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分忧
李普身为枢密副使,督管对安宁宫叛军的清剿战事,但他驻辕滁州,并没有直接赶到巢州去。
除了他对自己一线指挥作战的本事有自知自明外,更为重要的是李知诰被委命为前军行营总管,总揽进攻巢州城的军政事务,高承源、陈铭升、高隆等水师以及禁军马步兵将领都受他节制,李普凑过去也只能提提建议,并不能将指挥权接过去。
与其赶到巢州找不痛快,还不如留在滁州督运粮草。
驻防滁州西部的右神武军两都兵马,分别以李秀、李碛为将,虽然他们二人心里很不乐意,但目前李知诰对巢州城的进攻策略,是一点点的压榨、消耗守军的实力,也没有他们发挥的余地。
然而这一点对李普却显得犹为重要。
那便是朝中官宦以及江东世家宗阀,此时赶着派人渡江过来,到滁州城及禁军驻营附近圈占田地,都得先拜他的门庭。
而且只要拜他的门庭就管用。
新任的滁州刺吏卫甄跟个小透明似的。
州衙下面的大小官吏,都未必敢轻易地离开滁州城,就更不要想着能从这事里分一杯羹了。
对此时的李普,除了继续巩固他这一系在朝中的权势与地位外,大概也就田宅美眷,对他的吸引力最大了。
陈如意带着杨元溥的旨意,以慰勉的名义,先渡江赶到滁州城见昌国公李普。
随着朝廷恢复对滁州城的统治,左右地区的局势算是稳定下来,这使得附近的流民、难民都自发的往这边会聚过来,使得不攻而取、城墙基本保持完好的滁州城多少显得有些人满为患。
地方上旧有的世家宗族,即便曾经是被迫像安宁宫叛军效忠,却也是要被清洗的对象;而即便是平民返回家园,之前的地契、田契也都作废。
此时不狠狠的兼并一把,还要等到何时?
这意味着所有会聚过来的流民,要么依附于渡江的宗阀世族、皇亲国戚为奴为婢,要么只能继续忍受饥荒,流落四方。
此时除了到滁州城附近圈占田地外,京畿诸县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世家宗阀跑过来收购奴婢,以弥补金陵战事期间的劳动力损失。
陈如意在扈随的簇拥下进城,能看到大街两侧挤满乞讨与插标卖首的人,这叫他想象幼年时流落扬州街头的情形。
沿街的屋舍有很多留下烧灼的痕迹。
虽说是不攻而取,但叛军撤出滁州城时也是四处纵火,州衙及沿街沿巷的屋舍烧毁很多。
故而看滁州城的城墙完好无缺,但内里还满目疮痍。
陈如意虽说年轻,资历也浅,但他代表大楚天子而来,赶到昌国公李普的督师驻辕前,府门洞开,文瑞临、李秀等人代为李府的宾贵子侄站在台阶前,昌国公李普则率工部侍郎周元、滁州刺史卫甄等官员在前庭院子里恭候。
陈如意宣过杨元溥嘉勉诸吏的圣旨之后,随李普等人进入内堂,在等卫甄等人知情识趣的告辞离开之后,他才将话题转到叙州商船进入扬州的事情上。
此时堂上除了李普、陈如意外,也就周元、文瑞临以及李秀在一旁作陪。
陈如意也是出身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对周元、文瑞临与李普的亲信关系了如指掌。
杨元溥在收复金陵后继承大位,周元得授工部侍郎,文瑞临虽然从马氏投奔过来的降吏,但削藩战事后献策、立下大功,早就有资格授以官职。
不过文瑞临一直都没有出仕,始终以宾客身份留在李普的身份。
听过陈如意的话之后,李普才晓得陛下遣他过来的真正用意,并非是想着嘉勉诸将吏,实是对叙州与淮东勾结一事充满担心。
只是所谓的圣旨也好,秘旨也好,宫里都是需要存档的,有些不方便直接说的话,问的问题,便需要有人能居中传递。
这有陈如意渡江跑这一趟。
李普前几天便知道叙州商船泊入扬州之事,也确定这毫无疑问代表着叙州与淮东在某种程度上进行合作了,也代表着叙州与淮东将联手对抗朝廷所施加的压力。
不过,在李普的心目里,韩谦始终是一件有心机、有手段的野心之辈,因此韩谦与淮东勾结,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意图。
目前收复巢州在际,在收复巢州之后,淮东、叙州所共同面临的形势,使得他们有摒弃前嫌、携手勾结的动机。
信王杨元演是有些刚愎自用,但在韩谦率赤山军异样崛起之前,谁敢说能挡住刚愎自用的杨元演的兵锋?
杨元演绝对、绝对不会是一个蠢货。
至于韩谦与淮东会不会暗中跟安宁宫叛军及梁国勾结,他们也讨论过,但文瑞临觉得这种可能性极低。
韩道勋的死充满很多曲折,但在民众以及中低级将吏士绅的眼里,徐后及安宁宫才是刑杀韩道勋的真正罪魁祸首。
韩谦从蜀国逃回叙州,便借守孝之名不去岳阳赴任,因此得以继任叙州刺史,形成在叙州父死子继的既成事实;之后在金陵事变后期,又借守孝之名拒议与王?的婚事、不告而离开繁昌。
这个过程里,韩谦多次是以守孝道的名义行事,他倘若不想身败名裂,就不可能与安宁宫叛军直接勾结到一起。
至少在走到山穷水尽之前,文瑞临断定韩谦不会与安宁宫勾结。
而至于韩道勋受暴刑而死,有王文谦使计的缘故,但毕竟是间接的,并且公众以及绝大多数的中低级官员都不知道内幕,所以韩谦与淮东暗中勾结,是不会受到什么非议的。
此时大楚内患外忧不断,叙州与淮东联手,便能叫朝廷投鼠忌器,也没有必要再去勾结安宁宫叛军或梁军。
再说了,真要勾结梁军,等到梁军吞并楚国之后,会容忍信王杨元演割据淮东,会容忍韩谦割据叙州?
在文瑞临的暗示下,李普也是原原本本将他们之前讨论的看法,说给陈如意听,希望陈如意能将他们的看法及时传到延佑帝耳里。
到这一步,陈如意过来见李普的目的便达成,声称要尽快见到李知诰,谢绝李普的夜宴,天探黑带着扈随连夜赶出,往巢湖西北、巢州治所的庐阳县城方向而去。
送走陈如意后,李普与文瑞临、周元以及侄子李秀重新走回内堂,困惑不解的问道:“陛下着陈如意跑这一趟,真就问过我们的看法后,便算完事了?”
“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事,”文瑞临还是华发纶巾,一副儒士打扮,显得风度翩翩,说道,“但陛下应该是要等明确我们以及知诰将军那边的看法之后,才会有其他的决定吧?”
“瑞临,你觉得知诰那边会如何看待这边,你又觉得陛下最终会有怎样的决定?”李普问道。
“知诰将军对陛下算是忠心耿耿,也极得陛下的信任,他即便不愿与叙州为恶,也会将他的看法原原本本的说给陛下知道,但应该跟我们刚才所说的这些相近,”文瑞临说道,“至于陛下的决断并不难揣测……”
“哦,你说陛下会有怎样的心思?”李普往前倾过身子,看着文瑞临问道。
“陛下担心迟则生变,”文瑞临说道,“此外,我们即便断定韩谦不会与安宁宫叛军直接勾结,但也不能排除叙州、淮东,将来与安宁宫相互借势、养寇自重,陛下也会有这样的担忧……”
“迟则生变?你是说陛下会调整既定的伐叛战略?”李普迟疑的问道。
“倘若知诰将军、沈相爷、豫章郡王等人反对,陛下或许会有所迟疑,但陛下必然有这样的心思无疑,”文瑞临说道,“陛下使陈如意过来,应该不会单独是询问国公对叙州、淮东勾结之事的看法,更主要的还是希望国公能替他分忧……”
“我要怎么替陛下分忧?”李普问道。
“国公要是能将陛下不方便直接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便是替陛下分忧。这样的话,即便知诰将军、沈相爷、豫章郡王他们坚决反对,陛下也不至于因为这事与群臣闹僵,搞得不开心。即便国公所献之策,最终不可行,但只要陛下知道国公的这份心意,也便足够了。”文瑞临说道。
李普沉吟片晌,看向周元问道:“你觉得呢?”
“文先生所言甚是。”周元除了也担心迟则生变外,另一方面他也极认同文瑞临所说的替陛下分忧的观点。
信昌侯府一系,论及所直接掌握的权柄,早初时就不如郑氏,之后柴建在湖南更是被湖南行尚书省三使司压上一头。
这种情形,注定他们的权势更依赖于陛下的宠信。
他们此时既然揣测出山陛下的心思,怎么能不替陛下分忧?
第五百二十六章 秘策
韩成蒙将最新一批粮草监押往舒州的途中,突然接到户部与枢密院联合发出的令函,言舒州粮足,而润州夏季水患严重秋后民间就严重缺粮,勒令韩成蒙将这批粮草转道运往润州救灾。
韩成蒙核对令函无误,便遵令行事,随运粮船队赶到润州,这时候枢密院又传来令函,要将运粮船队就地编入润州的京口水营待命。
韩成蒙乃是湖南行尚书省宣慰使司的文吏官员,此行监粮,粮谷交赴润州有司接管,运粮船队又就地编入润州的京口水营,他身边就剩一名宣慰使司的同行书吏,就两名家仆。他便与同行书吏分开来,直接返回金陵,想着与家人团聚两天,再回湖南复命。
此行从岳阳出来,一路都是乘船,韩成蒙坐船也坐腻了,到京口后的次日,带着两名扈随,天没亮便雇了一辆马车,在秋风萧瑟中,但紧赶慢赶,到金陵时夜色已深。
借着宫里有一队人马要连夜出城传旨,韩成蒙与东华门守值武官乃是旧识,借着这机会混进城,没有凄凉到要在城外找地方宿夜。
赶到大宅,差不多快到半夜了。
韩成蒙叩开宅门,原本想着不惊动什么,直接回到他住的小院休息,等到明日才给父亲、娘亲以及老爷子请安,却不想走进来,看到府门内侧的马厩里系有几匹马,旁边的小厅里还有几名看着不像是府里的马夫、佩刀扈卫在等候着。
“这么晚,家里还有什么客人没有走?”韩成蒙好奇的问看守前宅大门的管事韩安。
“是溧阳侯夜里过来造访老爷、老太爷,这时候还没有离开呢。”韩安回道。
“杨侯爷这么晚在咱家是怎么回事?”韩成蒙自言自语的问道。
溧阳侯杨恩生性介直、豁达,也正因为如此,韩成蒙也知道杨恩与父亲素来不投,即便在朝中也不怎么跟父亲搭话,怎么会跑到他家来,还留到深夜都不离开?
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吗?
“父亲、祖父他们在哪里陪杨侯爷说话?”韩成蒙心想着既然父亲、祖父都没有睡好,杨恩又在府上,他怎么都得先去请安,跟家人韩安问道。
“老爷、老太爷在明居堂呢。”韩安说道。
韩成蒙在韩府虽然是庶子,地位不及嫡长子韩钧,但他与韩建吉、乔维阎等人很早就到延佑帝身边为吏,目前在湖南官至六品,即便是出身相府,三十岁都不到的韩成蒙也可以算得年少有为了。
而韩成蒙对待府中下人,不似韩钧那么严苛,也更得仆僮的喜爱。
韩成蒙也不要人领路,径直穿堂过户往明居堂方向走过去。
走到明居堂前,看到两名侍婢在院门口打瞌睡,已经依着廊门柱子睡着了,韩成蒙也不惊扰他们,直接往院子里走去。
“昌国公所献之策,妄图在淮河冰封前靠突袭,歼灭撤入洪泽浦的楼船军残部,太过草率了,有太多的风险,韩相爷素来持重,杨恩今日冒昧过来,是希望韩相爷能想明白,欲速则不达啊,断不能再支持此事啊!”杨恩的声音从厅里传出来。
“韩某人也觉得这事有利有弊。”这时候韩道铭模棱两可的声音传出来,却不继续说到底利在哪里,弊在哪里。
韩成蒙听到这些话,心里是猛然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杨恩这么晚赶过来找父亲商议的,竟然是朝廷有意在近期依靠突袭歼灭楼船军残部的机密之事,也难怪父亲要让两名侍婢守在院门口不让闲杂人等接近。
却没想到两名侍婢守的时间太久,竟然打起瞌睡,叫他无意间闯进来听到这些本该不是他此时能接触的机密。
韩成蒙正进退两难,厅里韩道铭似乎意识到有人闯进院子,在厅里大声问道:“是谁?”
“父亲,是孩儿成蒙。这次负责督运粮草到润州交赴,想着回家来住两天才回湖南复命,刚刚赶到家,听说杨侯爷还在府上,便过来给杨侯爷还有爹爹请安。”韩成蒙登上台阶,推门走进去,看到偌大的厅堂,只有祖父韩文焕、父亲韩道铭、溧阳侯杨恩在场,他上前给三人行礼问安。
“是成蒙,你刚才听到什么,断不可泄漏半分出去。”韩道铭看了韩成蒙一眼,郑重其事的吩咐说道。
“孩儿明白。”韩成蒙说道。
见是韩成蒙,杨恩也不虞他会不知分寸的随意泄漏军机秘事,他这时候站起来,苦口婆心的朝韩道铭说道:“韩相爷既然知道此事利弊所在,有机会见到太后,或可请太后劝一劝陛下,稳妥之策还是照既定计划先拿下巢州城,其他事等到明年可徐徐图之。”
虽然杨恩与沈漾是坚决反对太后干政的,也因此他们极不受太后的待见,这时候要太后出面劝阻陛下不要草率用事,只能深赴韩府,请韩道铭找机会出城到长春宫觐见太后。
韩道铭如此油滑之人,很显然不会出头做这个恶人,推辞说道:“太后圣体欠安,已有好些日子不召见外臣了,道铭也不便搪突前往。”
杨恩到这时候也明白韩道铭的态度了,欲言又止,朝韩文焕、韩道铭拱拱手,便告辞离去。
韩文焕年纪老迈,韩成蒙陪父亲送杨恩出府门才返回内宅。
“朝廷是计划集结水军从扬州借道,出兵突袭洪泽浦内的叛军水师吗?我还说朝廷怎么就突然下令,要将这次从湖南押运过来的粮草,交付到润州呢,最后竟然还要着京口水营,将湖南的运粮船队都接收过去了。”韩成蒙又不傻,刚才无意间听到那么关键的信息,再结合他所接受到的一些异常,不难将整件事情大体揣测出来,但内心还是为这事震惊,穿过夹道时忍不住开口问父亲韩道铭。
虽然嫡庶有别,但韩道铭还是希望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有出息的,见成蒙既然无意间已经知道此事,也不瞒他细枝末节上的一些事,说道:
“是昌国公前些天突然从滁州赶回来,献上此策,是计划趁各方势力都被巢州城的战事吸引住注意力之际,集结左右五牙军水师的主力,从扬州借道突袭楼船军残部,以便能在年前歼灭楼船军残部、并收复洪泽浦西岸的濠州陛下非常感兴趣,已经下令着令枢密院暗中筹备此事。”
“从扬州借道,信王那边会同意?”韩成蒙疑惑的问道。
“事前不跟信王打招呼,等到左右五牙军水船集结到瓜洲埠南岸,直接下诏走邗沟经邵伯湖、樊梁湖入洪泽浦不管怎么说,淮东都是大楚的治域,五牙军水船走邗沟进剿叛军水师,信王有什么借口拦住不让开水道?当然了,此举除了达到突袭、残灭叛军水师的目的外,或许也有震慑淮东的用意在内吧。”韩道铭说道。
“陛下支持此策,是不是与前些天传出叙州商船进入扬州境内有关?”韩成蒙震惊的问道。
“或许吧。”韩道铭模棱两可的说道。
“政事堂诸公是什么意见?”韩成蒙问道。
“目前也只有沈漾、杨恩强烈反对,以为此策过于草率行事,主张照原计划先收复巢州,再图濠寿霍诸州,但细想此策却未必不值得一试。”韩道铭说道。
“再有一个半月,就是大寒,不仅淮河,洪泽浦都有可能会冻上啊!”韩成蒙也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成功筹备一场大楚有史以来数得着的大水战,实在是有些仓促了,不知道朝廷是不是足够详细的考虑到种种意外的发生。
“以往,淮河虽然十年内有五六年会冰封上,但洪泽湖十年却难得冻上两次。而即便冻上,五牙军水师战船可以提前撤回来,也可以直接派大军进入石梁县,推进到洪泽浦南岸与五牙军结水陆联寨再说了,要是错过时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收复濠州的机会。”韩道铭说道。
韩道铭虽然没有细说政事堂其他诸公对这件事的态度,但韩成蒙也能明白父亲他们主张用此策,说到底就是叙州与淮东勾结的消息传出来后,他们更深层次的担忧叙州在与淮东勾结后,有可能会进一步与安宁宫叛军暗中勾结。
濠州位于洪泽浦西岸,要是提前收复濠州,实际上将切断淮东与寿州的联络。
延佑帝决定采纳昌国公李普的献策,实际上是想达到一石多鸟的目的。
“此事你既然无意间知道了,但切记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要不然我韩府上下都担待不起。”韩道铭又郑重其事的吩咐道。
“孩儿明白。”韩成蒙心里苦笑,难道我此时跟叙州报信能有什么用?
第五百二十七章 传旨
十月下旬的江淮大地,寒流已经侵地而来。
清晨的荒野落了霜,白茫茫一片。
一条自西往东的河流,在滁州东部的大地蜿蜒流淌,一团团雾气正在河面上翻滚着,往两岸的原野扩散。
一队骑兵踏破寂静的清晨,沿着河岸往东快速前进。
战马打着响鼻,喷出热乎乎的白汽。
李普勒住马头,勒住缰绳,意态踟蹰的看向身后三千精锐骑兵。
这时候一小队骑兵从南面趟水过来,一名小校翻身下马,跑到李普跟前禀报道:“御史中丞郑大人的座船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在江都靠岸,此时应该已经快马扬鞭,驰到扬州城下了,就等国公爷率右神武军骑兵赶过去会合,接掌邗沟水道!”
樊梁湖、洪泽浦与长江水道,有多条溪河相通,如石梁河、小津河、石塘河等,但这些河流的河道几十年没有大力疏通,堤坝几十年没有大力整修过,受洪水冲浸,河道改换、淤堵严重。
小舟小船走这些河流是通行无阻的,但成百上千的水师战船,动辄六七百石,乃至上千石载量,吃水丈余深,想要通过这些河道杀入洪泽浦,即便沿岸安排大量的纤夫,也有可能堵上大半个月都不能通过去。
这样一来,不要说突袭、杀楼船军残部一个措手不及,很可能还没有等杀入洪泽浦,淮河与洪泽浦都冻上了。
接管邗沟水道,左右五牙军水师战船借道邵伯湖、樊梁湖,以最快的速度杀入洪泽浦,是突袭战的关键。
走邗沟,最早今天午后、最迟明天午前就能陆续集结到瓜洲埠以南江面的左右五牙军水师主力,只需要三天,前锋水师兵马就能全部杀入洪泽浦。
也就是说,即便安宁宫叛军有眼线潜伏在扬州,这时候赶往寿州通风报信,也完全来不及调兵遣将,最多将楼船军水师残部从洪泽浦撤出去,撤到淮河水道里去。
不过,他们只要能趁机夺下洪泽浦西岸、防守空虚的濠州诸城,也就达到突袭的根本目的。
…………
…………
“御史中丞郑畅携帝旨就在城门外!”
