓会派战船将杨恩送到夷陵,到夷陵后的护卫工作主要由蜀军负责,但蜀军内部对和议必然充满分歧、争执。
一般说来,不管和议结果如何,杨恩与蜀主王建有旧谊,蜀军上下不会公然加害杨恩,但倘若有人故意在侍卫之事上露出破绽,叫潭州或梁国的刺客得手,怎么办?
“杨侯莫要推辞,你要是在蜀地发生意外,和议难成,不知道要多牺牲多少将卒的性命。”张蟓作为与杜崇韬同一级数的大将,对韩谦这样的小辈人物自然没有必要表现热切,但对韩谦关切杨恩出使蜀地却也是身有同感。
即便韩谦不派人,他也会从身边派几名精锐老将贴身护随杨恩入蜀后的安全。
马家也清楚潭州正面难以支撑太长时间,只能指望蜀军、梁军能钳制住楚军的主力,迫使朝廷默许他马家割据潭州的事实。
这时候马家便有使团在蜀地,他们知道杨恩出使蜀地的消息,怎么可能不豁出命去破坏楚蜀和谈?
至于韩谦主张对潭州用兵奇正相合,主张用楼船军战舰将一部分精锐兵马送到辰州北部与武陵军会合,张蟓却不置可否。
用奇有用奇的好处,但这里面的凶险也是极大,何况潭州内线调整兵力部署也是极快,最终从岳东大营分精锐入沅江流域与武陵军会合,未必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当然,即便出兵用奇,调动的也是郡王府的直属精锐,出现惨重伤亡,也是郡王府的实力受挫,这个决心需要郡王府一系的将臣商议;张蟓作为外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荆州这边还是受朝廷直辖,张蟓作为与杜崇韬同级数的大将,只需要听从帝旨配合作战便好。
韩谦与姜获在荆州停留了半天,交流过荆州兵马与武陵军的现状后,便与杨恩、张蟓辞行,乘荆州水营的战船顺江而下,赶到岳阳城东的大营,跟三皇子杨元溥他们会合。
韩成蒙、乔维阎也再次随韩谦、姜获返回岳东大营。
虽然郑晖去年九月中旬就离开金陵前往叙州,但天佑帝一直拖到年底才下诏削去马寅、赵胜、罗嘉等人的官职,召他们入京,削藩之事才正式拉开大幕。
也到那时,韩谦奉旨“潜逃”,与其父韩道勋整并叙州的事情,才算有一个公开的说法。
这事对韩家而言,真可谓是悲喜交加。
悲的是一年多时间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当中还不知道被郡王府敲诈走多少钱财,虽然三皇子事后说这些钱财都算是支借去开销军资的,但最终没有归还,还能硬着头皮去讨要?
喜的自然是三叔父子竟然是奉旨行事的“忠臣良将”,那韩家之前所以会受牵连,实际也是陛下想要诱骗潭州,那他们在此期间受了委屈,陛下自然会有一些补偿。
韩道铭年后就调任吏部侍郎,雁荡矶庄院重新赐归到韩谦名下,暂时交由韩家代为经营,还额外赏赐韩家千余亩田宅,韩道铭的两个成年庶子韩成蒙、韩建吉、两个女婿乔维阎、陈致庸以及二房嫡长子韩端都赐了官身,还特地下旨着韩成蒙、韩建吉、乔维阎、陈致庸四人到郡王府担任执乘、从事等职。
天佑帝如此安排的用意,韩家人心里自然是心知肚明。
姜获从岳东大营出发潜往辰州,韩成蒙、乔维阎也是不顾凶险,硬着头皮随行穿过敌境,便是希望见韩谦及三叔韩道勋一面。
奈何韩谦在云盘岭并不待见他们,甚至拒绝他们前往黔阳去见其父韩道勋。
韩谦决定亲自到岳东大营见三皇子,他们便只能硬着头皮,再一路跟随北上。
一路上韩谦都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话,他们硬凑上去,韩谦也是爱理不理。
岳东大营设于幕阜山西北麓的余脉之上。
这一带低山丘陵仅有三五十丈高,相比较武陵山、雪峰山上千丈高的雄奇峰绝算不上高,但山势直逼江畔,却也显得崎岖险陡。
岳东大营沿山势而建,绵延近十里,东面乃是云溪渡,也是岳阳城东面颇为主要的一个驿站。
目前大军在丘山的西坡建立大营,形成进逼岳阳城之势,而大批的粮秣以及更多的人马,则在东面的云溪驿集结。
目前三皇子杨元溥在这里,除了近五万战兵外,从各地征调的从军民夫也多达五万余人,加上近万匹骡马,每日消耗的粮食马料便高达四五千石之多。
这么大规模的战事,荆州、洪州以及武陵军三个方向不算,仅岳鄂方向,半年的开销就得要一百四五十万缗钱才抵得住。
韩谦坐船到云溪驿前的码头才下船登岸,看到这边舟楫云集、车水马龙,暗感也是亏得天佑帝查抄冯家狠狠赚了一笔,才能在弥补荆襄战事开销后还有余力发动对潭州的削藩之事。
沈漾、李普、杨涧等人都在西面的大营,云溪驿大寨主要是陈景舟及周元、张潜等人率部驻守、梳理粮草转运。
韩谦登岸,陈景舟、周元、张潜都亲自出寨迎接,此外还有韩建吉率领的一队侍卫。
“殿下有令,待你登岸,便请你去西山大营相见。”韩建吉硬着头皮说道。
韩谦瞥了堂兄韩建吉一眼,未置可否,而是先与陈景舟、周元、张潜等人寒暄。
周元心里对韩谦自然是深深的怨意,但也不得不承认,韩家父子确是能他人所不能。
虽然朝廷年前在正式部署削藩时,沅江方向的作用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还远不如洪州、荆州方向重要,然而到这时其他三个方向进展都迟缓,唯有武陵军顺沅江而下,势如破竹。
韩家父子在叙州不仅化解掉潭州联络五溪番蛮的担忧,在歼灭潭州精锐逾四千之余,还成功将潭州近万兵马牵制在沅江下游,削减朝廷在其他三个方向的压力。
要不然的话,潭州至少还能多抽出两万兵马,用于加强荆州、岳州、衡州三个方向上的防御。
周元作为郡王府仓曹参军,这次在军中也主要是他辅助沈漾负责后勤辎重等事,他很清楚三殿下派姜获到辰州问策之事,并没有一定要韩谦来岳阳,自然也就能隐约到韩谦亲自赶来岳阳的意图。
对于后续要在哪个方向加强用兵,周元自有他的看法,但他心里也明白,在韩谦面前,他的意见如何已不重要,最终能在三皇子面前决定下一步用兵方向,则是韩谦、沈漾、侯爷及杨涧四人。
要是他们争执之下,便只能派人赶往金陵请旨了。
寒暄片晌,韩谦便与陈景舟、周元、张潜等人告辞:“我这便去见殿下,待闲下来再与诸位叙旧。”
韩谦与姜获身边还有数名护卫相随,也不理会带着郡王府侍卫过来迎接的韩建吉,等护卫牵来马匹,便要直接上马赶去西山大营。
乔维阎与韩建吉嘀咕了一阵,这会儿又硬着头皮凑过来说道:“二叔他亲自押运数船粮谷过来,人这时候就在云溪驿,也准备动身去见三殿下。”
“韩道昌在不在云溪,与我何关?”韩谦看了堂姐夫乔维阎一眼,面带煞气的问道。
乔维阎一怔,见韩谦当着众人毫无顾忌的直呼二叔的名字,显然轻易不会放下旧怨。
“你们既然都到殿下身边任事,那我便劝你们小心翼翼一些,莫不要犯什么过错让我知道,要不然我很不介意世人夸我大义灭亲的。”
韩谦丢下这么句话,翻身上马,驰上云溪驿西边的驿道,往西山大营策马赶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岳东大营
岳州乃巴陵故郡,策马过西山岭嵴时,万里晴空,极目远眺,能将西边数十里的山野湖川尽收眼底,韩谦这一刻情不自禁想到百余年后才写出来描叙岳阳壮阔山水的名篇来
“……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四月正值江淮雨季,这篇名章也写出雨季强攻岳阳城的艰难。
岳阳城临湖夹江,湖荡连横,不要说楚军仅集结五万战兵,便是兵力再多一倍,也难在岳阳城正面施展开,而潭州水军却能乘小艇坚舰出没湖荡,左右扰袭,更是叫楚军疲于应付。
楼船军水师战舰虽坚,却只利于在开阔水域作战,难以在湖头尾闾的浅水之地争胜。
较为正统的战术,便择一方向,填河淤道,步步为营的进逼到岳阳城前,然后强攻之。
这是信昌侯李普、沈漾、镇远侯李涧他们所熟悉的战法,这便是所谓的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以临强敌,但可惜大楚却没有如此从容优渥的条件。
韩成蒙、韩建吉、乔维阎三人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带着郡王府的护卫,跟着韩谦一起前往西山的岳东大营,此时停在岭嵴之巅,看着韩谦沉默的眺望湖江之景。
韩谦与二叔家以及与韩钧的旧怨,他们心里是清楚的,也都见过那个水性扬花的荆娘,说起来并无殊异之处,不过庸脂俗粉而已,韩钧去招惹那个女子,说白了就是要与韩端去羞辱韩谦。
试想当年韩谦才十三四岁,此恨怎么可能轻易会消?
