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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五十五章 深夜出兵

    韩钧怎么都没有想到平日亲热无比的叔父,会因为忧惧他与太后的丑事会败露后殃及于己,而竟然建议要废掉他。

    然而见父亲竟然没有斥责二叔此言荒谬,反倒沉默坐在那里,韩钧心思慌乱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说道:“父亲,孩儿实不知这一切都是吕轻侠的阴谋,太后有所命,孩儿不敢不从啊”

    “太后有所命?太后还能命令你脱光衣甲爬她床上去?”韩道铭气得浑身颤抖的喝斥道,恨不得将韩钧一脚踹翻在地,亲手操刀将他那若事的祸|根给割下来喂狗。

    要不是今天这个盖子被韩谦直接捅开来,他都不知道他韩家老小几百口人的脖子上面,一直都悬着一把随时会斩落下来的利刃呢。

    韩端看陈致庸一眼,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先坐在一旁不作声为好。

    他当然知道他父亲建议还是有些漏洞的,最好的说辞则是暗中声称韩钧从小习武或者做别的事情时伤了下身、留下不能行人事的隐疾,不动声色的将这事传到陛下耳朵里,这样就不怕吕轻侠、李知诰日后还能拿这事相要挟。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动静,听着像似有成百上千的甲卒从附近的军营开拔,往北面方向赶去。

    韩道铭有疑惑的站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时候棠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猝然调动大军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情。

    他们所在的院子,作为县衙的后宅一部分,有独立的门庭通往外面的街道。

    韩谦带着人走掉,院子就剩下随同渡江过来的韩府家仆扈卫。

    韩道铭等人推门走出院子,站在巷道上往北看去,能看到里许外的北城门城头有无数支火把点燃起来,照亮城门内侧的黑压压一片,皆是披坚执锐的兵卒。

    有十数骑兵来回奔跑,似正清点人数,很快就看到北城门缓缓的打开来。

    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带着十数扈随往北城门赶过去,在接近北城门校场时被拦截住。

    冯缭看到他们的身影,派人通知外围的岗哨放他们过去。

    韩道铭这才看到庶长子韩成蒙竟然就在棠邑,还跟冯缭站在一起,惊讶的问道:“成蒙,你怎么在棠邑?”

    “成蒙见过父亲、二叔,”韩成蒙给父亲韩道铭、叔伯韩道昌他们见礼,说道,“孩儿午后刚押运一批粮草赶到青浦口,听说父亲你们今天也渡江到棠邑来,好不容易等到青浦口的粮秣物资清点完才能脱身赶过来。孩儿也才进城没有一会儿,韩谦刚才召孩儿过来询问粮秣之事,孩儿还想着等韩谦领兵出城后再去见父亲……”

    说起来还是削藩战事之后几年治理所打下的良好基础,目前江淮征用粮秣、青壮民勇,湖南诸州大概是除京畿地区之外的配合程度最高的区域。

    朝廷为了凑足给棠邑行营的开拨钱粮及其他物资,也是第一时间想着从先从湖南诸州征调。

    听到韩成蒙的回答,韩道铭点点头,心想黄化等人到湖南任宣慰使还是起到作用的,他看到韩谦身穿铠甲在诸将的簇拥下,已经进入北城门洞之中,中间隔着成百上千正准备鱼贯出城的将卒,不方便他们直接走过去,便问冯缭道:“发生什么事情,需要韩谦这时候率兵出城?”

    “入夜时斥候赶回来禀报有三千多敌骑越过鳖子顶南下,明天之前滁州外围集结的敌骑将增到七千人以上。此外,此前抵达巢州城的寿州军,午后也有八千多步卒沿浮槎山南麓东进侯爷与周惮等将判断,敌军这部分兵马极可能会插到亭子山与五尖山之间,阻止右神武军、水师残部及滁州守军往南突围。侯爷决定亲率兵马增援亭子山,将敌军东进南下的兵锋遏制住,以防滁州守军不敢突围、有可能直接降敌……”韩道铭作为参政大臣,又是奉旨来劳军的,冯缭自然没有什么好相瞒的,将连夜调动兵马的计划悉数相告。

    亭子山范围不大,但位于大刺山的西北侧,紧挨着滁河北岸,地理位置却极为重要,其往北距离滁州城及五尖山脉东南边缘仅三十到四十里不等,是滁州守军及右神武军及水师残部南撤到长江北岸的跳板。

    反过来说,亭子山除了是作控扼滁河北岸的要冲外,也是棠邑及大刺山防线往北延伸到滁州、挺进到五尖山脉之中的中转地。

    就目前的情况,要不要守滁州城,要不要将五尖山脉南段囊括到棠邑防线中来,韩谦还没有办法下最后的决心。

    这跟韩谦敢不敢打硬仗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主要还是看到兵马整备的进展以及大楚朝廷形势的变化。

    要是朝堂意见能比较统一,韩谦此时手里又有两万装备精良的精锐战卒可用,他就敢依赖长江,将防线的北翼放到滁州城,直接将包括滁州城、棠邑、大刺山在内,差不多约有百里纵深的三角区域,都打造成遏制敌军南窥长江的防区。

    不过现在还存在太多的变数不可预测。

    韩谦前期可用的兵马,除了叙州水营,也就三千多江州兵、赤山军新编四千余兵马以及广德府兵千余人。

    即便周惮、陈景舟二人都全力配合他,但指挥体系混乱、兵甲不完备以及对新编入精良不熟悉等种种弊端,却不是七八天时间就能完全克服的。

    韩谦甚至更不清楚朝堂之上会不会有什么出乎人意料的变化。

    因此韩谦目前所拟定的方案相对要保守许多,争取先在亭子山北麓站稳脚,确保敌军短时间内无法封锁住从五尖山脉及滁州城南下亭子山的通道。

    即便是如此,韩道铭也是觉得此举极为冒险,惊问道:

    “敌军明后天在滁州外围便能聚集一万五六千的兵马,韩谦即便已经在亭子山有安排一小部分兵马接应,最终能用的兵马也就五六千人,怎么能确保敌军的兵锋不会直接插到滁州城到亭子山之间的这一开阔地带吗?”

    “梁军主力没有南下,寿州军在得到充足的休整之前,都未必敢打硬仗,”冯缭说道,“而除了侯爷、周惮率领江州兵及左广德军旧部西进外,亭子山已经五百前哨兵马驻扎,此时水师及右神武军残部也有近三千残卒撤入五尖山脉南段,随时能出五尖山往南打,滁州城里还有千余守军,未必不能一战。再说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要在棠邑站稳脚,需要能有一胜激励士气……”

    “韩谦身为主将,似乎没有必要亲自统兵前往吧,”韩道昌迟疑的问道,“要是有个闪失,岂非坏了大事?”

    “我们是劝过侯爷,侯爷说他要是惜身,如何叫将卒用命?”冯缭说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渡江回金陵去,侯爷刚才还特地吩咐我送你们一程……”

    韩道铭看了韩钧一眼,心里犹有着不忍,示意冯缭到一旁说话,问道:“韩谦当真决定战后要退回叙州去?”

    冯缭在韩道铭、韩道昌等人脸扫过一眼,说道:“我刚才也劝过侯爷要以韩家为念,但侯爷说他以前没有受到过韩家给他的半点好处跟恩惠。他即便要念血脉亲情,顶多他日韩家有人投奔到叙州,他不会拒之门外就是,却不会为韩家的兴衰成败承担那么大的干系这理应是由享受到好处及恩泽的韩家子弟去承担、去付出牺牲。”

    听冯缭这么说,韩道昌、韩端、陈致庸都将目光投到韩钧的身上;韩成蒙刚到棠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家全力助他在棠邑立足还不够?”韩钧急问道。

    见韩钧情急之下声音有些大,冯缭示意左右扈卫封锁住巷子口,莫要叫闲杂人等靠近过来听到他们秘谈的内容,说道:“与吕轻侠等人相谋,她们自始至终会想尽办法加强李知诰一系的权势,而限制侯爷掌握更多的兵权。昌国公李普这次要为兵败承担绝大部分的罪责,但可以预见的是,李普为保住性命,保住李氏子弟的荣华富贵,他会重新屈服于吕轻侠的裙下,从来彻底沦为吕轻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也意味着周元、周数、柴建、徐靖以及李秀、李碛等一大批信昌侯府的将吏会重归晚红楼一系。这也就不难预见撤到潜山东南麓的六万多淮西禁军,很快就将成为受吕轻侠完全控制、一言而决的嫡系战力,此外,柴建在邵州五指岭所率的左神武军战力也是不弱啊……”

    听冯缭如此说,韩道铭、韩道昌才省得晚红楼即将控制的权柄也好,真正掌控在手里的硬实力也好,是那样的恐怖。

    冯缭继续说道:“……相比较而言,侯爷即便有韩家全力相助,在棠邑也不过仅能编两万兵马,还要从正面挡住敌军兵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侯爷倘若留在江淮,倘若不想受制于吕轻侠,除了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之外,可有其他蹊径可辟?而有韩钧之事在前,侯爷及韩家又怎么可能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另外,韩相爷你怎么就没有想过,吕轻侠这次为什么敢邀叙州水营东进而不担心叙州水营东进后尾大不掉?”

    “倘若钧儿幼年骑马摔伤不能行人事,吕轻侠还能以此事相要挟吗?”韩道铭咬着牙,狠下决心的问道。

    “侯爷与吕轻侠虚与委蛇一阵子没有问题,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悄无声息的叫陛下相信这事,才能消除掉未来的隐患。”冯翊也不看韩钧一眼,淡淡的说道。

    “这事自然要想办法悄无声息的传到陛下耳中,并且事发之时也无惧验证,才算是没有隐患。”韩道铭咬牙说道。

    …………

    …………

    韩谦留田城、高绍、冯缭等人坐镇棠邑,他与陈景舟、周惮亲率第一批武装整编起来的五千精锐增援亭子山。

    要是有可能,韩谦更希望将他的主将行营牙帐设于亭子山。

    这样更能兼顾到东西两翼的战事,防备敌军控制巢州之后,将兵锋继续往前延伸,从巢州南部进抵长江北岸。

    不管怎么说,只要叫敌军有机会紧贴着长江北岸获得立足点,楼船军的战船便能在一定程度上威胁到长江水道的航运安全。

    楼船军的战船,即便不足以跟叙州水营的大型战船在长江之上正面争锋,但时不时从他们控制的北岸溪河水道杀入长江搞突袭、搞游击,也会叫他们头痛无比。

    然而他们想要彻底封住楼船军战船进入长江水道的溪河口,也绝非易事。

    想要达到那样的效果,除了李知诰从舒州出兵配合外,韩谦他们自己也要以大刺山为根据地,确保大刺山以西,也就是巢州东南部近百里的长江岸线,都处于棠邑行营军有效的军事打击范围之内,令敌军无法在这么长的岸线边缘建立防垒,也令后续有可能转到巢湖之中的楼船军残部,无法通过中小规模的溪河转入长江搞突袭作战。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艰难的任务。

    单纯的依托长江,于沿江地区建立防线是远远不够的;同时,城垒都紧贴着长江北岸分布,也会叫防线看上去太单薄了一些。

    即便背靠长江,这些城垒不怕被敌军切割开来,但后期想要在北岸组织大规模的屯种该如何安排?

    防线没有足够纵深跟缓冲,敌军一个突袭,便能杀过来,要如何确保人马能安心出城寨耕种?

    韩谦与周惮、陈景舟这次亲自率部前往亭子山,更主要还是想看有没有守住滁州城的可能。

    要有可能,韩谦绝对不想放弃滁州城。

    亭子山北面四十里外的滁州城,背依五尖山脉的南段峰岭,在地形上要比巢州城更靠北一些长江水道自江州往东,是西南往东北的斜角流向,这使得东面的滁州城距离长江岸线近许多,但在方位上,却又要比巢州城更靠北一些。所以他们占据滁州城后,获得来自大刺山的支撑不会太远,却又能窥视巢州侧后,威胁到敌军于巢州、寿州之间的联络。

    这时候,棠邑行营军依托滁州城的庇护,沿长江北岸的线防就能大步迈出大刺山,往西面历阳县境内里的青苍山延伸,实际上就能封住敌军从巢湖以东区域南抵长江的通道。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寿州军此时在巢州城的主力,即便被西南方向的李知诰牵制住,其北线从钟离或通过磨盘谷经永阳南下的兵马,犹有四五万之多,韩谦此时手里又能有多少兵马去守滁州城?

    这还是梁军主力不调整战略部署的情况,他们所面临的困境。

    除了守滁州城之外,韩谦还有一个更有可行性的替代方案。

    那就是放弃滁州城,将当初在茅山实施的以山为城的战略,复制到五尖山脉。

    那样的话,棠邑行营军只要有一支三千到五千人规模的精锐,在五尖山脉内部活动,不被敌军围歼,就能极大牵制住敌军在巢州及滁州北部地区的活动,大幅削弱他们对这一地区的控制,也能同样达到他们所设想的目的。

    问题在于此时撤到五尖山脉南段峰岭的残卒之中,李秀、李碛所部很难想象会听从他的调动,他们这些人马以骑兵为主,只要找到空隙,随时能最快的速度撤到长江北岸沿江,甚至横穿巢州,前往舒州跟李知诰会合,也没有特别大的难度。

    骑兵依旧是当世最强的机动战力。

    其他残卒则主要是左五牙军水师残部,将卒士气极差,急于南撤,也不擅长山地打游击战,韩谦想将他们撤下来编入水军,另外调派一部精锐进入五尖山,保持在五尖山的兵力不低于三千人。

    另外,就是此时随滁州刺史卫甄困守滁州城的守军,是一个令韩谦颇为头痛的问题。

    收复滁州城后,当地的民户早就逃亡一空,卫甄赴任后,也没有直接招附流民恢复耕种,而是集结一大批京畿宗阀派子弟渡江圈占田地,又大肆的将聚拢过来的流民变卖或直接掠夺为各家的奴婢。

    由于滁州城要比巢州更靠北一些,除了李普、陈铭升率右神武军主力驻扎于此,进窥巢州与寿州之间的空档,庇护从棠邑往巢州大营的陆路补给线外,新组建来维系地方治安的州兵,则主要是从渡江宗阀子弟或家兵里抽调征用,宗阀子弟也愿意参与其事,以掩护其圈占土地、掠夺奴婢等事。

    右神武军被陈铭升他们带到钟离被歼灭了,此时困守滁州城的守军,说白了就是京畿宗阀的嫡系,韩谦很难想象他们在卫甄的统领下,会对他唯命是从。

    韩谦有心不管滁州守军的死活,但滁州城内此时还有差不多两万人,主要都是卫甄及京畿宗阀子弟从流民里掠夺变卖而得的奴婢,韩谦却也不甘心这些人丁都落入寿州军的手里或被屠杀掉。

    从棠邑城北城门出来,往西数里,再继续沿着滁河北岸西行,都有官道一直延伸到历阳县境内。

    这时候星月满天,利于步卒趁夜西行。

    在明天天亮之前,都不可能有与敌军前锋接战的可能,韩谦他们这时候还颇为从容,骑着马讨论进入亭子山前后可能会有的战局变化。

    讨论到将水师残部从五尖山置换出来的事情,韩谦忍不住叹道: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神机妙算,就像我当初留着王琳,没有揭穿他的身份,主要也是想着用反间计,想着能通过王琳假传消息迷惑住楚州,但实际上金陵事变前后太多的事情都无法预料不揭穿文瑞临的身份也是如此,以为在将来跟梁军对峙时,能用得上这步暗棋,却不想还是弄巧成拙。高承源不肯入棠邑治伤,宁可死于江上,大概临死时心里也是极怨恨我吧。“

    周惮、陈景舟也为高承源的死感到惋惜,但他们心里清楚,整件事搞成这样,主要还是延佑帝对韩谦不可理喻的猜忌跟防范。

    韩谦好用险计、剑走偏锋不假,但问题在于几次都是在形势最危急的时候,韩谦不得不用险计,不得不剑走偏锋去扭转危局。

    这怎么就能成为受猜忌的理由?