王文谦勤勉政事,天光大亮时,他已经坐到书斋处理了一段时间的公务,这时候正与女儿王?以及侍妾杨氏坐在小厅里用早餐。
南城门的守城武吏匆匆忙忙赶过来禀报说御史中丞郑畅此时就在南城门外,他吓了一跳,差点将桌上的粥碗带翻掉。
杨元溥有旨意传出来很正常,但什么重要之极的圣旨,需要劳烦到曾跟他有旧谊的御史中丞郑畅亲自跑这一趟?
王?也是震惊的坐直身子。
她清楚郑畅亲自赶过来传旨,绝对非同小可,但是她这时也猜不到有什么重要的旨意,需要御史中丞郑畅跑这一趟。
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郑畅率领大军过来,王文谦没有将人封堵在城外的道理,一边派人去通知殷鹏、赵臻,一边安排人去南城门迎接郑畅进城。
郑畅进入王文谦的刺史府邸,殷鹏、赵臻等淮东驻守扬州的主要将吏也都接到报讯赶过来。
郑畅也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直接拿出圣旨,公布左右五牙军水师主力即将突袭洪泽浦的作战计划,要求王文谦及在扬州的淮东驻军接到圣旨之时,立即从邗沟沿岸撤走,方便昌国公李普率右神武军第一、第二都骑兵接管邗沟沿线的堰坝堤闸,确保左右五牙军水师主力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邗沟,进入邵伯湖!
“滋体事大,文谦需向殿下请示。”王文谦好不容易才将心间的震惊压下去,脸色阴晴不定的说道。
“陛下的这道圣旨是直接颁给王大人及驻守扬州的诸将,另外还有圣旨着内侍省副监姜获前往楚州给信王殿下,不需要王大人操这心。”郑畅身为御史中丞受命跑过来,说白了就是不给王文谦拖延时机的机会。
王文谦要么抗旨,要么遵旨,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郑畅眼睛紧盯着王文谦,要他现在就给答复。
王文谦这辈子经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一刻还是感觉如山岳压在肩背上,令他有难以喘息之感。
“可否容我思量片晌?”事关重大,王文谦难下决断,也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权衡利弊。
“昌国公率右神武军骑兵夜行,大概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进入邗沟西岸。”郑畅说道。
“请郑大人先留在厅里暂歇。”王文谦知道让不让出邗沟水道,都得是他在一个时辰内做出决策,他将御史中丞郑畅及随行人员留在厅里暂歇。
王文谦待要请殷鹏、赵臻移到旁边的偏厅里商议事情之前,忍不住又问了郑畅一句:“敢问郑大人,文谦能知道陛下决定遣水军主力,偏师奔袭洪泽浦,是何人所献的计策吗?”
“昌国公献策陛下。”郑畅行军奔袭,需要淮东配合的地方甚多,他之前都将详细的用兵计划说给王文谦知道了,自然不介意王文谦知道更多,甚至不介意王文谦猜到这事有针对淮东的心思在内。
王文谦点点头,便与殷鹏、赵臻往偏厅走去。
王?正端着漆盘站在偏厅里,看到父亲与殷鹏、赵臻等人走进来,忙跟父亲说道:“女儿想着宅子里还有一些封存的明前云铭,便沏过来请赵将军、殷叔叔品尝。”
王文谦知道女儿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跑过来偷听消息,不知道她刚才躲在走廊里有没有听到什么,他也没有说什么。
殷鹏、赵臻两人的心思也不在茶上。
走进偏厅,面面相觑的对望了好半晌,殷鹏才迟疑的问道:“是叙州商船进入扬州所致?”
王文谦点点头。
九月底叙州商船进入扬州,短短不到一个月后,金陵那边就从根本上调整对安宁宫叛军的作战策略,要以水军主力为偏师,杀入洪泽浦奔袭楼船军残部,这两者之间怎么可能没有联系?
而郑畅刚才也明确说了此策乃昌国公李普所献,他就更能确定是有针对淮东及叙州之意了,毕竟李普最为忌惮淮东与叙州,他在淮东与叙州手里吃的亏最多、最大。
倘若是沈漾或杨恩等人献策,他就要想会是另一种可能了。
然后再仔细分析洪泽浦周边的形势,也同样支持这个判断。
濠州位于洪泽浦西岸,地方残破,目前除了楼船军残部驻守洪泽浦西岸及沿岸诸县外,安宁宫叛军并没有多少兵马驻守在那里,毕竟西面的寿州、霍州才是徐明珍多年经营打造的大本营。
左右五牙军水营主力突袭杀入洪泽浦,安宁宫极可能会放弃残破的濠州,仓促间将楼船军残部从洪泽浦撤入寿州北面的淮河之中。
对安宁宫叛军而言,放弃残破的濠州,形势也并不见得变得更坏。
对大楚禁军而言,硬生生插入寿州与洪泽浦之间的濠州,形势也并不见得有多好,或许还会直接促使叛军彻底投向梁国。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切断淮东与寿州的直接联系吧?
“那要不要让出水道?”赵臻问道。
目前邗沟沿岸的驻军,都是赵臻所直接指挥的扬州行营军精锐,但让不让道,这个却是要王文谦拿主意。
“让吧,”王文谦沉吟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让道,那便是淮东抗旨不说,还一定会落下与叛军勾结的口实;让出道,看五牙军进入洪泽浦能打到什么程度,才商议后计吧……”
说到这里,王文谦犹有些不确定的看着执茶壶站在一旁拖着不走的女儿。
王?心里微微一叹,听父亲这么说,她也便知道父亲心里预测接下来形势会如何发展了。
在父亲看来,只要安宁宫及时将楼船军残部从洪泽浦撤出来,保存住这部水师精锐安宁宫叛军不顾一切,将楼船军残部撤出洪泽浦的时间还是有的由于洪泽浦与长江之间的主要航道,是处在淮东的控制之下,也就意味着这次突袭作战后,即便朝廷能夺下濠州,但禁军马步军及水营主力,并没有在滁州以北立足的基础。
以延佑帝杨元溥的多疑性子,受叙州与淮东联络这事的刺激,情急之下,或许有魄力搞这次突袭,却未必敢让大楚的水军主力,长期处于受安宁宫叛军与淮东夹击的形势之中。
那样的话,对淮东的影响也就相当有限。
当然,左右龙牙军水师要是在这次突袭之中,重创甚至全歼楼船军主力,以后便能无惧来自淮河的威胁,那形势就又不一样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淮东都没有现在就抗旨、封锁邗沟水道的必要。
最大的问题,大楚水师主力经邗沟北上,后续必然还会有大量的马步兵逼近洪泽浦南岸、西岸策应,那赤山会在洪泽浦南侧的白蹄冈营地,极有可能会暴露!
王?看了她父亲及殷鹏、赵臻一眼,心想他们多半也想到这点,但眼下似乎都无心去兼顾到赤山会,她说道:“爹爹主张让道,水师主力的前锋战船,最快明日午前就能抵达到茱萸湾吧……”
王文谦看了王?,除了心里有女大不中留的感慨,也知道女儿提醒有些道理。
此时赤山会就有专人留在茱萸湾接受物资以及北迁的会众,也就是说,要是韩谦还留在滁州东部没有离开,最迟明天也能推测出朝廷遣水师奔袭洪泽浦的意图。
要是叙州有眼线盯着长江沿岸,说不定韩谦此时也已经得到消息了。
也就是说,他不通传消息,韩谦或叙州留下来主持赤山会之人,最迟明天也能知道消息,他派人通传消息,韩谦也不过最多早一天知悉消息,对赤山会留在白蹄冈的人来说,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不过,对叙州与淮东的关系而言,他通不通传消息,意义就不一样了。
“我与赵臻将军去见郑畅,你即刻去找冯翊通传此事!”王文谦跟殷鹏说道。
“女儿陪殷叔叔走一趟吧?”王?说道。
王文谦迟疑了一会儿,临了挥了挥手,随王?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决定
冯翊作为联络人,这些天便住在扬州城西北的茱萸湾,负责协调物资及人员的中转。
由于右神武军已经逼近邗沟沿岸,在得到殷鹏、王?报信后,冯翊带着两名扈随要躲开右神武军散布出来的斥候探马,无法在旷阔的原野上放马驰奔,牵着几匹骏马一路穿林爬沟,直到深夜才赶到白蹄冈营地。
这时候营地议事厅里还灯火辉煌,看到韩谦、他哥冯缭、郭荣、孔熙荣、苏烈、韩东虎、何柳锋以及近期随会众北迁过来的窦荣等人都济济一堂,冯翊说道:“你们都知道水师主力异动了?”
“七天前,从岳阳押运出来的粮草,没有到预定交粮的舒州卸船,反倒连船带人都归编到润州的京口水营,便察觉到有些异常了。今天长江之上,大批战船从采石往东而去,滁州城附近的骑兵又大举东进,我们再迟钝,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韩谦拿着炭笔,负手身后,看向精疲力竭的冯翊问道,“你从扬州紧急赶回来,是在扬州得到什么更具体的消息了?”
“早知道你们都已经料到了,我哪里还需要这么辛苦跑这一趟啊?”冯翊叫苦不迭的说道,“今天邗沟以西的旷野,到处都是右神武军的斥候探马,我们一路穿林趟河,真是好不辛苦啊!”
接着冯翊又详细说及御史中丞郑畅连夜乘船、清晨赶到扬州城传旨的情形,说道:“这一次枢密院表现得还有点水准呢,差不多是几条线同步安排、同时推进,扬州那边事前都没有察觉,也是被打得一个措手不及。在郑畅的施压下,王文谦等不及请示楚州,最终被迫先同意将邗沟两岸的淮东兵马撤回扬州城,放水军主力的战船从邗沟北进……”
冯缭点点头,也忍不住夸赞说道:“传讯有诸多不便,但水师主力沿长江东进、右神武军骑兵走陆路东进、禁军驻滁州的兵马移营调动、郑畅连夜乘船到扬州传旨,以及在润州、滁州为这次奔袭作战前期所作的诸多筹备,在时间如此仓促的情况下,要做的事情又千头万绪,还要对下面的将吏严格保密,枢密院能安排到这程度,真是不差呢。”
“除了昌国公志大才疏外,周炳武乃开国六大名将之一,任永嘉防御使,手里仅有万余兵马,防备盘据闽中的割据势力窥视浙南却能做到滴水不漏。周炳武目前主持枢密院日常事务,再加上枢府官吏基本上都是挑选出来的强将能吏,不比牛耕儒、温暮桥时代的枢密院稍差,”
郭荣与周炳武接触过几次,对曾任永嘉防御使、杨元溥登基后调入京中任枢密副使的周炳武评价甚高,对充任枢府的将吏评价也不弱,
“枢府将吏即便大部分人都是世阀子弟,但都刚刚参加金陵战不久,大多人都是有为之年,也能积极进取,谋事甚密,那也是应有之义。”
“这么说,朝廷这次还是有很大机会得手的?”冯翊饶有兴致的问道。
“徐明珍显然忽视了水师主力从邗沟快速北进、杀入洪泽浦的可能,”冯缭说道,“就目前看来,邗沟以西并没有看到寿州斥候活动的迹象,或许要等到水师战船进入樊梁湖,楼船军潜伏在湖荡深处的眼线才会有所察觉,但等这些眼线,将消息传回到濠州城,分散驻于洪泽浦西面诸寨的楼船军再调整部署,时间上可能会有所不及啊……”
“啊,楼船军一旦遭受重创,意味着樊梁湖、洪泽浦以西的地域,包括石梁县在内,都将成为禁军严密控制的腹地啊!”冯翊蹙着眉头说道。
韩谦点点头,他选择在这里作为赤山会的立足之地,是想着这里作为三股势力的缓冲区,谁都难以严密控制这里,才有赤山会生存的空间,但倘若楼船军残部受到重创被逐出洪泽浦,连濠州都成功收复的话,朝廷必然会在洪泽浦南侧驻以重兵,相当于赤山会在这里的生存空间直接被挤占掉了。
“这边要怎么办,放弃白蹄冈,化整为零?”冯翊有些不甘的问道。
有时候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但真要说放弃花费这么大精力建设成规模的白蹄冈营地,将已经疏散过来的五千多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化整为零,怎么想心里都不甘愿的啊!
韩谦将视野转回到地图上,比对冯翊所带回的更为详尽、准确的信息,考虑要怎么调整,才能叫他们的应对之策更少些漏洞。
“对了,扬州司马殷鹏找我传讯时,王?也在,还特地说了以水军为偏师、奔袭洪泽浦这事,乃是志大才疏的昌国公李普献策杨元溥。”冯翊这时候想到一事,说出来。
“什么?”冯缭惊问道。
奚荏刚沏茶端过来,听到冯翊这话,茶盅翻打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怎么,你们怎么这么大反应?”冯翊惊讶问道。
韩谦痛苦的拍打额头,几乎要呻吟出来!
郭荣、窦荣、孔熙荣、何柳锋以及苏烈、韩东虎等人都莫名其妙,跟冯翊一样,都不明白冯缭、奚荏以及韩谦听到冯翊说奔袭之事乃李普献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确定是文瑞临在幕后唆使?”冯缭也是有些难以置信眼前的事实,略带迟疑的看向韩谦问道。
“文瑞临有问题,而你们早在当初收复武陵城时,便知道文瑞临有问题?”冯翊惊问道。
他这时候也想起当初攻陷武陵城、文瑞临被他们俘获之后的种种细节。
当时文瑞临曾想向韩谦献夺潭州之策,但韩谦置之不理,之后还是李冲暗中出城,将其父李普找到武陵城来采纳文瑞临之策,之后在文瑞临出谋划策之下,先后说服高隆、苗勇等马家部将投附,才极顺利的拿下潭州。
他当时也没有深想,真以为韩谦是为藏拙,才有意让功给李普,没想到韩谦除了让功藏拙之外,更深的用心是塞一颗定时|炸弹给当时最大的对头李普。
郭荣对当时的细节不甚了解,但从冯缭、冯翊的话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来了,也是大惊失色的问道:“要是整个奔袭之策,梁国通过文瑞临,借昌国公之手是给大楚水师挖的陷阱,该如何是好?”
“真是作茧自缚,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文瑞临当成定时|炸弹送给李普!用权谋者总是易为权谋反噬,要慎记啊!”韩谦苦涩笑道,后悔得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王?真是不简单呢,她竟然也能猜到李普献策有问题,才刻意叫冯翊提醒我们,要不然事情更糟。”奚荏蹲下来捡拾碎瓷片,也禁不住苦笑道。
郭荣问道:“是否立即传信京中,告之此事?”
“谁能信我?”韩谦苦笑问道。
郭荣也是愣怔在那里,朝廷如此用兵,说到底就是因为忌惮叙州与淮东有可能勾结安宁宫叛军。
他们此时派人去通风报信,非但不会被信任,赤山会在滁州东部的部署也极可能会暴露。
到时候更会加重延佑帝及朝廷诸公对叙州的猜疑,说不定到时候会对赤山会痛下辣手,杀得左广德军旧部人头滚滚落地!
冯翊愣怔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冯缭则是愁眉不展,更不要说窦荣、何柳锋、苏烈、韩东虎等人了。
韩谦站在灯前,良久才喟然说道:“奸雄因非我所愿,但或许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一个奸雄了……”
听韩谦如此说,冯缭神色一振,振声说道:“大楚水师主力有覆灭之忧,大人当率叙州水营取而代之、保土靖民,令梁军难窥江淮,而非一味顾惜名声!”
听冯缭这么说,郭荣也想到韩谦要做什么决策,而冯缭的建议又是什么。
说白了就是不顾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演变,他们都要提前派人回叙州传令,调水营东进,同时他们在白蹄冈也要正式集结左广德军旧部成军,以备不患。
即便左右五牙军主力在洪泽浦不幸受到重创,但梁军主力兵马想要渡过淮河南下,还需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算上传信的时间,叙州水营差不多一个月内也能进入长江中下游,取代被歼灭的左右五牙军,成为联络江南江北,杜绝叛军及梁军水师进入江淮的大楚水军主力。
不过,真要是那样,特别是文瑞临乃是梁奸一事揭开后,到时候天下人则都会认定,这一切都是韩谦在削藩战事中前期收复武陵城时就部署好的密谋。
而韩谦到时候即便能掌握大楚水军的主力,令朝廷拿他没辙,但在天下人的心目里,他也将是一个为谋权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奸雄。
有王琳之事在前,韩谦到时候甚至都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余地。
倘若左右五牙军主力在洪泽浦没有受到重创,侥幸逃回长江,实力得以保存,而叙州水营的调动,将因为当世传递信息的不便无法随时中止,那便将成为无诏擅出叙州,就等同于谋反叛乱。
到时候韩谦就只能与大楚撕破脸,即便能率叙州水营及左广德军旧部逃回叙州,也只有割据辰叙思业诸州自立一条路可走。
郭荣这时候还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道:“仅叙州水营东进,实力还是太弱了啊,一旦击退梁军,如何在江淮自保?”
此时立即派人传信叙州,叙州兵马倾巢而出,也就三千精锐水师而已。
叙州水营或许能凭借战船、战械犀利,在长江之上击退楼船军残部,确保江南、江北不被割裂,确保巢州城外的禁军主力不至于沦为孤军,但他们也必须考虑梁军被击退之后的局势。
到时候韩谦用谋之事,天下皆知。
不要说延佑帝了,朝廷诸公都将对韩谦恨之入骨。
而大楚在江淮还能集结二十万精锐,又占据江淮大多数的州县,他们仅凭叙州水营以及左广德军旧部这点兵马,在江淮自保都将成问题。
到时候或许又将是被迫退回叙州,成为大楚朝廷首先要剿灭的对象。
郭荣的这个问题,叫诸多人一愣;韩谦却是看着案上的灯火出神。
冯缭迟疑的看向韩谦问道:“自保一事,大人是觉得可以在李知诰身上作文章?”
“这一步跨出去,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或许也只有这一种选择了,我总不能再害得左广德军旧部人头滚滚落地!”韩谦眼瞳透漏些许迷茫,但很快便坚定起来,拿起来笔墨草拟调动叙州水营即刻东进的命令。
为防止意外,韩谦同时草拟三封一模一样的令函,准备安排人手分三路赶回叙州传令。
郭荣这一刻忍不住低声问冯缭:“李知诰身上有什么文章可作?”
