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驾崩
待接到信报,赵明廷出东华门赶到桃坞集,看到灯火通明的军府治城之上,兵甲整饬,也是吓了一跳。
当世禁军及侍卫亲军,主要都是结合部兵制与府兵制,划出特定的土地屯养兵户,然而从这些兵户里征调勇卒,编入现役的禁军及侍卫亲军,在州营等地方兵的配合下,进行主要城池及防线进行攻伐守御。
兵户虽然是终身制的,兄终兄弟、父子相承,但要除了耕种田地外,还要自行筹备兵甲骡马,负担极重,因此不可能将所有兵户里的丁壮劳动力都编入现役。
那样的话,整个军制休系就会立即崩溃掉。
兵户以轮训、轮戍编入现役,平均每年的在役期在三到四个月左右,也就是说同一时间会将三到四分之一的在籍健勇编入军中。
龙雀军承担对潭州的削藩作战,一度征调逾一半的健勇编入营伍,虽然当初的考虑是为了保证对潭州进行削藩的突然性,但也被视为对龙雀军所属的兵户压榨过度。
好在战事进行顺利,战果著作且封赏极厚,没有滋生怨气。
而更极端的情况下,也会将绝大部分或全部的兵户丁壮动员,都编入现役营伍。
不过,动员编伍是需要时间,当世通讯手段有限,兵户又需要分散出去近田而居,一层层军令签发下去,通知大小屯寨,将分散的人员一层层收拢上来,完成兵甲发放、营伍的编整,到指定的地点进行集合。
即便以屯营军府为单位进行内部集结,通常也都需要三五天的时间。
而桃坞集这边,仅仅用了三个时辰。
而且这三个时辰,不仅近六千将卒集结完毕,甚至还完成对治城及周边哨院关隘的布防,还将四万多妇孺老小都收拢进秋湖山别院。
要不是赵明廷一直都安排人盯着这边,他都深深怀疑三皇子一系早就有所准备。
赵明廷眉头暗蹙,顿时便觉得很是棘手起来。
在任何一场政治惊变里,大多数人都是骑墙观望者,这一次的金陵城内外也不例外。
安宁宫原计划是在牛耕儒、温暮桥两位枢密大臣的支持先控制宫城、皇城,控制住枢密院、政事堂,再将九门城防接管过来,这时候就差不多能能将金陵城内外的这些骑墙派、观望者咸服;继而传诏州县,整肃金陵兵马,便能对张蟓、杨致堂、杜崇韬等驻外、但家小眷属都留在金陵城里的大将施压,迫使他们表态效忠于朝廷,到最后一步才会对拥有精锐、驻守藩镇的二皇子、三皇子动手。
现在刚进行第二步,连九门城防还没有完全接管过来,镇远侯杨涧、诚意伯寇师雄等人都在城外关闭大营,拒接没有天佑帝亲笔签书的敕书,这时候却叫忠于三皇子的这部龙雀军兵马完成集结,成功卡在东城外的宝华山南麓以窥视东华门,这只会叫一些骑墙的派态度变得暧昧模糊起来。
至少在他们动用嫡系力量,将秋湖山踏平之前,会有相当一部分人或许因此选择观望,而不是立刻对安宁宫及太子表示效忠。
也就是说他们想要不用兵戈就顺利跨过第三步,已经变得不可能。
虽然目前除了寇师雄与杨涧两部外,其他的禁军及侍卫亲军都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抵抗情绪,但此时他们要敢调动这些兵马进攻秋湖山,这些兵马不哗变投附过去,作战也会极其懈怠,从而将形势往更不利他们的方向扭转。
只是徐明珍暗调往巢州受徐渚节制的一万精锐,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时才能渡江进入金陵;目前他们直接掌控三万兵马,要防备杨涧、寇师雄两部异动,又要守九门及皇城,震慑住其他势力,暂时也分不出占绝对优势的兵马进攻秋湖山。
难不成真要接受韩道勋的建议,跟二皇子信王、三皇子潭王进行一定程度的妥协?
赵明廷暗暗头痛,但这么大的事情轮不到他置喙,他只是负责将这些情报搜集起来,呈现到徐后及太子、牛耕儒、温暮桥的案前,以供他们做最后的决策。
赵明廷刚派数人回城将最新的情报告之牛耕儒,这时候东面的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天地间仿佛沉浸在青澈的深水之中,有丝微的光亮将暗沉得令人感觉要窒息的夜色撬开一条缝隙。
突然间桃坞治城南面的正门轰然打开,数十匹骑士不要命的策马驰出。
“他们要干什么?”赵明廷喃喃自语,但他在困惑里也没有沉浸多久,吩咐部下,说道:“活捉一人,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一炷香后,数名职方司的密谍活捉一名刚出桃坞治城的骑士回来,将一封帛书递给赵明廷。
展开帛书,看页首赫然书写《讨逆后徐氏檄》数字,赵明廷大叫道:“不好,我们中了韩道勋那狗贼的缓兵之计,快准备马匹,随我进城!”
…………
…………
“呲!信昌侯这个无用的货色潜回金陵,你们竟然毫无觉察?”
谁都没有想到徐后怒火燃烧,竟然能将“讨逆”帛书撕成两半,赵明廷心惊胆颤的看着这一幕,没想到徐后看似枯瘦的身体,竟有着不弱男子一般的气力。
讨逆檄书除了痛斥安宁宫作乱、擅杀大臣、欲害皇子、囚禁天佑帝图谋篡位等事之外,还挑明世妃王夫人、信昌侯李普、楚州防御使府掌书记王文谦、吏部侍郎韩道铭、大理寺少卿等人就在秋湖山代表二皇子、三皇子召集起事,号召勤王义兵往宝华南麓集结,共讨安宁宫及太子的逆行。
也是看到讨逆檄书,赵明廷才确知信昌侯李普已经潜回金陵。
虽然在徐后眼里,信昌侯是个没用的货色,但信昌侯李普此时潜回金陵,却像一根毒刺般刺在他们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极其难受。
说起来信昌侯李普刻意掩饰行踪,行动又快,即便职方司在潭州潜伏的密探已有所觉察,但由于传递消息的不便,他们在金陵不能及时发现,也是常情。
只是赵明廷这时候可不敢替自己辩解。
“此时可有伪檄传入城中?”待徐后怒气没那么盛,牛耕儒才开口问赵明廷道。
“我们截获伪檄便策马赶回宫里,暂时城里还没有其他发现,但恐难阻之。”赵明廷跪伏着回答道。
现在二皇子、三皇子狼狈为奸,为扳倒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携手起来,这是他们所措手不及的。
龙雀军及楚州目前也只是将明面上有干系的嫡系人马撤了出去,但他们此外必然还在金陵城内还暗藏大量的密谍暗探,职方司都没有可能逐一排查清楚。
这时候只要有一封檄文秘密送入城中,可能天明之前就会有成百上午封檄文传抄出去。
即便入夜后对城内全面执行宵禁,但也不可能完全禁绝伪檄的传播;更不要说信昌侯等人已经第一时间将伪檄发往附近的州县了。
他们失了先手,即便他们赶在午前颁布传位诏书,也无法在市井禁绝他们谋害陛下矫诏篡位的猜测与传言。
而得位不正,看上去金陵城也就人心惶惶一些,不会脱离他们的控制,但在接下来争取对地方州县的控制权时,他们就会变得相当的被动。
这恰恰是最致命的。
一方面三皇子据湖南,势力能往荆襄、江赣等地延伸,二皇子据楚州,势力能往杨泰扩张,而三方真要打成僵持不下的拉锯战,江北的荆襄、淮南、扬泰等地,恐怕就都要落入虎视眈眈的梁军之手了。
整件事说起来,还是他们在金陵能直接调用的嫡系力量太少、准备还不够充分,难以第一时间将控制住全城,同时也没有预料信昌侯李普这些人在秋湖山的动作会这么快,更没有想到王文谦与信昌侯李普在这一刻竟然能勾结起来。
“徐渚什么时候能过来?”徐后枯瘦似鸡爪的手抓住撕成两半的帛书,极力压抑心里的怒火,问赵明廷道。
“今夜渡江的话,一万人马最快也要到明天午后才能在采石完成集结;即便马不停蹄,中间都不事休息,赶到金陵城,最快也要到后天清晨。”赵明廷说道。
楼船军水师大营就在金陵城北,左右开阔的江面都在其掌控之下,镇远侯杨涧态度未明之前,他们怎么都不敢在楼船军水师战船的眼鼻子底下组织舟船运送兵马渡江。
在谋事之前,他们主要是在当涂县城北侧的采石矶左右暗中准备舟船,以便在紧要时,方便第一时间将巢州兵马使徐渚率领巢州精锐运送过江。
一切都顺利的话,徐渚所部开拔到金陵,也是后天了。
东宫府卫以及左武卫军要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对所属屯营兵户作进一步动员扩编,想要多扩充两三万兵马,最快也需要在后天才能完成集结。
目前杨涧、寇师雄手握两万精锐都闭营不出,金陵驻军里另五万禁军、侍卫亲军,表面上还继续承认枢密院签发的令函有效,但军心不稳,不能委以重任,更不要说仓促间调派过去强攻秋湖山了。
牛耕儒多少也是觉得有些棘手。
这时候一名老宦走进来,仓皇之下,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吃屎。
“慌什么慌?御宝找到了?”徐后心里怒归怒,但还是容不得别人在她面前慌慌张张的样子,厉声斥问老宦。
皇帝圣旨,有诏、有赦、有诰,根据需要会用到不同的御玺印章。
崇文殿日常签发命令都用赦书,牛耕儒他们已经拿到六枚赦书专用御印,能代拟颁布普通的圣旨;唯有诏书所需的皇帝御宝,平时用不上,这会儿翻遍崇文殿,将掌玺及侍诏的中书舍人抓起来挎问了大半夜,竟然都还没有找到。
此时再找人照着旧诏刻制御宝,传位诏书又要拖延一两天才能拟好颁布下去,真是火烧眉头。
看到老宦慌不迭的走进来,还以为崇文殿里有什么发现呢。
老宦不是过来通知御宝下落的,而是带着哭腔喊道:
“陛下驾崩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妇孺
赵明廷慌然间随徐后、牛耕儒等人赶到前殿。
太子杨元渥与温暮桥、内侍省少监陈行墨等人亲自盯在这里。
看到徐后等人赶过来,杨元渥多少有些慌然的迎出来说道:“母后,父皇他驾崩了!”
“慌什么?那老贼死了,你不正好名正言顺的继承大位?”徐后微蹙眉头,盯着不知所措的太子杨元渥说道,径直往寝殿走去。
赵明廷见温暮桥朝牛耕儒挤挤眉头,心想以温暮桥的老辣,大概也暗感此时的局势要比他们所预料的复杂得多,十分的棘手,稍稍处理不好,大好形势就会倾然崩溃吧?
赵明廷跟着走进去,只见里侧寝殿的锦榻之上,陛下平躺在那里,脸色灰败,黄绸绣龙被上有一片咯出来的黑血,看不到有一些呼吸的起伏,深陷下去的眼窝紧闭着,应该是死了,只是嘴角微微翘起,怎么看都像是一抹诡异的笑,令赵明廷不寒而栗,实在猜不到陛下在即死之时,心里在想什么事情。
徐后枯瘦的身子,站在龙榻之前,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
赵明廷与牛耕儒、温暮桥及太子杨元渥及陈行墨等人,站在徐后身后,看到徐后脸颊后侧的皮肉在轻轻抽搐着,也不知道她是否正为陛下死后脸上这诡异的笑而愤怒不已。
他们也不敢走上前去试陛下是不是气息真就彻底断绝了。
良久,徐后才转回身来,咬牙切齿的狰狞说道:“传我懿旨,便说奸妃王夫人,暗通信昌侯李普,丑事败露狗急跳墙,与信昌侯李普内外勾结加害陛下私逃出宫……”
牛耕儒与温暮桥对望一眼,心想对方抢先传檄天下,他们也只能针缝相对,将水继续搅浑掉混淆视听。
“温大人,你亲自去见杨恩,说老贼已经驾崩,问他想不想看到金陵城内的杨氏子弟一个个都人头落地。他要是不想,哀家也不强迫他做什么,只要他给哀家乖乖滚回府里待着喝酒吟诗,不要跳出来给我们添乱就可以了,”徐后说道,“牛大人,你再派去将石延道、杨泰召进宫来。他们要是愿意辅佐渥儿,帮着筹备登基大典,六部以后还继续由石延道统领,宗室之事,还继续由杨泰掌握。他们要是不愿意,将他们的妻妾,将他们的子侄、孙辈都抓起来,当着他们面,一个个的杀,杀到他们愿意低头为止赵明廷,你护送我出城去见镇远侯杨涧!”
“……”温暮桥、牛耕儒皆是大惊,劝道,“杨涧午后便接家小出城,就算他与韩道勋、李普、王文谦没有勾结,他关闭大营已经表明态度……”
“他能干什么,将哀家这么一个行将入土的老太婆杀死吗?”徐后浑浊的老眼这时候骤然凌厉起来,盯住温暮桥、牛耕儒说道,“我们倘若早能想到是今天这个局面,早就在沈鹤毒发身亡时就应该动手,而不是又拖延了三四个月,让那个贱种在潭州多出三四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温暮桥、牛耕儒不敢反驳。
事后想来,他们拖延三四个月却是极其失策的,以致很多事情都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但要不是情非得已,谁会弑君篡位,而自古以来,弑君篡位者又能有几个得好下场的?
温暮桥与朱耕儒面面相觑,细想下来,这时候能不能第一时间将镇远侯杨涧争取过来,确实是决定未来大楚局势走向的关键胜负手。
杨涧掌控大楚最强大的水师,他的选择,将直接决定金陵城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即便徐渚率部过来,也没有把握能在短时间内强攻下秋湖山,对峙有可能会拖延十天半个月。
这时候,杨涧率楼船军去助那边,楚州兵马能随时以最快的时间渡江与秋湖山的贼兵会合,而三皇子的龙雀军也能毫无顾忌的沿江而下,可能都不需要十天,数万大军就能开拔到金陵城。
相比较之下,寿州兵马想要大规模渡江,就会变得极其困难。
将杨涧争取过来,形势就会逆转过来,助他们彻底掌控住金陵城,而楚州兵马想渡江会变得困难,龙雀军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沿江而下。
中下游宽达十数里到数十里不等的长江,是金陵城所依的天险,即便形势恶劣之极,也能确保梁军短时间内难以进攻长江南岸的州县。
“只是……”温暮桥、牛耕儒还是觉得徐后亲自出城,太过凶险,说道,“或许我们出城走一趟?”
“只是什么?”徐后眼神凌厉的看向诸人,说道,“你们去,不可能得到杨涧的信任,哀家不能上阵杀敌,倘若再不抛头露面,那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渥儿登基后,哀家与诸大臣立汾儿为太子,这大楚江山还是姓杨家的,哀家过去,就是要给他这个保证,难不成杨涧真就希望杨家亡宗灭族?”
“韩道勋要如何处置?”牛耕儒问道。
“派人去见他,他要是愿意写伏罪书,声讨慈寿宫那贱货,便暂时留下他的性命不过,相信他是不怕死的,那便顺手再带一杯鸩酒过来送给他,”徐后那张涂着铅粉显得僵硬的老脸,这时候眼皮子微微抽搐了两下,浑浊的老眼透露出怨毒及冷酷无情,却以极其平静的口气说道,“他再神鬼奇谋,不能为哀家所用,留下来也只能是祸根!”
听着徐后阴冷的语气,太子杨元渥、牛耕儒、温暮桥、赵明廷等人都感到体内有股寒意窜出来,却不知道,这寒意是为徐后话里的怨毒而生,还是为韩道勋算无遗策的神鬼奇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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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省位于秋阳宫东侧的班院,是用来处置宫里那些不守规矩的宦官、宫女的。
除了关押犯事的宦官、宫女并进行处刑外,大楚开国十六年以来,在这座班院里被直接杖毙的宦官、宫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血腥渗透到铺地的砖缝之中,日积月累,内府局典事周斌每回走进班院,便能感受到有一股难言的污秽之气弥漫出来,情不自禁会感到一股寒意笼罩心头,叫人直想逃跑;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这么一处地方,要不是谁犯了事送过来关押或用刑,平时也就两名掌班带着司房等十数个青衣小宦看守,甚是清闲,毕竟宫里管束严厉,并不是每天都会有人不敢开眼犯事。
今日这里却守备森严,除了之前的掌班、司房外,班院内外站满从安宁宫及东宫调过来的宿卫甲卒;二十多间囚室里,今天也是人满为患,大大小小四百多不被安宁宫信任的宦臣,午后陆续都被关押进来,将每一间狭小的囚室都塞得满满当当。
老态龙钟的内侍省监章新春,此刻就坐在班院的院子里,大腿上盖着一张小棉被,初升的太阳朝晖照在他的身上,天气没有凌晨时那么寒冷,他微微打着鼾,但在周斌走进班院的那一瞬间,仿佛病猫般的章新春蓦然睁开眼望过来,眼眸里闪过一丝凌厉的精芒,仿佛一头随时会猛扑过来的饿兽。
周斌知道章新春才是徐后身边真正厉害的人物,只是这两年太老了,像是掉光牙的猛兽。
周斌也不知道年近八旬、老得都走不动路的章新春,为何能给他以如此强烈的压迫感,眼神里透漏出一样似乎能随时将人撕成碎成的威严跟凌厉。
章新春伺候过徐氏三代家主。
广陵节度使府并入淮南时,天佑帝当时还没有在内府私用宦官的习惯,后来是章新春率领广陵节度使府私下所豢养的宦官,辅佐徐后将淮南节府使府的内府支撑起来。
章新春可以说是安宁宫除徐后之外,最为核心的主心骨。
章新春这几年体弱多病、老态龙钟,身体也差不多被无情的岁月榨干掉,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地死去,但恰恰就是能熬住不死。
章新春平时除了偶尔到安宁宫那边报个道,早就不怎么去过问宫里的事务,但天佑帝始终没有办法叫章新春卸下内侍省监一职,安心养老去。
宫变后,章新春也没有精力东奔西跑,他将伺候徐后及太子身边的机会交给他带出来几个如今也是身居内常侍高位的徒弟,他本人则留在这座关押人犯的班院这边亲自坐镇。
周斌也知道看守此地的重要性。
他们可以将宫里的宿卫都撤换一批,却没有办法将八千多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换掉。
绝大多数的低级宦官、宫女都随波逐流,平时都处于中高级宦臣的绝对统领下。
因此午后被集中关押在班院四百多有官身的中高级宦臣,要是有一人为天佑帝鸣不平,逃出去便有可能搅出些波浪来。
将所有不可靠的中高级宦臣严密关押起来,是保证皇宫里不发生一丝意外的关键;章新春没有精力到处跑动,就亲自看守在这里。
“周常侍,”章新春睁开眼,站在那里朝周斌拱拱手,算是见礼,看到周斌身后两名青衣小宦所持托盘里放着酒壶、酒杯,懒洋洋的站起来,说道,“你过来送韩道勋上路啊?”
