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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零六章 抉择

    历阳小雪,铅色苍穹,仿佛巨大的盖子沉重的压在历阳城的上空。

    韩谦穿着青衣袄袍,蹲在结了薄冰的池塘边,看着冰下游动的锦鲤。

    王?抱着文聪走进来,见自己都走到池塘边,韩谦都没有察觉,心里微微一叹,拿着文聪幼小的手去拨弄韩谦的头发。

    “你怎么抱着文聪过来了?还以为王远携家小过来,你要陪他们吃过晚饭才回来呢。”韩谦一笑,将幼子文聪抱过来,问道。

    他这几个月在北边督战,月前才回历阳,幼子文聪当他是陌生人,到这两天他抱到怀里才不会哇哇大哭,但还是拿小手推开他长满胡茬子的下颔,挣扎着要回到王?的怀抱里去。

    韩谦却是故意拿下巴压住幼子的手,拿胡茬子在他的小手轻轻摩擦。

    “我那堂哥话里话外都想着见你一面,一副心思忐忑,神魂不定的样子,我看着也心烦,便带着聪儿回来了,让王辙、霍肖陪着他们。”王?看着聪儿瘪着脸,再叫韩谦逗下去,又要哇哇大哭了,赶紧接手抱回来,说道。

    “那几个人还守在外面?”韩谦问道。

    “还在前院守着呢,我刚才就被他们缠住说了一通,他们见我没有搭话茬,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似乎已经派人去找庭儿了。”王?说道。

    韩谦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苦笑道:“我也是不好容易才做这样的决定,他们也真是能折腾……”

    刚要说什么话,听着院子外一阵脚步声,韩谦侧过头就见之前被他拒之门外的郭荣、高绍、奚昌、冯缭、赵老倌等人随着赵庭儿走进来。

    除了韩老山,还有六名韩家的老家兵退下来后在历阳养老,这次也都气势汹汹的跟着一起走进来,要找他理论一番。

    “韩谦,你今日容我倚老卖老一回,赶紧派人去巢州收回成命。我们也不说做斩草除根的事,也不说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就送一壶鸩酒叫那贼后与那几个杀害老大人的贼宦饮下,之后再送帝孙杨汾去金陵天下没有谁会说你乱了大楚的法度,只会赞你恩怨分明……”韩老山颤巍巍的走过来,韩谦示意别人端来椅子,他也不坐,手脚发抖的说道。

    “你早间真就下令叫霍厉带人护送徐后及楚国公杨汾去金陵了?”赵庭儿走过来,低声问道。

    “你还嫌不够乱的?”韩谦瞪了赵庭儿一眼,问道。

    “韩叔过来找我,看他这样子,我哪里敢不搭理他?”赵庭儿委屈的说道。

    她是能体会到韩谦下此决心的不易,这两天涟园里众人都刻意避免提及这事,但韩老山带着一干老人跑过来找她,她也没有办法叫他们吃闭门羹。

    韩谦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跟韩老山说道:“杀父之仇,我不敢或忘,然而徐后、章新春密谋叛变、诛杀先帝、滥杀忠良无辜,皆是大罪,送他们去金陵受审后处斩,也是以明正典、以彰国法。”

    “我韩老山虽然一辈子都不算什么聪明人,但你现在不报杀父之仇,却将贼后及章新春等人活着送往金陵,要是沈漾、杨致堂、郑榆这几个老匹夫,在他们身上做文章,甚至会故意养着他们,你要怎么办?倘若是这样,到时候江淮之间,谁都会拿孝道耻笑你啊,”韩老山激动的说道,“你要是嫌脏了自己的手,我们几个老奴还能拿得动刀子,我们去巢州,你只要下令叫霍厉那小子,不要碍我们的事就行。”

    “我一道命令之下,成千上万人头滚滚落地,双手也满是鲜血,说什么脏不脏手,都太矫情、太假仁假义了,”韩谦说道,“只是拿起利刃,当武夫杀戮天下,百余年河淮、河朔、江淮不知凡几,不会缺我韩谦一人,这天下也早已杀得血流成河,但想要终结这武夫横行的世道却是不易啊。或许沈漾、杨致堂他们会在徐后、章新春等人身上做文章,陷我以不孝,但这终究还只是猜测。我现在将徐后、章新春送去金陵,倘若沈漾、杨致堂他们真混账到仅仅是为针对我,而不对大贼诛以国法,日后我也定会将徐后、章新春等人缚来以行正典,堂堂正正治他们兴逆乱、亡军民、使江淮大地血流成河的大罪,而绝不是此时名不正言不顺的去搞什么鸩杀、暗杀。韩叔,你在我父亲身边那么多年,你想想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他会真希望我派几名刺客,将徐后、章新春等人的头颅狰狞的割下来,然后向天下人谎称他们暴毙于途吗?真要是这样做,我又怎么堂堂正正的将我父亲为生民立命的赤诚刚烈,写入史书之中,叫后世铭记?”

    “……是我老糊涂了吗?”韩老山喃喃自语道。

    他也搞不清此时杀或不杀,到底是对是错,怔然半晌,老泪滑落到枯瘦如老树皮的脸颊上,拄着拐杖蹒跚的往回走去。

    韩谦示意奚昌、赵老倌带着人,亲自将韩老山以及其他几名老家兵回宅子,看着郭荣、杨钦、冯缭、冯翊他们还忤在那里,看他们也是心烦,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情?”

    “梁帝朱裕也真是的,非要将这两个烫手山竽送到淮西来,难道不知道当初就不该将他们活着带出汴京吗?”冯翊发牢骚说道。

    “你们要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在我这里碍手碍脚了,该忙什么都各自忙去。”韩谦将这几人赶走,图个清静。

    “冯翊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啊,梁帝为何一定要将徐后、章新春及帝孙杨汾送到淮西来,难道他真的是想叫夫君手刃徐后、以报杀父之仇吗?”赵庭儿问道。

    “照道理来说,梁帝朱裕应该能想到夫君再艰难,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是梁国其他人坚持如此吧?”王?迟疑的猜测道……

    …………

    …………

    荆襄战事期间,杜家兄妹的父亲身为郢州医官,城陷被裹胁从敌,事后被处斩刑,而杜家老小也都被贬为奴婢。

    杜七娘、杜九娘被延佑帝杨元溥赐到韩谦身边伺候,杜益君、杜益铭兄弟二人及其他杜氏家人才得幸脱离苦海。

    杜益铭当年才十四岁,虽然充当奴婢苦役仅有三个多月,留下来的深刻痕迹,却叫他毕生难忘;转眼间十二年过去,如今的他作为韩氏家兵子弟,出任巢州州治县令,可以说是棠邑的骨干将吏了。

    杜益铭平素也是苦练刀弓,听韩谦讲授过治兵之学,只是他过去数年来主要参与吏政之事,平时却也习惯随身带着刀弓,得人报信他就带着几名衙差赶到城北驿站。

    见从东湖赶来传令之人乃是侍卫骑兵都将霍厉,杜益铭知道他乃是?夫人的舅表兄,曾北上河朔斥候敌情立下大功,人不会有问题,又验看令函无误,心里虽然也困惑不解,但还是照着令函,安排人去城西水营联络,着水营那边安排几艘战船,使霍厉带着人陪同这队梁军骑兵,将百余逆犯送往金陵受审。

    也许被押送的逆犯都很困惑竟然能平安无事的从淮西境内过去,诸多人麻木的神色,在登船时频频回头,流露出几许惊疑,似乎担心他们登船之后,便会有数百悍卒从船舱里冲出来,乱刃将他们剁成肉酱,扔入湖中喂鱼蟹。

    梁军押送兵马没有全部登船前往金陵,还有两百多人留了下来。

    杜益铭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之前押解一百六十多名囚徒走陆路南下,沿途有可能会遇到渗透进来的小股敌兵,梁军怎么都需要派出足够的精锐兵马看护,才能避免途中出岔子。

    而从巢州直接乘船前往金陵,一路有棠邑水军护送不说,最迟两天便能到金陵,之后又自有大楚中枢部司接手,这么多的梁军押送人马实在没有必要都随船过去,派七八十人意思意思就够了;要不是棠邑这边实在不愿意直接接手,他们将囚犯直接扔给棠邑就足够了。

    “对了,我们奉陛下旨意,这次想着将云和公主接回洛阳去。”看着数点帆影消失在湖波、大雪之中,梁军押解兵马的负责人、玄骑校尉荆檀站在码头前,跟杜益铭说道。

    “天色已晚,我明天再派人去历阳通禀此事,诸位在巢州多歇两天,指不定历阳还会请荆将军一行人留到年节后才启程……”杜益铭说道。

    杜益铭身为巢州州治襄安县令,他没有资格去质疑荆檀的请求,但也不会直接送他们两百多玄甲骑精锐去历阳接人;他想着这事也不急,现在天色昏黑下来,待明天再派人赶去历阳通禀此事。