冯缭附耳跟郭荣言语一番,郭荣愣怔在那里,他是真万万没想到李知诰身上有这么大的文章可作!
不过,也恰如韩谦所说,之后的局势会怎么发展,真是谁都难以预料了。
韩谦拟好令函,叫孔熙荣立即安排人手分三路赶回叙州传令,之后又跟苏烈、韩东虎说道:“赤山会能调动的精锐战力,即刻潜来白蹄冈,其他人等就地疏散潜藏,以防不测!”
第五百二十九章 应急计划
赤山会要将长江以南的精锐战力提前集结到白蹄冈来,以备不患,那也是要等到左右龙牙军水师主力,都从邗沟通过之后,才能从扬州境内借道,潜行来白蹄冈会合。
在那之前,邗沟之内所有的民用船只要么被直接征用,要么被勒令退入岔河口停泊;邗沟沿线也都位于右神武军斥候探马的严密监视之下。
在数拨信使连夜携带韩谦的令函出发上路之后,韩谦对白蹄冈营地的部署也进行新的调整。
之前的计划,主要是考虑到徐明珍有可能知难而退,将楼船军残部撤出洪泽浦,放弃濠州南部地区。
那样的话,韩谦就要考虑朝廷后续会将石梁县等地区彻底纳入统治的情形了,那就只能放弃白蹄冈营地,将赤山会化整为零,融入州县地方。
而此时,韩谦则要将分散出去的人手收拢回来,尽一切可能加强白蹄冈营地的防御及武装力量。
目前白蹄冈营地及附近地区,受赤山会控制的会众及家小逾六千人。
由于前期北迁要负责营地建设,老弱妇孺的人数相对要少许多,这六千多人里有两千六百余人皆是青壮男丁,其中有一千六百余人乃是左广德军的旧卒。
这个比例已经可以说是相当高了。
更何况韩谦从赤山军时期开始,就有在战区组建女营、少年营维持内部秩序的传统,在白蹄冈营地建设过程中,也一以贯之。
因此白蹄冈营地此时所能动员的军事力量,也颇为可观。
后续等赤山会在长江南岸集结上千精锐会众过来会合后,那就等叙州水营顺江而下就可以了。
叙州这些年主要依赖水路衔接湖南、黔中诸州县,能征用的坚固船只数量颇多,编一支五六千人规模的水军是没有问题的。
叙州水营日常仅编两营八百名水军正卒。
即便紧急征调两到三营步卒加强水营,叙州水营仓促间也只能凑出两千水军将卒来。
韩谦这时候在白蹄冈营地进行军事动员,不是指望左右龙牙军溃败之后,他们能在白蹄冈力挽狂澜,更主要是集结一支叙州水营的补充战力。
韩谦这时候又指派一批人手,立时潜到石塘河、小津河、石梁河沿线,对这些衔接洪泽浦与长江的主要河道进行勘测。
不比邗沟,石塘河、小津河、石梁河虽然御接洪泽浦、长江,但年久失修,淤堵严重,已经非常不利通航。
这也是左右五牙军选择从邗沟借道突袭洪泽浦的关键。
不过石塘河、小津河、石梁河淤堵再严重,水路却还是相通的,只是不利左右五牙军水师以尖底为主的叙州造战船通过而已,但平底阔首的中小型战船还是能够缓慢通过的。
楼船军残部当初就有大量的中小型平底战船,从这些河道逃入洪泽浦。
左右五牙军水师倘若在洪泽浦遭受重创,甚至全军覆灭,淮东军即便不敢直接出兵参战,也出兵封锁洪泽浦与樊良湖之间的衔接水道。
唯有摸清楚石塘河、小津河、石梁河的水情,韩谦才能准确预估在左右五牙军受到重创后,楼船军残部甚至梁军水师战船从洪泽浦往长江水道挺进的速度及规模。
这也决定了叙州水营前期进入池州、京畿段长江水道所要直接面对的敌情。
韩谦与冯缭、郭荣、奚荏反复推敲诸多细节,一直到天亮才将初事的调整敲定好,由窦荣、韩东虎、苏烈、何柳锋等人分头去执行,他才回屋和衣躺下稍作休息。
郭荣、冯缭他们还没有睡意,则坐在议事厅里守着,以便有什么新的情况出现,他们也能直接处理掉。
“大人什么时候察觉到文瑞临不对劲的?”郭荣看到奚荏将书案上摊开的地图收拾起来,忍不住拱手问道。
韩谦前后主持创建秘曹左司及缙云楼,是能追查到别人不易发现的蛛丝马迹,但郭荣听冯翊、冯缭他们的话,很肯定韩谦是在削藩战事之前,就已经注意到文瑞临有问题,他对这点还是很疑惑。
文瑞临当时不过是潭州马循身边的一名谋士而已,郭荣很好奇,当时的这么一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怎么就会进入了韩谦的视野?
“削藩战事之前,我们就与文瑞临有过多次接触,而最初为了能在叙州站稳脚,引诱潭州能同意放开关禁,允许流民涌入叙州,韩谦对实际暗中负责朗州事务的马循,以及他身边的人都进行调查,只是当时能查到的信息十分有限。不过,马循在马寅诸子之中,并不突出,是在得文瑞临相助之后才脱颖而出,坐稳世子之位,这点是肯定的,”
奚荏说道,
“荆襄战事期间,文瑞临给守枣阳时的马循献策就有些失水准了,致使当时邓襄防线的东翼轻易的就被梁军打崩溃掉。不过,这些也不足以说明什么,或许文瑞临乃是擅权谋而不擅军略之人,但韩谦奉先帝秘旨‘潜逃’叙州时,差不多潭州所有人都被瞒过时,唯有文瑞临始终保持警惕,甚至文瑞临还在暗中散布‘削藩’传言,那就足以说明这个人不那么简单了。韩谦这才会在武陵城里,顺水推舟的将文瑞临连同后续的削藩大功都送给李普。至于为何就断定他是梁国奸细,那也简单。梁帝朱裕在荆襄战败后,曾亲自到汉水口龟山邀韩谦为梁国谋事。文瑞临是有些能耐,但要没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在背后点拔,还不足以在削藩战事启动之初看透这一切……”
“啊!”
郭荣震惊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略带苦涩的跟冯缭说道:“大人与沈漾等人能在安宁宫的眼鼻子底下,使龙雀军成军,真非侥幸啊!”
郭荣对李知诰的身世之秘也是有深疑惑的,但他也知道分寸,并非他这段时间都陪在韩谦身边,就能像奚荏、冯缭这些人一般能知道叙州所有的机密之事。
郭荣看向冯缭,又好奇的问道:“冯大人应该知道,大人知悉此事后即刻动身返回叙州,在叙州进行更充分的动员,等到五牙军覆灭的消息确凿之后,再率七八千精锐沿江而下,增援金陵,将无需冒一点的险;而赤山会这边也照原计划疏散冯大人刚才怎么不劝大人?”
冯缭一笑,说道:“大人当初潜入金陵之前,我们也劝过大人留在叙州坐看形势变化。这次也是一样,以符合叙州的利益出发,我们先疏散赤山会众,待回到叙州后等到确切的消息再出兵最为妥当,但那样的话,大楚留在淮西的兵马差不多都要被徐明珍与梁军联手打烂掉了吧?即便不管淮西百姓何其无辜,大人以往在谈及楚梁形势时,多次一再强调守江先守淮的重要性,就算李知诰未来极可能是叙州最大的对手,我们此时也只能先与他合作……”
郭荣是在金陵战事结束、韩谦返回叙州之后,才受邀到韩谦身边任事,冯缭他们不主动提起,他对太多的事情细节都不甚清楚。
冯缭又是一笑,说道:“大人说是要做奸雄,但不可避免还是深受先大人的影响啊。”
“有大人在,真可谓是世家不幸,大楚幸,”郭荣微微一笑,说道,“待五牙军进洪泽浦受到重创,我去见李知诰,劝说他与叙州合作……”
目前杨元溥与枢密院是要李知诰对巢州之敌的攻势保持既定的节奏不变,但左右五牙军一旦在洪泽浦受到重挫,李知诰在巢州城外会做怎么的选择,就不一定了。
李知诰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毫不犹豫的将**万禁军及诸州增援兵马,第一时间后撤到舒州,以观后续形势的变化。
这样的话,大楚在长江以南、以及巢州、滁州的东西两翼犹保持强大的精锐兵力,再有叙州水营东进,保持长江水道的畅通、大江南北的衔接,徐明珍与梁军即便重创左右五牙军,也很难在巢州、滁州立足,最终还是将被迫收缩回去。
但是,巢州距离金陵仅有一百四五十里,左右龙牙军受创之后,李知诰怎么都要先请示延佑帝再有其他行动。
这也是距离金陵城太近的弊端,李知诰身为主将,却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主动性。
而杨元溥在得知左右龙牙军受创于洪泽浦会做怎样的决定,郭荣现在掰脚趾头也能猜到。
以杨元溥偏执的性子,多半会下旨命令李知诰等将领强攻下巢州城,以巢州城迎接安宁宫叛军及梁军后续可能会有的攻势。
李知诰与诸将抗旨不从的概率极低。
这样的话,左右武卫军、右神武军等部以及池江黄鄂舒诸州兵等近十万大楚精锐,就极有可能落入安宁宫叛军与梁军密谋已久的死亡陷阱,最终难逃覆灭的惨烈结局。
目前应变计划里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不管杨元溥下什么旨,他们都要说服李知诰率部放弃强攻极可能早已暗中变成硬茬的巢州城,撤回舒州,或者移师守备体系已经基本恢复、与金陵隔江相望的滁州。
而说服李知诰抗旨配合他们行动的关键筹码,便是李知诰的身世之秘,而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叙州水营也需要与李知诰合作,才能在江淮立足、自保……
第五百三十章 山雨欲来
韩谦等人牵着从黔中方向贩运进叙州的矮种健马,站在河口西边的树林子里,眉头紧皱的眺望北面的湖荡,隐隐约约能看到北面冒尖露出的船桅。
他与孔熙荣等人在破旧袄袍外都穿了一件简陋的革甲,马鞍两侧悬挂弓戟佩刀,都锈拙老旧,叫他们看着就像是流民势力派出来的斥候探马或者流窜于洪泽浦南周围的穷破游侠。
天寒地冻的,这时候很显然不会有普通人跑到石梁县北部的湖荡口来闲逛。
他们也只有如此,才能掩饰真实的身份,避免无意间被右神武军或其他流民势力派出来的斥候探马发现后,会遇到突然的袭击。
在梦境世界里,后世黄河南岸决堤,大水泛滥,侵夺淮河水道,大量的泥沙淤积,致使淮河的入海口受堵,迫使淮河、黄河上游的来水,都进入洪泽浦,然后通过洪泽浦往南,进入长江水道入海。
这才使得洪泽浦的水位提高,形成后世的大湖规模。
当世的洪泽浦,占地范围虽然也是极广,但水位没有后世那么深,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湖域,实际是由富陵湖、破釜塘、泥墩湖、万家湖等大小湖沼、洼地组成的浅底湖荡群。
洪泽浦的地形复杂,比当世的洞庭湖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秋及隋朝,为衔接樊梁湖及淮河,当时的执政者宁可花更大的气力,开挖、修整邗沟北段水道,也不从洪泽浦借道,主要也是因为洪泽浦范围内地形复杂、易滋生藏匿水匪、湖域地形又容易发生变化。
楼船军作为大楚曾经最精锐的水师,在最初天佑帝崛起于淮南时,就一直以洪泽浦为主要据点,控扼江淮,对洪泽浦最近十数二十年的水情变化,自然是非常了解,因此也能在金陵战败后,从容退入洪泽浦。
而左右五牙军,除了范祥等极少数楼船军降将外,大多数将领、武官,对洪泽浦的水情也极其陌生了。
就从这点来说,韩谦要是有机会参与政事堂议事,也会坚决反对大楚水师主力如此仓促进入洪泽浦作战。
即便整件事不是梁军与徐明珍合谋布下的陷阱,大楚水师主力此行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看到上百帆影在远际快速折向西进,料来楼船军残部也早就得到消息,做出迎战或避让的准备了,就是不知道第一仗会在哪里、何时爆发。
这时候有数人从西面钻进树林,是扮作流民的郭逍带着两名专司刺斥军情的会众,他们通过韩谦、孔熙荣他们留下来的暗记,寻过来会合。
“从鳖子顶、燕墩山往北、往西,到处都是寿州军部署的探马暗哨,没有办法渗透过去,也就没有办法近距离看到洪泽浦西翼沿岸的情形,”郭逍上前来禀报他们过去两天进入濠州境内摸索的情况,说道,“我们临时起意,没有做什么准备,渗透困难,但即便右神武军及职方司派出的斥候、暗探,在准备时间上要更充分一些,但也应该探察不到淮河口以北的军情!”
淮河从洪泽浦西部、濠州钟离县流入,从洪泽浦东部、淮阳县流出。
也就是说,一条淮河将洪泽浦向西北、东北、东南、西南分出四大区域。
洪泽浦的西北区域,在前朝时,有一部分隶属泗州宿豫县,有一部分隶属于濠州夏丘县,但几经争夺,梁楚两国在洪泽浦以西,差不多稳定以淮河为界,使得洪泽浦西北区域,此时尽归梁国徐州。
反倒是洪泽浦东北部,也就是洪泽浦以东、淮河以北的泗州东部地区、海州等地,由于信王杨元溥这些年积极进取的攻势,则一直处于大楚的控制之下。
目前郭逍他们仓促间连濠州钟离县都渗透不进去,更不要说渡过淮河,到夏丘县、宿豫县刺探军情了,而从夏丘、宿豫往北,徐州城更是梁国的东南军事重镇。
“我们回去吧,这一两天便应该会出结果了!”
了解到目前受寿州军控制的濠州境内,连小股斥候都如此难以渗透,韩谦已经能断定是怎么回事了。
他也没有在洪泽浦畔等五牙军前锋主力与楼船军正式接战,便带着孔熙荣、郭逍等人直接返回白蹄冈。
韩谦回到白蹄冈,这次负责押运三艘叙州商船过来的林宗靖、魏常等人,此时已经在白蹄冈等候。
由于溯流而上船速会缓慢许多,沿路也会受到盘查与监视,几路赶往叙州传令的信使,都是选择走陆路,自然都与叙州商船错身而过。
林宗靖、魏常二人是在赶到江都县南面的瓜洲埠后,得到赤山会的会众报信,才知道形势极有可能随时会发生剧变。
目前邗沟还处于右神武军骑兵的控制之下,叙州商船也禁止进入邗沟,便停泊在瓜洲埠江边,林宗靖与魏常先赶到白蹄冈来见韩谦。
“既然邗沟的堰坝都被昌国公李普率右神武军骑兵控制住,禁止叙州商船进入邗沟,那大人这时候便应该与林宗靖、魏常赶去瓜洲渡,借这个机会坐商船离开扬州西进,最好是到池州或江州附近水域,等候水营主力从叙州赶过来会合,”冯缭劝韩谦说道,“我留在这里便行。”
“冯大人,你们都随大人先离开吧,”窦荣说道,“这边剩下的事情,我们依计行事便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韩谦沉吟片晌,也觉得他继续留下来,未必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跟冯缭、窦荣说道:“形势变化莫测,有可能需要提前联络王文谦,又或者你们需要先撤往扬州境内以避敌锋,冯缭你留下来与窦荣、苏烈他们一起见机行事我们与宗靖先赶去瓜洲埠,会将东虎他们新集结到瓜洲埠附近的精锐会众都带走……”
目前抵达瓜州埠的三艘叙州商船,皆是四千石载量,吃水极深,进入邗沟都航行缓慢,更不要说进入水情更复杂的洪泽浦,更不可能从浅淤的石塘河等溪河出没。
不过,作为准武装商船,三艘叙州商船保留了桨孔与操桨室,仅需要经过简单的改装,便能作为列桨战帆船在长江航道上使用。
而四千石载量的列桨战帆船,每艘船除了正常所需要的船工、舵工外,还至少需要六十名划桨手,还可以安排两百名战卒。
林宗靖他们事前不知道形势会有这样的变化,从叙州过来时,三艘船的水手及武装护卫总共才一百五十人。
目前除了韩谦随行的百余扈卫外,还可以从南岸接四五百名先集结起来的精锐会众登船,直接将这三艘商船彻底武装起来,先在长江水道里待命……
…………
…………
作为潜山延伸到巢州以东区域的余脉,五尖山脉从西南往东北绵延,长逾二百余里,位于巢州、滁州、濠州之间。
五尖山脉的山势谈不上多险绝,以三五十丈高的低矮峰岭为主,却是长江、淮河两大水系位于淮西境内里的分水岭。
五尖山脉中段的磨盘岭,就位于滁州城北,这里地形相对缓和,山谷分布多,有早年修筑的驿道,是从濠州城直接往南挺进杀入滁州西部地区、直逼长江北岸的捷径及要冲之地。
这里原本有右神武军一座营寨,驻以千余兵马,以防备敌军从北面突然杀到滁州城下。
不过,这时候的磨盘岭营寨里旌旗如云,在凛冽的寒风中,李冲身穿铠甲,牵住缰绳勒马停在陈铭升的一侧,看着校场上的精锐将卒。
左五牙军都指挥使高承源已经亲率大楚水军前锋主力战船集群杀入洪泽浦,右五牙军都指挥范祥率大楚水军后部主力也已经进入樊梁湖往北推进。
作为监视寿州方向叛军主力活动迹象的策应兵马,作为右神武军司马的李冲,已经协同都指挥使陈铭升、都将高隆等人,在这里集结了总兵力超过一万两千余人的马步兵。
他们即将穿过磨盘岭的山谷,进入到五尖山脉的北麓地区驻扎,他们前期的主要任务,是拖延住叛军主力东进增援钟离县等城寨的步伐,后期则是协助大楚水师主力,占领洪泽浦西南的诸多城寨。
这时候有一小队人马驰过营中,李冲定睛过去,发现乃是随父亲及李秀、李碛他们到扬州西控制邗沟水道的职方司主事徐靖,带着一队手下扈随过来。
“扬州那边可还老实?”看到徐靖勒住缰绳,停马过来,李冲张口问道。
强硬勒令淮东让出邗沟的控制权,以使大楚水师主力能通过邗沟北上,朝野上下都捏了一把汁,职方司也将相当一部分侦察力量,安排到邵伯湖、樊梁湖以东地区,监视驻扎在这个区域的五万淮东兵马的一举一动。
“信王的兵马还算老实,国公担心洪泽浦一旦开战,寿州军主力随时有可能会东进增援,着我过来加强对寿州东部、濠州西部的敌情侦察……”徐靖说道。
徐靖乃晚红楼出身,得李普推荐,进枢密院职方司任主吏,但他的资历,还是不能跟早期的赵明廷相提并论,手底下也没有太强的精兵强将,军情斥候队伍也是刚刚在组建。
不过,徐靖也是昌国公府这边能出面负责枢密院职方司的不多人选了。
“对了,我昨天听到消息说,有三艘叙州商船又往扬州而去,你赶过来之前,有看到那艘叙州商船?”李冲问道。
“嗯,被国公下令封锁在邗沟以外,此时应该还停泊在瓜洲埠吧?”徐靖说道。
“我爹也真是老实,照我所说,直接将这三艘叙州商船及物资,都征入军中,看叙州有什么屁话说没有。”李冲笑道。
“待此次重创叛军水师,又成功收复濠州,国公再腾出手去教训叙州不迟。”徐靖笑道。
李冲听得出徐靖说叙州目前他们还招惹不起,心里有些不悦,但想到大捷在望,到时候昌国公府的声望一时无两,也确实到那时才算是彻底的扬眉吐气,此时确实没有必要去招惹叙州…………
第五百三十一章 选择
赵明廷屈膝半蹲在苇草间,眺望南侧湖面遮天蔽日的帆桅,枯瘦的脸容在寒风里,仿佛年深日久的山石;风吹过来,芦花飘飘荡荡而起,似乎大雪天气。
虽说渡江北逃后,他被任命为濠州刺史,是诸多北逃将吏里,除了温博之外不多受到徐明珍重用的人之一。
温博善守,目前率残部坚守在巢州城与李知诰统领的楚军主力对峙,可以说岌岌可危,但手里仅有七八千多残兵败卒的赵明廷,在濠州的日子并不好过。
能不能缓一口气,就要看眼前这一仗了,怎么叫他感受不到肩挑千钧的重压?