“奉皇后口谕过来办事。章大人劝说之下,韩道勋可愿意为新帝所用?”周斌问道。
“……”章新春微微一笑,也不说他有没有去劝过韩道勋,说道,“这天下哪有如此算无遗策、神鬼奇谋之人?照我这个老糊涂看啊,你们多半是自己吓自己,不过呢,能尽早除掉,也省得夜长梦多他关押在左上首那间房,周常侍你自己带着人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章新春如此说,周斌示意身后小宦持酒跟他过去。
章新春犹豫了一会儿,跟周斌说道:“周常街,你先等上一等,韩道勋也算是一号人物,就这样将他悄无声息的鸩杀于宫中,似乎都没能将他的作用发挥出来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周斌微微一怔,不知道章新春又想玩什么花样,难道要将韩道勋拖出去斩于市?
周斌谨守身份,站在那里说道:“一切都听章大人吩咐。”他示意身后小宦手持酒壶站在院子里,等章新春跑去崇文殿去见徐后。
第三百四十七章 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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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天色还朗朗放晴,但到午时,天色就阴霾下来,乌云涌聚,朔风怒啸,卷动长街枯叶飞旋。
仿佛这苍天在这一刻都要昭示世人,这天已然变了。
经御街连通南城门的皇城南大门崇安门,昨日丑时关闭,一夜过去都无动静,今日一直到午时才倏然打开,就见数百衣甲鲜明的宿卫骑兵,押着两辆囚车缓缓鱼贯驰出皇城。
十数青衣宦役赶在这部兵马的前面,正飞快的沿街张贴告示。
“这是要将哪个当官的拖到东市去斩首啊?”御街前张贴的一张告示前,挤满着看热闹的人群。
不要说皇城及九门昨日局势紧张的进行过全面换防了,即便今日街头巷尾都是天佑帝被皇后及太子囚禁的消息流传,对反应迟钝、从来只能被动接受一切命运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心惊之余、无计可施,更多也是惘然后的淡漠。
此时看到有官员直接从皇城里押往东市用刑,反倒激起他们冷漠麻木内心深处天生爱看热闹的心性。
好些人不顾外面的兵荒马乱,顶着阴冽的寒风,推门出户涌上街头,怂恿读过书能识字的后生,将张贴告示里的内容读给大家听。
“嘿,这时揪往东市用刑的,还真是一位大人物,当初便是这狗官嫌城外的饥民碍眼,想着都赶走,没想到这狗官今日竟然害死陛下!”
“怎么回事,陛下驾崩了?我清晨出门,不是听说陛下被皇后及太子……”
“李大胆,你听到是什么狗屁消息,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告示可是清清楚楚写明白陛下被京兆尹韩道勋与慈寿宫王夫人以及内常侍钟毓礼以及信昌侯李普等人合谋害死我将告示读给你听听……”
“……陛下擢京兆尹韩道勋于微末,然韩道勋罔顾帝恩,性情凉薄,不思效忠陛下,与其子教唆三皇子杨元溥拥兵自重,又勾结慈寿宫贼妃王婵儿、信昌侯李普、内府局令、内常待钟毓礼等贼,于腊月十二日潜入崇文殿,以枕窒之,加害陛下这告示之上,可是将韩道勋这狗官的罪行说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啊……”
“啊,以枕窒之,什么意思?”
“你这个蠢货,不学无术,就是枕头摁住嘴鼻往死里闷住。”
“那真是够胆大妄为的啊,这是要将他们斩首示众?”
“斩首示众那是便宜他们了……皇后懿旨,要将韩道勋、钟毓礼二人车裂于东市,以此昭告天下,以儆效尤车裂,那是五马分尸喽……”
…………
…………
“杨泰,你是个老蠢货啊。韩道勋为国为民、忠心耿耿,他要不是为挽狂澜,为消弥战祸,为避免宗室子弟自相残杀,为金陵、为江淮大地亿万生民,何苦自投罗网?姓徐的已经疯了,但我们不能让韩道勋死得这么惨啊!我们坐视不理,天诛地灭啊!”
杨恩披头散发,被数人揪坐在宗正府官邸大堂的太师椅上,挣扎得已无气力,但犹拿手指着宗正卿杨泰的鼻子破口大骂,喉咙咆哮出来的怒吼声都嘶哑不堪。
“杨恩啊,徐后好不容易绕你一条性命,你又何苦如此作贱自己?你听我一句劝,这两天就在我府上好生待着,你要骂,我听你骂,你要打,我任你打,行不行?”
赢国公杨泰年逾七旬,此时已经是白发苍苍,他是天佑帝与溧阳侯杨恩共同的堂叔,他的父亲与天佑帝及杨恩的祖父是嫡亲兄弟,可以说是杨氏宗室硕果仅存的上一辈人物,一直以来也是他出任宗正卿,主持宗室事务。
陛下虽然死得蹊跷,但作为务实的人,他已经没有兴趣探究崇文殿之内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保护杨氏宗室,确保大楚皇位不旁落他姓之手,是杨泰最大的职责。
不管杨恩怎么破口大骂,杨泰只是稳坐在太师椅上,同时令家人将杨恩揪住,不叫他能冲出府去胡言乱语。
“你这老蠢货,没有胆子去求姓徐的留韩道勋一条性命,放开我。”杨恩都快要气疯得,怒吼道。
“你势单力薄,孤身去闯宫,又能有何作为?”杨泰苦劝道。
“天下皆是你这样的贪生怕死狗贼据之,才使奸人当道,恶贯满盈。我杨恩是势单力薄,是自不量力,是小小蜉蝣想撼巨树,但我杨恩还能一死以证朗朗乾坤之下,并非皆是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狗贼。我想那姓徐的,也不会介意多斩我一颗人头!”杨恩怒吼道。
“你便是想寻死也没有用,韩道勋为三皇子谋得龙雀军,又谋得潭州,徐后恨之入骨,除非韩道勋此时屈服,愿为徐后所用,要不然的话,徐后怎么可能会留他的性命?”任杨恩怎么吼叫,杨泰却是岿然不动,拿椅子坐在门前,叫人将杨恩死死摁住。
“韩道勋谋龙雀军、谋潭州,谁说的?”杨恩质问道。
“难道不是吗?”杨泰反问道。
“因为这个,姓徐的非要杀他?”杨恩额头青筋抽搐似的跳动,怒斥说道,“姓徐的应该要忌惮的是其子韩谦,而非韩道勋留下韩道勋的性命,彼此才有缓和的余地,姓徐的要杀韩道勋,她将死无葬身之地!你这老蠢货,今天助纣为虐,他日也会不得好死啊!”
杨泰哪里会信杨恩?
韩谦才多大年纪,即便善用奇谋,此时名声鹊起、崭露头角,那也是家学渊源,最终还是得归到韩道勋头上韩道勋只要活着,才真正是令安宁宫及太子坐立不宁、寝食难安。
这么一个人物自投罗网,安宁宫怎么可能心慈手软,怎么可能不怕他一朝逃脱出去,再给他们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短短一天时间里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天都被捅穿一个大窟窿,杨泰也是精疲力竭,令家人拿来绳索将杨恩捆绑起来,省得一不小心叫他逃出府去,捋着白须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半截入土,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你还得给我为杨氏宗室好好活下去!”
“金陵要是都杀得血流成河,你个老蠢货,还怎么为杨氏宗室筹谋?”杨恩欲哭无泪,他就不明白为何没有一人能信他的话?
“杨涧已经将家小送回城里来了,只要能镇得住老二、老三按兵不动,老夫拼掉一条命,也要求徐后实封老二、老三坐镇楚、潭二地,共享天下,共御蜀梁!”杨泰说道。
杨恩双手被捆绑起来,急得直跺地,眼瞳赤红,眼睛都是血丝的愤恨骂道:“韩道勋自投罗网,为的是哪般?你们一个个都蠢不可及啊!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杨恩绝望的闭上眼睛,仿佛一条血河横亘于眼前:现在双方都撕破脸了,杨泰这老蠢货竟然不知道韩道勋身死则代表着最后一丝消弥战祸也随之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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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阔、赵无忌带着数名奚氏少年,清晨时赶到城下,但九城守将都换成安宁宫及太子一系的人,天亮之后,城门也是紧闭,严禁人员进出。
好在天气虽寒,但溪河仅仅结了薄冰,波浪大一些的河流,都没有被河冰封死。
他们摸到北胜门水关,趁着守军不备,午时才强忍住刺骨的寒冷,成功潜水从北胜门水关的铁栅缝隙里穿过,洇渡入城,进入北胜关附近秘密的安全屋。
城里到处都是巡街的甲卒,有人敢三两结群徘徊,极可能会遭到拦截、盘问。
赵阔、赵无忌计划是先派人联络影雀、打探消息,待静伏数日,或待城内守兵松懈下来,他们再找机会营救身陷囹圄的韩道勋。
北风怒啸,不知何时铅色苍穹刮起鹅毛大雪,院子里不须片刻便积了一层浅浅的白。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两人,不到半炷香的时候,便披雪而归,神色惶然的各带回一张从街巷里冒死揭下来的告示。
看告示所写,赵阔、赵无忌二人也是如遭晴天霹雳,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安宁宫会如此迫不及待的要杀家主,还押到东市当世用最残酷暴戾、五马分尸的车裂之刑?
他们再也顾不得小心掩藏行踪,也顾不得再召集更多的人手,匆匆换了一身衣衫,扮成平民,将刀弩藏在柴车里,冒雪往东市赶去。
然而待他们赶到东市,什么都迟了。
满街观者为刚才的行刑既感到一丝畏惧,又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猎奇跟兴奋。
“亏得陛下待他恩重如山,这狗官竟然勾结奸人谋害陛下,真是要用车裂之刑才解其恨你们另说,大内侍卫用拿绳索套住那狗官的腋下、胯部,驱马拉扯,这狗官竟然不哀声嚎叫,总究是少了那么一层意思……”
“肚肠都流了一地,还要什么意思?”
“话也不能像你们这么说,且不说韩道勋在楚州、在叙州,素有爱民清名,他出任京兆尹时间虽短,但已经有好几个世家公子因为嚣张跋扈被他揪到衙门用刑,叫城里的世道多多少少清净了一些,真是难以想象他会谋害陛下……”
“你怕是忘了,数年前是哪个狗官在朝堂之上,建议朝廷将城外饥民驱赶出去,以净耳目?这狗官今日受五马分尸之刑,实在是活该!”
“韩家父子助三皇子平灭潭州叛乱,总该是大大的功绩吧,要不是如此皇上又怎么可能调他出任京兆尹这样的要职?”
“你们懂什么,都说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要不是陛下被这狗官的假面目蒙骗住,又怎么会轻易被这狗官跟那个奸贼残害?可惜宫里的侍卫,一下子就将这狗官的身子扯断成两截,四五个月前对叛首马寅父子行刑时,可是足足折磨了他们一天,最后才将他们的身子拉断掉!可惜了可惜了,今天没有看到精彩的部分!”
赵无忌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从柴车里抽出刀戟来,将这满街胡言乱语的贱民剁成肉酱,告诉他们,家主便是不忍看到他们陷入战祸乱离之苦,才不惜己身,自投罗网去跟奸后斡旋的!
“……”赵阔抓住赵无忌冲动的肩头示意他不要跟这些愚民一般见识,待穿过人群,从一条人少的巷子口看到四截面目全非的尸骸,赵阔都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狠狠的将手砸在泥墙,一声闷响下,墙体夯泥剥落,顿时间右手血肉模糊,只是心里的痛楚跟激怒,已经叫他感受不到半点的疼痛。
大雪飘荡而下,那几个宿卫骑兵,还各拖着半截尸骸绕着偌大的东市游街,还在流趟的血迹,融入雪中,赵无忌与手下少年热血冲头,走回到柴车附近,便要将刀戟抽出来,冲过去将家主的尸骸抢出来。
“站住!”赵阔沉声喝住赵无忌,喝斥他们将兵刃藏回柴车,强抑内心的悲痛,压低声音说道,“赵无忌,你即刻带人赶去蜀都,给少主报信,一定要在官方驿传之前,将家主亡故之事报于少主知晓,我留在这里侍机收殓家主的尸身。”
“家主今天五十岁寿诞啊!我等难道还要吝惜性命,坐看这些畜牲糟践家主的尸身?”赵无忌握住弓柄的手,在颤抖着,稚气刚脱的眼瞳,被泪水蒙住。
“要是蜀国先知道家主被诬陷的消息,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不会扣留少主,与贼后交易?”赵阔抓住赵无忌的手腕,怒目而视,要他先冷静下来。
赵无忌颓然将长弓藏回柴车,他悲愤之余所存的一丝理智,知道赵阔说的没错,大楚已经分崩离析,谁也不确定消息传到蜀国,蜀人就一定会选择跟三皇子合作,而不留难此时正出使蜀国迎亲的少主!
他心里再悲愤,也要先将消息传到少主耳中。
天地大雪,朔风悲鸣……
第三百四十八章 噩耗
“……”
韩谦从睡梦里兀然惊醒,拥被而坐,好一会儿才稳下心神,恍然回想这一场噩梦,亵褂子已经是被汗水浸湿。
“又做噩梦了?”睡在外厢房的奚荏听到动静,披上衣衫,推门走进来,借着暗弱的烛光,看到韩谦拥被而坐,神情有些恍惚,关切的问道。
“嗯。”韩谦点点头,也不否认,看窗外透着微微清亮,天色将亮,他此时也再没有睡意,便披衣起床,拿火石将案前的两只残烛点燃,卧房里亮堂起来。
此时已经是天佑十七年元月七日,十天前韩谦与副使郭荣接受到蜀主王建的召见,双方这时候最终谈妥两国撤军、互市、互设国馆、派驻官吏等事。
蜀主王建也拟旨昭告蜀**民与楚国盟姻之事。
虽然韩谦归心似箭,但蜀主王建为了体现父女情深,仅答应过了上灯节之后,便安排清阳郡王正式动身,随韩谦返回楚国与三皇子杨元溥完婚。
而在此之前,长乡侯王邕也照着既定的计划上书蜀主王建,建言将从硖州撤下来的兵马,调到渝州南部,联合楚国思州刺史杨行逢夹攻黔阳两岸的婺僚人山寨,经略巴南,斩断川南僚人的私盐来源。
蜀主王建起初并未理会长乡侯王邕的奏文,扣留在宫里,也不使政事堂及相关院司讨论。
年前,世子清江侯王弘翼一系的礼部侍郎王宴章上奏表,请蜀主王建称帝,遭受到蜀主王建的怒斥,都没有准许王宴章留在蜀都过年节,就直接贬往戎州充任司马。
正月初一,蜀主王建在宫里大宴朝臣,韩谦也被邀请过来。
在宴席上,蜀主王建才正式将长乡侯王邕进献的《谏经略巴南疏》拿出来,着群臣讨论。
枢密副使、右卫武将军戚伦等人皆支持经略巴南之议,蜀主王建当即在宴席宣布加封长乡侯王邕兼领渝州刺史。
长乡侯王邕却是没有等到过上灯节,昨日便已经带着扈随从蜀都动身,乘官船前往渝州赴任,负责对巴南地区的经营。
到这一步,韩谦使蜀的目标可以说是全部达成,现在就等过了上灯节,就护送清阳郡主踏上返程。
只是离启程的时间越近,韩谦内心的不安感越强,只可惜前两天金陵传过来的信报,所述都还是十二月初金陵的形势。
就十二月初而言,金陵城里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当时赵无忌见过三皇子后,带着五十余韩家部曲刚赶到金陵跟冯缭见面,金陵城内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沈鹤病疫、陈行墨取而代之的异常。
年关的气氛日渐浓郁,今年成功平灭潭州的叛乱,不少州县已经提前进贺表。
他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跑去京兆府衙门署理公务,连着处理好几起前任不敢动手的几起案子,当天老爷子韩文焕还特间赶到兰亭巷坐了坐,要他父亲第二天夜里到大宅吃饭;第二天是二伯韩道昌的散生辰。
赵无忌与冯缭见面后,便将他的信交给冯缭,冯缭注意到王文谦与王?父女这几日从楚州回到金陵,但暂时没有看到楚州方面有其他的异常……
就这么一封信报,金陵城内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却没有办法叫韩谦安心。
楚州方面不可能注意不到沈鹤病疫的异常,要是他在金陵,必然会调动更多的人手盯住楚州馆知事殷鹏以及楚州掌书记王文谦等人的一举一动,往巢州、楚州多派侦察力量。
不过,冯缭此时没有正式的官身,除非紧急之时能从权外,通常情况下,韩谦不管心里多想,也没有办法正式授予冯缭统领缙云楼的权力。
在赵无忌率领家兵部曲赶到金陵之前,冯缭能用的人手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就很有限,韩谦现在就指望赵无忌带着人赶回去,还不算太迟。
“你在担心什么?”奚荏看到韩谦眉头皱结起来,心里忍不住有一股要将他眉头展开的冲动,心里也为自己涌出的这种想法惊讶,关切的问道。
“楚州再迟钝,赵无忌带着人赶回去,他们多半也该有些动静了,不知道冯缭他们能不能应付这样的局面,”韩谦说道,“现在都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内金陵发生什么事情,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多少也有些坐不住啊!”
“赵无忌一个月前都带着人手赶回去跟冯缭会合了,而半个月前,龙雀军五千精锐也应该以轮戍的名义已经赶回到金陵了,那时候在秋湖山能集结一万两三千精锐。我想楚州到那时候即便想掀风搅雨,多半也会顾忌为我们做嫁衣,而选择按兵不动!”奚荏宽慰韩谦说道,“再有六七天,过了上灯节,我们就动身启程,到时候沿江而下,仅需要半个月就能抵达岳阳,到时候金陵形势即便有什么变化,也应该无惧了吧?”