    同不同意荆檀这次将云和公主接走,历阳那边都会做出恰当的安排,无需他操什么心思。

    再说今日都已经小年夜了,历阳那边就算不会阻挠云和公主归国,也有可能会挽留他们到年后才启程,要不然他们就要在北返洛阳的途中过年节了。

    荆檀也不催促,先带着人马回城北驿站等着消息。

    …………

    …………

    第三日黄昏,一队骑兵就簇拥着两辆马车从东面的驿道赶来。

    此时夕阳照在覆盖大地的皑皑白雪之上,天地壮美。

    马车停到驿站前,云和公主迫不及待的揭开车帘走下马车,怅然又带着一丝雀跃的看着远处的巢州城(襄安县)楼;虽然历阳是想挽留她过了年节再启程,不想她年节时孤零零的途中,但她迫不及待的想着赶去洛阳,跟家人团聚。

    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天下大局动荡不安,但在她的眼里,她出生并渡过幼年时光的洛阳,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王辙这时候也爬下来马车,他不认得荆檀,但看他身穿梁军铠甲,又与杜益铭并排而立,走过去拱拱手,说道:“可是大梁玄骑校尉荆檀荆将军?北司参军王辙有礼了……”

    王辙不认得荆檀,却知道荆檀的身份乃是曾任大梁承天司都尉指挥使、此时率精锐驻守华州、潼关等河洛西翼城池以拒敌军的荆振之子。

    当初乃是王辙、霍厉、韩豹等人带着沈鹏、赵慈、云和公主回到棠邑,既然梁帝朱裕想着将云和公主接回洛阳去,韩谦便想着叫王辙这个故人代他相送出淮西。

    而带着一队骑兵随王辙护送的侍卫骑兵营都挥石如海,也是当年众人在河朔相聚的故人。

    “梁帝着荆将军接回云和公主,可有手谕示下?”王辙问道。

    王辙并不觉得荆檀说奉梁帝旨意这次将云和公主接回洛阳去团聚有什么疑点,但作为正规的交接程序,荆檀也得拿出梁帝朱裕的手诏或者其他正式函文,不是随随便便的说一声,他们这边就随随便便将云和公主送出去。

    荆檀眼瞳里露出一丝迟疑,王辙眼眸子一敛,手往后一撇,示意石如海戒备起来,盯着荆檀问道:“怎么了,莫非是荆将军将贵陛下的手诏弄丢了不成?”

    “请王参军、杜县令进院中议事。”荆檀敛起眸子说道。

    王檀狐疑的瞥了杜益铭一眼,见杜益铭这一刻也是又惊又疑,他吩咐石如海道:“你护卫好公主,我与杜大人随荆将军进院子,看能不能将梁帝手诏找到。”

    云和公主茫然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哪里又出了乱子,张口欲问荆檀,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话。

    “王参军,荆将军他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两军交好,杜益铭特地将城北驿站的西跨院,都交由荆檀率玄甲骑驻扎,石如海却是担心王辙与杜益铭毫无防备的走进去后,会有什么意外。

    “无妨。”王辙示意石如海在外面守着就好。

    虽然事情透着蹊跷,但他并不觉得荆檀真会在棠邑腹地对他们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与胆气不弱的杜益铭,一起随荆檀走进完全由玄甲骑驻扎的跨院。

    城北的驿站,乃是一座营寨基础上改建,西跨院极为开阔,大大小小的营房有上百间,前后五道院子,寒冬时节,没有其他什么草木正绿,院子角落里有几株腊梅吐蕊,雪花簌簌而下,与白墙黛瓦相映,却是耐看。

    王辙走进跨院深处,难得见一丛瘦竹长在檐角里,院中凉亭之中站着数人,虽然皆穿寻常袄裳,但气度不凡。

    虽然这几个人,王辙都没有见过,但细辨他们的相貌,再与军情参谋司搜集的情报勘合,整个人如雷劈般怔在那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几个人物会借押送逆犯的机会,悄无声息的跑到棠邑来。

    “老夫雷九渊见过王参军、杜知县,”跨院深处,雷九渊白发苍苍,身穿青袍站在亭下,看到王辙、杜益铭随荆檀走进来,拱过手,又介绍身边数人,说道,“这四位乃是我梁国宗正卿朱珏忠、侍中顾骞、礼部尚书陈由桐、殿前侍卫马兵都指挥使荆浩,我们携我家陛下密旨前来,要秘密觐见韩侯,还请王参军、杜知县代为安排……”

    …………

    …………

    温暮桥、冯缭、高绍、赵无忌、郭却、奚昌、季希尧、杜益君、陈济堂、赵启、冯璋、林宗靖、韩东虎、霍肖等高级将吏一早接到紧急通知,等前后脚走进涟园西院的议事大厅,看到大梁散骑常侍雷九渊、宗正卿朱珏忠、侍中顾骞、礼部尚书陈由桐、殿前侍卫马兵都挥使荆浩五人坐在大厅之中,都难抑内心的震惊。

    一时间不知道河洛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竟然叫他们五人此时秘密潜来历阳。

    雷九渊最初乃是梁帝朱裕的秘密谋臣,前期执掌承天司,在梁帝朱裕篡位登基之后,雷九渊年纪有些大了,仅仅是挂了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衔,却毫无疑问是梁国最为核心的大臣之一。

    宗正卿朱钰忠乃梁高祖朱温堂弟,也是朱氏宗室之中为数不多坚定站在朱裕这一边的宗室耆老,历来也是朱氏宗室的代表。

    顾骞乃是朱裕少年时的师友,他也是少年成名,三十岁不到就被大梁先帝朱温选为雍王府侍讲效力朱裕身边多年,曾任河南府(河洛)知府事、户部侍郎等职,朱裕篡位后出任侍中,乃梁国文臣之首。

    礼部尚书陈由桐乃朱裕故妃之父,乃云和公主及梁帝朱裕长子、洛王朱贞的外祖父。

    殿前侍卫马兵都挥使荆浩,与其兄荆振以及韩元齐、陈昆等人,乃是朱裕最为信任的统兵大将。

    “大家都坐下来吧,”韩谦示意高绍、冯缭他们都坐下来说话,“雷、顾诸公随押送逆犯队伍南下,进入淮西已有数日,昨日王辙、石如海护送云和公主去襄安,才得知此事,这才连夜护送他们到历阳来……”

    听韩谦这么说,众人心里更是惊疑:

    雷九渊、顾骞等人是随押送逆犯队伍进入棠邑,并没有第一时间到历阳来,甚至都没有现身,在巢州城外滞留了五六天,却在韩谦最终决定送徐后、章新春等逆犯前往金陵受审、并应梁帝朱裕的请求,将云和公主送往襄安、准备叫他们护送回洛阳之后,才决定到历阳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高绍看王?、赵庭儿并坐韩谦身后,他也顾不得跟温暮桥、冯缭、郭荣推让,径直坐到韩谦右侧下首案后,按捺不住心间惊疑的压低声音问道。

    “还是由顾大人给诸人详加解释吧。”韩谦说道。

    顾骞等人坐在左侧诸案之后,说道:“我大梁陛下十月之后,身子就再经不得风寒,甚至两度昏厥。蒙兀人着梁师雄从河洛等地撤兵,或许也是预见到这点,以为陛下身故之后,河洛等地不攻便能自取,无需在此时浪费兵力……”

    “啊?”

    梁帝朱裕之前从棠邑借道返回蔡州时,与巢湖东岸跟韩谦见过一面,当时冯缭、高绍、温暮桥、郭荣、王辙等人都在场,能看得出梁帝朱裕当时脸有病容,。

    不过,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梁帝也一直亲自统兵作战,棠邑众人也没有岔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还以为梁帝朱裕当时身染小恙,身边又不缺医术超群的名医,一点小病小疾早就治愈了呢。

    谁能想到正值壮年的朱裕,竟然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顾大人你们是担心梁帝有什么不幸,蒙兀人便会再度大举兵戈进攻河洛,特意赶来历阳的?”郭荣问道,但脱口问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对,心想顾骞他们真要是过来寻求棠邑的援助,顾骞等人何需在襄安藏上五六日再现身?再说此番议援是至关重要,但也不需要雷九渊、顾骞五人一起过来啊!

    “不错,我们是担心陛下万一有什么不幸,蒙兀人便会再度举兵进攻河洛,而河洛难以抵挡,需要棠邑的援助不过,要怎么请求棠邑的援助,我们与陛下却有很大的分歧。”顾骞说道。

    冯缭心间闪过一念,看了一眼韩谦,忍不住问顾骞:“梁帝不会是想将身后之事托付给我家大人吧?”

    郭荣、高绍、温暮桥等人听冯缭这么问,都禁不住震惊的手摁长案。

    虽然冯缭的猜测,才能解释为何梁国这么重要的五人会在这时齐至历阳,却不能解释他们五人为何到襄安后拖延数日才现身啊?!难道这是梁国君臣在这事上有极大分歧所致?

