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屈服
李普像是被重捶狠狠的击中胸口,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嘴角哆嗦着,指着李知诰,质问道:“你是否早就知道什么?”
李普庸碌无为,但他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杨恩此时渡江过来意图不明,李知诰又哄骗他到历阳城来跟杨恩见面,文瑞临却在此时受惊逃走,怎么可能巧合?
甚至午前赶往巢州城下督战,也是李知诰找借口将他与文瑞临分开。
在邓泰的示意下,厅里的数名侍从走出小厅,站到廊下将门扉掩上。
油灯哔哔剥剥的燃烧着,厅里光线昏暗。
见除了自己外,小厅里仅剩杨恩、邓泰、李知诰三人,李普嘴角哆嗦着质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太后有秘诏在此,请昌国公接诏!”姚惜水从后室走出来,秀眸盯着李普说道。
“太后不过是……”李普厉色说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后王婵儿不过是吕轻侠控制之下的傀儡,他又哪里甘愿受太后手诏的钳制?
“父亲,”
李知诰骤然大喝,截断李普的话,青筋暴露的手按住刀柄,往前趋走几步,厉色盯住李普,声音沉郁的说道,
“文瑞临乃是敌间,诱父亲献策,致水师惨遭覆灭,此事已然明了,也证明孩儿此前对他的猜疑没错。梁军与寿州军极可能有更大的阴谋等着我们,事出紧急,孩儿不能跟父亲商议后再去劝陛下回心转意,只能从权求太后赐诏便宜用事。父亲要是觉得孩儿做得有错,请父亲以刀斩杀孩儿!”
李知诰随即摘下腰间佩刀,递于案前,然后跪坐在案前,眼瞳却犹是虎视眈眈的盯住李普。
看到李知诰眼里的腾腾杀气,李普悸然而惊,怔怔的看着李知诰。
李普颓然坐回太师椅,这一刻他彻底想明白过来了,李知诰早就被吕轻侠拉拢过去了。
不仅他,可笑的是杨元溥一直以来都将他视心腹大将信任,还将淮西禁军的兵权都交到他的手里。
“皇太后诏曰:陛下年轻气盛,受奸佞蒙蔽,轻师妄动,致左右五牙军蒙受大难、死亡惨重、车船覆没一空,京师无以为屏,十万禁师孤悬江北,已铸大错。然此时无视大楚社稷安危,不深虑梁军及叛师图谋,而强令淮西禁军攻巢州城,非深谋远虑也,李知诰见此诏……”
姚惜水作为长春宫的女官,清越的嗓音里透露出几分锋芒毕露的凌厉,宣读太后手诏。
李普再蠢也明白他所面临的是怎样一场预谋。
至于文瑞临是不是真逃跑了,又或者说是被邓泰悄无声息的杀之灭口,此时也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总之,他作为蒙蔽陛下的奸佞,要为之前的大楚水师重创一事承担全部的罪责。
“大楚水师覆灭,我等即便攻陷巢州城,待梁军与寿州军悍然南下,我等也会因为长江水道将被楼船军残部截断,而在北岸陷入敌军的合围之中,”李知诰身子前倾,眼瞳盯住李普,说道,“太后除传诏着我便宜用事外,还传诏着黔阳侯调叙州水营东进,父亲难道这时都还看不透敌军的图谋吗?”
“你们愿与虎谋皮,我看得透或看不透,又有什么区别?”李普颓然说道。
他犹不信文瑞临是敌间,更倾向认为眼前的一切,更可能是吕轻侠、李知诰、姚惜水等人与韩谦合谋,借水师溃灭的良机搞兵谏宫变而已。
杨元溥亲政以来,除了百般猜忌韩谦之外,同时也极力限制吕轻侠等人借太后王婵儿之手干政。
吕轻侠、姚惜水最终跟韩谦勾结到一起,李普并没有觉得特别意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李知诰竟然早被吕轻侠拉拢过去了。
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
他此时甚至都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
当时仓促离开扬州茱萸湾时,他将随扈亲卫都交给李秀、李碛率领着前往钟离策应,他带着十数扈卫,随郑畅赶回金陵。
这次渡江传旨,他身边还是仅有十数扈卫及文瑞临等人相随。
此时历阳城里,除了听从李知诰命令的两千精锐禁军外,李知诰身边也随时都有两百多精锐骑兵护卫周全。
不要说这厅里邓泰乃是军中罕见之勇将了,姚惜水更擅刺杀之术,他能挣扎、反抗什么?
姚惜水秀眸看向李知诰。
要是有可能,她还是希望能说服李普奉太后秘诏行事。
并不是说她念及旧情,主要还是有李普的配合,能减少一些不必要却有可能极为致命的混乱。
她希望此时就将韩谦当初在武陵城让功的真正内情,当着李普、杨恩的面揭开来。
李知诰却没有理会姚惜水,沉声跟李普说道:
“父亲心里或许还是怀疑我派人杀文瑞临灭口,再栽赃他为敌间,但文瑞临成命北逃,一旦与徐明珍集结于濠州西南龙脊山的两万精锐骑兵会合后,必然会第一时间插到燕墩山、鳖子顶一带,截断右神武军往南撤退的归路。同时,文瑞临乃是敌间,于潭州得文瑞临游说而降的高隆、苗勇等潭州将领也极可能有问题父亲要是还顽固己见,那我与杨侯爷便先回巢州大营,明天午后父亲或许便能验证知诰今日所言是真是假了!”
李普惊悸的抬起头来。
除了柴建在邵州所率领的兵马外,此时滞留在钟离县境内的右神武军,可以说是昌国公府与晚红楼分道扬镳之后,合并浙东郡王府一系的根基所在。
撇开陈铭升、徐靖等人,李冲、李碛是他的嫡亲子,李秀是他的嫡亲侄,还有三四百名李氏一族的子弟,此时差不多都在钟离。
如果说李知诰他们没有在文瑞临的事情撒谎,一旦右神武军真被寿州军骑兵截断退路,后果将难以想象。
“国公爷仅仅是受敌间蒙蔽,但对大楚、对陛下忠心耿耿,朝野皆知……”杨恩也知道说服李普的重要性,劝说道。
李普又不傻,他此时跟着李知诰一起奉太后秘诏行事,杨元溥不会饶了他,沈漾、杨致堂等人会怨恨他,兼之他又要为水师覆灭之事担责,事后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不奉诏,李知诰、杨恩与韩谦密谋宫变成功,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如果说奉不奉诏对他来说没有意思,但文瑞临是否会是敌间,则事关李冲、李碛、李秀等上百李氏子弟的生死,就由不得李普不思量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文瑞临不是敌间,他也需要考虑他不屈服的话,以吕轻侠的心狠手辣,会不会直接将淮西禁军主力从巢州城外撤出,然后借叛军之手除掉右神武军……
想到这里,李普轻叹一声说道:“确实是文瑞临献策建议水师主力奔袭楼船军残部以夺濠州,我未辨忠逆,或许真是此因致水师惨溃于洪泽浦中……”
见李普语气松动下来,李知诰说道:“父亲此时与知诰联署令函,着人快马赶往钟离报信,或许还有一丝可能扣下高隆,叫右神武军及时南撤。”
不要说李秀、李冲、李碛等李氏子弟了,作为右神武军都指挥陈铭升也都以李普唯命是从,李知诰需要有他与李普合署的令函,才能叫陈铭升他们无视之前的圣旨,听命扣押高隆,然后直接率右神武军南撤。
当然,更关键的是这么做后,也就是相当于李普与李知诰他们站到一起,直接无视杨元溥所下的圣旨,放弃强攻巢州城的计划,改遵太后秘诏行事。
“或许我就剩这点用处吧?”李普禁不住有些日暮西山的颓然,解下腰间的印信,跟李知诰说道,“你草拟军令吧,我签押用印便是。”
李知诰即刻草拟令函,为防止敌军已有小股兵马潜入,他特地草拟了两份令函,与李普一起签押用印之后,分两批人备好快马,以最快的速度,连夜赶往两百三四十里之外的钟离传信。
这边事一了,李知诰也是马不停蹄与李普、杨恩、姚惜水等人,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赶往巢州大营,就担心今夜过去,形势就彻底变了。
…………
…………
虽说从历阳,途经滁州城,从五尖山脉东南侧赶往钟离,一路皆有官道相通,但薄阴天气,夜色昏暗,七八名传令兵高举着火把,策马疾奔,也是极为冒险。
稍有不慎,马蹄踩入洼坑,马蹄便有可能直接折断,人从马背上摔下来,少说也是鼻青脸肿,更有甚者骨断肢残。
然而军令如山,李知诰命令两拨人都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将秘函交到右神武军陈铭升手里,众人都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即便胯下的战马怯于暗夜,他们也是频频加鞭,催促战马快行。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仿佛锐利的风声,猝然围射过来。
措手不及之时,当下便被射落三人,剩下四人看到左右黑黢黢的荒野里驰出十数身影皆骑快马往官道这边围逼过来,料定前路必定也有伏兵,仓促间只能转回头往来路逃去。
却不想没能驰出三四十步,又有十数道黑影从侧后方的树林驰出,堵死他们的退路,箭矢如蝗从四周射来……
文瑞临与雷九渊走出树林,骤然发难的战斗此时已经接近尾声,这才过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七名从历阳城驰出的传令骑兵,没有一人逃脱,都被无情的杀死。
“果如文先生所料,这些人正是李知诰派往历阳传令的信使。”一名身披黑色大氅的骑士,将一封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秘函,递给雷九渊、文瑞临看。
“我怎么可能泄漏了破绽?”
虽然苏红玉昨日渡江到巢州大营探望李知诰,从头到尾都一直安排人盯着李知诰动静的文瑞临,就起了疑心;而今日李知诰找借口将他与李普分开后,武勇有余而细腻不足的邓泰却又跑过来诓他去历阳,他果断逃出巢州大营,但是他到底什么时候露出马脚,却是到这时都没有想明白。
要说李普与李知诰以及其他人,早就猜到他的真实身份,那楚军水师又怎么会毫无犹豫的踏入他们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之中?
倘若之前都毫无察觉,甚至李普还在他的怂恿下,赶回金陵城力谏杨元溥强攻巢州城,他也能确信这时候并没有在李普跟前露出什么破绽,为何他随李普渡江之后,短短三天时间内,就有人看破他的马脚了?
不过,他心里再困惑不解,还是料到李知诰、昌国公李普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识破他,又或者是有其他什么人提醒,但在看到他“畏罪潜逃”之后,都应该会第一时间从历阳派人通知驻守钟离的右神武军小心戒备。
于是他与亲率小股精锐斥候潜伏到巢州城北荒山的雷九渊会合后,除了派人赶去见徐明珍报信外,他们则直接兵分两路,赶往从历阳往钟离的两条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免。
虽说从历阳往北,即便有丘山也都很低矮,但骑快马趁夜传信,只能走驿道、官道。
要是快马走坑坑洼洼、遭荒废好久的田地、林野,一个是速度快不了,第二是速度稍快,谁都难免会摔个鼻青脸肿或骨断肢残,根本达不到紧急传信的目的。
这时候他从信使怀里搜出李知诰与李普合署的秘函,看上面只是说他及高隆或为敌间,已畏罪潜逃,要求陈铭升与李秀、李冲秘议,扣押高隆后即刻率右神武军及水师残部南撤,小心寿州军会东进拦截。
文瑞临所困惑的问题,还是没有从这封秘函中得到解决。
第五百四十一章 选择
“你身份暴露已是确切无疑,至于因何暴露,则是细枝末节,不碍此时的形势已然陡变……”平时在朱裕身边,雷九渊总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这一刻他的眼瞳里则透漏着不容文瑞临反驳的坚毅跟果断。
“是!”文瑞临也知道此时不是他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待斥候将路上的死尸、伤马都拖入林中处理掉,他们便连夜摸黑往西面十数里的连云岭赶去。
他们赶到连云岭北面的一座残寨不久,和尚沈鹏也带着另一批人赶过来会合。
和尚沈鹏懊恼的拿马鞭将土墙抽得噼啪作响,说道:“有两人见机极快,竟然叫他们逃脱了,没能截下李知诰发往钟离的秘函,九爷你们有没有什么收获?”
雷九渊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巢、滁两州的民众大多数都因战乱而迁避他地,地方人稀,他们这才能率小股人马潜伏进来,但同样他们能动用的人极少,诸事也无法做毫无纰漏。
“我们是不是立时转移别处。”有人建议道,沈鹏既然没有能将第二拔历阳出发的信使都截下来,那他们的行踪也就暴露出来。
“无妨,李知诰即便得到消息,他此刻也没有时间派出大股的骑兵过来搜捕我们。”雷九渊要大家稍安勿躁的说道,又将他们截下的秘函递给沈鹏看。
秘函之中并没有写入太多的信息,沈鹏将秘函递还给雷九渊,问道:“九爷怎么看待这事?”
陛下远在三百里外的徐州城里,派人前往请示已经来不及,他们必须做出决断,敦促寿州军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这也是陛下着雷九渊跟随他们潜入滁巢腹地的主要原因,就是考虑到局势随时有可能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需要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要不然的话,没有雷九渊在在里,沈鹏或文瑞临这些蛰虎,能叫寿州将吏毫无保留的听令行事?
雷九渊枯瘦的老脸神色沉凝,看向文瑞临。
说到底还是文瑞临对楚国的情形最为熟悉。
“这封秘函,虽说寥寥数语,但也够我们分析出一些形势来,”
文瑞临在一路赶到连云岭的途中就想了很多,差不多已将很多关窍厘清,说道,
“李普其人,庸碌凡才又且多疑,与其养子李知诰也早就分道扬镳。邓泰赶历阳报信,到这封秘函从历阳发出,时间极短,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李普能如此干脆利落的在这秘函上签押用印,说明他已经彻底屈从于李知诰。而要做到这一步,只有区区几种可能。一是杨元溥直接下旨变更前令,但这种可能性极低,真要如此,邓泰大可以直接羁押我,对军中进行清洗,而不用一副担心打草惊蛇的样子。第二是李普已经被李知诰武力扣押,但李知诰没有请旨,在如此紧迫的情形下,对淮西禁军将卒的掌控力还严重不足,想要直接搞兵变,只会引发难以想象的混乱。最大的可能,便是李知诰实际上一直都是太后王婵儿及吕轻侠那边的人,极可能他已获得太后王婵儿的秘诏,用秘诏以及武力,迫使李普屈服,并以为说服其他将领奉太后手诏行事……”
文瑞临这两年在李普身边深得其信任,也知道晚红楼及信昌侯府等神陵司旧属对大楚朝堂的渗透是何等之深。
对于擅长权谋算计的文瑞临而言,他也不是没有想到李知诰实为太后王婵儿、吕轻侠所暗中拉拢的可能。
毕竟除了杨元溥的信任与支持之外,他也注意到李知诰能顶住那么大的阻力,统领淮西禁军,实有另一股暗藏的势力在推动。
雷九渊点点头,对文瑞临投以认可及赞许的目光,不愧是承天司最杰出的蛰虎。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沈鹏问道。
淮河之上的冰层,这两天才逐渐加厚,但能不能供数万精锐在昼夜之间通过,还没有进行进一步的确认。
目前淮河南岸确定能动用的兵马,就是徐明珍手下暗投大梁的十二万精锐寿州军。
不过之前为避免打草惊蛇,除了两万多残兵在温博的统领下,苦守巢州城外,寿州军主力还是驻扎在寿州、霍州两地,还以步卒为主,即便立时拔营出动,如此酷寒天气,赶到巢州城下也需要四天时间。
唯一能紧急出动的,就是驻扎在巢、濠、寿三州交界处、徐明珍率领的两万寿州精骑。
他们这时候实际有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就是说服徐明珍率两万寿州精骑,以最快时间赶到巢州城下,拖住淮西禁军主力,使之无法从容撤走,等大梁骑兵及寿州军主力赶到,照原定计划围歼淮西禁军主力。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他们能保证主要目标不会丢掉,但没有足够兵马牵制、拦截右神武军,只能坐看他们逃到滁州城。
第二个选择,就是先不管巢州城外的淮西禁军主力,说服徐明珍率两万寿州精骑东进,于五尖山脉南侧,拦截右神武军及楚国水师残卒南逃,能确保这部分胜利果实先吃入肚中。
文瑞临却是倾向第一个选择。
他们谋划这么久,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骗得楚国君臣入彀,就是想一举歼灭楚国集于淮西的禁军主力。此时说服徐明珍率寿州精骑,拖入巢州城下的楚军主力,待大梁兵马与寿州军主力南下后围歼,才是他们所追求的目标。
即使右神武军此时已逃到滁州城,但楼船军及梁军水师的轻便战船,经石梁河、小津河、石塘河等水道进入长江,也能封住右神武军撤往长江南岸的通道。
文瑞临说过他的意见之后,雷九渊摇了摇头,说道:“没那么容易,李知诰智虑颇深,没有足够把握,不会想不到仓促行事、打草惊蛇的后果如你所猜测无误,太后王婵儿很可能已经秘密赐诏,着李知诰便宜用事,那叙州水营随时有可能进入巢州南面的长江水道。”
“吕轻侠等人,对韩谦顾忌极深。”文瑞临眉头一扬,说道。
“这世间哪里有化解不了的仇恨,又哪里有永恒不变的情谊?”雷九渊声音沙哑的说道,“虽然说我们不得不将有限的侦察力量,都集中到巢、滁等地,但陛下一再强调要注意防备叙州在金陵可能会有的动作,前两天还传信过来,说韩谦在叙州得知楚国水师奔袭洪泽浦的消息,就有可能第一时间直接率叙州水营东进。真要是如此,算着时间最快再有五六天,我们大概就能在长江之上看到叙州战船的帆桅了。”
“……韩谦无诏敢率兵轻出叙州?”文瑞临质问道。
“韩谦当初入金陵夺李普兵权,胆子是大了还是小了?”雷九渊看了文瑞临一眼,问道。
文瑞临听得出雷九渊的不满,忙说道:“是瑞临莽撞了。”
“你们年轻人,一心想争奇功,却也是没有什么错的,不像我越老胆子越小,陛下最终还是要依赖你们伺候。”雷九渊淡然说道。
“有没有可能,我们先派斥候赶往岳阳、鄂州侦察情报,只要确认叙州有与太后王婵儿、李知诰等人勾结的迹象,完全可以按兵不动?”文瑞临换了一种虚心求教的语气,问雷九渊。
“你的意思是说你逃出楚营这事,只要你不再露面,李知诰、李普他们完全没有办法说不清楚,我们按兵不动,在楚国君臣眼里,整件事就完全是太后王婵儿联手李知诰、韩谦发动的一场兵变。杨元溥性情偏激,只要沈漾、杨致堂、周炳武、杜崇韬等人也倾向李知诰、韩谦等人搞兵变,楚国内部必会激起巨变?”雷九渊看向文瑞临问道。
“瑞临确是此意。”文瑞临说道。
“你怎么说服高隆按兵不动?”雷九渊问道。
文瑞临微微一怔,暗感这确实是难点。
他逃出后跟雷九渊会合,当时太忽忙,没有考虑那么多,便第一时间派人暗中通知高隆小心戒备。
这时候他们临时封锁住通往钟离的通道,迫使两只漏网之鱼只能逃往巢州大营他们这边按兵不动可以,但李知诰迟早会派人将高隆扣押下来,他们能说服高隆为了大梁坦然忍受李知诰的酷刑逼问乃至赴死?