这一点,韩成蒙、韩建吉都是身同感受的。
因为这是一个嫡子、嫡长子通吃的时代,韩成蒙、韩建吉作为庶子,以及他们的母亲作为妾室,在韩家的地位,未必就比得了得宠的奴婢,甚至还会遭刻意的打压,以致他们以往都没能荫袭得官身,在宗族里也就管理一些杂务。
即便他们自幼习武,也苦读兵学,连统领家兵部曲的机会都没有。
而韩钧年纪轻轻便官居六品,韩端作为二房嫡长子,也是早早主持家业,他们还是因为三叔父子得宠于陛下、三皇子,这次在叙州立下赫赫功绩,才跟着水涨船高,得授一个八品武官衔。
他们能理解韩谦心里的怨恨,所以韩谦对他们冷漠、拒人千里,他们也能够忍受,谁叫他们是长房的人呢?
沿着岭道而下,西山大营就有四五里外的半山腰。
说是半山腰,也仅比数里外的江面高出七八丈样子。
三皇子杨元溥与沈漾、镇远侯杨涧、信昌侯李普等人,也是早早在辕门前等候着相迎。
看着辕门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如此礼遇,韩成蒙、韩建吉都吓了一跳。
照理来说,唯有三公九卿才能当得如此大礼。
韩道勋、韩谦父子,在韩族众人眼里乃是大逆之人,特别是韩谦“潜逃”期间,韩道昌、韩钧、韩端都恨不得将他揪来敲骨食髓才解心头大恨,别人压根就不敢提及他们二人的名字,要不然轻则挨顿训斥,重则便是一顿鞭打。
韩成蒙、韩建吉又不是什么见识超凡的豁达之士,在这样的氛围下,他们的处境又变得更加窘迫,心里对三叔父子则也难免心存怨恨。
转变自然是削藩之策正公布于众那一日才开始,之后他们也都到郡王府,到鄂州、到三皇子杨元溥身边效命。
郡王府众人,对韩谦感观各有不同,但即便心怀嫉恨的王琳、李冲、周元等人,也不得不承认韩谦剑走偏锋,用谋神鬼莫测。
这时候韩成蒙、韩建吉才一步步了解到三叔所编写的《疫水疏》及收编染疫饥民组建龙雀军的内情,了解到三叔与韩谦合著的《用间篇注疏》,以及在此基础上韩谦组建缙云楼(左司)的内情……
在得知武陵军进一步消息之前,荆襄战事期间,韩谦用谋更是臻至极致。
从争取邓西防御的主导权,到筑沧浪城、拉拢山寨势力,到窥破梁军密谋,说服三皇子出襄州城斩杀夏振坐镇淅川,乃至诱歼梁军精锐,拒敌城外,即便心里不满韩谦用谋过于剑走偏锋、步步皆险的沈漾、杨涧等人,也不得不承认在逆转荆襄战局,韩谦发挥出别人不能替代的作用。
郡王府也由此奠定下根基。
而“潜逃”叙州,更是韩谦主动向陛下所献的奇谋,也因此郡王府才争得这次削藩之战的主导权。
在知悉这诸多内情之后,韩成蒙、韩建吉看到三皇子率诸将臣出营相迎韩谦,心里感到震惊之余,又觉得不是那么难理解。
韩谦可以说是三皇子生命中,除陛下之外最为重要的男人了吧?
信昌侯李普以及镇远侯杨涧,心里自然不愿屈尊出辕门迎接韩谦,甚至韩道勋到岳州来也没有资格叫他们出辕门相迎,何况他们不难猜到韩谦此来岳阳的用意。
只是,三皇子都亲自出营,他们却没有办法躲起来不见。
韩道勋、韩谦父子这一年多来在叙州的功绩,更不容他们的忽视,要不然他们在岳州的处境会更窘迫。
而韩道勋、韩谦父子将兵权交给郑晖,以及韩谦孤身来岳州见三皇子,也足以证明他们对朝廷的忠诚。
受这样的礼遇,也许谈不上太过分。
高承源、郭亮等将好战喜功,谁能帮他们获取最耀眼的战功,谁便能叫他服庸。
统兵作战,随时都是将脑袋别在腰间,思虑事情也没有沈漾、杨涧他们考虑得那么深、那么成熟。
他们也没有沈漾、杨涧他们对韩谦的成见,甚至对韩谦的到来,还是心怀期待,希望能尽快打破眼前的僵局。
周惮则更不用说。
李知诰倒是最能理解三皇子对韩谦的感情,相比较起沈漾的郡王傅,或许真正叫三皇子所学甚多的乃是韩谦。
柴建、李冲等人心里则是酸溜溜的站在一旁。
“韩谦见过殿下!见过杨侯、李侯、沈漾先生。”韩谦诚惶诚恐的趋步上前,朝三皇子杨元溥、杨涧、李普、沈漾等人长揖而拜。
众人簇拥着三皇子、韩谦走进辕门,往大帐走去。
宴席早已经准备好,杨元溥直接拉韩谦坐他身边,然后再叫众人分坐两侧长案之后,也是先叙别离之情。
在外人眼里,此时的韩谦相比较在金陵,少了几许出鞘的张扬锋芒,多了渊?s岳峙的气度,在杨涧、李普这等老将以及沈漾这样的大儒面前谈笑风生,一点都不见怯意,很难想象他才是二十二岁的青年。
此时的三皇子杨元溥才刚刚年满十七岁,但从他身上已难觅少年的轻狂浮躁。
在韩谦看来,与其说他与沈漾教导有功,更不如说十数年胆颤心惊的宫禁生涯,叫三皇子要比同龄人早熟得多,虽然这并非是什么好事,但此时至少叫人相信,有朝一日三皇子倘若能登临帝位,不会比太子或信王稍差。
韩谦自然不会刚进西山的岳东大营,就急于对接下来的战事安排发表自己意见。
他在宴席间谈笑风生,除了叙旧,主要是谈辰叙两州的现状,也不避讳武陵军存在的问题,他甚至都不主动问及这边的营伍之事,仅仅是从他人的言谈间,与以往三皇子派人送信所述的情形一一对应起来。
沈漾、杨涧乃至信昌侯李普,他们身居高位,并非凭空而来,他们主张一件事,必有他们充分的理由。
韩谦这时候贸然主张用奇兵进入沅江,只能引发不必要的争议。
他首先得搞明白此时大帐内每一个能在这事说得上话的人的具体想法跟顾忌,才能让别人相信如此用兵的必要性。
此时在岳东西山大营集结的五万战兵,其中两万乃龙雀军将卒,一万五千余乃是楼船军水师,其他一万五千余乃是从鄂州、黄州、江州等地征发的州营乡兵。
这里面真正的精锐战力,除了楼船军水师外,也就是龙雀军的兵马了。
龙雀军最初时编一万两千余兵户,荆襄战事后收编山寨势力,加上从江鄂等地迁入的兵户,总计也就两万余兵户、三万丁壮,这是淅川血战拼杀出来的战果。
这一次龙雀军从军府兵户三丁抽二,编成两万精锐出战。
即便军府实行的是部兵制,如此用兵也可以说是极限了,甚至已经严重影响到今年的军府耕种。
这一仗,对大楚而言,惨胜便是赢,但对郡王府而言,惨胜便是大挫,在接下来的争嫡还将横生不知道多少枝节出来。