第七百零七章 分歧

    (感谢圣淘宇、健康第一、大海、谁在荡漾、xopen、别时、越林、寄拔、陈宁、污鸦、睚眦、雅观等兄弟的打赏)

    看到冯缭问到关键点,顾骞也不加避讳的直接说道:

    “我家陛下确实有意将身后大事托付给韩侯,甚至令洛王守在商洛,不使归洛阳,但河洛诸将吏却有分歧,难下决断……”

    令洛王守商洛、不使归洛阳?

    这不是简单的托孤,而是要直接迎立韩谦入主洛阳啊!

    冯缭、高绍、郭荣等人在座有一个算一个,震惊之余,这时候才真正清楚梁国君臣分歧是什么,也清楚分岐会有多大。

    冯缭朝韩谦看去,见韩谦神色沉郁,想来是顾骞等人在他们之前进入涟园,韩谦及二位夫人已经谈到这点了,也难以想象韩谦及二位夫人还能保持镇定。

    换作棠邑,倘若韩谦此时不幸身染重病,欲托付后事,冯缭心想他与其他棠邑将臣的第一选择,也必然是拥立已经明确被韩谦立为继承人的侯世子韩文信为新主,以便继续凝聚军民的力量、维系棠邑。

    侯世子韩文信此时虽然还仅是七岁幼|童,棠邑众人尚且第一选择拥立其为新主,想那梁洛王朱贞已经年后便满二十岁,这几年又随梁帝朱裕南征北战,积累不少统兵治政的经验,至少在梁国将吏眼里的,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人选。

    倘若梁帝朱裕身故,怎么叫顾骞、朱由桐、荆浩、荆浩、雷九渊等一干梁国重臣宿将放弃朱贞,而心甘情愿的转头过来,迎立一个曾经跟他们敌对的外人为梁国新主?

    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是梁帝朱裕,也不可能一意孤行。

    就算梁帝朱裕留下遗诏,雷九渊、顾骞、陈由桐、朱珏忠、荆浩等将吏也完全可以不理会遗诏,到时候直接奉立朱贞为新主,史书之上乃至后人都不可能说他们是奸臣逆党。

    从来就不存在彻头彻尾、完全没有自己主见的忠诚!

    韩谦在棠邑这么高的威势,但他下令直接将徐后、章新春等人送往金陵受审,韩老山等人还跑过来堵门呢。

    梁帝朱裕不传位其子,却要其子及诸位迎立与梁国不相关的外人为主,在其内部怎么可能没有反对的声音,又岂是朱裕一意孤行就能彻底平息的?

    朱裕真要一意孤行,恐怕会引起更大、更不可收拾的混乱。

    梁帝朱裕当然也不可能一意孤行的留下一封遗诏,就当整件事都解决好了,他必须在身前就确定好诸多事,他必须要在身前看到雷九渊、顾骞、陈由桐、荆浩、朱珏忠以及韩元齐、陈昆等一干梁国重臣要将心甘情愿迎立韩谦为主,他才能心安的放下一切,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最大限度的避免混乱。

    顾骞也不避讳梁国将吏内部的主要分歧在哪里。

    除开父死子继这一深入人心的传统或大义名分外,除开不立洛王而迎立韩谦可能会引发的方方面面的混乱外,梁国将吏以及残存下来的宗室子弟,还更担忧的还是他们未来的地位不保、宗族利益得不到保障,他们甚至还担忧梁帝朱裕此时托孤,朱贞等朱氏宗室子弟将来皆不得善终。

    即便这几年来棠邑对梁国的援助已经够尽心尽力了,极大消除了双方的对立,但还是无法彻底的消除这样的担忧。

    人都是有私念的,顾骞、雷九渊也不避讳讲明这点,而此时不能坦诚相见,西梁与棠邑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要在强敌环顾的巨大压力下,甚至此事会引起金陵极大的反弹,想要顺利的完成融合,那就太困难了。

    顾骞也解释他们为何在巢州城北滞留这些天才到历阳来见众人。

    梁帝朱裕十月之前感到身体再难支撑多久,便正式跟身边近臣提及这事,顾骞他们则是强烈反对的,最后还是梁帝朱裕做出让步,与顾骞等人做出妥协:

    梁帝朱裕着顾骞等人暗中护送徐后、章新春等逆乱进入棠邑,倘若韩谦能将徐后、章新春与楚国公杨汾一起送往金陵受审,说明韩谦有着王者之君的大气度,无需担忧朱氏宗室子弟及诸梁国将吏将来得不到善待,他则要顾骞等人赶到历阳,密议迎立之事。

    而倘若韩谦决意鸩杀或下令暗杀徐后、章新春等人,他便允许顾骞等人悄然返回,而他身后之事,则照雷九渊、顾骞、朱珏忠、陈由桐、荆浩等人的主张安排下去。

    “我们当然也有想过陛下身故之后,即便拥立大皇子洛王继位,也很难抵挡住蒙兀人的攻势,无法真正守住河洛地区,最初便想着仿效蜀国,主张陛下身故之后,大皇子称王不称帝,向楚国称臣,以便能从楚国及棠邑继续获得足够的支援我们最初甚至建议陛下,将云和公主嫁给韩侯,以便能将河洛兵战之事也都交给韩侯统一指挥调度,但陛下却说韩侯不为楚臣,便当为梁主,没有既为楚臣又为梁臣的道理。而陛下也说韩侯不为梁主,除了河洛并不能真正得到喘息的机会,以及更多的隐忧只会越埋越深,以致最终无法消除之外,短时间内也难以解决梁州的问题……”

    顾骞等人坦然将背后的曲折甚至将他们最初所坚持的主张吐露出来,冯缭、高绍等人都没有半点介怀,凭心而论,他们站在顾骞等人的立场上,也会觉得顾骞他们最初的主张是最贴合实际的,他们也是远远没有想到梁帝朱裕会有这样的决断!

    当然,不要说顾骞等人了,冯缭他们也担忧真要直接行迎立之事麻烦及混乱会有多大整件事光想想就头疼万分!

    …………

    …………

    延佑帝遇刺驾崩,新帝登基继位,改元太和,预想中的大动荡没有发生。

    信王杨元演在淮东裁撤藩国不说,招讨军也成功重创襄北叛军,收复襄郢随邓均诸州即便叛军还盘据金梁两州顽抗不降,这两州也是近年从蜀国割占过来的,而郑晖统领大军进攻清源军节度使,已经成功夺下西江沿岸诸州县。

    要不是棠邑一枝独秀的矗立在江淮之间,令谁都无法忽视,太和元年的大楚都可以说得上大治之世了。

    再有五天便是年节,皇城之内也到处张灯结彩,年节气氛浓郁。

    相比较传统的宣纸灯罩,熬煮羊角制成的明角灯罩越来越受富贵人家的喜欢;这两年宫禁之间也都陆续换上透光、防风皆更好的明角灯罩。

    没有人知道历阳城里这一刻正发生着什么,沈漾走出尚书省的衙署,看沿街悬挂的明角灯散发出晕黄的光,呼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被案牍搞得昏胀的脑子瞬息清醒过来,但胸膛却被寒冷空气刺激得剧烈咳嗽起来。

    秦问上前轻拍其背,沈漾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那么脆弱,咳了一阵,等气理顺过来,从袖子抽起手巾将嘴角的涎沫擦去。

    “虽说蒙兀人夺下雍州,其势甚大,但为蒙兀人所驱使攻城掠地的王元逵、田卫业两部贼军,伤亡极为惨重,以致赵孟吉、王孝先二人献表投附,蒙兀人却忧其有喧宾夺主之虞,而不敢仓促纳之。李知诰囚与蒙兀人勾结的吕轻侠、周元于金池寨,想来暂时也无投附蒙兀人之意而事实上即便李知诰投降蒙兀人,武关道、汉水上游沿岸地形险僻,易守难攻,有右武卫军、右武骧军驻守足矣。寿王爷的意思,也是棠邑军赫赫战功,朝廷应当大赏,但棠邑军将卒连番苦战,守武关道之事则无需劳烦,当勒令其速归驻地休养生息。沈相也不应该再犹豫不定,应当果断请两宫太后下旨敦促。时间要是拖下去,等到棠邑的人牢牢控制住邓均两州的乡司屯寨,朝廷再想将这两州拿回来,恐怕真就没那么容易了……”站在一旁的张宪说道。

    宫变之后,黄化没有返回中枢,继续留在湖南,但除了黄家的另一个重要人物黄惠祥兼领参知政事,获得参与政事堂枢密议事的资格外,黄化还推荐宾客周启年担任中书舍人。

    同时寿王杨致堂也推荐幕宾张宪同时担任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在中枢虽然仅仅是六品的官职,但执掌草拟诏令、参与机密、审议奏章之权,权势极重。