“大大小小战船二百六十七条,左五牙军的兵马都已驶入泥墩湖之中!右五牙军已经被诱到北面去的。大人,我们再不封口子,左五牙军的战船明晨有可能杀入青苇荡,刘直他们仅有六七十条小船、两千余人马,在那里怕是抵挡不住啊!”一名身将铠甲的武官,屈着身子,借芦苇的掩护走到赵明廷身边说道。
“好,派人传令吴缙凿船,封死翻鳅河、破沙塘口!”赵明廷咬牙说道。
洪泽浦乃是由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湖沼、洼地组成的浅底湖荡群,不同的湖沼之间有溪河、洼塘等短长、大小不一的水口衔接,彼此形成一体。
洪泽浦西南紧挨五尖山脉,西南侧的湖床也要明显高过东部。
只是洪泽浦的来水,主要从西南的潜山、五尖山诸溪河及西侧的淮河注入,加上湖水在湖荡群之间受积沙泥泽的阻挡,流动缓慢,平时洪泽浦西南侧的诸湖水深,与东部诸湖看不出多大的区别。
不过,在进入冬季之后,源自潜山、五尖山的溪河流量大降,西南及西侧的诸湖,则主要是依靠淮河上游的来水补充湖水。
赵明廷他们是计划将穿满沙石的桨篙船凿破,沉入泥墩湖北面承接淮河来水的几处补水溪河,将水道堵死。
虽说这种做法,在一夜之间都未必能叫泥墩湖的水位下降一尺,但对吃水颇深的左五牙军尖底战船来说,所造成的影响已经是极大。
当然,赵明廷他们之前也准备好几套方案。
倘若能将左五牙军主力战船,诱入更南侧的草苇湖,效果会更好。
那里的湖床更浅,一旦封住水口,差不多能令相当一部分的左五牙军主力战船直接搁浅在湖中央,无法动弹。
不过,那样的话,他们就要考虑先期作为诱饵退入草苇湖的两千多楼船军残部有被歼灭的可能。
寿州手里的水军已经极为有限,赵明廷还舍不得将此时退入草苇湖的两千多楼船军兵马牺牲掉,决定将泥墩湖作为重创乃至全歼左五牙军水师主力的战场,全面启动作战计划。
为防止踏入陷阱,作为前锋主将的高承源在入夜前,还特意将左五牙军主力战船,都集中停在水面有近二十里开阔的泥墩湖之中,另派出小股的船队在三个主要出入湖口方向上结阵警戒,防备敌军有可能趁夜杀入泥墩湖来。
最初发现水位下降的,是负责警戒西侧湖口的战船。
有一艘战船入夜前下锚,明明确认过船底距离河床还有一些距离,清晨时却发现船底直接搁在河床上,船身都明显倾斜过来。
高承源得到报信,感觉到情势不妙,待要派将卒乘小艇四出侦察敌情,却在这时外围的警哨船纷纷发出警示信号。
两炷香后,神色严峻的高承源看到成百上千的小型敌船,遮天蔽日般从四周的湖口围杀过来,这一刻虽然他表面极力保持镇定,指挥左右兵马结船阵迎接敌袭,但心里痛苦的在呻吟:昌国公害我啊!
作为大楚水师的两大主将之一,高承源早年在天佑帝身边侍卫,受天佑帝指派到杨元溥护卫安全,之后又到龙雀军担任都将,从头到尾可以说是最受杨元溥信任的将领。
他在削藩战事之后又出任岳州刺史,负责组建岳阳|水师,由此才成为大楚水师的主要统帅。
高承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战名将,但心里也清楚没有摸清楚洪泽浦的水情,五牙军主力战船主要又是叙州打造的尖底船,吃水深,都不利于进入浅湖区的洪泽浦作战。
昌国公提出以水师主力为偏师奔袭洪泽浦计划,他是坚决反对的,但奈何陛下及大多数的朝廷诸公渴望朝廷在年前能在江北获得更耀眼的战功,以为楼船军残部已经极度衰弱,而梁军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水军,五牙军水师必能克服洪泽浦的不利因素,甚至哪怕是将楼船军残部从洪泽浦吓出去,只要有利于右神武军从陆路袭取钟离城,也算是达成目标。
只是,眼前楼船军残部哪里有半点受到惊吓的样子?
高承源痛苦的看着眼前一切……
…………
…………
白茫茫的薄雾里,李冲勒马停在松林口的一座低矮山岗上。
受薄雾阻挡,百余步外的景致就变得模糊,但李冲还做出一副临崖远眺的样子。
片晌后身着官袍的徐靖带着两名樵夫打扮的壮汉,爬到山岗上,跟李冲说道:“濠州的守军,在昨日深晨接到报信,凌晨里仓促派出两千步卒出城,往钟离增援而去!就是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捉斩落赵明廷的人头?”
金陵事变之前,枢密院职方司乃是赵明廷主事,徐靖此时不求能在军中脱颖而出,但能在战乱中斩落赵明廷的脑袋,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象征。
濠州城西距洪泽浦还有七八十里,真正控制淮河入洪泽浦西口的重镇城寨,乃是钟离城。
他们这次奔袭计划的第一步目标,就是重创楼船军残部,占领钟离城,这样右神武军就能与水师主力、水陆相依、互为犄角,钉住在洪泽浦的西岸。
看到叛军在濠州城的兵马仓促往钟离城增援过去,李冲以为形势发展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神色大振,豪气万丈的说道:
“好!我们这便去斩下赵明廷的人头当尿壶。”
他前夜亲自率千余精锐骑兵从磨盘岭潜入,昨夜进入濠州城东南的苍梧岗北麓,就是负责拦截增援钟离城的援兵。
即便不能在野外重创或歼灭敌援,他也要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将敌援拖延住,等陈铭升、高隆率右神武军马步军主力从磨盘岭赶过来围歼,然后乘势往钟离城围攻过去。
李冲下令点燃山岭里堆放的狼烟,往磨盘岭方向传讯,点齐藏在松林里的骑兵,踩踏田间的泥梗道,往北面驰去。
骑兵比步卒更为优越的地方,便是在浅丘低岭以及原野之间,即便没有道路也能快速通过,他们仅需要一个多时辰,便能将两千多从濠州城驰出的敌援截住。
…………
…………
升上树梢头的朝阳,抬眼看去,在薄雾中是那么的温和,毫不刺眼。
苍梧岗方向陆续点燃的几点狼烟,距离濠州城有三十多里。
温暮桥、牛耕儒二人,站在濠州城墙之上,受薄雾阻拦,自然看不到苍梧岗点燃升起的那些狼烟,但他们听到探马报信后,隐约间似能听到战马在大地上奔驰的响动。
“真的要将刚出城的这两千人马舍弃掉不救?”牛耕儒颇为艰难的问温暮桥。
“该断不断,必受其害,寿州已没有犹豫的资格了。”温暮桥睁开昏浊的老眼,看着城墙外的护城河面上翻滚的一团团白雾。
“……”牛耕儒叹了一口气。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们是有两种选择。
第一个选择,便是已经集结到濠州西南边缘的两万寿州军精锐骑兵,现在倾巢东进,全歼被诱到五尖山脉以北的右神武军主力。
这样不仅能迫使李知诰率左右武卫军、左龙雀军等楚军精锐从巢州城解围而去,更为稳妥的保全住巢州城及里面的守军,还能趁势收复滁州城,封锁住朝廷水师残部南逃的通道。
而进行到这一步,集结于颍州、徐州的梁军精锐主力,也没有必要南下,寿州差不多还能保住独立的地位,不用彻底投向梁国的怀抱。
不过,他们即便重创朝廷水师主力、并重创右神武军主力,但对大楚朝廷而言,这样的挫折也只需要三五年便能恢复过来;何况他们也将彻底激怒梁军。
等到下一次,他们又要如何面对汹涌杀来的朝廷兵马?
第二个选择,就是舍弃掉已经出城的两千杂兵,叫杨元溥及昌国公李普这样的蠢货认定即便水师主力在洪泽浦中计遇伏受到重创,但并不妨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攻陷巢州城。
将李知诰、郭亮、周惮等人所统领左右武卫军、左龙雀军拖在巢州之下,即便是巢州守军全灭也在所不惜,只要等到梁军精锐骑兵渡过淮河,会同寿州军主力南下,差不多能一举摧毁掉朝廷在淮西的军事力量。
之后梁军便能顺势攻陷荆襄、淮东。
当然,这么做的话,温博能不能守住巢州城活下来两说,而寿州军与他们也只能彻底投向梁国,不可能再保持独立。
实际上,不需要温暮桥提醒,牛耕儒心里也清楚他们只有第二条路可选,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甘罢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彷徨
泥墩湖水战,从清晨持续到夜幕降临,敌军才退去。
看看一艘艘在湖面上的熊熊燃烧的战船,看着湖面上漂浮的尸骸,高承源是欲哭无泪。
左五牙军的二十六艘主力战船,皆是千石以上的载重,船体采取水密舱结构,内部十二到十六道隔舱,船体又采用大量的精铁构件,可以说是坚固异常。
好几艘船都被大火烧透,还勉强浮在湖面上没有沉入湖底。
舱顶之上装配多具蝎子炮,可以将三十斤标准重的火油罐、石弹投掷到二百步外,床子弩更能将在一百步之内,将两寸厚的船板射穿,更不要说主力战船编一到两百名战卒,强弓、臂张弩的配置比例也高过马步军一大截。
只是这些战船在开阔的水域之中,才能将战斗力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来。
不过,陷在泥墩湖中央三四里范围的较深水域里,四周又是己方密集的中小型战船,左五牙军的主力战船,这时候更像是笨拙的靶子,沦为敌军不断从各方向施行火攻的对象。
敌水军成百上千艘、适合在浅水域快速进出的平底战船,这时候像狼群一般冲击他们分布在外围的船阵,寻找空隙进攻是一方面,而更叫高承源头痛的,是任何一艘装满干草、浇透火油的敌船点燃后,从顺风方向飘荡过来,都能叫他们在湖心密集到可怕的船阵鸡飞狗跳一阵子。
也是到这时候,高承源才深刻认识到照昌国公李普所提的计划,集中一部水师的主力,从东面湖域接近钟离城进行强行攻夺,是何等的愚蠢。
甚至他要是能坚持己见,将左五牙军水师照最传统的战斗分成前后左右则中军五部,控制周边水域,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妄图一击得手的都进入钟离城东面的泥墩湖之中,也绝对不会落得如此狼狈、惨烈的下场。
持续一天的水战,原先四百石载重以下的警戒船、联络船等,此时差不多还保存六成,但千石以上的主力战船,却只剩下八艘没有被大火烧透。
即便将落水者都尽可能救上来,但水军战卒加上船工、水手,一万三千余人,飘尸湖面之上或被困战船之中被烧得尸骸无存,还是超过四千人。
大楚最为精锐的水军,一天战斗死亡人数就超过三成。
剩下的人斗志之所以没有崩溃,是他们被困泥墩湖之中,四面芦苇荡水位更浅,只有较小的渔舟能通过,更不要说入冬后的芦苇荡,点燃起来随风便能烧一大片,根本没有给他们四散逃跑的机会。
高承源他自己也在侍卫的拼命掩护换了两艘指挥座船了。
虽说敌军在夜幕降临之前退去,但高承原知道并非是敌军打疲了,只不过是不想叫他们在夜色里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罢了。
高承源再蠢,这时候也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陷阱,楼船军残部准备极其充分,主要是以各种引火物进攻他们进退不得的密集船阵,他们伤亡惨重,但楼船军残部的伤亡却极为有限。
他们最小的哨船也要有两百石载重,相比较楼船军残部在此战里大量所用的轻舟艄船,在浅水湖荡里也是进退不便,整整一天,都没能组织起过一次像样的反攻,一直都陷在被动挨打的局面。
高承源有些麻木盯着远处暗沉的湖面,心想敌军入夜前退去,或者有想着这边乘夜突围时船队阵形混乱、将卒斗志低迷,心里只存逃生之念,更方便他们从侧翼突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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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缭站在洪泽浦南岸的树林里,即便有特制的长筒望镜,但距离太远,也只能黄昏时的烟柱以及入夜后的点点残火,判断左五牙军水师在一天战斗后,虽然没有被歼灭,但显然还是陷入泥墩湖之中。
“高承源有没有率残部杀出重围的可能?”韩东虎站在冯缭身后,忍不住问道。
高承源说是延佑帝的嫡系亲信,但他及郭亮等人,与叙州的关系不恶,毕竟以往曾多次并肩作战过。
而五牙军水师,有相当一部分将卒,乃是从龙雀军及左广德军抽调的人马。
眼见看到左五牙军陷入绝境,他们不但不能出手相救,甚至不能提醒示警,对韩东虎这些人来说,也极是煎熬。
冯缭听了韩东虎的话,心里只是一笑,暗想高承源要是能在战后活下来,在知悉诸多详情,还不知道他心里对知情不报的叙州会有怎样的怨恨呢,不过韩谦既然要做奸雄,便要有宁可其负天下人,也不得令天下人负其的觉悟跟狠辣。
“梁军所谋甚大,倘若高承源能率部往西岸突围,在钟离县境内弃船登岸,多多少少能为大楚水师保存一点火种吧?”苏烈这时候说道。
冯缭转头看了苏烈一眼,心想这个苏烈武勇或许不及韩东虎,但大局及眼力真是不差,说道:“大楚水师主力中计被灭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扬州,我们回去了,该做好随时撤出白蹄冈的准备了。”
“右五牙军水师的情况,还不知道呢,要不要派人从钟离县境绕过去?”韩东虎问道。
现在洪泽浦内的水战彻底打起来,从钟离县境内渗透过去,反倒容易许多。
“没有什么好看的,”冯缭说道,“左五牙军水师原计划是要掩护高承源所部的侧翼,盯住徐州方面的梁军动静,梁军自然早就在洪泽浦北面的水域里部署天罗地网等他们钻进去,这部水军有可能比高承源他们死得还要惨,最后或能逃得一部分,便宜信王吧!”
冯缭虽然不比韩谦、李遇、朱裕这一级数的人,但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将下来会如何演变,他还是有自信确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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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承源遇伏,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通过洪泽浦水情复杂的湖域,派人杀出重围,赶到昌国公李普率右神武军三千骑兵驻守的茱萸湾报信求援。
甚至就连淮东驻扎在洪泽浦西岸的兵马,也拖到次日黄昏,看到大量的大楚水师将卒尸首从淮河上游(洪泽浦西部)飘流过来,才意识到情形不对,但也不知道详情,只能加强沿岸城寨的防御。
差不多在这时候,李冲在钟离县城以西的原野,遇到高承源从西岸突围求援的信使。
李冲昨天午后截住出濠州城东进的两千叛军步卒,他手下仅有一千骑兵,没敢直接进攻,而是将这两千叛军步卒逼迫到钟离城西侧的涧溪岭山脚下进退不得。
今日午前,李冲会合先率四千马步兵赶到的右神武军都将高隆,对这部叛军展开围攻。
在持续小半天的激烈战斗之后,他们才将两千叛军歼灭。
李冲收拢兵将后,刚清点过战果,他正意满踟蹰的要派人赶去通报陈铭升,催促陈铭升率右神武军七千马步兵加快速行军速度,以便他们能赶在明天之前,对剩不到千余守军的钟离城直接展开强攻。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时候遇到高承源派来的信报,说大楚水师主力陷入叛军在洪泽浦布下的埋伏圈里,伤亡惨烈?
“怎么可能?”李冲挥刀斩断一株碗口粗的杨树,近似低吼的问道。
要不是来者乃是高承源的嫡系侍卫,李冲以往见过这人,而此人也携带着高承源的印信,他怎么都不会相信叛军早就在洪泽浦内布下天罗地网等大楚水师主力入彀的。
“叛军多半是注意到水师主力异动后,将楼船军残部都派出来,孤注一掷的打这一仗……”高隆这时候安排好斥候探马赶往洪泽浦西侧沿岸侦察敌情,走围过来蹙着眉头说道。
钟离城里只有千余残兵,七十余里外的濠州城没有什么异动。
寿州方向是有一部骑兵位于濠州的西南,但那里距离巢州城更近,应该是想接借巢州守军从五尖山脉的西侧往北撤退的。
何况那里距离涧溪岭足足有两百二三十里的路程,也始终处于职方司斥候探马的监视之下。
而淮河北岸都看不到有大股梁军集结的迹象,目前的状况更可能是高隆所判断的那般,一切应该就是叛军孤注一掷的将楼船军残部押上去,利用对洪泽浦水情的熟悉,与大楚水师主力硬拼一把,然后再撤入淮河之中。
这多多少少能改变叛军长期处于被动挨打的劣势局面。
“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夜都应该尝试强攻钟离城,而高承源所部也需要我们策应,才能在钟离城东侧弃船登岸杀出重围倘若真有什么不对劲,我们往东南通过石梁县境,赶去与国公爷会合也来得及!”徐靖主张说道
李冲也清楚从头到尾都是昌国公府力主用水师作为偏师奔袭洪泽浦,倘若他胆小怯战,就这么逃回去而水师主力最终损失惨烈,朝野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他父亲给淹死掉。
照徐靖、高隆建议,他们有近五千有生战力,强攻仅千余守军的钟离城,接应水师残部从洪泽浦西岸弃船登岸突围,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第五百三十三章 惊疑
大楚水师主力于洪泽浦西侧水域惨遭伏击,近乎全军覆灭,左五牙军仅剩三千将卒、,从钟离城东侧弃船登岸,与攻陷钟离城的右神武军马步兵会合的消息,快马传到扬州城北的茱萸湾时,鹅毛大雪正从阴霾的苍穹飘飞而下。
当时,昌国公李普正与御史中丞郑畅对案而坐,看着窗外的飘雪谈古论今,仿佛被雷劈过一般,失神落魄的看着陈铭升、李冲从钟离派过来的信使,难以想象这一切是真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水师主力,船坚将强,怎么可能会败得这么惨,高承源、范祥二将、两万多兵卒,难不成是纸糊的?”