“或派人去见高隆?”和尚沈鹏插话说道,同时做了一个切喉的动作,意思主张趁高隆不备,悄无声意的刺杀高隆灭口。
雷九渊、文瑞临正权衡利弊之时,突然东南方向传来急促的鸟鸣示警,似有人马从那个方向过来。
雷九渊、文瑞临、沈鹏等人大惊失色,走到残破前的寨墙,从缺口看出去,便见里许外的谷口一堆篝火照得人影重重,有两三百人的样子,正汹涌从谷口冲杀进来,他们仅仅安排数名暗哨扮作猎户在谷中宿夜,此时已经都被突然袭击的敌军杀死。
“九爷,你们先去与徐明珍会合,我率一部分人留下来断后便行!”和尚沈鹏说道。
“不管对方是谁,我们截杀历阳信使时多半已经泄漏了行踪。我们仓促赶去跟徐明珍会合,多半会遇到伏兵,”雷九渊说道,“你派十数人分散突围,去找徐明珍报信,着他率骑兵速攻右神武军,其他人等随我们进山!”
连云岭十数里绵延,山势不险,但他们百余人皆是千挑百选的精锐,在平坦区域无法以寡敌众,但进入山岭之中,想要脱身也是容易!
第五百四十二章 活口
“操!这些狗贼倒是聪明,愣是没有咬钩!”
韩东虎率小两百人马赶到连云岭北麓的残寨,跟林江所率的人马会合,看到地上仅有十数具尸骸,更多的敌间则已经趁夜逃入连云岭深处,不忿的拿马鞭抽打残墙。
收复巢州的战事都持续快有一年的时间,附近大多数的民众都已经背井离乡,逃往别处,二三百里方圆内,都看不到多少人烟,而巢州境内又多丘山浅岭,这使得小股的精锐斥候很容易渗透进来、潜伏下来,而不被察觉。
韩谦即便猜到巢、滁两州境内有梁军斥候渗透、潜伏,却是没有办法发现他们的行踪,但考虑到梁军真有斥候潜伏在附近,必然会随时盯住李知诰等人的一举一动,因此他也叫韩东虎他们守株待兔的盯着李知诰等人,等梁军潜伏过来的斥候露出破绽。
文瑞临、雷九渊以及沈鹏等人,兵分两路伏击李知诰派往钟离传信的信使,韩东虎他们成功捕捉他们的行踪。
针对小股敌间在连云岭北麓残寨落脚,韩东虎着林江率部从东面进行强攻,意在打草惊蛇,他则率两百多精锐埋伏在出连云岭北麓赶往濠州西南的必经之路上。
韩东虎想着敌间受惊动后,仓惶赶去跟徐明珍及寿州精锐会合,他则必能趁其不备,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却没有想到这伙敌间如此狡猾,除了十数人分散往西突围外,主要人马则往连云岭深处逃去。
连云岭看似不大,却也不是他们四五百人马能彻底封锁包围。
而寿州军有两万精锐骑兵就在**十里外驻扎着,现在形势剧烈变动,说不定已经有大股的敌骑分散出来寻找战机。
在骑兵方面,杨元溥登基之后,禁军始终没能组建一支成规模的骑兵部队,更不要说跟梁军铁骑抗衡了。
而之前楚军唯一一支成规模的骑兵建制部队则落在徐明珍的手里。
韩东虎、林江他们不敢在这里滞留太久,抓到三个活口,便趁着天际微微泛青的晨曦,往南驰去。
…………
…………
“没想到雷九渊就在连云岭,当时我真不该这么快就撤出来,应该继续追击下去的!”刑讯三个活口,韩东虎得知除了从巢州大营逃脱的文瑞临以及都将沈鹏等人外,连梁帝朱裕的嫡信大臣雷九渊当时就在连云岭里,懊悔得直跺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到底就是一个‘贪’字上,而种种计谋之所以能成功,主要也是利用人性之贪,”韩谦笑着跟韩东虎说道,“什么时候你明知雷九渊这样的人物在山里,还能冷静下来审时度势,以断进退,才算是兵法有成。”
“是。”韩东虎羞愧的应道。
“雷九渊既然都亲自潜到巢州附近了,那梁帝朱裕要么藏身在徐州,要么就藏身在颍州啊!”冯缭走过来说道。
“是啊,形势还真是诡异啊,我们也不要过度揣测对手的算谋,做好自己的便行!”韩谦站在江滩边的矮山下,眺望北面阴霾的苍穹,点点头说道。
他在李知诰府里见过姚惜水,又于雁荡矶获得太后手诏之后,并没有直接随三艘商船赶往岳阳,等叙州水营过来会合,而是赶去与撤到捺山的冯缭、苏烈他们会合。
只要李知诰得到太后手诏之后,能说服诸将放弃强攻巢州城,不被梁军及寿州军所趁,而叙州水营又能及时进入长江水道,确保楼船军残部不敢进来封锁淮西禁军的退路,形势大体上不会崩坏。
韩谦这时候更在意的,则是因战乱避祸到洪泽浦以南、樊梁湖以西的近十万难民。
这也涉及到叙州水营以后如何在江淮地区立足。
广德府形势大体上还是趋于缓和的,真正被剥夺田宅的广德军旧部及家小,加起来也就一万四五千人,即便将这些人都迁到长江以北的滁州东部地区,势力依旧是相当弱小,不足以成为叙州水营在江淮立足的根基。
而倘若能得到石梁县境内所聚集的这十万难民,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雷九渊、文瑞临遭受到韩东虎的突袭,仓促间只能派人去联络徐明珍,着他率寿州骑兵插入五尖山脉东南,封锁右神武军的退路,形势对我们还是极有利的我是不是现在就去见周惮?”冯缭问道。
虽然没能抓住雷九渊、文瑞临、沈鹏这些大鱼,但抓到三个活口,刑讯得到的信息也是极为关键。
只要寿州精骑这两天时间内,直接穿插到燕墩山、鳖子顶一带,短时间内必然会先想办法歼灭掉此时停留在燕墩山、鳖子顶以北的右神武军主力,那他们则可以安排人手,鼓动燕墩山、鳖子顶东南的流民,往沿江地区转移。
也唯一这样,叙州水营进入长江水道之后,这些流民、难民才能为叙州所用。
不过,真想达成这样的目的,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他们要在沿江控制一座能固守的城池,收容这些流民、难民,甚至叫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也能暂避其中。
要不然的话,在梁军骑兵的践踏之下,数以万计的流民是没有什么抵挡能力的。特别是梁军一旦识破他们的意图,即便无法将这些流民驱赶到濠州或巢州境内,也极可能会进行无情的屠杀。
韩谦、冯缭他们目前选定的目标,就是西距捺山五十余里,与金陵城隔江相望的棠邑县城。
棠邑县旧属扬州,天佑帝开国后,将棠邑划入滁州,后世则是金陵位于长江北岸的**县地区。
当世的棠邑县境内涂滩连绵、湖荡纵横,没有大堤的约束,每到夏秋季,长江北岸大水漫灌,虽然紧挨着金陵,却相当的破落。
棠邑县城虽然没有紧挨着长江北岸,但有好几条相对开阔的河流从其境内通过,航行条件较好。
此时的棠邑县,除了朝廷委派的县令、县丞、县尉等官吏外,其作为金陵北面的门户,又是江南东道连接滁、巢两州的重要节点,又由防范淮东军异动的重要责任在身,此时由周惮亲率率江州兵驻守在棠邑。
削藩战事后,作为左龙雀军都虞侯,周惮原本率部驻守衡州,还一度担任衡州,但在李知诰调任鄂州刺史,率一部分左龙雀军北进鄂州,邵衡军政大权由柴建掌控之后,周惮在柴建手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杨元溥登基之后,周惮便调任江州刺史。
江州乃是大州,刺史品秩乃是正四品,周惮得居此位,也不能说杨元溥苛薄寡恩,但除了少量的家兵之外,周惮当初从山寨带来的兵马,差不多就与他彻底分离了。
周惮其人还是更喜欢统兵作战。
这次征诸州兵协助淮西禁军主力作战,原本应该是州司马或兵马使或司兵参军率州兵应征增援,周惮却亲自率领三千多江州兵赶过来。
只不过大半年来,周惮没有捞到打仗的机会,其部一直都驻扎在棠邑。
右神武军能有多少人马逃回来,只能听天由命,冯缭想着他去见周惮,除了说服周惮守三千江州兵固守棠邑县外,还要说服周惮站到叙州这边,接纳左广德军旧部及即将从石梁县南逃的大量难民。
也唯有这样,棠邑县才有可能动员更多的军事力量,抵挡住敌军的进攻。
“我亲自去见周惮。”韩谦袖手说道。
“会不会太冒险?”冯缭有些迟疑的问道。
虽说早初山寨势力,是在韩谦的游说下,才为杨元溥所用,周惮、陈景舟等山寨将领与韩谦的关系天然要亲近一些,但人心难测,再说周惮、陈景舟等人受杨元溥的恩惠也不浅。
谁知道韩谦孤身走入棠邑城中,周惮会不会心起异念?
“周惮这样的人物,是不能用计谋欺之的,有些事要摊白了跟他说,唯有我亲自过去才更合适。”韩谦淡然说道。
第五百四十三章 周惮
马蹄踩踏残雪,从原野驰过,仿佛黑褐色的浪潮一般,往东而去。
这片区域,位于濠州临濠县与滁州永阳县交界,位于五尖山脉南段的北麓,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成千上万的骑兵仿佛黑云掠过,气势更为惊人。
滁州守军派到五尖山脉北麓的斥候探马,看到这一幕,皆拼命摧马快行,返回各自的营地,禀报敌军最新的异动。
寿州节度使徐明珍亲率两万骑兵,驻于寿州东南角的安丰县境内,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不过,就之前的形势,绝大多数人都认定,这两万骑兵的作用主要是限制禁军不敢过于激烈的进攻巢州城,亦或接应其巢州守军北撤。
没有人会觉得徐明珍会舍得将手里最重要的这张底牌,轻易打出来冒险。
而只要淮西禁军能成功收复巢州城,从巢州到历阳、滁州、南谯、永阳等地皆有城池可守,也不怕机动性更强的两万寿州骑兵穿插进来能有什么作为。
眼前的一切,说明众人之前所预料的形势,已然发生变化。
目前滁州境内,纳入朝廷治下除滁州城之外,还有棠邑、永阳、历阳、南谯四城皆有驻兵。
残阳西斜,扮作商旅的韩谦、冯缭、奚荏、孔熙荣等人刚准备要进城时,听到身后马蹄踏地而来,转回头看到数名驿骑正拼命的催动身下的马匹,往棠邑城赶来。
韩谦他们避让到路旁,让驿骑先行。
驿骑驰到城门里,也不下马,为首者掣出一面令牌,喝道:“八百里加紧军情报于周惮刺史。”
城门前守值的小校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放他们通过进城。
“这是徐明珍那边动手了吧?”冯缭猜测说道。
“应该是吧。”韩谦说道。
军情传递自有体系,棠邑与金陵隔江相望,距离巢州城下的主战场有二百五十六里,正常情况下,对棠邑的军情传递不用八百里加紧。
倘若徐明珍率两万骑兵东进,五尖山脉以东的城池皆有可能受到威胁时,前方的斥候探马,才会如此紧迫的赶到棠邑来传信。
韩谦、冯缭他们进城后,在一座独院里等候没有多久,便看到冯翊与周惮匆匆赶来。
时间非常紧迫,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安排,韩谦之前只是叫冯翊比他们稍早一些进城,找到周惮提起会面之事。
看到周惮仅带两名随扈过来见面,冯缭稍稍放宽心,心想这家伙没有忘恩负义的心思就好。
“周大人看到我在棠邑,是不是感到很意外?”韩谦笑着问道。
“周惮心里确实是有太多的意外与疑问,想要找侯爷问个明白。”周惮声音低沉的说道。
周惮之父乃前朝大寇秦宗权的部将,前朝末年秦宗权为梁帝所败,三四十万流民军被打得分崩离析,有数支残部流入南阳四周的深山老林之中,周惮之父在丹水南岸创建密云寨,死后传位给周惮。
此时的周惮也不过三十五岁,身形瘦削而挺拨,予人文质彬彬之感,很难想象他是山寨头领出身的武将。
韩谦不忙着他到棠邑来的缘故,请周惮到院子里坐下,先问道:“我们刚才进城时,看到驿骑驰传信报,是否驻于安丰境内的寿州骑兵,往东异动?”
“成千上万的骑兵,从永阳北境通过东进,此时寿州骑兵前部,可能已经夺下磨盘谷了,”周惮问道,“这与侯爷到棠邑,是否有关?”
“形势已经危急到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然是有关了,”韩谦喟叹说道,“我其实四月下旬人就已经在金陵附近了……”
周惮一脸震惊,但还是耐着性子听韩谦继续说下去。
“……事情要追溯到尚文盛刺杀案,”韩谦回想起里面的纠缠,也禁不住感慨,淡淡说道,“为避免世家宗阀对广德府民众逼迫太甚,我不得已在思州策动民变。原以为再推动薛若谷到溧水任职,追查刺杀案的真相,便能叫形势缓和下来,但实际上我四月下旬到金陵之时,韩东虎、苏烈他们已经在策划暴动。其时箭在弦上,我不能断然阻止,只能另行组建赤山会,想着到樊梁湖以西找一块地方,安置被夺田宅的左广德军旧部,以免真在江淮腹地掀起滔天血海。这也是叙州与淮东合谋的源起。至于文瑞临其人,我早就注意到他有问题,但真正得知他怂恿李普献策,以水师奔袭洪泽浦时,水师战船已入邗沟。为顾全赤山会上万会众及家小,也为顾全十数万计的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不受牵连,我只是选择坐看水师覆灭……”
韩谦将刺杀案之后形势诸多纠缠、扭曲,给周惮娓娓道来。
除了太后与韩钧私通生子这个可以说是韩氏家丑这事未提之外,韩谦也将与吕轻侠合谋获得太后秘诏,叙州水营最快三四天之内就能进入长江水道等事,说给周惮知道。
“……”周惮长叹一声,说道,“侯爷为陛下数谋奇功,奠下问鼎之基,功成而身退,拱手将左广德军送上,陛下不谋善取,却百般猜忌,终致这样的局面,真正是叫人惋惜啊。”
说实话,冯缭与周惮的接触极少,没想到山寨出身的周惮竟能有这番见解,也是暗暗吃惊,当然,他也彻底放下心来,不担心周惮不跟他们合作了。
“这么说,侯爷是想据棠邑,收拢赤山会众及南逃流民,并以此作为叙州水营在江淮的基地?”周惮又问道。
“不错。”韩谦坦然承认道。
“危局解除之后呢?”周惮盯着韩谦问道。
“很难说危局到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解除,韩谦心里唯愿国泰民安,”韩谦袖手看着苍穹之上的暮云,悠然说道,“即便为此要背负上千古骂名,韩谦也一力承之!”
“好一个国泰民安,愿周惮能助侯爷一臂之力。”周惮长身而立,拱礼说道。
“好!”韩谦高兴的搀住周惮的胳膊,他原本没有期待这么多,但周惮愿为叙州所用,可以说是此行的意外之得。
看到这一幕,奚荏心里暗想,都说是非自有曲折、公道自在人心,韩道勋、韩谦父子所做所为,虽然无数人憎之厌之,但也绝不是没有一人能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
不过想想也该是如此。
周惮本身就是流民军将领之后,年少时肩负重任率旧部在丹水深山里苦苦挣扎十数年,是韩谦到襄州之后,第一时间想到联络山寨势力,为守住淅川城、最终支持到天佑帝亲率大军来援而建立奇功。
周惮、陈景舟这些山寨出身的将领,原本就跟世家宗阀尿不到一只壶里去,朝堂诸公也才有用陈景舟出知广德府缓解形势的决定。
再一个,金陵事变前夕,李普当时就顾及带着信昌侯府一系的家小逃往秋湖山,还是冯缭派人通知周惮、陈景舟等山寨将领的家小,集结到丹井巷后再一起冲闯东华门水关出城,保全他们的家小没有落入安宁宫手里惨受折磨、屠戮。
当然了,周惮能如此痛快,也跟太后手诏有莫大的关系。
要不然的话,周惮再怎么对杨元溥失望,都要顾及他此时还留在金陵城里的一家老小的安危。
有了太后手诏,就有大义名份,之前斗争再险恶,总不至于担心家人会骤然遭受灭顶之灾。
冯缭、冯翊、孔熙荣更是高兴,周惮能全力配合,很多事情就能方便许多。
韩谦、冯缭、冯翊、孔熙荣先赶往周惮充当行辕的县衙大院,随后周惮便下令江州兵接管棠邑城防,对全城进行戒严。
待韩东虎率领五百余人马赶在天黑之前,进入棠邑城,周惮才将城内的将吏都召集过来,由春十三娘出面,代表长春宫宣读太后手诏:
“皇太后诏曰:陛下年轻气盛,受奸佞蒙蔽,轻师妄动,致左右五牙军蒙受重难、死亡惨重、车船覆没一尽,京师无以为屏、十万禁师孤悬江北,有倾巢之危。黔阳侯韩谦足智多谋,屡拯家国于危难之间,甚得哀家信任,故特赐此诏,着黔阳侯韩谦招募将勇、率叙州兵马战船东进江淮抵御敌寇,以为大楚藩屏。钦此。”
“谋逆,你们这是谋逆!”
棠邑县令柳子书脸色大变的惊叫道。
金陵战事过后,柳子书曾任广德府户曹参军,株连夺田之事,他参与最多,待杨元溥调陈景舟出知广德府,他意识到形势发生微妙的变化。他担心之前所做恶事太多,会被翻旧账,趁着禁军收复滁、巢等地需要一批官吏填充州县,他随卫甄到滁州,担任棠邑县令,哪里想还是落到韩谦的手里。
韩谦对柳子书这样的角色没有什么印象,听他大放厥词,阴沉着脸,虎视眈眈的盯住他:“你说是秘诏有假,乃韩某人伪造?“
手诏除印信外,还有春十三娘乃长春宫女官,不容柳子书质疑手诏的真假,他惊惶辩道:“陛下有旨在先……”
韩谦厉声说道:“即便太后手诏不假,连陛下都对太后敬畏有加,唯命是从,你在这里张口胡言,竟敢口诬太后谋逆,当掌嘴三十!”
韩谦记不起柳子书这么一个角色,林江等人则是恨之入骨,听韩谦发令,也顾不得体统,上去揪住柳子书,扒了他的官袍,便拖到大堂廊前,拿木棒子啪啪啪作响的抽打其脸!
第五百四十四章 撤军
待林江将柳子书拖回来,残断左臂的柳子书满脸是血,肿胀如桃,眼见是出气多入气少,韩谦这会儿想起他是谁来了,吩咐道:“掌嘴是罚其失言,对太后不敬,诸将吏当引以为鉴,但他今日之罪还不致死,是否加刑,还需要禀明太后处置,先且拖他下去好生救治,莫要害了他的性命。”
见韩谦竟然要留此人性命,冯缭忙给他使眼色,心想莫要留了祸害。
韩谦对冯缭的示意却视而不见。
虽然说柳子书与韩东虎素有旧怨,又与卫甄等人里外勾结,残害左广德军旧部,罪该万死,但他身为掌政者,必须要把握好宽严相济的度,今日不是翻刺杀案的时候,就不能当众刑杀柳子书。
至于此人会如何憎恨他及叙州,留下来是不是祸害,他却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林江等人心里虽然不愿,却不敢违拧韩谦的命令,当下先将柳子书拖下去救治,留他一条性命。
有柳子书这一个前车之鉴,兼之周惮又配合韩谦封锁全城,剩下的棠邑县官员以及随周惮增援淮西的江州兵将吏,哪里还敢再找托辞不奉太后手诏行事?
虽说与京师金陵仅有一江之隔,但韩谦、周惮再狠起心,杀他们灭口,他们找谁说理去?