    前朝中后期,中书省掌握决策权,而中书令不常设,或仅为虚衔,身为皇帝近臣的中书舍人,实际上就掌握相权。

    大楚政令皆出尚书省,以尚书省为政务中枢,沈漾以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际执领宰相,但有机会参与机密的中书舍人、知制诰等职,犹不是等闲差遣。

    黄化、杨致堂推荐张宪、周启年二人进中枢为官,实际也是要用他们代为参与决策机枢之事。

    相比较之下,秦问虽然此时以崇文殿学士兼领知制诰,品秩要比周启年、张宪高,但他在沈漾的阴影之下,更多是作为沈漾的扈随官员参与机密,实际上并没有独立的话语权,地位反倒不如周启年、张宪显要。

    沈漾身体不适,秦问一副小翼关切的样子,张宪、周启年却只是袖手站在一旁,等沈漾顺过气来,咳嗽得没有那么厉害,则继续刚才在衙署里还没有谈完的话题。

    秦问站在沈漾的身侧,听着张宪再次声明他坚决从棠邑军手里收回邓均两州的主张,只是微微蹙着眉头。

    第一次河淮战事在很多人看来,结束得实在是有些草草了事,以致孔熙荣率两万兵马十一月上旬从北线撕开防线,抢在招讨军之前占领邓均两州成为事实,金陵这边到现在都还没有彻底恍过神来。

    这近一个月来,控制南阳盆地、秦岭东南麓及武关道的邓均两州的辖管权归属,成为朝堂争议的焦点。

    后续打击退守到郧阳、房陵以西的汉水上游地区的襄北叛军,甚至退一万步讲,李知诰率残军投靠蒙兀人,朝堂之上,相当一部分王公大臣,都认为以右武卫军、右武骧军为主力的招讨军,能完全胜任后续的作战及防御任务,并不需要棠邑军参与进来。

    信王杨元演也好,寿王杨致堂也好,都主张言辞严正的勒令棠邑军从邓均两州撤回淮西休整。

    张宪的话,代表着寿王杨致堂的意见,秦问不敢苟同,没有沈漾的许可,他也不会言辞激烈的反驳,但他不意味着他连神色都要掩饰得滴水不漏。

    事实上,此时朝堂之上,担忧西线形势会进一步恶化的,除了韩道铭、陈景舟、韩道昌等棠邑系大臣外,也不是没有其他人……

第七百零八章 腊月

    沈漾见秦问眉头紧蹙着,似对张宪的话有不同意见,便问道:

    “你怎么看这事?”

    秦问蹙着眉头说道:“西线的问题,并不仅仅涉及到赵孟吉、王孝先已经公开表示要投降蒙兀人,以及李知诰有可能投降蒙兀人,更主要的还是梁军能不能在河洛地区站稳脚跟。职方司日前才拿出斥候河洛的情报,照职方司提供的情报看,眼下梁军盘踞河洛地区,虽然还有八万兵卒,但伤病太多,这几年又都是处在劣势之中咬牙支撑着作战,战斗力更是下降得厉害,怯战、畏战者甚多。而西梁军目前所控制的地区,农耕生产受到严重的破坏,物资供应紧缺,蒙兀人与东梁军休整过后,再次从三面进攻河洛之时,梁军真未必能承受住啊,朝廷必须要考虑河洛尽数落入蒙兀人手里、梁军残部被全部歼灭的可能啊。倘若出现这一状况,占领颍水以东广阔地区的东梁军,无人从西翼牵制,其兵马主力将全面往淮河沿岸倾斜。而占领关中的蒙兀人,到时候也将因为侧翼无人牵制而能全力南下,进攻经傥骆、陈仓等道进行梁州以及经武关道进关均州到那时候盘据梁州的李知诰,再投降蒙兀人,整个西线的局势,可能要比张大人所说的,还要恶劣……”

    “秦大人的意思是?”张宪看向秦问,迟疑的问道。

    “我们是不能坐看邓均两州落入棠邑手中,”秦问自然不会公开替棠邑说话,稍作沉吟道,“我觉得,沿汉水西进追剿李知诰残部,右武卫军或右武骧军,仅需要一部精锐就足以胜任了,而另一支禁营精锐,完全可以出武关进攻关中胡骑。韩谦不是一直强调西线形势有恶化之忧,才坚持要由其部出兵武关协同梁军作战吗?我觉得现在只需要张蟓或赵臻将军,有一人能将出兵武关的责任担当下来,相信韩谦除了将兵马撤出邓均二州,也就没有其他话可说了吧……”

    秦问如此说,张宪也不能猜疑他是替在棠邑说话,事实上秦问提出的是一个能令棠邑军退出邓均两州、切实可行的方案来。

    不过,问题在于,他们能说服张蟓或赵臻有一人愿意承担起来出兵武关的责任来吗?

    守险隘要冲之道拒敌以武关之外,与从武关出兵进入商洛,甚至从商洛对进入渭南平原的敌军展开攻势,完全是两个概念。

    无论是张蟓、还是赵臻,作为大楚有数的宿将,守万夫莫敌的武关,谁都不会心怯,但要是与优势敌军争夺商洛乃至渭南地区,战况相比较单纯的守武关、荆子口,绝对要惨烈数倍。

    在看到足够的好处之前,谁愿意将自己的嫡系兵马,轻易投入注定将是绞肉机一般的战场之中?

    楚军仅仅守武关、荆子口,占领关中的蒙兀人只要派少量精锐兵马,从另一侧险要隘道堵住楚军北上的可能,甚至都可以不理会武关可能会有的异动,而直接对川蜀或河洛等其他方向用兵。

    而楚军进入商洛地区,也就秦岭的东北麓,则直接威胁到关中的渭南腹地,蒙兀人在解决这一威胁之前,或者说在商洛北翼形成稳固的防线之前,甚至都不敢倾尽全力从西翼去进攻河洛。

    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楚军倘若真正想从西线支持梁军在河洛站稳脚跟,避免河洛局势崩坏,就必须要有精锐战力出武关,进入商洛地区,甚至还需要进一步兵锋直指渭南,有效的去牵制敌军。

    秦问指出问题的核心,在于从武关出兵的责任是由棠邑军承担,还是赵臻或张蟓所部承担,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强迫棠邑军兵马从邓均两州赶出去。

    见沈漾沉吟不决,秦问又说道:“要不要夜里去杨侯爷府坐一坐?”

    第一次河淮战事,棠邑是占得不少便宜,但就天下大局而言,甚至在职方司提供更详细的情报之前,杨恩就坚持认为攻陷雍州、占领绝大部分关中精华地区的蒙兀人,已经取得战略上的优势。

    此时要杨恩表态,秦问毫无疑问的相信杨恩会赞同他的主张在潜伏人员的暗中引导之外,朝中对蒙兀人、对河朔的认知也悄然在发生着一些改变;而在长信宫的坚持下,朝中都不能有公然压制支持棠邑的声音冒头此时要棠邑军从邓均二州撤出没问题,但朝廷必须要有精锐兵马从武关进入商洛地区,这样大楚才能在战略上掌握一定的主动权。

    沈漾自然也能猜到杨恩的态度,迟疑的说道:“张蟓所部此时守襄城,理论上应该由其继续负责进剿襄北叛军,但赵臻愿不愿统兵出武关,或许还要派人去跟信王沟通……”

    见沈漾显然是被秦问说服了,张宪、周启年暂时也不便再反驳什么,一切还是等派人跟信王杨元演沟通之后再说其他;要是能令赵臻所部甚至更多的原楚州军精锐进入商洛地区作战,也是他们所乐得一见的。

    这时候沈漾的车驾过来,秦问正要与周启年、张宪恭送沈漾先乘车离开尚书省衙署,却见御史中丞郑畅带着几名官员,步履匆匆的朝这边走过来。

    沈漾停下来,不知道御史台有什么事情,需要郑畅急吼吼的直接跑到尚书省来,连派名官吏通报传禀的时间都等不得?

    “徐后、帝孙杨汾已到静海门码头!”郑畅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徐后活着到金陵了,章新春呢?”秦问也是一惊,困惑不解的插嘴问道。

    郑畅不介意秦问的插话,他这一刻都还有相当的不确信,说道:“我刚刚着人去静海门码头接手其事,报信的人说诸干人犯送入金陵受审,应该都还活着吧?”

    沈漾蹙紧眉头,张宪与周启年两人也是面面相觑。

    梁帝朱裕派人押送楚国公杨汾、徐后、章新春南归之事,棠邑前几天就派人传禀金陵,理论上应该由大理寺或御史台派官员渡江接手其事。

    不过,大理寺、御史台都按兵不动,没有派人渡江。

    政事堂诸公也装聋作哑,甚至沈漾都做好徐后、章新春等人在途中暴病而卒、棠邑最终将楚国公杨汾送入金陵的心理准备。

    “韩谦为占得邓均二州,这么好的机会,连父仇也不报了?”张宪略带轻蔑且迟疑的问道。

    秦问眉头微微蹙着,琢磨着张宪话里的意味,心里想张宪这厮莫非早就做好一旦徐后、章新春暴毙途中便上疏弹劾的准备,并以此作为将棠邑军从邓均二州驱逐出去的一个筹码?