    不仅周惮,陈景舟在接到周惮的秘信之后,也是第一时间选择支持韩谦。

    事实上他们作为山寨将领出身,也清楚知道世家宗阀对他们的态度,而延佑帝也不信任他们,不愿用他们掌兵。

    周惮正值壮年,但陈景舟年逾五旬,早年又在战场受伤留下暗疾,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担心自己有朝一日病逝任上,而周惮孤木难支,广德府的状况就有可能会在均州重演,留在均州的山寨子弟会受到世家宗阀的血腥清洗。

    陈景舟正待说几句宽慰的话,有十数骑从侧后方追过来,他们勒住疆绳,待来人靠近才发现是韩道铭、韩道昌等人出棠邑城骑马追赶过来……

第五百五十六章 对峙

    乍听冯缭说及“将帅惜身,何以叫将卒用命”这样的话,韩端胸臆间多少也觉得有些热血沸腾起来,连夜拉着韩成蒙、陈致庸随伯父韩道铭、父亲韩道昌追上大部队,一路西行。

    韩端还特意一名从家兵身上扒下铠甲穿上,想要在成千上万的将卒面前表现出韩家子弟英武的一面。

    不过,为保证大部队西行的节奏不被打乱掉,不仅数百侦察骑兵散于北翼警戒外,韩谦等骑马的将领都只能走北侧荒废有两三年、坑坑洼洼的田地。

    韩端坐在马背上,身穿四五十斤重的扎甲,马鞍两侧挂着长弓与箭囊,走坑坑洼洼的田地,不仅要小心马失前踪栽倒,还要小心不被悬挂在马鞍的长槊磕着碰着,这一夜走下来,才知道夜行军是何等的辛苦。

    天际露出晨曦时,韩端直觉骨子架子都散掉了,恨不得找个茅草堆能四脚朝天的躺进去才叫舒坦。

    这时候郭却带着数骑踏着晨雾赶回来禀报说,滁州东南方向有两千多敌骑连夜集结起来。

    “赵明廷到底还是不甘心,想要试一试我们的虚实啊,真是一个难缠的人啊!”韩谦翻身下马,叫韩东虎取出地图,就着马背铺开,与周惮、冯宣等将领细看。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敌骑集结的地点,有二十多里,中间皆是一马平川。

    在这个距离上,敌我之间没有地形的碍障。

    即便有数条浅窄的溪河在延佑二年的最后几天也都冻得结结实实看得出滁州城外的敌骑这时候出动,还是要借着地形的便利,跟他们打一仗。

    当然,这些溪河深不过三尺,即便没有冰冻,也挡住敌骑直接趟水冲杀过来。

    一夜行军,韩谦话很少,不过韩端他们在渡江之前,便知道此时率三千骑兵监视滁州城的敌将乃是原寿州军钟离守将、水军统领赵明廷。

    目前梁将陈昆率两万多梁军步营进驻钟离,在江淮之间的溪河解冰之前,楼船军的战船暂时没有办法南下,赵明廷作为徐明珍指定的先锋将,则在十天之前就先率三千骑兵穿过磨盘谷,进入滁州城附近活动,主要监视、牵制住五尖山之中的南逃残卒以及滁州守军不敢随意突围,以待他们在后方的兵马整顿过来后再上前来围歼之。

    而韩谦拖到这时才率部赶往亭子山,却也不是托大,实是重新召集左广德军旧部编入营伍需要时间,形成野外抵挡敌骑冲击的战斗力更不可能一蹴而就。

    昨日也是侦察到敌军有上万骑兵、步卒从钟离、巢州往滁州境内运动,韩谦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军事部署;要不然的话,韩谦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留在棠邑整备兵马。

    韩道铭、韩道昌自知战场之事非他们所擅长,就站在外围看着韩谦他们如何调兵遣将;韩端他们看到连郭却、何柳锋这些昔日的韩家奴婢,都有资格凑到韩谦身边讨论接下来的作战方案,他们反倒挤不进去,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韩端转身眺望除滁河南岸,青黛色的大刺山山嵴仿佛苍龙蛰伏在薄雾之中,但距离此行的目标地亭子山东麓驿站还有三十多里。

    韩谦那边很快便做出应对方案,随着诸将各赴其部,一队队兵马行动极快的往北挺进旷野之中,在官道北面的结成交错有序、层次分明的防御阵形。

    不过,连夜轻装赶路,绝大部分的将卒都难掩脸上的疲惫跟困顿。

    “要在这里与敌骑野战?”韩端看着左右毫无遮挡的地形,他虽然未曾有机会统率兵马拼杀于战场之上,但他此时很怀疑兵甲简陋的五千步卒能在一览无夷的野地里挡住两千敌骑的进攻。

    他们身后是宽逾百丈,到这时候还没有结冰的滁河,一旦被骑敌冲杀到腹心地,想后退都不行。

    再说了,就算他们仗着兵力上的优势,能一时勉强挡住敌骑的冲攻,但被迟滞在荒郊野外进退不得,情势也极其不妙。

    敌军还有上万的步骑从西面的巢州以及北面的永阳快速往这边推进,一旦拖延到被大股敌军从西面、北面围攻过来,他们还不是难逃一败?

    韩端心思有些忐忑,心里暗想,早知道这样就主动请求留在棠邑盯住韩钧了。

    韩谦留陈景舟、冯缭陪同韩道铭、韩道昌他们留在阵后,他在韩东虎、奚发儿等侍卫的簇拥下,穿梭于诸军之间,与诸部陆续进入防御位置的将卒交谈,激励他们英勇作战的士气。

    韩端心里只能期待着韩谦与麾下诸将能够不虚其名,也希望敌军能够慑于韩谦的威名,只是试探性的逼近过来,实际上还不敢轻易试探这边的虚实。

    韩谦很快又与周惮等人回到后阵,韩端听他与郭却等哨将的谈话,才知道十数里外的两千敌骑已经分作三队,呈品字形往这边掩袭过来,看得出敌军即便此战有试探之意,也是倾尽全力。

    韩道铭也有些沉不住气,走过去问韩谦:“步兵与骑兵野战,通常说要有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才能胜之,在敌援赶到之前,你们有没有把握打溃敌兵的前锋骑兵?”

    韩道铭也知道守住阵形不被敌骑冲散或击溃,并不能代表他们已脱逃险境,更主要的还是要防备被敌军前锋骑兵拖住进退不得,能不能对第一波掩袭过来的敌骑予以重创,非常的关键。

    “南朝宋刘裕创却月阵,以战车临岸布阵而名闻于世,但这种战法后世因为缺少相应的条件而没有得到推广,”韩谦眺望原野之上飘荡的薄雾,说道,“这种战法能不能有效遏制敌骑的突击冲锋,还要看实战进行检验……”

    韩端闲暇时也读兵书,也知道却月阵的基础是战车与大弩,正要质问韩谦手下只有五千兵甲简陋的步卒,凭什么部署却月阵,就见一支船队从西边破开薄雾,往这边靠拢过来。

    这支船队所编的战船规模皆不甚大,大概是专门方便进入滁河作战,但帆桨皆全,悬挂叙州水营的旗帜,在晨雾之中航行极快。

    船队靠拢过来后,船上的船工、桨手便毫不犹豫的纷纷跳入冰寒的浅水之中,将船只尽可能拖近岸,搭设栈板,很快就看到一辆辆轻便战车被拖上河滩,然后从岸地防阵的两翼快速往北延伸。

    十数人簇拥一辆轻便战车,战车上置有巨盾及床子弩,从格档板的间隙里有十数长矛刺出,防止敌骑直接冲杀到车前,而簇拥战车作战的轻卒没有穿多坚固厚重的铠甲,皆负强弩及短刃。

    当然战车往北延伸,也没有单独结阵,而是七八辆战车一队,融入提前在外围及侧翼结阵的防御步阵之中。

    这时候敌骑已经接近三四里,已经有一部分骑兵拉起速度遮天蔽日的冲杀过来,他们也注意到这边异常,却不甘心放弃已经发动的冲锋,马蹄卷起残雪、尘土,仿佛血肉组成的波浪猛扑过来。

    箭矢破空的声音,仿佛疾风在呼啸。

    密集的攒射,杀得敌骑猝不及防,左前翼顿时有十数人被射落下马,使得左前翼的骑兵冲锋阵形也随之散乱开来……

    韩谦带着众人骑马登上一座五六丈高的土坡,眺望外围的战事。

    由窦荣、何柳锋两人率领顶在侧前翼,直接面对敌骑兵锋冲击的两部兵马,人数不多,却都是从六月上旬起最早迁入白蹄岗立足的赤山会精锐会众。

    这部分兵马集结整编的时间最久,兵甲齐备,与登岸战车配合,阵脚守得极为稳固,目前牢牢的将敌骑的扰袭挡在外围,将战斗力、战斗意志相对较弱的江州兵庇护在内侧。

    敌骑见难以猝下,没有盲目突击,却也没有退去,而是逡巡于两翼,不时分出一支支的小股骑队上前挑衅扰袭,试图寻找到利于大股骑兵快速切入穿插的空档与破绽。

    虽说这边的兵力是敌军的两倍多,但外围的敌军皆是骑兵,狂奔之间带动残雪尘埃在原野间飞卷,声势更是惊天。

    韩谦微微蹙起眉头,跟周惮他们说道:“赵明廷给贼后当秘谍头目有一把刷子,统兵作战的本事却也不弱,看情形他们要是找不到好的突击机会,大概想将战事拖延到从巢州出发的步卒增援过来……”

    虽说骑兵在战场上有受地形制约更严重、阵型松散、不易稳定等缺点,但相比较这些缺点,骑兵的优势也是更加的突出。

    将卒居高临下的骑在马背上有着更大的砍杀范围,有着更强的突击能力,机动性的骑兵更多的时间用于快速的迂回包抄,实现对敌军的分割包围。

    不提梁军的主力骑兵,大楚开国近二十年,唯一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也落在徐明珍的手里,除此之外,大楚还想再重新组建一支骑兵,已是难上加难。

    韩谦决定在棠邑建立防线,在战术层面所要考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对抗寿州军及梁军骑兵在江淮平原间纵横驰聘的优势。

    单纯的却月阵,依托战车及强弓劲弩结阵,当然不畏敌骑突击,但赵明廷显然不是一个弱手。

    他没有愚蠢到直接派两千骑兵强冲上来撕他们的防阵,而是尽可能将他们迟滞在这里,很显然是在等他们的步卒主力从巢州城赶过来,到时候他们则能利用更密集、防御更坚固的步卒阵型抵近却月阵前,然后找到空档再用骑兵进行突击。

    韩道铭、韩端他们更担心也是这种可能。

    “要不要尝试交错着将阵形往西边拉?”周惮建议问道。

    “我看这四周地形就好,就在这里结寨,我们暂时不去亭子山了!”韩谦说道。

    “在这里结寨?”韩道铭眺望四野,视野之内除了几座废弃的村庄外,也就隔滁河南岸十一二里外的大刺山有地形可借,倘若选地方结寨,不应该退到滁河南岸更好,那里至少有滁河能挡住敌军的袭扰啊?

第五百五十七章 对峙(二)

    韩谦做出决定,不仅北岸的防御阵形往内线收缩得更紧密,利用旧有的沟渠,因地制宜的在防御阵形外围制造更多地形上的碍障,停泊在滁河里的船队也很快做出反应,将拒马、鹿角、铁蒺藜等更多不便移动的器械也都运上岸,沿外围防线部署。

    也有一些零散的组件搬上岸,极快的在土岗山脚下组装出七八架高逾四丈的旋风炮峙立在防御阵形的中央。

    旋风炮的射程有限,抛射散石弹也相当缓慢,但竖立起来却能给己方将卒心理上的依赖感。

    内线也逐步将一些沟渠的冰层凿穿,防止敌军骑兵没有障碍的直接穿透进来。

    临近午时,第二批由近百艘中小型乌篷船组成的船队,从东南滁河河口方向扬帆驶来,替换掉第一支船队。

    除了开挖壕沟、修筑护墙的铁质工具以及更多的轻便战车外,大量的铁蒺藜以及精铁所铸、狰狞尖刺长约三五寸及尺许不等的刺钉板,源源不断的搬运上岸。

    这时候传来消息,从巢州方向过来的八千步卒,也已经抵达五尖山脉的西南侧。

    这部敌军除了留下一部分人马,进驻五尖山脉西南侧的玉屏山,监视大楚水师残部外,其他兵马正全速往这边赶过来。

    从巢州城过来,虽然有官道相接,但也长达两百余里。

    然而这部敌军步卒的推进速度,竟然不比从北面钟离城经永阳过来的骑兵速度慢多少。

    即便没有明确侦察到是温博亲自统领,韩谦也猜测这支兵马应该是温博率领着坚守巢州半年多、士气犹未崩溃的那支精锐。

    在经过十多天的休整后,这支精锐步卒已经迅速恢复战斗力。

    正如他们早就看到滁州城及五尖山脉对争夺淮西腹地控制权的重要性,曾与李遇等人齐名的徐明珍、牛耕儒、温暮桥以及后起之秀温博、赵明廷等人又怎么看不到这点?

    何况梁帝朱裕此时就在三百里外的宿豫。

    至于徐明珍在攻陷钟离城以及李知诰率淮西禁军从巢州城下撤走之后,推迟十数日后才大举增兵进入滁州腹地,却也不是完全因为猜到韩谦他的人在棠邑。

    而是在大批的粮秣物资从梁国腹地运上来之前,寿州军看似兵多将广,却没有攻克坚城的能力。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徐明珍也只能叫赵明廷先率一部骑兵精锐盯住滁州城的动静。

    然而此时叫寿州军稍稍缓过劲来,所爆发出来的军事潜力便不得不令人暂避锋芒。

    看到巢州方向过来的八千步甲推进速度如此惊人,韩谦权衡再三,也是考虑先在滁河两岸站稳脚步,放弃占夺滁州城的幻想。

    李秀、李碛率千余骑兵还在五尖山脉南段峰岭之中,韩谦不指望补给困难、狼狈南逃的他们能听从他的命令,去跟水师残部杀出五尖山策应。

    不过,既然棠邑行营正式设立,他便是巢湖以东、邗沟以西约三百里纵深的战区最高主将,趁着敌军还没有完全封锁滁州城、五尖山与滁河之间的通道,他派探马穿插过去传令,着李秀、李碛率部占据五尖山脉西南麓的险峻地形,做好积极防御的准备。

    同时派人赶往滁州城,勒令滁州刺吏卫甄放弃滁州城,率军民往滁州城西北的五尖山脉疏散,与水师残部会合。

    不要说李秀、李碛两人了,卫甄会不会奉令行事,韩谦都没有几分把握,但目前已经撤到五尖山脉东南麓的水师残部,由于高承源渡江回金陵请罪时伤重而死,实际已经接受孔熙荣、郭逍等人率领。

    韩谦希望保存好这部士气低落、兵甲不齐的战力,派人百般叮嘱孔熙荣不要轻易冒险。

    天寒地冻,开挖冻土、打木桩墙都极为困难,韩谦便下令将大部分的轻便战车的轮毂、辕轴都拆卸下来,直接将车厢连接起来形成三道各约两百步长的简易护墙,甚至用绞车将一艘艘小型乌篷船直接拖上岸,放置到官道两侧充当限制敌军进攻的障碍物。

    赶在一万两千余寿州军骑兵、步卒从西面、北面合围过来之前,棠邑行营军于大刺山东北麓的滁河北岸修筑出一座约有三百步纵深的简易营寨出来。

    文瑞临裹着大氅,顶着凛冽的寒风,登上陡峭的土岗,能眺望到棠邑行营军短短两天时间内在滁河北岸修筑的简易营寨,大多数的楚军都已经撤入营寨之中,外围留有少量的侦察骑兵以及上千名在冻土之中艰难开挖壕沟的民夫;甚至还有一部分兵马疏散到南岸驻扎下来。

    营寨除了轻便战车车厢填以冻土为主体的护墙仅一人高矮外,也没有所谓的辕门。除了北面的滁河,东西两面以及他们正对的北面,都留下三四个十数丈宽的豁口。

    他们可以组织精锐战力从这些豁口杀进去,但同时楚军也可以通过这些豁口,快速反击逼近营寨的寿州军。

    “韩谦此时便下令滁州军民往五尖山里疏散,不欲用滁州军民从侧后来牵制我等,看得出他对这座简易营寨能挡住我们的攻势很有信心啊!”赵明廷蹙着眉头,跟身穿黑色铠甲、气质温文尔雅、没有半丝武将粗犷气息的温博说道。

    天佑帝崛起淮南,温暮桥主持协助徐后坐镇后方,统兵作战的名气远不及李遇、徐明珍等人;而温博自幼在其父手下为侍卫军将,特别是天佑帝定鼎金陵之时他也才二十岁刚出头,名气就更不显眼了。

    温博能担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职,大楚朝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袭继了温暮桥的功勋。

    温博真正成名,应该是守池州一战。

    虽然在李知诰的攻势下,温博被迫弃守池州,率残军逃走,但当时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能重创岳阳兵马,并迫使岳阳兵马之后不敢速攻金陵,为安宁宫组织军民北逃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已是初步昭显出他的名将气度来。

    守巢州更是将温博守城的名气推到一个新的高峰。

    李知诰稳扎稳打,几乎将古往今来的所有攻城手段都用上,温博也是见招拆招,利用巢州城内所储备的资源,将淮西禁军挡在巢州城墙之外,未能逾半步雷池。

    虽说巢州背依秘投大梁的寿州,形势要比当初的淅川城好许多,但也不可否认他守巢州城一战,堪称经典。

    要不是温博守巢州城太稳,短时间内看不到攻陷的希望,大楚群臣也不可能急于支持水师奔袭洪泽浦而落入算计之中。

    在李知诰率淮西禁军撤走后,温博率领仅休整十数日的巢州兵马,以两天半不到的时间便沿官道往东推进两百里,赶过来与赵明廷会合,军容犹是整饬,也可见他的治军能力非同小可。

    即便徐明珍没有明确说到滁州后以温博为首,知道进退的赵明廷也会遵从他的意见组织对楚军的攻势。

    温博蹙着眉头,沉吟许久,才侧过头问文瑞临:“文先生,你觉得楚军营寨有哪些破绽可以利用?”

    想想月余之前,他们都还身为楚臣楚将,今日却以“楚军”称唤敌军,温博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当然更令人感慨的是他们与文瑞临敌对关系变幻莫测的转换。

    文瑞临看了温博一眼,不知道温博是尊重他梁帝亲使的身份才询问他的意见呢,还是觉得韩谦极难对付生出退缩之意,却不便直接说出来?

    “韩谦善用奇谋,其筑营又与滁河水道相依,兵卒进退自由,又不虞物资匮缺,我们都不可不防,”文瑞临沉吟说道,“温将军、赵将军或可以出兵试探敌之斗志,要是敌营难以速下,我们还是先据滁州城从容筹谋后策……”

    “也是,黔阳侯是否真有如此厉害,总也要试试他的斤两再说,”温博微微敛起眸子,手背在身后,顺着文瑞临的话意,问赵明廷道,“明廷,你觉得呢?”

    赵明廷率骑兵盯住滁州北岸这支兵马都一天一夜了,所能找到的下口机会都是陷阱,损兵折将三百多人,但是他也能听懂温博话里的意思,他们作为降军降将,要是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就直接退去守滁州城,如何叫汴京之内的大梁君臣信任他们?