韩谦内心也巴望在五千龙雀军精锐抵达金陵之前,形势还能维持下去,洗漱后将冯翊、奚发儿、孔熙荣喊过来,带着人出城,赶往随行人马在城外的临时驻营。
再忧心忡忡,韩谦在蜀地也鞭长莫及,他还得表现得一切都在把握中的样子,以便蜀主王建对金陵的形势产生忧虑。
这次出使蜀国,从叙州出发,包括部曲家兵以及水营将卒、船工在内,就有四百多人随行,再加上从岳阳借用的战船随行人马,总计有近七百人组成庞大的迎亲使团。
蜀国再尊重韩谦迎亲使的地位,也不可能让韩谦将七百人都带进蜀都城。
最终仅有奚发儿、孔熙荣、冯翊等数十人随韩谦、郭荣住进锦华楼南苑,其他人由杨钦、周处统领入驻到蜀军给安排的临时军营里。
临时驻营乃是蜀军所辖的一座官庄,位于蜀都南城门十数里外。
韩谦在冯翊、孔熙荣、奚发儿所率诸侍卫的簇拥下,清晨骑马出城,刚出南城门没有多久,便远远看到郭却带着数人,护送一辆马车迎过来。
“是谁在车里?”韩谦勒住马,待郭却他们护送马车走到近前,迟疑的开口问道。
“是赵无忌、何柳锋二人从金陵赶回,他们到城外官庄,气力已歇,杨都将吩咐我等用马车护送他们进城见大人,没想到大人这时候出城来!”郭却说道。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
何柳锋乃秦岭靖云寨寨兵出身,其父母早亡,自幼混迹于山野间,练出一副好脚力,荆襄战事期间就被韩谦选为左司斥候,是这次随赵无忌赶往金陵增援的五十部曲之一。
何柳锋与赵无忌此时应在金陵听候冯缭的调遣,在家主韩道勋身边护卫周全,他们此时竟然赶回到蜀都来!
金陵已然发生大变?
除此之外,叫众人作何想?
而这一刻韩谦更是如遭晴天霹雳,失魂落魄的坐在马背上,脸色苍白,一时间怔然失语。
孔熙荣、奚发儿上前揭开车帘子,却见赵无忌、何柳锋二人皆衣衬褴褛、面黄肌瘦,或许是近一个月数千里的奔波耗尽他们最后一丝精力,他们这时候在马车里竟然已经昏睡过去,发出呼噜声,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被带到韩谦跟前。
“我们先去官庄,与杨都将、周处会合!”见奚发儿跳上车要将赵无忌、何柳锋二人唤醒问话,奚荏阻止道,要众人先护送韩谦去临时驻营先跟杨钦、周处会合再说。
他们此时在蜀都城外的官道上,人多眼杂。
不管怎么说,金陵惊变的消息在此时绝不能叫蜀人知晓,要不然还不知道蜀国态度会不会突然发生转变!
…………
…………
“……家主死得好惨!无忌无能,不能护全家主!”
韩道勋受刑的当夜,赵无忌便与何柳锋等人潜出金陵。
然而从金陵经采石、池州到江州,这一路都是太子一系的官员担任主官,特别是巢州兵马在主将徐渚的率领下,经采石渡江,正火速往金陵城开拨,赵无忌他们不敢暴露行踪,只能昼伏夜出;待到鄂州地界之后,才换快马赶到岳阳,除了派人分别去潭州、叙州报信外,他与何柳锋二人马不停蹄,渡江后经荆州潜入硖州境内。
硖州属于蜀国地界,担心消息提前走漏后,会使蜀主王建改变态度对韩谦他们不利,赵无忌、何柳锋二人又乔装打扮匿踪潜行。
过硖州后,当时也没有商船逆流过巫山长峡,他们是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用双脚一路硬走到夔州,才与缙云楼在蜀地潜伏的暗线联系上,之后再换马而行,赶到蜀都城。
此时距离韩道勋在金陵受刑,已经是整整过去二十八天。
“五马分尸!车裂!”
赵无忌、何柳锋赶过来,只说金陵发生剧变,杨钦也是到这时才知道韩道勋在金陵竟然是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拍案而起,目眦欲裂。
杨钦在叙州待的时间最久,也是他对生性孤直的韩道勋了解最深。
最初黔阳等地短时间涌入那么多的流民,却没有一人因饥寒而死,皆是韩道勋夙夜操劳,杨钦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
韩道勋毅然受调赴任金陵,难道真是贪京兆尹的权柄吗?
难道不是意识到金陵岌岌可危,接到圣旨才一天都不停留毅然赴京?
又或者难道韩道勋事前真不知道他势单力微,孤身赴京极可能身陷其中而难有作为吗?
杨钦也担忧韩道勋赴京的命运可能坎坷,甚至逃不过一死,但他的心底绝不愿意接受韩道勋死得如此惨烈!
杨钦冲动之下,待要上前追问赵无忌、何柳锋金陵大乱的详情,听到奚发儿、郭却在身后大呼:
“大人,大人!”
杨钦转回头,却见坐在大堂之上的韩谦,这一刻张嘴吐了一口血,身子便僵硬的往一旁歪去,竟然生生晕厥过去,而脸上满是泪痕……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夜营
夜里,下起温润的细雨。
蜀地四面高地,吹水成冰的寒流刮不进来,常年皆气候温润,年前一场大雪已经是十数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年节过后,蜀人便最先感受到春季的温润气息。
深夜人静,蜀都南城门外的官庄笼罩在绵绵细雨之中。
官庄外乃是两座蜀军监视楚使兵的哨楼,数名蜀兵守在哨楼里看着官庄里数盏气死风灯高悬,仅见两队兵卒披着蓑衣,在雨下巡视营地,一切都如往常,并没有因为迎亲使韩谦连夜留宿在官庄内,就有所变化。
现在两国已经正式结盟,迎亲使再有数日便会护送清阳郡主回楚完婚,负责盯防楚使营地的蜀兵也觉得百无聊赖,却不知道在屋舍之内,七百多楚卒皆执兵披甲,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数匹快马践踏着稍稍积水的驰道,踏碎寂静的夜色,惊醒官庄外哨塔上的蜀兵,也惊动官庄辕门内暗付的楚卒。
“副使郭荣郭大人在此,请问韩大人可在营中?”
郭荣勒住马,他身后一名小宦尖着声音朝紧闭的辕门里叫喊道。
“我家大人在营中,此时夜色已深,郭大人有什么差遣?”奚发儿借木梯,人从辕门上方探出头来,手握紧腰间的佩刀,极力按住手头的怒气,尽可能放淡语气的应付郭荣这几个与安宁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死太监。
“韩大人两日未归,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郭大人放心不下,特地过来问候一声。”小宦尖着嗓子跟奚发儿回答道。
“没什么事情,我家大人就是想着马上要离开蜀地,想着在城外多散散天。我家大人已经睡下了,请郭大人放心回去吧。”奚发儿强抑住内心杀人的冲动,说道。
“我是郭荣,奚发儿,你打开辕门,放我进去见韩谦一面。”郭荣哪里那么容易被奚发儿三言两语打发走,驱马走到辕门前,让里面的人拿灯照清楚他的脸,坚持要奚发儿打开辕门,放他进营见韩谦一面。
使蜀这么多天,韩谦不时会出城,但为免蜀人猜忌,从来都是当天来去,绝不会在城外宿夜,而这一次出城,韩谦连着两夜未归,也没有露面,仅仅是派了一人回城,跟他及蜀国鸿胪寺的官员报备一声,他怎么会相信韩谦仅仅是滞留城外散心?
“郭大人,你知道我家大人脾气不好,睡下之后不会愿意看到有人无事惊扰他,还请郭大人不要让我们为难。”奚发儿拒绝道。
郭荣脸色阴阳不定的盯着紧闭辕门上方露出来的几张脸,借着灯火能看出韩谦身边的这些人,脸色皆是不善,甚至都有人将上弦的弩箭对着他,似乎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将弩箭射出。
韩谦遇刺或是生了什么急病?
郭荣不认为安宁宫的刺客会舍近求生,潜到蜀地来刺杀韩谦,但倘若不是如此,韩谦手下人看他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善?
莫非是徐后在金陵已经发动宫变,甚至还第一时间扣押赴京出任京兆尹的韩道勋,而这一刻韩谦已经通过他手下的情报网,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这是郭荣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虽然距离真相不想,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韩道勋在金陵已经受车裂之刑五马分尸而死……
…………
…………
官庄内被其他建筑包围的大宅里,更是秣兵砺马、气氛沉郁,廊前院后皆是甲卒守侍,阻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奚荏走进院中,透过门窗看着灯影流泄,不时传出一声桌椅被劈裂的沉闷声响,她推开门,见韩谦披头散发的手持一把崩开无数缺口的精钢直脊刀,站在一张被劈断开的长案前。
才短短两天时间,韩谦的眼窝便深陷下去,披头散发仿佛如疯狗一般站在屋中,眼瞳赤红,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劈开、斩毁,撕成粉碎。
奚荏走过去,要将刀从韩谦手里夺过去,然而这刀便像铁铸一把,被韩谦死死握在手里,纹丝不动,她苦劝道:
“你再这样为难自己,怕是未等回到楚地,身体便先扛不住了,老大人的仇,你如何去报?”
“我心里恨这天这地,为何待我父亲如此不公?恨我自己如此无能,叫老人家在五十生辰之日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我心里恨意消不掉啊!”
韩谦发狂的怒吼着,发狠伸手将刀直刺。
看着直脊竟然直接刺入墙壁之中,奚荏心里也是暗惊,心想韩谦心里的恨意是何等的炽烈,才能将这一刀刺出如此之狠、之快,才刺入夯土墙而没有在入墙之前崩断掉?
“老大人奉诏见温暮桥,也早就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也是抱着必死之志,为生民争一线生机。此仇要报,但老大人绝不愿看到你如此糟践自己啊!”奚荏心疼的劝道,见韩谦两鬓短短两天,竟然生出些许白发来。
见韩谦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奚荏示意侍卫将屋里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都搬出去,再走到韩谦身后,看到窗台上那封字迹糊作一团的书函,看到窗台上残积的烛泪,也不知道过去两天两夜,韩谦盯着这封字迹糊作一团的书函看了多久,心疼的用身子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韩道勋奉诏去见温暮桥之前,在京兆府衙门后堂写下来留给韩谦的书函。
只是赵无忌、何柳锋一路艰苦跋涉,虽然将书函用油布认真包裹起来,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忍受严寒洇渡河流时,被河水渗透进去,使得书函上的字迹糊作一团,已经辨认不出几个字来。
这是韩道勋生前留给韩谦最后一封书函,却是如此,以致韩谦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父亲奉诏之时是抱以怎样的心情。
奚荏能体会到韩谦那种极力想多辨认出一字的心情。
赵无忌他们也是内疚无比,却也难以挽回;只是旁人也不会去责怪他们,毕竟他与何柳锋这一路吃了太多的苦,才赶在蜀人知悉此事之前,将消息提前传到他们耳中。
“我五年前做过一梦,梦见我父亲生性孤直,一生皆为生民请命,终有一天触怒满朝权贵,触怒天佑帝,而被天佑帝杖毙廷前,我也受其牵累,车裂于市这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以致我过去五年,皆为逃避车裂的命运而苦苦算计,但任我百般算计,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五马分尸的命运,会落到我父亲的头上!你知道我这几天不时从噩梦中惊醒,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噩梦吗?我这几天便是梦见我父亲在京中受车裂之刑惨列啊!”
韩谦手背青筋暴露的抓住窗台,恨不得将劈有道道刀痕的窗棂抓裂开,忍不住泪水流下脸颊,
“我父亲在楚州任推官,数年没有一例冤狱。我父亲出知高邮时,时逢兵祸洗掠,又遇大灾,十户九饥,街巷河港皆是嗷嗷待哺的饥民,楚州纲粮从高邮过境,我父亲请押纲官停船卸粮以赈饥民。众人阻之,说这是死罪,我父亲说死他一人而活生民十万,可矣!押粮官不从,我父亲执刀上船缚之,消弥民乱。朝廷调我父亲入京充职宏文馆,不过一清闲官尔,信王以楚州刺史之位秘留之,我父亲拒之,言信王性烈势强,非朝廷之福。为行瞒天过海之策以拯金陵数万饥民,我父亲不顾半生清誊,廷前谏驱饥民。而这一次,我父亲也是猜到金陵危局而毅然赴任,只为一丝有消弥战祸的可能而苦苦奔波、左右求索。只是这世道如牢,他没能将南墙撞破,心里已经是凄苦无比,最终竟受五马分尸惨刑,你叫我如何不恨!”
奚荏黯然,她这几年在韩谦身边,只看得到韩谦身上频施奇谋的光芒,便觉得老大人在叙州多少有些黯淡无光,却没有细想过,韩谦所行之事是那么的凶险,便以引诱数万流民涌入叙州这事来说,稍有差池,便会滋生不可控制的民乱,这一切要是没有老大人在叙州坐镇,夙夜操劳的恤民爱民,断不可能使叙州在削藩之前,有那么稳固的基础。
韩谦闭起眼睛,任眼窝里的泪水落下,又说道:“我心里悔恨啊,要是在叙州时不加隐瞒,早早将这死局告诉父亲,也不至于叫他老人家死得如此之惨!”
这时候周处走进来,看到屋里七零八落以及韩谦面目如鬼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朝院子里走去。
“怎么了?”奚荏问道。
“副使郭荣出城赶过来想见大人,在辕门外守了好一会儿,奚发、孔熙荣他们堵着不让他进来,我过来问大人知不知情……”周处讷然说道。
周处于武陵城攻陷时被俘降,才归附到韩谦身边任事。
韩道勋的死,他虽然也觉得冤极,却没有杨钦、奚发儿他们那样的悲愤,此时更担心将郭荣蛮横的阻拦在营门外,有可能会叫蜀人窥破什么。
他刚才去见杨钦,见杨钦也是一副想将郭荣抓进大营杀掉的狠劲,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这边看情况。
“啊,”奚荏微微一惊,知道周处过来知会一声是对的,苦道,“一个个都不叫人省心,你去放郭荣进来!”
周处刚走出去,奚荏见韩谦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之色,心想孔熙荣他们满心悲愤、怨恨,多半不会听得见周处的话,喊他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第三百五十章 郭荣
辕门打开,郭荣刚将马交给身后的侍宦,就见奚发儿、孔熙荣带着人,迫不及待的将辕门关上,又有十数名甲卒如狼似虎般从暗影里窜出来,喝问道:“你们想干什么,难不成你们敢杀了本官不成?”
奚发儿、孔熙荣却不管他,左右甲卒一拥而上,将郭荣及随行的侍宦四人摁倒在湿泞的泥地里,见他们还敢挣扎,便捂住他们的嘴,拿刀柄兜头兜脑的狠砸下去,砸得郭荣眼冒金星,口鼻却被捂得严严实实,直欲闷死过去。
“你们疯了,快放开郭荣!”奚荏抽出短剑,连着剑鞘兜头兜脸的狠狠抽打过去,将奚发儿、孔熙荣等人赶开,怒斥道,“如何处置他,自有韩谦说得算,轮得到你们在这里放肆?”
将悲愤难抑的人赶开,奚荏使周处带着郭荣随她去大宅。
郭荣眼角被打裂,刺咧咧的痛,差一点眼珠子都被打爆掉,但看孔熙荣等人目眦欲裂,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他再迟钝也猜到安宁宫在金陵已经发动宫变,而韩道勋的命运则比他之前猜测的还要严重,可能已经丧命安宁宫之手了!
郭荣跟在奚荏、周处身边往庄子里走去,不作声说什么。
他此时又能说什么?
将郭荣带到一间空房子里,奚荏怕有人又来找他出气,便令周处亲自守在廊前,阻止别人靠近,她随后便离开去见韩谦。
奚荏离开之后,便没有出现,郭荣在空房子里坐立不安。
不时有人试图闯进来,虽然都被周处强硬的阻拦住,但韩谦没有出现,他悬着的心总是没办法落下来,更无从知道金陵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剧变。
安宁宫已经彻底掌握住金陵的局面了吗?
楚州、潭州的反应是什么?
在空房子里苦苦熬了一夜,待晨曦从窗外射进来时,郭荣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他推开门,看到周处抱刀坐在廊前,韩谦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走院子里。
韩谦阴戾的脸,在晨曦之下满是狰狞,令郭荣触目惊心,没想到才短短三天不见,韩谦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瞳,蓬乱的须发、削瘦的脸颊、杂白的鬓发以及狠戾狰狞的神色,全无往日淡定儒雅的风范,直如换了个人一般。
看韩谦在甲衣之外披了一件麻衣,郭荣也确知韩道勋在金陵已经被安宁宫加害了。
“金陵剧变,非郭某所愿,人死不能复生,还望韩大人以大局为重!”郭荣强作镇静说道。
“什么是狗屁大局,什么人死不能复生?”韩谦抬脚就将郭荣踹出一丈远,狰狞怒吼道,“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我父亲被那狗后徐惠拖到东市五马分尸!试问我父亲何等赤胆忠诚,夙夜操劳,一念只为民生,却落得如此惨烈下场,你这阉贼可有问问这贼老天为什么不睁开它的狗眼,为什么不以大局为重?”
郭荣被韩谦踹了这一脚,直痛得肝肠欲断,差点一脚就被韩谦踢死当场,然而更令他震惊的是韩谦怒吼出来的话。
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
天啊!
郭荣仿佛如遭雷劈,难以想象安宁宫发动宫变后,竟然以如此酷刑处死韩道勋?
帝后徐惠疯了吗?
内侍监章新春疯了吗?
崇文殿陈行墨疯了吗?
牛耕儒疯了吗?
即便一定要处死韩道勋,以扫清篡位的障碍,韩道勋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赐绫赐鸩杀之,为何要施以如此暴刑?难道是嫌韩谦心里的恨意不够深,不够激烈,不够焚山沸海?
难道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将要跟怎么一个人物结成挫骨扬灰都不能解其恨的死仇吗?难道他们就完全没有意识到,将一个被韩道勋压制住野心跟狠毒却有着神鬼之谋的人变成一头心里充满恨意、一念想着复仇的恶魔,有多恐怖吗?
“韩叙州任楚州推官,推决冤狱,公正不阿,数年无一错例、无一漏网,被州人誊为青天;知高邮冒死截纲粮,拯饥民以解民乱之危,乃大楚直臣;为拯金陵饥民,不惜自毁清誊,乃大仁,”郭荣依墙而坐,“韩叙州大直大仁,一心直念社稷之危,以解民苦为念,却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乃千古奇冤。郭荣愧为安宁宫一党,韩大人诛我,郭荣绝无半句怨言,但在韩大人动手之前,郭荣有一下策,请韩大人一句。蜀主王建一旦得知金陵剧变的消息,即便不会立即与安宁宫媾和,也多半会扣押韩大人,推延婚期,或观望形势,或要求潭州让出更多的代价,请韩大人杀死郭荣之后,立即远遁回楚,切莫有半点迟疑!”