军中禁酒,今日为迎韩谦破了一个例,但大家生怕误事,也都只敢喝得微醺便酒终宴禁。
其他人告退,杨元溥留韩谦在大帐里继续说话。
“大哥主张用率部去跟武陵会合,但其他人都说太过冒险,我也为这事发愁,韩师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觉得大哥主张可行,我便不管其他人怎么去想。”杨元溥颇为兴奋的说道。
“为将者,有十人之将,有百人之将,有千人之将,御下之法就各有不同,而殿下此时为一军之帅,他日更要统御万民,则更有讲究,”
韩谦耐着性子跟三皇子说道,
“我这次过来,一是与殿下相别这么久,也渴望见殿下一面,二是对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我暂时还没有确定,总是要先跟殿下、跟沈漾先生、杨侯爷、李侯爷他们谈过,知道各人心里在想什么,才能给殿下进一步的建议。”
“啊,我还以为韩师心有定策呢。”杨元溥说道。
见杨元溥难免有少年人的急切,韩谦感受反倒更好一些,笑道:“有时候再高明的计谋,不顾众人反对而硬上,更有可能因为人心不齐,意志不坚,而出致命的纰漏。跟淅川背水一战不同,这次即便要用险计,还是要说服大家齐心协力才行,要不然宁可放弃。而殿下也不宜过早将内心的想法暴露出来,那样的话,有人会屈从殿下你的意志,则不敢直抒己见,殿下就未必能掌握更多的情况,进行全面的衡量……”
第二百八十五章 游说
大营就在三皇子的大帐附近给韩谦安排了营帐,伐木搭建的低矮木屋,顶上覆盖防雨布与茅草,条件相当简陋,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此时已经进入四月,没有开窗户的营帐里,将帘子放下来,便有几许闷热。
进入炎热的夏季,连绵的阴雨以及湿热易发的瘴疫,历来是用兵的大忌。
众人都希望南阳以北能暴雨倾盆,以阻缓梁军往南聚集的速度,但同时也担心岳阳城外一片泥泞,那战事就只能往后拖延,还得小心防备着营中有可能大规模的爆发瘴疫。
不过,韩谦进大营看杂草树木都清除干净,除了排污沟渠外,大营四角还开挖纳污藏垢的渗井,大规模用石灰驱杀蚊虫,大营背后临坡面还不惜大费周章开挖宽壕,防备暴雨时会有大量的泥水冲下来,到时候可以用壕沟引入数里外的江滩,可见沈漾治营严谨,即便在用兵上有些保守,也是能让人放心的良帅。
韩谦走进来营帐,看到奚荏脱下革甲,换上襦裙,脸蛋清媚艳丽,只是营帐里还多出两名相貌漂亮的美姬甚是碍眼。
不用说,又是三皇子给安排来服侍他的。
营帐虽然简陋,但地上铺了木板,桌案榻案却是精致,奚荏她已经悠闲的坐在案前沏茶自饮,看到韩谦过来,也没有服侍他的自觉,招呼道:“三皇子着人送来的这茶,却是清冽得很,你来尝尝。”
韩谦坐下来,陪奚荏饮了一会儿茶,沈漾便过来造访。
这会儿奚荏收拾起慵散的姿态,跪坐在一旁侍茶。
“知诰欲统兵与你会合,姜获前往沅陵,便是问你与郑晖此事,你特意赶过来,想必是姜获也跟你说了我们的意见吧?”沈漾进来便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说道,“你是希望殿下能继位的,大概不希望再生波折吧?”
“先生这时候心思定了?”韩谦笑着问沈漾。
“不生波折,乃大楚之幸、社稷之幸。”沈漾说道。
沈漾一直以来都不愿牵涉到争嫡之事里,主要也是三皇子当时年龄太小,又从小幽养于宫禁之中,当时认定用三皇子替换掉太子,只会给大楚带来更大的波澜动荡。
太子不肖,但有太孙可期。
当时他更倾向朝廷所要进行的努力,应该是削减、限制徐氏的权柄,
而后续的形势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而他也并非不知审时度势的顽固之人。
郡王府在荆襄战事之后,便真正有了根基,这趟能对潭州成功削藩,争嫡之势便成,三皇子替代太子,于大楚更为有利,他自然是竭尽全力支持。
也恰恰如此,沈漾才不主张用险。
龙雀军这几年好不容易凑出两万精锐战兵,这将是令太子及信王屈服的基础。
韩谦抿抿嘴,沈漾有经世致用之才,但不善用谋,这或许与他的心性有关,这也同时决定着他不大可能注意到金陵城内的异常。
要是天佑帝在金陵突然嗝屁了,他们却没有将潭州拿下,那才是大祸临头。
只是这个话,他谁都没有法说。
“为防止我军争夺,叛军将岳阳城外的乡民都驱赶入城。倘若溧阳侯出使蜀地能谈成和谈,这事是对我们有利。岳阳城以为凭湖临江,能与潭朗沟通,不愁粮路断绝,但镇远侯此时不知道洞庭湖水情,没意识到接下来三五个月都摸不透洞庭湖的水情,到时候将数十万人都困在岳阳城里,入冬之时粮谷耗绝,到时候或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取之,但先生真愿意看到岳阳饿殍满城、尸骸盈山吗?”韩谦盯着沈漾问道。
韩谦这席话可以说是字字诛心,沈漾自诩爱民如子,沉默着难以应对。
事实上,韩谦所说才是最为正统、最稳妥的战法,而且真要将岳阳城困得尸骸满城,潭州、朗州、邵州、衡州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抵抗力了。
战场之上,人命如草芥,沈漾却难以面对这样的惨烈结果。
“武陵城坚而小,容纳不下多少兵将,而马融守沅陵城吃过我们的大亏,能调一万精锐到云盘岭,叛军将迫于形势,与我们野战,胜之再夺武陵城,兵马四处,可直入叛地腹心。这时候,即便马家还想死扛到底,但潭州豪族还能有几人陪他们赴死?”韩谦说道,“此策虽险,但一旦功成,叛军到这一刻或许便剩下献城乞命一途,潭州便能不战而下,先生也不需要看到叛地尸骸遍野,也不需要再忧虑梁蜀两国的动向!”