    他之前的算计落到空处,但他此时却又想着从“父仇”、“孝道”等事上做文章,甚至有意以此突显棠邑对邓均二州的野心?

    秦问暗感头痛,此时朝中的形势对棠邑并不十分有利,一旦叫张宪等人暗中引导鼓动出这样的风议,形势只会更加不利棠邑吧。

    “先将一干逆犯押入台狱,诸多事待明日奏明两宫太后再议。”沈漾没有搭张宪的话茬,沉吟片晌说道。

    沈漾暂时也只能先做这样的决定,郑畅也是点点头,在有进一步消息之前,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这大过年的,沈相也是不得一刻清闲呢,真是不知道韩谦到底是怎么想的!”秦问“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便招手让车驾过来,恭送沈漾乘车而去。

    秦问随后又与张宪、周启年拱拱手,离开衙署回宅子。

    虽然在宫变之后,秘司就确定以秦问为首,暗中主持秘密工作,但为了避免暴露,如非紧急及十分必要,他都不会主动联系云朴子或韩道铭。

    因此,他心里即便对棠邑将徐后、章新春等人都活着送到金陵受审之事充满疑惑,也知道张宪等人有意在这事上做文章,他也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形势变化张宪等人会暗中做手脚之事,秦问相信棠邑应该有所预测,不需要他去提醒什么。

    次日乃是年节之前最后一次小朝,郑畅上疏禀奏徐后、杨汾、章新春等逆犯押入御史台狱待审之事,身为知制诰及中书舍人,秦问、张宪、周启年是有资格列席任何级别的小朝及枢密会议的。

    很显然清阳听到这事也相当震惊,只是说年节将至,此事延缓到年后再议,暂时将这事揭过去。

    这次小朝过后,诸部院司除了必要的值守官员外,其他人都可以休沐到元宵节后才到衙署应卯,相当于是大家开始放年假了。

    年假第一天,秦问先在宅子写了半天的春联,迎来送往好些拜年的官员,午后也特意带着长子秦俞,提了年礼到沈漾、李唐、张潜、薛若谷等人府上走动张潜出任招讨军都监,在淮东削藩之后,薛若谷又出任扬州刺史他带着长子秦俞再回到宅子里,天色已昏暗下来。

    看到对街的院墙有两株罗汉松露出头来,秦问说道:“难得有闲工夫,应该去松鹤楼喝一壶茶……”

    “这大过年了,谁在饭点出去喝茶?看天都要下雪了吧!”妻子周氏抱怨道。

    秦问却是不理,也没让长子跟随,只是叫两名老家人陪着,走出宅邸,往街东首的松鹤楼走去……

    …………

    …………

    走到松鹤楼,秦问叫家仆在楼下候着,他登楼要了一间临街的静室,待小厮端来炉具、茶食,看着窗外扬扬洒洒的飘起雪花,刚将第一壶茶汤烧沸,静室东厢壁倏然打开一道暗门。

    看到冯缭与韩道铭两人走进来,秦问倏然一惊,问道:“棠邑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缭轻易不到金陵,而即便到金陵,不是有重要之极的事情发生,也绝不会轻易跟他见面;冯缭的目标太大、太惹人瞩目了,更何况是冯缭与韩道铭两人同时进入松鹤楼跟他见面?

    “接下来一段时间,秘司潜伏人员,要全力在金陵营造棠邑军将从商洛、河洛出兵,助梁军反攻夺取雍州的假象!”冯缭先说他这次过来的目的,才与韩道铭坐在茶案前,拿出三只茶盅,替自己与韩道铭、秦问各斟满热乎乎的茶汤。

    “怎么,大人这时候还要另派一部精锐前往河洛,为什么?”秦问压住心里的惊疑问道。

    不管怎么说,眼下绝不是反攻雍州的时机,各方面条件都不成熟,也劳民太甚;使孔熙荣从武关出兵商洛,主要目的也是从南翼牵制占领渭河平原的蒙兀兵马,缓解或者说分摊河洛及川蜀所承受的军事压力。

    棠邑此时再派一部兵马进入河南府(河洛),必然是有其他目的,而为了掩盖这个目的,才需要秘司在金陵的潜伏人员积极活动起来,从各个层面、各个角度散布假消息,对朝堂诸公进行误导。

    只是因为什么缘故,需要对金陵进行这样的诱导、误导?

    “梁帝病危,怕是撑不过多少日子了……”朝堂之中要怎么散布消息,以便关键之时将沈漾、杨致堂、郑榆等人的注意力岔开,还需要秦问共同拟定更详细的应对策略,关键信息自然不能瞒他。

    “梁帝病危,为何却要请棠邑精锐兵马进驻河南府?”秦问惊疑的问道。

    他心里想梁帝病危或者驾崩,是极可能会严重打击梁军的士气,为蒙兀人所趁,但梁军想要请求棠邑的援助,也应该是请棠邑精锐从两翼加强对关中蒙兀兵马及据汴荥东梁军的牵制,哪里有邀棠邑精锐直接进入其当下统治核心河南府的道理?

    “难道说梁洛王朱贞出了什么意外?”秦问迟疑的问道,心想梁帝朱裕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梁洛王朱贞,倘若从雍州突围时实际发生一些外界所不知的意外,朱裕只能传位年仅十二岁的次子或更小的幼子,这到时候会使河洛的局面变得更脆弱,确实需要棠邑更直接、更强有力的援助,但这也不需要千方百计的误导金陵啊?

    秦问转念想到另一种可能,难以置信的都要跳起来,按着茶案问道:“又或者是?”

    “不错,确实跟你猜想的一样,”冯缭微微一笑,说道,“梁洛王朱贞此时在商洛好好的,从雍州城突围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一切皆是梁帝执意如此安排,雷九渊、顾骞、朱珏忠、荆浩、陈由桐等一干大梁重臣之前就随押送逆犯人马,秘密赶到历阳商议迎立之事!”

    “梁帝真人杰也,他是早就看明白唯有大人才能承担起外御胡虏、使天下重归一统的重任来啊!”秦问忍不住感慨道。

    他实在难以想象梁帝朱裕病危之际,竟然舍弃册立其子朱贞的念头,而要使河洛、棠邑拧成一股势力去抵御蒙兀人的南侵,这样的决断与取舍,他自问是绝然难以做到的。

    秦问又忍不住问道:“梁帝如此安排,雷九渊、顾骞等梁国大臣,都没有异议?”

    “怎么可能没异议?思想保守顽固的人在立嫡还是立贤的问题上,还能纠缠无数年,何况迎立外人为新主,”冯缭摇了摇头,将一番曲折细细说给秦问知晓,说道,“也是亏得大人胸怀够宽大,为抵御蒙兀人南侵,能断然放下前仇,这些年尽最大限度的援助梁军,河淮一战更是倾尽淮西的家底,助汴京军民撤出。要不是这些,这事都没有促成的希望……”

    秦问也深有感慨,河朔惊变,棠邑的选择即便是他也深感意外,梁帝借道淮西返回蔡州,以及行瞒天过海之策助汴京军民南撤,才最终促使西梁军保存现在这么一块根基之地。

    这些才是真正的基础,而送徐后、章新春等逆犯南归,只是能说是消除梁国将臣顾忌的最后试探或者说考验吧?