韩谦手臂青筋暴露把住腰间的佩刀,就站在门槛外虎目眈眈盯住屋里的郭荣。
“郭荣虽是安宁宫一系,却老大人相知甚深,杀他非老大人所愿见。”杨钦此时也恢复些理智,也清楚郭荣所说不假,他们此时身在蜀地,仅有七百多兵马,一旦蜀主王建兴起扣押他们的心思,他们无法离开蜀地,就谈不上为老大人报仇雪恨,更谈不上插手大楚当前的乱局,说不定真就让安宁宫的图谋得逞。
奚荏轻轻握住韩谦紧握佩刀的手,让他杀气腾腾的心绪稍稍松懈下来。
“郭荣说得颇为在理。”冯翊也说道。
虽然郭荣乃是安宁宫的人,但说实话这几年他被安插在三皇子身边,跟他们接触也是极密切,冯翊至少能肯定郭荣并不是一个令人厌恨的人。
韩谦要报仇雪恨,却不意味着要将跟安宁宫有联系的人都斩草除根掉。
郭荣继续说道:“我刚才所说是下策,上策乃是韩大人即便以父死守孝为名,离开蜀都,我留下来与蜀人周旋,三五个月后,韩大人助三皇子稳住西线的形势,郭荣应该便能护送清阳郡主回楚地,与三皇子完婚。”
这也是杨钦、周处及奚荏三人的主张。
世妃、信昌侯李普等人实在可恨,他们擅自与楚州合谋传檄天下,应该能预料到这会激怒安宁宫杀老大人却毫无顾忌,恰恰是如此,他们更要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蜀地,回到潭州。
一旦蜀主王建知道金陵剧变的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如郭荣所料,蜀主王建即便不会将他们交出去与安宁宫媾和,也会将他们扣押下来观望局势的发展,或者借此向潭州要挟更多的条件。
时间拖延下来,一是三皇子就有可能会被世妃、信昌侯李普这些人完全控制住,沈漾过于孤直,是无法跟这几人勾心斗角的,二是这些人掌握潭州及龙雀军的军政大权,却又没有足够的正面能力跟楚州、跟安宁宫角力,就有可能导致前期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潭州大好形势一败涂地。
再一个,韩道勋身死,倘若他们被囚在蜀都,叙州群龙无首,田城、赵庭儿未必就能服众,倘若世妃、信昌侯李普这些人想要削除韩家父子在叙州影响力,强行征调田城率州营出叙州,叙州就有可能旁落他人之手。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必须第一时间离开蜀地返回楚国。
至于郭荣说他留下来与蜀人周旋,或许只是为了韩谦此时不杀他吧?
不过,他们逃离蜀地,为了不与蜀国彻底断绝关系,要为后续的联姻保留一线可能,足够需要一个重量级人物留下来与蜀国周旋,也确实没有比郭荣更合适的人选。
只是郭荣出身安宁宫,他会为三皇子及潭州的利益,与蜀国周旋吗?
谁又能确定他们离开,郭荣留在蜀都城,会不会转身就代表安宁宫与蜀国媾和,劝蜀主王建出兵从西面牵制潭州?
“事不宜迟,我们此时就起营离开蜀都,有些人来不及撤走,或许有可能会被扣押,但想必蜀主王建不会像安宁宫那群疯狗般杀人泄恨!”冯翊说道。
“郭荣不足信,我们将他一起带走,只要大人辅佐三皇子得势,联姻之事自然不会落空。”杨钦建议道,他不建议杀死郭荣,但也不主张冒险让郭荣留下来。
韩谦松开腰间的佩刀,站到窗前,推开木窗,看着细雨落到草檐,倏然声碎。
周处上前将郭荣从地上搀扶起来。
郭荣整理衣衫,静待韩谦做出决断。
“孔熙荣扮成我的模样,与奚荏一起陪郭大人回城,明日派人传信鸿胪寺卿韦群及清阳郡主,便说我得了急病,手足僵硬,卧床难起、性命堪忧,”韩谦说道,“从蜀宫到锦华楼要经过南华巷,奚发儿、郭却你们在清阳郡主出宫前赶到南华巷安全屋,在清阳郡主经过时将其悄然劫下。之后护送清阳郡主出城到玉浦驿与我会合,待清阳郡主出城后,孔熙荣你们再从锦华城南苑撤出,在此期间,郭荣有一丝异常,诛之!”
听了韩谦这话,郭荣暗暗心惊:劫清阳郡主回楚,强行完成既定行程中的联姻?南华巷安全屋是怎么回事?难道韩谦早就预料到金陵随时有可能发生剧变,所以在蜀都也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第三百五十一章 劫持
清阳郡主年后就一直住在宫里,与从小养她长大的戚夫人、与蜀主王建共叙天伦,然后就等着过了上灯节便在韩谦所率迎亲使团的护卫下,动身前往潭州跟大楚三皇子杨元溥完婚。
这几日在宫里,并不意味清阳郡主就无所事事。
琳琅满目的嫁妆要筹备、清点,再有两天便要运出宫库提前装船。
华美富丽的嫁衣也要抓紧时间完成最后的绣花、裁剪。
虽然宫里有织绣局,有着蜀地最好的绣工,但清阳郡主不喜欢宫中麽麽们的审美。身为女子,一世只能有一次大婚,嫁衣之事她怎么可能不管不问?
而更为重要的,便陪侍她嫁入楚国的宫官与侍女的选择。
虽然清阳从小到大,身边便有一群宫官、宫女照顾,也基本能确定他们是可靠的,身上没有什么可疑的或乱七八糟的牵扯,但在蜀都这些人是可靠的,不意味着强行令他们背井离乡,随她嫁到楚国,一辈子与新人离散,没有团聚的可能,他们心里就没有半点怨言?
而此去楚国,她身后随后一个与大楚敌我暧昧不明的故国外,她身边要没有一两个可恃之人,嫁给杨元溥犹如羊如狼群,处境堪忧。
潭王妃李瑶虽然也与神陵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不仅不意味着李瑶以及背后的信昌侯府会念及旧情,甚至还因为她的争宠而极力打压她;更何况杨元溥一旦登基为帝,三宫六院都要选大臣家的女儿填入,一个个都将她的劲敌。
到时候她孑然一身,身边没有一两个能出谋划策的人怎么能行?
虽然哥哥最终选择采纳韩谦的献策,并成功出任渝州刺史,承担经略巴南的事务,但清阳总觉得韩谦这人并不值得信任。
只是除了韩谦,楚三皇子杨元溥身边的亲信将臣里,她又有谁能引为强援?
清阳内心愁结的坐在窗前,看着绵绵细雨落在屋檐上。
这时候侍候左右的麽麽走进来禀告道:“长乡侯府刚刚派人进宫里来,说是迎亲使韩谦得了急病,在锦华楼南苑卧床不起,或要延请陛下迟几日再护送郡主运身回楚国完婚!”
清阳一惊,站起来说道:“我去跟夫人说一声,这便去长乡侯府。”
虽然内心深处认定韩谦是性情阴戾、不足以信赖的那一类人,但就眼下而言,倘若没有韩谦,她就将成为彻底困于潭王府内府或楚宫里的笼中鸟。
当世虽然没有男女大防的苛刻礼数,但清阳也不能直接就去锦华楼南苑探视韩谦,想着先回长乡侯府,也有其他事情要跟梁婉见一面商议主意。
这些年,在蜀主王建的治理下,蜀都城虽然谈不上夜不闭户,但盗匪横行街巷的事情已经基本禁绝。
清阳郡主仓促间出宫,也就五六人簇拥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穿街过巷,不可能什么仪仗,也不可能有成百上千的侍卫簇拥保护。
即便梁国斥候要破坏楚蜀的联姻,也不可能通过刺杀清阳郡主这种手段来实现。那样的话,只会叫梁蜀的关系彻底的破裂,而将蜀国彻底推向楚国这一边。
经过南华巷时,就看到一名衣衬破旧的老汉,牵驴赶着一辆运柴炭进城贩卖的炭车从巷子那头拐进来。
也许是炭车太过老旧,也放进柴炭装得太满,拐进巷子没走出七八丈远,便听得吱呀一响,木轮垮裂,炭车倾倒下来,黑漆漆的木炭顿时泄了一地,顿时与垮倒的车体将五六尺宽的窄巷子堵得严严实实。
老驴也被骤然系胸的绳带勒倒在地,骚动着蹄子嗷嗷鸣叫。
清阳感觉到马车停顿下来,揭开帘子一股寒风窜进来,看到巷口的情形,秀眉微蹙,待要让御者牵马绕道,看到左右有几名乞丐托着破碗拥过来,待她觉察异常待要尖叫时,几名乞丐以及从后面跟上来的菜贩子,已经是一拥而上,将簇拥马车而行的几名宫侍制住。
“你们胆敢劫我,不怕诛灭九族?”清阳厉声叫道,但没有等她将怀里所藏的妆刀拔出,一道身影奇快无比的纵上马车,展开一大块黑色厚布,朝她兜头兜脑的包裹过来。
清阳接着就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似铁钳钳住似的挣扎不得,她厉声尖叫,但声音被闷在黑色厚布及车厢之内也传不出去,很快有只铁钳似的手将她的嘴巴撬开,用一根绳子横绑过来,勒进她被迫张开的嘴里,叫她再也发出声来;同时又听到有声音吩咐他人伪装成宫侍牵着马车从南华巷绕出去。
清阳还想着待马车从南华巷出去再制造响动,却不想下一刻就被强拽马车,与其他几名宫侍、麽麽一起被拖到侧面的一栋宅院里,她这时候才意识对方于南华巷劫她是蓄谋已久,这栋宅院位于她从宫中前往长乡侯府的必经之路上,也应该早就暗中备好。
进入院子之中,她就与那几名宫宦、麽麽分开,被人推着穿堂过户,凭直觉能知道是从这栋宅院的另一侧,被塞入一辆满是腥臭味的车里,手足被另外的绳索固定在车身上。
她这时候不要说挣脱了,连制造出一些响动都不可能。
马车在蜀都城密如蛛网的街巷间穿走,清阳很快就辨认不得方向,不知道自己从哪个城门被运出城去,直到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马车才停下来。
她被从马车拖下来,蒙脸的黑布才被揭开,赫然看到称在锦华楼南苑急病染身、卧床不起的韩谦,此时正站在河畔,在众人簇拥下,正凝目眺望浩荡远去的河水。
才短短数日未见,此时的韩谦须发蓬乱,脸颊、下颔有几天没有刮过,长满密密的胡茬子,整个显得粗犷、潦倒,脸颊削瘦、眼窝子也陷了下去,仿佛这几天真生过一场大病。
偶尔瞥过一眼来,眼神却又是那样的阴戾,有一种令不寒而栗的怨毒深藏其中。
杨钦见清阳郡主被奚发儿、郭却松开绑,竟然没有大吵大闹,颇为奇怪的说道:“郡主似乎很平静啊?”
“你们费那么大的手脚,不想我发出异动,却没有一棍子将我打晕,想必是不敢伤害我分毫,那本郡主还能有什么好担忧的?”清阳揉了揉被勒得发麻红肿的手腕,压抑住心里的怒恨,尽可能以淡然的语气说道,“为什么要绑我出城,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吧?”
杨钦、周处等人看清阳郡主此刻竟然能如此镇静,也是暗暗震惊。
韩谦没有动,也没有作声。
杨钦说道:
“金陵发生剧变,陛下被害,奸后徐惠篡谋拥立太子登位,却诬蔑世妃与信昌侯勾结谋害陛下,殿下也难善其身。我家大人担心郡主与殿下的婚事会有变故,只能以这种方式请郡主随我们先回大楚与殿下完婚,还请郡主体谅我们的苦衷。”
清阳内心涌动着要将眼前这些人撕成碎片的滔天怒恨,但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韩谦到这时连正眼都没有瞧自己一下,似乎郭却、奚发儿抓了一只无关痛痒的小猫小狗过来。
清阳咬牙切齿的问道:
“我要是不能体谅呢?”
韩谦依旧像雕像一般,眺望浩荡远去的河水,完全不为清阳的话所动,仿佛清阳的怨恨之语,在耳畔不及午后一缕湿温润的河风。
杨钦示意郭却将刚刚解下来的黑布、绳索拿上前,让清阳郡主认清楚眼前残酷的形势与事实。
他们当然希望清阳郡主能有一个合作的姿态,要不然只能将清阳郡主一路绑回大楚了。
清阳恨不得扑上去,在韩谦这狗贼脸上抓几道印出来,但眼下她只能咄咄逼人的质问杨钦:
“我未到长乡侯府,很快就会有人告到宫里,到时候又确认迎亲使不告而别,你们以为真能在千里蜀地逃得脱隐龙司精骑的追捕吗?而你们留下来掩护行踪的人马,又岂能逃得了大蜀的极刑吗?”
杨钦说道:
“都说女大不由爷,我们只能请郡主留下一封书信,声明乃是郡主得知金陵发生剧变的消息后,生怕蜀主反悔婚事,自愿与我们合谋逃出蜀都。我想蜀主一定会有感于郡主与殿下情真意切的感情,而宽恕我们这些人的不敬之罪。”
“我要是不写呢?”清阳郡主说道。
杨钦说道:
“信我们已经写好了,字迹与郡主少说有七八分相肖,现在只需要借用郡主的一件贴身喜爱之物以示证明便行;而郡主身边的人,大概都不敢承担丢失郡主的灭族大罪,也会证明一切都是郡主主谋,一切皆是郡主自愿吧!”
清阳没有想到一切都在韩谦他们的谋算之中,竟令她死活都挣扎不得,这时候也不掩饰心头的恨意,怨毒的问道,“你们就不怕我日后记恨此事?”
杨钦说道:“我们所做之事,一切皆是为殿下着想。郡主此时在气头上,但与殿下感情甚笃,日后便能明白我家大人忠心耿耿,实属难得。”
清阳心头怒骂,她与杨元溥有个屁感情,她知道不能指望韩谦这狗贼,将她原原本本的放回去,但她又岂甘愿就这样被韩谦这狗贼绑回来楚国去?
清阳趁杨钦不备,突然伸手抄向身边的一名护卫,将他腰间的佩刀抢下来,就要横刀自刎,却不防郭却、奚发儿手脚更快,从后面将她手里的佩刀敲落掉,又死死将她的双手反剪到身后,阻止她自残。
杨钦、周处脸色惊变,没想到清阳郡主性子如此烈,不要说清阳郡主今天死在这里,哪怕是自残,缺了一根小手指,他们回到潭州也难交待啊。
清阳傲然说道:“我落在你们手里,是无法挣扎,但我一心想死,你们能奈何我?看你们回到大楚如何跟你们的主子交待?”
韩谦这才转过身来,看了清阳一眼。
这没有任何感**彩的一眼,那样的冷,似藏着一点杀机,令清阳心惊不已,仿佛自己在这狗贼眼里就是一具死尸,不知道金陵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叫这狗贼心性大变。
韩谦从怀里取出一本书,走到河边浸湿,然后再走到清阳跟前,一页页撕下浸湿的宣纸书页,蒙到她的脸上,将她的口鼻糊住,残酷无情的盯住清阳一点点涨红、涨得发紫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要做的,只是叫蜀主王建以及长乡侯王邕以为你跟我们离开蜀国了,但真要将你带上只是累赘,不知道要为你多死多少人……”
第三百五十二章 劫持(二)
湿纸揭去,清阳就像一头溺水的小兽,剧烈的喘着气,呼吸着以为再也无缘相遇的空气,俏脸涨得红紫,胸膊起伏着,从没有一刻令她感觉自己是那样的脆弱,脆弱得就像别人手指尖的泡沫,轻轻一弹便会碎掉。
清阳这一刻也终于认清楚形势,将怨恨深埋在心底,但她心里犹不想低下高贵的头颅,见河边停了一艘船,傲然而立,整理略有些凌乱裙衫,便要举步往船头走去。
“这艘船是用来迷惑追兵的,还要辛苦郡主与我等想其他办法逃出蜀地!”杨钦在一旁提醒道。
长乡侯王邕四天前就已经离开蜀都前往渝州赴任,金陵剧变的消息此时极可能已经传到渝州,长乡侯王邕随时会知道这事。
韩谦不仅担心蜀主王建会反悔婚事,甚至担心长乡侯王邕得知此事后,态度也会变得模凌两可,临时起意将他们扣押下来观望形势的发展。
再一个,迎亲使团六七百人一起南逃,走陆路没有足够多的快马,行速迟缓,而乘船先沿沱江南下往沪州,再经沪州入长江,速度再快,也要在四天四夜后才有可能进入巫山长峡。
而事实上,清阳郡主失踪,蜀宫与长乡侯府再迟钝,入夜之前也必然会觉察,到时候仅需要派出快骑,通知沿线州县派兵拦截,他们甚至有可能到不了泸州,就会被截住。
迎亲使团六七百人,大多数人的任务只是迷惑蜀军的追击方面,其他人也要化整为零,分散逃往川东,再想办法翻越群山峻岭,逃回大楚。
而只要成功将清阳郡主送到潭州,叫蜀主王建这个便宜岳父以及长乡侯王邕这个便宜舅子的身份坐实了,即便有一部分人为蜀军捉捕,事后也可以派人接回去,不虞会遭受残害。
…………
…………
“什么?清阳出宫被人劫走了,迎亲使韩谦也杳然无踪?”长乡侯王邕这一刻也难以保持风流倜傥的儒雅风范,宽大的袖袍将身前案上的砚墨笔架带落一地,哗啦啦一阵乱响,他顾不上收拾一地的狼籍,难以置信的盯住报信的信使,质问道,“难不成清阳与韩谦还能上天入地不成,隐龙司的探马斥候,都吃屎了?迎亲使团都跑空了,一个都不剩!”
“楚国迎亲副使郭荣还留在锦华楼南苑,手持郡主的信物及书函,郡主在信里说她得知金陵剧变,担忧皇上会反悔她与大楚三皇子的婚事,遂逃出宫,求迎亲使韩谦护送她逃出都城!”信使说道。
“胡闹,这信怎么可能是清阳写的?假的,清阳是被韩谦劫走了,清阳不可能写下这样的书信!”长乡侯王邕愤怒的咆哮道,怎么都没有想到清阳会在国都被劫走。
长乡侯王邕昨日,也是元月十二日才到渝州城就任刺史一职,甚至昨夜才来得及召见长史、司马、主薄、兵马使等主要将臣,蜀军潜入楚地的探马便将天佑帝驾崩、韩道勋受车裂之刑而死的消息,递到他的案头。
而今天,也是原定计划中清阳郡主随迎亲使韩谦、郭荣从蜀都动身返回大楚的上灯节,他刚将信使派往蜀都通报金陵的消息不过三个时辰,蜀都快马赶来的信使,却告诉他清阳郡主在迎亲使韩谦的护送私奔楚国了?