沈漾沉默良久,说道:“镇远侯未必会赞同用险。”
杨涧乃楼船军的主帅,他要坚决反对,一万精锐总不能游过洞庭湖进入沅江。
“那便请先生陪我一起去见镇远侯。”韩谦站起来说道。
“好吧,今日夜色已深,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前往见杨涧。”沈漾点点头,答应道。
楼船军水师的驻营,位于西山大营与云溪驿之间一座往南侧凹陷的湖荡子里,狭窄的湖荡口打下排木作为寨墙,留下七八丈宽的辕门供水师战船出入。
大小战船百余艘停泊在水营湖面上,临湖的岸上也有上千顶帐篷,供水师将卒轮替登岸休整。
韩谦与沈漾赶到水营驻地拜访杨涧,也顺带观看水师将卒的操练。
杨涧此时率楼船军出征,有五艘五牙楼舰。
五牙楼舰乃是当世最为庞大的战船,即便是方首平底,吃水也有近丈深,最为显著的特征,便是具有五层楼舱,而在第五层甲板之上,还建有望阁,用于?望敌情及指挥。
五牙楼舰乃是桨船,不设帆桅,有两层六十把大桨,驱船近敌作战,有女墙垛口,长达十三四丈、高出水面四五丈的船体,停在湖泊上有如庞然大物。
杨涧带着韩谦、沈漾登上一艘五牙楼舰眺望湖江,不动声色的问道:“沈大人、韩司马过来,不会是专为一观这五牙楼舰吧?”
“分兵往辰州,借沅江湍流,居上而击武陵,杨侯怎么看这事?”沈漾问道。
杨涧诧异的打了韩谦两眼,没想到一向不主张用险的沈漾,竟然在韩谦赶到岳东大营才一天就被游说得改变主意了?
“洞庭湖波涛汹涌,敌船四合而来,太过冒险。”不管沈漾是不是有被韩谦说动,杨涧身为宗室大将,还不需要屈势敷衍,直接说出他的反对意见。
他统领水师,没有他的同意,龙雀军要游入沅江,他也无话可说。
“楼船军水师,不比潭州水军稍弱,不在湖中缠战,径直从主航道入沅江,潭州水军要是敢来纠缠,也是他们败多胜少,杨侯爷何惧也?”韩谦问道。
“水师战舰,以桨船为主,骤然间难以远航……”杨涧有他所考虑的现实困难,便以他们脚下的五牙楼舰为例,六十把大桨,短时间内桨手将船速提升起来,比快速帆船都要快,但时间难以持久。
可能最高的船速也仅能维持半个时辰,桨手便会力竭,接下来只能以一个更低慢的速度缓缓前行。
从岳阳湖口南下,从沅口入沅江,逆流到云盘岭,五百里水路,平均下来船速实际上则要远比快速帆船为慢。
这时候潭州水军即便不断的派战船过来扰袭,整支强闯封锁线的船队,损失也将难以控制。
“叙州建造十二艘战帆船,只要有需要,随时能强闯潭州水军的封锁,赶来岳东大营会合,到时候还请杨侯集中战帆船运送兵马进入沅江。”韩谦说道。
韩谦自然有考虑楼船军主力战舰不利快速远航的问题,他的方案就是楼船军将利于远航的战帆船集中起来,叙州水营再有十二艘战帆船赶过来会合,联合运送一万精锐进入沅江。
战帆船长程以桅帆借风力而行,短程冲刺时,则依靠桨手操作大桨驱使船舶以更快的速度前行,与敌船接战。
所以,韩谦对五牙楼舰这种看上去壮观,实际在水战中使用受限制太多、却靡费极巨的战船,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杨涧沉吟着不吭声。
韩谦盯着杨涧,看他唇上长着两撇短髭,显然精明干练,本身也确实是大楚最为杰出的水师将领。
杨密在金陵称帝,杨氏即为宗室,宗室子弟里有杨恩、杨致堂等将臣,但目前最受杨密信任的几人里,统领楼船军的杨涧一定能算其中之一。
杨涧今年才四十五岁,正年富力强之时,平素就以天佑帝杨密马首是瞻,与太子、安宁宫以及信王,都不甚交际,在很多人看来,无论谁是将来的新帝,杨涧都少不了一个股肱之臣的地位。
见杨涧沉默着不吭声,韩谦问道:“有一句话,不知韩谦当不当问?”
“韩司马请直言。”杨涧说道。
“殿下平灭叛军,杨侯爷觉得陛下有几分可能会用殿下取代太子?”韩谦直接问及这个最为敏感的问题,当然,他也没有指望杨涧会正面回答,他自问自答道,“杨侯爷乃是陛下视为宗室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倘若在讨潭州叛逆时,杨侯爷都不积极建立功勋,或许会叫陛下以为杨侯爷心里另有打算啊!”
“你这是诛心之言!”杨涧霍然睁大眼睛,带着怒气的盯住韩谦,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甘心受韩谦这样的威胁。
“或许是韩谦这话诛心了,但韩谦曾对冯文澜也说过这样的话,冯文澜当时的反应,可是跟杨侯爷没有什么区别啊!”韩谦打了个哈哈,笑着说道,完全无惧杨涧表现出来的怒气。
韩谦在三皇子面前说得保守、含蓄,但他不论是哄是骗是威胁是利诱,都得让杨涧同意出兵!
