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章 议事
猜忌既然无法避免,置身事外终究不是办法,那还不如叫彼此忌惮,或能相安无事。
韩谦态度转变过来,冯缭便与曾在赤山军及左广德军担任营指挥、副都将的窦荣,与韩东虎联络上后,先携带一批钱粮,赶往广德南面的浮玉山北麓山寨,与苏烈等暗中筹备起事的首领见面。
韩谦有愿意接见起事首领的意愿,苏烈等起事首领,自然是想先见到韩谦再商议其他。
韩谦及百余扈随,不宜在茅山滞留的时间太久,最终选择见面的地点,是湖州与广德府相交、位于金钟岭、金鸡岭、悬脚岭三条界岭山东南麓支脉之间的四田墩。
四田墩最早乃是信昌侯李普率卫氏、柳氏等溧水世家宗兵及族人栖身之地。
等到广德军制置府正式设立之后,以信昌侯李普及宣州、京南世阀子弟为主所编的右广德军,主要驻扎在郎溪以西区域与安宁宫叛军对峙,溧水卫氏、柳氏等近两万妇孺,则都迁到更容易就粮的宣城等地逃避战难。
在等收复金陵之后,这些人也基本都迁回溧水县。
在广德军制置府正式设立好之后,由于四田墩的旧有势力被清除最干净,韩谦曾在四田墩及周边的山岭间新设十数乡寨,安置左广德军退下来的将卒及家小,但也 恰是如此,四田墩受世家宗阀的反扑最为厉害。
不仅四田墩的旧田有人拿出旧地契、田契回来侵夺,甚至新开垦坡地梯田以及溪谷里的新田,也有一部分被安吉县强制收回充当公田,仅允许原先的田户租佃耕种,勒令交纳四五倍田税的租赋;同时在四田墩内部所开采的三座煤矿场、一座铁矿场,更是被安吉县强行征收为官产。
在世家反扑最疯狂的时候,整个广德府有近三千户人家田宅被侵夺,其中又有差不多超过四分之一集中在四田墩。
这还是直接被侵夺田宅、受迫害的户数。
心存不满、埋藏下反抗火种的人,更是不知凡几。
朝廷以为派陈景舟过来已经缓和了矛盾,却不知道炽烈的岩浆已经在地底沉默的燃烧起来,随时在等候一个更恰当的时机喷发出来,摧毁四周的一切。
位于界岭山脉东麓的悬脚岭古驿道,连接润州阳羡及湖州长兴两地的陆路通首,驿道以东山势依旧绵延不绝,直到延伸到太湖之滨。
地形算是悬脚岭东麓的这片山岭,峰岭谈不上多高,但岭险谷深,地形崎岖,只是当时为了方便收获太湖水域内的鱼虾,补充食物,还是硬生生开辟出几条小道以及五座以渔猎为生的村寨,安置进千余人丁。
韩谦很早就有计划安排一些老卒退出营伍,并非保存实力或者其他什么野心、意图,纯粹是当时十数二十万妇孺要安置下去,需要大量的精壮劳力参与各种重体力活的劳力。
会面的地点,位于其中一座叫丁家沟的村寨里。
韩谦登上村寨后的山峰,翠树浓荫下,露出土壤的山岩是褐红色的,又称赤岩峰,高逾四十余丈的东峰崖直临太湖水。
韩谦站在崖头,眺望浩浩荡荡的太湖水,湖中点点青峰林立,其间又分布一些渔村水寨,有些以捕渔为生,有些为船运为业,但也有一些亦商亦盗,只有大楚立国以来,一直都有加强对近在卧榻之下的太湖盗进行严厉打击,水寨势力不比鄱阳湖里那么疯狂而已。
“韩东虎、苏烈他们过来了。”冯翊带着两名扈卫走过来,跟韩谦说道。
“行,我们过去。”韩谦说道。
这边地方狭窄,站不下太多人,前面林里有一座猎棚,稍加整理,可以用作议事的场地。
韩谦与奚荏、郭荣往前面的林子走过去。
孔熙荣、何柳锋带着人手,负责外围的警戒,冯缭、窦荣二人已经带着韩东虎、苏烈以及其他七名起事首领在猎棚前等候。
“大人……”
除韩东、苏烈外,其他七名起事首领,皆是从左广德军退下来的武官,看到韩谦,都激动得哽咽起来。
韩谦借婚约之事返回叙州,当时留在广德府的诸多军民,都差不多安排了出路,大规模的梯坡围湖开垦也进行得如火如涂,叙州匠工甚至留到次年的四月才最后一批撤出。
除开随韩谦迁往叙州的数千军民外,留下来的人照道理说已经跟叙州脱离了关系。
然而只要是人,总有依赖性。
特别世家反扑最凶狠的时候,那么多人无辜受株连入狱,惨遭酷刑、或死或残,那么多人安身立命的田宅被夺,迫于当时世家宗兵驻扎左右的禁军精锐,非敢起兵反抗,对朝廷、对世家心存滔天怨恨之时,又何尝没有被叙州抛弃的失落感?
“郭逍、郭全、周柱、林江、林胜……”
在那些从左广德军退下来、选择留在广德府安身落户的武官里,郭逍、周柱等七人,也都是骨干,因此才有可能以他们七人为首,与韩东虎、苏烈他们串连,准备起事韩谦对他们都有印象,招呼他们进猎棚坐下来说话,不需要拘于礼数。
这七人满心激动,甚至都有些难以自抑,紧跟着韩谦直进矮小的猎棚,躬着身子,甘愿以这么别扭的姿势站在那里听韩谦训示。
苏烈有些犹豫、迟疑,跟着韩东虎走进猎棚,神色间也颇为不自然。
韩谦也不以为意,招呼苏烈与韩东虎坐到他身边来,问韩东虎道:“这位便是双刀苏爷?”
“在黔阳侯面前,苏烈乃无名小辈,不敢当此称谓。”苏烈心态再踞傲,也早听说过韩谦那近乎传奇的过往。
而不说要韩谦了,韩谦身边哪一个人说出去,声名不比他显赫十倍、百倍,韩谦下首的位子,哪里轮得到他去坐?
“苏首领莫要客气,坐下说话吧,要不然大家都这么弯着身子,腰可受不了。”窦荣笑道,推着他与韩东虎坐到韩谦身边去。
冯缭就杂着诸首领间,搬了只树墩子坐下。
冯缭、窦荣这几天,都跟韩东虎、苏烈他们在一起,对苏烈的心态更能准确把握一些。
苏烈刀术过人,在尚文盛身边多年,粗通文墨,也见识不凡,而跟他一起逃出尚家的逃奴,都是尚家的精锐家兵。
他们人多力强,与韩东虎互相扶助逃脱官府追捕,乃至被迫逃到浮玉山深处,以及前期纠集一部分受迫害的左广德军旧卒及家小落草为寇,他都占据相当主导的地位。
甚至与更多被夺田宅的左广德军旧卒进行串连,也是苏烈在积极推动,相比较之下,韩东虎则更担心诱发更大规模、更难收拾的变乱,态度相对要消极许多。
也就是说,在叙州正式介入之前,苏烈是事实上的起事首领。
现在叙州正式介入进来,以韩谦的影响力及声望,以及这么多旧人对韩谦、对原赤山军的感情跟牵扯,苏烈就相当于直接被边缘化掉了。
换作任何一人,内心都不可能没有一丝的想法。
冯缭看韩谦在议事时,着意将苏烈安排到他身边坐下,心知也自然是考虑到他的感受。
韩谦与众人见面,主要也是讨论这么多老弱妇孺的出路,但一开始也没有先入为主,或居高临下的直接指定他们接受什么方案、照什么方案去执行,主要坐下来将问题将摆出来,一起讨论。
他们必然要做好武装斗争的准备,但也要认清在世家宗阀力量最强盛的江东地区,又毗邻帝京金陵,他们的力量是弱小的,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
韩东虎、苏烈他们最初的方案,主要还是想着起事后依靠近四百里纵横的浮玉山活动、生存。
这么大规模的山岭,又林深谷险,兼之之前就在大量的广德军将卒及家小在浮玉山北麓扎根,群众基础极好,一支一两千规模精锐战力藏身其中,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在起事后真正会席卷更多的人进来,相比较能编为精锐兵力的青壮男丁,数量庞大数倍的老弱妇孺,会使得起事义军这得格外的臃肿笨拙。
这也是千百年来,农民起义便必然要面对的问题,也是韩谦组建赤山军之后千方百计想要避免的问题。
起事义军在深山老林里,再难进退自如,更不要说每个月少说需要上万石的食秣补给也根本无力去解决,到时候在禁军及地方兵马的联合围剿之下,只会越打越弱,最终难逃灭亡的惨烈结局。
而倘若真要叙州更直接的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那也不能直接以最暴烈的方式搞起义、搞暴动。
韩谦虽然决定不再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决定要争取主动,要杨元溥及朝廷诸公忌惮于他,而不是千方百计的撇清嫌疑,但也不会去祸乱大楚。
甚至说,他现在还远没有资格祸乱大楚,更不要说取而代之了。
较为可行的替代策略,就是仿照当初的叙州船帮、从秦汉以来就存在的教门组织以及后世盛于明清时的秘密结社,组建半武装性质的帮会组织,追求拥有一定自保能力,却也不跟朝廷直接撕破脸。
考虑到禁军北伐攻陷巢州之后,暂时还无力直接进攻寿州,滁州与扬州之间,以及往北到邻近洪泽湖主湖、差不多相当于石梁县境的区域,丘山起伏,湖荡水泊纵横,又与洪泽浦、樊梁湖等巨泊相接,将是三方势力都投鼠忌器、难以全力掌控的缓冲区。
只要他与信王谈妥,所组建的帮会便可以在那里寻找更大的生存空间。
而只要做到这一步,就有资格跟朝廷谈判,甚至韩谦可以直接出面施加压力,迫使朝廷承认其作为依附于大楚的半武装势力而合法的存在下去。
这也是韩谦站出来会见诸人,愿意叙州直接干涉此事的条件,他总不可能在江南水乡直接掀起大规模的暴动。
第五百一十一章 赤山会
不提韩谦个人在广德军旧卒里如日中天的威望,不提叙州能提供的钱粮等物资支持,韩东虎、苏烈与诸起事首领前期都只是在暗中搞串连,隐藏在官府的耳目之外暗中筹备一切,也是考虑到在广德府直接起事太过困难,凶险太大。
韩谦提出新的方案,即便苏烈个人心里还有一些想法,但看其他人激动难抑的神色,也清楚接受韩谦的建议是明智的选择。
而从他个人以及随着逃出尚家、被官府视为逆党大凶缉拿十数精锐家兵、上百口家小而言,难道又有与投附叙州相比更好的出路?
再说,苏烈对后世才逐渐兴起、当世仅有一些雏形的帮会组织形式是不熟悉,但如同汉末太平道、南朝五斗米教,张角、孙恩等历史人物借沙门、道门组织进行前期的筹备、动员,等时机相对成熟后,再掀起大规模的暴动,他还是熟悉的。
即便最终要走起事暴动这条路,利用帮会进行前期的筹备、动员,也是摆在他们面前最好、最稳妥的选择。
即便最终还是要起事,选择楚军势力最强盛的江南腹地,还是到楚廷控制力弱的边缘区域,也是不言自明的。
像周惮、陈景舟这些人物,早期还不是生存梁楚蜀三国交界处的山寨首领?
这个确定下来,韩谦也觉得完全可以拿赤山会为名组织、召集人手,也无需避讳与赤山军的传承关系。
甚至对外界暗示与叙州有牵涉不清的联系,也无不可。
反正这种事叙州不认,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朝廷也没有办法硬“栽赃”到叙州头上来。
确定赤山会的内部架构时,韩谦建议由苏烈担任会首,苏烈还是清楚自己的斤两,坚决辞谢不干;韩东虎则自认为事情搞得这么大,他罪孽深重,难当重任。
最终众人讨论,决定他们数人尊韩谦为会首,但对内对外则称会首虚置或不置会首。
而为方便隐蔽及保守秘密,在会首之下,以茅山九峰的名字,设立三庵六房负责具体的事务,由韩东虎、苏烈、林江、林胜、郭逍、郭全、周柱等人分别负责。
三庵,大茅庵执掌会众招募、操训,统领赤山军的武装力量。
无论是韩东虎介绍,还是冯缭之前的接触,苏烈作为中小规模的军事组织首领,还是合格的。
苏烈在尚文盛身边多年,学识及见识都极为不凡,要不是尚文盛心怀怨恨对他们起了杀心,他一直以来都是尚文盛最依重的助手,能力甚至比尚文盛的长子还要强出许多。
为避免苏烈心生间隙,尽可能将所有人的力量聚集到一起,韩谦决定由苏烈负责统领赤山会的武装力量。
当然了,赤山会的武装力量,真正的中坚骨干,都是赤山军的旧部武官。
即便韩谦这个会首龙头是名义上的,大的军事行动,还是要三庵六房共同决定。
小茅庵执掌会众经济营生,以更擅长打理繁杂事务,曾在广德府户曹任吏、年前受迫害入狱、最后侥幸活得一命的郭全执掌。
雷陲庵执掌帮规会规及情报刺探、搜集,以韩东虎为首。
三庵之下设六房,两房受大茅庵直辖,乃是暗中编训、执掌赤山会武装力量的直接部门,分别由林江、林胜兄弟俩负责。
林江、林胜以及其兄长林雄,皆是赤山军旧部精锐武官。
攻夺郎溪后,兄弟三人受伤退出一线,编到县兵任武官。
特别林雄,在退出左广德军时就已经营指挥一级的中高层武官。
只因林家叔伯众多,当时对去留问题争议很大,林家三兄弟的老母又坚决不愿留开故土,他们才没有跟随去叙州在韩谦返回叙州时,林雄便已提拔为广德县尉。
只可惜在世家宗阀的反扑下,林家三兄弟都受到清洗。
林雄死于狱中,林江、林胜还在陈景舟出知广德府才被释放出狱,但出狱后看到的却是老母受惊而死、嫂子悬梁自杀,小辈子侄里有两个孩童也在这段时间内因病无力医治而夭折。
要不是韩谦亲自出面,仅仅冯缭过来,很难说服他们选择隐忍而不直接起事暴动。
一房受雷陲庵直辖,由郭逍负责,专门情报刺探、搜集;这么一来,叙州在金陵就没有必要再建立专门的情报网,可以合并到这一房负责。
规模最大,将来也是人数最大的三房,将受小茅庵直辖,主要专事会众的经济营生,毕竟赤山军作为半军事武装性质的帮会组织,大规模会众的生计,实是最为核心、也是最为迫切要解决的问题。
目前众人就留在丁家沟,暂时将丁家沟设为总堂。
丁家沟紧挨着太湖之滨,但位于深山老林之中,进出的道路狭窄又隐蔽。
而这里虽然邻近湖州的长兴县,却是赤山军及左广德军旧部基础最好的区域,官府及缙云司的耳目很难渗透进来。
即便韩东虎、苏烈他们在湖山间公开活动,都不用怎么担心会泄漏行踪。
此外,丁家沟等五座村寨,当初韩谦安置上千人丁过来,就明确这五寨以捕捞太湖鱼虾以及船运为业。
五寨彼此抱团,在太湖水域也已经算是颇有不弱的水寨势力。
这就为赤山会从陆地短期内就要大规模往水路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他们暂时将赤山会的总堂设在丁家沟,除了能聚集周边的渔寨势力,能直接将已经在浮玉山北麓深处进行聚集的那部分人马及家小转移过来,还能丁家沟等渔寨的名义,添置大小船舶,扩大营生。
赤山会作为准军事武装帮会,要避免与朝廷及地方官府起冲突,不要谈以后的发展、壮大了,短期就要将广德府被夺田宅、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一万四五千老弱妇孺都接纳为会众,营生压力还是极大。
短时间内就最大限度的扩大太湖捕捞船队的规模,承接周边州县糟粮商货的运输、贩卖,直接将一部分人从陆地安排到船上营生,。
这里面,最关键的,还要以最快的速度,有目的往太湖接衔接长江的水路沿途镇埠渗透。
这是后续赤山会主力从广德府、从太湖水域,悄无声息往长江,继而往滁州东部转移的关键。
没有沿途的接应、掩护,成千上万的人,要经过水路从太湖水域往长江里转移,想不被官府耳目发现,概率太小、太需要撞运气了。
当然了,虽然目前叙州商船及人货,通过沅水、进入洞庭湖及长江,会受到严格的监视、检查,但在关卡收紧之前,叙州在湖南诸州境内,还是潜伏下一些人手,还暗中留了一部分船只。
更不要说叙州船帮早年与荆襄的水寨势力关系密切。
在叙州的支持下,以赤山军旧部武官为骨干,赤山会想要在短时间内就能在暗中发展出一定的实力,并非什么难事。
这时候还要立即组织一批人手,以逃荒的名义,先渡江到滁州东部的湖荡区立足。
目前李知诰、高承源正率马步军及水师,进逼巢州城下,还没有展开真正的夺城攻势,朝廷也刚刚派卫甄等官员去接手巢州以西的滁河沿岸地区,滁州东境一片混乱,本身就有大量从巢州、滁州西境交战区逃出的难民滞留。
广德府失地农民渡江往北逃荒,完全可以说是浑水摸鱼。
甚至朝廷希望江南各地有更多的逃荒流民这时候能迁往北岸,以便后续能更好的经营滁州,作为后续收复寿州、濠州、霍州等地乃至对淮东进行削藩的桥头堡。
韩谦在丁家沟停留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各项事快速开展起来,也陆续有三百多人直接聚集到丁家沟来,扩充总堂的人马。
韩谦也暗中接见一部分确能信任的骨干分子。
考虑到韩东虎、苏烈等人经验有所不足,韩谦在离开丁家沟之前,着令窦荣留下来,除了负责居中联络外,还协助他们处理前期筹备以及逃荒疏散失地人口的一些事情。
窦荣作为曾经的赤山军及左广德军高级将领,在林江、林胜、郭逍、郭全等起事首领里也拥有足够的威望,协调他们做些有可能产生争议的决策。
在这里筹备差不多,甚至第一批从鄂州、黄州驶来的船舶,也都已经在丁家沟外侧的湖滩停靠下来,韩谦则带着郭荣、奚荏、冯缭等人,借一叶扁舟横穿太湖,往北面的扬州驶去……
第五百一十二章 石梁县
在进扬州之前,韩谦随第一批以逃荒名义渡江北迁的人手一起,先赶去位于滁州、扬州之间的石梁县实地走了一圈。
石梁县位于滁、扬之间,乌杏山以东的平原地区,大部分区域地势低陷。
石梁县又位于洪泽浦以南,位于樊梁湖主湖域以西,诸多发源于巢州东部丘山的溪河,有多条经石梁县境内流入洪泽浦、樊梁湖。
这种地理上的先决条件,导致不论巢州东部以及涂州西部下暴雨,还是北面的洪泽浦或东面的樊良湖水位高涨,石梁都会洪水滔天。
另一方面,石梁县虽然说位于淮南腹地,但大楚开国以来,梁军曾两次大举攻入这个腹地,以致朝廷也完全没有心思在这些淮南(淮西、淮东)投入大笔的钱粮屯田垦荒、兴修水利。
淮东、淮西两地十数州,平均人口密度都不及江南东道一半。
而具体到石梁县,更是人丁稀寥。
韩谦踏进石梁县时,安宁宫叛军都已经撤到洪泽浦内(水师)或洪泽浦以西(马步军),而禁军马步军及五牙军水师也已经在石梁县的南部建立营寨,监视北面洪泽浦内的叛军楼船军水营残部以及以西叛军马步兵的动静。
当然,石梁县以西的樊梁等湖则在信王淮东军的控制之下。
恰如韩谦所预料的那样,地形低陷的石梁县区域,此时就已经成为楚军、叛军以及淮东军的缓冲区。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起来,连日的暴雨,年久失修的河堤,已经叫石梁县境内变成一片泽国,但还有大量逃避战乱的难民滞留在其地。
流民在逃难过程中,也天然以邻近的乡里凝聚起来,抱团成一串串流民势力,在这水泽滔天的缓冲区域内艰难的挣扎生存着。