长乡侯王邕的脑子被屎糊住了,才相信清阳对杨元溥的感情真挚深厚到私奔的地步?摆在眼前的事实,很明显就是韩谦提前一步知道金陵发生剧变的消息,担心会被扣押下来,不仅仅他自己不告而逃,还将以急病为借口,将清阳诱出宫后劫走。
堂堂的一国郡主,在自家的都城竟然被如此悄无声息的劫走,都两天过去,还没有找到韩谦等人的行踪,长乡侯王邕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事情的真假有时候并不是最重要的,信使自然不好评判什么,只是将国都当下的情形及反应据实相告:
“国主已下令将郭荣及其他滞留都中的楚使团人马都扣押下狱,只是大楚迎亲使团还有近七百人,分作十数路,沿水陆两路分散往川东、川南逃窜,国主震怒,派出隐龙司两千侦骑沿路追赶,也勒令沿路州县,出兵截拿楚使,暂时还没有追到到郡主的踪迹……”
长乡侯王邕沉吟片晌,也不确定父王是早就猜到清阳被劫持而震怒,还是误以为清阳私奔楚国而震怒,吩咐廊前的扈卫,说道:“去将曹干给我请过来。”
金陵发生剧变,楚天佑帝驾崩,太子杨元溥继位,楚国形势骤然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谁也不清楚后续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就眼前的形势,对楚潭州杨元溥极其不利。
甚至更进一步,他们此时已经不应该去考虑楚国谁能获得最终的胜利,而是要考虑梁军趁楚国内乱,会用多久时间能将长江以北的荆襄、淮南、徐楚等地夺下来。
要是楚国尽失长江以北的地盘,内部又打得一片糜烂,他们还要继续跟楚潭王杨元溥联姻,不是脑子被屎糊住了吗?
当然,也不排除楚潭王杨元溥与楚信王杨元演联手,能以最快的速度攻陷金陵,然而两人分赃,各据大楚一隅,都依旧保存不弱于蜀国的实力,那联姻还是要进行下去。
也就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清阳留下的书信是真是假,现在都要将韩谦他们扣押下来,将清阳截下来观望形势。
待司法参军曹干赶来,长乡侯王邕将情况简单的跟他复述了一遍,说道:“州衙有多少探马都给我放出去,追蹑楚使潜逃人马的行踪,要是有谁发现韩谦与郡主的下落,与韩谦说,他愿来渝州,本侯此生必以师礼待之。”
“……要是韩谦不愿来渝州呢?”
司法参军曹干是个面容削瘦的中年人,四旬年纪,脸颊上留有两道淡淡的刀疤,眼窝深陷,眼神阴戾,乃是不多随长乡侯王邕到渝州赴任的嫡系。
左清江军计划要从硖州撤出五千余兵马,负责对巴南地区的经略,只是长乡侯王邕不希望能一下子干涉左清江军将校的任命,还是韩谦建议他将狱讼等事抓在手里,便有机会整合渝州地方上的世族势力。
州衙司法公厅养有一批探子,司法参军曹干也另带着一批人马随长乡侯王邕到渝州赴任,虽然仅有不到百人,但都是神陵司老人这些人精心带出来的弟子,比隐龙司的精英更擅长侦察追踪之事。
蜀地被崇山峻岭包围住,韩谦要第一时间赶回潭州,能走的通道极其有限,而且清阳郡主必然也会想方设法给他们留下痕迹,以供他们追踪。
曹干并不觉得他们会追不上韩谦,而是追上韩谦及清阳郡主之后要如何处置。
韩谦及他手下,要是不愿意束手就擒,真要动手的话,后果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韩谦要是不愿来渝州,甚至都不能将他绑来渝州的话,也不能让他有机会到其他地方去!”长乡侯王邕这一刻俊朗的脸现出一丝狰狞,说道,“不过,在追到韩谦的行踪之前,不得擅开杀戒!”
“我知道了。”曹干知道侯爷在忌惮什么,点头答道。
虽然韩道勋已经被五马分尸,但得韩道勋家学真传的韩谦,也显然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小角色。
就算不考虑清阳郡主此时落在对方的手里,就算不考虑楚潭王杨元溥还是有可能得势,他们此时大开杀戒,也要顾忌韩谦这个狠角色事后的报复。
在形势未明之前,彼此能不伤和气,还是尽可能不伤和气为好,省得以后大家都难堪,但人一定要千方百计的截下来,只有这样,主动权才会被他们抓在手里。
…………
…………
渝州城外,江水寥阔,一艘乌篷渔舟停在江面上,两人坐在船头垂钓江中。
这时候一艘撒网捞鱼的渔舟经过,停了下来,仿佛渔村里的邻舍在江心相遇,靠近船问候一声。
“长乡侯前后从渝州城派出两批探马,都沿黔江往外围搜索过去,应该料到我们会走黔江南下,然后从武陵山南麓回叙州,但没有意识到我们还停留在这里。而长乡侯也下了命令,要看到大人的人之后,才许手下大开杀戒,看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敬畏大人您呢!”杨钦披着蓑衣,赤足露出满是龟裂的脚,看上去跟江上的渔夫没有什么区别,蹲在船头,跟坐在另一艘渔舟上的韩谦汇报道。
“……”清阳百无聊赖的坐在乌篷船舱里,看着渔舟外的浩荡江水,心想隐龙司与渝州的探马斥候怎么就那么蠢,被牵着鼻子一个劲往外围搜索,怎么就没有意识到韩谦这个狗贼实在一直留在内侧,甚至就贴着他们的搜索圈,一点点的往外围挪动?
“长乡侯的《谏经略巴南疏》,抄件已经送到那几个婺僚头领手里,几家婺僚寨子都愿意护送大人回叙州,但我觉得大人的行踪,还是不能叫这几家婺僚寨子掌握,”杨钦说道,“我们另外组织三支贩运私盐的队伍,只要确认长乡侯与曹干没有别的动作,大人您与奚夫人、清阳郡主明早就混入私盐队伍南下!”
清阳心里大叫韩谦这狗贼无耻之极,《谏经略巴南疏》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出自这狗贼的手笔,大哥写就后甚至拿去叫这狗贼润笔,没想到这狗贼转头将抄件送入巴南婺僚人手里,以挑起巴南婺僚人对渝州的仇恨!
不过离开蜀都之时那濒死的体险,叫清阳此刻不得不小心翼翼蛰伏着,她很清楚,自己真要有什么轻举妄动,这狗贼绝对会残酷无情的杀了自己!
第三百五十三章 梁国剧变
韩谦最终与奚荏、杨钦、赵无忌、孔熙荣、冯翊等人,扮成贩运私盐的小队,带着清阳郡主,从婺僚人的地盘,沿黔江南下,然后从位于思州境内里的武陵山南麓小道,一路跋山涉水,翻越崎岖的山岭,饱尝风霜艰苦,终于在二月初四,顺利抵达龙牙城。
此时的叙州,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看着老龙峡从崖头披挂下来的几丛迎春花,韩谦百感交集。
五年前的离奇梦境,似叫他体内融入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灵魂碎片,也在一定程度上令他疏离于世。
父亲的惨死,叫他痛不欲死的同时,更叫他有一种心无处安落的茫然,这一刻看到老龙峡崖头披挂下来的几丛迎春花开得正艳,叫韩谦感受到一种回家的感觉,令他动容。
见韩谦须发蓬乱,乱糟糟的络腮胡茬子留有寸许,眼窝深陷下去,脸颊削瘦近乎脱形,蓬乱的长发间染霜白,衣衫也是褴褛不堪,形容枯槁,仿佛乞儿,赵庭儿腆着已有数月身孕的肚子,泪水便情不自禁流了下来。
“你有身孕之事,怎么未跟我说?”韩谦牵住赵庭儿的手问道。
“起初庭儿都不确认,待显怀时,爹爹已去金陵,庭儿不愿你为这事分心,便没有急着在信里说这事,谁曾想金陵随后又发生这样的惊天巨变?”赵庭儿抹着脸上的泪痕说道,“冯缭、老山叔,已将爹爹的尸身收殓好,护送到龙牙城。”
韩谦闭目站在老龙峡前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便拄着藜杖往龙牙城走去。
黔江及武陵山南麓小道的险僻,清阳走过一趟,是深有体会。
即便一路上她时时有人扶持,也是吃尽辛苦,但更令她内心不爽的是韩谦性情变得冷冽阴戾,对她也是毫无理睬,因而她被迫一路坎坷被劫持到叙州,并不知道金陵到底发生怎样的剧变。
此时听赵庭儿的话,再看出老龙峡迎接韩谦的田城、赵启、冯彰、林海峥、季希尧、陈济堂与留在龙牙城负责监视辰叙等州县动静的郭奴儿,以及从金陵千辛万苦护送韩道勋棺木到龙牙城的冯缭、韩老山等人,皆身披孝衣,她也是心里震惊:韩道勋死了?
只是她没有机会询问详情,便叫奚荏安排人先用马车护送她去龙牙城,单独先软禁到别院之中。
…………
…………
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的消息,早已经传到叙州,叙州也沉浸在悲愤的气氛之中。
一路潜踪匿行,不欲引起任何势力的关注,韩谦他们乔装打扮,以私盐贩子的身份行走山野,回到龙牙城才重新穿起孝衣。
韩道勋的棺木半个月前便护送到龙牙城,但赵庭儿坚信韩谦从蜀地脱身后,会第一时间赶回叙州,黑檀大棺还摆放在灵堂之上。
四周布幡环绕,香烛荤绕。
韩谦跪在棺前,一时间心痛如绞,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本该是自己去承担的五马分尸的惨烈命运,会降临到父亲的头上。
“十二月二十二日,蔡州节度使左牙都指挥使韩元齐率部谋逆,诛节度使韩建,夺蔡州兵权,据蔡州、汝州南部、光州北部,传檄天下,斥梁帝残暴不仁、赏罚不公,自封蔡王。其时雍王朱裕在关中伪称蜀军从梁州出兵欲攻陈仓,无力分兵伐韩元齐,梁帝不得已使博王朱?及枢密副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冯廷锷率八万禁军马步兵南讨韩元齐。雍王朱裕于元月十二日率两万玄甲都精骑出潼关,沿河西进,趁汴京防务空虚,十五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汴京,囚梁帝于秋阳宫,篡位登基……”
除了田城、冯缭等人在龙牙城外,三皇子与沈漾、郑晖等人,也预料到韩谦离开蜀地之后,有可能会先回叙州,特地令高绍、姜获二人赶来叙州等候韩谦的消息。
见韩谦似雕像般一动不动跪在棺前,姜获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是否在时局之上,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介绍梁楚两国当前的形势。
也是到这时候,杨钦他们才知道天佑十六年底前后,不仅仅大楚,梁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十一月初得知韩道勋接旨赴任金陵之后,韩谦便进一步将私下所掌握的探马斥候,主要集中于寿州、楚州、金陵等地,盯住寿州节度使、安宁宫、东宫及楚州信王等方向的动静。
而他们元月七日于蜀都得知道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十一日狼狈南逃,当时在潜伏于蜀地的密谍暗探,也都全力盯住南逃路上蜀军及蜀治州县的动静,以致梁国境内发生这么大的剧变,韩谦一路上都毫无察觉。
杨钦、奚荏他们站在灵堂前,听姜获讲述这两个月来梁楚两国天翻地覆的动荡,也是心惊肉跳。
见韩谦无动于衷,姜获继续说及金陵当前的形势:
“宗正卿杨泰、侍中石延道以及镇远侯杨涧等人拥立太子以及昭武将军、左神卫军都指挥使寇师雄被部将陈桥斩杀的消息传出后,信昌侯李普与世妃担心楼船军水师被安宁宫控制后楚州兵马无法第一时间渡江,而龙雀军也没有办法以最快速度沿江东进,便弃守桃坞集,率部往东占领润州。龙雀军在桃坞集有逾四万家小,但行动迟缓,大量妇孺在宝华山东南麓不幸被追兵截住,逾万人被视为叛军带回金陵斩首示众。而在得知梁国发生剧变之后,信王于元月十八日于楚州集结十万兵马南下占领扬州广陵府,又分兵渡江,前锋进入润州,与信昌侯及世妃会合,拒安宁宫所遣大军东进。此时殿下与沈漾、郑晖等将臣在岳阳等韩大人过去……”
韩谦挥了挥手,制止姜获继续说下去,跪在棺前,也不转过身子来,说道:“我们已经将清阳郡主带出蜀国,请姜老大人将她带去潭州交给殿下吧。今后三年,韩谦解去官职,要留在龙牙城为父亲服丧守孝。这些事情,姜老大人说给我听,也是无用!”
大楚承续前朝之制,以孝道立国,父守居丧三载,是为丁忧,也是当世最为重要的“凶礼”之一。
虽说孝于家与忠于国两事发生矛盾之时,可以夺情起复,但真要先去岳阳见殿下,再由殿下派大臣过来夺情,召韩谦去岳阳吗?
不要说真居丧三年了,在当前紧迫情势下,来去于路途上的时日,又岂是能耽搁得起的?
再说看韩谦也不像是惺惺作态,倘若殿下派大臣过来,韩谦依旧不愿动身,又要怎么办?
姜获默然无语,却也不肯真就这样带着清阳郡主前往岳阳见潭王。
冯缭蹲跪到韩谦的身侧,说道:
“贼后加害老大人后,残尸悬于东市示众。范锡程人当时在徐州,星夜闻讯赶回金陵,潜入宫中行刺贼后,要为老大人报仇,却惨遭杀害;我等趁巡街禁军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乘机抢出老大人的尸身,然后想办法运出金陵,护送回叙州来。只可惜未能将范爷的尸骸抢回来……”
韩谦怔怔的跪在那里,没想到范锡程也死了,转身朝金陵方向叩以三下响头,以谢范锡程对他韩家的忠义。
冯缭继续说道:“赵阔身份也已查明,他是梁雍王秘设承天司所豢养的精英秘卒蛰虎,这些年一直潜伏在老大人的身边。”
“怎么可能?荆襄一战,我等在沧浪筑城,赵阔曾偷听我等谈话,知道我们已经猜到梁雍王当时就在宛州(南阳)坐镇,韩谦当时就担心他有问题,还特地叫赵无忌潜行其后监视他有无异常。他当时直接返回叙州,并没有与梁军通风报信啊?”奚荏难以相信赵阔会是梁国潜伏过来多年的秘谍。
冯缭说道:“赵阔交待说他当时认为大人即便猜到梁雍王的行踪,也不可能逆转荆襄的局势,也察觉到赵无忌在暗中跟踪,所以才没有去宛州通风报信,却是没有想到梁军会在淅川城下吃那么大的苦头。”
奚荏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
既然这一切皆是赵阔交待,那定然不会有假,细想下来,大概事前谁都没有料到龙雀军有守住淅川的可能。
“要不要将赵阔带上来?”冯缭问道。
韩谦眼角抽搐的跳动了一下,点点头,要冯缭将赵阔带上来。
赵阔被上了枷锁,面容枯槁,须发蓬乱的被两名侍卫押进来,看到韩谦跪在韩道勋的棺前,长叹一声,也扑通跪在棺前。
“你有机会潜回故国,为何留下来束手就擒?”韩谦手按住腰间的佩刀,阴戾的盯住赵阔。
赵阔说道:“涡阳兵灾,我父母兄弟皆死于乱兵,我携年幼小妹乞讨苟生,病疫于野,苍天不应,雍王汤药侍之,苟全性命,唯有以性命相报才能还此大恩。而老大人夙夜为国为民,却遭如此惨死,皆是赵阔之祸,赵阔于心深愧,然忠义不能两全。此外,老大人临刑前留了一幅血书,交给狱卒秘藏,赵阔寻得后,觉得应该亲手交给少主。”
赵阔从怀里取出一副从割自袍襟、破指而写的血书,韩谦展开直见上书数行血字:“楚州旧事,积郁多年,辕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直觉生死事小矣,吾儿勿以为念……”
韩谦闭目,一行清泪流下,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护卫将赵阔押下去。
片晌后,听得院子里一声闷响,灵堂里众人吓一跳,冯缭跨出门槛,却见赵阔已经倒在院中,头颅破开一个大窟窿,血汩汩涌出,旁边的假山石也是沾染血迹……
赵阔竟然撞石自尽!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居丧
韩谦站在门槛前,手持父亲所留的血书,看着赵阔横倒在庭前的尸首,血还在从撞裂的颅骨汩汩涌出,一时间怔立在那里,过了良久,才满心怅然的转身走回灵堂,继续跪在棺前。
赵庭儿也进灵堂陪在韩谦的身边。
奚荏跟奚发儿说道:“选一副上好的棺木,将赵阔也安葬在龙牙城吧。”
奚发儿有些迟疑,虽然金陵乱局是王文谦在暗中揭开盖子,但要不是赵阔从中作梗,冯缭与赵无忌早就奉秘令,将老大人强行带出金陵了,怎么都不会惨受五马分尸之刑。
何况现在又证实赵阔乃是梁国潜伏老大人身边多年的密谍,不将他挫骨扬灰已经是客气了,还要将他厚葬?
“老大人奉矫诏去见温幕桥之前,留下一封信函着赵无忌带到蜀都,虽然信里绝大部分字迹都被水浸糊了,分辨不清,但有提到要大人善待赵阔。”奚荏说道。
众人微微一怔,不知道韩道勋奉矫诏前是猜到赵阔的身份可疑后决定放赵阔一马,还是纯粹担心韩谦迁怒于赵阔才有此一说?
韩道勋已魂归九天,有些疑问或许永远都不会有所谓的真相吧。
奚发儿往灵堂里看了一眼,见韩谦已经面向棺木跪下守灵,他还是带着人将赵阔的尸身搬出院子,另找棺木收殓安葬。
这时候长史薛若谷、李唐、秦问、郑通以及杨再立、向建龙、洗寻樵等人,得知韩谦从蜀地赶回叙州的消息,也都从临江县赶到龙牙城来。
他们过来后先到灵堂前给韩道勋上香,见韩谦无意理会他们,也只能陪田城、高绍、杨钦、奚昌、姜获等人大眼瞪小眼的坐在东跨院里干等着。
待奚荏搀扶着有孕在身、经不起劳累的赵庭儿,穿过东跨院要去内宅休息,众人才又过来将她们截住。
姜获说道:“大楚动荡,山河破碎,亿万黎庶陷入水火之中,殿下也在岳阳苦苦等着韩大人归来出谋划策韩大人既然已经回到叙州,不能真不问世事啊!”