郑畅也是震惊万分,但他要比李普稍稍震惊一些,细思片晌说道:
“兴许高承源、范祥太过大意,才在洪泽浦大意失荆州,中了敌军的圈套,但陈铭升、高隆攻陷钟离,形势还不算太坏,关键是我们不能再在扬州滞留。”
“是,是,我们不能在扬州滞留……”李普说道。
大楚水师主力杀入洪泽浦才三天,就传来全军惨遭重创的消息,昌国公李普虽然还不知道更具体的详情,但他这时候所能想象到的可能性就太多了。
即便整件事淮东皆不知情,即便整件事不是淮东与安宁宫及徐明珍联手部署的阴谋,等淮东知道大楚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的消息后,会不会出兵将他们扣留下来,还是两说。
唯今之计,就是要赶在王文谦、赵臻知道消息之前,他们率右神武军三千骑兵第一时间从茱萸湾撤出去。
水师主力都覆灭了,剩下不多的两三千残兵败卒,也都从洪泽浦西岸弃船登岸,他们继续留在茱萸湾控制邗沟水道,也变得毫无意义。
只是离开茱萸湾后,他们应该去哪里?
沿着樊梁湖西岸,前往钟离,跟陈铭升所率领的右神武军主力及水师残兵会合?
又或者直接返回滁州城去?
“国公爷此时应该回金陵!”文瑞临走上前咬牙说道。
看到文瑞临这时候还敢站出来说话,李普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窗去。
“陈铭升、高隆能率右神武军成功攻陷钟离城,足以证明国公爷对形势分析判断没有错,水师败于洪泽浦,或许正如郑大人所言,太过大意了……”文瑞临说道。
文瑞临这话,李普爱听,他刚才第一个念头也是如此,稍稍镇静的坐回案后,示意文瑞临继续说下去。
“此时有陈铭升率右神武军主力守钟离城,使李秀、李碛率骑兵到燕墩山以为策应便可,但国公爷此时不回金陵,倘若朝臣谤之,国公爷则无以自辩。”文瑞临顾不上李普难看的脸色,说道。
李普微微一怔,但转念细想文瑞临的话,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沈漾、杨恩等人之前就强烈反对水师主力进入洪泽浦作战,水师主力覆灭的消息传回金陵,他本人要不在金陵,还不知道沈漾、杨恩这些人,会怎样将屎尿都泼到他头上来。
倘若陛下被他们说动,将水师主力覆灭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等他再次回京时,岂是要沦为阶下囚?
“郑大人,我陪你回金陵?”李普看向郑畅问道。
郑畅点点头,也同意先回金陵。
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事情,才致使水师主力在洪泽浦遭受重创,但右神武军既然都成功攻取钟离,他也觉得形势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心里想,先回金陵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再商议后策,总比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要好。
再说脚长在李普的身上,他身为御史中丞还没有资格阻止李普返回金陵。
…………
…………
虽说昨日就有大量的水军将卒尸骸飘到东岸,叫淮东驻于洪泽浦东岸的兵马看到,但也是等到今天午前才有少许的残兵败将杀出重围,逃到东阳县北,将大楚水师主力覆灭的消息带到淮东。
王文谦在扬州城得知此事的消息还要稍晚一些,但在他将殷鹏、赵臻等将吏召入刺史府,再要派人去联络昌国公李普、御史中丞时,已经有眼线从茱萸湾赶回来报信:
“昌国公李普、御史中丞郑畅率三千精锐,不告而别,往邗沟以西撤走!”
“他的动作好快!”王文谦感慨的说道。
他是有过将李普、郑畅扣押下来的心思,但他终究对大楚水师主力在洪泽浦遭遇到怎样的状况并不知之甚详,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情形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也就打消轻举妄动的念头。
他却没有想到昌国公李普、御史中丞郑畅跑得比兔子还快。
既然李普、郑畅带着右神武军的骑兵仓皇而走,王文谦自然是叫赵臻先分派兵马接管茱萸湾等地方的防务。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第一步先加强扬州境内的守御防御,同时再派斥候探马紧急赶往洪泽浦沿岸进行侦察,总不会有错。
燕墩山、鳖子顶等五尖山脉东北麓、洪泽浦西南角的低山丘岭,距离扬州城有两百余里。
即便扬州派出的斥候探马不掩藏行踪,直接纵马赶往去,想要获得洪泽浦西南沿岸进一步的情报,也要等到天亮。
只是王文谦入夜后却没有办法入眠。
朝廷兵马在江淮之间遭受重创,并不是淮东都能幸灾乐祸的。
寿州在朝廷兵马的逼迫下,投靠梁国已成定局,大楚水师主力在洪泽浦覆灭,到底有没有梁军参与,以及梁军到底调动多大规模的水军参与,在这些情况都没有搞清楚之前,他怎么能安心?
冯缭次日午时才赶到扬州城见王文谦。
主要也是李秀、李碛昨夜午后率右神武军的骑兵从石梁县境内穿过,赶往燕墩山、鳖子顶接应陈铭升所部,白蹄冈往南的通道都在右神武军的骑兵监视之下。
不想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及杀机,冯缭一直拖到凌晨才得以从白蹄冈动身,赶来扬州。
王文谦这时候也是刚刚得到最新的情报,但洪泽浦以西的局势发展,只是令王文谦更加的疑惑不解,仿佛一团迷雾将他的耳目罩住。
冯缭赶过来,王文谦并不觉得意外。
即便王文谦此时还看不透一切,但赤山军在樊梁湖西岸的势力还弱小,突然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谁也不知道后续的形势会如何发展,赤山军在白蹄冈的营地,就像是惊涛狂澜中的一艘渔舟,冯缭赶到扬州,加强与扬州的联络是应有之义。
即便冯缭提出,在局势进一步恶化时,赤山军在白蹄冈的人马往扬州这边撤退,王文谦也不会觉得意外。
当然,王文谦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也是想亲自见过冯缭问清楚。
那就是大楚水师在洪泽浦遭受重创,到底有没有赤山会的参与。
赤山会在洪泽浦以南、樊梁湖以西的实力看似弱小,但倘若韩谦与安宁宫早就有勾结,赤山会在石梁县的实力,还跟他们之前判断一样吗?
虽然王文谦之前没有发现叙州有与寿州勾结的蛛丝马迹,但现在形势诡异变测,容不得他不去想一切可能。
再说了,韩谦之前突然在茱萸湾现身找他们合作,谁又能猜到?
“……王大人真是说笑了,”冯缭被人带进刺史府,听王文谦见面便直接质问大楚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赤山会有无推波助澜,朗声而笑,“王大人岂不是以为昌国公力陈朝廷水师奔袭洪泽浦,也是叙州在幕后推波助澜?”
“在水师兵败之前,赤山会在白蹄冈的人马,似有聚集的迹象啊?”王文谦怀疑叙州,却并非完全没有根据,狐疑的盯住冯缭问道,“韩谦此时人在哪里?”
“难不成水师未败之前,便看不出其兵败的征兆了吗?”冯缭反问道。
不管怎么说,哪怕是为以后的风议不至于对叙州、对韩谦太不利,冯缭等人对外绝不可能承认叙州早就猜到文瑞临这人有问题。
虽说延佑帝会中计,一切都根源于他对叙州、对韩谦的猜忌,才致使大楚水师惨遭此败,叙州无需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不过,有些时候,人心啊、风议啊,都不是能够讲道理的。
不管外界如何置疑,他们统一的说辞,便是朝廷水师主力异动之时,他们就已经预料到有此一败,所以赤山会在白蹄冈的人马,才会出乎异常聚集起来应对可能会有的变故,而不是疏散出去藏匿踪迹。
虽说擅用谋者性皆多疑,但王文谦细想韩谦与安宁宫勾结的可能性还是太过匪夷所思,而他也看不到韩谦与安宁宫勾结,能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冯缭暗示说韩谦在事前便看到水师会有一败的征兆,王文谦也不相信,他猜测就像荆襄战事期间,韩谦提前劝杨元溥去守淅川那般,叙州这次或许又是提前掌握到什么情报,只是无意跟淮东分享罢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相依
白蹄冈还是太靠北了一些,赤山会在白蹄冈的人马,半数以上又是行动迟缓的妇孺。
梁军骑兵行动如风、势如雷霆奔疾。
在不需担心大楚能用战船沿江河调动兵马进行拦截、封堵的情况下,梁军骑兵一旦渡过淮河南下,长江北岸没有重兵防守的地域,都极可能落入其控制之下。
无论是韩谦,还是冯缭,这时候都不能肯定梁军潜伏到江淮地区的斥候暗探,真就没有注意到赤山会在白蹄冈的存在。
叙州水营最快还需要十天到半个月才能抵达金陵,赤山会在白蹄风的人马及妇孺需要在这时候提前撤到邗沟西岸,以防不患。
这也是冯缭赶过来见王文谦的主要原因。
没有王文谦的同意,赤山会数千会众及家小怎么可能成规模的提前撤到邗沟西岸,而不受淮东兵马的攻击?
“如我家大人所料不差,梁国在颍州、徐州等地的城寨,此时都已分散驻入大量的骑兵。淮河此时已结薄冰,再有两天便是大雪时节,天气再继续这么冷上三五天,河冰便大体会封住淮水。而一旦等到淮河完全冻实,梁军骑兵或许在昼夜之间,便能饮马长江之畔,到时候赤山会这点人马,只能托庇于扬州了。”冯缭谦卑的说道。
“韩谦他人呢,可还在滁州?”王文谦没有那么好唬弄,盯住冯缭问道。
“我家大人预料到水师或有一败,想着梁军渡过淮河,饮马江畔之时,朝廷或会从叙州调援兵过来,便在水师经邗沟北上之时,提前返回叙州作动员去了。”冯缭不动声色的说道。
“等金陵下定决心,传旨到叙州调援兵过来,那要拖到驴年马月?”殷鹏焦躁的插嘴说道。
在殷鹏看来,以朝廷对叙州的猜忌程度,恐怕要拖到淮西进攻巢州的主力兵马都遭受重创、形势坏到不能再坏之后,才有可能下决心调叙州等地的兵马东进勤王。
而等韩谦接到圣旨,再从叙州集结兵马沿江东进,少说又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要是情况真恶劣到这一步,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梁军在长江北岸没有其他威胁,会同寿州军后,或许仓促间不会奢想到渡江去直接进攻金陵,但多半会顺势东进,进攻淮东。
而到这时候,韩谦即便不记前仇,愿意援助淮东,以叙州那点兵马,又能替淮东分担多少压力?
“赵将军,你以为呢?”王文谦沉吟片晌,没有再质问冯缭什么问题,而是看向赵臻问道。
同不同意赤山会人马撤到邗沟以西,依托扬州兵马暂时立足,他要问赵臻的意见。
赵臻蹙着眉头,盯着冯缭看了良久。
金陵战事期间,赵臻所部在左广德军手下损失最为惨重。
之前要不是信王杨元演最终拍板,他怎么都不乐意看到赤山会在樊梁湖西岸立足,但这时候想到冯缭所推测的、梁军即将饮马长江的可能情形,他思量良久,才说道:“赤山会人马或可先撤到邗沟以西,但后续要如何处置,还是要派人去请示殿下。”
“好!”王文谦当即着人将扬州地图铺开到案上。
扬州境内没有高山,蜀冈的主峰也不过十数二十丈高,蜀冈越过邗沟往西南方向,四十余里外有一座主峰高逾四十丈的捺山,但是扬州第一高峰了。
这里也是昌国公李普昨日不打招呼撤出后,他们第一时间派兵马进驻的一个要点。
倘若真要如冯缭所预测的那般,梁军随时有可能从洪泽浦以西渡过淮河,大举南下,到时候其会同安宁宫叛军,前期所能调用的骑兵、马步军就在十万人马以上。
一旦李知诰所统领的北岸禁军主力遭受重挫,扬州守军是没有办法在捺山建立坚固据点,将敌军封挡在捺山以西的。
王文谦与殷鹏、赵臻商议片晌,最终决定他们允许赤山会在江北的人马从白蹄冈暂时先南迁到捺山去。
倘若局势完全不受控制,扬州兵马可以快速撤到邗沟东岸,而赤山会人马也能随之东撤,而且也只需要走二十余里驿道,便能渡过邗沟。
倘若局势没有恶化,他们也不怕赤山会这点人马在那里能掀起什么波浪来。
即便王文谦如此安排有监视赤山会北岸会众的意味,但捺山往南距离长江北岸,也就二十余里,实是赤山会短时间内最佳的中转地之一;要不然的话,六七千人毫无遮挡的暴露在长江北岸的江滩边,处境会相当的危险。
谈妥这些,王文谦便直接指派一名官员随冯缭离开处置这事,赵臻也随后带着扈卫出城调整扬州城西的防御部署。
这时候天色暗下来,王文谦留殷鹏在后宅用餐。
“真不需要派人知会李知诰一声?”殷鹏坐到餐桌前,有些犹豫的问道。
站在淮东的立场,在北岸的禁军主力能与寿州军拼个两败俱伤,是他们最喜闻乐见的,但此时的情况,淮东与北岸的禁军主力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北岸的禁军主力倘若能保持足够的警惕,不受重创,淮东便无需去独自去抵挡南下梁军的兵锋。
这时候与其期待人马少得可怜的叙州兵的增援,还不如寄望北岸的禁军主力能保存实力。
王文谦放在木箸,说道:“水师主力在洪泽浦遭受重创,不需要我们提醒,李知诰及朝中诸臣都能想到梁军渡淮南下所带来的风险。最稳妥的选择,自然是北岸此时集结于巢州城外的禁军主力暂时放弃强攻巢州城的计划,分撤到舒州、滁州固守,以备不患。不过,北岸禁军最终会怎样的选择,非但不是我们能决定,李知诰这个禁军前锋诸行营都总管也做不主,最终还是要看朝中、看杨元溥做怎样的决断。而昌国公使李秀率骑兵赶往燕墩山,他却随御史中丞郑畅匆忙赶回金陵,我看他多半还会力主在梁军南下之前攻陷巢州城。这样,他才能少承担一些水师主力在洪泽浦遭受重创的罪责……”
殷鹏点点头,要是此时北岸禁军放弃进攻巢州城,昌国公不仅要承担水师主力覆灭的罪责,还要承担对巢州作战失利的所有罪责,会使得昌国公府一系势力,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说不定其女李瑶都未必能保住皇后之位。
昌国公匆忙赶回金陵的意图并不难猜测。
想到这里,殷鹏又忧虑的说道:
“陛下年轻气盛,不甘受此重创,或许真会支持昌国公赶在梁军南下之前,强攻巢州城的主张呢。”
“问题就在这里,淮东真要急于在这事上出声,只会促使此子冒险行事,他以往跟韩谦所学,都是剑走偏锋的路数,水师主力遭到重创,也是深受其害。”王文谦说道。
“韩谦真的回叙州了?”殷鹏有些怀疑的问道。
“或许回,或许未回,此时谁又能确知呢?”王文谦不置可否的说道。
殷鹏身为州司马,身兼统领扬州地方兵马的重负,夜里也不敢懈怠消息,不管将来形势如何变化,他都要先将扬州地方上的军事潜力作进一步的动员,草草填饱肚子便先告辞离去。
王文谦总是想着保持住镇定如素的从容,殷鹏走后,他依旧小口品着侍妾亲自下厨炒的小菜,将一壶米酒喝尽,才放下手里的杯盏,问站在一旁的王?:“?儿,你觉得韩谦有把握说服李知诰抗旨不攻巢州城吗?”
“啊!”没想到父亲突然问起这个,王?手忙脚乱的差点将手里茶碗打翻,睁大眼睛看向父亲,似乎没有听清楚父亲刚才在问什么。
王文谦盯住王?的眼睛。
“巢州相距金陵不足二百里,除左龙雀军乃是李知诰的嫡系外,左右武卫军及诸州兵,仅仅是受李知诰节制爹爹都不信李告诰敢抗旨或者能抗旨擅自行事,何必问女儿这个问题呢?”王?说道。
“韩谦此时应该已经派人回叙州传令调水营东进了吧?”王文谦又问道。
“爹爹认定黔阳侯是奸枭之辈,黔阳侯不是等到朝廷放下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架势之后,再率援兵沿江而来,更能左右朝中的局势?他何需不诏兴兵,落下叫人垢病、猜忌的口实?”王?说道。
“韩谦何以能断定水师进洪泽浦必败?又何以那么早便已料定一切皆是梁军的阴谋?”王文谦问道。
“爹爹都试探出女儿那么多话了,这事女儿确实猜不到。”王?说道。
王?闭口不言,王文谦却无意放过她,说道:“形势一旦难以挽回,不提扬州城以东的腹地区域都会受敌骑的侵袭了,仅扬州城以西,乡野之民就有十数万计,要不要提前往东疏散或收入城塞之中以避战乱,皆在?儿你一言之间……”
“爹爹您何需跟女儿斗智斗勇,”王?抿着嘴说道,“不管黔阳侯做何决定,扬州城以西都有可能会受到敌骑的侵忧爹爹所犹豫的,不过是不是要在邗沟以西陈以重兵,爹爹所犹豫的不过是要不要趁此机会窥视滁州而已。”
王文谦暗叹一口气,他此时所犹豫的,确实是要不要在捺山附近派出更多的精锐战力,毕竟形势恶化之后,特别是北岸的禁军主力有覆灭之忧,杨元溥极可能屈服于形势,向从淮东调援兵。
这也是淮东兵马正式进占滁州的良机。
只是大楚水师主力覆灭,不能摸清楚韩谦的意图,淮东兵马过早进入滁州,所承担的风险太大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宫门
金陵大雪,城池内外,鳞次栉比的屋檐皆是积白。
长春宫的宫门之内,春十三娘穿着深绿色的锦披,透着宫门的缝隙朝外看去。
大雪??而下,杨恩还站在宫门前的广场上,身上都是积雪,想必官袍也都已经被积雪浸湿,这时候寒风呼呼刮来,要不是咬牙撑住,春十三娘都怀疑杨恩会不会颤抖起来。
雪还在不断的飘下,杨恩所穿的靴子也都被埋在雪下,没想到她隔了这么久再转回过来看,杨恩站在宫门前竟然都没有移动过位置。
听着身后“沙沙”的脚步声响起,转回头见是姚惜水拾步踏雪走过来,感慨的说道:“溧阳侯在雪里已经站了都一个多时辰了,积雪都将他身上的衣袍濡|湿了,再这么拖下去不走,怕是他的身子会撑不住啊我倒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国公爷跟陛下多少有些输红眼了……”
“他这不过是玩苦肉计罢了,”姚惜水冷酷无情的注视着宫门外的情形,冷冷一哼说道,“此时不攻巢州,前功尽废,而巢滁等地得而复失,叛军重得滁、巢州,到时候据有水师之利,将直接威胁帝京金陵难不成真如这疯子所言,要陛下请那竖子率叙州水营东进来抵挡叛军水师不成?”