这时候也有一批江南的宗阀或者朝中的官员,先期派人手渡江来圈占土地。
他们就等着朝廷在稳定对这一带的统治之后,重启经济民生之事,他们就能顺势免费获得大量的田地朝廷需要有人去开发、耕种这些土地,对此也是鼓励跟纵容的。
这使是此时地广人稀的滁州境内,形势要比想象中鱼目混杂。
当然了,宗阀以及朝中官员先遣派出去渡江的人手,主要还是集中在驻军或已经有卫甄等朝廷官员接管的滁州城附近圈占土地。
赤山会组织第一批人手不多,就三四百人以逃荒的名义渡江后,沿滁州、扬州交界处的小塔河,携老扶幼、拖家带口,直接插入石梁县,驻守石梁县南境的禁军非常不会阻挡,甚至还是欢迎的。
首先赤山会组织的第一批人手,是从江南逃荒过来,心理上会被禁军将卒视为自己人。
其次石梁县大大小小的流民势力,鱼龙混杂,又都是来自叛军控制地域,不知道有多少安宁宫的耳目混迹其中,致使禁军不敢直接挺进到洪泽浦南岸。
现在有一股能信任的逃荒流民势力,想插入缓冲地带立足,驻军为何要阻止?不要说不阻止,甚至会默许其携带一部分刀盾自保。
流民势力说得好听是难民,但食物来源紧缺到一定程度时,流民就会很自然的转变成劫掠乡野的“乱匪”,相互之间更是少不了争斗、残杀。
当然,这一批三百余人北迁时,特别是经过禁军所设的关卡时,也是尽可能的打点各方,后续还要确保这条通道的顺畅,将能源源不断的将更多的失地之人迁转过来。
第一批人手最终选择在樊梁湖西岸的一座主峰才三四十米高、南北绵延两里许、名为白蹄冈、形如马蹄、山岩发白的矮山立足。
白蹄冈距离长津河入樊梁湖的河口约有七八里,不会给人有威胁、窥探津河口这个战略要点的感觉,但从小塔河、津河进入长江水道,以及走横溪进入石梁河,再进洪泽浦,或者横跨樊梁湖,进入洪泽浦,或进入湖东岸的淮东腹地,都极为顺利。
而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淮东军不会容忍五牙军水师战船进入樊梁湖,但同时不想被朝廷捉住把柄,淮东的水师战船也不会轻易到樊梁湖西侧沿岸来。
同时当世的樊梁湖,还不是一座连接在一起的超级大湖,而是由三十余座大大小小水口相接的湖荡群,组成的水泽世界。
这些特殊性,都决定会为赤山会在此扎根立足留出相应的生存空间来。
当然要在此立足,还是需要就近从淮东购入大量的物资才行,真要像其他流民那般,可采摘野菜以及生食鱼蟹为生,面黄肌瘦不说,也难以控制疫病的横行。
特别是赤山会的存在,引起朝廷足够警惕之后,大量物资的获取,只能从淮东采购或经淮东控制的区域转运。
因为滁州的特殊性,注定其地方前期也是宗阀世家势力为主,而且组织性会更强。
…………
…………
船舶想要从樊梁湖南下,不走津河或小塔河回长江,可以从东南侧的口子进入扬州腹地另一座大湖邵伯湖。
茱萸湾位于邵伯湖的南端。
修建于春秋时期,作为沟通江淮核心水道的邗沟(京杭大运河),北接邵伯湖的河口,就位于茱萸湾的西侧;而风景秀美的蜀冈,又在茱萸湾南部连绵起伏。
将来真要强攻扬州,茱萸湾则是用兵的要点之一。
作为扬州北门户的茱萸湾,既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也是扬州北部最繁荣的水陆码头。
镇埠之中店铺宅院也是绵延不断,还有合计逾两千人规模的步营、水师驻扎地镇埠的南侧水寨兵营之中。
船舶从邵伯湖进入邗沟,也有水关会严格盘查。
韩谦与郭荣、奚荏等人分散乘渔船或小舢船、乌篷船,在茱萸湾靠岸。
时值正午太阳炽烈之时,韩谦抬头看蜀冈的北峰,就见苍郁山林里,随着山势分布诸多楼舍亭台,范围颇广,山上古树蔽日,曲折逶迤,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鉴园,也是扬州刺史王文谦在城外的别苑。
要与王文谦见面,同时还不能给王文谦反应的机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何柳锋率一部分人手先潜伏过来,对鉴园附近的地形、守卫以及茱萸镇、扬州北城驻军等情形,先进行充分的侦察、刺探,制定见面及撤退的方案。
韩谦进入茱萸镇后,何柳锋便带着前期侦察、刺探的情报赶过来相见。
“王文谦在扬州城也用密间监视内外,对面的王二茶肆,常年有扬州府堂派出的两名探子,盯着茱萸湾的动静茱萸湾的衙役及驻军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何柳锋轻轻揭开雅舍木窗的一角,指着长街对面的茶肆,说给韩谦他们知道。
“王文谦是谨小慎微之人,他派密间盯着自己的地盘,也不叫人奇怪啊,你们制定出方案来没有?”韩谦微微一笑。
“鉴园外围有三层明暗哨,从杂木林里渗入还有一线可能,但距离茱萸湾的驻军太近,一旦发生变故想要从鉴园撤出,却不是容易之事,更不要说安全抵达我们蜀冈西坡仙岩埠所设的据点快速渡过邗沟往西隐蔽了。”何柳锋将蜀冈北峰及鉴园附近的地形图铺陈开来。
他显然反对韩谦从守卫空隙里找机会潜入鉴园与王文谦,一旦出现意外,他们附近只有百余扈卫,很难护卫韩谦从容离开。
“王家小姐这一个月来,行止有什么章法可循?”奚荏问道。
直接进入鉴园太过冒险,而王文谦身为扬州军政主官,即使会不时住到鉴园来,出城时也是前拥后护,扈兵规模就要超过叙州潜入扬州附近的人手。
奚荏想着从王?这边入手,寻找与王文谦安全见面的机会。
当然了,奚荏问这话的时候,手在桌子下掐了韩谦一把。
第五百一十三章 相见
禁军及诸州州兵十数万马步兵及水军,在李知诰、高承源等人的统领下,兵围巢州城;枢密副使、信昌侯李普率卫甄等官员亲抵滁州城,督促粮秣、军械等物资运输,王文谦远在二三百里之外的扬州城里,心头感觉却也不轻松。
探马已经侦察到梁军以往淮河北岸聚集的迹象,但暂时还看不出有要越过淮河南下的意图。
这样的形势下,只要梁军不渡过淮河干涉,意味着禁军可以放手进攻巢州。
而安宁宫叛军虽然无意放弃巢州,但从霍州、寿州调更多精锐兵马增援巢州,与禁军主力在巢湖附近决一死战的意图,似乎也不明显。
禁军要是在巢州城下遭受重创,又或者仅仅是惨胜收复巢州,淮东所面临的形势都不会急迫,但倘若禁军成功以大胜收复巢州,甚至巢州守军直接献城投降,淮东所面临的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由于牵涉到兵力更强大、更精锐的梁军随时有可能渡过淮河南下,朝廷在收复巢州后,多半不会在短期间急迫出兵进攻霍州、寿州,但接下来则必然会千方百计的压制淮东的生存空间。
即便朝廷不会急于第一时间撤藩,也会控制淮东兵马的规模,迫使淮东兵马的防御方向集中在西北部及北部,集中跟安宁宫叛军与梁军的对峙上。
即便金陵战事期间,从常润等地强制迁徙一大批奴婢及世阀子弟渡江,但淮东五州总人口规模还是不到一百万。
事实上,都不需要朝廷施加压力,王文谦都已经深深感受到,淮东目前要养十二万兵马,已经是相当不堪重负了。
淮东最终将总兵马规模削弱下云,最终保持五万人左右规模的精锐战力,才算是合理,更多的青壮劳力,还是要用在农耕生产上。
只是这里面,诸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涉及多。
倘若淮东主动裁撤兵马,或许在朝中引起淮东虚弱不堪的错觉,以及朝中出现不适宜的撤藩声音?
又或许杨致远、李知诰这些人足够阴险,他们在收复巢州后,将大军驻于滁州的东部,迫使淮东不得不维持庞大的现役兵备,迫使淮东不得不在内部进行加倍的盘剥、压榨,从而致使淮东内部先混乱起来。
不管怎么说,王文谦都能料定,在禁军收复巢州之后,淮东便是杨元溥与朝堂诸公重点谋略的目的。
王文谦上午心烦意乱的在州衙处理公务,中午过后城里变得闷热不堪,看着天色稍阴,便在扈随的簇拥下出城来,想着这个酷夏都躲到凉爽的鉴园处置公务拉倒。
王?的娘亲很早便已病逝,王文谦早年在楚州任职,身边有两个信王所赐的美姬为妾。这些年,这两名美姬也都徐娘半老,平时也都住在鉴园,平时也不留在王文谦贴身伺候。
王文谦回到鉴园没多久,州司马殷鹏便从城里追过来,聊的也是禁军在巢州的用兵,等到黄昏时都没有看到王?的踪影,王文谦才好奇的喊来鉴园里的管事,问王?今天跑哪里去了?
“有几个卖解的艺人,听说是从广德府逃荒过来的,这几天在下面的茱萸湾卖艺,小姐这两天没事就到朱萸湾去闲逛,这时候也应该是在山下。”管事说道。
“广德府终究是没有搅出什么乱子来。”王文谦颇为可惜的叹了一口气。
形势最紧张的事情,他可是满心期待广德府会掀起大规模的民乱,也指使殷鹏派了一些人手过去煽风点火。
那样的话,他们不会能出被逼回江北的那一口恶气,更为关键的,即便当时的禁军实力不弱,能够镇压广德府掀起的民乱,但京畿附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爆发战乱,也将极大削弱南岸的元气以及杨元溥的根基。
当然,广德府掀起大规模的民乱,其实也意味着杨元溥与叙州之间的猜忌,也将深到彻底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谁能想到广德府到底是没有爆发民乱,却是叙州卧榻之侧的思州先爆发奴婢起事,既而蜀军在黔江擅动兵衅,致使杨元溥及朝堂诸公对广德府的态度迅速从高压压制转变为安抚为主。
由于广德军的特殊性,眼线极难渗透,王文谦、殷鹏虽然多次派人潜往广德府,但对很多具体的情况还是不熟悉。
虽说王文谦这段时间着意收留从滁州逃荒过来的难民,但淮东国毕竟还是大楚的一分子,有广德府的失地农民,渡江跑到扬州来逃荒,也实属寻常。
王文谦原本想着派人,去将那几个从广德府逃荒过来的卖解艺人喊到鉴园来询问广德府的情况,但看天色将晚,天空反而晴朗起来,晚霞铺照,十分的瑰丽,但邀殷鹏一起下山到茱萸湾。
蜀冈北麓主峰也就四五十米高,走出鉴园,站在半山腰甚至都能看到茱萸湾的长街上,有一根绳索悬在街上,一个女子正轻盈的在绳索做各种令人惊叫不已的动作。
王文谦与殷鹏在十数扈随的簇拥下,下山走进茱萸湾的长街,也就一炷香的工夫。
他们这才注意到卖解的绳索正好系在王二茶肆与对面客栈的二楼间,听守候在街前的家仆禀告,说王?就在茶肆的二楼,王文谦也便与殷鹏拾步登上二楼,看广德府过来的艺人在楼前做各种杂耍。
王?坐在窗前,看到父亲与殷鹏过来,就将二楼的客人都驱赶出去,不满的说道:“你们过来真是扫兴呢。”
“有什么扫兴的,等一会儿你多给些打赏便是。”王文谦笑道。
他主要还是想多了解一些广德府的情况,才没有什么与民同乐的兴致。
王文谦邀殷鹏一起在窗前的桌前坐下,看到绳索的一头就绑在窗外的檐角上,绳索上的少女看样子就十四五岁,轻盈如燕,正单脚站在细索上,一阵风吹过来,身子随着细索微微晃动却也不掉下去,这手本事也确实不错。
“你无事在茱萸湾闲逛有两天,应该都认识这些卖解的艺人了吧?你喊他们过来两个人,我有话要问他们。”王文谦说道。
“爹爹你要喊,你自己去喊,我才不帮你喊。”王?知道去年广德府汹涌起伏的暗流里有扬州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因素,也知道父亲这时候赶下山来,找这些逃荒的卖解艺人,多半是想了解广德府此时的情势,她阻止不了,却也不想帮什么忙。
王文谦拿王?没辙,他身边的管事走到窗前,朝站在绳索上的少女吆喝,要她通知杂耍班子的班主到茶肆二楼来听候问话。
这时候便见一名年轻妇人,身如灵猿,借着一根竹竿,下一刻便轻盈的踏上细索,赤着脚当空走过来。
年轻妇人看着面容普通,但裤脚管下裸露出一对玉足却是雪嫩秀美,脚上还系着一对银铃,然而踏绳而走,却丝毫无声。
殷鹏站在王文谦的身边正欣赏这对绝美无比的玉足呢,下一刻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拨刀横在窗前,要阻止那妇人直闯进来。
“殷大人真是凶恶呢,前一刻要奴家进来,这时候却要拨刀相向,殷大人到底是要奴家进来,还是要奴家出去。”妇人一脚踏在窗台上,居高临下的笑问道。
“奚荏,你怎么会在茱萸湾!”王?兴奋的叫道。
“不仅我在茱萸湾,韩谦也在茱萸湾,不知道?小姐要不要见他呢?”奚荏笑问道。
“我见他作什么?”王?不好意思的说道,但转念便明白过来,“韩谦是过来见我爹爹的?”
“就不知道王大人、殷大人有没有这个胆子,见一见我家大人了?”奚荏赤脚踏在窗前,盯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王文谦问道。
“原本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奚夫人啊,”王文谦脸色阴沉打量了奚荏两眼,又跟殷鹏沉声说道“扬州穷仄,但请杂耍班几个人上楼喝茶的气度还是要有的。”
他再慎小谨微,也知道韩谦、奚荏亲自在扬州出现,不会是专为刺杀他而来,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让韩谦带着人马上茶肆来。
奚荏也不让殷鹏或王文谦身边的另两名侍卫下楼通知,站在窗前,转头跟街对面喊道:“当家的,刺史大人要请你过来领赏呢!”
片晌后,穿着补丁衣衫的韩谦便在孔熙荣、何柳锋的陪同登楼来,走到窗前桌旁而坐,先朝王?拱拱手问道:“繁昌一别,一切还好?”
“咳咳!”王文谦忍不住咳嗽起来,示意韩谦有事还是赶紧说事,实在没必要搞什么寒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相见(二)
当世信息传播低效而迟缓,人群也缺乏足够的流动性。
不要看金陵战事期间,楚州的诸多意图可以说是直接受挫于韩谦的手里,上上下下都恨不得要抓住韩谦挫骨扬灰,但整个淮东真正跟韩谦打过照面、认得出韩谦这张面孔的却是极少。
即便有,也差不多都集中在王?的身边。
韩谦除了穿一件补丁旧衣掩饰身份外,仅仅是好些天没有刮胡子,胡茬子有些凌乱,脸部都没有改头换面做什么伪装,拾步登楼,坦坦然然的坐到窗前。
茶肆二楼,还有三人,乃是王家在鉴园的管事,以及王文谦的两名贴身侍卫。
王文谦的两名贴身侍卫,早年曾随殷鹏在楚州馆任事,而鉴园的管事曾随老大人王积雄赶往叙州凭悼韩道勋,他们自然都认得韩谦。
除了这三人外,这时候楼下还有几人跟着走上来。
他们一脸错愕的神色,想必刚才也是认出韩谦的脸来,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会真的是韩谦本人,都没有禀告一声,惊讶之余忍不住登楼过来看究竟,看是不是他们眼花了。
这几人恰恰是王?身边的丫鬟以及刚才守在街前以及茶肆的四名家兵,当初与王?一起在茅山“被俘”。
看到茶肆二楼古怪的氛围,这几人没有等挨训,连忙又缩头退了回去,只是脸上的神色丰富之极,丰富到王文谦看到眼里想骂娘:这孙子是杀星,突然出现在扬州,对他王文谦来说,绝对是祸非福,你们这些孙子,当真以为是他王文谦的姑爷登门认亲来了?
王文谦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身侧的王?,看王?低头在偷偷打量韩谦,确认她事前确不知情,心想她没有糊涂到联合外人算计自己的爹还算好,这才坐正身子,盯着韩谦问道:“黔阳侯如今也是蕃州之主,无诏擅离镇州,想必黔阳侯不需要王某人提醒,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是什么罪名吧?”
“叙州穷山恶水,乃荒泽瘴地,住一段时间便叫人腻烦,我偷偷跑出来透一口气,心里还想着与王大人乃是故交,过来讨两杯水酒定是无碍,却不想刚见面王大人便拿这事来吓唬我,真是看错王大人你了啊。”韩谦淡然说道。
韩谦说得轻松,王文谦却没有办法有半点轻松。
殷鹏站在窗前,并没有坐回到桌前,但从殷鹏观察窗外片刻后神色越发凝重,王文谦心里也很清楚茶肆附近这一刻应该都在叙州潜伏人手的控制之下了。
他们在楼下就十数扈卫、家仆,短时间也没有办法传出消息,从附近的军营调兵马过来,也就没有办法掌握主动权。
这也说明韩谦为这次见面,处心积虑谋划了不少时间,才故意以广德府杂耍艺人的名义,将他诱到茱萸湾来见面。
韩谦他是目的明确,王文谦却要在极短时间内去揣测韩谦的动机跟意图,他的神色、心情怎么可能轻松下来?
见王文谦神色严肃,不苟言笑,韩谦问道:“是否请无关人等离开,许我与王大人叙叙旧。”
“没有什么无关人等,黔阳侯有什么话,但请说来,”王文谦恨得将楼下茶肆里的人都请上楼来围观,哪里肯与韩谦密议什么,有些事情不是清者自清的,说道,“而黔阳侯既然敢在淮东现身,大概说什么话,也不会怕淮东到陛下跟前告状。”
“这倒也是,淮东说什么话,也要陛下愿意相信才是啊,”韩谦笑着说道,“虽然过去一年多时间,叙州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但等李知诰顺利攻下巢州,怎么也该轮到淮东过一段苦日子了。对了,我还准备上书陛下,给陛下出出主意,怎样才能叫淮东作茧自缚呢王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王文谦脸色阴晴的没有吭声。
韩谦问道:“信王殿下挥师北撤,胁裹世家宗阀上万子弟、十数万奴婢渡江安宁宫谋害先帝、篡夺皇位,这些人与安宁宫眉来眼去,实在可恶,信王殿下惩之罚之,也是他们罪有应得,但陛下宽厚仁慈,许他们在淮东戴罪立功,或自编一军以击叛军或梁虏,相信信王殿下与王大人都不能阻止吧?”