“大人今日刚刚回叙州,心绪悲痛,姜老大人或许先护送郡主前往岳阳见殿下,待我夫君将爹爹安葬好、悲痛心绪稍稍缓过来再谈其他不迟。”赵庭儿说道。
姜获看向薛若谷、田城、高绍等人。
现在不仅梁楚两国天翻地覆,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叙州之内情形也比较复杂。
即便天佑帝遇害驾崩后,太子杨元渥便在金陵篡位登基,但湖南行台所辖八州不会奉伪诏,又由于信昌侯李普与王文谦于秋湖山议盟颁传讨逆檄文时也刻意回避主次问题,也就是说朝廷暂时是不复存在了。
韩道勋遭极刑残死,叙州刺史空缺,理论上就应该是长史薛若谷、司马田城分执军政事务;而韩道勋赴任金陵之时,也是如此安排的。
长史薛若谷不是韩家的私臣,他心里也没有向韩家效忠的意愿;当初他怀疑韩家父子有割据叙州的野心,甚至不惜要与之决裂。
即便韩道勋受极刑惨死,薛若谷感到异常悲痛,也是为韩道勋所承受的冤屈悲愤不平;基于此,他心里也只是觉得安宁宫所行乃逆道。
天佑帝驾崩,金陵落入寇手,但湖南行台及三皇子潭王还在,他此时更希望湖南尚书行台能统领龙雀军及八州兵马平灭叛乱,平息大楚的动乱。
秦问、李唐、郑通等人也是这样的态度。
然而赵启、陈济堂、季希尧、冯缭、冯翊、孔熙荣以及林宗靖、赵无忌、郭奴儿、郭却、何柳锋等人原本就是韩家的家兵部曲,他们只会唯韩谦马首是瞻,这个自不用说,而田城、高绍、杨钦、奚昌乃至冯璋、高保等在州营及州营任职的将吏,这一刻都为韩道勋穿起孝衣,也是表明他们自视为韩氏家臣、奉韩道勋为家主、韩谦为少主的立场跟态度。
此外,杨再立、向建龙、洗寻樵等人则是残留下来的地方大姓势力代表。
目前叙州算怎么一个状态,其实还没有厘清楚,更不要说后续叙州将以何种方式参与到湖南行台于西线所主导的平叛灭乱战事之中,但这一切也都需要韩谦到岳阳后跟潭王及沈漾等人商议。
只是韩谦回到龙牙城后,守灵棺前寡言寡语,不要说谈论了,即便是众人介绍梁楚形势都无心细听,姜获也不知道他将清阳郡主护送去岳阳,能拿什么话回禀潭王殿下满心的期待,真要说韩谦丧父悲痛,无心世事?
“姜老大人此时或许还是先去安抚郡主为好。”奚荏见姜获进退两难的样子,说道。
“安抚郡主?”清阳郡主既然已经踏入楚地,此时自然是交由姜获负责,但姜获不知道清阳郡主那边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需要他第一时间去安抚。
奚荏这时候才有空将他们劫持清阳郡主,从蜀军数千侦骑的搜捕网下逃离蜀地的事情说给众人知道。
众人也是汗然,没想到清阳郡主竟然是被韩谦劫持回大楚的。
而为了掩护韩谦的行踪,郭荣、周处以及一大批人马还被扣留在蜀国,真是一团乱麻。
然而众人想想也是,清阳郡主这边也确实需要先安抚,除了清阳郡主乃是龙雀军与蜀国、与长乡侯王邕联系的纽带,也是潭王的准侧妃,总不能真等护送她到岳阳,再看着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姜获有些犹豫,他一个老太监,还在韩谦手下听用,清阳郡主真能听他的话?
“请薛大人陪姜老大人一起去见郡主吧?”奚荏朝薛若谷敛身施礼道。
长乡侯王邕、清阳郡主乃是神陵司在蜀地的传人,他们之前对韩道勋、韩谦父子一直都有关注,想必也应该知道薛若谷、李唐、秦问等人是忠于大楚朝廷的,不是韩谦的嫡系亲信,相信清阳郡主更愿意跟他们接触,听他们的劝。
至于其他人嘛,去见清阳郡主,只是火上浇油。
………………
………………
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
清阳还是住进龙牙城的别院,从分派过来侍候的仆妇、侍女那里得知韩道勋身死金陵的具体内情,内心久久难以平复。
而这时,清阳内心充满更多的疑问跟困惑:
有着神鬼之谋的韩道勋,奉诏去见温暮桥,怎么可能没有辨认出是伪诏,又怎么可能没有给自己安排后路?
而明知韩道勋被安宁宫扣押起来,信昌侯李普他们怎么就在秋湖山颁传讨逆檄文,这不是迫使安宁宫对韩道勋下毒手吗?
韩道勋身为杨元溥身后最为核心的谋主,对秋湖山的掌控力,就这么弱?
信昌侯李普与王文谦合谋时,当时在秋湖山就没有其他强势人物阻止他们颁传檄文?
听到脚步声响,清阳敛起困惑的神色,冷着脸坐在窗前。
“姜获、薛若谷求见郡主!”
姜获、薛若谷站在院子里喊道。
韩谦这狗贼真不理世事了?清阳没想到仅姜获、薛若谷二人过来,心里一怔。
姜获虽然是缙云楼的掌案之一,在韩谦手下任事,但他是三皇子的嫡系亲信,这是早初在潭州时就已经明确的,而薛若谷在叙州任主薄、长史等职,颇有气节,不阿权贵,也不是韩道勋、韩谦随意呼来唤去的狗,清阳心里也是清楚的。
清阳恨不得在韩谦狗贼身上戳两剪子解恨,但考虑到自己此时的处境,自然是要将姜获、薛若谷,与韩谦及其嫡系区别开来对待。
清阳迟疑片晌,推门站在廊前,妙目霜冷,盯着姜获、薛若谷二人,说道:“我原本上灯节便要起程赴楚,名正言顺嫁入大楚,但就差三天,韩谦便擅自将我劫走,使我没名没分踏入楚地,而故国皆以为我为奸人所害。我没有面目去见殿下,也没有面目再回故国,请二位大人回岳阳,跟殿下说一声,清阳此生便择一下苦庵,油灯木鱼以度残生,望殿下勿念。”
姜获、薛若谷面面相觑,韩谦不理世事,要留在这里居丧三年,而眼前这主子也闹着要油灯木鱼为伴以度残生,难不成他们还真要将眼前这主子强绑起来,押去岳阳?
“韩大人是鲁莽了一些,但也是丧父悲痛、思归心切,恳请郡主多多担待。蜀主及长乡侯倘若对这事有所疑惑,我等见过殿下后,必会请殿下再派大臣,前往渝州、蜀都见蜀主及长乡侯,面禀此事,”姜获说道,“此时事态紧迫,我等也无法在叙州滞留太久,还请郡主梳洗过,先随我们去岳阳。殿下对郡主也是百般思念,茶饭不思。”
清阳哪里肯轻易饶过韩谦,脸如寒霜的问道:“既然想我去岳阳,韩谦为何无胆来见我?难不成他还能躲着不见我?”
“韩大人要留在这里为父服丧守孝,或许不能随我们一起去岳阳见殿下。”姜获苦涩说道。
清阳微微一怔,这狗贼仓皇逃出蜀国,真要留在叙州守孝?
第三百五十五章 楚州旧事
清阳也没有想到,韩谦这狗贼千方百计的将她劫持逃出蜀国,竟然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留在叙州服丧。
以丁忧之制,服丧三年,三年后不是连黄瓜菜都要凉透了?
清阳恨不得闯去灵堂,揪住韩谦这狗贼的衣襟,掰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清阳不管心里有多痛恨韩谦,但她现在既然已经不能返回蜀国,她心里也清楚,潭王杨元溥的起起落落,将直接决定着她未来的命运。
潭王杨元溥兵败被杀,她或许能因为绝世容颜得免一死,但最终还是会沦为男人的玩物,将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蜀国郡主,也不会是万人之上的潭王妃,更不要说有朝一日能成为大楚国母。
潭王杨元溥能保持当前的权势与地盘,甚至更进一步,成为大楚这场乱局的最终胜利者吗?
在清阳的心目里,韩谦乃阴狠之辈,擅用险计,非堂堂阳谋,不及他父亲韩道勋,但也不得不承认荆襄、削藩诸战,韩谦的功绩,要在杨元溥身边的其他人之上。
而此时梁楚二国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情形复杂危急,也是最需要韩谦这等有急智、敢搏险之人,替杨元溥出谋划策,才有可能抓住更多、更微妙、更不起眼的机遇。
而另一方面,叙州虽然地处一隅,但在湖南八州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叙州倾其力,支持杨元溥夺帝,杨元溥便能多一分胜算。
虽然她已经身在楚国了,但父王会不会承认她与潭王杨元溥的婚事,进而支持杨元溥争夺楚帝之位,这还是未知数,清阳相信韩谦在其中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至少大哥对韩谦还是颇为信服的。
要是韩谦居丧避世的消息传回蜀国,大哥与景琼文会不会认为潭王杨元溥的胜算不高,从而放弃争取父王同意支持潭王杨元溥的努力?
不能让这狗贼真在叙州居丧三年,什么事情都不干!
清阳抑住心里怨恨,将前后的利害关系想清楚,便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潭王杨元溥此时缺不得韩谦,而她真要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随姜获、薛若谷去岳阳,跟潭王杨元溥完婚,岂非一辈子都要被信昌侯府的那个小贼货踩在脚底下?
只是韩谦这狗贼,不过来跟她叩头认罪,难不成自己反倒要过去劝他夺情,以国事为重,以大楚社稷为重?
清阳想到这里,感觉脑门都在突突的抽搐着,憋在心口的气怎么都理顺不过来。
“韩大人或许真是丧父悲痛、思归心切,我也不跟他治什么气了,你们都退下吧。”清阳过了许久,才将心口的恶气咽下去,慵懒的丢下一句话,便先回房梳洗小憩去了。
姜获、薛若谷对望一眼,他们都能听得出清阳郡主这口气算是松动了,他们也不想逼迫太急,先告退回到主宅的东跨院。
赵无忌、郭却、冯翊、孔熙荣等人一路奔波,也都先下去休息。
杨再立、向建龙、洗寻樵乃至冯璋、高保等人,暂时还算不得最为亲近的嫡系,见过韩谦之后,也都先暂时离开龙牙城。
陈济堂、季希尧、赵启、林宗靖等人手里也都各有一摊事,不可能守在灵堂前,守在韩谦的身边。
姜获、薛若谷见过清阳郡主后,再回到主宅东跨院,这边就剩下最主要的田城、杨钦、高绍、冯缭、奚昌等人大眼瞪小眼守在那里。
“郡主怎么说,心里还怨恨大人将她请来大楚?”冯缭朝姜获、薛若谷拱拱手问道。
“郡主却是能体谅韩大人丧父悲痛、思归心切,没有将这事放心里去,”姜获择着话说道,“却不知韩大人何时能从悲痛中稍稍走出来。”
韩谦虽然现在袖手不管事,但姜获能猜到冯缭、田城、杨钦等人在担心什么。
他们千辛万苦将清阳郡主带回大楚,再不济也不会希望带一个仇敌回来。
姜获前前后后经历了金陵乱局发起的全过程,在世妃与信昌侯李普他们决定东占润州之时,他才潜回到岳阳回潭王会合。
他心里最清楚金陵乱局揭起的原由,以及韩道勋奉诏赴会被扣押与信昌侯李普的诸多细节。
虽然安宁宫是残害韩道勋的罪魁祸首,但世妃及信昌侯李普与楚州合谋,完全无视韩道勋当时已经被扣押,甚至拉拢韩道铭、韩道昌,也决意要抢先颁传讨逆檄文,无疑是促成安宁宫对韩道勋下毒手的一个关键因素。
这件事不仅是韩族内部很难迈过去的一个疙瘩,也将横亘在潭王一系内部的一道槛。
或许韩道勋死得没那么惨烈,这个问题还不严重,但韩道勋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的消息传到秋湖山,姜获此时还能记得韩道铭及信昌侯李普等人脸色惨白的情形。
所以这道槛,姜获相信不仅横亘在韩谦的心里,横亘在叙州一干人的心里,也横亘在世妃、信昌侯李普以及韩道铭、韩道昌乃至郑晖等人的心里挥之不去。
韩谦说要留在叙州服丧,姜获便怀疑韩谦除了悲痛其父惨死之外,大概便是梗于此事。
不管怎么说,世妃是潭王的娘亲;潭王倘若有朝一日登基,世妃便是太后,而且还是有信昌侯李普等一干实权派重臣支持的太后。
韩道勋的惨死,将一切都搅得复杂无比,姜获心里苦涩,却也只能头疼于此,暗感无计能施,心想着是不是先派人回岳阳报信,看沈漾、郑晖等人有没有妙法,能劝韩谦夺情,放弃留在叙州服丧的念头。
“韩伯,”冯缭看到经历此劫苍老许多的韩老山路过,招手喊他过来,问道,“老大人给大人所留血书,提及楚州旧事,到底是说什么,韩伯可是知道。”
姜获、薛若谷以及田城、杨钦、高绍也都关切的看过来。
韩道勋受刑之前,破指留下这封血书,赵阔在决意自尽前又千方百计送到叙州来,一方面是韩道勋受刑前心境最真实的写照,另一方面也是韩道勋给韩谦所留最后遗言,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到底韩道勋当年在楚州遭受怎样的旧事,令他积郁多年,以致在五马分尸这样的暴刑之前,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无畏淡然。
“老范都死了,赵阔又触石而亡,这件旧事再不提,怕是都没有人能记得了,”韩老山凄然说道,“还是老爷早年在楚州做推官时,楚州遇敌围城,老爷当时在城外,为免被敌兵搜索,避祸一户农家陋室之中。老爷早年也有恩这户农家夫妇,农家夫妇记着老爷的恩情,想借这机会厚待老爷,但家中实在没有余粮,便烹子为食。老爷当年铁面无私,知其事回城便着范锡程回去捉拿这农家夫妇回衙门审问,但范锡程赶到时,这农家夫妇早已在家中悬梁而死。我倒没想到这事会多年以来都梗于老爷心头,受酷刑前竟然都只念挂这事……”
姜获、薛若谷、田城、杨钦、冯缭、高绍等人皆是一震,心里却又莫名的更觉悲凉,相顾无言……
…………
…………
在蜀都知道父亲受暴刑惨死,韩谦心里除了满是悲痛、仇恨之外,还有难以摆脱命运的惊惧,要将他整个理智情感都吞噬、毁灭一空,以致性情一时间也变得偏执、狠戾。
而这一刻,他心里又满是悲凉,其他偏执的情绪,也被冲淡掉没有那么强烈。
孔熙荣等人轮流守在灵堂之外,韩谦跪坐在棺前,血书三十一字似字字刻入他的心间:
楚州旧事,积郁多年,辕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觉生死事小矣,吾儿勿以为念……
韩谦扪心自问:父亲临刑前,当真视死为一种无力挣扎、对世道绝望之后的解脱吗?
这时候韩老山走进来,说及坟墓选址及殓葬等事。
韩谦说道:“我父亲生前唯望天下晏然,黎庶百姓能安居乐业,那将墓地选在龙牙山南麓吧,让父亲能看着沅水长碧……”
“……”韩老山就怕韩谦也悲痛过度,积郁成病,见他关心殓葬之事,心想哪怕是有事情能岔开他的心思也是好的,便顺着竹竿往上爬,说道,“我看找来那位堪舆,水平未必能有多高,少主还是亲自走一趟,为老爷选定墓址为好。”
韩谦也是想找些事岔开心神,以免在这悲凉的情绪里陷入太深,难以自拨,点头答应亲自到龙牙山南麓重新挑选墓穴。
第三百五十六章 弑
进入二月,江南多多少少有着草长莺飞的气氛,但在汴京城内却还是春寒料峭、草叶枯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梢头还有熬过寒冬的黄叶飘落下来,更显得萧条。
千余黑甲悍卒列阵于秋阳宫东侧的夹道两头,与高近两丈的厚重高墙,仿佛令人绝望的铁狱,将数百侍宦、宫女围困在当中。
夜色清寒,铅色夜空传来一声老枭的啸叫,叫数百侍宦、宫女直觉心头都有寒意渗出来,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两侧的甲卒,脸都遮挡在面甲之下,只有冰冷无情的眼睛露出来,斜指苍穹的戟矛,在哔哔剥剥燃烧着的火把映照下,散发出冷冽的寒芒,也透漏出来对血肉极度饥渴的杀气。
厚重宫墙之内,燃烧着的高大龙烛,将大殿照得通明如昼。
陈昆在铠甲外披了一身素色的袍子以御夜寒,他站在大殿的廊前,看着开阔的殿前广场。
而近年来日益苍老、老脸仿佛枯树皮一般的雷九渊,静寂无声的站在大殿之中,似昏昏欲睡,龙椅高高在上,此时却空无一人,西厢殿里却有细碎而剧烈的挣扎声传出来,但似乎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半点兴趣。
越过厚重的锦幔,西厢殿里没有一个宫宦侍候,手持巨弓的雍王,脸在巨烛的映照下,是那么阴戾、狰狞、扭曲。
梁帝的脖子被鹿筋弓弦勒住、反扭,他早年那力拉奔马的神力,早就已经从他哀老的身体子里流逝一空,双足在徒劳的抽搐着、挣扎着,昏浊的虎目怒睁着,极力想扭过头来,想看一眼亲手送他上西天的二儿子,为一个随手便能得到的女人,不惜弑君弑父的二儿子此时是怎样的狰狞,但真到他彻底咽气的那一刻,雍王始终是被坚硬而冰冷的磐石,站在他身后,只有影子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的头顶。
西厢殿动静停息后,雷九渊又等了许久,都未见雍王出来,他才稍稍理了理袍衫,跨步走进西厢殿,看到梁帝早已经断气,脖子都差点被巨弓勒断,然而雍王犹浑身紧绷着扭握着巨弓,仿佛稍一松口,死者便会复生,站起来吞噬掉一切。
“陛下,太上皇驾崩了!”雷九渊声音沙哑的提醒道。
这一刻朱裕才惊觉过来,将手里的巨弓丢掉,似溺水般瘫坐在地,又仿佛从一场噩梦里惊醒,剧烈的喘息着,感觉内心深处似有什么被一点点的吞噬掉。
雷九渊将这张陪伴梁帝半生、于战场之上不知道射杀多少强敌的雕翎弓捡起来,重新悬挂在雕有龙兽的大柱上,他还打望了几眼,稍稍调整了一下倾斜角,看上去这张雕翎弓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柱子似的。
“秋阳宫的侍宦、宫女,都带到东面的夹道里,陛下要如何处置?”雷九渊问道。
朱裕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龙榻前的踏板上,阴沉的脸扭曲的抽搐了一下,随后便挺直腰脊,眼瞳里闪过一线寒芒,眼瞳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狰狞的挥手说道:“允他们殉葬!”