    不管怎么说,即便明知道会损兵折将,即便明知道会被磕掉牙,也要啃一啃韩谦的骨头。

第五百五十八章 对峙(三)

    温博、赵明廷为了获得梁国君臣的信任,无法轻易撤守滁州城,即便是为了交出投名状,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进攻棠邑行营安扎在滁河南岸的营寨,但这也注定了他们硬着头皮要去啃一块硬骨头。

    棠邑行营军最初召集的数千兵马,除了叙州兵之外就是左广德军旧部中的精锐老卒,作战意志、训练及作战经验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

    韩谦这几年在叙州,兵马编制都维持在三千人以下,但内部兵甲、战械普及、储备都没有停止过,最初召集的数千兵马,差不多做到什长一级的基层武官皆披扎甲。

    北岸营寨狭窄,还要腾出大片的空旷地带放置旋风炮。

    因此战事再激烈,韩谦都只安排一千五百名精锐步卒守在其中,其他兵马则都先撤到南岸,作为后备兵马休整,然后根据北岸的作战情况交替上阵。

    旋风炮笨拙,易为敌军突破后纵火烧毁,同时占地又广,营寨内仅安置六具,主要也是防备敌军在外围置旋风炮轰砸营寨。

    除了旋风炮外,营寨里装备最多的还是床子弩、发射散石弹及火油罐的中小型蝎子炮以及各种方便组装拆御使用的轻便及重型战车。

    除此之外,韩谦还在滁河之中,以六到八艘中小型梭船为一组用铁链绞接,然后在四周打下木桩子固定起来,形成放置旋风炮的八座水面平台,以威胁从东西两翼进攻营寨的敌军。

    在这个基础上,韩谦更是着手建造南岸营寨,不断将更多的民勇丁壮用战船从棠邑运送过来。

    温博率领的巢州守军,刚将淮西禁军击退,休整十数天后,士气恢复极盛,而将大批守城战械拆御运抵战场,也可以说战斗力处于最顶点之上。

    延佑二年最后几天,滁河北岸这处不过里许纵深的战场,仿佛绞肉机一般,吞噬着双方产卒的生命。

    当然寿州骑兵及巢州守军以三倍于棠邑行营军的伤亡,更叫人触目惊心。

    最后还是徐明珍携梁帝朱裕圣旨过来赶到滁州督战,着温博暂停对滁河营寨无谓的攻势,这场试探性的残酷拼杀才暂告一段落。

    而这时寿州骑兵及巢州守军已经在这天寒地冻的旷野上,丢下三千具尸首。

    …………

    …………

    铺天盖地的敌军风卷残云般撤入西北四十余里外的滁州城中,已经是延佑三年元月初三。

    韩道铭再从南岸营地乘船进入北岸的营寨,看到北岸的简陋寨墙在近十日的激战中,非但没有变得残缺不堪,反倒变得更坚厚高耸。

    数以百计的民勇丁壮,甚至在前两天敌军攻势减弱时,就已经着手在内侧面覆砌一层三尺厚的城砖。

    现在敌军已如风卷残云般退去,则可以着手在外侧面加筑营房。

    这些城砖原本是为修缮金陵城外城垣烧制,用船运过来也方便。

    再说金陵城外城垣长达五十余里,需要修缮包覆城砖的部分长达十**里,暂缓修缮外城垣的计划,将城砖节约下来,都足够在江淮之间修筑二三十座小型营城了。

    相比较北岸仅三百余步见方的营城,南岸的营寨则要大出数倍,足有千步见方,但护墙目前还只是修筑了一道半人高的夯土矮墙。

    后续南岸大营的护墙还会加宽加高,但没有包覆城砖的计划倘若不能将大股的敌军封堵在滁州北岸,就已经意味着韩谦的作战意图彻底的破产,到时候要做的是将滁河南岸军民全部撤走,而不是负隅顽抗。

    此外,这段时间内,韩谦还在南北营寨临河一侧各修造一座栈桥伸入河中,以便中型船舶直接停泊卸人卸货。

    这些事都是北岸激战不休的十天时间内,韩谦组织数以千计的军民有条不絮的完成。韩谦似乎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有守不住北岸营寨的可能,他本人一直都留在北岸督战。

    韩谦并没有因为击退寿州军的一次攻势就满足,毕竟想控制滁河,不是控制一个点就足够的。

    确认寿州军撤入滁州城中休整,韩谦便命令冯宣、林海峥各一部兵马沿滁州南岸西进,分别于亭子山的东西两侧各扎一寨,先在南岸扎寨,然后克服一切困难再在北岸修筑营寨,形成连营,控扼亭子山、滁河中游水道以及滁河以南的大刺山。

    当然,寿州军在滁州北岸拥有大量的骑兵,这时候也抢先在北岸的亭子山两翼各扎下一座营寨,棠邑行营军在南岸结营容易,但要在他眼鼻子底子渡过滁河登上北岸筑寨,必然要付出更惨烈的牺牲。

    但是,不想被兵力占据优势的寿州军压制在棠邑城里,想在长江北岸获得一定的战略纵深,不流血没有惨烈的牺牲怎么可能做到?

    “西面的历阳城,被温博派兵先一步夺去,下一步我不管付出多惨重的代价都要拿下历阳城,将滁河上游的青苍山以及北面的浮槎山控制在手里,这样才能算将滁河控制在手里。之后才能沿着滁河北岸的支流,将兵锋往北推进,步步进逼,理论上可以将营城修筑到滁州城西南的玉屏山以及滁州东北侧的磨盘谷南翼,又有孔熙荣率部在五尖山脉坚持作战,到时候我们便能将滁州城与外界的联系彻底切断,困为孤城,”

    在简陋的大帐里,借着油灯将昏暗的大帐照得更明亮一些,韩谦指着悬挂在墙壁上的精细地图,给再次进入北岸营寨的韩道铭介绍后续的作战计划,说道,

    “不过,即便李知诰在西线不懈怠,徐明珍还是能在我们的正面集结四万兵马;而以徐明珍、温博等人的眼力,他们再迟钝,也会在我部夺下历阳城后明白我的所有意图,之后沿北岸支游的争夺将会变得极其惨烈。朝廷即便允许我从左广德军旧部及江北流民里招募两万将卒也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要实现这一意图,少说需要两万儿郎将头颅抛在这片土地之上!”

    水师主力及右神武军覆灭,逾四万将卒几乎是在昼夜间就魂消魄散,韩道铭都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只是为金陵城以及与韩家命运息息相关的大楚社稷的安危担忧,这时候听韩谦说从寿州军手里夺下滁州城,少说要付出两万将卒的牺牲,却有心惊胆跳之感。

    韩钧的问题已经是细枝末节,自有冯缭监督他们去执行,韩谦这时候所谈的,是要韩道铭今后在朝堂之上为棠邑行营争取的利益要,甚至说韩家要怎么彻底融入这个战略中去。

    “要是朝中有大臣质问棠邑行营为何不提前派兵与卫甄会合守住滁州城,我们要怎么应答?”韩道昌问道。

    “要是有谁这么问,那就告诉他,我可以将棠邑行营都总管之位拱手奉上,省得他们躲在江南纸上谈兵轻巧!”韩谦笑了笑说道。

    韩道昌被韩谦说得语塞,他这些年主要经营族产,近年才踏入仕途,而且还以在盐铁转运使司任职,哪里知道多少军政之事?

    “这个倒不怕人质疑,但你在北岸获得更多支持,还是需要具体的条陈,才能说叨。”韩道铭说道。

    他知道韩谦这次能守住北岸营寨,主要是借助船运及滁河这条与长江相通的水道能快捷运输大量军需物资及战械,倘若真要提前出兵,即便能将数千将卒送入滁州城里,却没有充足的物资及战械支撑,最终也只会反过来被兵力占优势的寿州军死死围困在滁州城里。

    到时候,韩谦即便能勉强守住滁州,也只能苦巴巴的巴望着别人率兵来救,哪里还有半点的主动权?

    “具体的条陈,除棠邑、历阳之外,我们现在所处之地,可以新置浦阳一县,亭子山可置亭山一县,大刺山西南麓临江可新置乌寿一县,”韩谦说道,“五县仅滁河南岸的沿江地区,修筑遥堤以束江水,犹能开垦六七十万亩新地,此时棠邑收容流民一万六千余户,还可以一万四千户安置能力。诸家奴婢愿为棠邑兵,除募兵之兵饷外,家小北迁可授三十亩口粮田。不过从棠邑到历阳,修百里遥堤开垦新田,至少需耗资上百万缗,想必捉襟见肘的国库也拿不出这笔钱粮来,而叙州目前倾尽全力也只能弥补兵甲、战械上的不足,这个缺口就需要韩家来填补……”

    韩道昌倒吸一口凉气。

    韩家本来就不如冯家,再加上这些年折腾得元气大伤,此时将余存的田庄族产全部处理掉,大概能勉强凑一百万缗的钱粮出来。

    韩谦是要韩家倾家荡产外加废掉韩钧助他在棠邑立足啊!

    “难道二伯担忧最后会竹篮捞水一场空,赚不回本来吗?”韩谦看到韩道昌迟疑的神色,笑着问道。

第五百五十九章 安排

    虽说寿州军在兵马规模上占据了绝对优势,此次又携洪泽浦、钟离大胜之威势,得梁国补充大量的粮秣物资,战斗力及士气恢复很快,但棠邑兵最初召集的兵马,却是以左广德军旧部及叙州精锐为主,战斗力则是更强、兵甲战械也更为精良,前期沿河而战,在战略上还占据到优势,前期获得几场小规模的战役胜利没有任何问题。

    不过,随着战事规模的扩大以及时间的延伸,特别是等到中后期要沿着滁河北岸支流,将兵锋往北推进去实现反包围滁州城的意图时,就需要将北岸流民里没有经过训练的青壮大规模编入营伍,兵甲及战械供应也因为兵马规模极剧扩大而摊弱,形势就会变得血腥而残酷。

    后续的流民安置、梳理,必须做到极细致,才确保在残酷的战争中,保持棠邑兵将卒高昂的斗志。

    更残酷、更现实的说,也只有将流民安置好,流民的少年才有机会成长为合格的兵源,成为棠邑兵的后备补充力量。

    目前,朝廷许棠邑行营编两万正卒,韩谦计划从叙州召募两千精锐、从赤山会召募两千精锐,其他的暂时从收容进棠邑城里的流民召募精壮至于此时还留在五尖山脉之中的水师残部,韩谦便当他们不存在,暂时还能不占他手里紧缺的兵额。

    周惮所率领的江州兵以及陈景舟所率领的广德兵及广德民勇,他们都是作为地方州兵及民夫,一年徭役期为三个月,需战事需要延长役期,也将从以后的徭役中抵扣,最迟等到战事局势缓和下来就要返乡,到时候抚恤及叙功,也都是地方兵曹奏请朝廷赐爵、从州县公田划拨田宅赏功。

    再说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在江州、广德有家有业,即便感念韩谦的恩情,但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都很难做到为还报这份恩情而舍家赴死的地步。

    为了确保赤山会众心思不离散,韩谦甚至暂时都不会替他们从侵占田宅的世家宗族那里讨还公道。

    而除了赤山会众之外的左广德军旧部,韩谦也只能召募一部分有志建功立业的精锐作为武官召募进入营伍,他们也会带动一批老卒加入棠邑兵,但不能指望恢复到左广德军兵马最盛之时即便陈景舟他日调离广德府之后,这也能确保韩谦在广德府的影响力不被削弱。

    当然,有周惮、陈景舟相助,山寨势力出身的将卒,也将能成为棠邑兵的武官及兵卒召募来源之一,人数同样不能指望太多。

    目前,能真正作为大规模召募的兵源,暂时还只有及时疏散南撤到棠邑城里的八万多流民,他们没有退路,没有选择,想要自己及家人吃饱饭、不饿死,两万多精壮就得拿出命来拼。

    考虑到寿州军不会给他从容扩军的机会,而他又必须在寿州军的眼鼻子底下争夺控制滁河的控制权,后续的战事节奏不可能放缓下来,甚至会越打越残酷事实上梁国大量的物资渡淮南下,运入霍、寿、巢、滁、濠诸州,完全转化为战斗力是需要一个时间跟过程度的。

    梁国前期输入的物资,以粮谷布帛为主,主要也是缓解寿州军民一度极其严重的饥寒,但寿州军的兵甲军械等装备水平,还处于相当低的状态。

    温博率巢州军精锐进攻北岸营寨,前几天攻势极猛,但到撤退前两天所组织的攻势,将卒甚至都缺少必备的箭矢,伤亡自然难以避免要比棠邑兵大许多。

    韩谦也必然要抓住、要利用好这段难得的时机,不会拖延到棠邑兵完全训练成熟之后再发动攻势。

    虽然残酷,但这注定接下来将是一系列惨烈的消耗战。

    而消耗战对棠邑兵整体是有利的,毕竟棠邑兵前期的消耗战,是以新卒去消耗寿州军的精锐老卒要是将这一系列注定要发生的战事拖延半年以上,待梁国大量输入的物资,被寿州军打造出大量的兵甲、军械以及战秀,叫寿州军养得更加精壮,棠邑兵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接下来的战事,要打,而且还要像紧锣密鼓的去打,但北岸流民里仅有两万多精壮男丁,是远远不够消耗的。

    韩谦还需要更充足的兵源补充棠邑兵的不足。

    他现在开出的条件,要么枢密院从目前就紧缺的各处屯营军府里划出一万四千余兵户作为兵源,专供棠邑兵征调,要么就允许他从各地再召募一万四千余户奴婢、流民垦荒屯种北岸……

    他目前在朝堂之上没有代言人,也不想跟吕轻侠那边捆绑得太深,便需要韩道铭在朝堂之上,为棠邑兵争取各种有利条件。

    当然,韩家倾尽全力资助在北岸修筑遥堤、开垦新田,也可以视为一种可以跟朝堂其他大臣谈及的条件。

    对韩氏五服以内的子弟,有胆气举家北迁的,可在棠邑、浦阳、亭山、历阳、武寿任吏或置办家业;想继续留在宣、歙两州的,析族出去后仅给予口粮田便可。

    韩家在宣、歙两州的田宅都要置换成钱粮拿出来,全力支撑北岸的战事,韩家目前所有的千余户奴婢,也要第一批迁到北岸来。

    这个过程一定要快,棠邑兵前期组织的攻势越猛烈,优势就越明显,等寿州军缓过劲来,也有足够的物资在滁河北岸支流沿线大规模修筑营垒,棠邑兵的兵锋就会被遏制住。

    田宅置换的速度有可能快不了,大可以抵押出去找大户拆借钱粮,特别是有子弟滞留在棠邑的世家宗阀,都是可以应该比较容易做通工作的对象。

    就算是跟朝廷摊牌,韩氏一族为帝京守北门户,倾家荡产都押在棠邑,有些手段激烈一些,也没有半点可说叨的。

    韩谦叫其他将吏暂时先退出去,仅留冯缭数人在大帐里,他耐着性子将这些天对后续战事的思考,都一五一十的说给韩道铭、韩道昌听,临了说道:“要做到这一步,离不开韩家的倾力支持;要不然的话,我打历阳有可能就会极吃力,到时候就可能会考虑在大刺山西南麓筑武寿城保持对峙势态就够了,不会再贸然进取了!”

    韩道铭沉吟了良久,才抬起头来,眼瞳盯住韩谦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是成蒙、致庸要留在棠邑为吏。”

    “棠邑军中缺两名参军,二姐夫赋闲在京,可以直接留下来任职,没有一点妨碍;而大哥这边也只需要致书一封给黄大人,这事也能说定,”

    韩谦并不介意韩成蒙、陈致庸作为韩家的代表留在棠邑,都没有犹豫,便点头答应下来。

    陈致庸性情要疏懒一些,不喜官途,好诗词歌赋,与冯翊是一对,愿意在棠邑,可以给他一个清贵但清闲的差遣;而韩成蒙在他这一辈诸兄弟里,排行最长,年近四旬,精于吏事,在思州民乱时,又有意暗中跟他们通消息,他能留在棠邑,韩谦甚至是能倚以臂助的,更不会拒绝。

    说到这里,韩谦又扫了韩端一眼,说道,

    “要是四哥想来棠邑,五县之长可任选其一;即便是留在京中,当深入院司经营吏务为上,他日便有大用……”

    韩端就站在一旁,大伯韩道铭却没有提其名字,韩谦当然知道这是怕他还怨恨着韩端,但诸多人等提议将韩钧给阉了,伪造他自幼不能行房事的证据,以消除隐患,韩谦就需要有一个人吸引住韩钧的仇恨。

    韩谦还需要一个人能帮他盯住韩钧,免得韩钧心生怨恨在背地里动什么手脚,或被有心人收买过去。

    韩端很显然是这个合适的人选。

    大伯韩道铭做出决定,韩端还以为他会因为旧事被踢到一旁,换韩成蒙、韩建吉、乔维阎、陈致庸等人代表韩氏站到台前,心思沮丧之际,却没有想到韩谦竟然许以县令之职或在六部院司之内栽培他。

    当然,这几日在南岸观战,韩端看得心惊胆颤。

    他也不知道要经过几个来回,棠邑兵才有可能在滁河两岸站稳脚。

    他没指望能担任棠邑这个北岸最重要城池的县令,也没有胆气或没有能力组织军民在浦阳、武寿、亭山新筑城池,更不要说参与后续的攻夺历阳的战事了。

    对他而言,最合适的自然是留在六部院司之内发展。

    韩端小心翼翼的表示他愿意留在金陵,以为策应。

    “二伯,您觉得呢?”韩谦看向韩道昌问道。

    韩道昌见韩谦不记恨旧事,心里自然振奋,但念及韩端的发展,他也觉得应在六部院司。

    一方面韩谦麾下精兵强将已成气候,在外为将,韩端难成气候,一方面韩钧即将“废掉”,老大年近六旬,朝廷需要在朝堂之内培养一个接班人,自然是留韩端在六部院司最好。

    唯有如此,韩家将来才能在大楚长久维持“内相外将”的稳定格局。

    韩道昌接下来就建议韩钧回到金陵城后就直接称病在家休养,在外面就声称韩谦在北岸执掌兵权,韩家为了避嫌才有意这么安排,之后再进一步叫韩钧辞去侍卫亲军都虞侯的将职,实际韩钧就能借这个机会以养暗伤。

    “我今天就直接回金陵,你们去棠邑见均儿吩咐诸事吧!”韩道铭陡然像苍老了数岁,萧瑟说道。

第五百六十章 梁帝居心

    “嗷!”