韩谦当仁不让坐主案之后,周惮坐其左,虽然春十三娘此时是作为人质被韩谦扣押下来,但此时奉太后手诏行事,她作为传诏使,也就是相当于监军使,则坐其右,然而则是叙州、江州及棠邑将吏分坐其下,议论形势。
入夜前最新的消息,寿州军已有一部骑兵差不多在午后就赶到鳖子顶。
当时右神武军有一部兵马守鳖子顶,短短数日间也没有整理出多么坚固的营寨来,看到寿州军来势汹汹绝难取胜,不想在野地被围,匆匆逃往钟离。
虽然棠邑城里除周惮之外,所有将吏并不知梁帝朱裕与徐明珍的图谋,但寿州骑兵主力,放弃接应巢州守军而悍然东进,做出拦截右神武军南撤的势态,只要稍知兵事的人,也都知道形势发生他们所料想不到的变化了。
此时,韩谦也无需点明文瑞临乃是梁间这事,直言水师奔袭洪泽浦遇伏皆是梁帝朱裕与叛首徐明珍的阴谋,也没有人质疑,毕竟只有这点,才能解释当前的形势变化。
当前要考虑的,就是李知诰率禁军主力从巢州城撤出后,从扬州境内的邗沟西到池州隔江相望的笔架山,逾五百里纵深,就仅剩滁州、永阳、南谯、棠邑、历阳等寥寥数城能抵挡敌军。
而永阳、南谯、历阳等地城垣残破且小,不足以坚守,滁州城稍大一些,但物资有限,距离长江北岸又逾**十里,易为敌军围困。
棠邑虽非大城,但作为金陵北岸的门户之地,城池却颇为坚固,距离长江主干道约二十余里,到夏秋水涨之时,北岸没有大堤的阻止,江水甚至会漫溢到棠邑城下。
棠邑能够固守,不惧被围困。
即便韩谦不点明他要据石梁正南方的棠邑城收拢南逃流民的心思,诸人也都觉得应该固守棠邑,也都知道,哪怕叫陛下根据当前的形势审时度势,也会下旨令他们坚守棠邑不退。
既然要守,接下来就要讨论怎么守。
江州兵战斗力差禁军一些,但周惮约束甚严,也差不了多少,但是人数仅有三千。
即便叙州水营来援,仓促间只能抽调两千精锐,怎么都难以跟总兵马极可能会超过二十万的敌军在长江北岸相抗衡。
即便有坚城能守,也不行。
棠邑作为淮西最先收复的城池,也是世家宗阀及朝中官宦最先派人过来圈占田地的地区,战火威胁到长江北岸,附近村寨能聚集城中的青壮就不下万人。
虽然这些人多为世家或朝臣的家仆、家奴,但紧急时刻没有讲规矩、留情面的道理。
同时棠邑北面淹留洪泽浦以南、樊梁湖以西的流民数量更多,要是都能吸纳进棠邑,少说又能提供两三万青壮男丁。
为防止敌军警觉后会分兵拦截流民南逃,在此前还要严格封锁韩谦身在棠邑城的消息,棠邑四城,除韩谦、周惮签发的手令,谁都只许进不许出。
次日一早,苏烈、郭逍便率第一批赤山会众从捺山赶来棠邑。
赤山会众及家小逾六千人,分批撤到捺山,他们不同于普通的妇孺,妇女儿童都编女营、少年营,井然有序,撤退的速度要比乌合之众快多了,但六千多人可能也需要拖到明天,才能都撤入棠邑。
这还是幸亏沿途有一条旧驿道可走,并且溪河都已经结冰冻实能够走人,要不然沿途还要搜集渔舟搭设浮桥,速度将更缓慢。
…………
…………
巢州城下一片萧条,成百上千具尸骸被遗弃在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残戈断戟,城墙上也插满箭矢。
巢州城宽逾二十丈、外接巢湖的护城河,在过去大半时间里,被禁军在东西南三个方向上,填出六道宽逾四十步的进攻通道,进攻通道的另一头差不多直接堆填到城头。
十数里周长的巢州(庐阳)城,城垣没有一处完好无损,更多的反复被旋风炮打开缺口,守军再反复重新填以土石、木栅。
李知诰攻城极其稳健,但不是不攻。
大半年来,除了不断造旋风炮与城中守军对轰外,大小规模的攻城战也组织了数十次。
守军能够坚守到这一刻,除了城中囤积的粮秣物资充足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战前,在剔除妇孺之后,差不多有近三万青壮被守将温博驱赶入城中。
温博就是不惜代价的用这些青年民壮的性命,一点点去的耗,到这时他手里还握有两万精锐。
不过,温博以一支弱旅,形势各方面皆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在李知诰手下能坚守巢州城这么久,也堪称名将了这一仗甚至比他当初守池州城,还要算战功赫赫。
只可惜彼之战功,乃此之败绩。
李知诰勒住缰绳,眺望巢州城头,虽然他心里清楚从巢州城下撤走是再明智不过的抉择,但多少有着半途而废的不甘。
“督帅,我们回大营吧?”邓泰拢了拢大氅,将寒风挡在体外,跟李知诰说道。
从巢州城下撤走才是第一步,接下来是如何放弃简陋的巢州大营,将八万兵马撤到舒州去。
李知诰、杨恩反复研究过,觉得巢州落在敌军的手里,他们撤往比巢州还要略靠北一些的滁州,还是有被围困的风险再一次,舒州以西的州县,地方兵马都被抽空,他们不固守舒州,敌军只要分出数股轻骑,就能将荆襄腹地搅得一踏糊涂。
即便韩谦派人过来,通知叙州水营将与周惮守棠邑,李知诰与杨恩觉得淮西禁军主力还是撤守舒州更妥当一些。
李知诰在诸多侍卫的簇拥驰回十数里的巢州大营,这时候有探马赶回来通禀,除了徐明珍昨夜率两万骑兵东进外,今日又发现从寿州、霍州方向有大股的步卒拔营,往巢州城这边而来。
虽说步卒行动要迟缓一些,但他们手里的精锐骑兵很有限,无法放出去与敌军纠缠,更多是配合作战,这也意味着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就三四天了。
当然了,辎重、附民先撤,州兵次之,沿途又不缺城寨,精锐兵马殿后也不畏有失,但是这往后的形势会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
寿州军真正成为梁国的一分子,不仅仅是梁国白得十万精锐,寿州十万兵马占据淮西之地,即便韩谦勉强守住棠邑,也没有办法彻底将梁军的兵锋阻挡在长江水道之外。
试想京畿腹地都随时有可能会受到梁军的袭击,还谈何经济民生?
想到这里,李知诰拢了拢大氅,将战马交给身后的随扈,他这两天奔波不休,人也困顿不堪,跨步走向后宅,想歇息片晌再去找杨恩商议他事。
李知诰刚走进后宅,但看到李普住在院中,问道:“父亲有何事寻孩儿?”
看到李知诰进来,李普苦着脸说道:
“我已成你的阶下之囚,但李秀、李碛 、李冲视你如手足,你怎可以见死不救?”
“孩儿前后派出六拨信使,死伤四十余骑兵精锐,都被敌军拦截住,父亲你也是知道的,”李知诰说道,“大楚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落到徐明珍的手里,现在除了淮河,江淮之间水流平缓的溪河差不多都结冰冻结实了,正是骑兵纵横驰聘的最佳时机,孩儿非见死不救啊!”
“敌间文瑞临,真不是你故意纵走?”李普犹是不信,盯住李知诰问道。
“孩儿说文瑞临是敌间,父亲都不信,怎么却来怀疑孩儿故意纵走文瑞临?”李知诰哭笑不得的问道,但说到这里,他眼神打了一个闪,朝站在廊前的苏红玉、姚惜水那边瞥了一眼,暗感邓泰武勇过人,统兵作战也中规中矩,不会出什么纰漏,但毕竟细腻工夫不足,只是当时他忙着去见杨恩,特别吩咐过红玉,要她小心帮邓泰盯住文瑞临不要出什么漏子,难道这里出了什么岔子?
李知诰心里起了疑心,但脸上却不改色的先应过李普。
等他与邓泰走进厅里,没等他脸色阴下来,姚惜水在旁边幽幽的说道:“这事不怪红玉姐,是我一定要红玉姐不帮邓泰的……”
“为什么?”李知诰问道。
“大哥是希望李秀、李碛他们单枪匹马杀出重围,还是希望他们带着右神武军的兵马杀出重围?”姚惜水问道。
“哎!”李知诰叹了一口气,有些心力憔悴的坐到椅子上。
邓泰直觉后颈脖子发痒,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考虑梁军必有其他斥候潜伏于侧,他既然能在途中悄无声息的处理掉文瑞临,最多也就能延迟一两天便会叫敌军觉察到异常。
这一两天对巢州城下的禁军主力没有多大区别,毕竟敌军随时都盯着禁军主力在巢州城下攻守势态变化,但只要能说服李普屈从、改奉太后手诏行事,多一天少一天,对右神武军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
早一天得到消息,陈铭升、李冲等人处置果断,还是有可能率领右神武军主力逃回来;晚一天就是眼前右神武军完全被封堵在钟离的局势,想全军突围,无异于插翅上天。
只是,又如姚惜水所言,李秀、李碛等人单枪匹马杀出重围,与他们率右神武军主力杀出重围,对未来政局的影响巨大。
右神武军保留住实力,即便李普削官为民,也难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更何况他们接下来的目标,是拉拢并限制住柴建,然后收编浙东郡王府一系的残余子弟为己所用。
右神武军保留住实力,他们怎么可能达到这个目的?
即便杨元溥及朝堂诸公最终会治李普的罪,甚至有可能将陈铭升等人都牵连进去,但也极可能会使李长风出面重整右神武军。
只是姚惜水渡江回金陵之时,都未确定能否说服杨恩相助,便利用自己故意漏这样的破绽,岂非太冒险了?
要是不能说服杨恩呢,要是李普宁死也不奉太后手诏呢?
姚惜水说道:“文瑞临或死或逃,对淮西禁军并无影响而要是文瑞临真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岂非到最后都没有人知道他是梁间这回事了?”
“哎!”李知诰又叹一口气,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第五百四十五章 突围
“此时杀出重围,或有一搏,拖延时日,待到梁军渡淮南下,我们百死无生!”
李秀看似文弱,但此刻的虎视眈眈盯住陈铭升,坚持己见,寸步不让。
“徐明珍所率两万骑兵,在淮南淮北与梁军铁骑争雄多年,我们虽有一万六千余兵马,但残兵占到三成,此时还不清楚南面到底什么情况,怎么突围?”陈铭升忍着右臂、左肋钻心的剧痛,苦口婆心的劝道,“此时据城以守,陛下与国公爷必会遣兵接应!”
陈铭升左肋、右臂为高隆所刺,但好在当时李碛寻陈铭升说事,陈铭升猝不及防为高隆刺伤之时,他极快反应过来,闪开高隆部将的刺杀,还拔刀斩杀高隆。
在逼退高隆身边的三名部将之后,李碛又率院中骤然遇袭被杀剩不到十人的侍卫,在狭窄的院子中坚守到李秀率援兵赶来,将高隆身边围攻衙帐的数十亲信尽数格杀,这才保住陈铭升的性命,没有在城中引发大乱。
要说之前徐明珍率两万骑兵突然穿插到鳖子顶、燕墩山以南,李秀、李碛他们还有些发蒙,见无法力敌,只能率千余游荡在外的骑兵仓皇撤回钟离城,与右神武军主力会合。
不过,高隆昨夜行刺失败过后,李碛、徐靖以及卫煌诸将都认定背后有更大的阴谋在针对大楚,他们苦守钟离城,极可能等不到援兵的到来。
钟离城残破,即便在金陵事变之后,寿州军接管了濠州,对钟离城也仅是草草修缮,城池远谈不上坚固,与巢州、寿州这样的坚城远不能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陈铭升他们攻陷钟离城时,城中粮食被守军放火烧尽,即便收复钟离城后,立时从滁州调来一批粮草,但除开城中万余平民不提,这批粮草也仅够他们一万六千人马吃上半个月。
当然,右神武卫军作为枢密副使、国丈倾力打造的核心精锐,除了编有李秀、李碛所部三千精锐骑兵,还有四千余马步兵,这意味着全军则有七千余区战马。
即便优良的战马要保留下来,近四千乘马还能宰杀保存,还能支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也是陈铭升、卫煌等将主张固守钟离的关键。
温博率巢州守军在淮西七八万禁军精锐的围攻下,都坚守了大半年,他们凭什么坚守不到两个月后淮河解冻?
在陈铭升看来,即便梁军随时有可能渡河南下,但照以往的经验,等到淮河冰冻解封,梁军就没有不撤回去的先例。
守城,总是要比率一万六七千弱旅出城与两万寿州骑兵野战的胜算高得多。
李秀则强烈主张突围,从钟离城东、南两座城门杀出,往南是方圆近十里湖的龙游湖,而龙游湖的西南则是五尖山脉的北段山岭。
右神武军兵甲装备精良,将卒也皆精壮勇力,刚刚被围,士气也还不弱,趁敌骑还没有进逼到城下修筑营垒,他们只要厮杀不到二十里的开阔地带,进入五尖山脉的丘陵区,徐明珍的两万骑兵,对他们的威胁就会随之大减。
除了战术层面可以值得一搏之外,更主要的还是李秀认识到敌军所谋甚大。
高隆原本是潭州将领,为文瑞临说降投附大楚,积功为右神武军副都指挥。高隆行刺陈铭升,欲制造混乱为敌军所趁,那文瑞临有没有问题?
文瑞临说服的苗勇,以及随高隆、苗勇投附过的其他将领武官有没有问题?
这些人与之前大楚水师覆灭于洪泽浦有没有牵连?
要是这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则说明寿州军及幕后的梁军图谋甚大,联合出动的兵力也将远超他们的想象。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禁军在巢州城下的主力极有可能在敌军在接下来发动的攻击中受到重创,那他们困守钟离同时也会毫无意义,最终都难逃败亡的惨烈结局。
又或者禁军主力及时警觉,撤入滁州或舒州,但敌军十数万甚至超过二十万的兵马南下,必然要先攻下最北面的钟离城,才能去进攻钟离南面的城池,确保淮西之地重新落回到他们手里。
在敌军全力强攻之下,城内缺乏必要的守城物资,真能坚持到朝廷从诸州县集结援兵来增援吗?
虽说陈铭升是都指挥使,徐靖、卫煌等将吏听他号令,但除了李冲跟陈铭升较为亲近外,李碛及其他李氏子弟都站在副都指挥使李秀一侧的。
而毫无疑问的是,脱胎于右广德军的右神武军,主要还是以李氏子弟吸纳京畿世家子弟,然后融并宣州兵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李氏子弟发挥主导作用,而李秀的杰出指挥能力以及李碛的武勇,为将卒深识。
李秀坚持要突围,陈铭升也只能苦心劝他不要用险。
“我父亲常言,临危而顾身,见利而忘命,乃兵者大忌,”李秀却不领情,言辞激烈的说道,“你若贪生畏死,我与李碛为前驱,为诸将卒杀出一条南归血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铭升再好的脾气,见李秀拿他父亲浙东郡王李遇的名头来嘲讽自己贪生怕死,这时候也是勃然大怒,拍案盯住李秀喝问。
“还是尽早突围吧,待梁军步卒渡淮过来,再想突围就迟了。”高承源坐在案后,沉声说道。
虽说高承源最终仅率不到三千水师人马弃船登岸,但作为杨元溥最信任的将领之一,地位及声望还是要比陈铭升高一截的。
而他除了在军中除了作为与陈铭升同级别的都指挥使级将领,武官散阶却是要比陈铭升更高。
陈铭升强硬时可以强迫李秀听令,但两军合并到一起,道理上指挥权要归高承源。
高承源之前愧于惨败,仅剩残卒还是托陈铭升他们相救,一直都很低调留在钟离城里,即便议事也让出主位。
不过,之前不说话,不代表高承源说话就没有作用。
“高将军,你这是何意?”陈铭升惊谔朝高承源看过来,问道。
“大楚水师十丧其九,高某要亲手将自己的头颅送到陛下案前请罪。”高承源抬头望着屋梁,声音沙哑的说道。
“将军……”看众人都倾向突围,见士气尚算可用,李冲也终于出声劝陈铭升顺从众意。
“好,好……”陈铭升负气说道。
…………
…………
决定最终突围的方案,李秀、李碛主动请求率精锐骑兵出西城厮杀,尽可能从西面抵挡住寿州骑兵的主力,给马步兵、步卒从南城贴着龙游湖西岸往南突围挤出更大的空间来。
南城也是以李冲、徐靖为首的马步兵当前,将第一时间推进到城池西南侧来,充当两路兵马的衔接部,而高承源率水师残卒居中,陈铭升、卫煌等将领稍后,偏西北翼南撤,而高隆所部的将卒留在最后。
在高隆及嫡信部将、侍卫都被清除掉之后,高隆所部的将卒士气最差、战斗力也最弱;这么安排,甚至可以说要将他们及城里万余平民都丢弃在钟离城,令敌骑不敢肆无忌惮的进攻他们的侧后。
突围选择在次日黎明之前,就在东边天际露出些微的晨曦之时,城门开启。
游荡在城外的敌军哨骑,也是第一时间发现变故,警讯大作,数百侦骑第一时间结集起来,呼啸着围过来拦截。
李秀、李碛率骑兵似黑色潮水从西城门源源不断的涌出,强弓劲弩发射箭矢在空中鸣啸如风,战马在真正的寒风中嘶啸长嚎,很快刀戟矛盾碰撞到一起,激起一蓬蓬血花,鲜活的肉|体倒地挣扎,或像干涸水塘里的鱼在咽下最后一口气。
敌军哨骑的作用,仅仅是侦察,并第一时间迟滞守军的突围。
他们看到形势不对,就往后撤去。
在数里外驻营的寿州骑兵,不能直接进逼到城下,也是时刻防备守军突围,几乎以最快的时间都反应过来,一队队精骑从简陋的营门驰杀而出,甚至直接推倒简陋的木栅墙,仿佛一股股山洪,迎头冲击而来。
暗色的潮涌在晨曦之中撞到一起,溅碰出血与肉的火花。
李秀、李碛所率的骑兵,以李氏子弟、郡王府卫为骨干,以乡族青壮为基础,仿佛礁石一般坚不可摧。
李秀、李碛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但随后更多的将卒顶替过来,护住两人的侧翼。
李秀使马槊、李碛使大戟,两人不用顾及则侧后,只知拨打捅刺抽劈当前之敌,一意杀开血路,看到如蝗群飞射过来的箭矢,也仅仅是抬臂挡住面门。
核心将领都在鳞甲还多穿一到两层革甲,虽说他们的要害处难为箭矢所伤,但他们胯下的战马却难挡箭矢。
等到李碛在左右扈卫簇拥下,换第三匹战马,他那鳞甲庇护不到的右腿,从上到下被五支箭射穿,甚至有两支箭洞穿他的腿皮,跟他胯下的战马连在一起。
这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五尖山脉北麓的峰岭在清晨的薄雾中露出一角。
为防止从马背上摔下来,李碛叫扈随拿绳索将他的腰腿跟新换的第四匹战马的马鞍捆在一起。
“徐明珍这狗贼不过如此!”
李碛看着侧翼被他们杀得都有所畏惧、不敢紧逼过来的寿州骑兵,禁不住嘶吼大喊起来,以此鼓舞。
敌骑还可以轮番冲击,以节省体力,但他们必须一鼓作气冲杀到五尖山前才有可能稍稍歇上一口气。
剩下的最后这一段路,容不得他们松懈半分。
李碛、李秀等人率骑兵抵挡住最大的压力往前突冲,但骑兵的速度还是比从南城出发的步卒速度要快,已经往南拉开一段距离。
李冲、徐靖所率的马步兵,最初还能兼顾到骑兵与步卒两路突围兵马的衔接,有意压着速度,甚至还不时分出小股精锐战力,冲杀绕到后翼杀来的敌兵,与李碛、李秀他们大体保持并头前行。
不过,透过清晨的薄雾,看到五尖山脉最东北侧的芽山就在眼前,同时在渐亮起来的晨曦中,看到右前翼所集结的敌骑密集如阴沉的黑云,李冲、徐靖再也顾及不得太多,开始下令所部兵马拉起速度,策马往牙山全力冲过去,很快就整体超过李碛、李秀他们。
“哼!”