第二百九十章 文瑞临(一)
将闹事的三十多兵卒驱赶走,韩谦这才与张平带着赵庭儿、姚惜水等人走进县衙内宅。
武陵县城规模要比沅陵城大出三四倍,县衙也是前衙后宅,与驿馆挨着,普通俘兵都关押到战俘营,但较为重要的人犯,则关押在后宅及驿馆里。
武陵城的守军,多为潭州嫡系精锐,不仅主要将领、武官,即便是普通将卒,其家小都在潭州城附近安置,这也是攻打沅陵、武陵两城,如此艰难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武陵县的官员胥吏,除了县令、县丞等少数几个有品秩的官员,其眷属都被马寅父子扣押在潭州内充当人质外,六房胥吏则主要还是用当地士人或乡豪宗族子弟充任。
这些胥吏及眷属家小有三四百人,差不多构成武陵县的上流社会,这时候则像猪狗一般,一起都被关押在县衙后宅。
韩谦走过来,看到这些人脸色苍白,想必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刚才外面在闹腾什么。
天佑十三年,韩谦陪父亲往叙州赴任,为打草惊蛇,曾在武陵城内为王庾设祭棚,那时候与武陵县的主要官员都见过面。
像武陵县令王大治、县丞陈璐、县尉周处、主簿赵际成等人,韩谦还跟他们喝过两回酒,这次也算是故人相见。
除开被关押在驿馆的降将武官,王大治、陈璐、周处、赵际成等四人也享受主犯待遇,田城他们之前从县衙牢狱里拿来枷锁脚镣给他们戴了。
虽然才短短几个时辰,但是枷锁脚镣加起来有五六十斤,也是将人折磨得够呛,他们坐在院子的墙角落里,看到韩谦走进来,才挣扎着站起来。
“给王大人他们松绑了,”
韩谦没有得意洋洋的去审视这些降吏,下令将王大治、陈璐、周处、赵际成等人身上的枷锁脚镣解开,沉声说道,
“我知道诸位大人都是因为家人在潭州,被胁裹背叛朝廷,此前助叛军守城也是无奈。不过,我目前也只能将你们先关押起来,一切都要等候三殿下的处置,还请诸位大人谅解。”
“岂敢岂敢?”不受羞辱、刑讯,能得韩谦的优待,王大治等人作为主犯哪里还敢奢求太多,一个个都上前来向韩谦道谢。
“武陵城的书令胥吏,我也没有权力释放,目前只能委屈你们带着眷属到医护营临时充当苦役,照料伤卒。当然,你们当中要有人胆敢存有异心,互相包庇,最后惹出什么麻烦来,韩谦能力有限,到时候怕是不能再继续优待你们,还请你们互相盯着,不要滋生是非。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待平定潭州之后,韩谦也会尽力为你们向三殿下求情。”虽然这些降吏最终怎么处置,最终还是要听金陵的令旨,韩谦眼下只是尽可能保证他们不受骚扰,但首先也要他们保证不给自己搞出什么乱子来,警告过一番后,便让赵庭儿将这些人领走。
目前加上俘兵的伤员以及战事误伤的平民,在武陵城的医护营总共要收治三四千号的伤病。
从沅陵、黔阳、临江三地抽调过来的百余医护人员,已不能满足需求,韩谦将降吏及眷属两百多人安排过去打下手,也算是两全齐美。
对这些降吏及眷属而言,比起被打入苦役营,暗无天日的去修缮城池,或被打入妓营被成百上千的将卒发泄兽欲,此时到医护营打下手照料伤卒,无疑是最好的优待了。
当下便有一大群人跪下来谢恩,然后跟赵庭儿、姚惜水她们而去。
将绝大多数人打发走,单留下王大治、陈璐、周处、赵际成四名首犯,韩谦才问及文瑞临的行踪。
武陵县主簿赵际成对文瑞临的去向有些印象,说道:“武陵军进城后,文先生换了一身染血的兵服,不知道是不是混入伤兵或者假扮成死尸,逃过武陵军的搜索……”
死尸出城掩埋要经过几道关卡,没有那么容易假扮,听到赵际成这么说,田城立即让人去医护营,重点搜查俘兵伤员。
王大治、陈璐、周处、赵际成作为主犯,韩谦不可能擅自主张释放他们,在县衙后宅单独辟出一栋院子将他们软禁起来,衣食都尽可能优待,不让他们受一点委屈,甚至还找他们问策,如何尽快的去恢复武陵城内外的民生秩序。
韩谦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可能将战争对耕种等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下令将收缴的库藏拿出来开设粥场,赈济家宅在战火中被摧毁的难民。
韩谦这时候在武陵城暂时接过武陵军的指挥使,接下来也要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对军纪进行整肃,首先是除了必要的守备外,武陵军将卒以及俘兵,统统都撤出城外驻营,严禁随意进城,更严禁随意骚扰附近的村寨。
武陵军的将卒主要是通过招募而得,来源鱼龙混杂,甚至比民风淳朴的乡兵还要难以管治,特别是这半年多来,募卒连续血战,心里积累太多的负面情绪与**需要发泄。
在这么艰难的攻城之后,照传统来说,甚至要放将卒进来掠城三日,然后再整肃军纪。
韩谦是不想照传统去搞什么妓营,将降吏女眷都贬进去供将卒发泄,更不会放纵城内的治安乱作一团,作为妥协,还是将城内三家妓寨的经营者找过来,要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各自的妓寨恢复营业,以避免平民受骚扰。
午后,武陵军将卒及俘兵才都撤入城外的大营,城内几处大火在天黑前扑灭,数百户家宅烧毁的平民,通过审查后,允许出城投奔亲友,其他人都各归家宅,几条主要街巷也都清理出来,残破的武陵城到入夜后,却是恢复难得的宁静。
差不多到深夜,田城才将假扮伤兵的文瑞临,从医护营里揪出押送过来。
韩谦、张平以及李冲,荆襄战事全面爆发之前,在襄州城的邓襄防御使府与文瑞临见过几面。
当时文瑞临作为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身边的谋士,颇有几分羽扇纶巾的气度,此时却要狼狈得多,也不知道他是在乱兵受伤,还是为了假扮伤兵,脸上划开好几道口,还被打得鼻青眼肿,穿着一身染血兵服,头发凌乱,整个人削瘦、憔悴,宛如两人。
“田城能亲自带着人,将他从医护营揪出来,还真是不简单,”韩谦放下手里的公函,打量了文瑞临好几眼,才笑着跟张平、李冲说道。
张平微微一笑。
李冲却颇为疑惑,不知道韩谦为何要将文瑞临揪出来才安心的样子。
他与张平在这边受到的限制太多,很多信息都是韩谦安排人去打探,他也只是在襄州城时见过文瑞临两面,知道他是马循身边的谋士。
李冲以为马循就那个样子,他身边的谋士不可能有多厉害,但他此时还是能感受到韩谦对这个文瑞临的重视。
刚才他与张平过来找韩谦,韩谦过一会儿便会询问身边人有没有追查到文瑞临的行踪。
韩谦不管李冲怎么想,盯住文瑞临继续说道:“文先生不在马循身边出谋献策,怎么单独跑到武陵城来了?”
“世子与马元衡要是听我的计策,当初在你前往叙州谋事时进行拦截,绝不会有今日之祸事,甚至到鹰鱼寨失陷之前,潭州都有诛灭你父子、控制辰叙二州的机会,奈何世子却不肯听我一劝,”
文瑞临即便落于韩谦之手,也不想摇尾乞怜,整了整衣衫昂然而立,不无痛惜的说道,
“而龙雀军这次分兵进入沅江,国主、世子竟然都还心存幻想,我只能跟世子请求放我过来助马融守城,争取最后一丝胜机,但奈何大势已去。”
奚荏站在韩谦身后,也禁不住打量起文瑞临。
沅陵一战,武陵军便俘虏好几名马融手下的中层将领,那时奚荏便知道文瑞临很早就频频建议马家父子对叙州有所决断。
很难想象马家父子倘若重视文瑞临的建议,眼下会是何等的景象,或许天佑帝根本就不敢轻易对潭州撤藩,那韩家父子在叙州的状况绝对要比现在凄凉一百倍吧?
李冲暗暗心惊,他随李知诰等人一起进入沅江,还真不知道这些细节,没想到马家父子身边竟然真有这么厉害的一个角色,竟然早就窥破天佑帝的削藩之谋。
他此时打量起文瑞临的神色,变得肃穆起来。
“马寅、马循父子太优柔寡断,绝无雄主气象,却是屈了你的大材啊,”韩谦哂然一笑,问道,“依你所见,三皇子率领十数万兵马,几时能彻底平定潭州之乱?”
文瑞临想要表现得有气节一些,闭口不言。
“几时能平定潭州,三皇子早有预见,难不成此时蜀军还敢出兵进攻荆州,难不成梁军还敢继续往蔡州集结,我现在问你,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真有几分真知灼见。”韩谦淡然说道。
文瑞临长叹一口气:“汉寿仅两千守卒,即便不弃城而去,也守不住旬日,而马元衡比马融差之太多,当年在叙州就抛弃家小独逃,此时也断无可能指望在退路断绝之时会死战江安城,献城出降或许是指日可待之事。那样的话,蜀军不从夷陵撤兵,更多是防范楚军趁势夺夷陵,绝无可能出兵侵袭荆州,梁军即便再次集结于蔡州,也就没有再攻南阳的时机。如此一来,岳阳便不可守,国主与世子弃岳阳退守潭州,或许还能残喘延息一段时间吧!”