    站在陋巷残雪之中,听着院墙内侧传来的沉闷惨叫,韩端这一瞬时都觉得自己的大腿|间有一阵阵发紧似的抽搐,心想韩钧之前都没有想到逃回去金陵城也真是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韩端才看向冯缭,问道:“我们应该进去亲眼看一下了……”

    事关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为防止被人玩瞒天过海之计,冯缭也是怎么都要亲眼看过后才能放下心来,揭起袍襟,示意韩端先行。

    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三间土坯房,窗户都用厚布蒙裹住。

    冯缭、韩端推门进屋,屋里新砌一座火坑,正散发出烘烘热流,叫人在屋里赤身裸|体都不会着凉。

    两名负责给韩钧动腐刑的人让到一边,韩端探头看过去,才看到韩钧已经昏死过去,还奇怪怎么走进院子里再没有听到他惨叫呢。

    韩钧赤着下身趴在那里,胯间还没有开始清创,只见那里一片血肉模糊,看得韩端头皮都发紧起来,也不知道每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愿意进宫里谋出身。

    大楚开国二十年,最初时内宦宫女加起来仅三百多人,大多数都是徐氏从广陵节度使府带过去的老人,短短十数间里数量就激增到七千余人。

    延佑帝打下金陵城,差不多将之前的侍宦宫女都遣散掉,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宫中侍候的宦臣宫女就恢复到两千多人,其中有一半都是净过身的内宦。

    真是难以想象民间真有那么多人家为谋个差遣的,会狠心将家中子嗣送入宫中净身。

    见冯缭也确认过,韩端与他走出屋去,站到廊前压低声音问道:“要是韩钧没有挺过来……”

    这年头受外伤生疮而死者比比皆是,每年送入宫中净身以及大牢之中受腐刑没能捱住,拖出来葬到乱坟岗的尸首也不知凡几,谁知道韩钧能不能捱过去?

    “那也只能对外声称病逝,总比留下活着的隐患要好。”冯缭冷淡的说道。

    “也是!”韩端赞同说道。

    韩端还要留下来,至少要等到五六天后韩钧下身伤势稍稍缓和过后,才能再带着韩钧一起渡江回金陵城去,冯缭午后则乘船从长江水道绕行,赶回到亭山东南寨,跟韩谦会合。

    正赶着殷鹏黄昏时从扬州乘船赶到亭子山来见韩谦。

    面对梁军的强大压力,淮东被迫放弃淮河北岸的城池,全面收缩到南岸,但还是防不住大股的梁军骑兵直接穿插到南岸城池之间,掠劫粮秣、牲口、丁壮,烧毁屋舍。

    冰天雪地,淮河全线冰封,淮东境内一马平川,对梁军的骑兵而言,可以说是全无障碍。

    淮东只能将全面坚壁清野,将更多的民壮都就近撤入城池之中。

    淮东骑兵仅五千多人,根本就没有能力与数倍于己的梁军骑兵在野外纠缠。

    即便是信王杨元演,这时候也极担心韩谦在棠邑支撑不住,选择撤到南岸去。

    那样的话,李知诰被封堵在舒州,寿州军则能腾出五六万兵马,从西面进攻扬州、东阳等地,淮东那时候的形势真就可以叫危如累卵了。

    甚至韩谦率部龟缩在棠邑孤城没有作为,也会叫扬州方面倍感压力。

    十天之前韩谦率部沿滁河西进,与往东南席卷而来的寿州军在滁河北岸大打出手,这多多少少叫守御扬州的将吏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王文谦、还是赵臻,这时候都指望棠邑兵能在滁河北岸站住脚。

    这样的话,韩谦所部在长江北岸的防御就是拉开一条线,至少在寿州军将韩谦所部重新压制回棠邑城之前,是没有余力东顾的。

    这样的话,淮东只要全力备防北面的梁军,多多少少还是能够支撑住。

    殷鹏这次过来,是希望能与棠邑形成更密切的合作,一定程度上的资源共享。

    除了从洪泽浦、樊梁湖到淮阳山这五六百里区域的军事情报互通有无外,信王扬元演也希望淮东在西翼防线的建设与棠邑的东北翼防线能更好的衔接起来,同时希望能从叙州购买几艘大型战船。

    楚州早初编有水营,但在金陵事变后,楚州水营所编的大型战船大多数都在与楼船军的水战被摧毁。

    虽然淮东此时犹编有水军一万五千余卒,但战船多为渔舟、中小型商船改造。

    虽然大楚水师主力在洪泽浦被歼灭,直接原因是装备的大型战船,特别是以岳阳|水营以底子的主力战船,主要是叙州所造的尖底战船吃水太深极不适合浅湖域航行,但真正知悉水战者,心里都清楚战败的责任不能推卸到叙州所造的战船之上。

    叙州造成的战船,航速快,结构强。

    高承源当初率没有什么根基的岳阳|水军,能在长江水道与大楚最精锐的楼船军水师打得热火朝天,不居劣势,就说明叙州战船的优势所在。

    目前叙州水营进入长江水道,楼船军及梁军水师极可能不会急于进入长江,与叙州水营一决胜负,那淮东在淮河解冻之后,要面临的威胁就要大增了。

    淮东水营倘若不能在淮河下游占据优势,那就意味着淮河解冻之后,梁军骑兵极可能不会撤回到北岸去。

    到时候整个淮东地区都将变成与梁军交战的缓冲区,生产体系也将随之崩溃,那百万军民要拿什么去养活?

    淮东所面临最紧迫的问题,已经不是守住主要城池熬到淮河解冻了,而是淮河解冻之后能不能控制住淮河下游水道,以及不能控制淮河下游水道后的出路。

    殷鹏这次还带回一个极关键的信息,那就是梁军占领海州之后,就从徐州迁入大股军民,在海州城东南的孔雀湖建筑营寨。

    孔雀湖有沟渠南通淮河、东接大洋,常年不冻,王文谦怀疑梁军极有可能在那里兴建造船场或水军大营,或两者兼而有之。

    安宁宫叛军渡江北逃,近二十万军民之中,有大批的匠师匠工。

    水军方面除了上万名楼船军水师精锐外,也有成百上千的老练船匠。

    听殷鹏介绍楚州北面最新的局势发展,冯缭也是禁不住倒吸凉气,感慨说道:“即便没有我们提前介入,梁帝朱裕或许也不会急于率梁军主力南下进攻淮西禁军吧?”

    “我要是站在朱裕的立场,也不会急于南攻,”韩谦袖手站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说道,“即便全歼淮西禁军,梁军也没有吞灭大楚的机会,要是不幸在淮西与淮东兵马的夹击之下,付出代价过大,不要说梁国北面的敌人了,只怕其境内也不会太平……”

    大楚平定吴越之后,曾对所统治区域的丁口做出一次统计,当时合两浙、江东、江西、湖南、淮东、淮西、荆襄等地,总计丁口不到一千一百万。

    这些年荆襄、淮东、淮西因为战事频频,人口没有增加,反倒有所下降。

    而江南诸地虽然也先后爆发两次大规模战事,但两次战事平复极快,并没有形成旷日持久、残酷血腥的拉锯战与军事对峙,因而两浙、江东、江西、湖南等地,将藏匿、逃散的人口都算上,韩谦预估应该比天佑九年所统计的有着大幅增涨。

    以湖南诸州为例,天佑九年是一百八十余万口,但削藩战事之后,仅潭郎岳邵衡五州实际统计人口就高达二百二十余万。

    辰叙思业四州人口又有将近五十万,而此时为叛军控制的永州、郴州人口也在二十多万。

    也就意味着湖南十一州,实际人口高达三百万。

    江西人口要略小一些,但包括两浙、京畿地区在内的原江南东道,丁口滋息,无论是潜力还是规模,都要远胜过江西、湖南。

    虽然没有准确的统计,韩谦估算大楚此时控制江南四十余州,总人口不会低于一千三百万。

    大楚即便将长江以北的疆域都丢弃掉,即便梁军北面没有更严重的威胁,也极难通过一两次战役就彻底击溃大楚。

    而梁国北部正面临更严重的威胁不说,梁帝朱裕得位不正,平息之前的朱?之乱也远并没有彻底解决掉其内部的隐患。

    目前梁帝朱裕在南线所亲御的六万多嫡系骑兵,是其统治梁国、号令诸将臣听从号令的根基所在,一旦损失惨重,梁国内部会不会再度爆发叛乱就难说了。

    梁帝南下,收附徐明珍之后,没有直接从洪泽浦以西渡河南下,而是转头去攻打楚州,韩谦盲目自信一点,可以说是因为他亲自守御棠邑,但从梁帝朱裕所处的大局分析,朱裕还是要借亲自坐镇东南的机会,换嫡系掌握徐州,将司马诞家族彻底融入他的统御之下。

    这么一来,梁帝朱裕差不多就能将梁国南部的局势都掌握在手心之中,之后才能更从容的叫坐镇其他地区的老将归心,稳固他的统治。

    而梁军夺下海州后,就立即有在海州建造水军大营及大型造船场的迹象,更表明梁帝朱裕对攻伐大楚是有极深谋划的。

    另一方面,梁帝封徐明珍霍国公,许其据淮西为藩镇,作为交换条件,多半还是要徐明珍将楼船军交出来的。

    比起寿州,拥有不冰港的海州,对梁国而言,也确实更适合作为梁国大规模发展水军的根基之地,但前提条件是汴京要能对包括徐州在内的东南地区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夜战夺寨

    即便能推测梁帝朱裕的居心,想要破局却是极难。

    不要说淮东,韩谦想在棠邑稍稍打开局面,便要用不计其数的人命去填。

    与淮东合作,是初建赤山会有求于淮东时就奠定下来的底子,这时对双方而言更显得重要。

    不仅淮东的西翼防线需要棠邑的存在,但淮东驻扬州、东阳的兵马,要是能够将兵锋从樊梁湖南北两岸稍稍往西延伸出来,同样能够减轻棠邑所承受的压力。

    双方多多少少有着唇亡齿寒的关系。

    想到这里,韩谦跟殷鹏说道:“冯缭在这里,信王那边有什么要求,殷司马皆可与他商议。”

    这时候北岸金鼓声大作,殷鹏也禁不住定睛看过去,不忙着找冯缭谈具体的合作事宜。

    三天前,在水军战船的掩护下,冯宣率三千甲卒沿滁河南岸西进,于大刺山的西北麓扎下营寨,而寿州军当时已在对岸的位于亭子山东麓的一座村寨里驻以千余精锐。

    韩谦所谋求的,自然不是与寿州划滁河而治就满足了。

    冯宣率部在南岸扎下营寨之后,今日就在水营的协助下,直接出兵在北岸河滩登岸,意图攻克寿州军在亭子山东麓所建的营寨,以便将峙立滁河北岸、东西延伸十里、高逾百丈的亭子山控制在手中。

    殷鹏赶到亭山大营时,韩谦就站在南岸河滩前观战,他也差不多得以亲眼看到棠邑兵与寿州军今天这一场激烈而残酷的战场全过程。

    早初淮东诸人十分担忧韩谦为保存实力,不会在北岸积极应战,但十天前韩谦为了能在浦阳河流入滁河的河口位置建立营寨,在三十多里外的浦阳河口与温博、赵明廷率领的寿州军大打出手,规模已是不小,叫淮东彻底放下心来。

    而殷鹏也早就从斥候传回来的信报中,知悉诸多细节。

    浦阳河口一战,棠邑兵还是占据到一定的地利。

    毕竟在温博率精锐步卒赶到准备强攻之时,棠邑兵先在北岸河口建立一定的营壕防御,又利用在兵甲战械方面的优势,予寿州军重创,最终迫使寿州军主力退入滁州城,坐看棠邑兵在浦阳河口立足。

    殷鹏还以为韩谦获得这样的胜利应该知足,后续只需要分兵滁河南岸以及大刺山西麓、经滁河分流入长江的武寿河东岸建立营寨,差不多就能将包括大刺山在内,往东到棠邑近百里延长的区域控制在手里。

    虽说朝堂许韩谦在棠邑编两万正卒,但韩谦在叙州仅有三千精锐作为底子,即便能从左广德军旧部及流民召募青壮男丁扩充营伍,在殷鹏看来怎么也都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棠邑兵才有可能真正展露出锋利而噬人的獠牙来。

    殷鹏却是没有想到,韩谦使三千步甲在滁河亭子山流段的南岸安营扎寨才仅仅不到三天,就又出兵进攻寿州军在北岸的营寨。

    寿州军在滁州虽然没有水营可用,虽然寿州军在亭子山东麓的营寨很简陋,但跟浦阳河口一战相比,双方的优劣势是彻底逆转过来的。

    寿州军除了有上千步卒能夺营寨外,北面、东面还集结上千骑兵能直接进攻过来,使得在河滩登陆往外进攻的棠邑兵,两面受敌,伤亡很大。

    然而韩谦却无视这些伤亡,待兵马在河滩站稳脚之后,便要求在北岸指挥战事的冯宣果断将兵锋往北延伸,连夜进攻稍稍靠北一些的敌营。

    此时殷鹏能看到一艘艘战船,正源源不断的运载着兵卒战械以及各种物资从东面驶来,心里暗暗吃惊,看情形韩谦是想要在亭子山东麓再发动一次上万人规模的惨烈战事啊。

    这距离浦阳河口一战结束,才过去三天啊!

    相比浦阳河口一战,棠邑兵在亭子山南麓已经占不到什么便宜,就殷鹏今日下午所见,下午的战事打得十分激烈,棠邑兵只在兵甲战械占有优势,其他都处于劣势,战斗进行到现在,棠邑兵的伤亡应该要更惨重一些。

    殷鹏猜不透韩谦的意图到底是什么,虽说这边打得越激烈,无疑越能缓解淮东所面临的压力,但他也禁不住担忧韩谦用兵过于激进,一旦失利便会遭受到寿州军凶狠的反扑,最终连棠邑城都守不住。

    那样的话,就太糟糕了。

    不过,殷鹏也知道他再担心什么,也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战事紧迫,双方都没有闲情逸致去绕什么弯子。

    天色暗下来,殷鹏带着扈从,先随冯缭进营寨谈双方防区边界有及诸多合作事宜。

    这一谈便是一夜,北岸的厮杀声都没有停息过,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传到南岸来。

    天光大亮,听着北岸厮杀声渐息,殷鹏还以为双方暂停激战休整。

    昨夜双方商谈的事宜,冯缭还需要跟韩谦汇报,才会有一封相对正式的书函,由殷鹏带回扬州交到王文谦手里。

    于是殷鹏跟着冯缭一起出营寨去河堤找韩谦。

    不过韩谦已不在河堤处,他们登上河堤往北眺望,看到亭子山东麓的敌营里黑烟滚滚,在更远的方向,有寿州军两千多兵马正往北面的滁州城方向徐徐退去。

    看到这一幕,殷鹏都禁不住愣怔在那里,就打了一夜,棠邑兵就攻下亭子山敌营?

    守亭子山东麓营寨的兵卒,不应该都是温博从巢州调出来的精锐守军吗?

    这些精兵强将在温博的统领下,顶住李知诰的攻势,守住巢州军半年多时间也不显疲态,这么轻易就放弃亭子山东麓的营寨?

    殷鹏随冯缭乘桨船登上北岸,特别是亭子山东麓营寨附近的战场此时都还没有来得及清理,大片的尸骸横七竖八的堆在那里,简陋残缺的寨墙染满血迹。

    粗粗估算,为攻打一座三四百步方圆的简陋营寨,仅有上千将卒的战亡,战事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惨烈了。

    走进营寨,也能看到寿州军的伤亡也不少,但还是能看得出比棠邑兵的伤亡要少许多。

    寿州军在滁州兵力要占相当大的优势,守寨伤亡还要少一些,怎么就弃寨北撤了?

    殷鹏到底也是久经沙场考验,疑惑了片刻,待他走上残缺的寨墙,将战场更完整的收入眼底,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棠邑兵架设旋风炮的阵地,血迹犹为深重,尸骸堆积也多,看得出为阻止棠邑兵在营寨之外架设旋风炮,寿州军多次出寨进行激烈的反击。

    难以想象这么小规模的夺寨城,一夜之间竟然有三十多架旋风炮被纵火烧毁。

    不过,殷鹏也很清楚棠邑兵的弓弩有多密集,也就不难想象为了烧毁这三十多架旋风炮,守军要付出多惨烈的代价。

    守军是觉得无力再限制棠邑兵在寨外架设旋风炮以及营寨太小无法抵挡旋风炮轰砸才选择弃寨北撤的吗?

    想到这里,殷鹏再仔细看战场上的痕迹,便能从寨墙以及营寨内外所留的痕迹,看得出哪怕是箭矢,棠邑兵所用都要比守军密集数倍。

    除了被烧毁的旋风炮之外,战场上被摧毁的各种战车、战械,也基本上都是棠邑兵的。

    如果说韩谦在抢滩攻寨,用的都是精锐老卒,又在弓弩战械等方面占据绝对的优势,伤亡不可能比守军还要高,当然韩谦手里的精锐老卒很有限,伤亡再有限,也经不住几百人乃至上千人一战的消耗,除非韩谦用了的都是为从流民之中刚召募的新卒?

    殷鹏有些明白过来了。

    慈不掌兵,韩谦能召募的精锐老卒很有限,只能用新卒加精良的兵甲及战械跟寿州军拼消耗。

    相比较之下,前期集结到滁州的寿州军皆是精锐,人马规模占据优势,但物资匮缺,拿精锐老卒跟棠邑兵的新卒拼消耗,实在是太亏了。

    这是不得以才选择撤退的吧?