春十三娘心里轻叹一口气,大楚水师主力溃于洪泽浦,金陵震动,满城之人议论纷纷,也惶惶不安,此时并非没有人担心寿州叛军会与梁国勾结,甚至大多数人都认为安宁宫早就跟梁国勾结到一起,但这时候还支持先收复巢州,实在是朝廷此时所能的选择极为有限。
此时不攻下巢州,前功尽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巢、滁两州得而复失,楼船军水师将重新进入长江水道。
以往金陵编有左右五牙军精锐水师,即便初期战斗力不如楼船军,但大体上还是能保证金陵城以及江南更为广阔的纵深腹地,不受楼船军的战船威胁。
此时的大楚水师,遭到近乎毁灭性的重创,短时间内大楚在长江之上,再没有能制衡叛军水师的力量,他们此时放弃进攻巢州,不封锁住楼船军战船进入长江的通道,难不成真要如溧阳侯杨恩所进谏的那般,请黔阳侯韩谦率叙州水营东进,协防长江水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向叙州低头,调叙州水营东进,北岸的禁军主力在梁军渡淮之前,还是有极大攻陷巢州的可能。
不过,春十三娘也是暗暗佩服杨恩的胆气。
满朝文武都知道黔阳侯已成陛下的心病,即便是沈漾都没有在这事上坚持,杨恩却在朝堂上痛斥陛下不敢调动叙州水营东进,实是畏黔阳侯如虎。
春十三娘都觉得杨恩没有被陛下当场杖杀,都要算好运气,虽说以往杨恩游戏风月场所也是被天佑帝罢黜后心灰意冷,但春十三娘之前是没有太深感触的。
“不要理那疯子了,他乐意站多久便站多久……”在这火烧眉头的节骨眼上,姚惜水催促春十三娘赶紧将宫门紧闭起来,随她到后面去。
就在这时候,从后面班院方向,突兀的传来两声短促的婴儿啼哭。
虽然隔着较远,虽然两声过后再无新的蹄哭声传来,但在静寂无声的大雪之中。
春十三娘听见这两声短促的啼哭,愣怔了一会儿,看向姚惜水,问道:“太后生了?”
“该死!”姚惜水没想到她才离开一小会儿,后面的班院竟然搞出这样的纰漏,竟然叫婴儿啼哭的声音传到这边来。
她现在只能指望杨恩距离得更远,没有将这两声婴儿啼哭听入耳中,但当下也管不了太多,便要拉春十三娘离开。
杨恩是隐约听到那两声短促的婴儿啼哭,但他神情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在雪中站得太久,浑身都冻得僵硬,出现幻觉了。
长春宫里怎么可能会有婴儿的蹄哭,也没有见哪个妃子今天携带皇子出城到长春宫来探望太后啊?
杨恩想要动弹一下手脚,却不想双脚已经冻得麻木失去知觉,身子失去平衡,整个人一头栽倒在雪中。
春十三娘看到这一幕,心头一叹,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的随姚惜水往后面的班院走去。
等候在宫外门马厩里的扈随,看到杨恩栽倒在雪里,十数人七手八脚的跑过来,将杨恩从雪地里抱起来,拿大氅裹住他的身子抵御严寒。
有人心疼的劝他道:
“沈相都没有再坚持,侯爷你这又是何苦?再说陛下也同意只要侦察到梁军有集结渡过淮河,便允许李将军便宜用事,情势没有你想象的这般紧迫啊。”
“你们懂个屁!”杨恩挣扎着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气急败坏的冲着身边的扈从破口大骂,“你们真就以为颍、徐就只有七八万梁军,入冬后真就没有再大规模从别处调集兵马过来?你们真以为水师主力溃于洪泽浦,是高承源他们骄纵无能、失之大意,是没有料到叛军会困兽犹斗,而败于反噬?这整个就是陷阱啊,大楚在荆襄一战,就吃过朱裕善藏奇兵的亏,怎么能不长记忆啊!”
“形势变化仓促,梁国即便有心谋事,时间也赶不及。再说了,职方司已经增派多路精锐斥候往淮河北岸侦察敌情,真要是什么陷阱,必能看到蛛丝马迹。”随扈劝说道。
“职方司是谁控制的?”杨恩不顾仪态的痛斥道,“枢密院职方司上上下下都是李普那个蠢货手下的人啊,那个蠢货为了逃过他失策致水师覆灭的罪责,你们说真要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那个蠢货会叫职方司都如实禀明于陛下吗?沈漾这次也糊涂了啊陛下年轻气盛,不知道从长计较的道理,太后能在慈寿宫隐忍十数年,当知里面的厉害。你们给我去砸宫门,今天我非要见到太后不可……”
左右皆面面相觑,虽说杨恩之前大闹政事堂,最后只是被陛下驱赶出来了事,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责罚,但不意味着他们今天砸了长春宫门,还能继续安然无事下去啊。
“侯爷,不要胡闹了,你身上的袍子都叫雪浸湿了,再不换身干爽的衣裳,你这身子可遭不住啊!”两名为首的随扈对望了一眼,当下便想不再管杨恩的疯言疯语与责骂,要将杨恩强行抱上马车带回城去。
“你们这些狗奴才,大楚江山要坏在你们手里!”杨恩急得大叫,喷出一口血,身子直直往后一挺,便昏厥过去了。
随扈更不敢耽搁,抱住身子骨瘦弱没有多少重量的杨恩坐回马车,往东华城疾驰而去。
…………
…………
“溧阳侯身子怎么样了?”
看秦问走到垂花厅前解开披风抖落积雪,沈漾走过去问道。
“我没能进溧阳侯府的宅门,杨侯爷对相爷怨气很深啊,”
秦问将披风交给仆从,陪着沈漾往相府深处走去,说及听闻杨恩在长春宫门外吐血昏倒后赶去探望的情形,临了他也忍不住问道,
“水师受创太惨,现在北岸禁军是有机会赶在梁军南下之前收复巢州城,但万一打不下来呢?依秦问所见,杨侯所谏更为稳妥,相爷这次怎么没有与杨侯爷站到一起?”
沈漾看向两侧院墙所积的白雪,枯瘦的脸,皱纹这一刻变得更深。
倘若叙州与淮东事前没有勾结到一起,又倘若薛若谷赴溧水任职以及左广德军旧部在太湖沿滨地区聚集,没有叙州暗中操作的迹象,他此时当然会毫不犹豫的支持杨恩,劝谏陛下传旨调叙州水营协防长江。
现在问题复杂了。
虽然他为避免火上浇油,没有同意薛若谷将这些事揭露出来,但即便论迹不论心,他此时都必须考虑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问题。
沈漾也没有要跟秦问解释的意思,而是蹙紧眉头看向北方阴霾的苍穹……
…………
…………
江涛拍岸,声如奔马。
韩谦站在宝华山北麓的一处临江石崖上,视线穿过纷飞的大雪,看长江之上,碧水汹涌。
“杨恩终究没能迈入长春宫门,在宫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吐血倒地,是随扈将他抱上马车离开。”奚荏走过来,跟韩谦说道。
“唉!”韩谦他得知杨恩大闹政事堂被杨元溥驱逐出来的事情,心里也清楚杨恩今日跑到长春宫来求见太后注定会无功而返,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他已经成太多人内心深处的心魔,而这时候的大楚局势,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怎么看都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要说杨元溥了,朝堂诸臣之中,谁又会甘心向他低头,主张调叙州水营东进协助长江水道?
即便是素来持重的沈漾,这一次也没有支持杨恩请调叙州援兵的劝谏,大概是很多事情叫他心里生疑了吧?
而为避免金陵城会受到叛军水师的直接威胁,在梁军出动之前,强行攻下巢州,封锁住叛军水师经巢、滁两州进入长江的通道,或成朝野上下唯一的选择了吧?
要是早料到这点,在翻案这事上,韩谦也不会操之过急,但人力或有穷,他也没有想到过局势会有这样的变化。
“李普午时已携旨渡江赶往巢州而去。既然这里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看来我现在就应该渡江去见李知诰了。”郭荣整理了一番衣襟,跟韩谦说道。
“对了,”奚荏趁着郭荣没有离开,又跟韩谦提起另外一件事,“尾随杨恩到长春宫门外的眼线,当时听到长春宫里左湘亭后面似有两声婴儿啼哭传出来……”
“唉,真是不够乱的。”韩谦痛苦的直拍额头,问道。
“现在能否确认太后在长春宫里已秘密生养?”郭荣听到奚荏提到这点消息,神色却是一振,追问道。
韩谦之前的计划,是由郭荣秘密去见李知诰,以李知诰的身世之秘相要挟,迫使李知诰不得不选择跟叙州进行合作,然而这件事到这时候仍然充满极大的不确定性。
现在作为昌国公、枢密副使的李普,亲自携带杨元溥的手诏赶去跟李知诰会合,并不是李知诰有心抗命,就真能抗命的。
首先李知诰他个人,对左龙雀军及左右武卫军的掌控力,还没有强到令基层武官及中高层将领都盲从听命的地步。
此外,巢州距离金陵太近,舟马渡江,一天能走一个来回。
巢州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金陵这边很快就便觉察,也就不存在李知诰扣押李普、假传圣旨的可能。
韩谦他们之前所商议的较为稳妥的计划,便是说服李知诰之后,着李知诰找借口,在巢州城外拖延着不攻城,对北线保持住足够的警惕与防御势态。
这样的话,只要叙州水营通过洞庭湖,进入长江水道,朝野震动,李知诰放弃强攻巢州,撤回舒州,便成理所当然之事。
当然,为避免叙州沦为众矢之的,在北辰禁军主力撤入舒州城后,韩谦还得要挟李知诰为叙州水营东进之事背书,一起上书劝谏杨元溥罢黜昌国公李普,问罪水师溃败之责,甚至还要进一步瓜分北岸禁军的兵权,令杨元溥及朝堂众臣拿他们无可奈何!
这是韩谦他们拟定准备实施的计划,谁都没有想到太后王婵儿会在这时候产子。
郭荣半辈子都谋于宫闱,当然清楚这事非同小可,极可能给整件事带来新的微妙变化,因此他下意识就追问奚荏对这个消息有几成把握。
“吕轻侠对长春宫控制极严,我们并没能成功派人渗透进去。不过,冯缭四五个月前就注意到韩钧的异常,派人调查过韩钧一段时间的行止,也基本上排除了其他可能。而太后王婵儿这数月来即便偶尔召见外臣,但据说她召见外臣时,有意无意都有所掩饰。而以吕轻侠的手腕,她想要彻底的将王婵儿控制成为她手里的傀儡,这个办法虽然冒险,却最为有效!”奚荏说道。
郭荣蹙眉沉入思考。
奚荏没有打扰郭荣,跟韩谦继续说道:
“现在比较庆幸的,大概就是韩钧意识到事态失控之后,三个月前请调出长春宫的值守序列,吕轻侠还无法通过这事,控制或威胁韩家,老太爷、韩道铭等人应该还被蒙在鼓里我猜想吕轻侠应该会很快就将这个婴儿从长春宫里送出去,我们是不是多安排几个眼线盯住她们,抓住她们的根脚?”
韩谦摇了摇头,说道:“她们将这事看得极重,我们在金陵能调用的人手有限,真要安排人盯住此事,不仅容易露出破绽,甚至有可能将局势搞得太复杂……”
“要是王婵儿已经彻底落入吕轻侠等人的控制之后,并且在生养之后再无惧召见外臣,也无惧与杨元溥见面,那我们的计划似乎可以做一些调整?”郭荣看向韩谦,不确定的说道。
韩谦知道郭荣想说什么。
说服李知诰相信梁军有大图谋很容易,但即便李知诰早就警惕梁军有图谋,但也很难抗旨不遵。
他们原先的计划,也有很大的漏洞,远谈不上完美无漏,更不要说后遗症将极其严重。
他们拿李知诰的身世之秘相要挟,是能令李知诰选择合作,但梁楚两国之间的局势缓解下来之后呢?
照之前的计划,在梁楚两国局面缓和下来之后,叙州应该与李知诰瓜分北岸禁军的兵权,防止朝廷秋后问罪,但问题在于就算李知诰愿意与叙州和平共处,李知诰身后的吕轻侠、姚惜水这些人又怎么可能愿意这么大的把柄握在他人之手、永远受制于人?
最大可能性是,李知诰一旦在舒、巢两州站稳脚,必然会反咬叙州。
这不是李知诰他个人愿不愿意的事情,事关李知诰身边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也由不得李知诰他愿不愿意。
现在要是能确认王婵儿已经生养,则意味着两点变化,即郭荣刚才所说:一是王婵儿彻底落入吕轻侠的控制之中,会唯吕轻侠的命令是从,二是王婵儿无需再像之前几个月那般避见外臣与杨元溥。
他们这时候只要能说服李知诰相信文瑞临是梁国奸间,相信水师奔袭洪泽浦乃是梁军的图谋以及梁军有更大的图谋在后面等着,李知诰应该能通过吕轻侠获得太后王婵儿征调叙州水营增援江淮以及下令北岸禁军撤出巢州的手诏。
太后王婵儿虽然在杨元溥登基之后,就不怎么干涉朝政,但从岳阳时期开始所实行的“太妃称制议政”之事,却并没有正式的废除掉。
太后手诏在大楚律法上的效力,是等同于圣旨的。
到时候叙州与李知诰“遵从”太后手诏行事,杨元溥除了跟他老娘翻脸之外,是无法直接问罪叙州及李知诰的。
这么一来,他们就不用再冒险“兵谏”,也不用担心后续难以控制局面的后遗症,大不了先支持太后王婵儿跟延佑帝杨元溥去搞母子之争,这总归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而事实上,韩谦与冯缭他们早就怀疑太后王婵儿与韩钧有染而身怀六甲,但就是因为如此,因为太后王婵儿在生养之前,没有办法面对盛怒之下的杨元溥闯进长春宫当面对质,才没有考虑太后手诏这点。
现在情况发生改变了……
退一万步说,韩谦甚至直接可以跟李知诰以及吕轻侠摊明了说叙州早已经知道太后王婵儿与韩钧有染这事。
这事摊白了,是李知诰、吕轻侠等人的一个把柄,但同时也是有可能会致韩家夷族的一个把柄,也就不存在谁要挟谁的问题。
甚至韩家受到的威胁要更严重一些,毕竟婴儿此时落在吕轻侠她们的控制之下。
又或者吕轻侠当初将韩钧,而不是其他人拖入这样的浑水,就是有着用来制衡韩家及叙州的险恶算计……
第五百三十六章 秘密
王婵儿再醒过来,已经躺到长春宫的寝殿之中了,她身子虚弱得厉害。
寝殿多修了一道夹墙,以便殿后的火室烧燃煤石将热烟气吹入,整座寝殿虽然不能说温暖如春,但也要比殿外的天寒地冻好上许多。
吕轻侠抱着一根拂尘,坐在棉榻前的绣墩上,看到王婵儿醒过来,说道:“昨日宫里有女婢与侍卫苟合,生下一子,奴婢没有请示太后,便下令将这两个苟合的狗男女杖毙,又将生下的婴孩送出宫,交给乡下的农家抱养去了。”
“这孩儿可还壮实,送|养的农家殷不殷实?”王婵儿虚弱的问道。
“那农家还算殷实,也必会百般精心照顾那孩儿,太后不要再操这个心思了,还是尽快养好身子要紧。太后这一病卧床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要不是陛下这段时间为琐事缠身,太后的病情也很难瞒过陛下啊。”吕轻侠语气寡淡的说道。
“吕宫使既然将一切都安排妥当,那哀家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王婵儿幽幽的说道。
姚惜水站在吕轻侠的身后,看太后的神情反应还算正常,也就稍稍放宽心,这件事总算是暂落一段,附到吕轻侠耳侧说道:“红玉姐着人过来说有事要见我,或许是为北岸的形势担忧,这边没有什么事情了,我过会儿便与春十三娘进城走一趟。”
吕轻侠压低声音,跟姚惜水说道:“梁帝朱裕善用奇谋,是要叫知诰小心应对,小心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基业。”
姚惜水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这个道理,当下出寝殿找到春十三娘,两人简单的拾缀了一番,备好车马便往东华门赶去。
…………
…………
大雪初停,金陵城内白皑皑一片,将粗陋乃至丑陋的一切,都掩盖在雪白之下;街巷间的乞丐也被驱逐出城,眼不见心净。
不过,水师覆灭的消息,已在市井街巷传开,姚惜水揭开车帘,看街巷上的市井之民行色匆匆,脸上看不到半点瑞雪兆丰年的喜悦与欢欣。
如今总算不得太平盛世。
姚惜水与苏红玉皆是晚红楼出身,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她与春十三娘登李将军宅找苏红玉以叙姐妹之情,并不用避什么嫌。
将马车停在将军府前宅,姚惜水、春十三娘登堂入室,直奔后宅走去,但距离苏红玉寝居的漱秋楼还有一段距离,看到宅子里中间的院落空荡荡一片,看不到有仆僮、侍女走动。
姚惜水她狐疑的瞥了一眼苏红玉派到府门口迎接她们的贴身丫鬟:“府里有什么事情,怎么这边都看不到人?”
“夫人有贵客过来,特意将闲杂人等都遣开了。”苏红玉的贴身丫鬟说道。
姚惜水与春十三娘对望了一眼,也不知道什么客人,苏红玉会这么急着喊她们过来相见。
推开院门,走进漱秋楼的园子,姚惜水蓦然发现院门后所站的数人之中,其中一人赫然是孔熙荣,下意识就要翻手刺出袖中暗藏的短剑。
孔熙荣有备在先,出手更快,手如闪电握住姚惜水的手腕,说道:“我家大人在此等候多时,姚姑娘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未免太不懂迎客的礼数了吧?”
姚惜水秀眸如冰,盯住孔熙荣,看到他身后数人皆是武勇之辈,才收起手,转身看到苏红玉正陪同两人坐在园中凉亭之中。
而那个身穿青袍,侧面望过来的人,不是韩谦是谁?