也不管王文谦脸色难不难看,韩谦自顾自的又说道:“大楚千万子民,食盐皆系于淮东,然而四万灶户偷奸耍滑,陛下当以屯营军府之制以编灶户,这不仅能杜绝灶户偷奸耍滑,十丁取一,还有编三四千精锐盐兵巡视盐道,以绝私盐泛滥、盗匪纵横。对了,为了促成这事,我在叙州琢磨出一套晒盐新法,能革除掉当世煮盐之法的一些弊端,却非要更有序的大规模组织灶户才能够实施。而一旦新法有成,大约每年能增收四五十万担海盐。当然,杜绝掉流入淮东的那部分私盐,少说还能再增加十数万担海盐……”
“……滁州当洪泽浦之南,叛军水师犹利,从小塔河、石梁河、长津河等水皆能进出长江,威胁金陵卧榻之下,此时非北取寿州之机,禁军当集重兵屯于滁州,之后再徐徐谋夺寿州可也……”
“你如此做,叙州能得什么好处?”王文谦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尚文盛死于东庐山,王大人在幕后大肆推波助澜,又得了什么好处?”韩谦反问道。
“黔阳侯特地跑扬州来,不会是专程兴师问罪来的吧?”王文谦眯起眼睛,盯住韩谦问道。
“我退回叙州,说是与广德府再无瓜葛,但掀风作浪者有之,像王大人这般推波助澜者更是有之。而倘若广德府真要掀起大乱,不知道又要死伤多少人,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想必有些人又会将这些事归罪到我头上来。临到头来,我不管撇得多清,也都是历史的罪人啊王大人,我实话跟你说,我也很烦恼啊,”韩谦这口气,好像跑过来只是找王文谦诉苦一般,“所以啊,我只能辛苦一趟,跑过来恳请王大人们以后高抬一下贵手,不要看到左广德军旧部,就兴奋不已的推波助澜,去搞什么事情了。当然了,王大人或许做不了这个主,但请王大人转告信王殿下,我既然不辞辛苦的走这一趟,还是希望信王殿下能给我几分薄面!”
王文谦阴晴不定的盯住韩谦,问道:“黔阳侯的意思是说,以前左广德军旧部跟黔阳侯没有关系,但从今往后,左广德军旧部却与黔阳侯又有关系了?”
“既然千方百计都撇不清关系,我也很没辙啊,王大人,你说是不是啊?”韩谦笑着反问道,“再说,这事对淮东怎么都不能算是坏事情,对不?”
王文谦眉头微蹙的说道:“我知道黔阳侯所说的意思了除了这事外,黔阳侯还有什么要指教的吗?”
“没了,”韩谦拍拍手站起来,说道,“看样子我也不是受王大人欢迎的人,那就不再打扰王大人了我会留一个人在茱萸湾,信王殿下有什么回话,通过他转告便行。”
这边的异状随时有可能会惊动茱萸湾南面的驻军,而不管信王杨元演最后做什么决定,王文谦都会想办法将他暂时扣留下来,所以韩谦不能在这里滞留太长的时间。
说过这些话后,韩谦便与奚荏、孔熙荣等人下楼离开来。
王文谦、殷鹏站在窗前,看到韩谦与奚荏、孔熙荣走进对面的客栈,接着就看到对面客栈后院驰出三乘马车,分别往三个方向而去,令他们看不出韩谦到底藏身哪辆马车里离开茱萸湾。
而长街之上明显是叙州潜伏进来的人马,也追随三辆马车,分别往三个方向远遁。
“他们必然是要以最快的时间,渡过邗沟,逃到滁州去。”殷鹏咬牙说道,很显然他建议此时派人去传讯,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马封锁邗沟沿线,搜捕任何一艘看上去可疑的船只。
“你看对面。”王文谦示意殷鹏看对面客栈二楼的窗户,窗角都有箭簇的锋芒在夕阳光辉下闪烁,很显然韩谦还是留下人马殿后,只要他们有异动,这些人马很可能会强攻过来,以便给韩谦制造更多的时间远遁。
“他打了半天哑谜便走,到底想干什么?”殷鹏恨恨的问道,他们就只有十数人手在身边,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殷叔叔,韩谦似乎是暗示左广德军旧部会依靠扬州立足,而朝廷注意到左广德旧部还有在听韩谦的指令行事,对淮东的猜忌就又会下降到叙州之后……”王?声音轻柔的说道,眼眸往窗外看去,她也不知道此时的韩谦到底藏身哪辆马车之后远遁而去,心想她这三天都到茱萸湾来,竟然都没能说上一句话,也不知道他会在滁州停留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第五百一十五章 来意
不知道韩谦在对面客栈留下多少人马殿后,王文谦与殷鹏留在茶肆之中,不敢轻举妄动,甚至都不敢轻易派人出去,就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等到天黑之后,还是他们留在鉴园的扈随担心出什么状况找过来,等到人手足够护卫茶肆周全之后,殷鹏才亲自带着人包围对面的客栈,然而冲进去进行搜捕。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殷鹏气急败坏的带着人,揪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削瘦汉子跑回茶肆,说道:“对面客栈就这厮一人,我们中了韩谦这奸贼的空城计!”
殷鹏都没有脸说他们搜捕客栈二楼的房间,除了几支露出窗角的铁簇箭外,连把弩|弓都没有搜到,而他们却被吓得留在街对面的茶肆一个多时辰,愣是没敢动弹。
王文谦脸色也很难看,他们身边十多名扈卫,却被一人虚张声势的吓住,何况这还是他所主政的扬州郊外,三四里外就有近两千驻军,传出来不得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赤山会郭逍,见过刺史大人。”郭逍虽然被五花大绑,却是夷然不惧的站在那里,努力拱起手,跟王文谦致意。
听到“赤山会”这个新词,王文谦心神一怔,但也没有在茶肆审问郭逍的意思,带着王?,与殷鹏便先往鉴园而去;左右也是押着五花大绑的郭逍先上山再说其他。
王文谦早就预料到信王杨元演更为现实的选择,是先割据淮东,他也早在金陵事变之前,就暗中处置王氏留在润州的家业,折成钱货到扬州来兼并田宅。
除了鉴园之外,茱萸湾以西上万亩田地也皆是王文谦这几年购置,目前乃是王氏一族渡江北迁到扬州后的安身立命之所。
暂时没有惊动驻军,但除了鉴园的数十名护卫,王文谦还又临时从山下田庄调了百余家兵过来,将鉴园守得水泄不通。
“?儿,明天,你就随我住进城里去。”
王文谦想到今天在茱萸湾,身家性命都在韩谦的控制之下,就不寒而栗,要求王?明天一早随他搬进城里的刺史府邸去。
王?有些不情愿,但殷鹏在场,也不好意思直接反驳她父亲。
王?不吭声,王文谦便当她同意了,岔开心神想别的事情。
殷鹏问道:“是否知会赵臻一声?”
王文谦是扬州刺史,殷鹏乃州司马,执掌的是地方军政事务。
不过,王文谦与殷鹏所能直接调动的州营兵马仅四千余人,而在州营兵马之外,扬州真正的精锐驻兵,乃是编为淮王蕃王府所直属的扬州行营军。
扬州行营军,水师及马步兵总规模则高达两万五千余众,赵臻出领行营督护,也只是名义上接受王文谦的节制。
现在黑灯瞎火的,韩谦很可能已经坐船渡过邗河了,这时候派人请赵臻调兵马拦截韩谦,根本是来不及了,但为避免信王猜忌,这么关键的事情,殷鹏觉得怎么也应该派人先跟赵臻言语一声。
王文谦点点头,走到书案后,快速写了一封短信,简要的写明韩谦潜入扬州之事,着鉴园管事立即派人携信进城去见赵臻。
此时派人进城,等赵臻回信,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殷鹏坐在案前,迟疑片晌说道:“那郭逍所说的这个赤山会,恐怕真是韩谦所召集的左广德军旧部……”
不需要殷鹏提醒,王文谦自然也是能想到这点,他此时所担忧的是这件事所牵涉到的变化以及韩谦真正的意图。
而他作为深受信王信任的谋臣,不能简简单单派人快马驰往楚州通禀此事就行了,他还是给出一些具体而明确的建议,以供信王参详。
以往韩谦返回叙州,与广德府的牵涉是甚少,但此刻他不仅潜入江淮,召集左广德军旧部,还要与淮东暗通曲款,就此他能给信王殿下什么建议?
为避禁军收复巢州之后,朝廷紧接下来收拾淮东,他们选择与叙州合作?
整件事出现这样的变化,韩谦根本的意图是什么?
是小小的西南一隅,再也满意不了韩谦的野心?
倘若是如此,淮东与韩谦合作,纵容赤山会背靠扬州立足,确实不是养虎为患?
见王文谦沉默好一会儿,殷鹏问道:“大人是担心与叙州合作,会养虎为患?”
王文谦点点头,心想殷鹏还是知道他的心思。
“似乎也没有办法拒绝呢,”王?站在一旁说道,“叙州真要有什么晒盐新法献于朝廷,淮东真就会变得很被动呢。”
盐铁使司于淮东沿海滩涂,置盐场编四万余户,煮海为盐,每年得海盐一百万担行销江淮荆湘各地。
而在扣除盐铁使司及各地盐吏、灶户、盐兵等庞大开支之后,每年犹能得盐利六十余万缗,乃是大楚帝国得以维系的一个重要根基。
杨元溥许信王割据淮东,在很多地方都做出一些让步,唯在淮东盐场的问题上,寸步不让。
可见淮东盐场对大楚的重要性。
而为了筹措修缮金陵城及禁军给养之资,盐铁使司过去一年,两度大幅上提盐价,确保每年盐利提高到一百万缗。
倘若韩谦真有什么新法,能使淮东盐场每年多产三五十万海盐,还能额外节省五六千青壮编为精锐盐兵,王文谦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杨元溥及朝堂诸公必定会第一时间确保新法能实施下去。
除了淮东与朝廷的财赋规模会此消彼涨之外,一旦淮东盐场经新法改制之后,体系变得更严密,搜检私盐的盐兵队伍变得更庞大、更精锐,这都将令淮东的处境变得更窘迫。
到时候,淮东除了要在东线增加相应的军事部署外,还将因为难以获得充分的私盐,将为保障境内的食盐供给而不得不支付大笔的钱粮。
这从而使得淮东的财政变得更加的捉襟见肘,使得淮东民众变得更加的穷困潦倒……
“自前朝以来,却非没有人尝试过晒卤制盐,但弊端极多,还不及煮海煎卤……”殷鹏对刚才在茱萸湾中了韩谦的空城计之事还耿耿于怀,他怀疑韩谦虚张声势的提及晒盐新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空城计,引诱他们入彀而已。
“韩谦不怕将赤山会这么大的秘密暴露给我们知晓,晒盐之法,还真难说是他在虚张声势。”王文谦蹙着眉头说道。
既然韩谦都已经着手召集左广德军旧部了,他们倘若这时候向杨元溥告密,缙云司那里怎么都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但韩谦不怕这点,说明他还是有所自恃的。
这件事真要搞得一拍两散,韩谦重新召集左广德军旧部的意图,自然是会受到重创,但韩谦依旧可以缩回叙州自成一统,慢慢经营湘西南地区,而淮东的日子却会变得更加难熬。
“那真要跟韩谦合作,容忍所谓的赤山会,在扬州卧榻之侧立足?”殷鹏问道。
王文谦将江淮形势铺陈开来,问王?:“?儿,你说韩谦来意,是左广德军旧部要依靠扬州立足,你觉得会是在哪里?”
“这么简单的问题,爹爹何需来考较我?”王?说道。
“思州爆发民乱,朝廷遣陈景舟出知广德府,稳定那里的形势,但在陈景舟之前,左广德军旧部就有四五百人蒙冤入狱,在狱中受刑死残逾百,此外还有近三千余户被侵夺田宅想必这些人便是韩谦此次出叙州所召集的旧部,”王文谦说道,“这么多人,还拖儿带女,想要找个地方立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而扬州附近能给他们立足的地方,选择也极为有限。而即便那个郭逍不开口,我此时只要派人潜入滁州东部,应该也会很容易便能找到蛛丝马迹。”
“卫甄乃滁州新任刺史,对左广德军旧部犹为憎恨,韩谦不会将左广德军旧部安置在他眼鼻子底下,唯有石梁县名义上隶属于滁州,但形势错综复杂,淮东、安宁宫及禁军彼此投鼠忌器,短时间谁都没有办法去控制这块区域。左广德军旧部要是能从淮东获得必要的物资补给,却是能在那里立足,”王?说道,“即便将来事情败露,朝廷也不应该会赶尽杀绝吧。”
王文谦视线移到地形图上石梁县方位,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韩谦哪怕为了保住他父亲那一点虚名,却也是不会轻易谋反,选择石梁县,是有更多拿捏的心思在里面,”继而又跟殷鹏说道,“你亲自去一趟楚州,跟殿下禀明此事,一切全凭殿下拿主意……”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未雨
渡过邗沟,骑上藏匿于树林里的马匹,众人趁着夜色,绕过溪河的阻拦,往西北方向驰去。
越往西北,人丁越是稀寥,到处都是坍塌废弃的屋舍,或被洪水淹浸冲垮的道路,也是亏得韩谦他们所骑都是百里挑一的健马,才能在这样的烂泥地里快速前行。
赶了一夜路,拂晓过后,韩谦他们绕过荒废的驰道,钻进一座茂密的树林里休整;他们此时已经绕过禁军的关卡,再次进入石梁县境内。
换作任何一个人,为尽快脱离险境、藏匿行踪,连夜赶路,都会异常的辛苦,韩谦也是完全不顾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圆松,撕起着麦饼,一手拿着锡制水壶,一口饼一口凉白开囫囵入肚充饥。
歇了一个时辰,何柳锋带着一队殿后人马,才赶过来会合,说道:“扬州那边没有动静,不知道是真被唬住了,还是王文谦认为大人的建议实在不错,并没有派出追兵来。”
“那应该是被唬住了,”韩谦笑道,“王文谦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要不是被唬住,他哪怕是做做样子,也会调派追兵来拦截我们。”
这时候天淅淅沥沥的下了一阵急雨,等云收雨住,何柳锋带着殿后人马继续在树林里休整,也是盯着后路会不会有淮东的斥候摸过来,韩谦他们乘马出树林继续上路。
摸到小塔河的西岸,找到水浅处直接泅渡过河,韩谦他们午后才赶到白蹄冈,跟与前期迁来的左广德军旧部家小及留在这里的冯缭、郭荣他们会合。
韩谦他们离开才几天,第二批北迁人马已经赶过来会合,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已经有近六百人聚集到这座低矮的山岗之中除了郭逍作为信使留在扬州外,赤山会九大首领里,还有林胜提前赶了过来。
“怎么样,有把握说服淮东,杨元演什么时候会给准确的回复?”冯缭多少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这边的事情没有妥当,韩谦不会轻易离开,但韩谦留在外面,一旦走漏风声,处境就会十分的凶险。
冯缭还是希望能尽快解决这边的事情,然后他们返回叙州去。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韩谦摇头笑道,“杨元演这人刚愎自用,轻易不会低头,他谋金陵,挫于我手,即便有心合作,他也难咽下这口气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我离开这几天,你们对周边的流民势力侦察情况如何,能不能确定淮东对这些流民势力也有渗透?”
“流民势力分布以及一些基本情报不难侦察,但流民势力都较为封闭,想要渗透进去,摸清楚是不是受哪家控制,暂时还办不到。”冯缭说道。
石梁县早初人丁不足两万,但战事爆发以来,大量民众从巢州、滁州西部逃难而来,使得滞留在这里逃难战乱的人口激增。
大大小小的数十股流民势力,要说没有安宁宫叛军及淮东的渗透,韩谦打死都不会相信,甚至都极有可能有梁国的密谍渗透进来活动。
禁军也是担心这点,才不敢轻易调动滁州东部的兵马往洪泽浦南岸推进。
当然,关键是诸方势力渗透的程度,由于混乱之地流民的警惕性与封闭性,他们短时间内难以进行详细的摸查,就像他们聚集在白蹄冈落脚,别人也不要想轻易能渗透进来摸清他们的根脚。
“要做两手准备?难不成淮东会派兵马渡过樊梁湖来打我们?”冯翊疑惑的问道。
“杨元演此时更怕受到金陵的猜忌,也怕叫金陵抓到借机撤藩的把柄,淮东兵马不会大规模杀过来,但用他们暗中控制的流民势力,试试我们的深浅,杨元演还是很乐意做的,”韩谦说道,“我们也只有挫了杨元演的这股锐气之后,才有可能真正叫他想想跟我们合作的好处。”
“真要再受挫,指不定淮东有些人担心跟我们合作,会养虎为患呢,”郭荣微蹙着眉头说道,“信王之前占据那么大的优势,都受创于你,准东从内心深处忌惮你的人,绝不在少数啊!”