李普长子早死,李冲乃是次子,李碛最小,但李碛自幼被伯父李遇带到豫章教养,与李冲的关系,远不及他与李秀亲近。他
这时看到李冲、徐靖如此作为,李碛冷冷哼了一声,有不满也有不屑,但也没有说什么,提出大戟横到膝盖,率部又往从侧前方杀过来一股敌骑迎头撞去。
李冲此时哪里顾得上自家兄弟的鄙视,他满心想着等自己先赶到芽山脚下站稳阵脚,或能有余力分兵接援后续的突围兵马。
他却看不到他们正前方的芽山脚下,密林之内,千余连人带马皆披黑甲的骑兵这时候正随着主将庞雄的手势,纷纷拿起兵刃,翻身骑到马背上,拉起缰绳,以极缓的速度徐徐踏出树林。
在倒伏的荒草之上,玄甲骑仿佛收割生命的死神,等着第一波突围的守军送到眼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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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甲重骑兵最大的缺点,在于缺乏中长距离机动的能力,但玄甲骑挑选的中原战马,体格健壮、马身高大,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短程冲击速度不足的问题,短时间内甚至比大楚从川滇等地引进的矮种|马,速度更快。
在从龙游湖东南岸到芽山脚这段不足四五里的旷野之上,千余玄甲骑一旦将速度拉起来,仿佛黑色的怒潮一般汹涌而来,踏地如雷霆震动。
要是李秀、李碛率三千精锐骑兵,或许在一马平川的旷野之上,敢与千余玄甲骑对冲,但通常来说,不到必不得已之时,还是都会选择避让,想尽办法拉开距离以疲敌军马力。
对此时的李冲、徐靖而言,他们身后皆是马步兵。
而所谓马步兵,主要作战模式是运动时用马、骡等牲口节约体力,以较快的速度进行中长距离的机动,遇敌时则下马结阵作战。
将卒骑马及马战训练,都不及真正的骑兵,所配备的兵甲,以盾矛以及马背上不便操持的长弓为主,也不适合马战,更不要说与重甲骑对冲了。
看到敌骑皆黑甲从芽山脚下的树林里杀出,李冲刹那间心跳如鼓,面如死灰,仿佛无形中有只铁铸的巨手,将他的喉管死死的捏住,令他喘不过气来。
左边是龙游湖,虽然结冰,但龙游湖十数里开阔,湖上所结的冰面能不能承受数以千计的骑兵一起践踏上去还是两说。
更要命的是龙游湖极浅,大片芦苇都露在冰层之上,以火箭引燃,一烧便是一片,还能融化湖冰。
右边是李秀、李碛所部骑兵。
后退是高承源所部的水师残部。
他们不能往前冲杀,距离敌军重骑兵的冲锋线就剩短短三四里的距离,他们仓促下马结阵,能抵得住重甲骑的集群第一波像巨浪猛砸过来的冲击吗?
“往东南走!”徐靖大叫。
东南方向乃是龙游湖南端与芽山之间的缺口,约有四里宽,缺口边缘距离他们有七百步,也就比敌骑前锋线稍远一点,但算着时间,他们快马加鞭,能赶在与敌骑接战之前抵达那个缺口,然后贴着湖岸边缘往东面突围,但能来得及从那个缺口突围出去的,可能仅仅是他们及身旁数百近随。
不要说后面的高承源所部,他们身后所率领的四千多马步兵,此时拉开也有小三里的距离。
他们如此做,实际是将身后整个马步兵的阵列往东南侧斜拉,然后将侧翼直接暴露给敌军的重甲骑冲杀。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及身边的亲兵侍卫或能成功逃过一劫。
徐靖乃是枢密院职方司主事,李冲却是身后这群马步兵的主将,但他也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咬牙喝道:“走!”率先往东南侧驰去……
“蠢货!”看到这一幕,李秀都忍不住要大骂。
敌军在芽山之下藏有一支伏兵,怎么可能在东南侧留下缺口?
不敢下马结阵抗敌,甚至去踏龙游湖的湖冰,胜算也要略高一些啊!
然而李冲不敢拼命,局势已坏,非他能更改,他与李碛及身后儿郎能不能活下命来,能有几人活下命,还要看到能不能顺利切开右前方这密如阴云笼罩过来的敌骑呢。
高承源率水师残部位于马步兵之后,地势稍低,人骑马背上,但前侧、右侧皆是友军骑兵奔驰,视野不开阔,与诸将卒只是闷头往前小跑。
龙雀军诸将,郭亮早在十数年前刚过弱冠年纪就已经是得授都虞侯将职的青年勇将,只是因旧龙雀军主将的叛变致旧军惨遭重创,受到牵连才十年如一日守着旧龙雀军数百老卒而已。
李知诰、柴建、周数等人则是追随大楚第一名将浙东郡王李遇成长于军中的青年将领,李遇隐退,李知诰、柴建、周数等人成为信昌侯府的中坚力量,能力、见识皆是不凡。
高承源因忠勇好学被先帝选为崇文殿近卫,之后得以到临江侯府统领侍卫,再到龙雀军任都虞侯,才有真正统领千数以上人马的经验,之后又因为得延佑帝信任,委以编训水营的重任。
他自知才干平庸,因而操训将卒时绝不敢有一丝松懈。
三千多水师残卒出城小跑十数里,与马步兵拉开的距离也不过五六百步,实际上等整个马步兵的阵形,被前侧的李冲、徐靖拉偏到左侧,将前方的视野腾出来时,高承源发现千余玄甲骑的前锋线,距离他已不足三里。
高承源这一刻仿佛被雷霆劈中,下意识勒住战马,人差点从马背上摔落下去。
“往湖面跑!”左右部将皆叫道。
高承源浑浑噩噩拨转马首,要与左右部属带着将卒折向东面,想着冒险从龙游湖冰层走过,但下一刻头脑陡然清醒过来,吼叫道:“不要慌,诸将卒往前冲,不怕死随我居左前侧,以挡敌锋!”
左右部将也都是高承源这几年带来的资深武将,听到高承源下令,初时不解,只是习惯服从高承源的命令,当下便各带骑驽马、青骡的家将近随,大约有近三百人,随高承源往左前翼集结,让开右侧的通道,供后面的残部将卒继续往前。
待高承源带着他们策马往左前方冲向玄甲骑侧翼的时候,玄甲骑的前部已经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切入马步兵的侧翼。
整个马步兵阵形的侧翼根本就没有抵挡之力,也没有一名武官站出来,拉出一队人马去挡玄甲骑的兵锋,使得整个阵形往左侧拉的时候,就已经因为怯战畏死,已经贴着湖岸压缩得极其紧密而混乱。
实际上在与玄甲骑前锋三百余骑接触的瞬时,马步兵阵形就已经崩溃,甚至早一步有人逃向位于他们东北面的龙游湖。
要是他们刚才选择往龙游湖逃,刚好会被马步兵的溃兵挡住去路,从而彻底的溃散掉。
玄甲骑因为针对马步兵阵形往东南侧斜拉,为更方便进攻马步兵的侧翼,在冲击过程中,前后三波骑阵也都调整方向,往东北方向运动。
玄甲骑前锋已经杀入马步兵阵中,第二拨骑阵距离马步军侧翼剩不到二百步,速度也拉到极致,不想自身混乱一片,是不可能仓促调整方向的,唯有第三拨二百余重甲骑距离稍远一些,速度还没有拉到极致,还能调整冲刺的方向,左右部将这一刻皆明白过来,高承源是要率领他们抵死拖住这两百重甲骑,为其他水师残兵逃入芽山,生生杀开一线生机……
第五百四十六章 奇功可居
高承源醒过来时,厮杀声并末休止,睁眼看四周树杈横斜、峰崖陡立,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记得他被斩落下马后,胸口随即被敌骑踏中,整个人便昏厥过去。
这一刻他浑身剧痛,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碾粉,但他的心里更多是万分惋惜。
他在坠马前掷出去的短戟,明明眼见就能刺中文瑞临的面门,却不想被梁将挑落,差了分毫,竟不能手刃此贼为葬身洪泽浦的两万水师将卒报仇雪恨。
要说之前李碛格毙高隆之时,还有很多事仅是猜测,但他看到在第三拨玄甲骑之后文瑞临身穿长袍跨坐在马背上观战的身影,瞬时想明白过来:
昌国公那个蠢货,没有识穿文瑞临的真面目,大楚水师皆坏在他的手里啊,两万四千儿郎,死得真冤!
“我这是在哪里?”高承源忍住胸骨碎裂的剧痛,艰难的问托住他的部将,“李秀、李碛、陈铭升他们没有活着进山,敌军有追入山里没有?”
“将军欲冲过敌军骑阵去杀文瑞临,不幸坠马遭到敌骑践踏,也幸亏敌阵被将军搅得散乱,我们才得以拼死将将军救出往芽山逃来,”那名部将也是满身是伤,脸上结着可怕的血痂,一屁股坐在石地上,跟高承源说话,生怕高承源下刻真就闭眼过去了,“距离芽山还有一段距离,不幸又被敌骑缠上……”
“后来呢?”
敌军骑阵虽然被搅乱,但重新收拢起来,还是要比水师残卒用两脚跑地快一截,高承源没有指望三千水师残卒都能逃入山中,更关心有多少人逃入山中,此时都有哪些人在山口支持作战;更关心陈铭升殿后所率的步卒有多少人逃出来,更关心李秀、李碛二人有没有杀出重围;至于李冲、徐靖他们,高承源都懒得想……
“黔阳侯的部将率一部兵马就藏在左右,关键时从斜谷杀出,射杀数十敌骑,又将敌军惊散,我们才得以摆脱敌军的纠缠,最后差不多有两千多兄弟撤入芽山,我们此时在芽山南面一座也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山谷里,只知道往东南走十数里能走出山地,但那里已有敌军骑兵出没,只能继续翻山越岭,往西南方向走……”部将说道。
五尖山脉位于磨盘谷与龙游湖之间的北段山地,虽然没有什么高耸入云的山脉,主要峰岭多在百余丈左右,但西南往东北走向,绵延百余里,而纵深宽度也有三四十里。
这为逃往五尖山脉之中的残兵提供充足的腾挪空间。
就算敌军愿意付出同等的代价歼灭他们,也不是三五天能成。
只要敌军不能在短时间内占领淮西全境,他们越过磨盘谷,沿着五尖山脉往西南走,走到五尖山的最南端,距离江北岸的青苍山,只有三十余里的空当,也容易闯过去。
“陈铭升将军他们呢?”高承源虚弱之极的问道。
“陈铭升将军当时率后军欲走龙游湖,不幸被溃兵冲散。龙游湖东南岸也藏有伏兵,封锁住李冲、徐靖等人的去路,又纵火点烧龙游湖东岸的苇草,最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往东北方向逃去了。不过,李秀、李碛二位将军真是厉害,硬生生从西南方向杀穿敌围,此时率一千四五百人撤入西面的雄岩山,刚派人过来联系……”
李秀、李碛二人率三千多骑兵,几乎承受到寿州骑兵主力从西翼发动的主要攻势,竟然还能率半数骑兵撤入五尖山脉,高承源也是暗暗震惊,心想虽然跟寿州骑兵斗志不强有关,但这也足以证明浙东郡王府的威名不是虚给的。
这时候北面的厮杀声渐弱,听动静很显然是敌军在己方的顽强抵挡下,暂时停止了攻击,退出山谷去了。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孔熙荣、郭逍带着十数人穿过山林摸过来,见高承源已苏醒过来,拱手说道:“我们虽然在昨夜就发现有梁帝御帐亲骑埋伏在芽山脚下,但我家大人说,右神武军唯果断南撤才有可能多少活些人回去,才没有在山里制造动静,不请高将军见谅……”
“好说。”高承源看到孔熙荣也是一惊,挣扎要坐起来,但胸口似被撕裂般剧痛,叫他如此汉子也忍不住闷哼了两声,才没有活活痛晕过去。
孔熙荣也不知道高承源能不能扛过去,但很显然高承源这状况已经不适合再参与军事决策,只能先安排他去养伤,接下来的事,他找高承源的部将商议也是一样。
趁多方视线聚集钟离、巢州两地之间以及南谯、永阳、历阳诸城军民仓皇南逃,巢涂两地一片混乱之际,孔熙荣与郭逍、林江等人率五百多名当前能聚集起来的精锐战力,分批潜入五尖山脉北段。
孔熙荣率部过来,倒不是为了接应右神武军突围,毕竟右神武军能不能在梁军步卒渡淮之前就是果断选择突围,韩谦在棠邑时还不能确定,再说他此时能调用的人手太有限,有什么资格去接应两百多里外、被两万寿州骑兵围住、又被梁军驻徐州主力兵力盯住的右神武军突围?
韩谦派孔熙荣过来,主要还是想着使孔熙荣率小股精锐在五尖山脉内活动,必要是吸引更多敌军的注意,以便五尖山脉以东能有更多的流民南逃聚入棠邑。
又或许是梁军及寿州军都没有想到会有小股叙州精锐这时候潜入五尖山脉北段,以致叫孔熙荣昨夜之前觉察到有重甲骑埋伏在芽山之下。
既然知道敌军的安排,在右神武军凌晨突围时,孔熙荣就率部穿山越林,直奔芽山而来,关键时刻打散敌骑的阵脚,将高承源所部残兵接入芽山。
这与高承源的决定也莫大有关。
要是高承源看到李冲、徐靖往东南缺口逃跑时也慌神做错决定,孔熙荣顶天率部去接应李秀、李碛他们突围,绝不可能四百多人就杀出山地,到一马平川的开阔地带,跟那么多敌军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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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承源那一戟下逃命,文瑞临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时候日头西斜,文瑞临骑着马,与侍卫亲军都将庞雄并行,往钟离城下而去,远远看到原钟离守将赵明廷带着一群将卒站在南城门前。
赵明廷已经率部接管了钟离城,正部属人马对全城进行更彻底的搜索,以保证没有南楚的一兵一卒藏在城中。
文瑞临知道赵明廷原乃南楚枢密院职方司主事,深受徐后及牛耕儒等人的信任,做这事最是擅长。
不过,在金陵事变期间,在与信王杨元演的对峙,赵明廷始领兵,颇有大将之风,之后在镇远侯被刺杀后,又出面统率楼船军残部。
楼船军残部被迫撤入洪泽浦,以钟离城为基地,赵明廷便兼领钟离城的防御。
洪泽浦一战,赵明廷主要负责对付高承源的左五牙军水师。
即便是南楚水师入彀就注定了灭亡的惨淡结局,但赵明廷以少胜多,伤亡比北面负责围攻右五牙军水师的徐州水师还要少,也堪称漂亮。
洪泽浦水战过后,考虑到洪泽浦随时有冰封的可能,赵明廷就率楼船军残部撤往寿州,此时战船都封冻在寿州的水军营寨之中,将卒也都在休整,但赵明廷及部将对洪泽浦内的沙堤、岛洲最为熟悉,对付右神武军需要有人在洪泽浦内的沙堤、岛洲以及龙游湖以东地区设伏,以便右神武军踏冰而走,骑兵却不便集群踏入湖冰追击,徐明珍才又令赵明廷及部将率一部步卒参战。
赵明廷这一仗也打得相当漂亮。
文瑞临听说陈铭升、卫煌等多名右神武军的将领,便是为赵明廷部下斩杀。
而大梁缺少善打水战的将领,即便赵明廷是南楚降将,文瑞临猜测他也应该有资格进入陛下的视野里吧?
“赵将军……”文瑞临下马朝赵明廷揖礼道。
赵明廷此时好歹是都指挥使的高级将领,见文瑞临直着身子作揖,便知道他还是恃奇功可居,心里一笑,客气的朝文瑞临、庞雄还礼道:“徐侯与牛大人、温大人片晌便到,明廷在此稍待片刻,请庞都将、文先生先进城歇息……”
文瑞临再居功自傲,对陛下注定会刻意笼络的徐明珍也不会心存怠慢,与庞雄说道:“没事,我等与赵将军一起等徐侯与诸位大人过来。”
一炷香后,寿州节度使徐明珍与曾为南楚“名臣”的牛耕儒、温暮桥等人也在千余侍卫的簇拥下,在城门前跟文瑞临、庞雄、赵明廷等人会合。
徐明珍脸色阴沉,多少有些为寿州骑兵糟糕的表面心烦意乱,一旁的雷九渊却颇为体贴的宽慰他道:
“徐侯效命我帝,便是大梁的中流砥柱,但之前对外都没有泄漏丝毫的消息,寿州将卒上下骤然听到这事,心思震动实在是在所难免。这一仗能歼灭右神武军主力,已经是全胜,九渊是没有遗憾,徐侯也无需苛责。陛下也说过,过度苛求全功,而致己方将卒伤亡惨重,非名将所为也……”
“李普没有什么本事,却生了一个万夫莫挡的儿子,也真是叫人羡煞。”文瑞临与庞雄、赵明廷走过来,给徐明珍、雷九渊见礼,笑着说道。
他对三千多残兵逃入五尖山也不甚在意。
整个战事最精彩的序幕才刚刚拉开,而此时他们已经近乎全歼楚国水师,近乎全歼楚国最精锐的三支禁军之一,战果已经可以说是辉煌。
再说三千多残兵逃入五尖山中能跑多快,他们随时能集结两万骑兵绕到五尖山脉的东翼,直插永阳、滁州、历阳等城,饮马江岸,还能怕这三千多残兵逃脱升天了不成?
“李遇号称南楚第一名将,名不虚传,他身故年余,浙东郡王府底蕴不可轻窥。”雷九渊说道。
他的说法与文瑞临的侧重点不同,却不是要跟文瑞临争一个对错,还是有点醒文瑞临的意思。
文瑞临现在也许只是下意识的强调李碛的武勇与战功,但也是无意识想要彰显他个人用谋之奇功,甚至抢在赵明廷前面迎上来说话,多多少少有失礼数。
雷九渊这才提醒文瑞临,不要忘了李碛能从头支撑到尾,更关键的是有一大批浙东郡王府出身的子弟,带着兵卒英勇善战左右拼杀;要不然的话,李碛早就被杀成人渣了。
文瑞临一脸温和的揖礼道:“九渊公说的是!”
见文瑞临志得意满,雷九渊心里想年轻人骄傲一些或许并没有什么坏事,再说徐明珍等人在场,也没有说什么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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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战一天,大部分轮战过的将卒都要收缩回来,或驻营寨,或入钟离城休整。而逃入五尖山脉的残兵,暂时只是分派三千骑兵从左右两翼盯住,他们后续还有更要重的事情要处理。
只要这些残兵不从山里出来,移动的速度就快不了,骑兵休整好,随时都能包抄过去拦截。
这一天的战事到这时差不多就落下帷幕。
次日午前,有千余骑兵从北面渡过淮河赶过来,文瑞临得讯便赶到县衙大厅,陪着徐明珍、牛耕儒、温暮桥、雷九渊等人等片晌,看到沈鹏与钟离守将赵明廷迎领数名将领走进来。
文瑞临早年就奉命潜伏到潭州,梁国这些年也发生极大的变故,很多事情人非物已非,他得雷九渊提醒才知道对面这人便是侍卫亲军左都指挥使陈昆,与韩元齐、荆振、荆浩等人乃是陛下最亲信的嫡系大将。
文瑞临随雷九渊、徐明珍等人与陈昆见过礼,便听到徐明珍张口相问:“陛下御驾何时能到钟离?”