“不错,汉寿守军已经弃城东逃,就不知道马元衡在江安孤城何时会出城投降。”韩谦将一纸公函翻出来,这是郑晖入夜前派人从汉寿快马传回来的信报。
在郑晖率水陆近两万兵马赶到之前,汉寿两千守军就弃城东逃,郑晖不费一兵一卒夺得汉寿城后,就等李知诰、张封率部进逼到长江沿岸,与张蟓会合后,逼降困守江安的马元衡所部了。
“照理说,马寅父子此时就应该立即舍弃岳阳,撤兵退守洞庭湖南,然而他父子二人优柔寡断,或许会等到马元衡献江安城后才会有决断吧?”文瑞临长叹一口气,说道,“韩司马要是用我之策,或许能尽早结束战事,使得潭州民众少受几许战火离乱之灾!”
“怎么打潭州,有你置喙的地方?”韩谦不屑的一笑,示意左右将文瑞临关押下去,又忍不住与张平、李冲笑道,“文瑞临这么一个败兵之将,倒对我们指手划脚来了,真是可笑啊!”
张平心存几分疑惑,李冲神色却是凝重起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长乡侯
三皇子杨元溥以及沈漾等人押着马寅、马循父子及季钟琪等降将南下,原计划是利用他们扣开潭州城的大门、招降城内叛军。
没有多少人能想到马子画会被部将刺杀身亡,而潭州城内最后六千守兵随后也就四分五裂,以致信昌侯李普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拿下潭州城。
三皇子杨元溥他们白茅城停留了一天,等着将卒将湘江水道里凿穿的那几艘沉船拖上岸,将河道清理出来,韩谦、杨恩也陪同长乡侯王邕赶到白茅城。
杨元溥待王邕除了礼遇甚隆,态度也甚是亲近。
待韩谦他们到白茅城后,杨元溥便下令为王邕及随侍准备了专门的座船,以免王邕身在楚地有拘束之感。
从前朝文人温庭筠始,蜀地词风渐盛,到大词家韦庄到蜀地,在蜀主王建麾下担任掌书记,更是将蜀地的词风推到一个极盛的境地;金陵受其影响甚重。
杨元溥幽居宫禁之中,没有机会去学经世致用之术,也没有机会练习刀弓拳脚,却在诗词音律的学习上狠下一番工夫。
杨元溥对王邕的座师,写就“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名句传唱天下、但不幸六年前就辞世的大词家韦庄甚是仰慕,但在出宫就府后,杨元溥身边就被韩谦、柴建、李知诰、李冲、冯翊、孔熙荣等人包围,没有几人经受过诗词书画艺术的薰陶 ,也就无人能跟杨元溥吟诗弄词为乐。
沈漾虽然在诗词之上有些造诣,但传授杨元溥课业,务求精练简干,也绝少谈及诗词。
韦庄辞世后,王邕便被誉为西蜀词家之首。
岂不管如此称赞是否过誉,但面如冠玉的王邕,形象很符合温润如玉、风流倜傥的文人气质。
当夜在白茅城简陋准备的夜宴上,姚惜水舞剑助兴,王邕调琴吟唱前朝诗人杜甫所作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他声音浑厚低沉,将气势雄浑、沉郁悲壮的诗意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如痴如醉。
见春十三娘都恨不得将眼睛都丢到长乡侯王邕身上去,韩谦暗感还真是文艺小白脸最勾女人心啊。
这种场合是王琳这些人尽兴发挥的时机,张平熟知音律,而杨恩更是通才,都能凑上去聊一聊,但韩谦与此时聚集到白茅城来的李知诰、范祥、周惮、高承源等将领,对诗词琴曲实在是不感冒,都坐在一旁喝酒,看美女起舞。
马寅、马循父子到岳阳督战身边都有美姬相随,此时都成了战利品,席间除了姚惜水舞剑助兴起,这些美姬被驱赶到宴前起舞,也甚是热闹,韩谦他们倒不会觉得无聊。
“在蜀地便听杨侯说韩大人自幼得异人传授奇术,百工无一不精,更有鬼神之谋,想必也极擅词赋,今日临江王殿下特令王邕在宴前作词一首,以颂楚军攻陷叛师之威,王邕能否请韩大人一起作词一首?”宴席到**,少不得请长乡侯王邕露一手,却不想王邕对韩谦极感兴趣,要将他拉下水作词助兴。
韩谦心说卖卖匹,老子要是抄一句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岂不是要将你们的大牙都得吓掉了,又或者抄周邦彦的几句艳词,岂不是叫今日心思、眼神都在王邕身上打转的姚惜水、春十三娘从此之后对他春|情暗种?
不过,他今日要是大抄特抄,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场合,岂非都要遭受一番折磨?
想到这里,韩谦连连推辞:“所谓言过其实、以讹传讹、十人成虎,莫不过如此。韩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拙,在沈漾先生的几个弟子里,属我最为不肖,杨侯大概是不想我朝真正的风流才子被蜀主窥去,才将百无一用的韩某推出来谬赞一番。长乡侯要是听杨侯的话,那就真是上了杨侯的大当。”
韩谦与杨恩相知甚熟,此时“斥责”他在外面胡说八道,杨恩对他也只是摇头而笑,实在也没有办法跟他起恼。
在杨恩眼里,填词作曲也只是小术,韩谦看不上眼,他还能说什么?
蜀主王建称王不称帝,长乡侯王邕在三皇子杨元溥面前也是态度谦恭,以礼视之,作词一事原本也是三皇子杨元溥提及,他拉上受杨元溥尊崇的韩谦一起,也是想看看这个甚得杨恩赞誉的韩谦是不是真有其才,没想到话刚出口,就被拒绝得一个干净。
王邕也不着恼,神色从容的朝韩谦揖了揖手,似为他刚才的强人所难道歉,接着便低头思虑新词起来;坐在王邕身边的少年,却好奇的打量起韩谦来。
王邕虽说面如冠玉,但好歹有个男人样,他身边这少年身量不算有多矮,但清媚的绝美仪容却是男装怎么都掩饰不掉的,甚至比女扮男装站在他身后的奚荏更加蛊惑人心。
长乡侯王邕身边的随员,除了蜀国礼部的两名随行官员以及侍卫指挥外,其他人员都随行作为侍卫报备,只要他们不单独行动,这边也没有必要将每个人的身份、来历都查个水落石出。
韩谦也不关心长乡侯王邕身边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历,等了片晌,长乡侯王邕便将一首《菩萨蛮》填成。
王琳等人皆赞其妙,韩谦坐在沈漾的下首,他从沈漾手里接过王邕新作的词,草草看过一遍,心想或许是王邕更擅长花间派的清艳小调,新词可以说是写得极雅,却写不出洞庭湖、万马齐喑的壮阔、沉郁气象来,只能算敷衍场面的应酬之作,寡淡得很。
韩谦附和的称了几声好,便将词作传给其他人传阅,这时候他更愿意与沈漾讨论战后怎么收拾潭州的残局,以及后续对衡州、邵州赵胜、罗嘉所部叛军的作战计划要如何安排。
衡州、邵州南面的道州、永州,乃是臣服于大楚的羁縻州,但金陵对其控制力度极为有限。
马寅割据潭州,自尊湘王,道州、永州两地的势力也未见有任何的动静,而道州、永州南部的全州、桂州则是原清源军节度使、南海王刘隐的辖地。
考虑到赵胜、罗嘉有率部南逃归附南海王的可能,照韩谦以往的风格,自然会主张分出一部水步军精锐,夹湘江南下进入道州、永州境内,一方面镇慑南海国(清源军)不得有任何异动,一方面封堵住赵胜、罗嘉南逃的通道,逼迫他们就地献城投降。
那样的话,此仗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完胜。
不过考虑到梁军在蔡州集结兵马规模越来越庞大,荆襄战事在入秋后随时有可能再度拉开序幕,而太子及信王那边又全无动静,韩谦也觉得此时还是要见好就收,或许将赵胜、罗嘉逼出邵、衡二州,率部南逃,是更能让人接受的结局。
赵胜、罗嘉率部南逃到湘江上游的山岭之间,还将对北面的湘潭具有一定的威胁,这也将是龙雀军精锐继续驻扎在湘潭之间、收编叛军降兵的理由。
当然,这一仗信昌侯李普立下光辉耀眼的战功,韩谦主要还是想看天佑帝接下来会如何封赏李普,以便他能籍此判断天佑帝对神陵司在江淮残存势力到底有没有警惕,以及有多少警惕!