“不给淮东更多的选择,他们为了止渴,即便一杯鸩酒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得喝下去。”韩谦倒不担心淮东对他的忌惮会影响到什么,不屑的说道,但他们眼下还是要先应付随时有可能来自同为流民势力的袭击与骚扰。
韩谦这次潜出叙州,原本还是想着借薛若谷之手揭开尚文盛刺杀案的真相,分化朝廷诸公对叙州的态度,进一步缓解广德府紧绷的形势。
他这才将更了解江东宗阀情况的郭荣带在身边,但哪里想到形势赶不上变化,他现在却要先考虑左广德军旧部迁出广德府渡江安身的问题,郭荣、冯翊他们跟着东奔西走,也是吃尽了苦头,却还帮不上大忙。
韩谦现在需要能协助左广德军旧部在樊梁湖西岸立足的军事指挥人员,这皆不是郭荣、冯翊,甚至都非冯缭的擅长。
擅长这方面的人,窦荣留在悬脚岭丁家沟,也就孔熙荣、何柳锋、奚荏跟在韩谦身边。
等何柳锋率殿后人马赶到白蹄冈会合,韩谦又将众人召集到一起,进一步了解前期进入白蹄冈的人员构成以及白蹄冈及周边湖荡的地形,研究要怎么应付随时有可能爆发生的袭击与侵扰。
左广德军旧部前后分两股进入白蹄冈,很难瞒过淮东的眼线,这也意味着他们在明,而敌人在暗。
同时也因为他们是从南面渡江逃荒过来的,那些受安宁宫叛军暗中控制的流民势力,说不定也会误以为他们是禁军派出的先驱兵马而加以袭击。
他们此时在白蹄冈所面临的形势,犹不得轻松半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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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前期会有很多变数,即便需要携带一部分妇孺作为掩护,前期迁入白蹄冈的六百人里,也是以青壮男丁或者十二三岁以上的少年为主,其中受编赤山军或左广德军、参加过梅渚溪或进攻郎溪城战斗的老卒,就有三百人,其他两百多健妇、少年,也可以充当内卫人员使用。
编女营及少年营,乃是赤山军成立之初就有的传统。
孔熙荣统领贴身护卫韩谦安全的精锐侍卫,以及在奚荏、何柳锋负责,沿途刺探敌情的精英探子,总计有一百二十人。
只不过孔熙荣、何柳锋之前主要护卫韩谦潜入扬州,与王文谦见面,叙州的精锐人马,前期没有参与白蹄冈这边的营地建设。
韩谦这时候赶回来,看到冯缭、郭荣、冯缭等人的协助下,白蹄冈这边的营地,主要是在东面临湖的一侧山坳里,利用废弃的祠堂、村舍,修建出能够供众人遮风挡雨的营房,防御方面的设施等同于无。
这倒不是说冯缭、郭荣他们不擅长营造。
事实上,冯缭、郭荣、冯翊三人,即便在营造之事不及季希尧、陈济堂等人甚多,但在叙州这些年耳濡目染,接受新学的熏陶,纯理论性的推演也并不比季、陈等人差太多,而在营造实践上,更非当世的所谓大匠、工师能及。
他们主要还是想着等韩谦返回后,就立刻先撤回叙州去,藏身白蹄冈为避免打草惊蛇,才刻意没有修建防御措施,就想着表现逃荒流民的样子来,以免引起各方势力的注意。
考虑这边随时有可能会遭受到袭击,韩谦也打定主意,等赤山会能白蹄冈站稳脚后再说其他,白蹄冈这边的营地建设思路就立刻做新的调整。
好在驻守石梁县南翼的禁军,现在对沿途关卡的盘查不甚严格,林胜他们也得以携带一批相对充足的物资及铁制工具、兵甲器械过来。
白蹄冈虽说仅有四五十米高,山势谈不上险要,一面临湖,三面皆是平川,谈不上易守难攻,但也要看什么烈度、什么级别的战斗了。
考虑到无论淮东也好,安宁宫也好,在洪泽浦以南、樊梁湖以西的这块区域内,所能直接控制的精锐武力都极为有限,最多纠集一批没有经过训练、兵甲不全的乌合之众袭击过来,那白蹄冈的地形却很有研究、利用的价值。
白蹄冈山势,西势较低,难以攀登,山体南北绵延两面,形成面向东面湖荡的弧形,赤山会众此时的营地,就位于白蹄山东坡、面朝湖荡的山坳里,之前就有一座被废弃的渔寨,还有五六艘残破的渔船搁浅在芦苇滩上。
山里林木茂盛,湖滩上的芦苇更是茂盛。
除了南北口子能进袭营地外,从西边有道山沟,地势平易,方便攀爬,即便不偷袭,敌人也能较为容易的从西边强攻登上山嵴。
研究下来,也就这处地形最容易设置陷阱,韩谦便着人以竹木为筋,编织芦席,然后用松杉木做框架支撑,数张芦席叠到一起,做成一张张芦席栅床。
在山沟子的顶头或两侧地形绝险的崖坡上,将这些芦席栅床,一侧支地,一侧用绳索系住树桩子,悬空起来,上面堆满碎石,用杂草遮掩起来,等敌人入彀……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未雨(二)
回到白蹄冈的第十天清晨,韩谦醒来很早,天光还未大亮,屋里光线更暗,他在废弃祠堂改造的书房里点燃油灯,看昨日才从叙州传过来的秘信。
为避免他离开叙州的消息及行踪泄漏,所有秘信都用密文书写,层层传递过来,需要转译过来才能阅读。
这封秘信是奚荏昨天夜里才连夜转译好的。
叙州一切皆好,有关楚蜀两国结盟之事的圣旨、谕令也已经传抄到叙州。
两蜀于黔江通道的商贸条款,大楚这边的具体是由名义上受湖南转运使辖管,但暂时实际受叙州控制的婺川盐铁院监执行。
渝州方面也已经派遣官员过来进一步洽谈双方衔接的事宜。
叙州也进一步加强草荆岭驿道的整修力度,年底之前应该能拓宽到五尺道的标准,供车马勉强通行。
这些都意识着叙州的钱粮耗用极大,短时间内额外只能挤出有限的钱粮,支援赤山会的建设。
更关键的一条消息,便是在婺川成功将一眼小口井钻打到三十丈深。
川蜀现存的盐井,都是大口浅井。
这主要也是受当世钻井的技术限制。
最深的一口盐井深三十丈,但井口直径却长逾六七十丈,可见这所谓的大口浅井是何等的巨大。
不谈其他,仅仅挖这么深、圈口如此之大的一口盐井,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更不说后期的维护了。
婺川现在两口盐井以及新发现的两眼咸泉,都位于黔江东侧的一座山岭之内,这说明这座地质结构完整的山岭地下,必然存在着丰富的盐矿或盐卤资源。
不过,问题在于婺川县这个地方,通过岩层裂缝流到基岩之上的浅地表层,以及甚至直接流出地表形成咸泉的盐卤,却又是极为有限。
这以致看上去,婺川的井盐资源十分有限的样子,但实际上只是以当前的钻井技术,无法开采到更多的盐卤而已。
想要更大规模的开采盐卤,就是改进钻井技术。
直接打通岩层,利用小口深井直接开采位于基岩之下、岩层深处的盐卤资源。
当然了,韩谦只是提供利用后世顿钻冲击破碎岩石的钻井思路。
这个思路没有什么划时代的技术含量在里面,但在这个思路下,去研制趁手的工具,以及琢磨形成一整套的钻井及开采配套技术,则陈济堂领导工师学堂要做的事情了。
前期的研究就耗费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四月上旬才正式到婺川山里进行实地钻井试验。
目前利用一个半月时间便成功在黔江东岸的山里,打出一眼百米深的小口井,突破当世大口井的深度极限,即便暂时还没有勘测到新的地底盐卤,也是相当了不得的成就。
这个技术要是传到蜀国,韩谦相信蜀国的井盐产量,在现有的人力基础上,三五年间少说能提高一两倍之多,甚至更高。
“什么事,这么兴奋?”
奚荏起床稍晚一些,推门看到韩谦站在窗前面带笑意,问道。
“你昨夜翻译的秘信,你不知道陈济堂在婺川成功钻出百米深井?”韩谦问道。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还没有挖到新的盐泉吗?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很可能是白费工啊。”奚荏问道。
奚荏知道工师学堂召集人手在婺川费老鼻子劲打了一眼三十丈深的小口井,却没有在成功开采到盐卤,她心里还感到遗憾呢,却没有深想在这实践背后,所不断完善的钻井技术代表着什么。
这种眼界与见识的差距,即便是奚荏,却不是个人的聪明才智所能弥补。
“怎么可能是白费工?”
梦境中人可是记得宋明时期,川蜀民众利用小眼深井,不仅从地底开采出盐卤、天然气,还曾在巴中、川南地区开采出石油啊!
韩谦待要跟奚荏好好聊一聊这种新的钻井技术的意义,何柳锋与林胜这时人叩门走进来。
林胜禀报道:
“昨天入夜后,有一股人马潜入白蹄冈西边的林子,但他们在林子里潜伏了一夜都没有动静。我们没有敢打蛇惊草,也还不知道具体有多少潜伏过来。不过,昨夜没有下雨,我现在派人绕到西北面去搜索,应该能从他们留下来的足迹里判断一个大概出来……”
他们即便利用望镜,能观察对西边的林子里有异常,也能看到一些隐约的人影,但想要确认伏兵的具体人数,最简单直接的办法直接派兵马杀入树林里,对这伙伏兵做试探性进攻。
不过,要是不想打草惊蛇的话,那只要能找到他们潜伏过来的路线,从他们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里,也能判断出一个大概。
冯缭这时候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与郭荣、冯翊、孔熙荣走进来,说道:“他们昨天夜里没有发动偷袭,还继续潜伏在林子里,显然还是想趁夜色继续转移更多的人手过来,然后一下子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要派人出去搜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既然抱定主意只敢偷袭我们,其实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现在就怕他们堂堂正正从南北两侧的口强攻过来!”韩谦说道。
冯缭他们想想也是。
韩谦又吩咐具体负责营地建设及防卫的林胜、何柳锋:“营地内紧外松,不要有其他额外的动作,等熬到今天夜里再说。除了主要人员外,普通会众及家小都不要提前发布警讯,以免人心惶惶,夜里都不敢入眠,等到真正要迎敌,都没精打采的,可就落入敌人圈套之中了。”
韩谦心想埋伏白蹄冈西面林子里的这股敌军,要是今夜还有更多的人手潜伏过来会合,那等他们发动袭击,至少也是后半夜或明日凌晨之后的事情了。
“大人是不是先转移出去,敌军真要突袭进来,到时候一片混乱,就怕有个闪失。”林胜说道。
“我要这点胆量都没有,真是叫敌人小看了,”韩谦挥手叫林胜、何柳锋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徒费口舌劝他离开,说道,“要是敌人仅仅是打定主意从西边偷袭过来,营地这边乱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韩谦不会让孔熙荣带着侍卫兵马上阵杀敌,这是避免他的行踪泄漏,也避免这时候就引起更大规模的关注,但侍卫兵马必须要留在白蹄冈以防万一,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护送他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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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营地都在有条不絮的加强南北两侧的防御措施。
由于白蹄冈山体狭小,山里无法形成稳定的溪河,但山里还是有暴雨时节留下雨水顺着峪谷地形冲刷而成的天然旱沟。
之前居住于白蹄冈的村民,也是在旱沟与东面的湖荡之间开挖沟渠,一方面能引湖水灌溉两侧的农田,一方面到了暴雨时节,则能将山洪及时从旱沟、山下沟渠引入湖中排泄掉。
即便从遗留下来的屋舍,能看得出在战前,还有少量的村民居住在白蹄冈东面的渔村里,但主要以捕鱼为生,东面山下的沟渠等水利设施早就年久失修。
这也是十数年前江淮人口大幅缩减的一个缩影。
像主要位于湖泽平原之上的石梁县,前朝盛世时人丁繁盛将近十万,然而在金陵事变之前,人丁下降到不足两万,比思州锦和县这样的荒僻山野之县都不如。
营地这些天在南北两侧,集中人手各清理出一条废弃的沟渠,引灌湖水。
这么一来就将南北两侧与外界的陆路联系,封锁起来,只能通过两座简易的吊桥进出。
而东面除了芦苇荡极为茂密外,湖滩又宽又浅,即便是平口浅底船也很难靠过来。
这两天,林胜、何柳锋他们又组织人手,在东面半山腰的旱沟里,打下一排木桩子,然后在木桩子一侧填以土石,想着修成一道五六尺高的简易土坝。
等到雨天,蓄积雨水,不仅可以灌溉两侧的坡地,而对任何想从土坝下杀入营地的大规模敌军,也是一种威胁。
后续除了哨楼,他们还将沿着旱沟、沟渠修护墙,进一步完善防御体系;修一道穿过浅淤湖滩的栈道,延伸深水处,以便船舶进出。
这样的话,赤山会在这里的立足基地便能逐步的完善起来。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天色暗下来,多云天气,圆月在乌云的遮盖下,仅仅露出一角,天地勉强有些光亮能够视物。
韩谦也是天黑便上了山,蹲在树林里,拿望镜观察西面的树林。
那座树林从山脚延伸出去,大约有两三里纵深,再往西也是荒废的田地,有几个小规模的流民聚集营地,夜里点燃的篝火清晰可见。
要不是望镜能隐隐看到西北方向,有影影绰绰的人马往西边的树林转移,仅凭肉眼很难在这样的眼色里觉察到丝毫的异常。
“新过来的一批人马,簇拥有三十多匹战马,却丝毫听不到马匹嘶鸣的声音传来,说不定是安宁宫或淮东的嫡系精锐呢。”何柳锋蹙着眉头,凑过来说道。
安宁宫及淮东在暗中控制的流民势力,都有可能对他们发动突袭,但在真正接触之前,他们甚至都无法搞清楚,眼前这股有意偷袭他们的敌人,到底是来自安宁宫,还是来自淮东。
当然,看潜伏于树林里的这股敌兵,比他们预料的要更谨慎一些,韩谦他们还是更倾向认为是淮东派出来的人手,特别是这时候正往西面树林潜行的这小股人马,更有可能是淮东从楚州直接派来的嫡系精锐……
第五百一十八章 偷袭
何阿八蹲在林子的边缘,盯着白蹄岗方向。
今日夜空之上阴霾多云,却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
远处山嵴边缘有一层明显的亮光,何陈八这时候也能隐隐约约看清楚白蹄冈的这伙流民,在南北两侧的山嵴上,以及他们正当面的山沟半山腰处,都设了一座哨岗,此时各有三四个人抱着竹枪木茅在那里望哨。
由于哨岗都燃起篝火,他们或许可以突然发动袭击,干净利落的拔除一处哨岗不惊动什么,却不可能同时靠近三处分别距离有里许的哨岗。
更不要说,他们还不清楚位于山嵴东面的这股流民主营地的具体情形。
说起来他们接到消息后,派人过来刺探,都没能渗透到其内部去。
“怎么样,有什么动静没有?”
这时候有名削瘦汉子,穿着革甲,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从后面摸过来问道。
“这伙人马,这几天一直都在东面的临湖南北口子挖沟渠,引水为濠,又修建诸多拒马、鹿角等障碍物,西面这边就设立了三处哨岗,在容易通过的地方撒了一些竹钉,暂时还没有腾出手来做什么看得出他们的资源也是有限。我们潜伏过来,对方应该是没有察觉,”
何阿八往旁边挪了一个位子,方便叫削瘦汉子蹲过来说话,介绍他这两天亲自盯在这边所看到的情况外,又好奇的问道,
“这伙人马到底什么来头,就算他们是朝廷派遣,渗透过来的钉子,殿下也没有必要直接派银戟卫卒过来吧?从后面过来的五十多人,应该是殿下身边的银戟卫卒吧?”
“不该你知道,你胡乱打听什么?”削瘦汉子沉声说道。
目前楚州传达过来的意思,并无意叫直接参与袭击的流民武装,知道太多的内幕,以免事态不受控制,他索性也制止何阿八胡乱打听。
“我这大半年在石梁好不容易才聚集三百多精壮好手,容易吗?”何阿八不满的嘀咕道。
他是在淮东确保禁军要对滁州、巢州的叛军动手之前,就奉命带着七八名弟兄,潜入樊梁湖以西地区,但一直都默默潜伏在暗处。
一直等到禁军渡江、叛军从滁州撤出,地方上乱作一团,何阿八才有机会暗中拉拢、收编流落难民,他这组人手,也是好不容易聚集起一千五六百人的势力,但精壮仅有三四百人。
虽然说他无法违背楚州的意志,但现在要他将好不容易聚拢起来、能称得上自己嫡系的战斗力,投入一场他都不清楚意图的袭击战,不代表他没有一点意见。
这时候后面传来甲片簇动的声响,不用削瘦汉子提醒,何阿八立刻闭嘴,转身看到五十多道身影从后面摸过来。
虽然入夜后要凉爽一些,但天气还是炎热,何阿八恨不得打赤膊才叫爽快。
何阿八看到这些人额外穿了袍衫,又听到袍衫里有甲片簇动的沉闷声音传出来,也知道他们在炎热的夏夜还额外都穿一身袍衫,主要还是想掩盖里面所穿的扎甲、鳞甲。
这年头,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支兵马,就能凑得出五十多副扎甲、鳞甲的。
淮东对朝廷还是心存忌惮的,不管怎么说,都要避免银戟卫卒进入樊梁湖西岸活动的消息传出云。
这叫何阿八对聚集到白蹄冈的这股势力更加好奇,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竟然惊动殿下身边的银戟卫卒出来收拾他们。
“有没有什么异常?”
这队银戟卫卒的领队,是名四十多岁的刀疤脸汉子,一道贯穿伤疤从左脸穿过鼻骨,面容颇为狰狞,而其左眉也缺出一道口子,应是箭伤或刀伤,狭窄的三斗眼,既凶悍又阴戾,给以精英斥候自许的何阿八极大的压力。
来人扫了何阿八一眼,却开口问那个刚过来跟何阿八会合的削瘦汉子,这人也是淮东在滁州负责潜伏、斥候事务的联络人。
削瘦汉子将何阿八这两天蹲守白蹄冈刺探到的情形转述了一遍,又说道:“目前看来是无法同时拨掉这三处哨岗,也就不可能悄无声息翻越山嵴,对东面的敌营发动突袭!”
“倘若真有近距离偷袭的机会,反倒更有可能会是对方设下的陷阱,”刀疤汉子冷着脸,颇为不屑削瘦汉子想彻底靠偷袭取巧的念头,声音沙哑的说道,“我们只需比对方主力更早控制住那道山嵴口便行……”
白蹄冈的山嵴在夜空仿佛一道泛着毫芒的圆滑弧形,但在山沟的上方形成一个缺口。
他们倘若能先控制那处缺口,就能对东面的兵马形成压制,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
银戟卫卒这些年不断渡过淮河北上,袭击集结于徐州方向的梁军,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成长起来,从来就不指望能完全悄无声息的接近敌方再突然发动袭击。
在局部战场抢占到先机,常常是袭击能否成功的关键;即便错失先机,看到形势不对劲,也能方便极果断而迅速的后撤。
因为先遣派过来暗中组织流民的潜伏人手,这两天并没能近距离观察到敌营的动静,疤脸汉子也无法排除敌营在山嵴后暗藏伏兵的可能,将第一步目标定在山嵴缺口的争夺上,才是稳妥而可靠的。
当然,即便不直接拨除山嵴处的哨岗,疤脸汉子还是派出三名擅长飞檐走壁的精英好手,借夏季茂密树木的掩护,从两侧的悬崖爬上山嵴,对山嵴东面的营地做进一步的侦察也是有必要的。
仅凭这一手悄无声息攀登悬崖潜近刺探的本事,就不是普通探马斥候能做到的。
等到后半夜,三名精英好手才又返回过来,他们注意到山嵴东面的营地,虽然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日常警戒,但能确定大多数人都已入眠。
山嵴缺口及下面的山沟两翼,暗中是还部署一些游哨,他们无法接近,但能确定最多二三十人作为暗哨潜伏在暗处。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发动突袭时,只要击溃二三十人的拦截,应该有把握赶在敌营组织援兵之前,占领山嵴缺口……
“好,动手。”疤脸汉子已商议好银戟卫卒与这边组织的流民精锐如何配合,得到更准确的信息,当机立断,决定无视对方二三十人的明暗哨,趁夜争占山嵴口。
这时候乌云褪去许多,月朗星稀,不需点燃火把,三四百人分为三股,沿着差不多有四十多步宽的山沟往山上攀登。
山沟里积满碎知,还有竹钉,这么多人踩踏而行,沙滑石滚,不会没有一丝声音。
尖锐的警哨骤然间响彻声空,打破静寂的夜空。
半山腰的哨岗,是简单用四根粗长竹竿插入地里,上面再架一座简易竹棚制成,供人守在上方望哨,平时都是三名兵卒守在竹棚里,通过绳梯上下。
警哨吹响后,这三名哨勇便用火把点燃竹棚哨岗,然后翻身滑下山沟里,一边吹响警哨一边往山嵴口逃去。
“快走,快走!”
这时候两侧山崖有零散的落石与滚木顺着陡坡滑落下来,疤脸汉子率银戟卫卒走在中间居后的位置,预料到这种情况,却拼命督促两侧的流民精壮快速攀登。
对方半个月前就进入白蹄冈,当然有时间在山头储备一些落石滚木以防偷袭,但只要此时对方进入山嵴口的人马不多,仅凭这些稀稀落落的落石滚木,对进攻的人马来说,还形不成致命的威胁。
不过,山嵴东面的地形更平缓一些,意味着营地里的守军听到警讯后,在极短的时间内会有越来越多的聚集到山嵴口拦截他们。
零散的落石、滚木砸落下来,虽然被砸中也会有一些伤亡,但比起付出一些伤亡,不被这些落石、滚木拖延住时间,更为关键。
这时候前方也断断续续有一些落石、滚木滚砸过来,疤脸汉子犹不在意,继续催促何阿八带着流民精锐往前冲。
虽说落石、滚木不算密集,但不要说流民精壮了,即便是百战精锐看到也心生胆怯,小心翼翼的盯着,希望近身时能拿铁盾硬挡一下,或者避开,不知不觉间前面的人马就放缓速度,后面的人马又拼命往前挤,又担心两翼有落石,在三四十步宽的石沟里,三四百人很快就变得极为拥挤。
“散开,散开!”