文瑞临这两天也极关切这个问题。
徐州距离钟离城有三百余里,淮河北岸前几天是雨雪天气,道路难行,但他逃出巢州大营前后已经过去六天,派人到徐州报信也已经有四天时间啊。
不管怎么说,文瑞临都觉得集结于徐州城的兵马,步兵推进可能会比较缓慢,但上万规模的骑兵前锋今天也应该渡过淮河,抵达钟离一线了。
但是,现在呢?
除了庞雄所率提前渡淮千余玄甲骑、沈鹏所率的承天司三百多侦骑外,仅有今天陈昆率领千余骑兵渡过淮河,没有听到侦骑说淮河北面有更多的兵马接近。
见雷九渊、徐明珍等人皆关心陛下的行踪,陈昆解开御寒的披风,递给身后的侍卫,与众人说道:“陛下亲率骑兵去宿豫了……”
“什么,陛下不到钟离来?”文瑞临想到雷九渊昨日的告诫,还想着尽量低调的藏身在雷九渊、徐明珍身后,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惊讶的出声问道。
宿豫乃属泗州,位于洪泽浦以东,宿豫的南面,隔淮河相望,乃是信王杨元演亲自率重兵坐镇的淮东重镇楚州。
文瑞临怎么都没有想到陛下没有照原计划到钟离城御驾督战,却跑去宿豫去了。
牛耕儒、温暮桥这些南楚降臣,眼巴巴的跟着徐明珍赶到钟离这座破城来,不就是计划留在钟离等着迎驾吗?
不是计划好待御驾抵达到钟离后,徐后也会稍晚一些率徐氏一族的家眷,赶过来觐见,在献上杨氏宗室百余子弟后,再率徐氏家小动身前往汴京定居,实质上是充当吗?
文瑞临昨天夜里都没有踏实,就满心在想接受召见时陛下有可能会问什么、他应该怎么回答才体面的事,还想着这几天要留在钟离城里怎么协助雷九渊布置陛下的行宫,没想到陛下突然间就变更了主意。
雷九渊看了大惊小怪的文瑞临一眼,看向陈昆问道:“陛下之前就已经确认韩谦早就在金陵了吗?”
“陛下最初只是猜测有这个可能,前两日你们传信说棠邑有流民聚集的迹象,陛下便确认应是如此了。昨日清晨派人追赶过来,将我手下原本都快要到淮河北岸的一万骑兵都直接调走,转去宿豫了,着我过来先跟你们会合。后续还是会有两万步卒走西线南下赶到这里跟我们会合,但就这些兵马,速度还会慢几天,其他兵马都要随陛下去东线!”
虽说之前就猜测叙州水营随时有可能东进,但文瑞临还是没有想过韩谦此时就在金陵。
不过,除了雷九渊外,他见牛耕儒、温暮桥、徐明珍似乎都一副应是如此的样子,文瑞临猛然意识到他这两天过度沉醉于献策得成的荣光之中,竟然错过一些极重要的细枝末节没有觉察到。
其他不说,昨天突然从芽山杀出的那支身份不明的小规模精锐伏兵,便应该叙州的精锐,而非李知诰或淮东派出来的精锐侦察兵马。
而他身份之所以泄漏,也不为别的,就是因为韩谦人在金陵!
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毕竟当年在武陵他最先落入韩谦的手里,韩谦不纳他说服高隆助攻潭州的计谋,李冲才连夜通知其父李普将他接走。
这里面的细节,或许仅有屈指可数的数人清楚,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当时还为韩谦瞧他不起而忿恨,事后又猜韩谦是之前受过天佑帝的敲打,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功高震主。
现在看来,他将这一切想简单了,韩谦那时就已经意识到他有问题了?!
这一刻,文瑞临这觉得有一股叫他心魂打颤的寒气从屁股椎直窜起来,又觉得脖子发麻,实在没有想到他早就不知道在鬼关门前踏来踏去有好几次了。
只是韩谦早就识破他的身份,为何一直隐瞒不提?
而韩谦现在就在金陵,那有没有可能南楚水师出动时他就已经在金陵?
也许当时就猜到他所出的计谋,却没有站出来提醒延佑帝及南楚朝堂诸公?
想到这里,文瑞临感觉自己头顶有丝丝电流涌入,头皮都发麻起来,强摁住内心的震惊,压低声音问雷九渊:“有没有可能,韩谦其实早就在金陵,只是心狠心辣坐看南楚水师覆灭?”
“……或许吧?”雷九渊,“我也是昨日才确认韩谦应该在棠邑,却没有想到陛下之前收到我们侦察棠邑的情报,便确认这点了,但韩谦是不是有意坐看南楚水师覆灭,这点还很难说。不过,棠邑是不能急攻,以免再演淅川旧事……”
文瑞临心里掀起难以想象的惊澜,他当然知道韩谦真正成功始于淅川一战,心里想,要是他们没有察觉,而是直接将数万兵马推进到棠邑城下,最后在韩谦手底下还是连一座小城都没能攻下来,最终不得不惨淡退兵而去,韩谦在南楚的声望及权势将会增涨到何等地步?
陛下正是看透韩谦的算计,才不入彀,才转而直接从徐州对淮东信王杨元演发动攻势吗?
文瑞临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自诩计谋人,甚至削藩战事过后,他心里一度也是怨恨马氏没有识他之明,才自取灭亡,但这时他想到在武陵县被俘的情形,想到韩谦当时是多么不屑的将他及夺潭州之功拱手让给李普,再想到韩谦有可能早就潜伏在金陵,他才算是真正明白杨元溥为何对有大功于己的韩谦如此猜忌。
谁要是摊上这么一位帝师,谁他娘夜里睡得着?
这时候有人跑过附耳跟赵明廷汇报什么,文瑞临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心念一转,附耳与雷九渊、陈昆等人说了几句话。
雷九渊露出赞赏的神色,但又有些犹豫的看向陈昆。
陈昆说道:“陛下特意说了,一切直接针对黔阳侯的计谋,都要先秘奏于他……”
第五百四十七章 形势
次日一早,雷九渊、徐明珍等人在钟离接到从鄂岳等地传回来的信报,在前日黄昏时,八艘大型列桨战帆船,从岳阳城西的洞庭湖口进入长江,船工水手加水军战卒,估计超过三千人。
叙州所造的帆船,早就以在深阔水域航行快速而闻名天下了,算着时间,这支船队最快明天午前就能抵达棠邑。
而既然推测到韩谦此时极可能就在棠邑,同时也确认流民有往棠邑聚集的迹象,徐明珍昨天也派快马赶到滁州城附近传令,要求已经穿插到发边的侦察骑兵集结起来,到棠邑城北部、东部的区域,趁夜对往棠邑城聚集的流民进行骚扰截杀。
最新的反馈消息也于午时传回钟离,南线集结起来的四百多侦察骑兵对棠邑城东北部进行扰袭时,遇到极强的反击,不得以退出来,确保除了以步卒为主、战斗力普通的江州兵外,棠邑城内藏有更多的精锐战力。
由于棠邑城许进不许出,侦骑也难准确估计棠邑兵马到底有多少,但就在过去几天,聚集到棠邑的流民人数七八万却是有的。
初步摸清楚棠邑城的情况以及叙州水营的快速推进情况,雷九渊、徐明珍等一干人也是吓了一身寒气。
于洪泽浦成功伏击南楚水师主力之后,对徐州水师及楼船军的后续作战方案,他们内部是有过争议的。
一部分人认为既然南楚水师主力已然覆灭,他们的水营战船就应该通过新津河、石塘河等河流,以最快的速度往南渗透,进入长江水道,做出袭扰金陵,以策应巢州守军的势态。
这样也不虞会惊吓到南楚朝廷不敢攻巢州城,而更大的好处,就是大军南下时,能将南楚更多的兵马截留在北岸进行歼灭、收编。
当然,这里面是有一定的风险。
大梁兵马要等淮河冻实之后才能大举南下,但这时候又由淮河以及长江以北的浅窄河流都会冻实,以轻便战船为主的水师就只能滞留在长江水道里,两支兵马在衔接好之前,差不多有十天到半个月的空窗期。
有人认为风险不大,毕竟南楚水师覆灭之后,南楚短时间还能从周边州县集结到的兵船水军,都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散兵游勇,即便楼船军及徐州水营在长江水道里没有大型战船,也不用畏惧。
淮东信王杨元溥的水营战力也弱。
而楚帝杨元溥之所以中计,也是猜忌叙州,只要给他留一线攻下巢州城的希望,他与南楚朝中大多数的王公大臣都不会想到调叙州水营东进的。
当然,也有人提及金陵事变期间韩谦的举动,认为韩谦在叙州得知南楚水师覆灭的消息,未必会等到救援诏书才会出兵。
徐州水师与楼船军没有大型战船,一旦暴露在深阔的长江水道里,是没有能力跟叙州的大型战船争雄的。
软式横帆尖底隔舱船,乃叙州独创,叙州对其性能是极其熟悉的,绝对不会犯南楚朝廷那些王公大臣们纸上谈兵的错误。
因此有人主张不宜行险,将水营战船收缩回来,等冰封后使骑兵步卒先行。
只是反对者的声音不强,最后还是朱裕御驾亲抵徐州,否决掉水师草率出动的提议。
现在的情况,要不是当时草率将水师派入长江水道,他们即便能赶在明天之前照着原定的计划,将一万多骑兵派抵到长江北岸,但短时间内无法猝然攻下沿江的城池,水师没有岸基作为依托,要如何在深阔的长江水道里迎战叙州水营?
更不要说韩谦此时就已经在棠邑聚集相当规模的兵马了!
到时候,恐怕将是轮到他们为自己的冒进付出惨重的代价,以成就韩谦的名望与权势了吧?
考虑到韩谦本人就在棠邑拉拢周惮为己所用,而在明天午时之前就能与叙州水营会合,以及李知诰正率淮西禁军主力徐徐往潜山东南的舒州东部地区撤退,徐明珍与陈昆、雷九渊召集诸将吏合计着,除了增援巢州城的兵马继续推进与温博会合外,这边再派一部骑兵前进到滁州城附近,盯住滁州城里那一小部分的守军,其他暂时先不轻举妄动,等后续从梁国境内运出的粮草抵达之后再作他议。
这就是所谓的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吧?
双方都是善谋勇战之将帅,就注定了双方都必须保持足够的小心而不敢随意用险;战争形势随之也就会变得平淡无奇,而无奇功可居。
就寿州军而言,对南线保持强劲的攻势,兵马规模是足够的,但他娘实在是太穷逼了。
淮西诸州在金陵事变前,人口也就六七十万,比淮东还差一大截呢,金陵事变后,虽然胁裹大批的人马渡江,但淮西战事发动至今,人口流失更多。
目前寿州控制寿州、霍州两个核心地区,加上兵卒在内,算上战事爆发以来胁裹北逃的流民,总丁口也就五十多万。
这点人口基数,却要养十二万兵马,要不是寿州之前作为大楚的中线支撑,囤积相当规模的军粮,粮秣供给早就崩断了。
不要说这么多将卒御寒所需的兵服靴帽,不要提保障一定机动及运输能力的骡马辎车,不要说修造兵甲战械所需要的兽筋革皮、坚木精铁等,不要说伤药以及修建营寨的大量物资,仅十二万兵卒,全军三万多匹骡马,一年口粮马料差不多就需要一百五十万石。
即便之前寿州有些囤积,但金陵事变迄今已有两年时间,两年时间内,他们所控制的区域,始终处于粮草极其紧缺的状态之中。
在获得大梁大规模的草秣物资支持之前,寿州即便看上去还能调动十万以上的兵马,却丧失大规模反攻的能力,甚至这几天的兵马调动,就有不少兵卒冻死路途或营中。
当然,只要得到大梁境内来的粮秣物资,寿州军的战斗力恢复过来之后,绝对不会比南楚禁军稍弱,到时候怎么做,主动权就在他们这边,完全不需要在这时候去冒什么险。
只是粮秣物资运输过来,将卒身体及士气要调整好,需要时间。
这么议定,着赵明廷留在钟离,听候陈昆的命令,徐明珍则与牛耕儒、温暮桥等人先随雷九渊、文瑞临先赶往宿豫参见大梁皇帝朱裕。
彼此将君臣名分定下来,大家都好放手施为……
…………
…………
确知有大股梁兵往洪泽浦东北方向运动的消息,王文谦着赵臻紧守扬州西部门户,他与殷鹏紧急赶到楚州。
随信王杨元溥登上楚州的北城门楼,能看到北面冰封的淮河冰面上,有好几股梁军的斥候在游荡着。
在淮河北岸,已经有数座营寨树了起来,一队队兵马正从宿豫城方向往这边开拔,进驻到北岸的营寨之中。
“梁军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淮东软弱好欺吗?”杨元演盯着北岸的梁军动向,他削瘦的脸在寒风的吹拂,犹为坚毅,一字一顿的咬牙问道。
“梁军应该已经确信韩谦就在棠邑,而梁军能这么快、这么干净利落、这么大规模的调整作战部署,梁帝朱裕很可能就在宿豫城里。”王文谦倒吸着凉气说道。
这么大规模及力度的作战方向调整,不仅仅是前线数万兵马推进方向变动,更涉及到后续一系列后勤保障要进行彻底的调整,倘若朱裕本人留在汴京坐镇,前后协调下来,最快也需要一个月才能调整过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朱裕早已经秘密抵达前线,直接指挥着整个战事的进程。
而梁军调整作战部署的最主要原因,并非淮东软弱可欺,实是韩谦在棠邑,令梁军觉得继续执行原定的作战计划,短时间内没有便宜可占,甚至还有可能会吃冒进轻敌的亏。
不过好在淮东虽然之前有往西侧、西南翼调动兵马,但也没有忽视北线的防御。
他们现在内线调整防御部署,动作怎么都要比北面的梁军更快。
“梁军有可能强攻楚州城吗?”据斥候探马传回来的消息,梁军往宿豫集结的规模,乃十年以来之最,阮延禁不住担忧的问道。
“梁帝不肯啃韩谦这根骨头,哪里可能认为殿下就是好欺的?”王文谦摇了摇头,觉得阮延的担忧并不大可能会发生,说道,“十数年前梁军在楚州败于浙东郡王李遇之手后,对大楚的攻伐重点就转移到中西线,东线以徐州为重点作为支撑,实际是处于收缩防御的状态,但寿州军的叛投,不仅从根本上逆改了梁军长期以来在淮河南岸争夺不利的局势,也使得梁军在东线重新具备了将前锋兵线直接沿淮河北岸部署的条件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梁帝善用谋不假,却更识大势,他心中所想,或许想着先将攻下海州,将中东沿线的势态都调整过来后,再看棠邑、淮东以及舒州那边会先漏出破绽,再作下一步的安排吧?”
“你是说,梁军如蝗往楚州城下涌来,意却在海州?”国相阮延问道。
“是的,殿下令海州那撤离吧,现在多多少少还能撤些人回来,再拖延或许就来不及了……”王文谦略带苦涩的说道。
海州军民规模虽然不大,却是杨元演坐镇楚州以来越过淮河往北成功开拓出来的主要疆土。
特别拿到韩谦所给的晒盐新法后,他们已在海州沿海滩涂做过验证,确实可行,还准备扛过这波攻势后在那里大施拳脚呢。
这时候却要断然舍弃海州,尽可能将那边的军民第一时间撤到淮河南岸,谁都难下这个决心!
第五百四十八章 参见
杨元演等人都未有机会犹豫迟疑,这时候他们站在北城楼之上,便看到有数骑快马加鞭的从东面往这边飞奔驰来。
这数骑绕开敌军侦骑的拦截,赶到北城门前出示印信,都是海州紧急派到楚州来报信救援的信使。
就在今日凌晨,有千余梁军骑兵分散进入海州境内,海州境内里几处防御松懈薄弱的草场仓、渡口、驿站等受到袭击,损失惨重。
杨元演、阮延等人脸皮僵硬的消化这一消息,王文谦却也没有早有此料的得意,脸色凝重的望着城外淮河冻面逡巡不去的敌军探马。
梁军比他想象更早的派出千余骑兵渗透进海州境内,他们就更难受了。
不要说根本没有时间去组织普通民众往南疏散、撤退了,就连驻防海州的八千多驻兵,都未必能撤回来啊。
“集结骑兵,随本王出城!”杨元演沉声说道。
“殿下或可沿南岸东行,从南面进入海州,有城寨相依,敌骑不敢深入,切不可从海州西南就急着往北切!”王文谦劝道。
海州守兵,以步卒为主,却是淮东兵马的精锐,被敌骑纠缠、扰袭,无法从容南撤,南下的速度必是缓慢无比,但拖延两三天,待后续越来越多的梁军主力东进,就可能再没有南撤的机会了。
信王亲自率部去接应海州守兵南撤他不反对,如此关头,身为主帅不可能一点险不冒,但他担心信王心存不甘,有心在海州的西部与梁军挺进海州的前部兵马打一仗。
王文谦并不怀疑信王能打赢一两场战斗,但这个意义不大,甚至随着梁军的快速推进,信王他们不能快速脱身,就极有可能会在海州西部,在极不利于淮东的条件下,演变成双方的大会战。
淮东此时怎么可能有资格跟梁军在淮河北岸打大会战?