    即便想明白这点,待听到冯宣询问到这一仗伤亡逾一千六百人,殷鹏也是暗暗吃惊。

    “有四五千残兵及近两万民众在五尖山里,打下亭子山,这些人马就能趁夜撤出来;这一仗伤亡是惨重了一些,却也是值得。”冯缭跟殷鹏说道。

    亭子山距离五尖山脉南脉,还有逾三十里的空档,但棠邑兵在亭子山站稳阵脚,寿州军又缺乏在空旷地带结营扎寨的物资,兵马再强都很难在棠邑兵的兵锋之前,对五尖山脉南麓进行密不透风的封锁。

    因此,五尖山脉之中的军民,想要趁夜突围就会容易得多。

    当然了,冯缭跟殷鹏强调这点,即便是淮东,也不希望他们过早的猜到这边的最终意图……

第五百六十二章 意外相见

    亭子山东麓营寨原先是一座百余户人家居住规模的村落,守军没有据寨负隅顽抗与棠邑兵死拼的意思,因此寨子里的屋舍大体保存完成。

    守军撤离时也有纵火,但前夜下过大雪,屋檐院角都还积有残雪,火势没有烧得起来。

    不长的主街竟然都铺了条石,沿街十数套宅院皆深阔、白墙黛瓦,看得出还是位于亭子山官道南侧极为富庶的集埠,没有毁于战火,真是相当的幸运当然,鳞次栉比的屋舍多覆青瓦,寨子里没有蓄积太多的柴草,也是在守军仓促撤退时火势没有烧起来的一个主要原因。

    冯缭与殷鹏走进充当临时牙帐的大院,暂时未见韩谦的踪影,却意外看到李秀、李碛以及卫甄等人皆在大厅里跟冯宣、郭荣说话。

    五尖山脉日前都还处于寿州军的封锁之中,但五尖山脉南麓距离滁河北岸就三四十里,而从滁河再往南到长江岸边,也就三四十里而已,三五斥候探马趁夜潜行通报消息,早就不是难事。

    因而殷鹏在扬州时也早知道右神武军及水师逃往五尖山的残部情况,朝廷也明确勒令这部分兵马归棠邑行营节制。

    浦阳河口一战之前,韩谦下令要求卫甄率滁州城军民撤入五尖山之事,殷鹏也略有了解,没想到他们这几天此时会在这里。

    “侯爷他人呢?”冯缭见韩东虎与奚发儿都在大厅里,问道。

    “刚进寨子就找了一间偏院补觉去了,叫我们再过半个时辰去唤醒他。”韩东虎说道。

    冯缭点点头,此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人忙碌起来可以说是间不容发,即便是韩谦都只能找零碎的时间得空眯上一觉稍养精神。

    冯缭看了李秀、李碛、卫甄他们一眼,没有说话,便直接找冯宣了解昨夜具体的战况。

    这些事也不用特地瞒着殷鹏,听冯宣简单的说过,他也知道李秀、李碛、卫甄等人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

    昨日亭子山激战时,敌军除了五尖山脉南侧玉屏山有一部分兵马守着外,其他散于野外的寿州军骑兵都被吸引到亭子山东麓过来。

    李秀他们没有留在五尖山坚守打游击的心思,清晨候着机会便率骑兵杀出五尖山,趁着敌兵往滁州城撤退的机会,找到空档撤到亭子山来。

    这时候有两千多兵马就驻扎在营寨西北的山坳里休整,他们数人带着随扈进寨来见韩谦。

    从钟离城杀出重围时,李秀、李碛手下就剩一千四百多骑兵,第一批撤出来的两千多兵马里有千余人,是卫甄所率领的滁州守军及官吏。

    作为右神武卫军前身的右广德军,前期除了浙东郡王府子弟外,便主要是溧水世家子弟及宗兵。

    在整个金陵事变期间,追随李普的李秀、李碛以及其他李氏子侄,与卫甄等人的关系相当密切。

    卫甄之子卫煌也在右神武卫军担任都虞候一级的高级将领,但可惜除了李碛、李秀以及南逃回金陵的徐靖等少数将吏外,当时从钟离城突围的陈铭升、卫煌、李冲等大多数中高级将领此时都不知所踪、生死未知。

    敌军到这时候还没有公开围袭钟离的战果,而从钟离城突围时战场一片混乱,李碛、李秀以及曾率部杀出芽山接应水师残部突围的孔熙荣,也都不知道此时是不是还有一些侥幸没有被杀死的将卒藏身在洪泽浦的沙堤苇草之中。

    此时棠邑也无暇顾及去接援被困在石梁县以北的小部分残兵。

    卫甄与李秀、李碛他们关系密切,他带着千余滁州官将及守军先跟李秀、李碛他们会合,然后一起突围到亭子山来,也是正常毕竟在形势逆转前,大批世家宗阀赶到滁州城附近圈占田地、掠夺奴婢,他们凑出上千匹战马还是正常。

    而既然卫甄仅率千余滁州守军、官吏跟着李秀、李碛他们一起到亭子山来,就意味着之前逃入五尖山里的两万多滁州城民众,都被他们丢给孔熙荣了。

    不要说韩东虎、苏烈二人就在大厅里,不要说他们早就知道卫甄在刺杀案里所动的手脚,就算没有这些,左右广德军在金陵事变期间的矛盾、分歧也不是一点半点。

    听冯宣说,李秀、李碛、卫甄率部赶过来,便直接要求见韩谦,想要借船前往舒州跟在潜山东南麓的李普、李知诰去会合。

    半个时辰后,都未等韩东虎到偏院去喊,韩谦便披着一件袄袍,手里抓着一张葱油饼,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与奚荏走进来。

    韩谦到偏院补觉时,李秀他们还没有进寨子,因此韩谦看到他们也是一怔,坐到中央长案之后,将卫甄、李秀、李碛召到案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说道:“新津侯昨日也送信过来,希望你们从五尖山突围之后,能去舒州跟他们会合既然你们也有这个意思,那我也不阻拦你们……”

    李碛乃李普的幼子,李秀乃是李普的亲侄子、浙东郡王李遇之子,其兄长李长风此时还在朝中任兵部侍郎,韩谦从来都没有奢望他们真会率部留下来听他的节制。

    右神武军覆灭仅剩千余兵马逃脱,但这不是将卒作战不力,罪责追究不到李秀、李碛等率部奋勇杀敌的统兵将领头上去,韩谦也没有留难他们的借口。

    至于卫甄,韩谦脸色一沉,阴恻恻的盯住他的脸,沉声问道:“卫大人,本侯给你的手令,明明确确写明要你率滁州军民先撤往五尖山,在没有接到本侯新的手令之前,凡事听从孔熙荣都将的节制。你率滁州军吏撤到亭子山来,是否有孔熙荣的许可?若有,请将孔熙荣签发的手令出示给本侯看……”

    韩谦此时还要与李知诰,与吕轻侠、姚惜水保持良好的合作,希望李知诰能率淮西禁军,从西翼积极牵制住进驻巢州的五万多寿州军兵马,这才不去留难李秀、李碛,会安排船送他们去舒州。

    不过,他要是将卫甄及千余滁州军吏都放手,那他这个软柿子也太好捏了。

    巢湖以东到邗沟三百里纵深皆是棠邑行营所辖战区,滁州作为棠邑行营所辖战区的核心经制州,官吏军民皆受韩谦的节制。

    卫甄这辈子也经历无数风雨,面对韩谦的质问,神色也算镇定,说道:“陛下有旨着卫某听从韩侯节制不假,但卫某好歹是朝廷从四品的一方大吏,韩侯却要求卫某听从一员连信印皆无的裨将命令行事,未免有些太刁难卫某了吧?卫某听从韩侯命令,率滁州城军民撤入五尖山蛰伏十二日,韩侯再无新的命令过来,特率一部分兵马与李秀、李碛将军会合杀出敌围,请问韩侯,卫某有哪点做错了?”

    卫甄身为一州刺史,即便朝廷有旨着他听从韩侯的节制,但在五尖山脉之中,他的品秩最高,理应是以他为首,孔熙荣、李秀等将要他的节制,所以他也是理直气壮的反驳韩谦手令里要求他听从孔熙荣节制的那部分是乱命。

    “你怯战私逃,竟然还有这些多的借口,本侯不与你争辩,你有什么理由,去跟陛下解释去吧!”韩谦蛮横的拍着桌案,说道,“来人,将卫甄给我捆起来,押去枢密院追办其怯战私逃之罪!”

    卫甄在京畿世家宗阀里声望颇重,兼之他守滁州城以及撤逃等事并没有大的把柄可抓,韩谦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当下也只能先将他赶回金陵,以便能将千余滁州守军扣押下来拆散编入诸部,补充棠邑兵昨日这一仗损失的兵马,准备参加下一阶段的战事。

    只要韩谦不当场斩杀卫甄,自身都有求于人的李秀、李碛也不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的看着卫甄及在外面等候着的扈随,被韩谦下令捆绑起来。

    韩谦签了手令,叫冯宣派人去接管滁州守军,安排船只送李秀、李碛所部去滁河南岸,叫他们绕到大刺山西南的武寿河口,等到那里他再安排大船送他们去舒州。

    待李秀等人走后,韩谦才问及冯缭昨夜与殷鹏所谈及的具体合作条款,将冯宣、郭荣以及亲自押运一批战械赶到亭子山的杨钦以及冯翊等人喊过来,讨论一番觉得没有什么纰漏,便要冯翊代表他跟着殷鹏到扬州走一趟。

    “对了,我这次过来时,大人特地着我将几册书送给侯爷,”殷鹏待要辞行,直接从亭子山乘船与冯翊赶回扬州之际,想起一件事,说道,“这些书我都留在前岸营寨之中,侯爷记得收下。”

    “那请替我多谢王大人。”韩谦心里疑惑王文谦没事送他书作什么,他跟王文谦真有这么深厚的交情?当然,他也不可能叫殷鹏回扬州时,特地再将书给拿回去。

第五百六十三章 赠书

    李秀、李碛率部渡过滁河,便直接从大刺山西麓绕过,赶往武寿河流入长江的河口,在那里等着叙州水营的战船过来,然后送他们前往舒州跟淮西禁军会合。

    而在卫甄被五花大绑押回金陵治罪之后,跟随李秀、李碛所部骑兵杀出敌围赶到亭子山脚的千余滁州官吏及兵卒,则被集结到亭子山东麓大寨南侧山脚下临时搭建出来的简陋营寨里接受整编。

    滁州城守军,主要都是从早期赶往北岸圈占田地、掠夺奴婢的世家宗兵里征调,兵甲颇为精良,也有极为难得的千余战马。

    江淮没有畜养牲口马匹的牧地,除了民间小规模的散养外,每年也会有少量的羌马以及滇马经蜀国或经黔中走阮江通道输入。

    这几年韩谦治叙州,也不断从黔中、南诏等地购入体形矮小却耐力颇强的滇马,如今累积也有上万匹,但主要用于补充农耕以及工匠作坊之中紧缺的畜力。

    就骑兵而言,即便是算上金陵事变期间所缴获的战马,叙州骑营最终也仅编五百余卒,都还是兼领护卫韩谦安全的侍卫营。

    除了骑兵养护极费外,叙州多山水,不利骑兵作战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韩谦战时当然能从叙州征用更多的马匹充当战马,但由于马匹作为大型牲口运输极为不易,前期的运力还是要腾出来运送将卒以及兵甲战械等最紧缺的物资。

    因此棠邑之前勉强凑出千名骑兵,除了一部分骑兵由奚发儿、郭却等人率领充当侦骑外,一部分骑兵由韩东虎率领留在韩谦身后充当侍卫骑兵外,还有一部分骑兵被孔熙荣带走,此时滞留在五尖山脉之中,与水师残部及滁州撤入五尖山中的民众在一起。

    事实上,棠邑兵此时已经没有一支成建制可用于突击或迂回袭扰作战的骑兵了。

    得知撤过来的滁州城守军有千余匹战马,昨日才乘船赶到棠邑、计划由他重新组建一支骑营的赵无忌,午时就紧急带着人赶过来,要独占这批战马。

    冯宣以及率部进驻到武寿河口安营扎寨的林海峥以及留守浦阳大营及棠邑的周处、田城却不同意。

    冯宣负责亭山大营,林海峥、田城、周处听到消息,也借议事的名义提前赶过来,要求从这批战马里分一杯羹。

    他们所部在少量叙州精锐步营的基础上,编入左广德军旧部及流民壮勇,短时间内都急剧扩编到三四千人规模,除了常规兵甲战械外,也极缺一批能够快速侦察及突击作战的战马。

    对这种事韩谦也不方便插手,由他们自己商议着瓜分。

    除了战马外,韩谦同时也要求他们将千余滁州守军将卒分到各营处理掉。

    大家只想着要战马,但对主要征调自世家宗兵的滁州守军将卒,却不怎么感兴趣,甚至视为麻烦。

    棠邑兵初期除了杨钦、林宗靖率领增援过来的水营外,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在叙州精锐及赤山会精锐会众三千余人的基础上扩编出五都步骑来。

    前期主要也是得益于周惮的全面配合,直接将三千江州兵拆散编入诸都。

    之后又有陈景舟率千余广德府兵及以左广德军旧部为基础的三千广德府民勇渡江过来,再加上从流民中征募数千壮勇,使得在极短时间内,棠邑兵五都步骑从无到有,兵力急剧扩编到一万七千余众。

    无论是叙州精锐还是左广德军旧部,亦或周惮从江州带过来的州兵,兵员素质都相当不错。

    而除了江州兵及流民壮勇外,有七千余将卒可以说都跟叙州、跟韩谦有着极深的渊源、牵涉。

    而林海峥、周处、冯宣、赵无忌以及郭却、林宗靖、何柳锋、肖大虎、窦荣、魏续等将领在这部分将卒之中声望也是极高,与基层武官也都相当熟悉。

    还有就是叙州一直都极重视培养基层武官。

    因此,棠邑兵的整编速度极快,也差不多做到整编完毕就已经具备相当的战斗力。

    这也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直接拉上战场作战,而寿州军会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关键。

    当然,仓促间编入未经训练的六七千流民精壮,对诸部的战斗力还是有较为严重的负面影响。

    昨夜冯宣率部强攻亭子山东麓大营,伤亡比守军还要惨重许多,就是明证。

    虽说韩谦的战略意图,诸多将领都很清楚,但在实际统领兵马作战时,编入太多的新卒要仓促上阵打消耗战,与将卒朝夕相处的诸将从心理上多多少少还是难以接受。

    韩谦这时候要将那些心存极强抵触情绪的滁州守军拆散开分给诸部接收,大家都恨不得能直接拒绝掉,还不如多征募一些未经训练的流民壮勇呢。

    赵无忌拒绝得最干脆,重新组建骑营日后还要充当侦察、护卫等多种任务,对将卒的忠诚度要求高,基本上都只能从左广德军旧部以及身世清白的流民青壮中征选。

    推来推去,最后这千余将卒,都被强塞给后续将担当历阳城主攻任务的周处、林海峥两人接收。

    位于青苍山南麓、西接巢湖的历阳城,虽然目前也仅有两千多守军,但城池高险,绝对要比亭子山东麓这座护墙不过五六尺的营寨难啃得多。

    历阳位于滁巢之间,战略位置的重要性甚至不在棠邑之下,李知诰率部攻巢州城时,也是在历阳驻以精锐。

    不过从巢州城下撤军时,李知诰当时也绝没有料到韩谦在棠邑兵势发展有那么迅速,他当时直接放弃历阳城,将兵马都撤到巢州西南的舒州。

    而就在一个月之前,韩谦也不清楚朝廷对他的态度什么时候会软化,也没敢轻易将有限的兵力分散出去,只能坐看温博不费一兵一卒就直接从巢州城分兵接管了历阳城。

    而历阳城与巢州城、滁州城相距都不足百里,一旦他们对历阳城发动进攻,难以猝然陷之,寿州军从其他方向增援过来也快。

    要攻下历阳城,除了围城进攻,还要考虑从两个方向殂击来自巢州城及滁州城的敌援。

    由于驻守巢州城及周边城垒的寿州军高达五万有余,要是都来增援历阳,棠邑兵拼光掉都不可能挡住敌军兵锋,这时候就需要李知诰从舒州出兵对巢州守军进行牵制。

    要有可能,甚至需要从王文谦、赵臻从扬州出兵,将一部分寿州军从滁州牵制过去。

    总之这一次作战,要比之前两次营寨攻夺复杂得多,但韩谦要求冯缭、高绍等人在二十天内制定完整的作战计划,并要诸部同时做好兵临历阳城下的准备。

    毕竟再拖延下去,等寿州军从后方将大量的作战物资运入历阳城,他们再想攻下历阳城,难度将倍增。

    然而不能将历阳城及北面的浮槎山控制在手里,也就没有办法从东面切断滁州城与巢州城的联系。

    为了保证强攻历阳城的作战任务,林海峥及周处两部将临时扩编到五千人众,而冯宣将在亭子山东麓扩建营寨以迷惑敌军。

    …………

    …………

    一天的军议,临近黄昏韩谦才与奚荏、冯缭、郭荣、韩成蒙、陈致庸等人回到南岸大营休息。

    虽然连着十数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每天都只能挤出小段的零碎时间眯一会儿补充精力,但即便这时战事暂告一段落,他们回到南岸天色已黑,习惯强节奏处理事务的韩谦却还是没有什么睡意。

    韩谦想到殷鹏午前离开时说这次过来王文谦有十数册书托他捎过来,便叫人将那些书拿过来。

    厚厚一大摞书用绸布包裹着,奚荏帮着拆开包裹,就见十数册书实是一部记述吴越战国时期之前杂史的古书《越绝书》。

    “王文谦送这套杂史给我作甚,是有什么用意吗?”韩谦多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拿了一本书枕着奚荏的大腿信手翻看,也当作休息。

    奚荏也百元聊赖的拿起一本颇为陈旧的书册翻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哦……”过了许久,奚荏都以为韩谦枕着自己睡着了,却听到他发出一声感慨声,好奇的低头看过来,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这些书是王?托殷鹏送过来的,殷鹏不便直接说,这才说是王文谦送给我的,我还说王文谦跟我哪里有赠书的交情啊!”韩谦说道。