疤脸汉子气得大叫,即便没有埋伏,这么密集的阵形叫一根滚木直接砸过来,闪避不及,也有可能会被连伤好几个人。
这时候越发中间挤,死伤可能越多,反而往两侧的崖壁贴过去,死伤会很有限。
就在这时,疤脸汉子听到头顶“哗啦啦”声音大作,抬头看过去,就见两侧的陡崖上大堆的落石,仿佛黑色潮水一般,往他们立身处笼罩过来,碎石密集在撞在陡崖上滚落,声音仿佛怒潮拍打崖岸。
“陷阱!是陷阱!”疤脸汉子惊惶大叫,但他只来得及举起大盾,挡住小碎石子朝脸部绷落过来,往山下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能不能逃得一命,纯粹看天意,要不然叫三五十斤甚至更重的落石或滚木直接砸中,他持盾的臂膀都要被直接震断掉。
而此时拥挤在石沟里的密集人群,想避无处避,成百上千的落石滚木一起滚砸下来,石木撞击人体、骨头折断的沉闷响声,惊惶失措的尖叫,痛苦的悲嚎,一时间大作。
人是有思维贯性的。
正常说来,即便是赤山会在后山设下埋伏或做好防御措施,也会将落石滚木堆积到埋伏阵地之后,等敌军冲过来,用人手将落石滚木,一块块、一根根推出埋伏阵地,去轰砸敌军,或借此拖延敌军前进的速度。
这种情况下,落石滚木的轰砸密集程度,与提前进入埋人阵地的人手多少,直接有关。
之前稀稀落落的落石滚木,符合敌军对后山夜间明暗哨人数的判断,这就促使他们冒着落石滚木,更快速的往山嵴口推进。
事实上等着这些人踏进来的真正死亡陷阱,就是石沟哨楼两侧陡崖之上,用十多张芦苇席栅提前半悬空支撑住的大堆碎石,用刀剑砍断吊索,上万斤重的大小石块一起砸落下去,威势及破坏力,要比三四百块落石或滚木陆陆续续抛砸滚落下去,远不止大出一点半点。
两三百人丢盔弃甲、连滚带爬,狼狈逃窜下山,恨不得爹娘生他时能多生两条腿,但还有小两百人或被石块直接砸死,或肢残骨断,躺在乱石堆里呻吟哀嚎。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此时形势未明,韩谦当然不会急着派人去俘虏这些受伤的袭击者,他同时也叫何柳锋、林胜带着一队人马守住山嵴口及两翼的陡崖,阻止袭击者冲过来将这些伤者救走。
一切等到天亮之后再说。
确认南北两翼没有什么动静,韩谦便直接与冯缭、郭荣、冯翊他们先回营地休息,补了一觉等太阳升上树梢头,才洗漱起来,重新走回到山嵴口的阵地。
“清晨,对方多次冒死上来抢夺伤员、尸体,我们又射死他娘十九人!”林胜早年在赤山军及左广德军曾担任队率,参与的血腥战事也不少,也要比眼前残酷更多,但他直接率队给敌人这么惨烈的伤亡,还是第一次,满心兴奋的跟韩谦汇报凌晨时具体的战果。
除了袭击者抢夺伤员、死尸时又被射死的十九人外,乱石陷阱后半夜时一次就杀死或重伤袭击者一百七十七人。
之前逃窜下山的,有相当多的轻伤,只是手脚没断,还能自己连滚带爬的逃走罢了。
“袭击者还没有从林子里撤出去?”韩谦看着西面的树林上方,还有鸟雀盘旋不去,显然还有不少躲在林子里。
“还没有撤走,甚至天亮后又有百余人从北面进入林子,跟昨夜的袭击者会合,估计还有近三百名没怎么受伤的袭击者藏在林子里,”何柳锋说道,“看他们的样子,打应该是不敢再打了,只是怕白天撤走,会被我们追击,想拖到夜里再撤走吧?”
“哪里能容他们轻松撤走你们率队先下到山沟口,在那里调整阵形,进林子将这些人杀逐出去,”韩谦看着半山腰乱石堆里残留的残肢断臂,蹙紧眉头跟杜胜、何柳锋说道,“倘若仅仅是用计杀死对方二百人,不可能叫淮东心服口服的坐下来谈合作!”
“对方有杨元演身边的精锐卫卒混在其中,还剩不少人,我带五十人下去协助他们。”孔熙荣说道。
“不需要这么多。”韩谦摇摇头,叫孔熙荣陪他留在山嵴口观战便是。
赤山军及左广德军早初缺少兵甲,伐取长竹为兵刃,便是脱胎于后世明朝鸳鸯阵所用的狼筅。
在大规模的兵马对阵时,鸳鸯阵并不能发挥出什么明显的优势来,长杆、密枝的狼筅主要功用,也只是有助新卒降低对敌时的恐惧心而已。
不过,在像树林、崎岖山岭这种地形复杂零碎的战场之上,以十二人为伍、长短兵及弓弩错开配置的鸳鸯阵,优势就太突出了。
只是之前这些暂时还没有经过山地战及丛林战的检验而已。
思州民乱,谭育良对起事义军的主导权有限,也没能在与思州兵的山寨攻防战中及时推广鸳鸯阵。
赤山会第一批聚集到白蹄冈的护会兵马,皆是赤山军及左广德军的旧部老卒,早就熟悉鸳鸯阵的操练及作战,这时候进入丛林作战,正是叫袭击者更深刻尝尝鸳鸯阵苦头的时候了。
顶多是叫何柳锋挑选几名好手,下山进入林子去殂杀银戟卫卒的精锐,尽可能减少这边没有必要的伤亡罢了,但韩谦也是叮嘱他们进入丛林之后,配合结成鸳鸯阵的小队人兵作战,注意保持锋线的稳步推进与衔接。
同时也要求他们,杀逐战仅限于树林之中,不得追击从西面逃出树林的袭敌。
韩谦与奚荏、冯缭、郭荣、冯翊他们就站在山嵴口观战,夏季树荫浓郁,杜胜、何柳锋率三百人马杀入林子,他们看不清林子里具体的厮杀情形,但从树梢头的扰动,能看得出袭击者从就一开始再次接触,就被杀得节节败退。
不到两炷香的工夫,就看到有袭击者从树林的另一侧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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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痛快了!”杜胜、何柳锋收兵回到山峭口,兴奋得大叫。
这时候树林里的战场搜寻、清点,都已经基本完成。
与预料相差无几,天亮之后藏于树林里犹保有战斗力的袭敌,确实在三百人左右,与杜胜、何柳锋率领杀入树林的人马相当,但结束战斗之后双方的死伤却是天壤之别。
除了一百多人仓惶往树林西面逃窜外,袭敌在树林里有一百六十余人或毙或俘。
再加上之前被袭敌抢夺下去的轻重伤员,杜胜、何柳锋在树林里,毙杀袭敌一百一十余人,俘轻重伤卒九十余人,但赤山会的死伤,仅仅十数人,都还是跟淮东最精锐的银戟卫卒直接对战时所致。
而淮东所谓最精锐的银戟卫卒,连同昨夜的陷阱坑杀,外加刚才丛林杀逐,共丢下三十八具尸体。
这可以从尸体身上所穿的精良扎甲、鳞甲以及随身携带的精良兵刃、弓械可以看出来。
午时,通过对伤俘的审讯,得知更多、更准确的情报,杜胜、何柳锋押着九十多名伤俘,回到营地里后,便带着血迹斑斑、右臂昨日后半夜被落石砸断的何阿八,赶过来见韩谦,振奋的说道:
“淮东这次只派出五十名银戟卫卒到樊梁湖西岸来,此外,淮军密谍所暗中纠集的这股流民势力,总人口约一千四百余人,四分之三的精壮昨夜都参与对白蹄冈的袭击,此时逃回去人马,即便士气没有彻底崩溃,会同逃出去的银戟卫卒,会合营地里的精壮也就二百人而已我们完全有把握,将这股流民都吃下来!”
虽说左广德军旧部少说有一万四五千老弱妇孺需要迁过来安置,但这时候能吞并其他的流民势力,进一步壮大自己,杜胜、何柳锋他们都是极其兴奋,跑过来请战。
在乱世,更多的人口就意味着更大的可能、更大的军事潜力。
“熙荣,你带一队人马,陪他们走一趟。”韩谦跟孔熙荣说道。
他还是不希望赤山会有限的人手出现难以承受的惨重伤亡,这时候叫孔熙荣带一队侍卫协助他们作战。
孔熙荣带队的侍卫,可以当精锐骑兵使用。
倘若不能叫这股流民势力的残部直接投降,用他们配合杜胜、何柳锋率部的步兵,撕开敌营的防御最为犀利。
第五百一十九章 营地
何阿八所在的流民营地,在白蹄冈西北面约二十里外,是一座位于河湾处规模颇大的村庄。
村庄外围有一道夯土墙垣围护着,有一条十数丈宽的河流,在村子的西北面蜿蜒北去,似流往洪泽浦方向。
审讯伤俘,孔熙荣、何柳锋、林胜得知这村子名叫清津渡,有一条前朝修筑、但几十年前就因为战乱而失修废弃的驿道通过这里,拐往西面三四十里的石梁县城。
由于洪泽浦、樊梁湖以及与之紧挨的金湖、石梁等县,湖荡众多、溪河纵横,即便不像叙州有绵延数百里不绝的山岭,地形也算得上复杂了。
韩谦也是到丁家沟后与左广德军旧部会合后,才决定借太湖、长江水道,将上万妇孺老弱转移到洪泽浦、樊梁湖一带安身立命。
前期也仅仅是派人对白蹄冈附近的情况摸索过一遍,即便如此,但由于大量的资料随着战乱丢失,他们对附近的诸多地名、溪河的流向以及古驿道的情况,犹是很陌生。
有些工作,只能依赖于后期去弥补,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难做到十全十美。
有时候,他们只要比敌人更好,更少犯错误就够了。
好在附近村庄,出入主要还依赖这条古驿道。
即便在官方的资料里,这条驿道是废弃了,渡江过来,现存也没有什么官道、驿道衔接过来,但孔熙荣、何柳锋、林胜率部从白蹄冈往西走出数里,还是能轻易辨认出这条古驿道来,翻浆严重的路基还是黄土底子,两侧的林树犹为高大、茂密。
村子里年轻力壮的男丁,早在安宁宫叛军从滁州北撤时被掳走,就连不多的几艘渔舟、渡船,也一并被抢走。
村子里还剩下两百多被遗弃的老弱妇孺。
何阿八纠集一股上千人规模的流民,从滁州西部逃避战乱,三个月前跑到这里,将这里据为营地,算是左右二三十里方圆内,最大的一股流民势力了。
当然了,不想引起禁军及安宁宫叛军的注意,何阿八他们在这里落脚,暂时也没有想到说要吞并附近的小股流民,扩大势力。
疤脸汉子带着十数银戟卫卒,与流民精壮仓惶逃回来,但他预料到赤山会在摸清楚虚实后,一定会趁胜进袭清津渡,不会给他们稳住阵脚的机会,便主张清津渡剩余的两百三四十名精壮,先转移出去。
何阿八被俘,淮东负责联络潜伏滁州眼线及暗桩的主事,以及随何阿八暗中控制这股流民势力的七名部属,要么战死,要么与何阿八一起被俘,流民精壮都还不知道他们跟淮东是什么关系,都还不知道疤脸汉子是什么身份呢,遭受这么惨重的伤亡,心里又惊又怕又惧又怨,还有谁愿意听他的招呼?
再说了,流民势力最为困难的,就是将精壮男丁与家小妇孺剥离开来。
孔熙荣、何柳锋、林胜率领三百多马步兵赶到清津渡时,这边还在为去留问题争论不休,疤脸汉子看到事情难为,只能被迫率十数银戟卫卒,乘马从东北面的护墙缺口逃走,扬长而去。
清津渡的上千流民,除了少数人趁乱逃走,绝大多数人放弃抵抗,选择投降。
这也最合孔熙荣他们的心意。
倒不是说孔熙荣、何柳锋他们怕打硬仗,实际是担心这边的战事过于激烈、血腥,引起南面禁军或安宁宫叛军的注意。
那样的话,后续的情势发展,就未必能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不要说其他了,就算是南边的禁军提高警惕,在滁州南部加强北进水陆通道的封锁,以及朝廷下令太湖与长江之间的州县加强监管,赤山会上万妇孺怎么转移过来?
当然了,石梁县聚集的流民势力多达数十股,大大小小,矛盾错综复杂,为争夺地盘以及食物来源,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成百上千的人进行械斗,却又是极正常的事情。
孔熙荣所带的侍卫,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不得以还是要在扎甲、鳞甲外再穿一身袍衫以作掩饰,但真要参与厮杀,那肯定没有办法顾及太多。
现在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不要说孔熙荣、何柳锋了,林胜也不稀罕依靠杀伤流民精壮彰显赫赫战功。
以左广德军旧部老卒组成的精锐战力,围剿人数还处于劣势的流民精壮,实在是有些欺负人啊。
为了防止出现其他变故,以及方便控制这股流民、进一步清理淮东潜伏其中的暗桩,孔熙荣、何柳锋、林胜简单商议了一下,还是决定连夜将这些人都羁押到白蹄冈营地。
清津渡这边的屋舍、营地虽然较为完整,村子外围还有一道完整的墙垣,正常耕种的田地也有三四千亩,但与樊梁湖没有直接水路的相通,距离白蹄冈也略远了一些。
后续等赤山会有更多的会众及妇孺北迁过来,却是可以安置一部分人住过来,现在却不能分散有限的精锐兵力,占领这里。
虽说清津渡距离白蹄冈就二十余里,但孔熙荣他们还是折腾到后半夜,才回到白蹄冈营地。
火把高烧,苍穹之上的圆月也是异常皎洁,这给夜间行军带来极大的便利。
韩谦站在吊桥旁的哨楼里,袖手看着从吊桥依次通过的俘虏,绝大多数老弱妇孺都面黄肌瘦、脸带惊惶。
对何阿八及及另三名淮东暗桩审讯过,他也确认淮东对这伙流民势力的控制,还远远不及谭育良、赵直贤当年控制鱼鹰寨那么深入,也确认没有受到安宁宫叛军暗桩渗透,绝大多数人是可以直接吸收进赤山会,或者分散到白蹄冈周边安置,将其视为外围的附属势力加以控制。
问题在于营地里骤然多出一千两百多人,前期携带过来的物资,也随之紧张起来。
特别是救治九十多名伤俘,以及连夜俘虏回来的两百多精壮里又有五六十人多多少少带有轻伤需要救治,这意味他们之前所携带的包扎医材以及治疗外伤、止血用的药物,持续大量消耗下去,顶多支撑半个月。
或许等不到第二批伤药、包扎材料补充过来,就差不多先要消耗一空。
伤药及包扎材料,还相对容易偷运过来,毕竟所占的体积小,一两匹马驼运过来的药材便能用上一两个月。
目标不明显,也容易从滁州南部找到空隙偷运过来。
不过,即便后续人员不增加,仅营地近两千人,后续每个月少说需要补充上千石的粮食,想要偷运过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要是转移上万老弱妇孺过来,在白蹄冈附近的农耕恢复之前,即便可以通过捕捞鱼虾为食,但在一年时间内,每个月少说需要补充两三千石的粮食才能渡过饥荒。
而何阿八组织的所谓流民精壮,之所以不堪一击,实际主要原因是大多数人都饿得面黄肌瘦,根本就谈不上精壮,更不要说严苛刻苦的训练了。
又因为饥饿,大多数流民生食鱼蟹虾螺,饮食饮水都没有讲究,已经有不少染上血吸虫病(水蛊疫);而其他小病小灾,更谈不上寻医问药了。
一支精锐战力,与优良的后勤供应及管理,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江南地区陆陆续续有失地农民,渡江想要进入滁州东北部开垦荒地,沿路的官府、驻军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要是想成组织、成规模的运送粮草、组织成千上万的人渡江,到滁州北部立足,就需要上上下下各个环节都打通,就需要朝堂之上有人默许。
就像此时京畿及附近州县的宗阀以及朝廷一部分窥得先机的王公大臣权宦新贵们,已经派人到滁州城附近或巢湖南部、滁州南部沿江地区大规模圈占田地,那是得到以豫章郡王杨致远、信昌侯李普以及卫甄等大批权宦及宗阀出身的朝野官员所认可的。
要不然的话,沿路的官府及驻军怎么可能对有组织、成规模却来历不明的渡江北进势力,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不要说缙云司了,即便是枢密院职方司派出探马调查,也很容易找到蛛丝马迹,追查到广德府。
要是在大部分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都还没有转移过来,这事就惊动朝堂诸公及杨元溥,后续会有怎样的变化,韩谦也难以预料。
想到这里,韩谦转身跟冯缭说道:“何阿八等淮东暗桩以及另四名俘获的银戟卫卒,明天一早便派人送往扬州!”
…………
…………
到七月底,禁军对巢州城的围攻,已经持续两个半月。
李知诰在巢州城打得极稳,一点都不冒进。
即便占据绝对的优势,李知诰依旧不对巢州城进行彻底的合围,而是在北面留出一个数里宽的缺口,方便守军弃城北逃,同时也是以此瓦解守军的斗志。
然而在巢州城的正面,李知诰修筑一座座营垒,并想尽办法进行加固。
对巢州城的正面进攻,主要也是以旋风炮轰击城墙为主,大有即便对峙到明年,也无所谓的态度。
这种情况下,任谁都看得出叛军在巢州绝无反败为胜的机会,巢州城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而梁军即便有招揽安宁宫叛军,也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贸然派兵渡过淮河南下。
殷鹏也是在朝廷收复巢州形势彻底明确之后,奉命带着数名随扈,随同韩谦留在茱萸湾的联络人郭逍,走进白蹄冈营地。
这时距离韩谦派人将何阿八等暗桩伤俘送回到扬州,已经又过大半个月的时间。
袭击白蹄冈营地,扬州那边并没有派人参与,甚至事前都不知情,还是韩谦这边派人将何阿八等伤俘送过去,王文谦、殷鹏才知道信王亲自调派人手袭击白蹄冈营地失利的事情。
虽然这诸多令王文谦、尹鹏他们在扬州急得直跳脚,但也只能先将何阿八等人好生照顾,再派人去楚州禀明其事,一切继续等到信王的决断。
一直拖到前日,信王杨元演才派使者赶到扬州,着王文谦全面负责与赤山会接洽事宜。
此时的白蹄冈营地,沿南北沟渠内侧以及山嵴口方位都已经竖起栅墙,将白蹄冈的东坡,将这一片南北长两里、东西宽四百余步的狭长地带,都圈为赤山会的营地。
只是栅墙都不是特别高,仅有一人多高,里外侧的杂散树木都没有清除掉,还刻意保留下来,要不是走到近处,站在远处很难发现栅墙的存在。
除了白蹄冈这边,殷鹏沿途过来,也看到南面以及西南边都各有一两座小规模的流民营地戒备都很严密,很显然赤山会这是利用外围的小规模流民营地作为哨岗及封锁线,防止禁军及安宁宫的眼线、暗桩直接渗透到白蹄冈看到究竟。
赤山会尽可能拖延白蹄冈核心营地被发现的时间,显然是要趁着朝廷及禁军没有加强监管、封锁之前,尽可能运送更多的人手及物资过来。
通过吊桥走进营地,也能看到沿湖的湖滩地里,近湖岸的芦苇被清理出来,外围打下一排半人高的木桩子,这是防止湖水上涨时,有船只直接从外湖逼近营地。
当然,除了栈道码头之外,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临近南栅墙的地方,已经造出一座简易的小型造船场,四艘小型乌篷桨船即将造成下水。
虽说不经过长时间的窖藏阴干,直接拿新材造船,下水后船板极容易变形渗水,但短时间内要造一批渔船在附近捕捞鱼虾,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作为中远程运输的商船或者战船,这么搞那是肯定不行的。
当然,这边真需要三五艘坚固的运货商船或战船,殷鹏相信背后有叙州支持的赤山会自有办法搞到。
相反的是赤山会在这边立足,需要能在樊梁湖及附近溪河里捕捞鱼虾的小型渔舟数量极大,可能一两百艘都远远不够用,那就没有办法从其他地方直接大规模调来了,只能在营地组织建造。
看到营地内外的田地也已经开垦起来,但不管怎么说,两三千亩规模的新田,即便都种上粮食,即便是等到有收成,也是远不足以维持此时营地里就已经有的的两千人的日常消耗。
再暗暗估算外围的营地聚集的人口,赤山会在短时间内已经在附近聚集三千人左右,殷鹏也是暗暗吃惊,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从附近收编的流民势力,有多少是从广德府转移过来左广德军旧部。
“殷司马,劳烦你走这一趟了……”冯翊走出院子迎接殷鹏及随行人员。
“黔阳侯一直留在白蹄冈?”殷鹏事前并不知道他过来后,会与谁见面洽谈,但他以为韩谦从那次在茱萸湾的见面应该已经回叙州,不会一直冒险留在江淮。
看到冯翊,他才明白从头到尾都想错了,暗感之前楚州那边亲自指使人手袭击白蹄冈营地,受那么大的挫折,也是不冤。
走进祠堂改建的议事厅,韩谦站在新绘制的地图前,正与奚荏计算后续疏浚清津渡横渠的工程量。
通过清津渡往北而去的那条河流,进经后续的确认,是直通洪泽浦南部湖荡的上林河。
前朝中前期时,石梁县组织民夫,就直接紧挨着清津渡北面开挖出一条七八里长的横渠,连接上林河与白蹄冈东面的樊梁湖,使得樊梁湖与洪泽浦在石梁县境内多了一条衔接水道。
不过,前朝末年,江淮诸雄争霸,水利长年失修,而大楚开国后,淮南诸州县被视梁楚两国的缓冲区,几次洪水泛滥、横渠早就淤堵起来,樊梁湖与洪泽浦在石梁县的衔接水道也就因此切断开。
不论是贯通樊梁湖与洪泽浦,还是利于溉灌农田,或者更大限度的疏导、排泄上林河上游而来的洪水,这条横渠的作用都非常重要。
即便有些事此时不能立即着手去做,但韩谦还是希望能将后期的工作规划,帮韩东虎、苏烈他们先确定下来。
横渠有之前的底子在,淤堵的地方主要也是位于两头,因此想要重新开挖、疏通,相对要容易许多。
横渠一旦挖通,清津渡的战略地位就更为突显,甚至不在白蹄冈之下。
毕竟白蹄冈东侧临湖的区域太过狭窄,也不可能控制进入一百四五十里纵深的樊梁湖航行的船舶。
相比较之下,在横渠挖通之后,清津渡则是一处更显重要的战略节点。
韩谦放下炭笔,搁在地图,转回身看向殷鹏:“信王殿下他这次可是有准信了,不会再搞什么夜袭白蹄冈的花样了?”