也唯有确认过这点,后续很多事情该不该做,该做到哪一步,韩谦心里才有个数。
“临江王所作之词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已经几分词家的气象,难得是临江王有着气吞万里的心胸,更非凡夫能及……”
这时候杨元溥也尝试填了一首词,正请长乡侯王邕评点。
韩谦抬头看过去,看到王邕身边那少年,神情颇为亲昵的凑到王邕跟前一起看他手里的词作,看她秀眉微拧,想必是三皇子的词作实在平平,令她很是不解王邕作为蜀主之子,地位也不见得比杨元溥稍差,为何要如此巴结虚夸。
韩谦心里一笑,三皇子出宫就府四年多来,便没有在诗词歌赋上下工夫,此时连平仄都未必能搞清楚,能写出什么佳作来?
对王邕的夸赞,杨元溥却显得十分高兴。
所谓文成武德,三皇子有守淅川以及这次削藩军功,在武德方面算是积累一定的声望了,但哪怕是沽名钓誉,接下来与文人雅士唱和,甚至豢养一批文人雅客,也是必需要有的动作。
韩谦对这些清艳温婉小词实在提不起兴趣,但也耐着性子陪到夜深宴残,才带着奚荏回营帐休息。
“传言蜀主王建幼女清阳郡主长得国色无双,长乡侯王邕身边那个假少年,今日可是对大人极感兴趣,大人怎么就没有想着显摆一下,风光都叫王琳这几个酒囊饭袋占尽?”奚荏帮韩谦解开衣袍,侍服他洗漱休息,忍不住打趣他问道。
“那假少年倘若真是清阳郡主所扮,多半是为联姻而来,你这种碎嘴话说出去便是不敬大罪!”韩谦瞪了奚荏一眼,见她满脸不屑,便伸手要在她美腻的脸蛋掐一把,说道,“而你既然都说王琳这些人是酒囊饭袋了,我岂非更不能学他们填这种清艳之词?”
“那也得你会啊?”奚荏将韩谦的手打开,横了他一眼说道。
“你铺开纸,我填首词送你。”韩谦说道,梦境中人翟辛平理工科学识平平,宋词元曲却是能背诵很多,他不信随便抄两首就震不住眼前这个小蛮妇。
奚荏不服气的铺开纸墨,韩谦心想他要是抄苏东坡的词,气象太大,还是抄周邦彦、柳永等人的婉约,跟当世盛行的花间词风骨相近,提笔在纸上写道:
“渡江云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悉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奚荏此时正拿剪刀去剔灯芯,想叫灯火更明亮一些,看着韩谦写到“时时自剔灯花”,娇躯微微一震,看向韩谦的眼眸灼然焕彩……
第二百九十七章 缓追(二)
韩谦竟然建议放缓对邵衡两路叛军的追击,众人皆是一怔。
坐在其父信昌侯李普下首的李冲最先按耐不住,质问:“韩大人为何如此建议,难道此时不是趁胜追敌的最佳良机?”
韩谦没有理会李冲,朝坐在李冲与柴建之间的文瑞临看了一眼,见他脸色沉郁,紧接着又拿眼角余光,往坐在郭亮、高承源下首的高隆、苗勇二人看去。
高隆却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三十岁刚出头的苗勇杀马子画归附,在潭州也以勇武出身,这一刻却跟文瑞临一样,浓眉紧皱,似乎正苦猜韩谦为何要建议放邵衡两路叛军一条活路。
苗勇陡然看到韩谦凌厉的眼神朝他看过去,似吓了一跳,但也没有什么异动,韩谦只是注意他压在桌案上的双手陡然间一沉。
韩谦很快将眼神从苗勇身上收回来,走到三皇子的案前,伸手醮茶水在茶上快速写下十数字:“此时集结精锐南下,要么受挫不胜,要么半个月内便能溃赵胜、罗嘉两部,但之后陛下召殿下归京,殿下能留潭州否?”
沈漾、杨涧、信昌侯李普以及郑晖都坐在三皇子左右两侧,距离最近,但韩谦用身子挡住杨涧的视野,只有沈漾、信昌侯李普及郑晖三人都看到他拿茶水在三皇子前案前所写的内容。
沈漾、信昌侯李普、郑晖三人一时间皆陷入沉默。
也实在是潭州削藩诸战进展太顺利了,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料,以致沈漾他们都没有认真的考虑削藩战事完结之后的后续事宜。
见三皇子看清楚这十数字后,韩谦又伸手一抹,便将这十数字抹掉,才站起来跟柴建等人说道:“兵马连月征战,兵疲将怠,粮草难继,乃其一也;出衡州入永州,湘水流急滩险,不利水师战船作战,乃其二也;时值盛夏,道路泥泞、山崩溪涌,乃其三也;瘴毒时疫频发,乃其四也有此四点,此时集结大军南击叛逃,胜算仅五五之分。除此之外,梁军集兵蔡州,随时能南下窥望南阳,龙雀军精锐需要做好北上增援的准备……”
用茶水所写的十数字,不是能公开说出口的理由,韩谦主张暂缓对罗嘉、赵胜两部叛逃的追击,自然需要其他更充分的理由去说服更多的将领官员。
当然,真正的理由就是用茶水所写的十数字。
一切都顺利,半个月或一个月便能击溃臃肿不堪的赵胜、罗嘉两部叛军,但那也代表削藩之战彻底结束。
三皇子及龙雀军的这次任务便算完成,到时候太子及信王一系即便没有其他阴谋,也必然会极力主张三皇子率龙雀军班师回朝,而将战后对潭州的治理,交由枢密院及尚书省去接手。
虽然战后对胜利成果的分享,绝对少不了临江郡王府那一份,但怎么都没有在战事没有结束期间,由他们全面掌握洞庭湖的军政大权来得爽利。
而他们要将那么多的降兵降将,淘弱留强,融入郡王府一系,融入龙雀军,一两个月的时间怎够?