“微臣领旨!”雷九渊长揖,便走出西厢殿。
雷九渊重新回到大殿,对守在廊前的陈昆说道:
“太上驾崩了,举国哀丧!秋阳宫宦臣、宫女,悲痛难抑,要为太上皇殉葬,陛下允之!”
陈昆抑制住探头往西厢殿张望的冲动,直接走下殿前长廊,穿着殿前广场,示意守在宫门前的街卫,推开厚重的宫门,对守在宫门外等候命令的校尉说道:“太上驾崩,举国哀丧,陛下许秋阳宫侍宦、宫女殉葬!”
校尉揖手奉令,拨出腰间的佩刀,向夜空斜射,传令道:“弓箭手出列,射箭!”
数百披甲箭士,走到夹道两头的列阵甲卒之后,拉开长弓斜指夜空,将一支支锋利而无情的铁翎箭,往两道宫墙夹峙的甬道抛射过去,射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侍宦、宫女。
一支支利箭入体的闷响,在夜色下是那样的清楚,而数百人惨厉的哀嚎,仿佛阴霾的雨云一般,笼罩着春寒料峭的大梁皇宫。
成千上万支利箭射出,静待一炷香后,哀嚎呻吟渐息,又有百余甲卒分作数队进入甬道,将那些伤而未死或借死尸掩藏的侍宦、宫女找出来,确保秋阳宫的每一个人都殉葬于今夜,然后用数十辆马车,将尸首运出皇城,先送往已经修得差不多的余山皇陵。
十数辆水车停在甬道的两侧,从其他班院调来的低级侍宦提着水桶,冲洗血迹。
待到清晨,宫城南门打开时,秋阳宫东侧的甬道洁净如新,仿佛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在秋阳宫里所发生种种丑事,也彻底被冲洗一净。
这时候十数名宫使携旨出宫,传报宗室、大臣,禅位仅二十天的大梁太上皇昨夜暴病而亡之事。
太上皇遗诏一切从俭,也未召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过来瞻仰太上的遗宝,便直接进行大殓,装入大棺,移送到乾阳宫停灵。
新帝勒令宗室公侯及皇子皇孙、公主妃嫔皆各自回家进行斋戒,六部九寺等院司大臣则集体到衙署官邸住宿斋戒,禁止归家。
而没有正式官缺的散闲官员,则齐集于午潮门斋戒,文武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军民皆要摘冠缨、服素缟,不准屠宰、不准祈祭。
除秋阳宫六百七十二名宫侍殉葬之外,新帝特许内侍省监、少监、内常侍等内朝大宦十七人自尽随葬,永世服侍高祖左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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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皇城里所发生的一切,对守在汴京南城门下的普通将卒而言,遥远得就仿佛是另外一个国度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雍王为何会突然率兵进京,如此迫不及待的逼陛下禅让皇位,又没有人知道禅位才二十天的太上皇,怎么就在秋阳宫突然暴病驾崩了。
即便宫里那些殉葬的内侍、宦臣,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想追随太上于地下、永侍左右,南城门下的普通将卒也难以分辨。
临近午时,又听闻吏部尚书、宗正卿、右神武将军、颂国公这样的朝廷大臣重将以及周太妃、杨太妃这几个陪伴太上晚年的妃嫔,也都纷纷上书新帝要求随葬余山皇陵,永世服侍太上左右。
“还真是奇怪了,苟爷你说人活得好好的,怎么都寻死觅活的都要追随太上而去?”一个尖嘴猴腮的兵卒,歪歪斜斜的抱着一杆白蜡木枪靠着城墙根,跟今日带领他们当值的小校,探讨道。
小校年纪要小一些,也就三十五六岁,没有理会那猴腮兵卒的话,听着马蹄声渐近,远远看到数骑快马扬鞭驰来,扬起漫天飞尘,被寒风吹卷,满天都灰蒙蒙一片。
数名骑士皆穿黑甲,为首者寸许长的短发,黑色铠甲内所穿乃是出家人的衲衣,怪模怪样。
看到对方驰至城门前才陡然收住缰绳,马鼻子喷着热汽,差点就要喷到南城门小校的脸上。
“下来,下来!”守城小校也没有好脾气,按住腰间的刀柄,大声喝斥道。
看到守城将卒围过来阻拦,勒令他们接受盘问,为首者才从怀里掏出一面铜符,上书“承天”二字,城门小校脸色微微一变,赶忙示意身后将卒让开一条通道,让来人以最快的速度进城去。
“他们是谁,如此横冲直撞?”那个尖嘴小卒盯着数骑驰入城里,非但不放缓速度,反倒快马扬鞭在御街之上横冲直撞,不悦的嘀咕道。
“这几位爷都是承天司的,可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小校瞪了那个多舌的小卒一眼,令他不要胡说八道。
其他将卒皆是一惊,再看那数骑快马,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些敬畏之色。
新帝登基之后,朝廷将臣暂时都没有挪动位置,各安其职,玄甲都也只是接管皇城及东阳门、正阳的防务,但最关键的一道圣旨,便是下令设立承天司都尉府,使项城侯荆振统之,除掌直驾侍卫,还特令在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之外,承天司专司诏狱之事,还许拥有巡察缉捕、斥候军情之权。
也就是说,以后但凡是新帝下旨要捉拿的案犯,皆由承天司处置,承天司也直接向新帝负责。
“为首那个,是承天司的大档头,绰号叫和尚的沈鹏吧?”有些兵卒信息灵通,交换消息说道。
“他们像是从许州方向赶回来,”那个尖嘴兵卒却还是不甚安分,看着承天司的探马直接奔皇城方向而去,抱着精铁长矛的白蜡木杆子,双手拢在袖中,靠近小校,说道,“苟爷,听说咱大梁南面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非要将你这张臭嘴缝起来,你才知道闭嘴?”小校不悦的喝斥道。
韩元齐杀其叔韩建欲霸蔡州,博王朱?与枢密副使冯廷锷奉旨率八万禁军南下,当时汴京就剩下不到两万守军。
朱裕率玄甲都精骑昼夜兼程,奔至汴京城下,项城侯荆振率府卫、承天司秘卒八百余精锐突袭仙津桥,从城内为玄甲都精骑进城打开通道。
当时朝廷里绝大多数的大臣以及守军甚至都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什么状况。
虽然有一部分守军,接到赦令进行抵抗,但是迅速被玄甲骑精锐残酷无情的击溃。
也有相当多的守军,慑于朱裕往日的赫赫战功,同时也是不满皇上在张后逝世后的性情暴虐、诛杀忠良,选择归附新帝。
南城门值守的这些将卒,便是归附新帝的旧禁军将卒。
他们守御出入汴京最为主要的南城门,眼里所见、耳中听闻的消息,却是要比城里的普通小吏都要丰富及时,也很清楚新帝虽然占据汴京城登基了,但不代表帝位就已经坐稳了。
一方面是博王朱?得知新帝突袭汴梁的消息,与枢密副使冯廷锷率八万禁军还在前往进攻蔡州的途中,当即便放弃既定的目标,率八万精锐往东占据陈州,此时也已经传檄天下,声讨新帝囚父篡位。
除了博王朱?与冯廷锷外,除了蔡州韩元齐外,蔡州还有四大节度使各据一方,他们都还在观望形势,没有急于拥立新帝,也不排除他们有人会有更大的野心,蠢蠢欲动选择自立。
不管楚蜀晋这三国强敌,仅大梁内部就已经搅得天翻地覆,新帝在汴京城仅有不到四万兵马,能不能抵挡住博王朱?的反扑还是两说呢。
眼前这一切,叫略知形势的守城小校,心头蒙着一层大难将临的阴影!
第三百五十七章 新帝君臣
(今天南通市要召开网络作家协会成立大会,只有一章)
大梁皇宫内,刚过午后便显得阴森冷寂,太上皇驾崩,朝中很多大臣也都告起病假,早朝时大殿之上比登基这些天更显得稀稀落落。
在玄甲都的基础上,扩编左右玄甲军,作为新帝的侍卫亲军。
早朝过后,左玄甲军都指挥使陈昆、承天司都尉荆振、荆振胞弟、右玄甲军都指挥使荆浩、内府司大臣雷九渊等人被新帝留下来,神色肃穆的坐在大殿内,听承天司校尉沈鹏单膝跪在御案之前,禀告楚国的最新动向:
“寿州分兵三万,进驻巢州、滁州,但徐明珍本人还留在寿州城。楚信王杨元演督军入广陵,在广陵继续招兵买马,择日或渡江进入润州,与信昌侯李普会合。其西线,楚潭州杨元溥率三万兵马抵达岳阳,便按兵不动。杜崇韬则从方城回到襄城,而张蟓率部守荆州,暂时还没有什么异动,没有上表金陵,但同时也拒绝楚潭王杨元溥派使者入境。而楚国洪州、越州等地的楚军动向,暂时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另有探马从蜀国传回消息,其清阳郡主留信蜀主王建,于元月十一日与楚使韩谦不告而别,此时尚不知去向……”
“韩谦劫持清阳郡主,或许已去岳阳,与杨元溥会合了。”陈昆皱紧眉头说道。
此时梁楚两国皆发生惊天剧变,看上去他们先一步控制汴京,但论及形势,却一点都不比楚国乐观,毕竟梁国除了内部的忧患外,北面还面临着纠缠数十年的晋军威胁。
倘若叫韩谦辅佐楚潭王杨元溥先一步稳定住楚国的局势,形势对他们而言将更加的险恶。
虽然潜伏在蜀国的密谍,传回情报说清阳郡主留信蜀主王建,是自愿随韩谦遁往楚地,与楚潭王杨元溥完婚,但熟悉韩谦算计的陈昆,则认定清阳郡主实际应该是被韩谦劫走当然了,要是清阳郡主真是自愿随韩谦归楚,情况将对他们更为不利。
这些事都意味着韩谦在蜀地,应该要比蜀军的情报系统,更早知道金陵发生剧变的消息;韩谦是不想被蜀主王建扣押,才毅然潜逃回楚国的吧?
项城侯荆振与其弟荆浩率府卫及承天司秘卒八百精锐,控制仙津桥,是玄甲都精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利杀入汴京城的关键,在逼宫篡位成功后,他们自然也是新帝倚重的亲信大将。
不过,他们兄弟二人,之前一直都留侍汴京,没有机会随朱裕参与荆襄战事,对韩元齐于淅川受挫之痛没有切肤感受。
因此,他们的心里,多多少少觉得陛下与陈昆、雷九渊等人,过度重视韩谦这个人物了。
朱裕坐在御案之后,脸色阴沉却不作声,旁人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早朝那么多大臣告假,令他心里不悦,但不管怎么说,太上皇的“驾崩”,令大梁君臣之间形成一道难以弥合的缝隙。
“蜀主王建原本可以观望形势,甚至更进一步,即便不趁机夺下荆州,也会派人鼓动张蟓、杜崇韬二人割据荆襄倘若清阳郡主正式与潭王杨元溥完婚,态度或多或少会发生些许微妙的变化吧?”雷九渊声音沙哑的说道。
即便不考虑蜀主王建个人的情感,清阳郡主的去留,其实还将左右蜀国内部很多人物的选择。
特别是刚刚新任渝州刺史的长乡侯王邕,他原本应该就是指望其胞妹清阳郡主与楚国的联姻而壮大声势。
这些都会在蜀国内部促成对楚潭王杨元溥的态度,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楚国对楚潭王杨元溥的态度,又将影响到分据荆襄的张蟓、杜崇韬的选择。
所以从这点来说,韩谦潜逃归楚之际,将清阳郡主劫走,可谓是既大胆又绝妙。
雷九渊这几年虽然也没有离开汴京,但韩道勋身边所潜伏的那名蛰虎,每回有情报传回来,都会有一份递到他那里,韩道勋、韩谦父子这些年来所做的诸多事,雷九渊要比荆振清楚得多,也更清楚的认识到韩谦的威胁有多大。
相比较而言,荆振刚刚接掌承天司才二十天,而这二十天荆振的主要精力还要放在监视汴京城里的风吹草动之上,还没有时间去研究以往所积累的大量资料。
“楚潭王杨元溥不足恃,沈漾有治政之功,却不擅谋,韩谦到岳阳后,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一旦他利用清阳郡主与杨元溥完婚之事,迫使蜀主与杨元溥结盟,形势将对我们极为不利。”陈昆始终坚持清阳郡主离蜀,皆是韩谦一手策划的阴谋,也犹为感到担忧。
牵一发而动全局,他们权衡韩谦的去向,实际也决定他们在大梁南境的战略选择。
他们此时在汴京仅有四万兵马,要震慑附近的州县不敢有异动,就调不出多少兵马去征讨博王朱?。
韩元齐在蔡州虽然有六万兵马,但韩建死后,韩建诸多旧部虽然都表示要与韩元齐追随新帝,但军心不可能不受动摇,也保不定有将领暗通博王,短时间又难以进行彻底的梳理。
这种情形下,即便其他四路节度使军及北面的晋军暂时都没有什么动静,他们想要干脆利落的解决掉博王与冯廷锷所率的八万叛军,也是相当的吃力跟凶险。
而倘若韩谦与楚潭王杨元溥会合之后,得知大梁发生剧变的消息,又岂会轻易叫他们有机会解决掉陈州叛军?
而一旦叫博王朱?在陈州站稳脚步,连横徐颍等地,那大梁的问题就严重了。
“潜伏于韩道勋身边的那名蛰虎,有没有暴露?要是韩谦这人实在重要,可令他伺机行刺,除掉心头之患。”荆振建议道。
“那蛰虎离开金陵后,便失去联络,即便派人过去联系,或许不会从命。”沈鹏担忧的说道。
项城侯荆振也是在朱裕登基之后,才出任承天司都尉,执掌承天司的事务,对承天司秘卒及潜伏密谍的情形谈不上特别熟悉,但他心里也知道只要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欲,有些密谋潜伏敌境太久,心志再坚定,也容易迷失,不可能真就会像傀儡一般完全听从承天司的差遣,甚至他们还要担心这些蛰虎有可能会叛变、反噬,很多事情都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韩谦或许不会急着去岳阳。”朱裕这才扬起头来,说道。
“陛下,韩谦仓促逃离蜀国,又将清阳郡主劫去楚国,不去岳阳跟杨元溥会合,又会去哪里?”陈昆不解的问道。
“韩道勋受极刑惨死,杨元溥之母王婵儿及李普等人皆有促成,他们忌惮韩谦越深,潭州一系内部裂痕越深杨元溥及潭州众人不可能考虑不到这点,韩谦也不可能不会顾忌到这点。李普或许在润州统兵无法脱身,但他们应该会想办法护送王婵儿去岳阳,跟杨元溥会合。到时候韩谦即便在岳阳,杨元溥也就难事事对他言听计从。而除了韩谦之外,此时赋闲洪州多年的李遇,也是我们不能忽视的一个人物。”朱裕冷冽的说道。
雷九渊、陈昆皆深以为是的点点头。
楚浙东郡王李遇,乃是杨密麾下唯一封王的异姓部将,杨密崛起淮南,吞并广陵之后,攻取升州(金陵)、润州,平灭越王董昌等战,李遇其人功不可没,也是因为功绩太显,在封浙东郡王之后,便被杨密削夺兵权,使任兵部尚书,很快就令他致仕,回故居洪州赋闲。
信昌侯李普乃是李遇的胞弟,而荆州刺史张蟓也曾是李遇麾下的大将即便此时张蟓不可能再听命于李遇,但也不能否认李遇对张蟓有着旁人不及的影响力。
浙东郡王李遇虽然置身夺嫡事之外,但此时大楚天翻地覆,他显然不可能再隐逸山野。
洪州除了李遇隐居山野之外,还有一个杨氏宗室的重要人物,那就是洪州刺史、豫章郡王杨致堂,杨致堂乃是杨元渥、杨元演、杨元溥三人的堂兄,是天佑帝长兄之子,与镇元侯杨涧乃是宗室子弟里唯数不多的重要人物。
杨致堂与李遇,实是能决定大楚局势重要转折的两个关键人物。
“拟旨,遣使去魏州,擢魏州防御使秦师雄任枢密使,接到孤人的旨意后即刻动身,赴任汴京,使贺王朱让接任魏州刺史、魏州防御使……”朱裕摒弃掉对西南方向的担忧,着身边的侍宦侍候笔墨拟旨。
相比较担忧韩谦的去向以及杨元溥等在潭州的选择,他首先要做的还是安定住汴京的局面。
雷九渊自诩智虑过久,但也深感当前大梁所面临的局面太过复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仅靠他们数人很难将诸事考虑周详,不出一丝错漏,眼下关键还是要让中枢院司运转起来。
特别是执掌军机的枢密院恢复正常,汴京城宠大的体系才会运转起来,之后才能从容不迫的进行平叛、藩镇轮调等事。
秦师雄不仅是四大节度使级的镇帅之一,是追随先帝最主要的将帅,是东线抵御晋军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秦太妃的胞兄、贺王朱让的舅舅。
朱裕率部进入汴京,贺王朱让在府卫的簇拥下,第一时间逃离汴京,赶往魏州投靠秦师雄。秦师雄与贺王朱让,是最有可能响应博王朱?在魏州兴兵叛兵的一支兵马。
朱裕决意调秦师雄回汴京出任枢密使,执掌汴京军机,由他的异母弟贺王朱让接掌魏州的军政大权,希望籍此化解诸镇藩帅的担忧,消除他们的反叛之心,以便他能集中力量消灭博王朱?与冯廷锷,但这道圣旨传到魏州,能不能取得预想中的效果,现在还是未知数……
第三百五十八章 相逢
墓穴最终选在龙牙山南西坡的峪口,那里临高,既能望着碧如靓蓝的沅江水,也能望见深藏山腹深处的龙牙城。
韩谦心想他父亲的意愿也不会希望为丧事劳民伤财,下葬这一天,也仅仅是如十数家兵一起,抬着棺木走小径登山,安放到墓室之中,甚至都没有允许田城、杨钦他们护棺前往墓地下葬。
韩谦要留在山上守墓服丧,便在墓地旁边搭建了几间茅屋竹棚,住在山里;赵无忌、孔熙荣轮流率精锐部曲,侍卫左右,以防宵小会对韩谦不利。
二月十日,乃是随韩谦回到叙州的第六日,预计韩谦回叙州的消息才刚刚送到岳阳,清阳也决定随姜获先到临江县,于沅江湾登船,踏入前往岳阳与潭王杨元溥会合的旅途。
相比半年多前韩谦奉旨前往蜀国迎亲那时,此刻的临江县城又繁荣了许多。最初所建的城池不过六七百步见方已经填满,此时正往城外规模修造新的街巷、屋舍、作坊,沿河通道铺上煤石煅烧残留下来的残渣,夯实后,雨水天也不会泥泞不堪。
江堤修成后,临江县的地势要比黔阳城开阔,能利用来耕作、建设作坊的土地,也要比黔阳城外围多出近一倍。
削藩战事之后,叙州开发建设的重心便落在位于沅江大湾口的临江县。
除了临江县城外,沿五柳溪、沙河一直到龙牙山的山脚下,不挖修建新的村寨,开挖新的沟渠,以便将更多的土地,改造成丰产的水浇地。
沅江中下游往来的商船,也越来越多停靠到沙河口的码头,每天都有大量的物资在此集散。
清阳站在船头,很难想象身后这一片土地在两三年前还是一片荒滩,仅有三四百户番民分散居住在简陋破落的番寨之中。
清阳抬头往远山看去,薄云笼罩下山色青碧,她临行时最终还是到灵堂祭拜韩道勋,但韩谦守在棺前连礼都没有回,她也琢磨不透这狗贼到底是真想在叙州居丧三年,还是惺惺作态,逼迫她让步。
然而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能在叙州久留,还是要随姜获尽快去岳阳,也唯有到岳阳后,再派人去蜀国见父王,才能知道父王对她“私奔楚国”之事最终的态度。
此时梁楚两国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乱,父亲会不会想到眼下是难得往外扩张的机会?