姚惜水愣怔的那里,她想到一万种可能,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韩谦。
孔熙荣看了要比姚惜水镇定一些的春十三娘一眼,示意身后人先将院门掩上,以便李知诰府里不相关的侍仆无意间看到这里的一切。
“姚姑娘、春十三娘,好久不见了啊?”韩谦转过身来,看向姚惜水、春十三娘招呼道。
姚惜水强作镇定,与春十三娘走进凉亭,见苏红玉并没有受制于人的迹象,心里更是困惑,实在不知道苏红玉为何会配合韩谦,将她们诓进城来。
不过看到奚荏这个脚戴银铃却能走动无声的女人在韩谦身边站着,姚惜水按下冒险行事的心思,眼眸只是死死盯住韩谦。
“是不是看到我在金陵,很是意外?”韩谦笑着说道,“你们这段时间,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防患他人对长春宫的窥探上,对长春宫之外所发生的事情,难免会有所迟钝了。你这个蠢货,松开你袖中的短剑吧,我这次过来是救你们一命的。”
姚惜水迟疑的朝苏红玉看去。
她虽然不确定韩谦是怎么要挟苏红玉愿意配合的,但韩谦话里暗示他早就知道长春宫里所发生的一切,她也是微微一惊。
当然,她虽然震惊没能守住秘密,但也没有特别怕什么。
这事传出来,杨元溥震怒之下,不得先将韩家给夷族了?
这可以是双方都不能揭开的秘密。
她又定神回想了一遍,确认昨天连夜将婴童送出长春宫,应该没有被盯上,她就更不怕韩谦拿这事来要挟她们什么。
“你以为我会拿长春宫所发生的事情要挟你们?”韩谦盯住姚惜水狐疑不定的眼眸,不屑的一笑,说道,“你知道文瑞临是什么身份?你又知道我当初将文瑞临让给昌国公那个蠢货,当真是怕功高震主,不居大功吗?”
“……”韩谦左一个蠢货、右一个蠢货,说得姚惜水火冒三丈,但韩谦话里所暗示的信息,更是叫她震惊,失声问道,“文瑞临是梁国密奸?”
“看来你们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地步,”韩谦说道,“水师入彀遭受重创,以及陈铭升、李冲能顺利攻下钟离城,叫局势看上去没那么糟糕,一切都不过是梁帝朱裕的算计。梁帝朱裕的目标,就是要拖住北岸禁军主力,予以致命一击,彻底摧毁大楚在淮西的军事力量。姚惜水,你想想看,我今天不过来通风报信,你们辛辛苦苦所暗中经营的一切,到最后能保存住几分?”
“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一切,为何拖到此时才站出来说这事,未免有些太晚了吧?”姚惜水盯住韩谦,她犹是不信韩谦的话,怀疑有什么陷阱等着她踏进去。
韩谦为保全左广德军旧部,不得不拖延到这时才站出来,但左右五牙军水师覆灭之祸,犹是重石压在他的心头,令他难以喘过气来。
这时候他却还要将这一切的罪孽都背下来,心情也是坏到极致,声音当下变得冰寒阴柔,恨不得将姚惜水一脚踹出亭子去,冷冷的反问道:“我提前示警,于叙州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我提前跑去跟那孺子说李知诰实是吕轻侠这些年精心培养的暗棋,那孺子会信我?”
韩谦没有直接揭开李知诰的身世,但也不会否认他早就知道李知诰与吕轻侠、姚惜水一直都有秘密联络。
要不然,整个计划还是行不通的。
春十三娘震惊的看向神色焦虑的苏红玉,想必韩谦拿这番说辞才迫使她甘愿配合的。
姚惜水却盯住韩谦,继续质问道:“那你现在示警,于叙州又有什么好处?”
“当前危局,非叙州水营东进不能解,”韩谦冷声说道,“要是能得太后一纸手诏,我便能堂而皇之率叙州水营东进江淮,这便是叙州的好处!”
“……”姚惜水还想追问什么,韩谦却不想再给她问话的机会,说道,“我言尽于此,今夜子时,我要是在雁荡矶还没有见到太后的手诏,便回叙州而去,大家好自为之,待日后有机会再与姚姑娘一叙离情别意……”
接下来,韩谦与奚荏先走出漱秋园,从园子东面的侧门走出李知诰将军府,坐上马车,一路绝尘往东华门而去。
孔熙荣领着数人则继续守在园子,盯住姚惜水、春十三娘她们,等到一炷香后,他才带着人悄然撤出!
姚惜水呆立在那里,都难以相信刚才的一幕是真的,难以想象文瑞临会是梁间,难以想象李普力主水师主力奔袭洪泽浦这一切都是梁国的密谋,难以想象梁军这次密谋的目的是要彻底摧毁大楚在淮西的军事力量,难以想象韩谦早就知道这一切,难以想象韩谦一直都雌伏于金陵城中,也难以想象他拖延到这时揭开这一切,只为拿到太后王婵儿的手诏,以便他能重回大楚中枢呼风唤雨……
她都忍不住要呻吟的问春十三娘、问苏红玉:这一切是真的吗?
“我们先回长春宫见夫人。”春十三娘也是内心动荡,催促姚惜水说道,她心里又想:难道这才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谦的心机算计,真就阴沉到这种地步?
第五百三十七章 忌惮
云朴子刚推门走进院子,便看到身穿宫衣的姚惜水杀气凌厉的站在院中,短剑也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一角。
他吓了一跳,忙将院门掩上,问道:“姚姑娘怎么都不派人招呼一声,就直接闯进我这崇福观来了?”
姚惜水翻手握住短剑,盯住云朴子质问道:“如何叫我相信,你不是叙州的密谍?”
“……”云朴子愣怔了半晌,才惊疑不定的盯住姚惜水,问道,“姚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见云朴子的神色不似作伪,姚惜水收起手里的袖剑,便要推开院门离开崇福观,仿佛她潜进来,只为莫名其妙的问这句话似的。
云朴子也是来了脾气,雪白的长眉气得跳动,拦住姚惜水,质问道:“姚姑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真视我这崇福观如无人之地啊姚姑娘今日倘若不说清楚,不给老道一个交待,那以后要再踏进崇福观,也不要怪老道我翻脸不认人!”
“你确不知我刚才在城中遇到谁?”姚惜水问道。
云朴子狐疑打量了姚惜水片晌,问道:“要是寻常人不至于叫姚姑娘如此反常,莫不是韩谦就在金陵?”
姚惜水愣怔片晌,要不是云朴子的样子绝不似作伪,她都怀疑云朴子在演戏,说道:“不错,韩谦不仅就在金陵,还威胁要从我们拿到太后的手诏,以便他能率叙州水营东进。”
云朴子似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过了好半晌才迟疑问道:“叙州就三四千人马,他即便能拿到太后的手诏,但战后他有什么自信不退回叙州去?莫非他已经查出你兄妹的身世,要挟你兄妹与他共进退?”
“他或许还没有查出我兄妹二人的身世,但已经知道我兄与我们暗中联络。”姚惜水说道。
“这点我倒不意外,”云朴子捋着白须,说道,“你总以为你们做得足够隐蔽,但你想想韩谦创建秘曹左司、缙云楼,是如何搜集情报及分析情报的。你此时甚至连金陵城里到底有多少人手是叙州暗中潜伏都不清楚,你以为百般算计才使得李知诰能统领淮北的禁军,真就没有一点破绽落在韩谦的眼底?”
“那云道长,你来说说,我们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姚惜水问道。
云朴子岂能不明白姚惜水问这话犹有试探之意,不悦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姚姑娘,我说一句你与吕轻侠不爱听的,这世道完全凭借阴谋是成不了事的,要不然的话,前朝也不会覆灭了。倘若你与吕轻侠不信老道我能守住秘密,你叫吕轻侠送一壶醉春酿过来便是。”
姚惜水被云朴子戳穿算计,却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继续问道:“长信宫那位最近有什么动作?”
“李后与黄妃都生下子嗣,再加上蜀军在婺川轻动兵衅,长信宫则更加被边缘化了,至于清阳郡主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恕老道不便多说。她毕竟也是老道的故人之后。老道前些年都留在茅山养身养性,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坏你们的事,而即便黔阳侯曾百般看我不起,但这次他与你们谋事,你们如何决定是你们与黔阳侯的事情,老道我都不会无故坏他与你们的事这么说,想来你们也应该能理解老道我。”云朴子说罢这话便闭口不言,摆出一副身为政治掮客的高度自觉及高尚情操来。
…………
…………
雁荡矶外的河面上,一艘乌篷船摇摇悠悠的从河口方向驶来。
月光照在河面,水光?/p>
韩谦坐在船头看着岸边的皑皑积雪。
奚荏坐在他的身侧,说道:“你一下子捅出的信息量太大、太惊人,即便不提李知诰与姚惜水兄妹二人的身世,吕轻侠、姚惜水也绝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多的秘密都落在你的眼底。换作我是她们,这时候没有乱了阵脚已经算极镇定了,但怎么也要多方验证过,甚至还要派人渡江去见李知诰,才能做最后的决定恐怕是今夜给不了明确的答复啊?”
“吕轻侠这辈子都沉溺在阴谋算计之中,只要帮她将逻辑理顺了就成,”韩谦说道,“会发现此时与我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奚荏犹不信这事真能如此笃定,说道:“我看那个姚惜水对你的警惕极为执着,而她的心思或比吕轻侠这些人更为偏执、更为多疑,实在更为难搞啊;何况你今天给她的震慑,也实在太深了,我倒担心你稍稍过了一些。”
“分寸是没那么容易把握,”韩谦笑道,“不过,你说姚惜水这些年谋成过什么事?她决定不了什么。”
奚荏问道:“要不是今夜等不到太后手诏,你再派人过去联络,那之前装出来的唬人气势,不是一下子都戳破掉了?”
“要不要我打个赌?”韩谦问道。
“我才不跟你打赌。”奚荏横了韩谦一眼,说道。
…………
…………
雁荡矶南侧有条横河往岔过去,有一艘画舫停泊在这条横河的北岸。
这时候有道黑影纵身跳上船首,单膝跪下,禀道:“有船从河口驶入雁荡矶,船尾两人摇橹,船首坐两人,西岸有对方十数暗哨潜伏,上游有两艘艄舟颇为可疑,但东岸没有发现对方有部署人手……”
画舫雕窗贴满黑布,外面看不出什么,但船舱里巨烛燃烧,亮如白昼。
“云朴子的话是没有破绽,但并不足信。”
姚惜水站在吕轻侠身后,这时候犹坚持己见。
看似此时选择与叙州合作,是最佳的选择,但韩谦太过心机阴沉,姚惜水怎么不敢忘却与虎谋皮的后患。
事情到这一步,那么多她们自以为不会外泄的秘密竟然都暴露在叙州的眼里,那她兄妹二人的身世之秘,确定真就是她们所意味的那般瞒过所有人了吗,没有叫韩谦有一丝丝的起疑?
以往她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但经历今天的事情后,她的信心动摇了。
韩谦的算计实在是阴沉得令她们难以想象。
而这又直接决定了她们接下来要做的选择。
倘若韩谦不知她兄妹二人的身世之秘,或许与其合作,不失为好的选择。
不过,韩谦倘若实际已经知晓她们暗中经营这么多年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也早知道双方终究有一天会彻底的撕破脸,那谁知道在韩谦的这次算谋之中,是不是隐藏更深的、针对她们的意图?
就像在今天之前,谁能想到文瑞临竟然会是梁国密间,谁能想到韩谦又早就洞悉其秘,只是隐而不发,一直暗中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天下还有几人能谋算过韩谦?
与其找韩谦合作,姚惜水更主张持太后手诏去找溧阳侯杨恩、沈漾,说服他们采纳另外一种即便是要付了一定惨重代价也要将叙州排斥在外、以缓解当前危局的方案。
韩谦要回叙州,就任他回去好了。
“云朴子不会有问题,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主动走进知诰的宅子。而韩谦算计之深,定会防备我们绕过他去联络沈漾、杨恩长春宫里的事,很可能是韩钧身上露出马脚,而知诰那边,我们在他统领北岸禁军这事上,做的手脚也确实略多了一些,难免会被韩谦看出破绽,”吕轻侠轻声说道,“再说,韩谦是一个心机阴狠之人,他既然能坐看数万水师覆灭于洪泽浦,今天他得不到太后手诏,谁知道他会将局势搅烂什么样?现在他既然迫不及待想重回中枢,形势总是对我们有利的……”
听吕轻侠这么说,姚惜水也不好再劝。
既然她都认定韩谦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倘若韩谦真知道她兄妹的身世之密,这次将叙州及韩谦排斥在外,谁知道他会利用这事做什么?
或许叫韩谦再回中枢,也是一种选择,毕竟太后是她们手里的筹码,就凭着这点,她们已经占有足够的优势了。
“我们去见韩谦。”吕轻侠跟春十三娘说道,让她吩咐船工驶船往燕荡矶而去。
…………
…………
韩谦卓立船首,看着画舫渐行渐近。
这时候画舫的遮窗帘子揭开,烛光大盛,又有数盏灯笼挑出,与月光一起照在船首的宫装丽人身上。
吕轻侠怎么着都是一个不会低于五十岁的老妇人,但她此时身着绿色绵披,在月色之下,却如三旬妙龄美妇,款款站在船首。
这还是韩谦第一次看吕轻侠常年遮在黑纱之下的真面目,也禁不住微微一怔。
“皇太后诏曰:陛下年轻气盛,受奸佞蒙蔽,轻师妄动,致左右五牙军蒙受重难、死亡惨重、车船覆没一尽,京师无以为屏、十万禁师孤悬江北,有倾巢之危。黔阳侯韩谦足智多谋,屡拯家国于危难之间,甚得哀家信任,故特赐此诏,着黔阳侯韩谦招募将勇、率叙州兵马战船东进江淮抵御敌寇,以为大楚藩屏。钦此。”
春十三娘从踏板走过船,将太后手诏出示给韩谦。
冯翊接过手诏,为防止吕轻侠她们在太后手诏上做手脚,他拿出之前叙州收接到的旧诏,认真比对过一番后,跟韩谦说道:“确是太后亲笔所书,印信也都无误。”
“亲笔所书,印信无误,也可以不认的,”韩谦微微一笑,朝吕轻侠拱拱手说道,“今后大家同在太后凤驾之前效力,理应摒弃前嫌、戮力同心,但我这人生性多疑,不得不防备吕夫人留有后手。而叙州即便持有太后手诏,却无传诏之人,终究难以取信于朝野臣民,只能请十三娘留在我身边做几天客。”
“……”春十三娘微微一怔,没想到她登船过来送诏书,却要被韩谦扣押下来充当人质,秀眸怒瞪,便要出声喝斥。
“十三娘,那你便在韩侯爷身边伺候几天吧。”吕轻侠淡然说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渡江
正室病逝,苏红玉作为李知诰唯一收入房中宠爱的媵妾,即便在时局唯艰的当下,渡江前往巢州大营探望夫婿李知诰,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姚惜水与叶非影扮作苏红玉的丫鬟,坐在密密实实的马车里,揭开帘角看森严的军营里,数以千计的民夫正将大营里所囤积的战械、物资,马不停蹄的往前方运送。
昌国公李普昨日携旨进入巢州大营,陛下及朝堂诸公一致决议赶在梁军渡淮之前,攻下巢州城,封堵住楼船军水师战船进入长江的通道,巢州大营的诸将此时遵令行事,已积极在做总攻前的准备,是应有之义。
姚惜水、苏红玉她们却看得暗暗惊心。
七八万禁军精锐及诸州州兵,在巢州城外,围困城池以及强攻城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战争状况。
依据外围的堡寨、壕沟,对巢州城围而不打,这时候即便是有大股敌援从外围奔袭过来,北岸禁军还是能够从容不迫的调兵遣将,或拦截防御、或远遁撤走。
毕竟禁军的斥候再迟钝,对外围三五十里的区域,还是能维持有效的监控。这么近的距离,骑兵全速前进也需要小半天,也就意味着围城兵马至少能有小半天的时间进行部署调整。
即便形势再差,他们据外围的堡寨、壕沟,与敌军进行对峙,也未必会落下风。
而一旦对巢州城展开强攻,大量物资、兵马都直接调到巢州城下,这时候遇到大股敌援从侧翼奔袭过来,调兵遣将就要混乱得多。
这时候逆变的形势,对他们来说,就要危险多了。
不要说敌骑趁夜或趁雨雪这样的极端天气发动偷袭、制造恐怖之极的混乱,到时候即便能将城下的兵马及时撤回后方的大营,大量的物资、战械也必然会丢失掉,落入敌手。
而他们的后方大营物资、战械紧缺,一旦被敌军反过来包围住,他们能支撑到南岸禁军来援吗?
即便南岸禁军不顾楼船军的战船封锁,强渡长江增援北岸,但梁帝朱裕进行倾国动员,调更多的兵马跨过淮江,进行国之决战,他们还能有多少胜算吗?
“夫人怎么这时渡江过来探望李将军?”
正惊心迟疑间,听到马车前传来熟悉的声音,姚惜水稍稍多揭开些车窗帘子,瞥见正是文瑞临身穿青色袍衫站在马车前,正朝这边揖礼问候。
姚惜水与叶非影身子往马车的角落里缩过去,苏红玉这才揭开前面的车帘子,身子往前倾去,说道:“是文先生啊时局危危,妾身这几天心绪不宁,连日皆做噩梦,寝食难安,知道不该,却也是忍不住过来渡江过来探望我家夫君。我家夫君与公爹此时可都在大营之中?”
“李将军到前阵督战去了,我陪国公爷刚回大营。”文瑞临说道。
“待妾身暂歇便去给公爹请安。”苏红玉说道。
李知诰乃是李普的养子,苏红玉自然是李普的养子妾,下车请安是必要的礼数,要不然就露了破绽。
文瑞临狐疑的打量了马车一眼,让开道看苏红玉乘车前往李知诰的起居大帐。
姚惜水则揭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继续偷窥站在道侧的文瑞临的反应,真是难以想象他会是梁国的密间,但韩谦的话又令她们难以怀疑这点。
是啊,文瑞临当初在武陵城,确实是先落入韩谦的手里。
文瑞临最初也是先向韩谦献速陷潭州之策,韩谦不纳,李冲才找到机会连夜出城通知李普赶到武陵府接走文瑞临为他们所用。
当时她、春十三娘以及张平就在武陵城里。
只不过是,她们当初猜疑韩谦不纳文瑞临之策,是有什么算谋等着害李普入彀,之后见文瑞临成功说服高隆、苗勇二人投附,以最快速度拿下潭州,她们就相当然的认定韩谦当时是怕功高震主,才不得已让出文瑞临。
她是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的算计,要比她们所想象的阴狠深沉得多,竟然在这时将昌国公府都算计进去。
倘若说文瑞临是梁间,那高隆、苗勇二人岂非也变得不那么可靠?
陈铭升、李冲可是在高隆的相助之下,攻陷钟离城的啊?