    “不过,为了防止出现不必要的动荡,也防止敌军趁河洛人心动荡发动战事,需要调两万精锐随大人进入河南府……”

    即便雷九渊、顾骞等梁国核心人物都已认可迎立之事,但整件事真要成为现实,梁军中下底将卒以及河洛地方势力必然会有一些动荡。

    这时候乌素大石及朱让从东西两翼,进攻河洛,韩谦没有嫡系精锐在,很难指挥好之前互不统属的梁军,去守住河洛的两翼。

    而另一方面,梁军之中未必人人都愿意看到不是朱氏宗室子弟继位新主,以下克上之事,近百年来发生也不是一起两起了,没有嫡系兵马扈随,韩谦仅带数百侍卫前往洛阳,人身安全都未必能得到保障。

    因而必然要调精锐兵马随韩谦进入洛阳城继位。

    然而整件事除了要防备蒙兀人及东梁军会趁机发难外,更要防备的还是金陵这边的反应。

    针对蒙兀人及东梁军,河洛前期会散布梁洛王朱贞不幸染重疫、梁帝欲立次子朱耶为储的假消息梁军以及棠邑军此时以及后续,都将对蒙兀兵马及东梁军保持着高度的军事戒备,蒙兀人及东梁军上不上当,问题都不会太大。

    不过,梁洛王朱贞此时跟李碛在一起,而事实上李碛麾下的旧龙雀军将卒,家小主要都还留在桃坞集军府,金陵这边即便无法将李碛拉拢过去,但除了职方司的密谍外,甚至兵部都暗中派人跟李碛麾下的将卒及其家小接触,想要散播梁洛王朱贞不幸染重疫的假消息,难以瞒过金陵这边。

    故而针对金陵这边,只能用其他的假消息,掩盖棠邑精锐进入河洛的真实意图。

    特别是前期绝不能因为棠邑军兵马的动员、北上,引起金陵的异常关注。

    而在韩谦正式进入河洛之后消息必须对西梁诸州县颁布,到时候金陵这边即便不惜刀兵相见,但震惊之余动员兵马也好、征调大军也好,都需要一段时间,这也将给棠邑极其难得的缓冲。

    而棠邑也一定要在金陵有反应之前,假借进攻雍州,先期完成更充分的军事动员跟集结,到时候也才更多的优势,敦促金陵诸人最终选择双方能接受的和议方案。

    “……”秦问长吸一口气,不需要冯缭多加解释,他也清楚整件事为何更要防备金陵这边的反应了。

    此事若成,韩谦将不再是楚之臣子,而将为新梁国之帝。

    而即便韩谦仿效蜀国,自称国主不忙着称帝,并对大楚称臣,但在棠邑与河洛合流、融为一体之后,也将事实上成为独立于大楚之外的新梁国。

    到那时候,新梁国的南部边界,将与大楚帝京相隔相望,不仅将直接威胁到大楚的统治核心,甚至还有一块飞地位于大楚帝国的西南腹心,试问金陵城中,有几个人愿意看到这个局面的发生?

    不要说杨致堂、沈漾、杨恩、郑榆、杨元演等人,即便是此时事事偏向棠邑的长信宫,一旦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发生,也必然会站出来千方百计的反对、阻挠,甚至有可能不惜刀兵相向……

    倘若梁帝真是命不久矣,对朝堂诸公唯一能接受的方案,是梁国将吏拥立朱贞为新主,由朱贞向大楚称臣换取必要的援助。

    眼下为邓均二州的辖管权,沈漾、杨致堂、杨元演、黄化等人就百般算计,怎么可能愿意看到韩谦成为新梁国的国主?

第七百零九章 年节

    年节将至,松鹤楼这边入夜后却更是热闹,似雪夜挑处好地方饮茶,实是一桩好享受。

    秦问不能逗留太久的时间,而整件事太过震憾人心、太刺激了,短时间内他也难平息内心的激动,去跟冯缭、韩道铭好好去商议事情。

    他怀揣着激动而震惊难息的心情,先离开松鹤楼,带着楼下等着的两名老家人返回宅邸。

    整件事,韩府前期的戏最好演,只要不遗余力的支持棠邑所做出的一切决定便可,甚至将所能直接掌握的人与资源,都往“进攻关中”这个方向倾斜便可,但秘司在金陵的潜伏人员,要如何在所处的位置上,不着痕迹的散布一些七真三假的消息,甚至制造一些不怎么扎眼的假象,对朝堂诸公进行误导,这里面就有太多考究了。

    而整件事分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要掩盖棠邑精锐进入河南府的真实意图,不能叫朝堂诸公提前有所警觉;第二阶段在整件事成为事实,并公布于众之时,他们还要尽可能缓解朝堂诸公所受的刺激,避免金陵与棠邑的关系彻底决裂,一下子跨入刀兵相见的地步。

    要不然的话,不仅韩府以及主要落脚地都在江淮诸州的赤山会,就有可能会先给一锅端了,长信太后也极可能会直接点破他的身份,更不要说后续一系列的麻烦了。

    当然了,秦问没有详细询问棠邑暗中兵马动员的进行情况,但猜测照关系决裂这一最坏打算进行准备的话,棠邑这一次的兵马动员规模,将是空前的。

    回到宅子里,秦问匆匆吃过饭,坐到书斋之中看大雪纷飞,苦想到半夜,细想诸多事,才发现当真是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局势就有可能完全失控。

    事实上,到底要怎么做,时间还太仓促了,棠邑那边也没有完全想透,这才叫冯缭亲自潜回金陵,以便亲自制定更完善的执行方案。

    到凌晨时,秦问才草草睡下,天光大亮又翻身起来,虽然都没有睡够两个时辰,他整个人却极为亢奋,毫无疲累之感,细细想来,还只能从邓均两州的辖管权归属以及徐后、章新春等人送归金陵受审这两件事上做文章。

    这件事是朝堂诸公目前关注的焦点,在这两件事情间掺杂真假难辨的消息,以隐藏棠邑的真实意图,才能发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写了一些春联、准备过一些祭祖的物什之后,秦问换上便袍,出府闲逛,找了一处偏僻的茶肆,又与冯缭秘密接上头韩道铭身为韩府之主,年节之前的这几天,事实上没有办法随便脱开身。

    “沈相还奢想着信王会答应着赵臻出兵武关,以便有借口叫孔熙荣率部撤出邓均二州,”秦问与冯缭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道,“倘若这事确有可能发生,而棠邑为了争夺邓均两州的控制权,此时抢先出兵关中,可算是顺理成章吧?信王世子杨聪与王文谦暂居金陵,我或可怂恿张宪、周启年一起去见杨聪,而倘若?夫人的父亲在场,杨聪又确有意动的迹象,金陵城的第一枚棋子便可算落入局中了大人使贼后及章新春等逆宦归朝,消息一旦传开,金陵城内也必然议论纷纷,为行大事,我们也只能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

    张宪之前就有利用逆乱归朝受审之事,制造风议,以突现韩谦对邓均二州的野心,秦问之前还想着暗中找冯缭商议对策,但现在情况有变,这样的风议要是在这时候传开,事实上更有利他们制造韩谦出兵是为联合梁军进攻雍州的假象。

    即便整件事会对棠邑的声望不利,但必须要有取舍之时,即便有些事暂时对棠邑声望不利也要利用秦问也没有少在背后说棠邑的“坏话”。

    冯缭点点头,想要瞒天过海,首先要叫朝堂诸公相信棠邑此时确有仓促出兵关中的动机跟理由才行,这样金陵才不会对棠邑接下来的调兵遣将,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秦问邀张宪、周启年去游说杨聪,但想要杨聪流露出意动的迹象,或至少叫张宪、周启年认为杨聪意动,并有可能影响到信王杨元演的决策,则需要秦问他们在直接登门之前,做一些额外的功课。

    两人在茶肆角落时密议了良久,才将一些细节推敲清楚,临了冯缭又问道:“有时候却是需要做出撕破脸、不惜一战的准备,才最终有可能达成止战,但在这个过程中,留在金陵的人有可能会受到迫害我们会在消息最终传到金陵之前,会抢着安排一些人渡江去北岸,你府里有哪些人确有必要跟你一起撤出,你拟一份名单给我。”

    “老大人、尚书大人、云观主会渡江吗?”秦问问道。

    “老大人、尚书大人、云观主三人都不会走,毕竟最终还是为了能够不打,但韩道昌、韩端等人会借协助筹备军资的名义,提前去北岸……”冯缭说道。

    “那也就不用考虑我了。”秦问毅然说道。

    …………

    …………

    “陛下气色不佳,似风疹初兆,情况却也不严重。微臣午前见到福王殿下,情况还要稍微严重些……”

    新帝杨彬还是随清阳郡主住在长信宫里,腊月二十八这天,只因长信宫里伺候新帝身边的一名宫侍,随口说了一句新帝清晨时多咳嗽了两声,清阳郡主便将胡逸风从御医局召来;胡逸风诊治过后,开了一方药帖抓服煎熬。

    清阳对新帝杨彬的保护,多少有些风声鹤唳,一切药汤食膳的采办、熬煮都要派人监看,要有专人在她眼鼻跟前试食;而要有什么病兆,也是要求御医局的太医能随时召见伺候。

    不过,在当前风声鹤唳的宫禁之中,再多的小心翼翼也是有必要的。

    这次诊治原本是长信宫极不起眼的一桩寻常事,但经有心人传到信王府,风声却是变成新帝杨彬与福王杨林同时染了时疫,叫御医局大过年的也如临大敌。

    御医局传出的消息,也确实是所有御医都取消休沐,还特地派人赶去历阳医师院,索要最新的疫药回来找城中疫病试用。

    虽然册立皇太弟之事,暂时还没有人再议,但新帝过年后杨彬才仅八岁,在杨彬有子嗣之前,刚刚册立福王的三皇子杨林天然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而倘若福王杨林再有恙,那年满二十岁的信王世子杨聪,实际要比信王杨元演本人更容易为朝堂诸公所接受。