殷鹏尴尬的一笑,淮东不能下定决心撕破脸,跟叙州一拍两散,玩这种小动作却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也甚是无语。
甚至这种事,由扬州来主持,也不至于搞得这么难堪。
“赤山会暗中在石梁县立足,于淮东有养虎为患之忧,却没有能看得见的好处,”殷鹏收拾尴尬的神色,照他与王文谦议定的说辞,正色说道,“淮东能做到视如无睹,也已经够对得住黔阳侯了,但赤山会想借邗沟,通过扬州境内运送物资、人员,也未必太强人所难了吧?”
很显然,李知诰收复巢州之后,形势会对淮东不利,但淮东也不可能因为这点,或者因为韩谦的恐吓,不仅要容忍赤山会在樊梁湖西岸立足,还要纵容赤山会的船只从扬州境内借道通过。
真要是如此,信王就不要一点颜面了?
“淮东在海州控制的地域接海,难道真不好奇我所说的晒盐新法是真是假?”韩谦盯住殷鹏问道。
盐铁使司直辖的淮东盐场,位于江淮入海口之间的广阔沿海滩涂上,但目前淮河入海口以北的海州,犹有大半的州境位于淮东国的控制之下。
海州东部地区也是接海的。
淮东内部所属的食盐,有一部分是暗中组织人手在海州东部的滩涂煎海熬煮所得。
不过,煮海制盐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盐铁使司在淮东盐场编有四万余户、近三十万口灶户盐农,编有三千人规模的盐兵、大大小小的盐吏上千人,才保持淮东盐场每年有一百余万担海盐产出。
海州历来是贫瘠之地,编有三县,前朝盛时人口就仅有十四五万。
而到前朝中晚期以及到梁楚争雄淮河两岸,海州虽然位于东部主战场的边缘区,却大大小小的战斗不断,大量的人口或死亡或逃离,大片田地荒废。
目前,海州受淮东直接控制的区域,除了驻兵外,人口仅两千余户。
即便不考虑梁军随时有可能渗透、袭击进来,即便不考虑盐铁使司的监管,淮东在淮河口以往的沿海滩涂又能组织到多少人手,取海水煎煮制盐?
倘若真要照淮东盐场的煮盐效率,淮东至少需要组织四千余户、近三万口灶户盐民,在海州东部的滩涂地采伐薪柴、煮海制盐,才能满足淮东上百万军民及牲口的用盐。
事实上,淮东在海州东部的滩涂,暗中制盐的规模,每年仅七八千担而已,都不足淮东所需的十分之一,真正所需,主要还是钻盐铁使司的监管空子,利用地域邻近的便利,直接派人与灶户或盐场胥吏勾结,直接贩运私盐入境。
这也确保淮东蕃国内部每年能获得愈三十万缗的盐利。
淮东目前能维持十二万兵马,主要还是依赖金陵事变期间,对常润等州的掠劫,但一次性的掠劫并不能维持长久。
兵马的消耗极巨,不仅是将卒的粮饷,驻地营房的建设、兵甲战械车辆的筹造、牲口马匹的伺养,每年寒暑每人四套兵服、全军总计四十八万套兵服的筹备,逢年过节的赏给,说出来都是天大的数。
淮东维持十二万人马的兵备,仅仅一年时间,就将之前从常润等州掠夺过来的财货,消耗掉大半。
接下来,都不用朝廷施加压力,淮东自身就有计划将常备兵马削减到六万,腾退六万人马编为屯兵,组织囤田开垦,以弥补军需不足。
即便如此,淮东的财政开支也离不开每年高达三十万缗的盐利收入。
所以不管怎么说,淮东都要想尽办法,削弱盐铁使司对淮东盐场的控制,阻扰朝廷在盐事上进行根本性的改制变法。
至于韩谦所说的晒盐新法是真是假,殷鹏到楚州禀明其事时,阮延等人也都不敢轻易断言是假。
“……”韩谦从案头翻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殷鹏,说道,“河东盐池用晒法制盐已有数百年历史,但沿海不用,并非之前没有过尝试,实是以往在海边晒盐,与煮盐相比,并不见得有利而已。我着人收集数百年来的盐书,又细辨诸法利弊,总结在沿海滩涂,晒场渗漏、潮汐侵袭、盐卤浊杂、风飓雨狂皆是其弊。有些弊端难以克服,但有些弊端还是容易克服的,遂制定修筑盐田坝池、检测盐度、引灌、淋滤卤水诸法,都在这本小册子里。只是新法还没有经过大规模的检验,或许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却不知淮东是否拿此法先到海州验证一二?我相信总是要比拿到淮东盐场验证要好,殷大人,你说是不是?”
殷鹏盯着韩谦递过来的小册子,他不相信韩谦真会叫淮东轻易拿得这晒盐新法。
韩谦将小册子塞到殷鹏的手里,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再有数日,叙州会有两艘商船驻泊扬州,到时候请王大人、殷大人高抬贵手……”
叙州作为蕃州,商贾进入大楚腹地,在进行抽解、抽买之后也需要到指定的区域进行交易。
叙州商船,理论上是可以进入滁州,但在盐铁使司的监管之下,显然不可能跟滁州东北部的流民势力进行交易,而隶属于淮东的扬州境内,才是盐铁使司的管辖不到的盲区。
赤山会想要在樊梁湖西岸立足,并与外界保持联系,以及想获得不同的物资,最稳定的通道也是扬州……
韩谦这时候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殷鹏可以将晒盐新法拿走先去验证,但这时候就要允许叙州的两船物资,经扬州驶入白蹄冈。
第五百二十章 江心相见
倘若不是过度忌惮韩谦的神鬼其谋,与叙州进行合作,容忍赤山会在樊梁湖西岸立足,对淮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目前白蹄冈附近已经聚集近三千人,继续规模继续扩大,也很难对淮东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威胁。
而赤山会不可能长期潜伏在暗处,只要左广德军旧部北迁的人数达到一定规模,即便淮东这边不告密,广德府、枢密院职方司、缙云司以及驻守滁州的禁军兵马不可能都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而只要朝堂将赤山会与叙州、与韩谦联系起来,即便叙州、赤山会再温顺,即便朝堂短时间也难以对安分守己的赤山会杀辣手,但必然会进一步加强对叙州、对韩谦的猜忌、警惕。
淮安所承受的压力也将少上许多;淮安也亟需三五年的时间来稳定、巩固内部的统治。
当然,淮安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允许叙州及赤山军的人马、物资,从扬州过境。
晒盐新法管不管用另说,殷鹏当下还提出额外的要求:“叙州近日有两艘商船进入扬州,扬州自然不会留难,但盐铁使司所颁行的抽解、抽买之制,扬州不能不遵,也还要请叙州遵守。”
说白了,就是叙州也好,赤山会也好,商货要从淮东过境,淮东要十取一进行抽解,另外再照十取四的比例进行平价征买作为过税。
雁过拨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防止大量精锐的兵甲、战械乃至战船,被韩谦运入白蜀冈,致使赤山会在樊梁湖以西聚集能威胁到淮东的军事力量。
特别是叙州的造船能力,要远远强过淮东。
殷鹏与王文谦讨论下来,首先要限制的,就是严禁叙州有大规模的精锐战船进入樊梁湖。
“行。”韩谦接受殷鹏代表淮东提出来的条件,接下来就进一步商议更具体的细节。
淮东禁止叙州大型武装商船直接进入樊梁湖,那赤山会就要在茱萸湾的南侧,在滨临邗沟的河岸码头购置宅院,建造一座货栈用于物资的中转;同时还需要淮东允许赤山会派出两艘四百石载量的小型帆船,往返白蹄冈与茱萸湾之间,运输这些物资。
白蹄冈与茱萸湾之间,水路一百一十余里,陆路一百四十余里,但动辄三四千石的物资,走水路哪怕是用小型乌篷帆船运输,也要比走陆路便捷得多。
在没有驰道、驿道的情况下,两艘小型帆船,便抵得上两三百匹骡马规模的陆路运输队了。
当然,殷鹏要求叙州商船从长江水道转入邗沟,以及两艘小型帆船越过樊梁湖的中心线驶往茱萸湾,都需要接受淮东的监管。
总之淮东要尽一切可能,监管赤山会在樊梁湖西岸的动静。
殷鹏甚至提出扬州要直接派人进入白蹄冈,这点被韩谦坚决的拒绝了。
初步商妥这一切之后,韩谦便着冯翊、郭逍二人随殷鹏去扬州,只等淮东正式首肯后,他们二人就直接安排商船从扬州入境,省去返回传信的曲折。
…………
…………
“韩谦就在白蹄冈,他要留到什么时候?”
确认渡江北上的逃荒难民,在白蹄冈聚集是很容易的事情,杨州本身就负责对江南苏、常、苏以及邗沟西侧涂州的监视与戒备。
何阿八严重意义上来说,还是殷鹏安插到滁州西部地区的。
后为了控制洪泽浦与樊梁湖之间的进出通道,信王杨元演移一部精锐驻扎到位于樊梁湖以北的东阳县西部地区,之后滁州东北部、北部以及洪泽浦以西的濠州境内,斥候之事,才归到东阳行营治下。
在韩谦离开后,王文谦很早便确认赤山会在滁州东部的落脚点,就在白蹄冈,但没有想到韩谦并没有返回叙州去,甚至他们都无法确认韩谦何时会离开滁州。
“爹爹又开始疑神疑鬼了吧?”王?站在一旁扑哧笑道。
殷鹏轻轻咳嗽一声,化解尴尬的场面。
王文谦老脸一红,瞪了王?一眼,见她拿着摘抄晒盐新法的册子在翻看,问道:“?儿,你看这晒盐新法可不可用?”
“女儿又没有做过盐吏、盐民,哪里知道这新法可不可行?”王?说道,“爹爹要是迫切想知道,扬州里知晓煮盐之法的吏商不知凡几,找两个人过来询问,多少能看出些端倪来。”
“那就算了。”王文谦摇了摇头说道。
他们千方百计的就是防止新法传到金陵,找两个精于盐事的老吏商过来咨询,咨询后想要避免消息走漏,难不成还要杀人灭口?
王文谦接过晒盐法册子,走到案几后坐下来,翻开来一边细阅,一边暗自推敲、琢磨,过了好半晌,抬头叹道:“这法要真是验证可以广而行之,朝廷在淮东沿海有四万户盐民,远不单能多产三四成海盐,恐怕要能多产一倍海盐啊!”
“这么多?”殷鹏震惊的问道。
大楚境内食盐的总需求是固定的,扣除了私盐,每年总需求大体就维持一百二十万担左右。
淮东盐场多生产一倍倍的海盐没有用,但反过来说,海盐产量保持不变,晒盐新法可行的话,实际意味着能节省近一半的劳力?
朝廷在淮东的东部能腾出两万户灶户、盐农,不管做什么,都会叫淮东倍加难受。
韩谦将此法向淮东公开,实是要将对淮东的威胁落到实处,并非虚张声势。
“你领着冯翊、郭逍往楚州再走一趟吧。”王文谦跟殷鹏说道,事关重大,他还是没有办法擅作主张做什么决定,着殷鹏带着冯翊、郭逍赶往楚州,直接到信王杨元演跟前禀明此事。
信王之前派人袭击白蹄冈,都没有招呼扬州一声,那这事还是由信王殿下做决定为好。
…………
…………
冯翊与郭逍随殷鹏赶到楚州,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信王杨元演,他们前后在楚州城一座小院子里被软禁了小半个月。
等到殷鹏再次出现时,殷鹏直接就说这事信王许了,就又带着他们马不停蹄的赶回扬州。
冯翊也猜到信王杨元演应该召集精于盐事的老吏推敲过新法,或许会在受他们控制的海州沿海先试行新法。
冯翊多少有些不理解韩谦为何要将晒盐新法和盘托出,但到迄今为止,效果还算是好的,不过,他与郭逍回到扬州,已经八月二十三日了。
冯翊他们到扬州,王文谦又指派一名心腹,负责双方的接洽之事,继而又马不停蹄的南下,赶到江都县瓜洲埠,雇了一艘小舟,登上在瓜洲埠南面江心停泊已有数日的两艘叙州商船。
这一次负责督运商船东进的负责人是林宗靖。
当年十四五岁的少年,七八年岁月过去,如今已是气宇轩昂的青年将领。
叙州商船,皆是武装商船。
虽然不得装载大中型的战械,商船护卫也只允许装备一些普通的兵刃、革甲,但林宗靖率领船工、护卫一百二十余人,在长江之上,却是不畏小股的江匪湖寇袭扰林宗靖也不需要掩饰叙州水营将领的身份,平素与左右都直接穿戴铠甲。
“大人一切安好?”将冯翊、郭逍接上船来,林宗靖避开扬州派出的接应官员,问道。
“好着呢。”冯翊这近一个月来,要么仓促赶路,要么就是被软禁、监视起来,心情烦闷之极,这时候好不容易登上自家船只,站在船首,一边跟林宗靖说话,一边眺望左右辽阔的江天之景。
“大人什么时候会回叙州?”林宗靖关心的问道。
这也是所有留在叙州的将吏所关心的问题。
韩谦四月离开叙州,这一眨眼已经是八月底了。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玩够?”冯翊摊摊手说道。
理论上来说,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剩下的事情由韩东虎、苏烈、窦荣、何柳锋等人留下来指挥左广德军旧部按照计划去执行,叙州也调了一批匠师过来支持营地建设,出不了什么大漏子。
再不然,留他哥冯缭在金陵居中策应、联络各方,也足够了。
冯翊也觉得韩谦没有必要再冒着不诏潜行的罪名留在险地,留下来也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
特别是淮东之内,准确知道他们行踪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有谁暗中放出消息去?
不过,以冯翊对韩谦的了解,猜想韩谦或许担忧江淮局势近期会有什么变化,才迟迟不回叙州的吧?
当然,这层猜测也没有办法跟林宗靖细说,纯粹是冯翊他自己的直觉。
“那艘船是干什么的?”
冯翊注意到林宗靖有让身边的部属拿望镜观察贴着江南岸从西往东缓行的一艘船,他远远看那艘船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好奇的问道。
“是织造局出金陵的采办船,但过去几天,已经有三艘相差无几的采办船路过了!”林宗靖说道。
织造局隶属于内侍省,专门负责宫廷及朝臣的服饰、织物的采办、织造等事,乃是宫里唯数不多,由太后直接指派慈寿宫使吕轻侠所负责的机构。
织造局以往多用官奴婢负责织造之事,但太后嫌弃官奴婢做工粗鄙,近来陆续在苏湖岳洪等地设置织造院,专司采办之事。
这实际意味着,在晚红楼解散之后,织造局成为太后及吕轻侠等人在宫禁内外的耳目,而且杨元溥也下旨要州县配合织造局在各地的采办之事这差不多也是杨元溥与慈寿宫之间彼此妥协的结果。
要是偶尔有一艘织造局的采办船路过,那是寻常,短短几天时间内有三艘采办船路过,很显然是他们将商船停在扬州南面的江心里,都已经引起太后、吕轻侠一干人的注意了。
那就更不要说缙云司了。
“叙州与淮东,目前是大楚的两大藩镇势力,勾结到一起抵挡朝廷的压力,那是必然的,相信朝堂诸公早就有应该如此的觉悟吧。”冯翊对林宗靖这次所带领的商船会引起金陵的注意,倒不甚在意,这也是他们事前早就料到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朝廷总不能无故禁止叙州与淮东的正常商贸。
冯翊从旁边人手里接过长筒望镜,朝南边看去。
织造局采办船悬挂龙凤幡旗,有内侍织造等字样,船上有穿褐衣兵服的甲卒,虽然人数不多,但也足以震慑地方州县听令行事了。
冯翊将长筒望镜对准船首,看到在一群侍宦、女官里,春十三娘、姚惜水二女正凭栏朝这边眺望过来,他微微一怔。
“他们要看,便由他们看去好了,”冯翊将长筒望镜收缩起来,递还给林宗靖的部属,问林宗靖,“我离开白蹄冈时,说是要安排一批会众到这附近的江心洲,等待着跟你们一起进入扬州,怎么没有看到他们在船上?”
“韩东虎、苏烈就在左右,但是叫慈寿宫里的人盯上了,暂时没敢轻易妄动。”林宗靖颇为发愁的说道。
壮丁健妇以及一些健康气盛的少年,分散渡江,在向导的引领下,再走几天的陆路到白蹄冈,很是容易。
不过,左广德军旧部有大量的老病幼|童,他们要分散转移就困难了。
照既定的计划,是用船只从丁家沟途经太湖水道,将他们运送到长江沙岛之上藏匿起来,然后再通过扬州护送他们去白蹄冈。
这样的话,一路上都能安排车船,少去陆路奔波跋涉的辛苦。
倘若韩东虎、苏烈都在左右,意味着已经转送到附近沙岛藏匿的妇孺人数不少。
长江从巢州往东,便进入下游流域,由于两边没有堤坝的约束,江天辽阔,夏秋水位大涨时,江面甚至有上百里开阔。
而长江水到这里,流速骤然降缓下来,泥沙淤积,从润州往东一直到入海口,大大小小的沙岛无数。
由于大人沙岛位于江心之中,受江流侵淹、冲击,地形极不稳定,就当世而言,也没有什么开发的价值,但对失地农民或逃避战乱的难民而言,却是难得的栖身之所。
因此韩东虎、苏烈他们带人藏匿到沙岛之上,也不会引起特别的关注。
当然了,为防止江匪滋生,金陵及地方州县的水营,会定期派兵马过来驱赶流民。
叫慈寿宫的眼线盯上,林宗靖还是不能直接去接藏匿沙岛之中的左广德军旧部登船去扬州。
更关键的是,他们无法确认慈寿宫的眼线,是不是就只有眼前这艘采办船。
左右江面上的船只不少,这些都是民船,有商船、有渔舟,还有渡船,没有明显的标识,就很难确认有没有慈寿宫的人手混迹其中了。
林靖宗更倾向认为大概率有慈寿宫的其他眼线藏匿其中。
“这个也容易,我与姚姑娘、春十三娘也是老相识了,见着面不能不招呼一声,”冯翊沉吟片晌,跟林宗靖说道,“你送我过去跟姚姑娘她们招呼一声,看左右有无异动!”