想到这里,姚惜水也是越想越后怕,背脊一股寒意直窜上来,恨不得这时便能见到大哥,将实情相告。
…………
…………
天色黑下来之后,李知诰才从巢州城下的进攻阵地返回后方大营,但他也意识到苏红玉必然有重要事情才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渡江过来,只是军务压肩,容不得他脱身。
李知诰的起居大帐,是临时征用一栋乡族大宅,前后共有三进加上东西跨院,好几重院落、数十间屋舍。
李知诰的指挥衙帐也设于此,有数十书吏在军司马、主簿及诸曹参军的统领下,协助李知诰处理各种繁琐事务、指挥兵马、粮秣的调动李普携旨过来,有监军之责,却暂住别处,也没有办法直接干涉攻前线的作战指挥。
李知诰居住的后院偏小,他在军中,也不用女婢,却是苏红玉与诸侍婢住进来,之前负责这边的侍卫才搬到外面去。
李知诰着嫡系待卫守住院子外面,仅带着亲军都虞候邓泰一人走入内宅。
看到姚惜水也在,他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甲袍也不解,而是面色阴沉的坐下来,压低声音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叫你们此时渡江过来?”
“韩谦他人就在金陵,他言文瑞临乃是梁国密间……”姚惜水简明扼要的将韩谦闯入将军府与她们见面的情形,快速说给李知诰知道。
邓泰怔立当场,在战场上面对血腥厮杀毫无畏惧的他,这一刻直觉有股寒意从屁股椎直窜头顶,半天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守军被围半年,士气未崩,斗志犹有韧性,看来真相合该如此啊;也唯有如此,其他诸多事情才能说得通啊!”李知诰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的扶案而坐。
左右五牙军水师主力奔袭洪泽浦,他就觉得太过轻率,但那事完全是杨元溥直接控制枢密院执行,少数人劝谏阻止不了。
而等到水师主力在洪泽浦受到重创,考虑到叛军水师随时有可能进入长江水道,威胁金陵以及江南腹地,或者紧急调动叙州水营东进,或赶在梁军大举南进之前,攻陷巢州城,是最为迫切的两个选择。
除了杨恩之前,杨元溥及朝堂诸公都直接将调叙州水营东进这事摒除在外。
毕竟右神武军已经攻陷钟离城,楔入淮河流入洪泽浦的河口,怎么看都有极大的机会,拿下已经被围困有半年多的巢州城。
巢州大营里,大多数将领也支持朝廷的这个决定。
围困巢州城都半年多了,有多少人愿意这时候半途而废,从巢州城外撤走?
李知诰也没有考虑过抗旨,但他感觉却极其的别扭。
文瑞临乃是梁奸,附带当初经文瑞临游说而投附的高隆也变得不可靠,李知诰算是拔云见月,也毫不犹豫认定事实应是如此。
李知诰转念又问姚惜水:“韩谦可有说应对之策?”
“韩谦昨夜已经拿走太后手诏,叙州水营随时会进入长江水道……”姚惜水说道。
“韩谦算计如此阴险,又心狠能坐看大楚水师覆灭,怎么可以轻易将调兵手诏交给如此奸佞之辈的手?”没等姚惜水将话说完,邓泰便急切插嘴质问道。
他还在为韩谦的谋算暗暗心惊,下意识心里想与这等奸雄之辈合作,那不是与虎谋皮?
“此时说这些已经没用,”
姚惜水待要解释这是夫人的决定,李知诰却直接示意邓泰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们暗中所谋之事,有哪点见得比韩谦光彩?
他又问姚惜水,
“叙州虽然有水营可用,但并无多少兵马助太后与陛下争权,想必他已经知道我们暗中的关系,要你们持太后手诏过来,要我们这边配合他一起行事、化解当前的危局?”
见大哥仅仅听到这些,便能将后续诸多细节猜出一个大概来,姚惜水也颇为振奋,暗感有大哥在,太后又在她们的掌控之下,未必就真怕了韩谦,从袄袖中取出手诏,说道:
“韩谦未必知道我们的身世,却是注意到大哥与我们暗中有联络。太后有秘诏在此,大哥可以持秘诏便宜用事……”
李知诰接过手诏摊开细阅。
有没有太后手诏,区别太大了。
没有太后手诏,他拖延着不攻城,养父李普便第一个不愿,更不要提说服邓泰之外的诸将陪着他一起违抗延佑帝的圣旨了而即便能说服诸将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跟着他抗旨撤军,渡过眼前的危局,但事后能逃得过延佑帝治他们抗旨不遵的罪?
要知道他一旦率北岸禁军主力放弃强攻巢州城,乃至直接撤到舒州去,梁军也会随之调整部署,甚至有可能放弃渡淮。
到时候他们不仅仅是抗旨违命,更将是“胆小怯战”,坐失收复巢州城的良机,种种罪名叠加起来,他们的头颅加起来都不砍的。
而有了太后手诏,他只要说服更多的将领,随他一起奉太后诏行事便是。
至于延佑帝会不会气疯了,他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而“太妃称制议政”之事未废除,他们奉太后手诏行事,至少明面上是不能追究他们抗旨违命的罪。
这么一来,至少下面的将领不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底层将卒更不会产生致命的混乱。
当然,即便有了太后手诏,要怎么说服诸将奉诏,从谁先开始,以及怎么令他的养父李普屈服奉诏,这里面都有极大的考究。
李知诰拿着手诏,坐在案前,细细思量起来。
“杨恩坚决反对攻城,甚至大闹朝堂遭杨元溥驱赶,还在长春宫前立雪吐血昏倒,他是坚决反对冒险攻城,是不是找他过来?”姚惜水建议问道。
“好,你立即安排人去请杨恩渡过来。”李知诰说道。
杨恩身份特殊,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立场,但只要没人知道秘诏的事情,他渡江过来,也不会有人理会他或阻拦他,都会以为渡江只是做徒劳的挣扎。
不过,杨恩在宗室、在军中诸将的影响力都不小。
他过来之后,李知诰再拿出太后秘诏,更说服诸将,很多事情就会容易许多。
“好,我连夜就渡江回金陵。”姚惜水说道。
“对了,文瑞临之事,你切莫向杨恩提及。”李知诰想到一事,特地吩咐姚惜水道。
“怎么,那竖子能狠心坐看数万水师将卒覆灭,难道我们还要维护他的名声不成?”姚惜水质问道,她此次巴不得杨恩这样的人物,彻底站到韩谦的对立面去,却没有想到大哥竟然要替韩谦掩饰。
“你怎么糊涂了,危局过去,陛下最恨的人是谁?”李知诰问道。
听大哥如此说,姚惜微微一怔,才恍然明白过来。
她真是有些太过执着了。
大哥之前正因为深受杨元溥的信任,才得以统领北岸禁军,但他们这次实际上也相当于是“兵谏政变”,助太后从杨元溥手里夺权啊!
杨元溥之前猜忌韩谦最深,但这事过后,却是多半要变成恨她大哥最重了吧?
在危局解除之后,她们还是要与韩谦联合起来,先稳住太后的“权势”,是不是还要撕破脸,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他们倘若想利用文瑞临之事,使韩谦声名狼籍,难以在江淮立足,被迫又退回叙州,形势真就对他们有利吗?
当然了,要是他们错过此时,过了一段时间,再想揭开韩谦以文瑞临为计,陷昌国公,坐看水师主力覆灭的真相,就没有什么说服力。
姚惜水想到这里,又问李知诰:“那文瑞临怎么办?”
“邓泰,你明日找机会,骗他出营除掉,”慈不掌兵,李知诰南征北战多年,一两个人的性命在他眼里也是轻如草芥,说道,“但要小心,以免为梁国潜伏于大营之内的其他密谍察觉到这点。”
文瑞临这么一个人物,极可能看到苏红玉、姚惜水她们渡江过来,就已经引起了怀疑,接下来他们这边稍有什么动作,就会叫他看出破绽,还是直接找机会除掉,应能争取更多的时间。
邓泰点头将这事应承下来,但他想到一事,迟疑问道:
“右神武军及陈铭升、李冲、李秀、李碛、徐靖等人皆在钟离城,要怎么办,要不要派人知会他们一声?”
一旦他们这边放弃强攻巢州城,哪怕是暂时并不急着撤往舒州,战斗势态的变化也是巨大的,叛军及梁军意识到阴谋败泄,便极可能先吃掉此时据守钟离城及南侧燕墩山、鳖子顶一线的右神武军主力。
只是他们目前确认文瑞临乃是梁奸,右神武军副都指挥使高隆也就不可靠,要是他们这边继续维持对巢州城的攻势,而先持秘诏说服远在一百七八十里之外的陈铭升、李冲等人,着他们率领右神武军做好南撤的准备,泄密的风险太大了。
只是,他们真要放弃右神武军吗?
虽然他们与昌国公府已经是分道扬镳了,以及张平、陈如意、安吉祥等人也都以杨元溥唯命是从,但曾几何时大家都是神陵司的子弟与故人啊。
“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欲谋大事必然要有所舍弃!”李知诰神色坚毅的说道。
邓泰想想也是,便不再作声。
第五百三十九章 逃营
乘船渡江,到采石登岸,再连夜快马东驰,赶在清晨西昌门开启之时进城,姚惜水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但时间紧迫,她也来不及赶去长春宫先与吕轻侠会合,便直接带着贴身女婢叶非影,潜入杨恩的府邸。
杨元溥登基之后,杨恩恢复溧阳侯的封爵,但府邸未换,宅子里伺候的还是早些年跟他的十数伤残老卒及其子嗣、家小。
杨恩对这些家仆竟然“抗命不从”,还强行将他从长春宫前拖走,心里又怨又恨,这时卧病在宅中,也不叫这些家仆在跟前伺候。
姚惜水潜入后宅,杨恩刚从昨夜的宿醉中醒来,又拿着酒壶拥裘坐在廊下,看着园子里的残雪,一口口的灌着酒。
看到姚惜水与叶非影翻越院墙进来,杨恩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子,便熟视无睹的继续又灌了一口酒。
“杨侯爷在长春宫门前说梁帝朱裕善藏伏兵,北岸禁军强攻巢州,必落入其彀中,可有什么依据?”姚惜水走近过去,问道。
“古人言,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之,难道仅仅是因为用兵不祥吗?”
杨恩抬起带有三分醉意的眼瞳,盯姚惜水,问道,
“水师奔袭洪泽浦已是轻率之极,受此重创还不足以引起足够的警惕吗?禁军从巢州撤出,调叙州水营东进,协防江淮,待明年重振水师再攻巢州,不是要比将大楚半数精锐押上去搏一线机会更稳妥,更有胜算?何必需要确认梁国有无阴谋后,再舍劣择优?而站在梁帝朱裕的角度,即便之前没有图谋,即便淮西禁军成功拿下巢州城,但只要大楚无水师可用,依旧有可能派大军南下,与叛军联合,围淮西禁军于巢州城之中,之后,再使楼船军残部进入长江水道,切断金陵与淮西的联络。难道真要到这一步,再去传旨调叙州水营东进吗?”
溧阳侯擅工造,天下皆知,姚惜水却不想他对形势也看得如此之透,迟疑片晌,说道:
“陛下已打定主意,沈相、郡王爷、李国公、二郑大人、韩户部、周副使、杜兵部都支持用兵,即便太后赞同杨侯爷的想法,怕也无法劝陛下改变主意吧?”
姚惜水自然不会直接挑明太后秘诏之事,毕竟杨恩最初意图强闯长春宫的打算,还只是想请太后王婵儿站出来劝说杨元溥及朝堂诸公回心转意,这与直接绕过杨元溥及朝堂诸公私传秘诏,区别之大,无异是直接实施“兵谏宫变”。
“黔阳侯善用险计、剑走偏锋,陛下受黔阳侯影响极深却又深忌之,难以有平和之心以理国事,太后称制议政之事未废,当另召诸公重议此事。”杨恩说道。
见杨恩并不反对太后临朝干政,姚惜水心思稍定,便说道:
“实不相瞒,新津侯李知诰亦忧攻巢州不利会为梁军所趁,有遣密使进长春宫进奏此事。不过,淮河眼下已经冰封,梁国在颍、徐等地若藏有伏兵,太后即便召诸公重议此事,恐怕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啊……”
姚惜水还不确定淮河是否已经冰封到能走骑兵的程度,但她希望杨恩同意用险计绕开杨元溥及朝堂诸公,由太后直接下秘诏使李知诰及韩谦便宜用事,无疑是另一种后患严重的冒险,未来必将直接导致杨元溥与王婵儿母子之间矛盾重重,对立严重就只能用形势逼杨恩入彀。
“……”杨恩愣立在那里。
他从长春宫回城,这几日将自己关在宅中,如聋似哑,没有消息源,又哪里知道淮河此时有没有冻结实?
“太后不召集诸公议事,直接传诏,使新津侯便宜用事,可行否?”姚惜水问道。
杨恩站在那里,久久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他事前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心里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等了一会儿,见杨恩犹难决断,姚惜水说道:“既然杨侯爷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惜水只能回长春宫,奏请太后坐观其变了,也许收复巢州城,形势未必像侯爷想的这么糟糕也说不定。”
“太后与陛下乃是嫡亲母子,太后临朝干政,以正国事,待大楚蒸蒸日上,总归还是要颐养宫中的。”叶非影插了一句话说道。
姚惜水瞪了叶非影一眼,似嗔怪她不懂规矩、胡乱说话,便要带着叶非影离开溧阳侯府。
“这位姑娘说得有理,陛下一时或许会不高兴,但总不能坐看陛下继续深陷下去。”杨恩咬着牙说道。
他哪里知道太后王婵儿早就落入他人的掌控之中,心里想着太后与延佑帝母子矛盾再深,也有缓和的余地,总比拿大楚半数精锐战力去冒这场胜算有限的险要好。
姚惜水这才将昨天本应交由李知诰所持的秘诏示出,说道:“此乃太后秘诏,欲着新津侯便宜用事,但事情牵涉极大,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惜水请奏太后,才过来劝杨侯爷一起渡江去传此诏,或能少些遗漏……”
姚惜水乃是长春宫太后身前的嫡系女官,杨恩验看手诏印信无误,自然不疑秘诏有假,但太后王婵儿这么短的时间内,前后态度转变之大,令他始料不到。
而更令他震惊的,则是深受陛下信任才得以执掌淮西禁军的李知诰,意识到事态不对劲,竟然绕过陛下,直接从太后那里讨秘诏便宜行事。
这无异表明李知诰从头到尾都是太后的人。
杨恩禁不住想,神陵司旧属到底还有多少牵涉纠缠,到现在还没有厘清?
杨恩沉吟片晌,心里有所迟疑,但心想总得还是要先解决掉眼前的燃眉之急,问姚惜水:“不调叙州水营东进,犹难化危为安,太后可有妥善安排?”
姚惜水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好不容易按捺心里的那股戾气,语气温和的说道:“太后已有安排,叙州也一直都有人在金陵。”
杨恩也打定主意,只是暂时与太后一系,便没有深问下去,当即召来数名嫡信亲随去准备车马杨恩并不觉得他渡江去巢州,需要掩藏什么踪迹。即便有人猜测他是劝说李知诰的,也只会以为他是作徒劳的挣扎,不会阻止他。
姚惜水要随杨恩再次出城渡江往巢州大营而去,则安排叶非影赶回长春宫通风报信,告之新的调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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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营外,积有残雪的荒野,被阴霾的苍穹笼罩着,寒风吹地而来,刮得人脸生疼。
文瑞临站在大营辕门前,看到仅带十数侍卫赶回大营的邓泰邀他赶往历阳城,面带疑惑的问道:
“邓将军,昌国公与新津侯怎么不在巢州城下督战,却在这节骨眼上跑去历阳去了,还要我这时也赶过去?”
历阳城位于巢州大营东南九十余里,位于巢湖的东南角,与京畿以西的战略要地采石矶隔江相望。
从京畿及江南东道诸州县调拔过来的物资、人马,主要经历阳城中转,北岸禁军在那里驻有两千精锐兵马,确保巢州大营与南岸京畿的联系通畅。
“说是叙州新造一种攻城战械,威力犹胜于旋风炮,十数架已运到历阳。督师与昌国公迫不及待赶过去,想着确认叙州有无虚夸,说不定明天就要直接运到巢州城下,以期能发挥出大作用来……”
邓泰抓住缰绳,说话时眼瞳锐利的盯住文瑞临。
李知诰午时找到借口,拉在巢州城下督看攻城最后准备情况的李普,一起赶往历阳等候杨恩渡江过来。
李知诰心里想着,要是不能劝李普一起奉太后秘诏行事,便在远离巢州大营的历阳城里,先将李普扣押下来。
邓泰这时自然不会告诉文瑞临实情,而是照事前编好的说辞,诓他一起赶去历阳城,以便途中就能找到机会,将他悄无声息的除掉,当下面不改色的说道,
“……昌国公说文先生能识战械之利,着我过来找文先生赶去,在大营辕门撞到文先生您,那是再好不过……”
“烦请邓将军在此稍等文某片刻,文某有件东西要紧着今日便拿给国公爷及新津侯一阅。”文瑞临拱了拱手,便往大营里走去。
邓泰怕露出破绽,也没有直接派人盯住文瑞临,便在大营辕门口等候着。
小半个时辰过去,未见文瑞临的身影,邓泰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派人进大营寻找,才知道文瑞临在辕门前回去后,牵了一匹马,就直接穿过大营,出西门逃走,此时已不知所踪。
邓泰不以为自己刚才哪里有露出破绽,但没有想到文瑞临会如此狡猾。
而文瑞临从大营西门逃出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倘若途中不被沿途的斥候哨骑拦截下来,他这边派人去追赶已经来不及,邓泰急得直跳脚,也只能先带着人赶往历阳去见李知诰商议补救措施。
此时唯能感到侥幸的,就是文瑞临一直都在李普身边当谋士,在军中没有什么影响力;而李普这次携旨渡江过来,也主要是督促李知诰与诸将攻城,并不直接插手指挥作战。
所以文瑞临此时出营逃走,至少巢州大营及巢州城下的前阵营垒,暂时不会受到直接的惊扰。
即便文瑞临有胆跑到其他营垒胡说八道,各营的守将也会先将他扣押下来,派人来找李知诰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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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泰快马加鞭赶到历阳城时,日头已经西斜。
渡江赶来的杨恩,在姚惜水及嫡信家仆的陪同下,这时候也刚刚进入历阳城,与李知诰、李普见到面。
他们在县衙后宅都还没有寒暄几句话,李普心里正暗揣测杨恩的来意,邓泰就面带惊惶的赶马跑进城来,说文瑞临逃出大营。
李普一时搞不清发现了什么事情,杨恩却神色凝重的问道:
“文瑞临有什么问题,他逃走是怎么回事?”
李知诰看了李普一眼,他还不想将真正的内情都吐露出来,这时候只能换一种说跟杨恩、李普点破文瑞临就是梁国奸细:
“父亲素来谋事求稳,不喜用险,献策陛下致水师主力溃于洪泽浦,孩儿便怀疑父亲是受人暗中教唆,却没想到刚要将文瑞临找来当面质询,他已先警觉逃跑了。”
李知诰作为养子,在李普面前还是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但不待杨恩说话,李普却似有尾巴被踩住一般,跳也似的站起来,指着李知诰大声质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李知诰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邓泰没有逮住文瑞临斩草除根,形势骤然间变得更加紧迫,但文瑞临做贼心虚、畏罪潜逃这事明摆在这里,也无需他再多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