    杨聪带着妻妾住进金陵城里空置多年的信王府,是信王杨元演对朝廷表示臣服的一个象征或者说是质子,朝堂诸公都与之刻意保持着距离,但杨聪还是叫王府中目前不多的佐吏僚属,尽可能交好中下层将吏,年节是走动最为频繁的时候。

    邓均二州为棠邑军占领之后,之前天佑帝为实边迁入二州充当兵户、此时尚有一万两千名精壮余丁操训有素,以及棠邑军兵马仓促西进,除了邓均二州之外意在这一万多精壮余丁的情报,也恰到好处的从某个职方司官员那里,传入信王府僚属的耳中。

    再一则无意传入信王府的消息,就是李秀曾得韩谦指示,年前派家人去华阳见李碛,但李碛傲慢无礼,言语间对韩谦颇有不敬。

    当然,逆后徐氏及天佑帝孙杨汾、章新春等逆犯经棠邑送归金陵受审之事,这时候也在金陵城里传得纷纷扬扬。

    年初三,秦问邀张宪、周启年前往信王府造访,主要也是堂而皇之的游说信王世子杨聪。

    因为彼此的避嫌,杨聪此时也见不到参知政事一级的大臣,但秦问、张宪、周启年三人虽然不在大臣之列,但在京中的地位绝对举足轻重。

    对这三人的到来,杨聪也是极尽热情及礼遇。

    既然是游说信王府同意赵臻率部从武关出兵,以便有借口将棠邑军从邓均两州驱赶出去,秦问自然要大谈赵臻出兵会给信王府一系带来的好处。

    秦问大谈天佑帝早年迁民实边之事,也不避讳的挑明说朝廷将邓均两州直接掌握到手里,第一要条就是仿效当年天佑帝的政策,从内地迁流亡及受灾民众填入邓均二州,甚至可以接纳从梁地南迁的流民。

    这样也方便就地征调兵员,补充出武关对关中用兵的兵力不足。

    此时的王文谦、殷鹏二人,都还没有直接脱离信王府一系,但目前作为侍讲及宾客,陪同杨聪居于信王府,平时也是闲云野鹤读书闲逛,不去管什么差事。

    这次秦问、张宪、周启年登门造访,杨聪为表示礼遇,特地将王文谦、殷鹏两个重量级、声望可以说是能与朝中大臣宿将相提并论的闲云野鹤拉出来作陪。

    听秦问夸夸其谈,这两天又密集的有一些消息传进王府,搅得人心浮动,王文谦心里多少觉得奇怪,但谁又能想到背后会是那样的曲折?

    王文谦“尸位素餐”,杨聪身边又没有真正能判断形势的谋士,怎么都想不到背后有这么一张网将他罩在里面,他满心盘算着赵臻从武关出兵的利弊。

    此时叫赵臻率部出武关,承担起牵制关中敌军、缓解河洛梁军压力的重任,楚州嫡系兵马是极可能要承担极大的伤亡。

    不过,倘若考虑到邓均两州目前就有一万两千多精锐兵员可以征编补充,后续还将有更多民户迁过来实边,即便要承担极大的伤亡,似乎也不是不能承受。

    此时,李碛率两千残兵留在商洛(华阳),即便他们不指望能将李碛拉拢过来,但李碛麾下的将卒,其家小多在京畿桃坞集屯营军府,赵臻真要率部进入商洛,到时候有朝廷的诏令,完全可以直接解除李碛的兵权,将这部分精锐将卒收编到赵臻麾下。

    而淮东自请削藩,后续的重点就已经不再是一城一池的争夺,而要重于养望,倘若赵臻能在商洛站稳脚,将使得信王府的声势上升到何等地步?

    而新帝与福王年纪幼小,似乎确是很容易染疫夭折,怎么叫人不心动?

    再者说,杨聪并不甘愿纯粹作为作为一名质子,幽居信王府里,他内心也渴望有闪耀表现的时刻。

    他自以为在秦问、张宪、周启年面前沉稳矜持,但在秦问三人离开后,便迫不及待的将王文谦、殷鹏请入秘室,以茶相敬道:“先生对父王忠心耿耿,父王不能尽信先生的话,我深感惋惜不知先生有什么办法,能助我说服父王着赵督帅出兵商洛?”

    王文谦不置可否的淡然说道:“王爷英明神断,从武关出兵真有秦问所说诸般好处,王爷他不会看不出来,并不需要世子苦心相劝……”

    王文谦的回答,自然难叫杨聪满意,但也无法拿王文谦怎么样。

    王文谦与殷鹏告辞,回到他们居住的西跨院。

    除了妾室许氏、十多家仆女婢以及许氏所生、年仅十二岁的幼子王流云外,王文谦再没有叫王家其他子侄随他迁入金陵;殷鹏却是拖家带口十数人都迁入金陵,加上奴婢,西跨院三十多间屋舍,却是住得满满当当,甚是拥挤。

    许氏正带着两名侍婢,坐在后院檐下,亲手扎元宵节用得上的彩灯。

    王文谦闲来无事,坐到檐下,拿起来竹篾子扎兔儿灯。

    “可有在城里找到一处合适的宅院,都叨叨小半年了,怎么还没有见一个动静?”信王府西跨府狭窄,许氏一心想着搬出去住,但奈何王文谦不想着了痕迹,有机会逮到便唠叨两句,说道,“王远年前都跑去东湖了,你还要避什么嫌,有些嫌疑是你想避就避得了的,照我说,还不如干脆搬到东湖住去得了?”

    王文谦心思闲静的扎着兔儿灯,似没听着许氏的话;殷鹏坐在一旁不吭声,也不好随便接话。

    虽然大人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再入仕,但他心里知道许夫人怎么都要为少公子往后的出路着想。

    除开王?之外,棠邑对子弟入仕没有限制,殷鹏也知道这应该是许夫人心想去棠邑的一个关键原因。

    在棠邑之外,许夫人因为出身,无法正式的续弦成为继室夫人虽然这在大楚不是不能开特例,妾身出身的女子封诰命的也有几例,比如之前苏红玉乃是贱籍出身,但作为晚红楼子弟,在宫变之前还是得封诰命,不过大人无心再入仕,就没有这个能耐了这也导致年仅十二岁的小公子始终是妾生庶子,不要说袭恩荫了,将来连推举入仕的机会都没有。

    见王文谦又装聋作哑起来,许氏嗔怨着丢下手里的活,带着丫鬟进屋去了。

    殷鹏蹲在石阶前,看浅池里的薄冰,在日头照耀下似有融化的迹象,转头看王文谦手停在那里,心思似岔到别处去了,问道:“大人在想邓均二州之事?”

    “这个轮不到我操心。”王文谦说道。

    “棠邑使逆后、章新春归朝受审,却是很令人意外啊,消息传开来,金陵城里议论纷纷……”殷鹏说道。

    王文谦轻叹一口气说道:“韩谦是要正其父之名,还是鸩杀逆后恶宦以泄私恨,虽然会有纠结,但最终并不令人意外我刚才在想的,是世子他的心思,年后似乎活络了许多啊?”

    “大人在想这个啊?世子他入京为质,心里怎么都少不了怨气,现在政事堂诸公有求于楚州,世子不想困居王府之中,想要有所作为,心思活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殷鹏说道。

    “年节前后这五六天,传入王府的消息,也未免太密集了啊?”王文谦蹙着眉头问道。

    “有什么不对劲吗?”殷鹏想了想,说道,“不管有什么不对劲,世子在信王面前说话,也没有多少分量,倘若真有人故意往这边散播消息,怕也是发挥不出什么作用来……”

    “世子在信王面前说话到底管不管用,这也只是各人心里猜测的事情,又或者幕后之人的用意就在这里当然,这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不去管什么不对劲,明日我们真是要出去找宅子了,这边也实在是太拥挤了一些,而再拖下去,我耳朵都快被那婆娘唠叨起茧子了。”这么多消息,有关李秀遣人见李碛这事,最叫王文谦起疑,但他此时也只是哂然一笑,叫殷鹏将一副红染宣纸递给他,裁出一块,拿浆糊粘到扎成兔子形状的竹笼子上……

    …………

    …………

    在刻意引导之下,绝大多数官员都还休沐在家、安渡年节之际,信王杨元演欲使赵臻出兵武关以迫使棠邑军兵马撤出邓均二州之事,在金陵府的各家府邸宅舍之间传得风风火火,跟真的似的。

    而这时候黔阳侯为谋邓均二州,以便被朝廷抓住把柄,甚至不惜暂时放弃父仇,也要将逆后、章新春等人送入金陵受审的消息也在暗中流传开来。

    这两种消息,也将年节时的金陵城搞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担心朝廷与棠邑的关系紧张起来,这日子又没法过得安生了。