打草惊蛇算是一计。
林宗靖当下便令另一艘商船留在原地不动,负责接待扬州派出的官员,他下令脚下的商船起锚升帆,往织造局采办船拦截过去。
…………
…………
叙州此时派出的商船,都是四千石的大船,即便船舷之上,没有像楼船那么造楼舱,船身要比织造局的八百石船雄阔得多。
林宗靖想着行打草惊蛇之计,看看左右舟船之中有多少慈寿宫或缙云司暗藏的密间,下令三桅十三张巨帆都升满,在辽阔的江面上兜风而行,快如脱弦之箭,快速往织造局采购逼近过去,多少显得气势汹汹。
左右将卒及船首所站的其他侍臣都提心吊胆起来,姚惜水美眸盯住渐渐逼近的叙州商船,她与春十三娘此时也已经看到冯翊那张吊儿郎当的脸,也仅仅是脸色微沉。
看着叙州商船降帆减速,船舷贴近过来,姚惜水蹙着秀眉,张口说道:“你们可知无故迫近宫船,视如盗匪格杀勿论?”
“昔日同席欢宴的一幕幕,姚姑娘都忘了一干二净啊?咱们见着面不说握手言欢、高兴得又蹦又跳了,但也不需如此冷酷无情吧?我冯翊可没有做过伤害过姚姑娘的事情啊?”冯翊涎脸笑道,“我刚刚还在为江面上遇到故人满心高兴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姚惜水看到叙州商船上有两人都在拿望镜观察左右的江面,自然识得冯翊此举意在打草惊蛇,要将她们藏匿左右的眼线都惊动起来,以便他们更好的藏匿叙州与淮东要暗中进行的勾当。
“叙州商船出入阮江,人员商货都需要向有司报备,我可是没有从司的名单里看到有冯翊的名字啊……”姚惜水没有跟冯翊打情骂俏的心情,盯着冯翊嬉笑的脸问道。
“王家大小姐这几天寿诞,韩谦备了一份礼着我送来扬州。此乃私事,也省得姚姑娘你们这些人会胡猜乱想,便没有特地言语一声,难不成姚姑娘要将我拿到金陵去问罪?”冯翊满嘴胡扯的问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冯翊这么说,姚惜水的脸色变得更加阴翳……
第五百二十一章 醒悟
当初还是姚惜水想出计谋,着云朴子唆使清阳郡主献策杨元溥,想着用与王?的婚约,阻止韩谦返回叙州。
事后韩谦光明正大的拿“居丧不婚”为借口,从繁昌不辞而别,也是姚惜水当时所料想不到且措手不及的变化。
要不是这计谋是出自她那里,她也自觉未受他人的影响,她都要怀疑云朴子这人有问题了。
整件事的结果,就是韩谦顺利赶在收复金陵之前就返回叙州,而杨元溥非但没能治他不告而别、擅离职守的罪,还彰显其功、其孝。
在收复金陵、杨元溥登基大位之后,行功论赏,韩谦得封黔阳侯,功在加封郡公的李普以及封侯的李知诰等人之上。
王?也是在收复金陵城之前,就提前返回扬州了。
王?与韩谦,一次解除婚约,一次被拒绝婚约,兼之王?乃名门之后,韩谦更是名闻天下,这事自然也是闹得天下皆知。
换作寻常女子,都未必能承受住如此风议。
当然了,对于王?与韩谦婚事的第二次波折,也有人说韩谦居丧不婚是守孝礼、不议婚嫁之事,并不能算真正的拒婚,甚至可以说等三年之丧过去,只要双方还有意的话,还是可以继续议婚嫁的。
姚惜水原本对这种说法是不屑一顾的,但今日听冯翊之言,禁不住岔想到这事上去,心里暗想,莫非韩谦待王?是有情义的,亦有等居丧期满、重续婚约之意?
姚惜水又禁不住回想起王?在茅山被俘之后被韩谦软禁在身边的情形,王?当时俨然乃是韩谦身边的女吏,哪里有半分作为战俘受囚禁的样子?
再往深里想,韩谦前往繁昌见杨元溥之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辞去广德军制置使之位,他当时就算擅作主张,直接将王?放回去,也不会有谁会指责他私通淮楚,但他偏偏将王?带到繁昌,交给杨元溥处置……
这一刻,姚惜水的脑海似被一道闪电劈中。
“怎么了?”春十三娘看到姚惜水神色凝重的沉思片晌,突然间脸色再次惊变,不知道她想到什么事情,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当初韩谦将王?带入繁昌城,你说是不是他早就想到有人会提及他与王?的婚约,是不是他在进繁昌城之前早就将这当成他从繁昌的脱身之策了?”姚惜水诸事也不瞒春十三娘,她这一刻才想通这里面的环节,只是犹难以置信的询问春十三娘。
“或许就是如此吧。”春十三娘在这事上的纠结,没有姚惜水来得深,反倒更有旁观者清的觉悟,也早就猜测到有这种可能,只是怕挫伤姚惜水,没有提及而已。
“冯翊代表韩谦,携礼入扬州贺王?生辰,叙州商船又正式驶入扬州,叙州与淮东算是正式勾结到一起了吧?”姚惜水多少有些失魂落魄的问春十三娘。
春十三娘不知冯翊所言是虚是实,但冯翊在扬州官员的陪同下,乘小舟登上叙州商船,叙州与淮东的勾结是不言自明的。
这或许是禁军收复巢州在即,叙州与淮东为共同抵挡即将而来的削藩压力、为保存各自当前的权势及地位,而应有变化吧?
当然了,叙州与淮东同为大楚的藩镇,两镇商贸往来,在其境自征赋税,甚至互派信使,即便是延佑帝都是不能擅自禁止的。
叫冯翊这一搅和,姚惜水、春十三娘多少有些意兴阑珊,也注意到她们安排附近舟船上的两处眼线,也应该已经暴露了,当即便着令他们随织造局采办船一起撤出,以免遭受毒手。
…………
…………
慈寿宫的人手撤走,林宗靖、冯翊他们还是极为慎重,与王文谦派来的官员交接好之后,拖到夜里,才将提前转移到附近沙岛上的六百多左广德军旧部及妇孺分批接上船。
韩东虎、苏烈二人,也提前赶到附近沙岛待命,这次也一起先赶往白蹄冈。
之后,两艘商船趁着晨曦,从瓜洲埠东侧拐入邗沟。
邗沟又名山阳渎,乃是最初修于春秋、沟通江淮以及位于江淮之间邵伯等湖的人工水道,之后在隋朝大业年间又征淮南十数万民夫进行更大规模的整修扩大,形成今日之规模。
邗沟南段,从邵伯茱萸湾至江都县瓜洲埠长九十余里,皆是不流动的平水,两侧有从春秋以来所陆续修筑的大型堰坝进行分隔、控水,甚至还建有当世最早的船闸。
然后前朝末年到大楚开国迄今,近百年来,江淮战乱不断,邗沟缺少疏滩,淤堵也较为严重,又要过船闸,商船缓行三天,才抵达茱萸镇。
这天,王文谦也是亲自登船,检视商货。
当然了,他主要还是想亲眼看一看代表当世最高造船水平的两艘叙州商船。
两艘商船,商货以三千袋粳米、一千袋棉籽、一千桶桐油为主,还有一批农耕、织造、修造所用的铸铁件、药材以及一些精铁锭、毛皮。
抽解当税是十取其一,这是照样征收,这没有什么话可说。
抽买最高比例十取其四,却是要付资征买,未必需要买足四成。
粳米、桐油、棉籽、药材等物,淮东便颇为充足,即便是平价征买也无利可图,当然可以直接放行。
毛皮、精铁锭、船用铸铁件等,叙州所产要物廉价美得多,同时也就直接涉及到赤山会在白蹄冈未来能发展的军事潜力,扬州则直接照四成比例进行征买。
当然,为表示合作的诚意,王文谦同意用粮谷及煤炭等白蹄冈所缺之物,支付征买的钱资。
左广德军旧部要从扬州过境也行,但随身携带的兵甲,同样需要作为过境商货,照抽一征四的比例进行抽解抽买,说白了就是限制叙州在樊良湖西岸聚集太过强大的军事力量来。
将人与货卸在茱萸湾,林宗靖就率两艘商船先返还叙州,还能赶在年前多运来两批物资。
而等到冯翊与这次提前北上的韩东虎、苏烈,带着第一批直接从叙州增援过来的物资抵达白蹄冈时,已经是九月上旬了。
酷热暑季已经过去,天高气爽,不过这样的季节很是短暂,再有一个月便要考虑寒流南下了。
过去一个月,白蹄冈营地没有再收编周边的流民,除了不想太引人瞩目外,左广德军旧部携家小,加上新的一批,迁入白蹄冈的人数,已经接近四千人。
目前李知诰在巢州城外,主要还是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但守军的斗志已经差不多接近崩溃。
另一方面,入冬后,每年淮河大概率会冰封冻实,这会为梁国骑兵快速南下提供便利;梁军派遣骑兵南下干涉巢州的概率也随之大幅提高。
这也决定了李知诰必须赶在淮河冰封之前,歼灭守军、收复巢州城。
所以说,各方势力视线聚焦巢州城的时间窗口,也变得极为有限。
等到李知诰率禁军兵马收复巢州城之后,朝堂对江北的策略,就会从军事收复转变为经营巩固,到时候对滁州东部地区的控制、统治,也会随之变得严密起来。
韩谦要争取在这个时间窗口内,转移更多的左广德军旧部渡江进入石梁县,一方面不能加草惊蛇,一方面要更加集中精力加强营地建设。
相比较殷鹏照访白蹄冈时,虽然时间才过去一个多月,南北栅墙内侧以及山嵴口已经多建成三十余套大型围屋。
这不仅为营地提供新的三千余间房舍,同时围屋与外侧的单薄栅墙形成一体,更加坚固,也更利于会众上墙防守。
营地的外围,这时候才算是有比较像样的防御体系。
滁州境内没有煤炭资源,即便是有,也主要位于西部丘陵,但好在左右这些年来人丁稀寥、土地荒芜,大量的林树丛生,沿湖还有大片的芦苇荡,薪柴不缺。
一两年内也能烧制足量的木炭,用于烧制石灰、铸造等事。
实在不行,便从楚州较大规模的购运煤炭过来,走水路的运输成本也极为有限。
前期与淮东进行合作,也是赤山会立足樊梁湖西岸的主要策略淮东对过境物资进行征买,也恰好解决掉从淮东购入粮食、煤炭等物资的钱资问题……
第五百二十二章 会合
苏烈随韩东虎、冯翊走入营地,难以想象眼前这片营地是在三个月之内、仅用前期先抵达过来的这点人手建成。
令他更为瞩目的,是位于东南侧的造船场颇大,要比大半个月前殷鹏造访时要扩建出好出,颇有造大中型船舶的意思。
在前往参见韩谦的途中,苏烈忍不住问冯翊:“造大船所需木材,伐取后少说要阴干数年才得用,此间怎么造大船?”
苏烈虽说对造船所涉及的具体之事不甚清楚,但有些基本常识还是明了的。
新伐的木材,潮湿无比,阴干之后,最多甚至能减重六七成,直接用新材造船,用不了几天就会变形渗水。
不要说三四千石载量的大船,三四百石的中型船只,只要想中远程航行,对木材的要求都不能马虎。
金陵附近的造船场难以复工,除了江南地区的大树,这些年早就因烧炭、大造宫室被砍伐一空外,更重要的原因,就算是现在从江西、湖南运木柴过来,新伐的木材到岸后,少说也要囤积阴干三四年后,才能用得上。
或许赤山会将来需要在石梁县境内,拥有自己的造船场,但此时不应该在这里浪费太多的资源啊。
而从叙州大规模往这边运送造船所需的木材,也不现实。
“叙州有窖干湿木之法,新伐之木最短一个月便能用以造船。”冯翊说道。
“直接用火烘干?那也不成啊,直接烘干的木材极容易开裂,也不能用来造船啊。”苏烈百思不解,他发现自己对叙州的了解真是浅得很,暗想也难怪叙州这些年能源源不断的修造大船,果然是有太多外界所不知的不传之秘。
“具体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既然这边要准备造一些战船、商货船,烘窖也应该建成了,我们等一会儿去看一眼便知。”冯翊自信满满的说道。
赤山会三观六房,是以苏烈、韩东虎、郭全三人为首,白蹄冈营地也最终要作为赤山会的总堂,由他们主持、负责,一概在白蹄冈所行之事,当然没有向苏烈他们保密的必要。
而见冯翊说得如此笃定,苏烈也是十分高兴。
不要说北面的洪泽浦、西面的樊梁、邵伯等湖了,石梁境内也是大小溪河、湖荡纵横,赤山会想要在此立足,哪里能离得开舟船?
更不要说,赤山会未来还计划着沿长江水道发展势力。
苏烈与韩东虎虽然这次才第一次走扬州,但从扬州流露出来的态度,显然也是要限制赤山军拥有太强的武装力量。
叙州的战船,不要说通过扬州,交付给赤山会了,想要出阮江都极困难。
白蹄冈这边能立时拥有修造二到六百石级数的战船能力,对赤山军实在是太重要的。
而淮东能限制叙州的商货从扬州过境,却不能限制赤山会在樊梁湖西岸自行造岸,这大概也是淮东事前所没有料到的事情吧?
不过,苏烈又担忧另外一件事,问道:
“叙州能承受这么大的开销?”
不提其他,尚文盛作为京畿诸阀之首,知五兵、诗文、律法,也可以说是经世致用之才,苏烈在尚文盛身边多年,耳闻目染,受其影响,也读了很多书,在当世算是极有见识的人,也知经济之学。
说实话,苏烈除了武勇以及实际指挥作战的经验,要略逊韩东虎一筹外,其他方面却要强过韩东虎,之前他能成为暗中起事的主导人,绝非饶幸。
不过,他对叙州的感观还停留在旧有的观念之上,心想着黔阳侯韩谦受封叙州不假,但叙州地处偏僻,即便控扼黔中通往湘潭的商道,财力也不可能江淮地区的上州相提并论。
叙州之前就拿出四万缗钱,作为赤山军筹备之资,白蹄冈营地建设,也都是叙州投入,后续每隔一两个月还要增援一批物资,还要在这里建造船场,修造战船、商船,苏烈实在不知道叙州的财力能不能承受下去。
“这个便不用你操心了。”冯翊哈哈一笑,说道。
他跟林宗靖见过面后,知道郭却主持下的婺川盐铁院,在黔东深山里已经成功打出四口深逾五十丈的出卤盐井,不仅说明小口钻井法好用,而且是用过大效果来了。
婺川年底之前,就能打出更多的出卤盐井,滤卤、煮卤等事也在快速筹备,到时候不仅叙州每年所需的近两万担食盐能自给自足外,还能有剩余外销往黔中、南诏等地。
在此之前,朝廷两次加征盐税,叙州为了维持境内稳定的盐价每斤不超过三十钱,不去过度侵害民利,差不多每斤盐要额外补贴十钱进去。
叙州二十余万人口再加上大大小小的牲畜、往外输出腌制食品,每年需用二百四五十余万斤盐,也就意味着叙州不能实现食盐的自给自足,每年州财政要倒贴两万五六千缗钱进去。
现在形势扭转过来,非但不用倒贴,叙州境内每年便能有五万余缗的盐利,这一来一去就是七八万缗钱的差距,财力便能宽松极多。
上万左广德军旧部迁到石梁来立足,以及加上赤山会前期筹备,耗资是巨大,但站稳脚之后,大多数会众都会从事各种营生,也就不会再有大的开销需要叙州补贴。
到时候叙州的开销稳定下,而叙州又正式形成盐布茶铁四宗能大举往周边地区输出的生产体系,也就有足够的财力,维持一万人甚至更大规模的常备精锐战力。
到那时候,叙州也就没有必要再像以往那样装小媳妇受气了。
…………
…………
冯翊与苏烈、韩东虎等人走到村寨深处祠堂改建的议事厅前,不用通报,韩谦已经与冯缭、郭荣、林胜、何柳锋等人站在厅前等候了。
看到韩东虎、苏烈走进院子,韩谦笑着说道:“可是好不容易将你们盼过来,我们也无需再越俎代庖辛苦操劳了。”
苏烈走到院中,跪拜大礼:“属下无能,唯赖大人掌控全局,才不至于错漏百出……”
苏烈知道叙州不兴跪拜之礼,但他毕竟不像韩东虎乃是叙州嫡系,得将效忠的态度明明确确的表示出来。
苏烈如此,韩东虎以及几名随行的主要头目也都一起在院中跪下行礼。
看苏烈如此,冯缭、郭荣等人也皆是高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韩谦上前将苏烈搀起,请众人进厅里说话。
苏烈先禀告赤山会这段时间在广德府及太湖沿滨的筹备组织情况。
左广德军在广德府土地被侵的旧部及家小,有一部分投亲靠友、自谋生路,差不多还有逾一万两千人生计艰难。
除了已经转移到石梁县的会众及家小,韩东虎、苏烈他们在广德府以前吸引的会众出面担任会头,以互助标会这种起源于汉隋时期的民间融资借贷形式,组织七八人或十数人,或租佃大户人家的田地耕种,或购置舟船进入太湖捕捞鱼虾或贩运商货为业,先将大部分人的生计维持下去,同时还组织人手,成群结对的进入太湖沿滨的镇埠、城池做工、讨生计。
后续再转移三千多妇孺过来,左广德军失地旧部及家小的生计维持则不成问题,但赤山会要是还想进一步扩大规模,广德府还有十四五万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心里还都念着曾经的制置使。
“暂时先就这样。”韩谦暂时还不想赤山会的规模过大,主要也是前期要投入的钱粮,实在是太高了。
冯翊接下来又说及他与郭逍去扬州、楚州的诸多情形:“我们在楚州滞留了大半个月,都没能见到信王的面,殷鹏再次出现,便说事情成了我猜想着信王应该是召集精于盐事的老吏,推敲咱们的晒盐新法能行,才最终让步了。对了,信王真要照咱们的晒盐新法,在海州沿海晒制海盐,大概能提高多少产量?”