“我心里省得。”杨元演说道,但话音落罢还是长吐一口气,怎么都是心存不甘。
…………
…………
十二月十二日午后文瑞临随徐明珍、雷九渊、牛耕儒、温暮桥等人,在庞雄率千余玄甲骑的护卫下抵达宿豫城参见朱裕。
宿豫原为泗州的州治,但从前朝后期,淮泗便是南北势力争雄的焦点地区,即便近十数年来梁楚在东线没有爆发过战役级别的对峙,但大大小小的战斗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原徐州防御使司马诞又是一位保守性的将领,虽然他守徐州期间从来都没有能在南楚信王杨元演手里占到过便宜,但没有出过大漏子。
以他的性子,更不可能投入资源去经营宿豫城。
文瑞临眼里的宿豫城残破不堪,城垣到处都触目惊心的缺口,长满干枯的荒草,虽然目前整座宿豫城变成一座大军营,但城池内外都是倒塌荒废的屋舍,短短两三天内还没能整理过来。
文瑞临他们从东面残破的城门进城后,发现居北的内城垣却是完整、高耸。
看得出在过去与淮东对峙期间,司马诞从来都只将宿豫城当作前部营垒使用,占地里许纵深的内城、驻以两三千精锐也足够用了。
而倘若仅有两三千兵马驻入,根本就没有办法去守绵延近二十里的外城垣。
新任徐州节度使韩元齐率诸将吏在城门前迎接徐明珍、牛耕儒、温暮桥等一行人。
韩元齐原为蔡州节度使府衙军都指挥使,淅川一战,他率数万梁军精锐围淅川数月不下,损兵折将近两万人,只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无能或平庸。
这一仗,除了韩谦说服杨元溥冒险守淅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及李知诰、郑晖、郭亮等主要守城将领皆有大将风骨外,韩谦还极力拉拢山寨势力,周惮、陈景舟等山寨将领遂以脱颖而出,同时旋风炮等战械在这一仗里也是正式露出狰狞的头角来……
文瑞临能获得来自大梁的直接信息,对淅川一战有过深入的研究,也不觉得谁处于韩元齐当时的位子上能做得更好,甚至可以说是在几次受挫之后,都能稳住阵脚,没有给韩谦找到可趁之机,也说明韩元齐用兵风格足够稳健了。
为配合陛下谋位,韩元齐在蔡州先发动兵变,引禁军主力出京,也可以说是首功,这也难怪他会在陈昆、荆振、荆浩等嫡系大将之前先获得出镇地方的重任。
识破韩谦在棠邑的算计之后,文瑞临心惊胆颤,之前自以为奇功可居的骄气也终于按捺下去了。
他这时候老老实实的跟在徐明珍、雷九渊等人之后,雷九渊将他介绍给韩元齐,也是老老实实的上前见礼,没有过多的言语。
韩元齐见文瑞临居功不傲,却是颇为欣赏。
朱裕得封雍王之初,便有一统天下之志,遂而秘设承天司精心挑选蛰虎潜伏楚蜀等地,文瑞临可以说是建功最著的两大蛰虎之一,另一人便是潜伏韩道勋身边的赵阔。
唯一可惜的是赵阔在韩道勋身边潜伏太久,为韩道勋风度、赤诚所深深折服,虽然传回极重要的资料跟情报,但他本人却还是选择殉死于叙州。
要不然这么一个人物返回大梁,必是一员虎将。
韩元齐迎接徐明珍、温暮桥、牛耕儒等人进入内城御帐,身穿褐紫龙袍朱裕站在御帐前,不待徐明珍、温暮桥、牛耕儒等人行大礼,便亲切的走上前,将他们搀住,不叫他们行大礼,朗声说道:“朕突然改变行程,却叫诸卿奔波走到宿豫来,诸卿受苦了。”
徐明珍还好一些,毕竟在遣人议降时就明确他出任寿州节度使、执掌淮西的地位不变,同时中线的形势也叫他无需担心朝廷短时间内会有什么变卦,但温暮桥、牛耕儒等要前往汴京的人而言,就尴尬多了。
他们作为南楚大臣,这些年为对抗梁军出谋划策甚多,甚至早年天佑帝崛起淮南,多次在率大军征伐南部地区期间受到梁军的进攻,几乎每次都是担任寿州留后的温暮桥击退梁军,少年时期的朱裕还曾在寿州城下中了一箭。
彼此可以说有“一箭之仇”。
他们作为降臣,又都年龄一大把了,精力大不如前,此时率子弟归到汴京,想效命或不济于事,同时也未必会受到信任,说不定起居行止还会受到监视,处境实在是尴尬得很。
朱裕却似明白他们的担忧,挽住徐明珍、牛耕儒、温暮桥等人一起走入御帐,先谈起对他们的安排。
徐明珍会负责淮西的军政及防务及中线对南楚的作战攻势,温博、赵明廷等降将都继续留用归徐明珍节制。
徐明珍的长子徐植长年在寿州军中任职,这次也将留在寿州协助徐明珍处理军务。而除了徐明珍的幼子徐证作为进奏使前往汴京,作为寿州与汴京的联络人外,朱裕允许徐明珍其他子嗣及家小都留淮西,并由徐明珍一力负责淮西将领官员的举荐。
徐氏除了没能直接世袭寿州节度使之外,寿州作为藩镇的地位,在投梁后实际是得到极大的加强。
牛耕儒、温暮桥二人这次降梁都封县侯,朱裕特地在颍州、徐州划千户封邑实授之,许他们将亲族直接迁入封邑,不用迁到汴京受监视居住。
温暮桥年逾七旬,已无精力操持政务,朱裕许他直接归养封邑,牛耕儒刚满六旬,精力还行,这次则加侍中衔、禁中授事,朱裕暂时会将他留在身边咨议国政,想着待日后他与朝中将臣熟悉之后再授以实缺。
牛、温等家,除了早就成名的温博以及其他在寿州军中任职的人外,其他子弟都可直接参加吏部及兵部的荐选。
听朱裕不厌其烦的说及诸多安排,牛耕儒、温暮桥悬着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这时候有人进入御帐禀报信王杨元溥率银戟卫卒及楚州骑兵的动向,朱裕不以为意的跟韩元齐,说道:“杨元演、王文谦等人,也颇有名将名臣的样子,他们绕到海州的南面再渡淮,打定主意只是想着接应兵马南撤,我们占不到什么便宜。要是将卒有心请战,可以试探的打一打,但切莫孤军深入,更不要有全歼之的妄想,除非能将杨元演诱到海州西部的空旷地带进行会战!”
听陛下如此说,文瑞临也确认陛下赶到宿豫坐镇,目前主要目的还是先调整好大梁在东线的战略势态,并不急于毕其功于一役,但他更关心陛下如何处置此时已明确人在棠邑的韩谦以及这时应该已经抵达棠邑的叙州水营,不知道陛下对他的献策如何看。
这个倒不用文瑞临着急,了解过楚泗一线的军情后,雷九渊便说起这两天淮西的势态进展,提及叙州水营的最新动向以及文瑞临的献策。
“韩谦虽然非其父韩道勋,但也不会是坐看南楚水师覆灭之人,或有不得已之隐衷,之前一段时间将有限的侦察力量主要集中于淮西,必有很多情报疏忽掉了,”朱裕抬眼看着南边阴霾的苍穹,说道,“瑞临所议之策,可以一试,也许能给韩谦制造点麻烦,但你们也不要寄以太大的希望要是韩谦真要这么好对付,朕也不用这几天都没能睡好觉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奏疏
“……水师兵败洪泽浦,大楚将卒十亡**,臣在叙州闻之忧心如焚,连夜难寐,忧陛下与朝堂诸公不察梁帝之谋,恨不能插翅飞赴陛下身侧,为陛下排忧解难。臣虽居丧未满,然国难当头,未有不虑国而忧其家者,故得太后相召,未虑其他,臣便集结兵马战船,不敢迟误须臾,星夜兼程,于十二月十二日率八艘战帆船载叙州忠勇之士三千二百五十一人抵达棠邑。臣愿微薄之躯能为帝京之藩屏,愿赤诚之心为陛下分忧……”
“……棠邑,帝京之北门户也,棠邑存,帝京则安枕无忧,其城毁于前朝末年战火,先帝定鼎金陵,便遣将筑城以为藩屏。然棠邑独城难存。大刺山乃淮阳山之余脉,临江水而枕滁河,越滁河乃南谯、滁州、琅琊等地,西去为历阳与帝京隔江相望,西高东低,西华、天井诸峰皆在百三十丈高,山势巍峨,天然与棠邑互为犄角,为帝京北岸之干城。滁河,古名涂水,源出浮槎山,自西往东,于棠邑城西汇入江水,乃是大刺山之北,又一藩屏也……”
“徐明珍,贼也,叛附梁国,拥师十数万,即便梁军不来,江淮亦危,无以守淮西腹心之地,却又不能失北岸立足之地,以微臣之薄见,除棠邑独城外,当以大刺山、滁河内外广建堡垒,填以精锐,西与舒州,东与扬州相守望,方能令敌师难饮长江之眼,不敢窥陛下御前之鼎……”
“臣薄德寡能,惟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召江淮敢战之烈勇以守棠邑、大刺山、滁河,以期有朝一日为大楚马革裹尸以继先父之志,望陛下允之,臣韩谦叩首……”
叙州水营午前抵达北岸的棠邑,午后冯缭便与郭荣二人渡江进入金陵城,替韩谦呈上《奏请守北疏》。
崇文殿内,脸色苍白的杨元溥高居御案之后,听着冯缭站在大殿中央朗声宣读奏疏,他的眼角禁不住的微微抽搐着。
沈漾、杨致堂、周炳武、杜崇韬、郑榆、郑畅、韩道铭、李长风、陈德、张潮、郭亮、张瀚等将吏分坐左右,或面无表情,或神色凝重,或惊疑不定,将韩谦的这封《奏请守北疏》听冯缭读完,长久默然无语。
韩谦的奏疏洋洋洒洒一大堆字,实际意思几句话就概括了。
无非就是“我听太后的命令来了,来了见仅有棠邑一城会很被动,就建议以棠邑为一端,沿大刺山、滁河修筑更多的堡垒,召募江淮的敢战勇夫,形成长逾百里的防线,才能叫金陵安然无忧。我无能无愿,最大的优点就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所以请皇上同意我来全权负责这事,叩头。”
虽说右神武军及水师残卒才成功突围三四天,主要都还滞留在五尖山脉北段的丘山之时,还没有能穿过敌骑的封锁线,但还是有个别将卒从其他方向杀出重围,逃脱出来。
职方司主事徐靖纠集数十溃兵,冒险从伏兵纵火大烧的芦苇荡中穿过,成功杀出重围,一路仓皇往南,于前日深夜逃回到金陵。
徐靖目前算是逃回金陵的最高级别官员,当然,除了徐靖之外,还陆陆续续有七八十人,直接渡江逃回到金陵。
同时也有三四百名溃兵,经过棠邑时,被韩谦、周惮直接收编过去了。
不过,这是除五尖山里的小四千残卒外,唯数不多从钟离杀出重围的将卒了。
这也意味着钟离突围战,前后被歼灭一万两千余将卒。
就算五尖山脉北段里的残兵能成功突围,右神武军与大楚水师也可以说是全军覆灭。
左右五牙军及右神武军,战前编将卒、水师四万两千余众,最终仅有四千人左右活着逃回来,十亡其九,与全军覆灭有多大的区别?
这是梁楚争雄以来,难得一见的大败、惨败。
即便是形势一度极危急的荆襄战事,前期被梁军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真正的精锐战力损失,都远没有这次如此惨重。
而梁军最精锐的重甲骑兵此时就埋伏在钟离城南,成为击溃突围兵马的关键一环,以及文瑞临在钟离现身、高隆在突围之前行刺陈铭升等等事,都足以表明李普之前献策水师奔袭洪泽浦这事,是大楚君臣从头彻尾中了敌军的阴谋、圈套。
虽然金陵城里这时还没有接到大股梁军渡淮南下的情况,但这也是此时应该能够预见到的事情了。
事实上也由于李知诰、韩谦会同周惮,担心杨元溥过早与太后王婵儿爆发剧烈的冲突有可能严重动摇军心,之前不仅不再对金陵传递军情消息,甚至还有意封锁消息。
因为在徐靖逃回到金陵之前,朝廷只知有大股寿州骑兵东进,但对具体的规模以及右神武军被围的情况,还不知道详情,李知诰那边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详情消息传回来。
直到枢密院昨日直接派侦骑渡江赶往巢州城后,才发现李知诰差不多在徐明珍率寿州骑兵去拦截右神武军的同时,便与李普说服诸将改奉太后秘诏行事,早就已经放弃攻打巢州城的计划,正安排兵马往潜山东南撤退。
而同样是昨日,湖南宣慰使黄化从岳阳传来叙州水营奉太后手诏进入长江的消息,直到今天确认叙州水营进入棠邑、冯缭代表韩谦到金陵来上奏疏。
这三天来,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仿佛巨石从万丈高空投下,震荡诸人的心湖。
如果是右神武军被歼灭之前,杨元溥当然会怒不可遏的冲到长春宫,质问太后为何要背着他私传秘诏,为何不打声招呼就插手国政。
他说不定还会怒气冲冲召集诸大臣议决废除太后称制干政之事,还会着陈如意、安吉祥直接加强对长春宫的监视,收回织造局的权柄。
他说不定还会御驾渡江亲赴巢州大营,当众剥夺忘恩负义的李知诰对淮西禁军的指挥权。
只是,此时的他还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他想说,诸王公大臣还会听他吗?
他想做,诸王公大臣就一定不会跳出来阻止吗?
杨恩、李普、李知诰都奉太后秘诏行事了,这殿里的诸大臣,还有几人是他能真正信任的?
会不会他召集诸大臣议决废除太后称制干政之事,随时会演变成群臣奏请太后临朝的局面?
杨元溥像一头被同伴下狠狠咬伤的狼,失魂落魄的在崇文殿里将自己关了两天,将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个粉碎,亲手杖毙三名不开眼的宫女,将陈如意、安吉祥这两个没用、竟然事前都没能得到半点风声的阉货打得鼻青眼肿,直到冯缭、郭荣今日代表韩谦进金陵进献《奏请守北疏》,他才稍稍收敛内心的暴躁。
张平走过来告诉他,再不见诸大臣,诸大臣就只能将太后从长春宫请入崇文殿听奏,他才不得不在崇文殿重新召见参政大臣及冯缭、郭荣。
听冯缭宣读奏疏,杨元溥眼皮子一直在微微抽搐。
说实话他这一刻对韩谦的猜忌跟憎恨,莫名其妙的没有那么深了,叫他这一刻手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是李知诰的背叛!
是的,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何李知诰会背着他奉行母后的手诏?!
即便李知诰对战事之安排,有不同意见,为何不上书给他?
难道说李知诰一直就是母后的人,从头到尾只是装作对他俯首听命的样子?
这一刻,杨元溥感到骨髓深处都透着寒意森然。
而对沈漾、杨致堂、周炳武、杜崇韬、郑榆、郑畅、韩道铭、李长风、陈德、张潮、郭亮、张瀚等人来说,这三天时间里,内心虽然同样是波澜起伏,却是要比杨元溥要好受许多。
虽说在召沈漾入政事堂之后,这还是太后第一次传诏干涉外廷军机,但太后称制议政之事未废。
韩谦、李知诰、李普、杨恩等奉太后手诏行事,虽然很突兀,甚至可以说是直接对陛下进行逼宫,但至少不能说与制不合。
事实上也恰恰是太后及时出手干预,暂时化解掉有可能是大楚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他们内心深处更多的还是感到庆幸。
特别是叙州水营及时进入长江,解除掉众人心头金陵有可能会受到直接攻击的担忧,也不用担心淮西禁军主力有可能陷在江北沦为孤军。
看似右神武军受到毁灭重创,但大楚当前的形势,实际要比水师主力覆灭时还要稍稍好一些,至少没有迫不及待去行险策的危机,淮西禁军主力并没有受到多严重的损失,保存金陵事变之后所编禁军的根本。
而韩谦成名于淅川一战,棠邑背依长江,守住棠邑的可能性极高,有人心里甚至期待着棠邑城下能重演淅川一战、仅凭一城便挫败梁军的辉煌。
再者,太后除陛下之外,再无其他跟先帝生下的子嗣,即便是这次直接临朝干政,在多数人看来,也不会引发废帝另立的危机。
多数人担心的还是暂时化解掉的危机,随着梁军渡淮南下,随时有再次加剧的可能,也忧心寿州军叛投梁国后,他们要如何收拾变得一塌糊涂的淮西形势。
冯缭代表韩谦进献过奏疏,杨元溥并不想显得太过被动,不想一切都被牵着鼻子走,当廷只是要诸大臣拟条陈思虑良策,并没有让众人立时对韩谦这封奏疏进行议决,并讨论后续时局的应对之策……
第五百五十章 韩府(一)
临近黄昏时,大股梁军往洪泽浦以东的宿豫聚集、兵锋直指楚州的消息传到金陵,这叫金陵城内的朝野臣民更是缓了一口气,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帝京有再燃战火的危机了。
而太后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要怎么理顺,诸多朝臣心里多少有一种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无奈吧?
韩道铭是临夜才从户部衙门回府的,看到许久未登门的富陌,正与二弟道昌以及韩钧、韩端等子侄在园子里陪着老爷子饮酒赏雪。
新建的这座园子紧挨着东跨院,占地足有六七亩大,原为升州节度使府所属的一座官园,开国由先升州节度使的遗族居住。
韩道铭授任户部尚书,便将这座园子买了过来,出资整治,将清淤池塘、移植花树,修建长廊、书室,添置湖石假山,一年多时间算是收拾出一个模样来。
酒宴就安排在曲池旁的敞轩游廊里。
游廊有院墙挡住寒风,左右又添有几只火炉烧得正旺,人坐游廊之中也不会觉得寒冷。
看游廊外、曲池冰面以及湖山、墙檐、花树之上残雪堆积,却是在府邸之中都能看到的十分好景致。
韩文焕精神头尚可,穿着裘袍,与富陌、韩道昌及韩钧、韩端以及陪同富陌一起到访的富家子侄,沿游廊列案而坐。
十数华服锦衣、眉清目秀的美侍俊僮在左右伺候,案前玉盏银壶、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却是一等相侯人家才能享受的富贵。
韩道铭回府,韩文焕拉着富陌坐在那里不动,此时在盐铁使司任郎中官的韩道昌以及韩家、富家子弟却是要站起来招呼。
韩道铭在金陵事变之前就居池州刺史、六部侍郎、湖南行户部丞等显位,杨元溥登基上,他出任参知政事、户部尚书,是理所当然之事。
韩道昌授官是从投奔岳阳始,甚至比乔维阎、韩成蒙、韩建吉等人还要晚,也是亏得投效及说降宣州兵有功,杨元溥登基之后,入盐铁使司授郎中官,品秩看似不高,却也是一桩美差。
当然了,韩道铭心里也清楚,富陌到访,二弟道昌急巴巴跑到大宅来,以及韩钧、韩端他们能各自从衙署脱身赶回来,绝非园子里雪景可赏。
实在是韩谦奉太后手诏率叙州水营进驻棠邑这事太惊人了,韩道铭这时候都没能好好的消化掉这条消息,心绪犹是如波澜动荡不休。
这短短三四里,金陵城内疯传的诸多消息,实在是令人震惊不已、难以消化。
朝臣及市井之民,心绪震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辗转难眠、惶惶难安。
不过,在这诸多令人心湖波澜涌动的消息里,韩谦奉太后手诏率兵马重返金陵之事,大多数人还是感到安心跟宽慰。
午后传来说梁军兵马往洪泽浦东翼的宿豫聚集而去,朝中便有人议论说,梁军应是提前知道黔阳侯率兵马重归金陵的消息所致,毕竟就连梁帝朱裕当年都在黔阳侯跟前吃过大亏,他们怕在黔阳侯手里再吃亏,才转头去打楚州。
当然,也有人感到更惶然难安。
韩道铭看了须发皆霜白的富陌一眼,心里暗想今日廷上《奏请守北疏》虽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准或不准的定论,但内容应该已经传开来了?而韩谦在奏疏里奏请“召江淮敢战之烈勇”,不就是要重新召集左广德军旧部吗,富家老爷子今天突然登他的大门,是为这事吧?
见韩道铭略显凌厉的眼神瞥过来,富陌不安的微微欠起身,做出以相迎其就的姿态。
尚文盛刺杀案之后,富陌虽然要求他当时担任郎溪县令的儿子富耿文置身事后,但富氏子侄并非仅富耿文一人,而富阳当时亦不想与京畿与宣歙的世家宗阀划清界限,也就没能公开站出来制止其他的富氏子侄参与侵夺广德府的田宅。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富陌心里却清楚,京畿及宣州的宗阀世家,在陈景舟赴任之前于广德府制造了多少冤狱,用刑迫害了多少左广德军旧部,以及将多少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驱赶出去、侵夺多少田宅。
如今黔阳侯韩谦要将这些受迫害的左广德军旧部重新招拢到麾下听用,要是知道这些事,又或者说早已经知道这些事,怎么可能不会替旧部出头?
而在朝廷亟需黔阳侯守御棠邑大刺山、滁河作为金陵藩屏之际,一旦黔阳侯要求朝廷全面清肃广德府所积压的诸多案子,在朝中权势本就不显的京畿及宣州世家宗阀,能够阻止吗?
不提黔阳侯的声望,如今他所率叙州水营,乃是大楚水师覆灭之后阻止叛军水军进入长江的主要战力。
如今他是奉太后手诏东进,与执掌淮西禁军的李知诰再度结成政治同盟,朝中谁会站出来拒绝他为旧部讨还公道这么一个小小的合理请求?
郑榆、张潮、黄化等人,也可以说是世家门阀中人,但他们毕竟跟京畿及宣州的世家门阀没有什么直接的牵涉。
真正称得上京畿及宣州世家领袖的,就是此时任永嘉防御使的顾芝龙,但不提顾芝龙曾是韩谦的手下败将、声势及权势都不及韩谦了,顾芝龙此时远在浙南,即便想要阻止韩谦翻案,也多少有所鞭长莫及吧?