    “王?送这套书是什么意思?”奚荏睁大美眸,犹是不解的问道。

    韩谦举高手里书,指着他刚翻到一段话给她看:“……今舡(水)军之教,比陵(陆)军之法,乃可用之,大翼者当陵军之重车,小翼者当陵军之轻车;突冒者当陵军之冲车,楼船者当陵军之行楼车,桥船者当陵军之轻足骠骑也这段文字所讲乃是春秋时吴国水军编阵作战的情形。当时吴越两国在江淮之地争雄,水军并不局限于内陆河溪作战,对周围海域都争控制权。而吴国强盛之时,北伐齐国曾有一次用偏师走海路奔袭齐国沿海要塞……”

    “王?她是觉得朱裕在海州筹建水军大营,有可能会从海路袭击江淮沿海?”奚荏惊讶的问道。

第五百六十四章 密折

    吴齐琅琊台海战,韩谦与奚荏很快在十数册之多的《越绝书》里翻到相关的记载。

    吴国在春秋战国时期水军强盛,沿长江从洞庭湖到鄱阳湖以及太湖皆无敌手,待吴军伐齐时,除了主力沿邗沟等内陆河湖北进外,还派出一路偏师走海路奔袭当时齐国的东部沿海地区,与齐国水师于今密州以东的琅琊台海域接战。

    不过,水军在内陆江河作战,跟进入海洋作战,对战船及将卒的抗风浪要求,实属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一千五百年前吴国水师的这次跨海远征,虽说从距离上来说,也仅六七百里,但在勉强抵达琅琊台海域之前,就已经有不少战船禁不住海上的风浪被打翻沉没,大量水军将卒更是被风浪颠簸得精疲力尽,最终被以逸待劳的齐国水师打得惨败。

    也是如此,江淮地区千百年内每有战乱,水军频频战于内陆江河,却罕有海上交锋的记录。

    大概也是如此,即便发现梁军在海州有筹建水军大营的迹象,王文谦等淮东将吏却也没有深入考虑梁军有走海路扰袭江淮沿海的可能。

    当然了,淮东东面的沿海地区是隶属于朝廷盐铁转使司直辖的淮东盐场,而从长江口往南,则是苏、秀、杭、明诸州的沿海地区,即便梁军有从海路扰袭江淮沿海地区的可能,也不需要淮东为之发愁。

    照当世以往的造船技术,想要造出抗风浪性强的战帆船难度很大,但叙州这些年采取水密舱结构造大型船只,极大幅度的强化船体的强度,使得水军沿海作战的安全性大幅提高。

    目前也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赵阔在自杀前,曾将叙州的纺织、治铁以及造船等术传回梁国。

    这也意味着梁帝朱裕在海州建水军大营,造出抗风浪更强的新型海船已经没有大的障碍,只要将卒经过相应的海上作战训练,一两年时间内还是有能力组建一支近海水师战力的。

    “你替我拟一封密折以奏此事……”韩谦将一摞书册堆于案头,沉吟良久跟奚荏说道。

    “梁军即便真有在筹谋其事,怎么也要一两年时间才能小有所成,你此时就捅破这点,反倒会叫金陵诸人更有借口立时在润州以东新组建一支水师,从而削减棠邑能得的度支……”奚荏说道。

    大楚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不意味着朝廷就没有新组建水师的计划。

    京畿地区的造船场在金陵事变前后陆续被摧毁,大批的造船工匠都被安宁宫掳去寿州,并不意味着整个江东就再没有造大型船只的能力。

    事实上江东环太湖地区,民间就有颇强的造船能力,而朝廷也不可能将长江水道完全交给叙州水营控制。

    不过,当前紧张的局势下,一切要以遏制敌军攻势、稳定住北岸防线为先;韩道铭在朝堂之上,这才可以光明正大的为棠邑争取更多的物资及其他相关支持。

    朝野上下也正因为有河冰解冻后楼船军就将南下侵入长江水道的担忧,目前阶段才更应该全力支持加强叙州水营的战力毕竟重建一支水师并形成战斗力,是需要时间的。

    所以此时不揭开梁军在海州筹建水军大营的真正图谋,对叙州是有利的。

    而一旦拟密折以奏其事,不仅吕轻侠、李知诰等人,乃至延佑帝及朝堂诸公都将有借口,也将极乐意立即在润州以东地区择地新筹备组建一支新的水军战力。

    这不仅能防备梁军海州水师将来对沿海地区的袭扰,实际上将能直接削弱叙州水营对长江水道的掌控,有可能使得朝廷对长江北岸地区的掌控,重新回到正轨上来。

    韩谦微微一叹,枕着奚荏的大腿,说道:“我倒不是想着要表现自己多高风亮节,但就算等到一两年后,梁军水师真从近海袭扰江浙沿海,不管从哪个角度,朝堂以及宫闱之内,都不可能将沿海防务交给叙州水营负责。与其等到那时候,眼睁睁看着他们仓促组建新的水师战力,然后再次被打得溃不成军,折损大楚元气,还不如现在就提醒他们提前多做些准备,到时候不至于被压制得太惨。而我们要在半个月后就准备进攻历阳,需要各方面配合我们,也需要表示出足够的诚意出来!而要是现在有人担心我们有控制长江水道的野心,也不知道会在背后扯什么后腿呢。”

    “总不能都是我们这边表示诚意吧?”奚荏问道。

    “现在还是要确保能攻陷历阳为先,其他事情待打下历阳再考虑不迟,”韩谦说道,“待攻下历阳,我自有其他权衡。”

    奚荏点点头,攻陷历阳是切断滁州与巢州联络并将楼船军压制在长江水道以北的关键,后续夹围滁州城、继而将寿州军逼出滁州的战略意图才有实现的可能。

    而到这时候,他们在长江北岸才算是真正有立足及经营势力的纵深。

    奚荏去拟密折,待拿过来叫韩谦览阅,却见韩谦已经和衣斜靠在软榻微微打起酣来。

    次日韩谦看过奚荏草拟好的密折,午时又抽空将冯缭、郭荣、高绍等人找过来参详其事。

    韩谦打算由郭荣拿着这封密折,先去舒州见李知诰告之其事。

    为确保能如期进攻历阳,只要李知诰到时候能从西翼积极出兵牵制巢州守军的条件,即便晚红楼想派将领组建新的水师战力,只要他们能排除其他的阻力,韩谦都不会反对。

    郭荣、冯缭、高绍思虑再三,也觉得他们此时不能太过贪心,在拿下滁州全境之前,在其他方面确有必要做出更多的妥协没有淮西禁军的配合,仅巢州就有五万多守军,显然不是棠邑兵能独力对付。

    不过,就在郭荣拿着韩谦签署的密折,打算赶往武寿大营乘船出发赶往舒州见李知诰之时,从舒州传回一则消息,叫韩谦第一时间叫停郭荣的行程。

    昨日入夜时分,林宗靖便奉命率战船运送李秀、李碛所部第一批人马赶到舒州东南的笔架山大营,林宗靖在笔架山大营见到众人一度以为在钟离城外战殁于突围战中的李冲。

    李知诰率淮西禁军从巢州城下撤出后,就在舒州的东翼建了两座大营:一是潜山东南麓,以庐江县城为主的庐江大营,一是庐江县南部、枞阳县东部、频临长江的笔架山大营,同时节制长江南岸铜陵城的防务,将近六万淮西禁军主要驻入这三地,形成拱卫西翼舒州、池州腹地、扼守长江中游水道的门户。

    大概是出于即便不依赖于叙州水营,淮西禁军也要有与南岸保持联络能力的考虑,李知诰从巢州城下撤军后,就直接将主帅牙帐迁到笔架山大营,同时这大半个月在笔架山南麓山脚下的临江湾口里,紧急搜集了百余艘渔舟、运船编练水军。

    就跟棠邑兵会尽可能搜集战马,编训少量骑兵一样,淮西禁军自行筹集战船编练一小部分水军,也是为了能有多层次协调作战的能力,枢密院不会阻止,但也不会额外拔付钱粮。

    这时候,不仅李知诰、邓泰等将,信国公李普以及溧阳侯杨恩、织造局女宫姚惜水等人也都在笔架山大营。

    林宗靖赶到笔架山大营,出于礼节性的考虑,他也是先随李秀、李碛登岸拜见李知诰等人,上岸后才知道李冲率领十数名残卒一路从敌军控制的寿州、巢州等地潜踪匿行,就在冯宣率部攻打亭子山东麓营寨的前一天,逃回到笔架山大营。

    作为又一名逃脱南归的高级将领,李冲能活着逃回来已属万分侥幸了,没有谁会将战败的罪责追究到他的头上,但李冲逃回到舒州笔架山大营后,随行军卒便大肆散播谣言,说韩谦当年收复武陵县时便早知道梁国奸细文瑞临的身份,却居心叵测有意隐瞒,以致水师主力落入敌军算谋,终有与右神武军一起覆灭之祸,叙州兵马却趁机重返江淮。

    林宗靖听到这样的传闻在笔架山大营将卒中间传播,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愤慨的表示不满,连夜就率战船沿江而下,赶回来通报消息……

第五百六十五章 公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是否知道些什么,却都瞒着我?”

    昨夜宴席间有部将对林宗靖等人冷嘲热讽,李知诰这才知道李冲逃回来后,在营中到处声称韩谦有意隐瞒文瑞临梁间之事,以致其父李普及朝堂诸公中计、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

    当时杨恩、李普等人皆在场,李知诰不便声张什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宗靖等人含愤离去。

    他今日一早有事赶往庐江城,待夜里赶回笔架山大营,才得空将姚惜水、邓泰等人召入帐中询问其事。

    “我虽然不忿被韩谦的谋算,但也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姚惜水委屈的说道,表示这件事与她无关。

    “我今天特意找到一些人问过,李冲散播这些话,恰好瞒过我们几个人,”邓泰见李知诰脸沉如水,虎目藏暗恼怒,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这时候才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坐在案后小声的辩解说道,“而其他将领对黔阳侯向来就有成见,听到这些话即便没有当真,但也是一笑了之,都没有当成事,也就没有人禀告过来……”

    “你们啊,你们,”

    李知诰无奈拍着额头。

    虽然他相信姚惜水、邓泰不至于分不清轻重好歹掺和进这事里去,但他在舒州将姚惜水、邓泰视为左膀右臂,他日理万机,无暇关注太细枝末节的事情,但姚惜水、邓泰竟然在这件事上出现这么大的漏洞,他也是深感无力。

    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手撑着桌案,痛心疾首的盯着姚惜水、邓泰质问道,

    “文瑞临是我手里逃出去的,现在这些传言又先在舒州传播开来,你们说韩谦知道后会怎么想?你们觉得江淮的局势还不够糜烂,还能够继续折腾下去吗?难道说真将韩谦从江淮逼走,我们就有能力独立掌控江淮诸州吗?!”

    姚惜水、邓泰再蠢,也知道此时与棠邑兵分道扬镳,绝对不符合淮西的利益,面对李知诰的责问,他们也无法替自己辩解什么。

    他们并非没有听到传言,只是心里深藏对韩谦的怨恨,听到这种对韩谦不利的传言下意识有放纵的心思,没有加以约束,没想到昨夜的宴席间会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对叙州的人冷嘲热讽,将林宗靖等人激怒气走。

    此时面对李知诰的责问,他们也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什么。

    “是不是派人去棠邑跟韩谦解释一下?”苏红玉坐在李知诰的侧旁,伸出皓白似雪的手腕轻抚其肩,柔声问道,她心想着事已至此,总归要想办法解决。

    “怎么解释,怎么才能解释得清楚?”李知诰长吐一口气,瓮声问道,“韩谦会相信我并不知情?文瑞临从我们手里逃脱出去,就已经百口莫辩了啊。”

    这时候一名侍卫走进来禀报道:“昌国公业已休息,说有什么事情待明日再商议不迟昌国公另外还说了,他明日就打算启程回金陵请罪,要没有什么一定要他商议的事情,他明天就直接渡江去南岸,不过来告辞了。”

    李知诰无力的挥了挥手,他回来想将李普、李冲都请过来询问具体的情况,但李普、李冲避而不见,甚至明天就要直接回金陵去,他能奈何?

    李知诰只能示意侍卫先退下去。

    距离从巢州城下撤军,都没有满一个月,李知诰目前还仅仅是在舒州手忙脚乱的整顿兵备、重新在巢州西翼建立新的防线,而李普也还留在舒州没有返回金陵请罪去。

    当然,延佑帝杨元溥也没有下旨召李普未回金陵,追究罪责。

    这种情形下,李知诰即便是奉太后手诏行事,牢牢将淮西禁军的兵权掌控在手里,但也不能限制李普的人身自由。

    更何况李普还是他的“父亲”,也还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当今陛下的国丈。

    现在李普找到推卸罪责的借口,想着要带李冲回金陵“请罪”,他又能做什么?

    见李知诰坐在那里,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姚惜水看了犹是不忍,说道:“韩谦在棠邑用兵极勇,极需淮西兵替牵制巢州守兵,我觉得即便有不利他的传言散播,他也不可能跟我们翻脸而李冲也仅仅是不忿韩谦的算计而逞一时口快罢了,即便昌国公带他回金陵,朝堂诸公也不会听信他的话,我觉得事情未必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影响。”

    “当愿如此吧!”李知诰手撑着桌案站起来,说道,“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或许也得等父亲他们回到金陵才有可能知道。”

    “李秀、李碛明日或许会随昌国公回金陵去,要不要……”邓泰问道。

    李秀、李碛乃是浙东郡王府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将领,所率突围的一千多骑兵,也可以说是浙东郡王府的底蕴所在,寿州军以数倍骑兵都没能将他们留下来,战力之强,可以说是当世无比。

    不管是姚惜水,还是邓泰,都希望他们能留为这边所用,也希望他们能成为协助执掌淮西禁军的骨干力量。

    问题在于,李知诰不出面挽留,李碛作为昌国公李普幼子,李秀作为昌国公李普的嫡亲侄子,他们说不定真有可能会跟随撤到金陵去休整。

    当然,李知诰作为他们的继兄、堂兄,出面挽留他们在淮西禁军效力,也是名正言顺的。

    “右神武军伤亡太惨烈,他们倘若要回金陵休整,我也不忍挽留;再说了,真将他们留在淮西,传言之事,我将更没有办法辩解。”李知诰苦涩说道。

    “待战局稳定下来,黔阳侯未必真就还有那么重要;而在浦阳河口一战之前,韩道铭、韩道昌率韩氏子弟渡江去棠邑,倘若继续坐看他们壮大势力,或许注定将来终有分道扬镳的一日。”姚惜水说道。

    “韩谦完全掌控韩氏一族,或许他心里早就有自成一系的想法,但此时不是彼此分道扬镳的时候……”见惜水虽然口口声声说知道轻重缓急,但对韩谦的警惕终究是太强了,李知诰忍不住苦口婆口的告诫说道,不希望她再搞出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姚惜水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这点,想到一件事,又说道,“徐靖回到鑫陵,休养近一个月,前些天找到夫人,希望能效力大哥帐前……”

    “行,他能过来主持斥候之事,我能多个助手。”李知诰知道徐靖还是有些能力的,同意他到淮西禁军来任职。

    即便李冲这件事搞得他焦头烂额,但他手下能用的人手太少,还需要将徐靖、周数、周元等原信昌侯府一系的将吏拉拢过来为己所用。

    也恰恰是如此,李冲这件事他更难为自己洗脱什么,眼下看来只能先坐观其变,看以后有没有解释一二、跟韩谦缓解关系的可能。

    李知诰进退两难,难免会有侥幸心理,而对姚惜水、邓泰等人而言,则认定韩谦会吃下这个哑巴亏,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次日天刚亮,清亮的晨曦使远近的山嵴露出轮廓,姚惜水与苏红玉及邓泰等人陪着李知诰、杨恩到江边,给即将渡江前往南岸铜陵后再换马赶往金陵的昌国公李普及李冲等人送行。

    李普他们要坐的船还没有离开江边的简易码头呢,一艘哨船似脱弦之箭飞快靠岸过来,两名军卒跳下船,朝李秀禀道:“黔阳侯声称昌国公府污蔑其名,下令扣押我们留在万寿河口的弟兄,还说要派战船过来找昌国公讨个公道!”

    “什么!”

    李秀、李碛率部杀出敌围,连人带马有有一千五百余众撤到长江岸边。

    前夜林宗靖率领叙州水营的战营,仅仅是将李秀、李碛及第一批五百余人马送到笔架山大营来,更多的人马都还留在武寿河口的营地等着叙州水营腾出船来送行。

    乘哨船过来报信的这些个军卒,就是李秀留在大刺山西麓武寿河口的部属,他们连兵甲都被缴去,手无寸脚的赶过来通风报信。

    谁想到韩谦竟然直接下令将这些人马扣押下来,还要派战船来讨个公道?

    不要说李秀、李碛措手不及,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当前的局面了,李知诰、杨恩也都愣在那里,没想到韩谦对传言一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韩谦如此做贼心虚,难不成要与淮西禁军大干干戈不成?”李冲这时候气急败坏的厉声质问起来。

第五百六十六章 妖言惑众

    不管李冲是气急败坏也好,色厉内荏也好,韩谦说要派战船过来讨公道,李秀留在大刺山西麓的几名部属赶过来通风报信没过多久,笔架山大营设于主峰的望哨以及放之下游的哨船差不多同时发现有六艘列桨战帆船载满兵卒,往大营这边驶来。

    众人脸色铁青,没想到韩谦真就胆大妄为到这一步,竟然直接以武力相胁迫!

    这种情形下,李普有天大的胆气,也不敢几艘小船就渡江前去南岸。

    要是在江心被叙州水营的战船扣押下来,他找谁诉苦去?

    虽说传言是李冲回舒州后散播的,但韩谦指名点姓乃是昌国公府从中作梗,指名道姓找到他李普头上要讨回公道,李普还能辩解说这事跟他没有关系?

    李知诰、杨恩等剑眉深锁,没想到韩谦对李冲到舒州后散播的传言反应会如此剧烈。

    姚惜水、邓泰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感到这事异常棘手,没想到事态骤然间会变得如此严重,韩谦这是要跟他们这边公然决裂吗?