更主要的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安宁宫及信王到底部署什么阴谋,他还窥不透全貌,留在潭州,总要比回金陵安全得多。
韩谦现在的建议,就是派一部兵马去占领邵州,然后将马寅、马循父子以及潭州其他受俘的叛将先押往金陵接受处置。
这时候削藩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在没有出现其他巨大变故之前,朝廷那边自然就还只能将对潭州的战后处置以及后续对叛军的进剿,继续交由三皇子负责下去……
信昌侯李普、郑晖想明白过来,自然随之转变态度;沈漾微微一叹,也没有表示反对。
杨涧虽然没有看到韩谦在三皇子案前所写的十数字,但他的态度还是那样,除非陛下有其他明确的旨意传下来,要不然的话,他还是先配合好三皇子为好。
韩谦、沈漾、信昌侯李普以及郑晖四人明确态度,杨涧又不置可否,其他人即便满心困惑,也没有置喙的余地,当下便决定以李知诰为主将,张瀚、周惮两人为副将南下先收复邵州再说。
李知诰、张瀚、张封三部这两个月打得急,减员较为严重,三部合起来也只有六千精锐还能继续进军。
在此之外,韩谦还建议林海峥率武陵军一营步甲随李知诰他们进驻邵州武冈县,与退守叙州黔阳城的田城所部,尝试着打通邵州武冈县与叙州巫口寨之间的雪峰山驿道。
叙州与邵州之间,受南北纵横六七百里的雪峰大山阻隔,倘若从沅江北上洞庭湖,再从湘江南下到邵州,差不多有一千四五百里漫长的水路,而在叙州黔阳城与邵州武冈县之间,有一条汉代就打通的古驿道。
对叙州而言,打通这条古驿道,除了能直接增援李知诰所部在邵州的作战,便与湘南、云桂乃至洪州、袁州等赣南地区多出一条重要的商旅通道。
除此之外,众人又议定由镇远侯杨涧押送马寅等逆犯先回京受审,现有的战报也应该都呈报到陛下的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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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昌侯李普作为攻陷潭州城的主将,短时间内也全面负责潭州内的一切事务,很多事务都还没有分交给沈漾、韩谦、郑晖他们负责。
目前信昌侯李普与李冲、柴建等人,集中住进原大都督马子画的府邸。
军议过后,李冲回到府邸,第一个按耐不住的问他父亲道:“韩谦这竖子,素来剑走偏锋,今日他却是心性大改,而他拿茶水在殿下案前到底写下什么,竟然叫父亲一起改变心意?”
信昌侯李普欲言,文瑞临笑着说道:“侯爷且容瑞临猜上一猜?”
“文先生请说。”信昌侯李普说道。
“我猜韩大人多半是担心过早结束削藩一战,三皇子就被会召回金陵吧?”文瑞临气定神闲的笑道。
“文先生真是大才,早知道如此,我得知信报时,找文先生先商议定策,今日也不会再叫韩谦夺去风头了。”信昌侯李普不无遗憾的说道。
今日韩谦拿茶水在三皇子案前所写的十数字,可以说是决定着郡王府未来一到两年的战略性选择。
别人都没有及时认识到这点,这也就意味着韩谦在三皇子心目里的地位,短时间内还不是谁能替代的。
“韩大人确有大才,文某不敢与其争锋,”文瑞临谦逊的说道,“而除了这个之外,瑞临以为侯爷更要担心的是长乡侯身边那个少年?”
“那少年怎么了?”信昌侯一愣,问道。
“瑞临眼不拙的话,那少年应是女扮男装,姿色也绝然不错,”文瑞临说道,“瑞临今日特地让人打探过,那少年与长乡侯王邕分房起居,应该不是王邕带在身边以慰旅乡寂寞的美姬瑞临常听人言,蜀主王建幼女清阳郡主年少便艳冠蜀都……”
信昌侯微微一怔,他这时候能听懂文瑞临话里的意思:清阳郡主这次随长乡侯王邕入楚的目标是三皇子?
蜀主王建即便不顾梁国的反对,要与楚联姻,他的女儿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嫁给楚国的哪个郡王作侧妃,但是三皇子有机会夺嫡登基,那就是不一样了。
清阳郡主嫁过来,到时候怎么也是个贵妃,甚至未尝不会威胁到他女儿李瑶的后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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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韩谦代表三皇子出城送李知诰等部南下,一直送到城南三十里的草芷岭才勒住马,望着携带七天补给的兵马逶迤南下。
邵州位于潭州西南,虽然有溪河流入湘水,但流急滩险,不利楼船军水师战船南下,李知诰他们决定率部走陆路,从衡山西麓的谷道穿过,进入邵州境内,但想要到邵州的州治邵阳县,还是要走六七天、远达四百里的陆路才能抵达。
即便一切顺利,再想相见,恐怕也是要等到两三个月之后了。
军伍渐远,天色陡然变化,下过一阵急雨。
虽然天气荫凉许多,但看山间浑浊的溪河暴涨,从山里冲出大量的枯枝断木,道路变得泥泞不堪,韩谦暗感即便不是出自私心,暂缓对赵胜、罗嘉两部的追击,也应该是一桩幸事。
不然的话,两万多精锐仓促南下,途中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意外。
待雨停歇,韩谦在奚荏及奚发儿等人的护随下,缓缓御马回城。
潭州城南没有遭受战事的摧残,田舍恬然、绿树成荫,山花灿烂,缓缓而行,将近黄昏时才回到节度使府。
这时候镇远侯杨涧押送逆首马寅、马循父子、马氏嫡支宗族以及俘将降官及家小五千余人,也已经离开潭州城,踏上返回金陵报捷的旅途。
杨涧这一路都集结战帆船顺流而下,入夏后水势又大,也就**天的时间便能抵达金陵,也就是说快则半个月、迟则一个月,韩谦他们在潭州城便能接到天佑帝新的封赏旨意。
韩谦要去大殿找三皇子回禀送行之事,进节度使府前衙,带着女扮男装的奚荏走上一座横跨清水池的石桥,看到长乡侯王邕带着清阳郡主假扮的少年,正出大殿往石桥这边走过来。
“听人说韩大人善出奇谋,大楚能逆转荆襄战局的劣势,以及这次削藩能如此顺利,很多人都说是韩大人居功甚大,”长乡侯王邕站在石桥下揖礼问道,“赵胜、罗嘉两路叛军可以说已是穷途末路,大楚兵马应当趁胜追击,以竞全功才是,王邕心想沈大人或用兵谨慎,却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是韩大人主张先取邵州、衡州韩大人能为王邕解惑否?”
韩谦瞥了一眼长乡侯王邕,见他们刚从三皇子那边过来,也不知道很多事情是不是三皇子直接说给他们知道的,当下只是一笑,说道:
“韩某人乃是殿下跟前一员小吏,如此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韩某人多嘴,长乡侯过誊了对了,镇远侯都已经启程押运战俘回金陵了,长乡侯怎么没有同行?”
奚荏则是对长乡侯王邕身边的少年更感兴趣,那少年似乎也更对奚荏感兴趣,两人各自打量着。
“本侯与殿下也是一见如故,哪能匆匆相见、匆匆而别?本侯让礼部陈侍郎携拜表随两位杨侯爷先去金陵,本侯在潭州多盘桓几天,想必贵国主不会怪罪。”长乡侯王邕见韩谦有意岔开话题,也没有继续纠缠不休,只是笑着说道。
“潭州或许不及蜀都繁盛,风光却也不错,长乡侯或能多作几首传世佳作。”长乡侯王邕愿意留在潭州,韩谦也没有资格驱赶他,只是笑着说道。
“说起佳作,本侯刚才在殿下那里读得防御使大人的《疫水疏》,这才称得是传世雄文,本侯几首小词,实在不值得一提,若有机会,当要拜见防御使。”长乡侯王邕颇为期待的看着韩谦说道。
韩谦没想到三皇子竟然将疫水疏都拿出来给长乡侯王邕看,此时再见长乡侯王邕似乎对他的父亲兴趣更大,也是暗感头痛,敷衍几句,便拱手告别,赶往大殿去见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