清阳这一刻站在船头,真想跑上山,揪住韩谦这狗贼的衣襟,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姜获也是心里一叹,示意船工升帆。
这时候一艘乌篷船从下游方向驶过来,一老一少在船头正眺望江边的情形。
乌篷船身狭长,方首扁底,还用大漆写有“巫口寨”的字样,是沅江支流最为常见的小船,只是船头所站的老者穿着一袭灰布长袍,鹤发皓首,看着有七八十岁,拄着藜杖站在船头,面容苍老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是赶了不少远路,到巫口寨才雇到船过来。
少者乃是一个妙龄女郎,坐在船头,穿着浅青色的襦裙,颇为朴素,但容色妍丽,明艳照人。
清阳自诩容貌过人,两艘船错过时,看到这妙龄女子也微微一怔,即便自诩容貌更胜一筹,但暗感这女子也是人间罕有的绝色,更透漏一层难以言喻的恬淡气质。
看船尾坐着三名健仆孔武有力,目光炯炯盯着左右的动静,腰间悬佩利刃,想必是那老者与女龄女子的家兵。
清阳暗暗奇怪,又是什么人物出没于叙州?
姜获看到这两人也是一怔,朝老者揖首问道:“敢问老丈可是王相?”
“我王积雄闲居山水,早不在相位多年,不知这位是哪个大人,竟然认得王积雄?”老者还礼道。
“姜获乃潭王府的小吏,以往在内府局任事,曾远远见过王相,没想到王相到叙州来,都不敢相认。”姜获说道,他不敢确认是王积雄,实在是此时的王积雄苍老虚弱得厉害,与数年前相比,真可以说是行将朽木了。
妙龄女子守在老者身边,也是敛身施礼,却也好奇打量起缙云楼掌案知事姜获身边这明艳少女,心里暗想,莫非她便是有蜀中绝色之谓的清阳郡主?
姜获又迟疑的问了一声,说道:“王相可是来见韩谦的?”
“韩谦已经回叙州了?”王积雄预料到韩谦会想办法离开蜀地,但见韩谦此时就在叙州,也是颇为意外,转而看向清阳郡主,揖礼道,“那这位应该便是清阳郡主了?王积雄在这厢有礼了。”
清阳还不清楚金陵巨变的全貌,但与王文谦关系淡漠的老父王积雄此时出现在叙州,也是叫她十分的困惑不解,心想这老家伙都不知道韩谦已经回叙州,他到叙州难道是为凭吊韩道勋而来?再看王积雄身边的妙龄女子,听到韩谦回叙州的消息里,美眸灿然焕彩,但随后很快就黯然下来,锁着哀愁,却不知道她与韩谦这狗贼是什么关系。
清阳心里困惑归困惑,还是朝王积雄敛身施礼:“清阳见过王相。”
“郡主一路跋山涉水入楚,途中也是吃了不少辛苦吧?”王积雄问道。
清阳虽然知道,与被劫持到大楚相比,她主动私奔大楚,对她以后在潭王府、在大楚的形势最为有利,但心口的恶气,却怎么都无法消掉。
不过,王积雄有此一问,清阳也只能咬着后槽牙盈盈笑道:“幸得韩大人一路护持,算不得辛苦。”
见王积雄身旁那妙龄女子一脸不信,清阳恨不得在这女子脸上抓两道印子,恨恨暗想:难不成我现在要哭天喊地跪求回蜀国,你才开心?
王积雄也不关心清阳郡主这话的真假,在姜获面前解释他来叙州的缘由:
“道勋一心为国为民,却遭惨刑,清誉还为矫诏所毁,我乃山野一老匹夫,做不了其他事,唯有跋山涉水过来凭吊一番。”
姜获知道王积雄致仕后一直隐居润州乡野,心想时下兵荒马乱的,他从润州赶过来,真可以说是跋山涉水吃尽辛苦了,也难怪如此的憔悴苍老。
他迟疑的看了清阳郡主一眼,他心想王积雄亲自跑来叙州凭吊,或能改变韩谦的态度。
另外,潭王府与信王府目前是暂时联手了,但攻下金陵后,帝位之先还悬而未决,王文谦乃是信王手下第一谋臣,信王率部进占广陵城,王文谦便渡江北上出任扬州刺史,王积雄虽然与其子关系不睦,但姜获怎么也要防备着王积雄见到韩谦之后,另有其他目的。
姜获迟疑的看了清阳郡主一眼。
清阳虽然不知金陵剧变的全貌,但王积雄、王文谦与信王的关系,她心里是清楚的,她心里想着韩谦坚持要留在叙州服丧守孝,惺惺作态之余,难道就是待价而沽的心思?
“王相过来凭吊韩老大人,少不得还要请王相去岳阳作客。姜大人,我们或许可以再留两天,到时候与王相一起动身?”清阳郡主看向姜获问道。
“姜获听郡主吩咐。”姜获顺坡下驴的说道,当即吩咐船工掉转船帆,跟随王积雄的座船后重回河港登岸。
虽然韩道勋的墓地位于龙牙城与临江县之间,但从沙河没有登山的道路,他们还得换马车先赶到龙牙城再说。
王积雄声望再高,但金陵之祸始肇于王文谦,却是龙牙城众人皆知的事实。
王积雄身体衰老虚弱,携孙女王?登门,龙牙城众人不便将他们拒之门外,态度上也是十分的冷淡,只是安排他们主仆等人到别院暂住,另行派人上山去通知韩谦。
清阳却是十分困惑,将姜获单独拉到一旁询问细情。
“内侍省少监沈鹤去年八月到潭州宣旨时,已经身中不治剧毒,”
姜获这两天看得出清阳郡主确定有留楚的心思,那她与殿下完婚便是迟早的事情,一些事情也便不需要再瞒着她,说起金陵剧变前后的细情,
“当时韩大人与殿下判断宫中已为安宁宫所控制,不想打草惊蛇,便隐瞒下这事,韩老大人当时也不知详情……”
“韩道勋当时不知此事?”清阳疑惑问道。
“韩老大人确不知情,韩大人与殿下也是刻意瞒过韩老大人,就怕韩老大人太过牵挂于社稷安危,未必会顾全潭州的利害,”姜获说道,“待韩老大人调往金陵任京兆尹后,王文谦暗中唆使人拦街朝韩老大人喊冤,揭露此事,韩老大人进宫报信,未曾想打草惊蛇,金陵遂生剧变。之后,王文谦又赶到秋湖山,见太妃与信昌侯,颁传檄文,又刺激到安宁宫那位主子,终于韩老大人遭此暴刑。所以说,韩老大人的死,多多少少跟王文谦有些瓜葛,也难怪王相过来会不受待见。”
“韩道勋太蠢,他知悉其事后,为何不从长计较,这么匆忙就急着进宫打草惊蛇?”清阳评判韩道勋可不会有什么避讳,下意识觉得韩道勋不顾冯缭、赵无忌的阻拦,有些愚蠢,但看到姜获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转念问道,“韩道勋是不是早就猜到是王文谦在背后捣鬼,也料定王文谦必然会揭开盖子,所以当时他只能殊死一搏?”
“韩老大人已经受刑而死,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却是没人知道。或许当时未必就断定是王文谦,但有拦街之事发生,金陵剧变已然无法逆转,这也是韩大人及殿下所料定的,只是韩老大人终究是选择没有置身事外。”姜获轻叹说道。
“那真是有意思了!”清阳忍不住要笑起来。
虽然是王文谦到秋湖山说服太妃及信昌侯李普一起颁传讨逆檄文,而他们这么干,就已经决定将韩道勋放弃掉,但大家各为其主,韩谦可以怨恨太妃及信昌侯李普对她父亲冷酷无情,却怪不得王文谦智谋善变。
然而王文谦唆使他人拦韩道勋的街,则是实实在在拿必死之局去算计韩道勋,而且也早料到韩道勋为社稷民生,必然会踏入彀中。
韩谦不可能想不明白这里面的蹊跷,那明日王积雄与其孙女、王文谦之女王?上山拜祭韩道勋,遇到韩谦就好玩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病逝
“韩叔叔,我爹爹料得你为国为民,知悉其事必不会袖手旁观,因而有意用你揭开沈鹤中毒身亡之事,实是用忠良害你,”王?将三杯酒盅摆于墓碑之前,又将一炷香奉前眉前,喃喃祷告道,“王?在这里代我爹侈,向韩叔叔您请罪,但愿你九泉之下能愿谅我爹爹……”
说过这些,奉香跪于坟前的王?又拜了三拜,将香插于墓前。
清阳奉香时,转头看向十数丈开外的竹棚,见韩谦蜷坐在竹榻上,握卷而读,似乎完全不关注这边,料得他应该早就看透王文谦在金陵剧变里所发挥的作用。
不过,清阳也听人说韩道勋当初能从楚州调入金陵,是得王积雄的赏识、举荐,心想韩谦大概也不会将对王文谦的仇恨,迁恨到其父王积雄与其女王?的身上吧?
“祭学生韩道勋文维,天佑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吾居润州蓑草堂闻汝受刑惨死,震惊悲痛,乃作祭文衔哀致诚,以告在天之灵……”
王积雄颤巍巍的拄着藜杖,也不让王?搀扶,声音颤抖沙哑的读完他在润州为韩道勋所写的祭文,然后将祭文烧于墓前。
陪同王积雄登山的赵廷儿、奚荏、韩老山、冯缭等人,更是担心王积雄如此苍老虚弱不堪的身子,能不能支撑住走下山。
待王积雄将祭文烧过后,韩老山忙不迭的赶过去,与王?将他搀住。
“你父亲比你此时还要年轻时,在我的山堂学过两年的狱律,我以座师自居,也算不得倚老卖老,我想老朽我也是有资格在你面前坐一坐的。”王积雄颤巍巍的拄着藜杖走到竹棚前,也不管韩谦愿不愿意,叫王?搀扶着,艰难的挪坐到棚中的竹榻上,坐到韩谦的对面。
韩谦握卷读书的竹棚十分狭窄,进棚子就是一个简易的竹榻,上置一只小案,摆满书卷笔墨,韩谦坐在小案一侧,王积雄坐在另一侧。
青阳心想大概不会有人替她拿把椅子过来,但她又不甘心错过听王积雄与韩谦会谈些什么,便站在竹棚旁慵懒的舒展了一下身体,说道:“这边的风景却是不错,能观碧水萦绕……”
王积雄抬头看了一眼清阳郡主,也没有说什么,看案前有一只茶壶,拿起茶壶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小泯了一口,昏浊的老眼盯住韩谦的脸,问道:
“你父亲心念社稷民生,为此不惜自毁清誉、身首异处。此时梁楚皆遭巨变,稍有不慎,便是赤地千里、血流漂杵,你大概不会真以为居丧山中,是为守孝吧?”
“我父亲身首异处都撞不破南墙,人力总有尽,物力总有穷,世事如此,即便韩谦不愿见千里赤地、血流漂杵,又能奈何之?”韩谦将手中书卷放在案前,说道,“古之渔父时逢乱世,都难免有沧浪之水的喟叹,韩谦又岂能免俗?”
王积雄说道:“屈夫子借渔父之名说出‘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以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等言,为世儒奉为圭臬,然而屈夫子又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论。屈夫子不以皓皓之白去蒙世俗之尘埃,最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才堪为千古楚臣。我想道勋受辕刑之时,胸臆间应该也有‘难挽狂澜、宁赴湘流’的决绝吧!”
韩谦默然无语,手缩在袍袖之中,紧紧握住父亲临刑时留给他的那幅血书,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王积雄的这话。
“我从润州过来,一路穿山渡水,安宁宫与新帝懿旨诏书已经传遍宣赣诸州,世人受诏旨蛊惑,皆误以为道勋乃是害国佞臣,识不得道勋不惜自毁清誉为国为民的赤诚。我行将朽木,能为道勋所作的事情,也就是写一篇祭文,以示其赤诚,”王积雄颤巍巍的站起来,又说道,“当然,道勋受暴刑而死,文谦乃始作俑者,我身为文谦的老父,心里也是愧然!”
说到这里,王积雄也不待韩谦有什么反应,便示意王?搀扶他下山去;王?心情复杂的看了韩谦一眼,檀唇嚅嚅,最终还是无语扶着祖父下山。
清阳有些懵懂的看向姜获,王积雄说过这些话,便下山了?
王积雄是有劝韩谦入世之意,但他真的就一点都不关心最后那帝位由谁去坐?
韩谦见清阳郡主欲言又止的样子,朝她拱拱手,说道:“恕韩谦有孝在身,不能送郡主去岳阳……”
见韩谦下逐客令,清阳美脸微寒,但她琢磨不透韩谦心里的真实想法,又不想说示弱的软语,只能闷闷不乐的先下山去。
清阳与姜获商议着,计划次日就请王积雄随他们一起去岳阳,但等到第二天她醒过来,便有人过来告诉她,王积雄昨夜病倒了,卧床难起。
清阳赶过去探望,王积雄确实是比昨日更显得老朽、虚弱,从润州赶到叙州凭吊韩道勋,又不能走相对舒适的水路,近一个月跋山涉水,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是一场艰巨的考验,差不多将他最后的精力都耗尽了。
清阳看王积雄如此虚弱的样子,心里很是怀疑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叙州。
不过,清阳不想再在叙州滞留,探望过王积雄,便直接与姜获从龙牙城往北,乘车赶到辰阳换船,顺沅水一路而下,昼夜不休赶去岳阳,希望这样能将因王积雄过来而浪费的两天时间挽留过来。
清阳心里也是迫切,希望赶到岳阳后能及早派人去蜀国见父王,将自己嫁入大楚的名份最终确定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无名无份的“私奔”。
不过,待他们乘船穿过洞庭湖,将要进岳阳时,叙州信使乘快速帆船从后面追过来,这才知道他们离开才两天,王积雄就在龙牙城阖然病逝了,信使是专程赶到岳阳报丧来了。
王积雄虽然遗言希望他死后能葬在叙州,但韩谦坚持派船将王积雄的棺木及其孙女王?送来岳阳,听从潭王杨元溥的处置。
最后还是在王?的苦苦哀求下,韩谦才允许王积雄在叙州照旧俗停葬三天再动身;算着日子,运棺船今日要从叙州出发,但速度还要慢一些,可能要拖上几天才能到岳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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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阳并不关心王积雄的病逝,也不觉得王积雄的病逝,对大楚当前的形势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但她随姜获进入岳阳城之时,则有另一个真正的坏消息在等着她。
除了李知诰率部镇守邵州防备龟缩到永州的两部叛军有可能会异动外以及信昌侯李普率部在润州与楚州兵马联合外,潭王府一系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聚集到岳阳城里。
除了沈漾、郑晖、柴建、张平、高承源、郭亮、周元、李冲等人外,韩道铭、韩道昌他们也并没有在润州滞留太多时间,在楚州前锋兵马将要渡江之际,他们便在郑畅的强烈主张下,借助郑氏从黄州派出的渔船作为掩护,乔装打扮护送太妃王婵儿以及小王妃李瑶等人逆流而上。
差不多在韩谦回到叙州的次日,他们也顺利抵达岳阳,与潭王杨元溥会合。
另外,黄州刺史、郑氏家主,同时也是帐内军典军郑兴玄的父亲郑榆,这次也率领黄州其他一些大族士子及官宦,赶到岳阳来参见潭王,听候任用。
不错,太妃王婵儿及小王妃李瑶在郑榆、郑畅、韩道铭、韩道昌等人的护送下抵达岳阳,对清阳郡主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只是姜获离开金陵返回岳阳的时间较早,而他在叙州时也根本不知道皇太妃已经离开润州的消息,也就没有办法事前提醒清阳郡主。
他们进城后,便直接被安排到一座距离镇将府官邸较远的偏僻院落里,甚至连杨元溥的面都没有见到。
清阳心肺都差点气炸了,揪住要告辞离开的姜获,妙目严厉的盯过来问道:
“你说韩谦是不是早就料到岳阳有此局面,才躲在叙州不出来?”
“姜获哪里能猜到韩大人的心思?”姜获忍不住长叹一声,暗叹韩谦或许有此猜测,但韩谦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终究是看不透,面对清阳郡主的质问,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是说道,“姜获回到岳阳,殿下另有差遣,会别派他人照顾郡主的起居。郡主有什么需求,到时候尽管吩咐下去便是。”
“殿下派来的人,我能使唤得了吗?”清阳忍不住丧气的问道。
姜获苦笑一下,他刚刚回岳阳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心里想倘若是殿下派人过来伺候清阳郡主,问题还不大,但要是太妃警惕清阳郡主与韩谦已经秘密结盟,坚持要派她的人盯住清阳郡主,甚至无限期拖延她与殿下的婚期,情况对清阳郡主来说,还真不乐观。
不过,殿下都没有办法违拧太妃的意志,他也更没有办法做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