当然,一定要说还有谁是宣州世家领袖的话,也就眼前这位参政大臣、户部尚书韩道铭了。
富陌这时候心里揣摩不透韩道铭是如何看待他自家子侄奉太后手诏率兵马重返金陵这事的,但从他今日跨入韩府这一个时辰里来看,韩府其他人,包括韩家老爷子韩文焕在内,确是对黔阳侯韩谦奉太后秘诏这事绝不知情。
韩道铭给富陌还了一礼,又问候过父亲,才神色凝重的坐到矮榻上,看着廊走的池雪,一时都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才好,总不能说他这时候心里也还是一团乱麻吧?
“大哥,你可知棠邑在韩谦过来之前是什么情况?”韩道昌这时候站在一旁,开口问道。
“什么情况?”韩道铭问道。
他身为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关于北岸的军情,枢密院每日都会有专门的邸报抄到他案前。
不过,在韩谦率叙州水营进入棠邑之前,枢密院的邸抄里并没有特别提及到棠邑,就不知道富陌今日过来,带来什么不一样的信息了。
富陌清了清嗓子,说道:“棠邑与金陵隔江相望、又是滁最早收复的县地,三四月时就有不少家派人到棠邑组织垦荒,韩相爷府也有派人过去吧?”
韩道铭还真不清楚这事,看向韩道昌,韩府真要参与这事,也应该是老二安排人手去做。
“我有让韩福五月下旬带着三十多家奴渡江在棠邑住下来,想着战事安定下来,能在棠邑或南谯置两三座田庄。三天前右神武军惨遭残灭的消息传到金陵,我叫人去棠邑看情况,想着先叫韩福他们先撤回来,不要折损了人手,但棠邑守军那时已经对全城进行封锁,所有军民都许进不许退,自然也没能联系上韩福,”韩道昌说道,“当时我也没有多想什么,以为战事急迫,理应如此,也没有想到要惊动大哥,但今天看来,当时周惮率江州兵守棠邑,应该也已经暗中奉太后手诏行事吧?”
韩道铭看了一眼富陌,周惮与此时出知广德府的陈景舟,都是均州山寨势力出身,向来被认为与韩谦关系亲密。
要说是韩谦率叙州水营进驻棠邑,与周惮会合,并非偶然,那些曾参与在广德府制造冤狱、赶到广德府侵夺田宅的人,确是更寝食难安了。
“陛下以及政事堂诸大臣,对黔阳侯的奏疏到底是怎么看的?”富陌有些迫切的问道,“梁军转头去打楚州了,朝廷是不是就没有那么迫切要在棠邑、大刺山、滁河一线建防线了?”
韩道铭看了老爷子一眼,见老爷子叫侍女站在身后捶着肩、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但富陌一世精明,竟然奢想朝廷对韩谦依重没有那么深,奢望朝廷很快就会叫韩谦率兵马退回叙州去,他禁不住怀疑富家是不是在广德府牵涉极深。
且不说韩谦来了愿不愿走了,且不说梁军随时可能调整主攻方向,过了来年正月,淮河、洪泽浦解冻,除了邗沟外,楼船军残部从新津河、上林河、石塘河进入长江的水道也将随之打开,金陵到时候能组建起足够强大的水军力量进行抵御吗?
再一个,寿州军也正式叛投梁国了。
之前寿州军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不是徐明珍不行,不是寿州军不够精锐,实在是寿州物资匮乏之极。
在得到梁国大量的物资支援之后,又在之前歼灭左右五牙军、右神武军等重大之极的胜利,还会被李知诰率淮西禁军压制住打无还手之力吗?
不说要梁军饮马长江了,一定叫获得充足物资补给的寿州军重新夺回滁州全境,叫楼船军残部的战船重新进入长江水道,金陵能够承受吗?
韩道铭没有怎么统兵打过仗,但他此时身为户部尚书,一些简单的道理,还是要比普通人看得透的!
第五百五十一章 韩府(二)
送走富陌及随行的富氏子弟,韩道铭亲自搀着老爷子回到明居堂,叫其他庶出、旁支子侄及侍司的仆僮侍女都先退出院子,仅留在二弟韩道昌以及韩钧、韩端在厅里说话。
“咱府上没有人参与广德府那些破事吧?”韩道铭神色凝重的问韩道昌。
他对广德府所发生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而他平时也甚少关心族产私业,这诸多事都是老二负责,这差不多是二十多年来保持的习惯,现在担心可能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他自然也是盯着老二问。
“怎么会有?咱们府上谁再不开眼,也不会搅和进这些事情里去,”韩道昌摇头说道,但见韩道铭神色格外凝重,又语气确定的强调说道,“我下午特地将下面办事的几个人找过来问过,广德府那边确实没有人胡乱搅和进去,但滁州、棠邑、南谯占的地却是不少,有一部分人手在棠邑,有一部分人手逃到滁州,现在都还不知道情况。”
说实话,韩谦当初将韩家在宣歙等地近二十万亩田宅拿出来,用以弥补逃离郎溪、广德、安吉诸县乡族豪绅的田地损失,韩道昌心尖儿是滴血的;刺杀案发生后,明明得到弥补的乡族豪绅纷涌回郎溪、广德、安吉侵夺田宅时,韩道昌不是没有想过将韩谦败出去的田宅收回来。
一方面是老爷子作主将这部分田宅划给老三这一房了,另一方面也是韩谦以往的诸多作为令韩道昌深为忌惮,没有敢轻举妄动。
要不然的话,他这时候也不知道要怎么去擦这个屁股。
得到老二这么肯定的答复,韩道铭看父亲还是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捋着颔下长须说道:“只要没掺和广德府的事就好,要是有个别人不懂规矩,瞎掺和进去,我们知道也不要包庇,叫他们自己去衙门投案去。滁州、棠邑那边,要是人能撤回来最好,其他事暂时也不要掺和……”
“咳……”韩文焕听到这里,这时候咳漱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将扶手边的拐杖碰倒在地。
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韩道铭俯过身子,将拐杖捡起来,放好在父亲身边,放低声音说道:“自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的消息传到金陵,到这时候才过半个月,照道理来说,即便是那时候太后传诏,叙州水营也不应该来得这么快……”
八百里加急,那只是道理上的数值。
从金陵到叙州二千三四百里路程,山水险阻,与平原地区传信,速度自然远不一样,再快怎么也要**天才能将消息传到叙州。
再算上韩谦在叙州集结兵马、作战物资及战械耗时,然后走水路沿江而下,怎么也得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才有可能赶到金陵城下。
也就是说,严格以时间推算,太后手诏应该是水师主力从邗沟北上就发出,时间上才勉强来得及。
“你是说,在水师主力北上之时,太后便已经料得有此一败了?”韩文焕睁开昏浊的眼睛,问道,“即便是如此,那又有什么问题,沈相与杨侯爷不是也早就强烈反对水师奔袭洪泽浦吗?我脑子有些糊涂了,但还记得杨侯爷过来找你的那天夜里,恰好你家成蒙也正好回府里吧?”
“南逃回来的溃卒,说文瑞临与梁帝的侍卫亲骑当时都出现在钟离,这里面多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啊,”韩道铭压低声音说道,“当初攻打潭州,文瑞临应该是最早落到韩谦手里吧?而有王琳这个前车之鉴,韩谦似乎很难说他也被文瑞临迷惑住了啊?”
听韩道铭这么说,韩道昌、韩端等人惊惧的坐直身子。
他们到现在都还沉浸在韩谦率叙州水营重返金陵的巨大震惊之中,心绪都没能稍稍安定下来,短时间内哪里能想到这么深的细枝末节之处?
“你们一个个都眼瞎了,韩谦为什么就不能看走眼?再说你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广德府放一把火烧掉,韩谦即便早就识得文瑞临有问题,他说的话,你们谁会信,他能阻止你们将大楚水师扔进洪泽浦送死吗?”韩文焕一把将拐杖将韩道铭手里抢过来,颤巍巍的拄着拐杖朝外走去,韩端、韩钧要过去搀扶,也被他生气的推开。
…………
…………
看着老爷子走出明居堂,好半晌韩道昌才回过神来,问韩道铭:“韩谦到底想做什么?”
韩钧、韩端眼巴巴的坐在那里,这一刻他们心里想问的也是这个问题。
“这些年谁能知道他心中真正所想?”韩道铭失魂落魄的坐在那里,说道,“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韩谦这次应该不会轻易回叙州了。”
虽然他韩道铭也有从龙之功,但从陛下登基以来,他深知他韩家的处境是极其的微妙。
以往韩谦远在叙州,他自以为只要足够小心,还是能应对局势的千变万化,不至于棋错一招会沦为众矢之的,但现在局势变得更加的诡异、复杂,更加的波澜涌动,他则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从昨日知道叙州水营东进的消息,短短不到两天时间,韩道铭都感觉自己已经苍老到心力交瘁、精力难济的地步。
要是没有陈年旧事,韩家内部没有那么多的曲折恩怨,他在朝中秉政,韩谦在外执掌兵权,形势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复杂就复杂在,外人始终不会相信他们与韩谦、与叙州早就恩断义绝,而他们却也不知道韩谦什么时候记起前仇旧恨来,会突然捅他们一刀,将他们捅得痛不欲生、捅得鲜血淋漓。
“韩谦能重得太后的任用,我们这边先表个态,旧事或许没有那么重要了……”韩端心虚的说道。
韩端的意思很明白,他们以前是有很多地方对不住韩谦,但韩谦真要是有野心的人,便应该更看到韩家所能带给他的巨大利益,而不是盯在之前的过节上。
而韩谦既然能与太后、与信王那边重新媾和到一起,韩端觉得他们这边先表个态,事情未必没有缓和的余地。
“我们该要怎么表态才能算有诚意?”韩钧热切的问道。
韩道铭很是疑惑的看了嫡子一眼,心里想,要说韩谦心里对韩家有什么死结解不开,一是老三的死,二是他少年时宠爱的美婢曾被钧儿侵占,第三或许才算得到老三头上,钧儿怎么会更期待与韩谦有缓和的余地?
韩道铭却不知韩钧这几个月来过得是何等的煎熬跟担惊受怕。
特别是看到延佑帝权势越盛,韩钧心里的惊惧越深。
他深知丑事一旦败露,太后或许会被囚居宫深禁,不虞有性命之忧,但杨元溥绝对不会容他活下来,说不定还会随便按个罪名,将他韩家满门抄斩了。
不知道韩钧之前心中的惊惧,也就体会不到他听到韩谦奉太后手诏东进、李知诰奉太后手诏从巢州撤兵的消息是何等的狂喜。
不管与韩谦的前仇旧怨,太后重新掌权,甚至随时有可能会更进一步临朝干政,都决定着他不用再寝食难安的担心颈项上的头颅不保了。
他心里的傲气早就被死亡的恐惧折腾一尽,比起头颅不保,低头认错又能算得了什么。
韩谦想要权倾朝野,总不可能对韩家人赶尽杀绝,说不得还需要韩家助他一臂之力,而他也说不定能重回太后的身边伺候。
想到太后那雪腻似玉的**身子,韩钧便禁不住小腹一阵阵的发热。
见韩钧都主张跟韩谦低头,韩道昌说道:“要么我去找冯缭、郭荣,跟他们去一趟棠邑?”
现在朝堂对韩谦的奏疏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他赶去棠邑也算是一个态度,关键他代表韩家渡江到棠邑,跟韩谦会合,别人也不能指手划脚说什么,甚至不派人过去,反倒会有人说三道四。
韩道铭沉吟片晌,说道:“或许先叫致庸找产缭他们到棠邑走一趟。”
陈致庸是韩道铭的二女婿,他与乔维阎以及庶出的韩成蒙、韩建吉,早年在韩家并不甚得到关注跟重用,因而跟韩谦也就没有什么冲突,甚至在荆襄战事之后,韩成蒙等人在邵州等地任职,与韩谦、与叙州的关系还算是融洽。
目前韩成蒙、乔维阎都出京任职,陈致庸却是在京里任着闲散差遣,颇为逍遥自在,韩道铭想着叫自己的这个二女婿去棠邑见韩谦,一来不那么引人瞩目,二来韩谦应该不会避而不见,或直接将人赶回来……
第五百五十二章 渡江
杨元溥有他的坚持,拖延了三天都没有召集朝臣再议韩谦的奏疏,但朝廷自有运转体系。
陈致庸过来造访,但冯缭、郭荣这次渡江过来,除了代韩谦献上奏疏,同时还将照正常的程序,向枢密院、度支司等院司进行交涉,暂时不会急着赶回棠邑跟韩谦、周惮会合。
所以韩道铭、韩道昌他们内心的焦虑,这几天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们也猜不透韩谦内心对韩家的看法;而老爷子生过气,谁也不见,更不要说亲自渡江去见韩谦了。
韩道铭、韩道昌也只能先关注着冯缭、郭荣跟院司交涉的情况。
不管是不是最终将大刺山、滁河到棠邑一线的防务都交给韩谦,只要太后手诏是被视为有效的,叙州水营作为勤王兵马,将卒的粮饷军功、兵甲军械战船的折损修缮以及营寨的修造、骡马以及精壮民夫调用,枢密度、度支司以及兵部都得进行必要的配合。
当然,在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之后,朝廷也考虑到强攻巢州城战事不利的情况,也对京畿及宣歙池及苏润常湖等近畿州县作了进一步的征调,此时也正有大量的骡马粮食、乡兵民勇以及打算重新用以组建水师的数以百计的商船渔舟。
其中就有广德府征调、由广德府知府事陈景舟亲自押运的六十船物资、三千多民夫以及千余马步兵。
这部分人马及物资,原计划也是经棠邑,再转运转到巢州大营的。
以前这没有什么,朝廷也更喜欢陈景舟这样有丰富经验的人物,能亲自率领援兵进入一线。
不过,叙州水营东进,特别是在韩谦的率领下,赶到棠邑与率江州兵赶过来增援的周惮会合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敏感起来。
交涉的事情,枢密院这边也是能拖则拖,最终还是想看皇上跟太后的意思。
目前能从广德府征调的民夫,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是左广德军旧部,能不能叫这批人马、物资运往棠邑,冯缭、郭荣他们连着几天都到长春宫请安,实际上跟吕轻侠、姚惜水她们进行交涉。
在延佑帝拖延不决之际,长春宫所出的太后手诏,同样能合法的决定这批人马及物资的去向。
事情也没有拖太久,便有了进展。
十二月十六日,梁军两万步卒进驻钟离的消息传到金陵,而此时已有四万寿州军分从霍州、寿州抵达巢州,使得巢州的驻军增至六万,兼之钟离四万骑兵步卒随时都能大举南下,邗沟以西的形势又再度紧张起来。
深入到洪泽浦西北的斥候探马,这时候也确认从宋州、陈州、颍州方向,梁国所征用的民夫、骡马,正运送大量的粮秣物资南下,队伍绵延长达十数里。
而梁国腹地也赶在这些天大肆正式张帖皇榜,公开册封徐明珍为霍国公、册封皇太孙杨汾为楚国公,册封朱耕儒、温暮桥等人为侯以及徐氏率杨氏宗室子弟百余人迁居汴京等消息。
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过去一年时间里,寿州军兵马被北军禁军压着打,并非战斗力不强。
徐明珍所率领的寿州军,在淮河中上游跟梁军对峙的十数年,战斗力怎么可能会弱?
天佑帝用以拱卫帝京的禁军、侍卫亲军,战斗力又怎么可能会弱?
叛军的弱,除了最初就被信王杨元演打蒙之外,一方面是金陵事变导致的军心混乱,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从金陵事变之后就处于物资紧缺的状况之中。
这在安宁军叛军渡江北逃,物资紧缺的问题变得更突出、更尖锐。
而即便如此,诸营兵马攻打金陵城以及李知诰率淮西禁军围攻巢州城,都没能讨到多大的便宜。
寿州物资极度紧缺之时,北岸禁军可以放开手脚进攻,但即便梁军的主力转攻楚州去了,现在淮西的形势也可以说是完全逆转过来了。
一方面是朝廷的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编有唯数不多的机动马步兵及骑兵的右神武军也近乎全军覆灭,大楚在北岸的禁军实力已经被严重削弱。
单纯从兵马数量来说,含水师将卒在内,战前在北岸集了将近十二万的人马,但除去棠邑集结不多的残兵败将,李知诰从巢州城下率领撤往潜山东南麓的人马,仅六万余众。
寿州军得到充足的物资补足之后,战斗力很快就会得到提升,还有两万梁军增援过来,其在淮西的总兵力也增加到十四万众。
谁都难以想象一旦棠邑、大刺山、滁河一线都陷落敌军,楼船军残部的战船能够从这些地区直接进出长江,京畿的防御形势会严峻到何等地步。
虽说南岸京畿还驻有左右侍卫亲军及两部禁军共六万兵马,但这些兵马还是杨元溥登基之后从诸州兵抽调精壮仓促组建,论老卒的比例、兵甲装备等等,暂时都还不及李知诰所率的左龙雀军、左武卫军以及被歼灭的右神武军。
不管有怎样的猜测跟猜忌,总不能先将锅给砸了。
而不管世家宗阀对韩谦有再大、再深的成见,却又不得不承认韩谦才是最有可能力挽狂澜的人选。
杜崇韬、周炳武虽然都是大楚名将,但手下没有可以信赖的嫡系兵马可用,也不敢说能渡江到北岸替代韩谦。
在沈漾、杨致堂、郑榆、韩道铭、杜崇韬、周炳武等参政大臣多次上书请求,杨元溥于十八日黄昏,最终在崇文殿下旨设立棠邑行营,委黔阳侯韩谦出任行营都总管、都指挥使,加兵部侍郎衔,全面负责棠邑、大刺山、滁河等地长达百里的防线建设,以及负责巢湖东岸浮槎山到扬州西翼捺山之间长约三百里纵深的战区作战。
同时还同意韩谦召集左广德军旧部及流民壮勇,新编步营协助棠邑等城,着陈景舟率人马物资第一批紧急赶往棠邑听用,而棠邑行营的钱饷兵甲以及战械损耗、营寨修造,暂时照两万正卒的兵额,由度支使司如数拨给,并另照前例先拔给十万缗开拔钱……
圣旨第一时间由枢密副使周炳武及内侍省少监姜获渡江到棠邑传达。
淮西形势会如何发展,还不得而知,但黔阳侯韩谦重返中枢,这时已成定局。
二十一日,韩道铭又请旨劳军,与韩道昌、韩钧、韩端、陈致庸等韩氏众人,与留在南岸督运粮草物资的冯缭会合后,一起乘船渡江前往棠邑见韩谦。
棠邑北距金陵城四十里不到,放晴之时,站在金陵城北城墙之上,都能隐约看到长江北岸的棠邑城的城垣。
此时距离年节就剩下十天,天气也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长江水位降到最低。
金陵城北面的长江流段,江面仅有十一二里宽。
不过,从长江北岸到棠邑城还有近三十里的浅洼地,这些区域都还能看得出江水冲刷的痕迹,到处都沉积的淤泥,溪河在这些浅洼地蜿蜒的流淌着,也有不少湖塘泽地。
每到夏秋季江水漫涨时,这些区域又差不多都会被淹没,江水甚至会直接漫延到棠邑城下。
有时年份上游洪涝特别严重,棠邑城北面的土地,都会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
这种特殊性,使得棠邑城外围即便有溪河流入长江,但河床也被淤积得极浅。
即便是滁州境内的主干流滁河,绵延五百余里,下游三五十里长的河道,看似都有三四百丈宽,但冬季时水位却仅有三四尺深。
叙州水营的主力战船,吃水足足深达七八尺,连滁河都进不去,更是没有办法通过其他的溪河,直接抵达棠邑城下。
韩道铭他们随冯缭乘船渡江,看到江心有四艘刚刚到达的列桨战帆船直接在涌动的波浪中下锚驻泊下来,完全无惧江浪的冲击,上百艘小型桨船从北面会聚过来,似要将这四艘列浆战船上的物资、将卒,转驳运往棠邑城。
看到这一场面,韩道铭心想难怪韩谦在奏疏里坚持要将北岸的防线扩大到西面逾四十里外的大刺山。
韩道铭在大楚或许算不上名臣、名将,但他对池州、京畿附近的山水也还了如指掌的。
大刺山北枕滁河,南依大江,特别南侧山势侵入长江,就使得南侧有好几处天然湾口吃水极深,可以作为容纳大型战船驻泊的水营使用。
韩谦很显然要在北岸的大刺山设立水军大寨,以确保目前是江淮唯一的一支水军战力始终处于他的控制之下,而不是将水军大寨设在长江南岸的哪个地方。
这时候有一艘乌篷船从滁河口方向驶入长江,乌篷船不大,在长江之中被江浪晃动得起伏不休。
长江之上的船舶,不管大小,都三五艘结成一队,悬挂叙州水营的战旗,唯有这艘乌篷船孤零零的渡江,船上隐约有数十将卒,却又没有悬挂任何的旗号,但叙州在江上的警戒船也没有过去拦截。
“那艘船上是什么人?”韩道铭好奇的问冯缭。
冯缭这几天留在南岸,除了必要的情报会传报过来,也不可能对北岸的情形事无粗细的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彼此间是相向航行,很快就看到那艘船靠近过来,冯缭站在船首正想张口相问,便听对方船舱传来一声悲呛的叫喊:“将军咽过气去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不该渡江
不大的棠邑城,此时已经彻底变成一座忙乱有序的大军营。
韩道铭他们也是走进棠邑城,才陡然发觉城里的兵马,要远比想象中多。
叙州水营的主力战船不能通过浅窄的河道,直接驶抵棠邑城下,目前水营大寨设于三十余里外、位于大刺山东南麓山脚下一座名青浦口的江湾里。
即便青浦口江湾北侧及两翼不设营寨驻以步卒防备敌军从北面接近,照道理来说棠邑城里最多也就周惮所统领的三千江州兵,以及陈景舟前两天押运粮秣物资过来的千多广德兵而已。
不过,韩道铭他们从东门进入棠邑城,发现仅东城门附近的驻兵就超过两千人,兵甲武备皆是精良,城头还放置二十多架蝎子炮、床子弩,儿臂粗细的巨弩箭在冷咧的空气里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当然了,城里更多是躲避战乱逃难而来的饥民。
赈济灾民之事,乃是韩道铭所领户部管辖之事,十八日宣旨确立棠邑行营之后,户部也遣郎中官带吏丞渡江进棠邑城都管其事。
说是都管,但户部仅派遣一名郎中官带着几员小吏渡江过来,哪里还能管得了数以万计的饥民安置?