    又或者说韩谦真的只是想讨要一个公道?

    只是传言这事哪里又有公道可言,李冲改口认错,韩谦便会觉得讨得公道了?

    又或者说他们将注定要牺牲掉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李普、李冲二人交出去,才有可能平息这事?

    然而李普乃是昌国公、枢密副使,乃是当今国丈,与另一名枢密副使周炳武及兵部尚书杜崇韬,可以说是大楚位阶最高的三大军事长官。

    延佑帝都没有下旨追究其丧师兵败的罪责,他们凭什么将他扣押下来,交给韩谦处置?

    真要那么做的话,朝廷还有没有半点的体面留存,朝堂群臣还不众起而攻之?

    “我去大刺山见韩谦吧?”杨恩蹙紧眉头说道。

    “还是先等看黔阳侯着谁过来讨公道再说吧……”李知诰并不觉得杨恩此时赶过去见韩谦能有什么作用,眼瞳却迟疑而凌厉的盯住犹一副气急败坏样子的李冲。

    这段时间他要在庐江、笔架山一线重整防务,又要加强对诸部兵的统御,马不停蹄的奔波于舒州、枞阳、庐江、铜陵等地,李冲逃归舒州,也只是匆匆见过两面,很多细节之事都没有机会去问。

    李冲如此迫不及待的散播这些传言,由不得他不联想到一些事情上去。

    “大哥,你盯着我作甚?”

    李冲见李知诰眼睛阴戾的盯过来,心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恼怒的说道,

    “韩谦要讨个公道,难道惨死洪泽浦与钟离城下的数万将卒,就不能讨个公道了?当年在武陵城,文瑞临被俘后第一个找到韩谦,说能说降高隆,为进攻潭州打开通道,当时不仅惜水、春十三娘在场,内侍省少监张平也都在场亲眼所睹我当时还奇怪韩谦竟然连这么大的功劳都不要,这时候才省得此子包藏祸心甚久。而种种迹象表明,水师奔袭洪泽浦之时,韩谦极可能就在金陵,他什么心思,只怕陛下与太后都被蒙在鼓里!”

    “你说够了没有?”李知诰沉声问道。

    “我也知道此时应当不计前嫌、共御梁寇,但下面将卒不忿奸佞当道,想要为惨死于洪泽浦及钟离的数万将卒讨个公道,我难道还能捂住他们的嘴不成?”李冲负气说道。

    只要朝廷不降旨问罪,他父亲就是昌国公、就是枢密副使,位阶还在李知诰之上,与另一位枢密副使周炳武以及兵部尚书杜崇韬可以说大楚位阶最高的军事长官,而他也是堂堂的右神武军副都指挥使,他就不信李知诰能拿他怎么样。

    “好,你既然说这些传言都是你麾下军将肆言散播,与你没有关系来人啊,将这些妖言惑众的乱卒都给我扣押下来!”李知诰不留情面的说道。

    这时候即便是太后追究李普、李冲丧师兵败之罪,也要先将他们召回金陵,着枢密院、御史台、大理寺出面审理。

    李知诰不想军心再受扰乱,是暂时拿李冲没辙,但李冲将散播传言之事推卸到一起逃亡归来的军卒身上,李知诰却无需客气,直的下令以妖言罪将这些人扣押下来。

    “知诰,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普沉声质问道。

    自秦汉以降,妄言、非议以及妖言惹众皆是重罪。

    最早时秦始皇坑杀四百余儒生,便是以妖言治罪,历朝历代抄家灭族者更是屡屡有之,待到大楚在金陵开国,妖言、妄言亦是重罪,延佑帝设缙云司有一项职权就是察听妄议朝政、妖言惑众。

    李知诰或许是拿李普、李冲没有办法,但要扣押随李冲逃到舒州的这些军卒,还是言出必行的。

    面对李普的质疑,李知诰阴沉着脸不予回应,只是侧过头,严厉的盯住面露迟疑之色的邓泰,一字一顿的说道:“梁军汹汹杀来,黔阳侯乃国之干城,孤军守棠邑,为大楚看守门户,这些军卒不思黔阳侯的功劳,却非议其过,乱我军心,十恶无赦……”

    “……”

    明明是韩谦公然以武力相胁迫,他明明也应该拉拢原信昌侯府的人手为己所用,邓泰不明白李知诰屈从于韩谦的胁迫,却反过来拿李冲身边的军卒开刀,但这些年他都在李知诰听令从事,见李知诰神色坚定不容置信,当下也是硬着头皮带着侍卫,如虎狼一般扑出,将李冲身边那十多名准备着一起渡江返回金陵的军卒扣押下来。

    “父亲……”李冲没有想到李知诰会直接扣人,有些心慌的朝李普喊道。

    “父亲,你们倘若不忙着渡江,先回营休息去吧。”李知诰不理会李冲的反应,直接跟李普说道。

    “哼!”李普冷哼一声,甩袖沿着石径往笔架山大营方向走去。

    李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仿佛笼中困兽,踱走数步,再看李知诰脸色铁青,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军卒交出去作为交待,也不似有通容的余地,也只能追赶他父亲先回营帐再说。

    原计划等所部将卒都集结过后,延后两三天再渡江回金陵的李碛,虽然有勇冠三军之勇,却是不知眼前的局面要如何应付。

    父亲与二哥负气而走,但他与李秀不能不管被韩谦下令扣押的千余部属。

    片晌后,六艘列桨战帆船徐徐往码头这边靠过来。

    “我们是不是先回大营?”看着列桨战帆船站满兵卒,邓泰暗暗担忧的说道。

    目前李知诰坐镇舒州,以整顿淮西禁军兵务,于庐江、笔架山一线构建防务为主,他们是挤出有限的钱粮在笔架山南麓沿江湾口修筑码头、水军营寨,码头极为简陋,也没有多少驻军,上百艘中小型运船渔舟,也更不可能与六艘叙州水营都用以充当主力战舰的列桨战帆船抗衡。

    邓泰怎么都要防备着棠邑兵有可能对他们发动突袭。

    李知诰却不为所动,与溧阳侯杨恩袖手站在江堤码头上,看着来船渐远渐近,直到看清楚江州刺史周惮的面容。

    不管怎么说,在手下将卒面前,李知诰都不可能流露出软弱的姿态,盯住周惮,沉声问道:“周刺史亲率兵船来我笔架山大营,不知道有何赐教?”

    看到溧阳侯杨恩也站在码头前,周惮揖手施了一礼,说道:“李侯言重了,我率江州兵增援金陵已经大半年了,照理早就应该回江州。黔阳侯担心江上盗寇横行,路途不靖,着宗靖率战船护送我一程。我远远看到杨侯爷与李侯在江边,特地靠过来问候一声……”

    文瑞临能从李知诰手下逃脱这事便很值得怀疑,但戎马倥偬,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去猜想什么。

    然而,谁能想象棠邑兵整备之初就连打两场硬仗、死伤无数,李知诰却纵容这些的流言在淮西禁军之内散播,甚至还纵容部将当面对棠邑军的军将冷嘲热讽?

    韩谦要是这时候还忍气吞声,接下来进攻历阳的战事,还要怎么打?

    当然,韩谦也不能公然用武力或直接封锁长江水道以胁迫淮西禁军给他一个交待,但着林靖宗率一部水营护送周惮返回江州,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李知诰看了杨恩一眼,见他神色也凝重起来,心里知道杨恩明白周惮此时返回江州的意义是什么。

    江州控扼鄱阳湖及长江水道,战略地位与岳阳相当。

    周惮在兵船的护送下返回江州,谁都要考虑真要撕破脸后韩谦用兵马封锁鄱阳湖及长江水道的后果有多严重。

    当然,周惮身为江州刺史,之前着州司马或司兵参军或兵马使率州兵增援过来就行,只是周惮其人希望能有统兵作战的机会,才亲自过来,但是周惮这时候返回江州,不需要请旨,别人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不知道周大人可知黔阳侯为何要着人在武寿河口扣留我麾下将卒?”李秀心系部属安危,振声问道。

    “黔阳侯接到信报,说是杀出重围的右神武军残卒里有敌间渗透,为避免敌间随残卒逃入大楚境内散播谣言、乱我军心,黔阳侯只能先将他们扣押下来。请李秀将军放心,黔阳侯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大楚将卒,只是审查需要时间,还请李秀将军耐心等候。”周惮说道。

    见韩谦拿这样的借口扣人,李秀气得脸色铁青,却又无计可施。

第五百六十七章 讯问

    “不将他们交出去?”

    看着周惮在六艘列桨战帆船的护送下往西远去,邓泰看着身后十数名被五花大绑的军卒,疑惑的问李知诰。

    要是不将这些人当成替死鬼|交出去给韩谦一个交待,那将他们扣留下来做什么?

    李秀犹有所思的看了这些军卒一眼,见溧阳侯杨恩都没有说什么就直接往大营方向走去,他也拉了李碛一下,示意他们先离开。

    待诸人相继离开,李知诰又示意侍卫站开些,之后才阴沉着脸吩咐邓泰:

    “这十数军卒你都给我分开来逐一审问,他们这些天到底是怎么杀出重围的,又是怎么藏匿、聚集到一起,逃避敌军围捕的,以及一路上是怎么跟李冲遇到逃到舒州的,所有的细节都要给我审问清楚。谁要敢有一丝隐瞒,或有对不上的地方,可以用重刑。邓泰,虽然我一向视你为嫡亲兄长,但军法无情,这次倘若再有一丝懈怠,还请你莫要怨我不念旧情,拿你问责……”

    邓泰一脸震惊,一时间似乎难以想象李知诰要干什么。

    “……”听到这里,姚惜水不解的说道,“即便韩谦为了替自己开脱,一定要说这些军卒里藏有敌间,甚至要往李冲身上泼脏水,大哥大可以将这些人交给他,用刑也好,威逼利诱也好,屈打成招也好,随韩谦怎么来就是,但大哥何需脏了自己的手?”

    “不管李冲是不是有问题,他毕竟是你的兄弟,这件事不该是你来揭开啊!”苏红玉劝说道。

    当世所讲的孝道,除了父慈子孝外,还讲究一个兄友弟恭。

    见李知诰如此安排,苏红玉也知道他明显怀疑李冲在接近一个月后才从敌围逃出来很可能是有问题的,但不管怎么说,照着当世亲亲相隐的伦理要求,这个问题都不应该是李知诰揭开。

    所谓的大义灭亲,是指那些谋逆大罪。

    “我会安排船只,你与惜水今天就回金陵去。”李知诰板着脸说道。

    苏红玉见李知诰竟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红着眼眸站在一旁不再说什么。

    姚惜水没想到李知诰未必不听劝,难以想象她们竟然还要被赶回金陵去,不甘的提高声调质问道:“大哥,此事我们虽然有疏忽,但我们不是不知轻重缓急之人!”

    “不,你们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我事后会给夫人交待,但军中之事,你们以后还是少插些手,”李知诰阴沉着脸,说道,“你们回去后告诉夫人,韩谦这次事过后,很可能会选择重新扶持陛下执掌朝政大权,他今日这些举措,未必没有做给陛下看的意思。而陛下不想朝政大权完全落入太后之手,大概也会重新想起‘韩师’的好处来。不过,在战局稳定下来之前,还要请你们不要再有什么轻举妄动了。”

    “他要与杨元溥重续师徒之情,只怕也是短时利用罢了吧,何足为虑?”姚惜水不以为意的问道。

    她们掌握那么大的杀手锏,她就不信韩谦会在杨元溥身上下多重的筹码,当然她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会将这个杀手锏打出来就是了。

    李知诰知道姚惜水所指是什么,也不会跟她在细枝末节之事争论什么,为防止她们不知轻重又滋生是非,索性将有些话说得更透,说道:

    “韩谦是喜欢剑走偏锋不假,同时他与其父韩道勋推行新政,得罪太多人的利益,因此也使很多人不喜欢他,当然也不乏早就有人怀疑他在文瑞临这事上居心不良。不过,不会有人会相信他与梁军勾结,即便这件事的真相揭开来,所有人也都只会认为他有陷害昌国公府的心思。这或许能一时重创韩谦的威信,但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梁军大举压境,淮东、淮西岌岌可危,朝堂诸臣不管多么不喜欢韩谦,这时候却只会将击退梁军的希望寄托在韩谦的身上,而不会将希望放在丧师兵败的昌国公府头上,也不会放在攻巢州城半年而未陷的我身上。更不要说,韩谦犹掌握着江淮之间唯一的水师战力。你们想想看,这样的传言继续大肆散播开来,特别还是从我军中散播出去的,韩谦将一封奏折送入京中,称病避嫌,坚持要交出兵权、率叙州水营退回叙州去,你们觉得整件事最后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姚惜水沉默了许久,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听李知诰一席言,也不难猜测整件事会以怎么结局收场,迟疑的问道,“他们到最后有可能会胁迫大哥交出兵权,以安抚韩谦?”

    “你们这时候大概也知道,为什么必须是我要去脏这个手的道理了吧?”李知诰长叹一口气,问道。

    “……”邓泰愣怔的站在那里,他这时候才真正明白李知诰如此安排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也就是说,不管李冲是否有问题,他们扣押十数军卒审讯下来的结果,一定要能够“证实”李冲有问题。

    这样才能给韩谦一个“交待”;而韩谦倘若还拿这事发难,他们也才能撇清关系。

    姚惜水待想说事情未必会有如此严重,但转念岔想到另外一件事,心想大哥或许还有另的考虑,便没有再吭声说什么。

    …………

    …………

    李普还没有被追责,权高位重,即便不掌兵权,但在大营也有独立的小营驻辕,身边有数十扈兵伺候、护卫安全。

    别人也不得擅闯他的营帐。

    他暂时放弃渡江回金陵的计划,但回到驻辕也无所事事。

    他更不知道韩谦那边要将这件事闹得什么程度才愿意收手,而李知诰面对棠邑兵几乎可以说公然的武力胁迫,表现又太过软弱了。

    他同时也不清楚这事传到金陵之后,太后、陛下及沈漾等人会有怎样的反应,一天下来,心情也是烦躁得不行。

    李冲也是坐立不安。

    他想鼓动李秀、李碛一起给李知诰施压,释放被扣押的那十数名军卒,但李秀、李碛对他却不理不睬。

    他几次派人去大营打听消息,也被无情的挡了回来,只知道苏红玉、姚惜水午后乘船返回金陵去了。

    苏红玉、姚惜水敢乘船返回金陵,但他们犹是担心在江上遇到叙州水营的巡营会被扣押,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将夜时,李知诰才派人过来:“国公爷,督帅有请你与李都将等人到牙帐商议事情。”

    “他翅膀不是早硬了吗,有什么要找我商议的?”

    李普心里窝着火,不愿意动身去见李知诰,最后还是李冲心里悬着事,劝他父亲以及李秀、李碛一起赶去大营。

    待到李知诰他们赶到大帐,看到溧阳侯杨恩以及在杜崇韬之后接任左武卫军都指挥使的周数等人像是刚刚被李知诰召唤过来,李冲实在不知道这时候有什么事情要商议的。

    李知诰坐在主案之后,正跟杨恩、周数说着事情,看到李普、李冲走过来,欠着身子请他们入座,才直接进入正题,阴沉着脸,说道:“这么晚将大家召集过来,是有些事要冲弟当面跟在座的众人说个清楚……”

    “有什么事要我说清楚的?”李冲心虚的问道。

    李知诰挥了挥手,示意邓泰将三名血肉模糊得都快看不出人形的军卒拖进大帐,说道:

    “十数军卒与冲弟历经劫难,逃归舒州,原本是幸事,但这些军卒在背地散播谣言、乱我军心,实在可恶。而我想这些军卒会做出这样的事,必定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居心,亦或是受到什么蛊惑,便着邓泰将他们抓住审讯了一天。现在能确定柳岳、柳山兄弟二人,从钟离城杀出重围时,曾为梁军捉住,也是梁军有意纵归为间。而军卒周老山从钟离城逃到龙游湖东岸时曾藏身苇草之间,无意看到冲弟在突围时落马为梁军俘获、身边亲卫也为梁军尽数斩杀,其他人则是藏在洪泽浦的草泽,最后被冲弟你联络上一起逃回来冲弟,你要明白,你能不能洗清嫌疑,接下来你要在杨侯爷面前说的话最为关键。倘若你有什么隐瞒,不要怪为兄大义灭亲,不讲情面……”

    “李知诰,你畏韩谦如虎,不念手足之情,好,你要将我送给韩谦作个交待,”李冲跳也似的站起来,摘下腰间的佩刀,朝李知诰当头扔过去,“你此时便杀了我,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也好叫天下人看清楚你的真面目,看看我们李氏这些年养了一个怎样的白眼狼!”

    “人证在此,但也不能说明你就一定有问题,后续诸多事还要请你配合杨侯爷审问,你要真没有问题,天下也没有人会硬说你有问题……”李知诰偏头闪开李冲当头扔来的佩刀,古井无波的说道。

    四名侍卫走到李冲跟前,抓住他的手腕、摁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坐回案后,这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进行讯问……

第五百六十八章 选择

    李冲坐在案前,手撑住长案才没有叫自己瘫倒下去,脸色惨白,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随他赶在舒州的军卒之中,竟然有人看到他被梁军促住的情形。

    这也使得他之前的说辞,错漏百出。

    当然,更令他绝望的,是李知诰铁了心要揭穿他的行径,而十数逃归军卒皆在李知诰的掌控之下,他既便能编造说辞替自己辩解,也完全经不起推敲、质疑。

    “你这孽子,李家满门忠烈,脸都被你丢尽了!”

    看到这一幕,李普怎么还不清楚事情的一切?