“目前淮东在海州仅有一千灶兵暗中煎熬海盐,每年能得七八千担海盐,真要有精于盐事的老吏去完善新法,每年得盐两万担是没有问题的。”韩谦说道。
“啊,那这么说,信王只要多派遣四五千名灶兵,岂不是淮东自身的用盐就没有问题了?真是叫他们占大便宜了。”冯翊问道。
“淮东常备兵马本身就太多了,给养难以为继,不需要朝廷施加压力,淮东就必然要主动将大量的常备兵马裁撤下去,安排到屯田耕种之事上。他们在海州多安排四五千老弱兵卒晒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送上给他这么大的一个便宜,只求他在赤山会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再不允许,也实在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韩谦笑道。
冯翊又说及在瓜洲埠遇到姚惜水、春十三娘乘织造局采办船靠近窥视之事。
韩谦笑道:“不管与淮东的合作会维系多久,但在外人看来,叙州与淮东已然算是合流成势,接下来,你便代我往扬楚等地多跑跑,让有些人疑神疑鬼去得了……”
韩东虎、苏烈既然都到白蹄冈了,赤山会的日常事务,韩谦还是要交给他们去接手,而后续的工作重心,依旧是在营地建设上。
“此时左右流民,即便没有舟船,还能裸身赤足入水,捕捉鱼虾裹腹,但再有一个月,寒流南下,天寒地冻,无法再下水,能得鱼虾也少,就食艰难,劫掠之事便会频发。禁军或许还要拖延一个月,才能彻底攻陷巢州,算上追亡逐败的时间,朝廷这个冬季,怕是来不及赈济窝在这个角落里的难民了,”
韩谦跟苏烈、韩东虎、林胜他们说道,
“造船场是预备将来能造六百石左右的船只,但这事可以暂缓,先多造渔舟赊售左右,或能助更多的难民,以湖为生,熬过这一劫……”
被侵夺田宅的左广德军旧部总计也就三千户,将他们都迁过来,也就一万四五千人,大多数还是老弱妇孺。
即便不去管营生的事情,赤山会也抽调不出太多的精壮组建水营武装,更不要说在更为强大的淮东兵马及安宁宫叛军的眼鼻子底下,试图去控制樊梁湖西侧或洪泽浦南侧的水域了。
不过,他们要是能引导滞留石梁县的流民、难民,往洪泽浦、樊梁湖沿岸转移,甚至进入湖心洲、湖心岛,依赖水泽为生,结成一座座临湖滨水的渔寨、水寨势力,赤山会这时候倘若还能在他们当中维持足够的影响力,对赤山会未来在此扎根,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赊售渔舟,可以说是一石多鸟。
虽然韩谦才从叙州调来三十多名熟练船匠,但白蹄冈附近已经聚集四千五百余人,大多数还是组织有素的左广德军旧部,妇孺也皆勤勉能干。
两三千精壮劳力组织起来,伐木取材,又有叙州运来的各式工具,又不需要用到大材,造三五人便能荡漾湖上的渔舟,自然极是快捷便利。
没那么多的讲究,有之前的铺垫工作,自身暂时不用考虑补给上的问题,赶在寒冬彻底降临之前全力开工,赶造四五百艘渔舟都不成问题。
苏烈听了是暗暗叹服,心想他们仅想着尽可能多的将左广德军旧部迁来,想着尽可能先造一批战船出来,却没有想过,同样的投入还要努力将影响力扩大到极致;却没有想过他们即便造出一批战船,除了提前暴露自己的实力,引起淮东的警惕之外,并不能有更多的好处……
韩谦挑主要的跟苏烈、韩东虎面授机宜,但营地建设、赤山会后续的发展、壮大以及在江淮地区情报网的建设,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一时间怎么都讲不完。
韩谦打算着冯缭负责其事,因此更具体的事情也是由冯缭负责指导苏烈、韩东虎他们。
第五百二十三章 勾结
韩谦打算着冯缭兼管赤山会的事务,冯缭也便与苏烈、韩东虎、林胜、何柳锋、郭逍等人,移到偏厅去商议更具体的事情。
郭荣则还要赶去忙学堂的事情。
目前白蹄冈聚集四千五六百人,十岁到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孩童,差不多占到四分之一。
之前,编入少年营,进行一些基本的操训,主要也是为了方便更有序的维持营地内部的秩序,彻底封堵住敌对势力渗透进来刺探的漏洞,还有就是帮着壮劳力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现在叙州物资能直接支援过来,营地这边的条件要改善许多,普及识字及基础算学的两年学制初级学堂还要先办起来。
郭荣在白蹄冈没有用武之地,从左广德军旧部找了一些有识字及算学基础的人手,便将这事承接过去了。
现在条件还很简陋,没有能容纳七八百少年孩童就读的课堂,之前是天晴时在空旷处分十数堆教导半天,天气眼见就要寒冷下来,郭荣还要带着这些少年,参与竹舍的修造。
真正的营地建设,不是说修成百上千间草棚,让七八人或十数间挤一间草棚不冻死就结束的了。
要仅仅是那样,他们也就跟流民营地没有什么区别了。
冯翊偷懒,便留在韩谦身边说话。
他看到韩谦案前所铺开的乃是淮南地图,地图上不仅将淮东诸州县以及洪泽浦、樊梁湖及邵伯湖都标识出来,还将北面的淮河、南面的长江,以及霍寿濠滁寿舒等淮西诸州县地形都绘制出来。
再看韩谦在这张地图上写有密密麻麻的注解,可见韩谦即便留在白蹄冈主持营地建设,都始终关注着巢州战事及淮河两岸的动静。
冯翊问道:“你似乎很担忧形势会再有出人意料的变化啊,不过,李知诰在巢州打得稳如老狗,哪里可能会出变故?”
“是啊,李知诰也是知兵善战之人,而且选用的是最稳妥的战法,应该不会出问题,但在颍州的梁军却全无动作,这多少叫人放不下心来。”韩谦也不掩饰他对时局是有些担忧。
说起来还是杨元溥对叙州太过猜忌,缙云楼改为缙云司,看似权柄极大加强,但韩谦早期在梁国所建立的情报网,由于相关人员都撤回楚境,差不多算是都前功尽废。
而之前枢密院职方司对梁国的军事情报刺探体系,也由于金陵事变而崩溃。而即便在李普的主持下,枢密院职方司正重新筹建对梁国的军事情报刺探,也跟韩谦、跟叙州毫无关系。
除了韩谦出使蜀国时,留了一些叙州的嫡系潜伏在蜀国,也是刚刚才决定在京畿附近重建情报网,对梁国境内的情报搜集及刺探还无从谈起。
另一方面,叙州的资源还没有富足到这个程度,目前也顶多是他人在白蹄冈,派遣几名斥候潜入淮河北岸,搜集一些表面上的情报。
韩谦将地图合上,暂时将一些担忧的念头抛之脑后,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要不是赤山军要将总堂设于此地,我也不用去自寻烦恼了。”
韩谦早就认识到梁帝朱裕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但要不是石梁县这么一处狭仄之地,最适合赤山会扎根立足,他也管不上楚军有可能会在梁军手里吃大亏。
“你要真能学我这般没心没肺,那就真没有什么烦恼了。”冯翊笑道。
韩谦哈哈一笑。
冯翊想到这一事,跟韩谦说道:“薛若谷到溧水赴任,历时也有四个月了,他最近与沈漾的书信往来变得频繁起来,相信他对刺杀案的实情应该掌握得差不多了……”
“我们现在跟淮东勾结到一起,消息传回薛若谷耳中,他心思会不会有变化,现在还不得而知呢。”韩谦叹了一声说道。
薛若谷生性介直,但不意味着他蠢。
薛若谷之前就怀疑赴任溧水乃是他们这边在暗中操作,现在倘若又有叙州与淮东勾结的消息传出去,他是不是会产生其他的联想,甚至最早察觉到赤山会活动的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有些人不是别人能牵着鼻子走的,韩谦只能安排人手盯住这事,并不能替薛若谷决定什么。
说起来,也是左广德军旧部受到迫害,超乎韩谦的想象,以致一开始没能制定好通盘计划,此时多少有些脱节的地方,但也只能抓大放小、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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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仅慈寿宫一家,在姚惜水乘织造局采办船回到金陵之后,发现金陵城内外到处都在议论叙州商船装满商货驻泊扬州之事,看得出这件事对大楚朝野的冲击,远比表面仅仅是叙州将两船商货运到扬州出售,要大得多、深远得多。
九月,秋浦河两岸的稻田,泛起金色的波浪,田间的农人眉眼间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这主要还是长春宫及桃坞集军府所属田庄的景象,但南面溧水、江乘、西北的采石、南陵、繁昌等县,受持续逾一年的金陵事变影响,人丁大幅削减,致使田地大片荒废的状况,到这时还没有得到根本的缓解,情况要差得多。
此外,受金陵战事影响颇深的苏润常三州,以及西边的池州、江州,到这时候都还没有缓过劲来。
然而为保障江北战事顺利推进,所征钱粮却无豁免,使得京畿诸县及这些受战事影响最深的州县,民众生计越发艰难。
当然了,金陵事变的影响,还是被限制在一定程度之内,没有对江南东道的农耕生产,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要是能多修养三五年,京畿诸县以及苏润常池诸州,也差不多能恢复过来。
姚惜水女扮男装,与贴身女婢叶非影乘马从长春宫出来,从东华城进金陵城,仿佛世家公子,风度翩翩,带着美婢出游归来,从锦和巷拐入永宁巷建宁侯李将军府。
姚惜水与苏红玉皆是晚红楼出身,因而踏入建宁府寻访苏红玉以述姐妹之情,即便是落入有心人的眼里,也不怕别人议论什么,最多是叫人认定慈寿宫那边依旧有笼络李知诰之意。
当然了,不管别人在背后再怎么议论太后与延佑帝母子不合,但他们到底是母子。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细枝末节上的微妙,不会影响到朝堂的大局。
李知诰在纳苏红玉为妾之前,早就迎娶寒门出身的周氏,但在金陵事变期间,随信昌侯府及郡王府众人逃离金陵城时,周氏受到惊吓,到岳阳后便一病不起,很快便花销玉殒、病逝了。
虽然苏红玉囿于出身,不能真正成为侯夫人,但李知诰戎马倥偬,也一直都没有续娶,正室周氏所生的一子一女,也都由苏红玉领到膝前抚养,实际上便是建宁侯府的女主人。
苏红玉在建宁侯府内的住处,叫漱秋楼,院子里曲池流水、假山环榭,北面南向是一座三座高的木楼,建得精致典雅、雕梁画栋,十分的华美。
姚惜水与女婢叶非影随侯府的丫鬟登上木楼,苏红玉正凭栏而立,眺望园子里叶色金黄的银杏树。
苏红玉转身看到姚惜水登楼来,叫身边的侍婢都先退下去,问道:“前天听说你刚去苏州采办绫罗,怎么这么快便赶回来了?”
“前往苏州采办绫罗只是借口,”姚惜水说道,“之前得到消息说叙州有船要去扬州,还在扬州江外停留了七八天,这事透着蹊跷,我拉着春十三娘赶过去看一眼。”
“哦,我听到城里也有人议论这事,好些人都不大相信,试想金陵事变之时,信王野心勃勃,大有鲸吞江淮登位大极之势,却挫于韩谦之手。以信王的孤傲,怎么可能会跟叙州眉来眼去?”苏红玉说道。
“这事恐怕是真的,我们不仅看到扬州官员登上叙州商船,还看到冯翊此时就在扬州。”姚惜水说道。
“啊,竟然真有其事啊……”虽然朝中很多人都认为收复巢州之后,叙州与淮东勾结是应有之义,但苏红玉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意外,感慨的说道。
不过,她也知道冯翊出现在扬州,实际要比两艘叙州商船进入扬州,意义更为明确,沉吟片晌,又叹道:“在形势面前,所谓的孤傲到底算不了什么,但这么一来,朝中形势又复杂了吧!也不知道陛下确知此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他能有什么反应,还不是一直都在韩谦的玩弄之中?”姚惜水这话看似不屑,但她的神色却很凝重的问道,“你前些天渡江去探望大哥,大哥可有决定什么时候拿下巢州城?”
“巢州守军鼓吹梁军随时会出兵南下,士气并没有完全崩溃,知诰想着再拖半个月,但也会赶在淮河冰封之前,拿下巢州城吧?”
苏红玉前些天渡江与李知诰小聚,但也不会特别询问战事安排,这时候只是将她的猜测跟姚异水说,
“只是敌我双方对此都有较为明确的期待,对守军而言,只要能咬牙扛过这段时间,或能叫知诰解围在去,士气与作战意志,反倒有加强的趋势……”
“为免夜长梦多,兼之叙州、淮东暗中到底勾结到什么程度,大哥那边还是要尽早拿下巢州城,将主要精力放到巢滁两州的经营之上,到时候也不怕叙州与淮东玩什么花样了。你在给大哥的书函里,还是要多谢几句的。”姚惜水还是觉得李知诰还是尽快攻下巢州城,然后借与寿州叛军对峙的机会,笼络将卒,经营巢州,她们所拟定的计划才算是坚定的踏出第一步……
第五百二十四章 勾结(二)
一阵风吹过,树梢头淅淅沥沥的洒下一片黄叶,兆示着深秋即将过去,初冬即将来临。
薛若谷借着休沐的日子,一早带着两名健仆骑马出溧水城,临近黄昏才进入金陵城。对他这个文弱之人来说,一天之间骑快马奔行一百四五十里,真是要将骨头架子都巅散掉。
沈漾也体谅薛若谷的辛苦,特地吩咐人在池亭里给薛若谷铺了软榻而坐。
“如今看来,卫甄在尚文盛刺杀案一事隐瞒了太多的真相,这些是我在溧水寻访多日所得的书证……”薛若谷将一大叠书证放到案上,递到沈漾跟前。
沈漾拿一枚石猴镇纸压在这叠书证,以免被风吹散,他还是要听薛若谷要怎么说。
仅仅是这些书证,薛若谷大可以派一名贴身心腹给他送过来,没有必要自己吃这番辛苦,亲自赶回金陵城来。
“……”薛若谷咽了一口唾沫,发现有些事千头万绪,很难张口就说出来。
虽说最初沈漾推荐他出知广德府未能得成,但薛若谷早就注意到刺杀案所在诸多的疑点,赴任溧水后,他寻访乡野,侥幸找到两名在尚仲杰率部夺回尚家堡时逃到山里隐藏起来的流民少年,了解到尚仲杰屠杀流民的真相,再根据尚仲杰之妻与个私通、尚仲杰杀妻的传闻,薛若谷找到逃出尚府、嫁给平民为妻的卫氏的贴身女婢,再根据溧水县杵作以及负责收殓尸体诸老吏的供辞 ,薛若谷差不多已经将刺杀案的细枝末节都摸清楚。
虽然还有一些细节,没有搞清楚,但也不妨碍薛若谷判断卫甄恶意隐瞒这诸多细节,以及京兆府以及刑部不加甄别对当时溧水县所给的判词全部采信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有些事、有些居心,是不言自明的。
这些人说白了就是要挑动更多的世家宗阀记起对赤山军及逃奴的新仇旧恨。
后果就是左广德军留在广德府任吏的旧部成百上千的蒙冤入狱,上百人在狱军或死或残。
要不是朝廷及时调派陈景舟到广德府缓和局势,说不定广德府已经掀起民乱了。
“确认这些事后,我也会派人到广德府暗中寻访,想要大体了解一下去年刺杀案发生后,左广德军旧部受迫害的情况,原本想在上书弹劾京兆府及刑部时有更多的书证,只是事情似乎比我之前所想象的还要复杂。”薛若谷犹豫的说道。
见薛若谷竟然有背着弹劾京兆府及刑部的意图,沈漾忍不住摇头苦笑,问道:“你还发现有什么更复杂的地方?”
“刺杀案风潮炽盛之时,左广德军旧部除了在追捕刺杀案嫌犯时有成百上千人蒙冤入狱,还有三千余户人家,田宅被旧主所夺,生计一度极为窘迫,当时倘若广德府会掀起民乱,必以这些人为先驱,但我遣人到广德府暗中寻访,发现这些失地的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生计似乎没有想象中困难,甚至暗中有往临太湖的四田墩聚集的趋象,”薛若谷说道,“我这时候便忍不住问相爷一声,我能到溧水任职,当真是相爷单纯觉得我应该要去溧水避避风头,没有旁人在这事上说项?”
沈漾枯皱的脸皮紧皱起来,眼瞳盯着亭下的池水,很长时间一声不吭。
“倘若我赴任溧水以及有人救济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皆是叙州暗中所为,却也没有什么,但叙州商船通航淮东,有些事不容人不深思……”薛若谷还是忍不住将潜台词直接揭开来。
倘若韩谦在幕后谋划这一切,仅仅是为左广德军旧部平冤,他不介意被韩谦当成刀借用,但眼前的局势似乎又说明韩谦所谋不止这些,也就不容薛若谷不慎谨看待这一切。
沈漾负手身前,手托着下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看向薛若谷,问道:“时局唯艰,民生唯苦,你可否当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
薛若谷能明白沈漾的意图,以陛下对叙州的猜忌,知道叙州与淮东勾结到一起的消息,恐怕已经是盛怒异常了,他要是再将这一切都和盘托出,火上浇油之后,还不知道陛下会做怎样的决策。
而实际上,大楚此时还不能对淮东及叙州同时削藩。
陛下不知隐忍,只会叫大楚内部的局势再度变得险恶起来。
当然,同时他也不能再去弹劾卫甄、京兆府及刑部,去揭开刺杀案诸多被掩瞒下去的真相细节,以免为韩谦所利用。
“……”薛若谷艰难的点了点头,又说道,“卫甄调出溧水,我得以赴任之事,幕后必有人促使,相爷不可不察。”
“这事我心里清楚……”沈漾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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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州何时遣人与淮东接触,你们事前都毫无觉察,那我养着你们这些奴才是干什么吃的?”杨元溥眼瞳阴冷的盯住跪前御案前的安吉祥、陈如意以及缙云司里两名专司淮东、叙州两个方向情报刺挥的都尉,他极力压制胸臆间的怒火,将声音压低下来,却更叫人听了心头不寒而栗。
在他的计划里,待收复巢州、滁州之后,便有条件能从诸多方面压制淮东,削弱淮东对朝堂、削弱他二哥对他的威胁,却没想到这时候看似老实一点的叙州,竟然突兀之极的跟淮东走到一起。
看样子还似要共同抵挡朝廷的压力。
这叫他怎么不怒?
安吉祥、陈如意跪在殿中请罪,但内心深处犹是震惊。
叙州与淮东勾结,他们事前没有毫无觉察,并非他们之前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实是思州民乱前后,叙州表现得太规规矩矩了,太滴水不漏了,他们怎么能想象叙州突然间不遮不掩的跟淮东、跟信王那边勾结到一起了?
他们知道消息后都如此震惊,那事前又怎么可能觉察到蛛丝马迹?
当然,陛下如此震怒,他们也能猜到是为什么,陛下或许更担心叙州、淮东有可能进一步跟安宁宫叛军及梁军勾结到一起。
在这之前,他们没有担心这个,但目前叙州与淮东都勾结到一起,谁能知道在朝廷的进一步施压下,叙州与淮东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当然,事前他们没有觉察到这点,缙云司难逃失职之责。
杨元溥生了一会儿气,看安吉祥、陈如意等人还跪在殿中,挥手说道:“你们记吃不管用的家伙都起来吧,即便让你们将这石板跪穿,又能抵什么事?”
“微臣无能。”安吉祥、陈如意还是再叩头谢过罪,才起身站到御案前听候吩咐。
“巢州那边推进更顺利吧?”杨元溥问道。
安吉祥、陈如意对视一眼,知道叙州与淮东勾结到一起,叫陛下担忧收复巢州一战会有反复。
虽说在巢州主持围城的李知诰以及负责后勤补给的李普,皆得陛下的信任,差不多隔天都会派人将最新的战事进展都传呈到宫里来,但叙州商船进入淮东贸易,毕竟不是大逆不道之事,朝廷也不能阻止,那陛下就不能在给李普、李知诰的书信里,直接将有些隐忧挑明。
有时候,缙云司便是要在陛下的难言之忧上发挥出作用来。
“目前搜集到有关巢州的情形一切都还正常,但叙州与淮东会有勾结,乃微臣无能失察,说不得巢州那边也会有所遗漏,微臣近日便往巢州亲自走一趟。”陈如意说道。
“你走一趟也好,也代朕慰勉一下昌国公与建宁侯。”杨元溥说道。
收复金陵之后,李普封爵从信昌侯拔擢为昌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