说到底还是棠邑行营这边遣人负责操持赋济粥场、整顿秩序,户部官员仅仅是负责监督,确保这边没有虚夸瞒报,然后如数加拨赋济所需的钱粮而已。
“大老爷,二老爷,我是韩福啊!”
韩道铭等人刚进城,正要随冯缭往原棠邑县衙充当的行营牙帐赶去,就听到街旁的人群里有人朝他们声音吵哑的尖叫。
韩道铭看过去,却是老二道昌派到江北负责圈占田庄的管事韩福,这时候正站在人群后以一副久旱乍逢甘霖露似的样子,正欣喜踮起脚朝他们这边挥手示意。
只是韩福及身边两名看着面熟的随从都面带饥色,身上的衣裳也都破破烂烂,跟城里的饥民没有什么区别,像是吃了不少苦。
韩道铭、韩道昌勒住马,等韩福等人走过来,讶异的问道:“你们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说来就话长了!”韩福带着哭腔说道。
韩福是伺候过老爷子韩文焕的老家人,年岁跟韩道铭相当,鬓发也都霜白。
常言道丞相门前七品官,作为韩府老资格、受到老家主、家主信任的老奴,即便韩成蒙等子弟看到韩福也得尊称一声福叔,他走出韩府更是大把的人以“福爷”相称。
韩福这时候看到大老爷、二老爷渡江过来,心里甭提多委屈,恨不得将这十多天里受到的苦,在这一刻都倾诉出来,
冯缭跟韩道铭说道:“街上饥民滞留,情况复杂,我们还是先去牙帐再说。”示意扈卫分出三匹马给韩福等三人,一起先往行营牙帐赶去。
赶到牙帐,大厅仅有高绍、洗寻樵等人在处理公务,韩谦与周惮、陈景舟、田城等人午前出城侦察北面的地形去了,此时不在城里。
冯缭作为行营长史,回到棠邑便有忙不完的事情缠过来,只能先安排韩道铭、韩道昌、韩钧等人到后宅的一栋院子里先暂歇着。
“你们怎么这般模样?”到院子的小厅里坐下,这时候韩道昌才得空问韩福他们的近况。
“七公子二十天前就到棠邑了,城里所有的屋舍、粮草、精壮男丁甚至多余的袄裳都被下令强行征用,胆敢私藏者或抗令者皆严惩。韩通最早就认出七公子,还想着求七公子开恩,保留住韩家在城里的宅子,却不想七公子当街下令,将韩通打了十大板,扔出去挖城壕、挖运河。韩通还是前日在挖城壕时累吐血,才被送回城里歇两天,”韩福哭诉说道,“我也是年老体弱,前几天挖了两天运河累晕过去,还是七公子手下人看不过去,才额外开恩,安排小三、小五送我回城歇着,但其他人手都被打散编入民营充当苦力。咱家之前在城里置办的几套院子也都被征用,我们三人每天也只能跟其他十多名饥民挤一间马棚勉强过夜,每天能到粥场混两碗稀粥混个不死大老爷、二老爷,这城里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韩道铭、韩道昌坐在厅里面面相觑,韩谦上奏疏说他是十二日才随叙州水营赶到棠邑,但听韩福所言,韩谦明明是腊月初二初三就已经在棠邑了。
这在时间上,跟周惮接管、封锁棠邑全城也是相合的。
也说不定那时候韩谦就联络陈景舟,动员、召集左广德军旧部北上了,这才使得棠邑城里此时的守军比想象中多出一大截。
当然,这些事已经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了。
就像当初韩谦潜入金陵,直接从李普手里夺走兵权一样,最终这事只能说韩谦谋事果断知变通,不拖泥带水,难不成还能用王法治他擅夺兵权?
而敌骑腊月初四就歼灭右神武军,夺下钟离城,但之后两万敌骑就没有再敢贸然南下,甚至到现在都只是派三千多骑兵从侧翼盯住滁州城,而没有强攻之,这说不定就是因为看到棠邑防守严密才没有轻举妄动的。
这一切甚至可以说是韩谦果断提前进入棠邑与周惮会合,才为朝廷争取到极宝贵的在北岸整顿防务的时间。
虽说朝廷最终决议照两万正卒的兵额,给棠邑拔付各种补给,这些天也源源不断有物资从南岸运过来,但除了第一批战船外,这些天前后又有三批商船队运来一百多船、近十万石的物资,驶入棠邑。
由于韩谦掌握大量不受朝廷监管的粮秣、物资,所以韩谦最终要怎么建设棠邑防线,也就无需事事跟朝廷报备。
听韩福的口气,韩谦明明是想抢在春季之前,在棠邑与长江主航道之间开挖一道能通过主力战船的运河出来,所以这时候就对能征用到的青壮男丁进行极限的压榨,以致韩福这种快到六十岁的人也要被征用出城干挖河床这种重体力活。
韩道铭他们这次借劳军的名义渡江过来,是赶过来和解的,而不是来问责的,这时候拉住韩福问东问西,也是在考虑他们在朝中给予怎样的支持及配合,才会叫韩谦满意。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下来,韩道铭刚要遣人去问韩谦什么时候会回城,便听到院墙外有脚步声传过来,听到韩谦在院墙大声责怨:
“谁让你将他们带过来的,旁人不知道轻重,不知道背后曲折险恶,你怎么就糊涂了,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有想明白过来吗?”
“大伯爷渡江来劳军,是请了旨的,我又怎能劝阻?”冯缭的声音传过来,似在辩解着什么。
韩道铭心里忐忑一跳,脸色难看的看向廊前的老二韩道昌,韩谦不满冯缭带他们过江来?
韩钧、韩端、陈致庸三个小辈更是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等会儿韩谦走进来直接赶他们离开,他们是直接负气而走,而是涎脸说软话?
韩福午后遇到大老爷、二老爷还满肚子的怨气,这时候身子也往后缩了缩,连大气都不敢喘,直觉院子里的空气莫名凝固起来。
不等他们商议什么,便见韩谦一脸阴沉的走进来。
韩谦走到廊前,眼睛扫过院子里站着的韩福等人以及韩道铭他们带过来的其他十余扈随,沉声说道:“都给我出去。”
韩福与其他他十余扈随都一脸震惊的朝韩道铭看过去。
“你们先出去。”韩道铭还算震惊,心想韩谦真要行忤逆之事,他们身边就十多个人也阻止不了什么,示意韩福他们先出去。
“安排人守住左右,不得让任何一人靠近院子里,”韩谦吩咐过韩东虎,然后脸色阴沉的请韩道铭他们进入大厅里说话,一副悔之已晚的口气,说道,“大伯、二伯,你们实在不该渡江来啊,冯缭他大意了,也怨我没有跟他说清楚,竟然犯下这么大的错误!”
韩道铭、韩道昌一脸懵逼,想不明白还能对他们以长辈相待的韩谦怎么会有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
“我们怎么不该渡江过来?”韩道昌问道。
“待棠邑防线稳固,我就会率水营返回叙州。二伯,你说你们该不该如此兴师动众的渡江过来?”韩谦问道。
“你要回叙州?”韩道铭震惊问道,“为什么?”
他们今天这般“兴师动众”的渡江过来, 实际上是以韩谦重回中枢再也不走为前提条件的。
而韩谦倘若在战后率兵马再次退回叙州,想想去年春夏季的广德府,便知道朝中君臣所有对韩谦的猜忌,一旦落到他们的头上,会是何等恐怖的情形?
他们万万没有要到韩谦这次来了,还会回去。
“为什么?”韩钧也不解的惊问道。
他实在不明白,韩谦从今之后,明明兵权在握,又与李知诰再次结成同盟,效力太后麾下,为何要在战后返回叙州那个旮旯之地去?
“为什么?”韩谦看了韩钧说了一眼,说道,“我这是奉太后手诏而来金陵,但战后太后一纸手诏令我返回叙州,我要是胆敢不从,韩家便是灭族之祸!”
“怎么可能?陛下及太后即便猜忌你,但也顾及你在天下臣民之中的声望,除非他们完全不顾大楚社稷的安危。”韩道铭震惊问道。
“陛下猜忌我,你们也是知道的,单凭借这个,陛下是不能直接杀我,更不要说灭我韩家满门,但是倘若韩家有人淫|乱宫闱,甚至还生下孽子呢?大伯、二伯你们说这是不是灭族之祸,你们说我有几个胆子不听从他们的命令行事?”韩谦沉声问道。
第五百五十四章 绝户计
“怎么可能?”韩道铭下意识觉得韩谦是在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他韩家怎么可能有人犯下淫|乱宫|闱之祸事,谁会糊涂到这一步,难道府里的俊僮美侍还不够玩的吧?
“你怎么可能知道?”韩钧却无视父亲、叔父看韩谦将信将疑的神色,他仿佛被雷劈中一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压得椅腿吱呀作响,差点直接将椅腿崩断掉,难以置信的盯住韩谦,没想到韩谦竟然会知道这样的秘密。
韩钧这一问,便仿佛一块巨石,猛然砸中韩道铭、韩道昌、韩端以及陈致庸的心湖。
他们目瞪口呆着的盯住韩钧,韩道铭恨不得端起椅子,兜头兜脑的朝他头上砸过去。
他们这一刻也都明白过来,韩钧淫|乱的不是杨元溥的后宫,而是太后,难怪他调离长春宫守值之前有一段时间魂不守舍。
不仅淫|乱其事,还生下孽子?!
太后有段日子称病久居长寿宫不见外臣,只是因为有孕在身?
韩道铭、韩道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被雷劈中的样子,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么惊人的消息,恨不得直接将韩钧砸死、毁尸灭迹,当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韩端一直羡慕韩钧能在太后跟前当差,没想到韩钧跟太后的关系深入他以往都不敢想象的地步,脑袋有些卡壳的问韩谦:
“倘若太后能顺利掌权,太后总不可能以此事胁迫你回叙州吧?”
“……”
韩谦扫了韩端一眼,视线又朝韩道铭、韩道昌二人看去,见他们脸色没有因为韩端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而有所缓解,心想他们对朝中斗争的复杂性跟残酷性多少还是有些清醒认识了,但他也不想韩钧、韩端、陈致庸他们这时候抱有什么幻想,要将他们心底最后的防线都彻底的摧毁掉,叹气说道,
“太后要真能掌权,自然不会逼我回叙州,说不定还会重用我,但吕轻侠与李知诰想我回叙州,我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说太后实质是吕轻侠、李知诰所控制的傀儡?”韩端惊问道。
“唉,”
韩谦拉了一把椅子,多少显得有些心思憔悴的坐下来徐徐说道,
“信昌侯府及晚红楼与前朝神陵司的关系,你们或许有所耳闻,却未必知道更多的内幕曲折。天佑十二年时,我、冯翊、孔熙荣与李普之子李冲,同时选为陛下身边的侍读,那时便已卷入他们的阴谋之中了,我当时差点死于姚惜水的毒酒之下,所以也知道得更多的一些。这些年来吕轻侠、李普所图所谋,都是确保太后及陛下成为受他们控制的傀儡,达到他们不为外人所知的图谋,但好在陛下、太后并不甘愿沦为受他人操控的傀儡,形势还算勉强太坏。此外,在荆襄战事以及削藩战事之中,陛下又得沈漾、郑晖、郭亮、周惮、陈景舟等人真心辅佐,而郑榆、郑畅、张潮、张瀚等人也只是暂时借助太后巩固各自的权势,与吕轻侠他们没有长期媾和的基础。我这才能找到机会,几次挫败他们的阴谋,使得陛下一直不受他们的控制,甚至叫李普与吕轻侠彼此生隙,不再成为一体。吕轻侠也一度收敛野心,劝太后放弃干政,叫陛下看似掌握大权,但我还疏忽了,没想到吕轻侠这些人一辈子都在玩阴谋,他们怎么可能甘心失败?一是我没有想到陛下在他们的教唆下,早就失去对我的信任;二是我没有想到李知诰会是吕轻侠的人,李知诰这些年却先骗得李普的信任,之后又骗得陛下的信任,这时候已经成功的将淮西兵权尽握其手。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我没有想到他们见无法控制我,却转头在韩钧身上做文章,而且这还是他们的一石多鸟之计我得到的消息时,太后已在长春宫秘密生子,而所养之子也已经被吕轻侠秘密转移出去,不知所踪,长春宫里仅仅传出一道消息说是有宫女与一名普通侍卫苟合被杖毙……”
韩端、陈致庸有些难以置信的朝韩道铭看过去,他们所处的层次还不够,所接触到的信息源还很有限,听韩谦所言,如听天书夜谭,难辨真假。
韩道铭仿佛被重锤狠狠的砸中,脸色灰败的坐在那里,他作为太后一系的大臣,对太后身边的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
而韩钧与太后苟合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甚至在太后有身孕期间还偶尔接见外臣,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这说明要么太后身边的人都是太后的嫡系亲信,要么完全是吕轻侠的人早就控制住太后身边的一切。
韩道昌愣坐在那里,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感到丝丝寒意从骨髓深处透上来。
“所养之子既然已经被转移出去,这种事是不是便说不清道不明?”韩端张了半天嘴,还是抱有一线希望与幻想的迟疑问道。
“这种事哪里需要真凭实据?他们想借陛下的手杀我们,只要确保陛下相信有这事便行,”韩谦苦涩的说道,“而韩钧这段时间不敢到长春宫露面,太后说不定心里早已生怨恨,而太后想着挣扎他们的控制,想要毁灭证据,会不会先想到拿我们韩府下手?总之这么大的把柄,被她们抓在手里,她们有太多的玩法了,主动权也尽在她们的手里你们现在就回金陵去,我等会儿会演一出戏给外人看,大伯、二伯你们不要怪我态度会显得太粗暴!我回叙州后,你们也尽可能不要跟吕轻侠她们起冲突,想来她们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也不会轻易拿这事相要挟……”
韩谦示意冯缭将厅里案上的花瓶摆饰,拿两只过来给他,准备砸一砸。
“你也说了,她们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不会用这事相胁迫,而我们既然已知这事,有了防备,也不会完全没有反抗之力。”韩道铭稍敛震惊的神色,沉声说道。
“我韩谦从来都不甘受制于人,战后他们即便不拿这事相胁迫,我也会回叙州去。我在叙州自是逍遥快活,我固无大志,但手下三千精锐儿郎,守沅江绰绰有余,何苦留在这里时时担忧颈背叫人拿把利刃抵着?”韩谦说道。
“你要怎么才愿意留下来,有韩家倾力相助,又有你妹妹在宫中陪伴陛下身侧,难道眼下不是你权倾朝野、重为帝师的机会吗?”韩道铭狐疑的盯住韩谦问道。
“权倾朝野,是满面风光,但试问千古以来,有多少身负污名的权臣,能得好死的?”
韩谦摇了摇头,对韩道铭的话完全无动于衷,说道,
“我留下来要是能老实一点还好,而我真有权倾朝野的野心,一旦被吕轻侠他们视为必须要拨除的威胁,她们必定会刺激陛下灭我韩家这也是我为何责怪冯缭没有思虑周全就领大伯你们渡江的缘故啊,一个分裂的韩家才是他们希望所见。大伯你们真要是倾力助我,他们很可能熬过这次危机后便不会容下我们。难不成我们还有机会到陛下跟前辨解这一切皆是吕轻侠恶意诬蔑?吕轻侠都五十多了,算她能活到七十岁,我到时候也不过四十岁出头,我有的时间,何苦跟她们争一时义气?”
“这事倒不是不能反过来给吕轻侠他们埋一个陷阱?”冯缭在一旁说道。
“你擅作主张还不够坏事,轮得到你乱出什么主意?”韩谦瞪了冯缭一眼,叫他闭嘴。
接下来韩谦自己走到靠墙的供案前,抓起两只花瓶狠狠砸向梁柱,又朝韩道铭拱拱手,说道:“大伯、二伯你们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脸色要难看一些!我先出去了!”
冯缭心里却是好笑,心想难道韩道铭他们这时的脸色还不够难看啊?
看着韩谦“气急败坏”的走出院子,但是韩道铭怎么可能就此一走了之?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他们向吕轻侠她们忍气吞声就能熬过去了,现在满城君臣都看到他们渡江过来,韩谦一旦重返叙州,所有的猜忌都会落到他们头上。
到时候都不用吕轻侠出手,便会有无数的明枪暗箭朝他们身上扎过来,更不要说太后生子一事,将始终是一柄利刃悬在他们的脖子之上。
过了许久,韩道昌还抬起来头,跟老大韩道铭说道:“冯缭说的不错,我们不是不能反过来给吕轻侠他们挖一个陷阱,但只是要委屈一下韩钧了……”
“什么陷阱,委屈我什么?”韩钧不解的问道。
“……”韩道铭蹙紧眉头,看着庭中的残花败叶,久久无法决定。
“倘若钧儿是天阉,又暗中叫陛下知晓此事,吕轻侠他日倘若敢用此计陷害我们,则定能叫她们弄巧成拙。钧儿已有两子一女传宗接代,我们便暗中对外说这都是领养回来掩饰钧儿隐疾的,此计则能天衣无缝。”韩道昌劝他大哥说道。
“什么!”韩钧如遭雷击,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们想到是这样的绝户计,要将他给废了,然后谎称他是天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