    他气得浑身颤抖,站起来抬脚就朝儿子李冲当胸踹去,将李冲踹了一个四脚朝天,之后才将铁青的脸转过来,剐也似的瞥了李知诰一眼,长叹了一声,满腹怨恨的说道,

    “你的翅膀到底是长硬了,我们这些没用的家伙,是该给你腾出位子来了。”

    说罢这话,李普便径直朝营帐外走去。

    李碛犹豫了一下,看到李秀手撑着长案起身,也随之起身离开,却是懒得多看李冲一眼。

    他们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李冲被梁军捉拿住的情形,但他们当时杀出钟离城突围时,亲眼看到埋伏于芽山脚的玄甲骑杀出之际,李冲怯于与敌死战,第一时间选择往东南缺口方向逃去。

    当时要不是高承源死命相搏,要不是韩谦刚好派一队精锐接应,不仅水师残部会全军覆灭,他们的侧翼也极可能会受到玄甲骑的突袭。

    李冲畏敌怯战之事不提,但倘若李冲当时没有战死或被俘,也应该是往东或往东南方向杀出重围。

    第一是李冲在惨烈的战事之中,没有伤病缠身,以他的身手,孤身一人想要穿过敌军的封锁线不会太难,不应该在洪泽浦及石梁县境内滞留那里久。

    第二,即便他所遇极其不幸,藏身之地的外围皆是敌军侦骑,一时无法脱身,但待敌军的围搏松懈下来后,以李冲贪生怕死的秉性,哪怕是直接进入淮东境内求助于信王杨元演,也不大可能会反过来冒险从寿州军控制的腹地穿过,直接赶到舒州来跟他们会合。

    李秀、李碛二人其实是早就怀疑李冲的逃归是有疑问,但亲亲相隐,他们没有提及这些疑点,甚至为了昌国公府的颜面,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李冲怯战畏敌之事。

    而李普此时拂袖而去,他们也明白叔父(父亲)心里多少有怨恨李知诰的“大义灭亲”,怨恨他未替李冲遮掩。

    要不然的话,仅仅确认两名军卒为梁军收买,就已经足够给韩谦一个交待了,没有必要将昌国公府的颜面血淋淋的都揭开来。

    虽说眼下的情形意味着昌国公府事后会受到朝廷更严厉的追责问罪,但李秀、李碛作为昌国公府的子侄,此时也只能随同一起离开。

    这便是孝道,由不得他们与昌国公府划清界线。

    不过,周数等原属于昌国公府一系的将领,这一刻却是坐在原处岿然不动,只是低着头不去看李普离开时怨恨的眼神。

    李冲逃归舒州,放纵军卒散播不利于黔阳侯的言论,他们都有所耳闻,却没有声张,也是指望能在朝廷追究水师及右神武军覆灭罪责时,他们能少受些牵连,毕竟李普上书建议水师奔袭洪泽浦时,他们都是附从支持。

    同时,他们心里多多少少也巴望着昌国公府这棵参天巨树不要轻易倒下。

    而眼下看来,昌国公府这棵参天巨树注定将轰然倒下,他们怎么都不愿跟着昌国公府一起埋葬。

    杨恩看着近乎瘫倒在地的李冲,心里也是微微一叹,跟李知诰说道:“是不是暂时将李冲收监于大营,待奏明陛下后再行处置?”

    “杨侯爷既然这么说,那便将他收入监中,但奏明陛下之事,还要请杨侯辛苦苦一番……”李知诰朝杨恩拱手说道。

    “好的,我这便回去草拟折子,待李侯参详无误,明日一早便派人将折子及案犯都送入京中受审。”杨恩点头答应下来。

    所谓亲亲相隐,不管怎么说,李知诰都不能公开进奏其继兄弟李冲通敌之事,再大义灭亲,最多也只能做到密奏其事,由朝廷另行指派官员过来追究其罪。

    杨恩则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他直接上参劾折子,将奏折及李冲等人一起送往京中,便能少掉许多周折,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平息掉这起事端。

    李知诰脸沉如水的示意侍卫将死狗一样的李冲以及三名用刑后血肉模糊的嫌犯都拖下堂去,杨恩以及其他将吏见没有其他事情,也都暂且告辞各回营帐。

    唯周数、邓泰还留在大帐之内。

    周数与周元弟兄二人,早年崛起营伍之间,与李知诰、柴建、陈铭升等人都在李遇帐前为将,李遇放弃兵权,归隐山野,他兄弟二人便自然而然投效到信昌侯府李普帐前效力。

    他们也是在这之后才知道信昌侯府、晚红楼与前朝神陵司的牵扯,但当时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跟信昌侯府切割关系;他们说经李普撮合所娶生养子嗣的妻室,身份跟苏红玉、春十三娘一样,都是晚红楼所培养的子弟。

    这些年来拥立三皇子登继皇位,晚红楼、信昌侯府起起伏伏也发生太多的事情,他们弟兄二人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更多时候只能跟信昌侯府,也就是此时的昌国公府捆绑在一起。

    要说李知诰为被太多人制肘、拖后腿而头痛不已,周数更谈不上有什么自己的根基。

    他一直以来都是信昌侯府所属的部将家臣,一直以来都不是独立的。

    即便他这几年来封官拜将,立功得赐二十户家兵、八十余户奴婢,但平日身边充当侍卫的亲兵以及依为左膀右臂的部将,更多还是直接来自昌国公府这些年培养、招揽的精锐。

    他能接替杜崇韬出任左武卫军都指挥使,主要也都是李普及太后的安排,时间也才半年多,远谈不上在军中培养自己的嫡系心腹。

    左武卫军此时的武官将领,绝大多数还是杜崇韬统领时期所培养起来的亲信,他目前只能做到奉朝廷令旨而指挥左武卫军冲锋陷阵,不要说压根就不能指望这些将卒会盲从他的命令,甚至他身边追随多年的部将,他也不能确认有几人是真心拥戴他的。

    正如谁都无法想象一座高山会轰然坍塌一般,谁能想象到盛极一时的昌国公府,蓑败会如此之速?

    周数是跟着昌国公府一起坍塌埋葬,还是聚到李知诰以及站在李知诰背后的晚红楼树荫下继续乘凉,这个选择实在再简单不过。

    事实上,从水师主力覆灭、李知诰在巢州奉太后手诏行事之后,他便应该做出选择,但倘若与昌国公府牵涉太深,太难割断关系,以致拖延到今日,他都没有认认真真的私下找李知诰交过心。

    李知诰这段时间也忙于整顿兵马,手忙脚乱的重建庐江、笔架山一线的防务,没有一刻得歇,同时也希望李普能更好的配合他,不希望行事太过草率,没有急于要周数这些人表态,却不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诸将与杨恩退去,周数单独留下来,心意便是明了。

    “国公爷倘若能早信赖督帅,委以大权,也不会陷入今日之田地。周数虽然是武夫,平素只知带着兵马冲锋陷阱,却也知道非督帅不能使昌国公府摆脱今日之泥沼。自今往后,督帅但凡有命,周数要是皱一下眉头,五雷轰顶,身死族灭。”周数手按住长案,俯身说道。

    周数的态度,实际也代表担任工部侍郎的其兄周元,两人必然早有约定好其事,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形势会如此发展。

    “我素来视周兄为兄长,这话言重了。”

    李知诰待周数也甚是客气,不管周数在军中根基深浅,龙雀军初编染疫流民为伍之时,周数便与他及柴建、郭亮、高承源四人同时拜为都虞候,论及声望还要强过陈铭升之辈,而他往后还是倚重周数掌握左武卫军的兵权,这才能算是将淮西禁军掌控在手中。

    说过这话,李知诰又流露一副愁眉莫展的样子,周数看了后体己的问道:“督帅是担心朝廷追究国公爷丧师兵败的罪责,会牵涉到督帅?”

    “陛下及太后明辩是非,这个我倒不担心,只是李冲知道太多的事情,真要照杨侯爷所言,连同奏折一起送回金陵受审,我就怕他会胡说八道,叫你我以及更多的人不堪啊。”李知诰说道。

    听李知诰这么说,坐在一旁的邓泰多少有些心惊肉跳。

    “督师的意思是?”周数迟疑的问道。

    “李冲倘若还念及是李家子弟,便应该畏罪自尽,以省他人挂念才是只是我与他兄弟这些年,这些话实在不该是我过去跟他说。”李知诰眼睛凛冽的看了周数一眼,说道。

    “周数明白怎么做了。”周数知道所谓的投效,绝不会仅停留在言语之上,行了一礼,便告退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李知诰瞥了邓泰一眼,示意他跟着过去方便周数行事……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太后还朝

    杨恩走进阴暗湿冷的监牢之中,看见李普就像条被抽掉脊梁骨的老狗,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可怜,而李冲的尸首还笔直的悬挂在监房的横梁上。

    杨恩虽说生性洒脱,但看到眼前的一幕,也禁不住轻轻一叹。

    他知道李普生有三子,长子早年战殁于沙场之上,幼子李碛又自小跟随在其兄李遇身边长大,与李普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唯有次子李冲一直都在他膝前承欢,李普即便是铁石心肠的枭雄之辈,也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幕吧?

    杨恩走到李普跟前,说道:“我昨夜草拟奏折,欲参奏其事奏折我也不打算修改了,国公爷觉得奏折临末再添一句‘李冲畏罪悬梁监中’可否?”

    “……这孽子未死敌营之中,这已是他最好的归宿了我今日也要渡江回金陵请罪。”李普苍老无力的手撑着地要站起来,李碛赶忙上前将他扶住。

    看着李碛、李秀二人搀扶李普走出去,提前一步进监房验明正身的杨恩身边的老家人,这时候忍不住讥笑道:“新津侯也真是够心狠手辣的啊,尸首颈边的那两道血痕可不像是裤腰带能勒出来,照小老儿说,许是昨夜有人潜入监中用弓弦绞死李冲的。”

    “再胡言乱语,割了你这老狗的舌头!”杨恩回头瞪了老家人一眼,沉声喝斥道。

    杨恩有些老眼昏花,站在监房外看不大清楚悬挂梁下的尸首上还有别的伤痕,但他也不想走进监房搞清楚这点。

    大楚开国二十年,多少将卒战死沙场之上,李冲力战不敌被俘还情有可缘,但为活命竟然甘为梁间,他只要活着一天,便一天是李氏的耻辱。

    即便他此时不死,待朝廷追究下来,最好的结局也是赐死,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却不知道他为了多苟活些日子,还会折腾出多少波澜出来。

    是的,杨恩不仅也觉得李冲“畏罪自尽于监中”,多少有被灭口的可能,甚至他都忘了他上奏折参劾这事,昨夜实际上是应该接管包括李冲在内的诸多囚犯。

    杨恩心想李冲长年在陛下及太后跟前伺候,也应该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并不觉得将这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都揭开来,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对眼下稍不小心就会彻底糜烂、崩溃的局势,真能帮助到什么。

    也许叫有些肮脏跟丑陋彻底的掩藏在水面之下,天下或许能更太平些吧?

    畏罪自尽,也是太多人更乐意见到的结局吧?

    想到这里,杨恩心里长叹一声,走到院中,将守在外面的几名扈卫喊过来,又在奏折添了数行字,便叫他们即刻乘船赶回金陵,希望整件事能最快的了结掉。

    …………

    …………

    韩谦率棠邑兵在半个多月的短时间之内,就在大刺山北麓连打两场硬仗,两仗皆获大捷,差不多将包括滁河中下游河段的大刺山及棠邑沿江区域控制手里,暂时解除掉帝京有可能直接遭受敌袭的危机。

    这也是金陵城在压抑的年节过后,不多的好消息了。

    在杨恩的奏折与李普前后脚抵达金陵城之前,不仅周惮返回江州,连陈景舟也率百余府兵返回广德府。

    周惮、陈景舟返回江州、广德府,是回归到正职,并不需要额外请旨,只需要派人到枢密院及吏部诸司报备一声就行。

    沈漾、杨致堂、郑榆等人打开始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事有什么异常,毕竟他们在金陵还没有听到不利韩谦的传言,也没有看到其他异常的征兆。

    他们甚至以为这是韩谦看到棠邑的形势初步稳定下来,托付周惮、陈景舟返回江州、广德府,以便能筹集更多的粮秣,召募更多的丁壮从军。

    这也是韩道铭棠邑劳军归来后,极力替韩谦所声张的事情。

    虽说棠邑所需的粮秣物资,以及从各地搜集流民或获罪奴婢流放到江北,以补充棠邑兵的消耗,应该是户部、兵部、枢密使以及度支使司出面主持之事,但诸部院司也不可能无中生有,最终还是需要下面的州县配合。

    这时候州县配合程度越高,粮秣的调拔、流民丁壮的聚集速度就会越快。

    要不然的话,拖拖拉拉,这背后都不知道会有多少扯皮的事情。

    很多时候,统军将帅为了更有效的调动粮秣,为了更有效的聚集、补充精锐战力,常常绕过中枢院司,直接找到有影响力的州县调粮、募兵,中枢院司那边最后只是负责补一个手续。

    虽然从中央集权、防范将臣擅权的角度来说,中枢应该尽可能避免出现这种状况,但大楚开国才二十年,内忧外患都没有中断过,又怎么可能完全避免掉这点?

    杨恩的奏折送抵政事堂,杨致堂、沈漾、郑榆等人才察觉到一丝异常。

    不过,杨恩的奏折已经给出结论,整件事对棠邑的影响已经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也没有谁会再提起陈景舟、周惮返回广德府、江州与这事牵连。

    而要说李冲投敌为间一事,真正影响到的还是对李普兵败丧师的追责,也直接动摇了皇后李瑶的地位。

    李普抵达金陵后,派人将请罪折子送入政事堂,就自囚于昌国公府;皇后李瑶也自囚于碧玉宫。

    过去大半个月,朝堂每有大的事情需要决断,都是沈漾、杨致堂等参政大臣在政事堂商议出一个结果之后,再分别到崇文殿及长春宫找延佑帝、太后请旨下诏,然后以政事堂制书的形式颁布军政命令。

    这算是由政事堂代行政事。

    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主要是朝堂之上对太后以怎样的名义还朝,存在巨大的分歧。

    新帝或年纪幼小,或体弱多病不能署理政事,或暴病而亡新帝未立,或桀骜失德,为群臣所厌恨,这时候太后站出来临朝称制执掌政事,是自古以来就有很多例的事情。

    李知诰、韩谦皆是奉太后手诏调兵遣将,太后还朝已成定局,但大楚此时所面临的情形,跟历朝历代的旧事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陛下虽然急躁了一些,猜忌臣下不能尽信之,江淮形势之所以骤变,这可以说是极关键的一个原因,而不能将罪责都推到李普的头上,但杨元溥总体上说却不能说是昏庸暴虐之君。

    杨元溥从出宫就府到登基继位以来,所行所为都可圈可点,甚至还能算得上有为之君,在大楚军民之间的声望也并不低。

    更关键的一点,陛下作为太后与先帝唯一的子嗣,宗室之中没有替代者,也压根没有谁会想过行废立之事。

    这时候即便说一定要请太后还朝,但倘若说要将陛下踢到角落里去,不要说杨致堂、沈漾了,郑榆、郑畅、周炳武、杜崇韬等一干重臣都不会愿意。

    拖延到这日都没有一个定论的分歧,主要还是集中在太后以怎样的名义还朝,这背后有着极大的区别。

    还朝通常有两种形势:

    一是摄政,也就是代理朝政,可以说暂时先以养病的名义,将杨元溥撇到一边去,朝中大小事皆由太后下诏颁行。

    另一个是辅政是辅佐朝政,朝政大小事主要由太后统领诸臣商议决定,但最终还是要陛下拟旨颁布政令。

    长春宫那边当然希望是前者,这样才能称得上大权在握。

    郑榆、郑畅、张潮等人与太后一系关系亲近,对太后最终以是摄政,还是辅政的名义还朝,并没有太多的坚持,也不觉得会伤害到他们的利益。

    唯有沈漾、忠于杨氏宗室利益的杨致堂,以及跟太后一系没有什么瓜葛、却警惕晚红楼势力过度膨胀的周炳武、杜崇韬等人,则是坚持以辅政的名义请太后还朝,也希望最大限度的限制住太后一系所能掌控的权力。

    这件事坚持不下,太后则留在城东的长春宫,不肯回到金陵城去。

    也是亏得韩谦、李知诰掌控力够强,也亏得淮东自成一系。

    要不然的话,实在难以想象在朝堂如此混乱的情形下,江北兵马军心没有陷入彻底混乱之中,竟然还能够及时稳得阵脚,不被占尽优势的敌军所趁。

    政事堂代行政事,维持朝堂的日常运转没有问题,但涉及到对昌国公李普的问罪以及皇后李瑶的废立,杨致堂、沈漾、郑榆等人怎么都不能越俎代庖、擅议此事,问题的焦点又回到请太后还朝这事上来。

    李普返回金陵的次日,沈漾也知道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只能硬着头皮在政事堂召集枢密会议,再提太后还朝之事。

    沈漾、杨致堂甚至都做好让步的准备,却不想一直没有在这事表态的韩道铭公开站出来说道:“陛下年轻气盛,行事难免有些急躁,但陛下起于危困,历经磨难,主持荆襄、削藩诸战,又率诸路兵马驱逐叛军,收复金陵,皆有明君气象,历朝以来也无多少君王能胜之,请太后还朝辅佐朝政,应该便足够了……”

    “……”韩道铭的表态令沈漾、杨致堂等人都极为吃惊。

    韩道铭之前没有表态,所有人其实都理所当然以为他代表韩家,应该与韩谦的立场保持一致,应该支持太后摄政的坚持支持者。

    谁能想象韩道铭这时候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所有人第一个念头,都以为韩道铭前些天渡江去棠邑劳军,跟韩谦的关系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

    不过,韩道铭跟韩谦谈崩了,转头支持延佑帝也没有用啊。

    整个韩家加起来,态度都没有韩谦一人重要啊。

    杨致堂皱着眉头,却想到一件事,迟疑而小心翼翼的问韩道铭:“却是不知黔阳侯是什么意见?”

    “韩谦啊,他说他身为统兵之将,职责在守御疆域、抵御敌寇,不应干涉朝政之事!”韩道铭朗声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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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