    太和二年的元月十日,韩谦便在棠邑正式颁布动员令,着孔熙荣在邓均二州,收编年前投降的两州所有兵户精壮,将西北行营军从当前的两万,直接扩编到三万两千众;并使苏烈作为先锋将,在接到令函之日就率前锋军即日起出武关,进入商洛地区,与李碛所部及梁洛王朱贞所部会合,打击敌军在商州北翼的防寨,为大军商洛攻入渭南、进攻雍州打开通道。

    除此之外,原驻守淮阳、东湖、棠邑的三旅精锐,都要在原先之前的基础之上,容纳屯田兵各扩编到八千人马;除了赵启、林宗靖所部水步军继续驻扎东湖、棠邑等地,冯璋、何柳锋两部兵马一边扩编,一边北移到石梁及霍邱两地,加强淮河沿岸的防御。

    并以周惮为首,以冯宣、温博、韩东虎三人为副将,组成一万八千精锐战兵及两千匠师营的先遣行营军,经蔡汝两州北上,进入河洛,准备协助梁军出华州,从东翼进攻雍州。

    与此同时,韩谦上疏金陵禀明此番兵马扩编调动以攻雍州之事,并敦请朝廷提前拨付今年的八十万石粮草,以补此番用兵军资之不足。

    同时奏疏里也禀明东湖已经下令要求赤山会分布各地的商船,第一时间全力收购淮西所紧缺的战略物资,然后集中到东湖、棠邑、淅川河口等三地,支持后续的战事消耗。

    因此,赤山会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船舶会高度往东湖、棠邑、淅川等地高度集中,还要请诸州县给予方便。

    元宵节都还没有过去,河淮战事尾声还没有彻底消除,棠邑诸部将卒刚刚经历河淮战事休整才两个月,便再一次将兵马扩编十万以上,并有五万精锐兵马从武关道及函谷道两路协同梁军进攻雍州,仿佛一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之中。

    近在咫尺的棠邑,进行这么大规模的兵马扩编调动,特别是赤山会的商船陆续往淅川、东湖、棠邑三地集中,各方密报早两天就传入金陵城里。

    沈漾与杨致堂、杨恩、郑榆、张潮等人正在犹豫是先派人紧急赶往东湖质问其事,还是先下令诸州县加强对赤山会过境商船的盘查、留滞。

    秦问这时候拿到棠邑遣人递过来的奏折,走进政事堂,“忿愤”不已的有力挥动手里的奏折,朝厅堂里的众人说道:

    “韩谦为谋夺邓均二州,如此压榨兵力,当真可以是称得穷兵黩武了!”

    今日在政事堂值守的是郑榆、黄惠祥、张潮三位参知政事,但张宪、周启年作为中书舍人,平日就在政事堂应卯,他们神色沉重的从秦问手里拿过棠邑奏折阅览。

    他们作为中书舍人,照规矩地方直接送入尚书省的奏折他们要先过一遍,不重要的事分送到诸部院司拟议,诸部院司不能决定的奏折才会交给政事堂值守的参知政事览阅给出一个初步的处理意见,最后才会汇总到沈漾及两宫太后处,而军国要政,还要在政事堂召集枢密会议议决。

    张宪对秦问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昨天夜里他在寿王府杨致堂那里,刚刚得到内线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梁军此次邀棠邑助攻雍州,条件是棠邑助西梁军夺回雍州等关中腹地,而西梁军则将蔡州以及颍州西部地区割让给棠邑。

    换在其他时间,棠邑得蔡州、颍州两州的价值不大,但蔡、颍两地划入棠邑,将使邓均两州更紧密跟棠邑连在一起。

    诸多消息汇集到一起,便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而一旦他们信以为真,眼睁睁看着赤山会成百上千艘商船以及成千上万的船工水手往淅川、东湖、棠邑三地集结,反应也就迟疑起来,沈漾、杨致堂也只是下令各地盯着赤山会的动向。

    短短十数日时间,赤山会在淅川、东湖、棠邑三地集结的船工、水手规模超过四万人,而大小舟船更是多达两千余艘。

    这一消息传到金陵,沈漾、杨致堂等人才恍然惊觉到赤山会短短六七年的时间,竟然发展到如此规模,没想到盐铁转运使司所掌握的情报早就过时,一直以为赤山会的船工、水手规模仅有七八千人。

    由于赤山会的商货船以及船工、水手,平时都分散于大楚诸州县的溪河湖江及诸多大小码头运输商货,没有谁察觉到这一异常……

第七百一十章 风澜

    消息的到来总难免会有所迟延,但赤山会在淅川、东湖、棠邑三地完成逾两千余艘大小舟船、逾四万精壮船工、水手的集结之后,金陵才得到准确的消息,沈漾、杨致堂、杜崇韬等人怎么都不会觉得这是正常的。

    韩谦十日上奏疏禀明联梁伐雍的计划之后,政事堂还特地着有司多关注赤山会舟船的动向。

    而郢州、襄城以及沧浪城乃是赤山会前往淅川的必经之所,池、舒、润、扬等地则是赤山会舟船往东湖、棠邑集结的经必之地,这些地方都是在右武骧军、左武骧军以及右龙武军等朝廷禁军的监视之下。

    一直拖到元月底,才有赤山会舟船及人马集结的准确消息传来,怎么可能是正常的?

    不仅消息如此迟延是异常的,而此次棠邑动员、集结人马的意图,也是异常的,绝非是韩谦所声称的那般单纯为联梁伐雍而发兵。

    不要说杨恩、沈漾了,杨致堂、杜崇韬、郑榆、张潮一个个在这样的世道熬活下来的大臣、宿将,哪一个会是蠢货?

    发兵进攻雍州,用不到水军。

    而即便棠邑境内物资不足,需要从其他州县采购一批,但什么规模的物资集结,需要一次就动用四万多人马的水路运输?

    集结于三地的赤山会两千多艘舟船加起来,总运力即便没有一百万石也相差无几,这也就意味着如此庞大的运力,一次都用足的话,就能运送足以保障五万兵马近两年的作战物资消耗。

    而正常的后勤保障,即便棠邑军的这次联梁伐雍所需物资都从棠邑之外筹措置办,以水路三个月为一个运输周期计算,棠邑军也仅需要集结六到八分之一的舟船运力就足够用了。

    而对于物资运抵荆子口、武关以及颍水沿岸码头之后的陆路运输,可能会需要数倍规模的运力,但那也与赤山会没有半点关系。

    现在情况下,棠邑以往通过赤山会对江淮、川蜀等地的商货输出,也都暂时中断下来。

    除了赤山会的异常集结外,韩谦十日上书出兵伐雍的同时,也请朝廷提前调拨今年应付的八十万石粮谷。

    韩谦的奏疏自然被搁置起来,没有拿到政事堂议决,更没有交给两宫太后裁定,自然不会交给度支司、盐铁转运使司去执行。

    理论上棠邑无法额外从朝廷得到一粒粮食。

    然而等沈漾派人调查赤山会这次异常集结的诸多细节外,才突然间惊觉,理应年后分批从诸州仓运往襄北供给招讨军补给的粮秣军资,年节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就相继接到盐铁转运使司的函文,要求将诸州仓已经提前收拢好的粮秣物资,全部交于赤山会的舟船提前启运。

    这些事都发生在韩谦正式上奏疏之前。

    赤山会拥有载量逾五千石的大仓船,长途运送大宗物资又快又省,这几年大楚的几处主要纲粮州基本上都交给赤山会承运。

    招讨军集结八万多人马,去年半年就消耗粮秣等物资近八十万石。

    今年考虑到最终要促使赵臻率部出武关,接掌邓均两州,以及保持对梁州叛军的军事打击,对襄北的军事物资拨付,即便考虑会就地解决一部分,但计划从外州县调拨的不会低于一百万石。

    这些粮秣物资,自然不会是直接从金陵调运,而是指定几处纲粮地,统筹安排将纲粮以及捐赋的其他各类物资,直接运往竟陵、襄城等地。

    在韩家的斡旋之下,之前以及之后的物资运输,基本上都由赤山会承担。

    现在盐铁转运使司发函,提前集中启运一批物资,虽然有跟计划有些不一致,但州县都没有怎么起疑心。

    当时韩谦还没有正式上奏疏,京中也没有下令要诸司关注赤山会的异动,而即便后续有令旨传到州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棠邑军的诸多异常,意在争夺邓均二州的辖管权,并没有几个人将这些事直接联系起来。

    这些粮秣交给赤山会的舟船承运,各地同时还都会派出押纲官。

    不过在船运途中,这些地方派出的押纲官又接到盐铁转运使司的文函,提及因棠邑筹措讨雍战事所需,这批粮秣物资将更改计划,需直接运往淅川、东湖及棠邑等地卸货。

    押纲官多为官职低微的小吏,难以直接对抗盐铁转运使司的函令。

    更何况赤山会都是棠邑的人马,他们对抗也毫无作用。

    有一些人较为警醒,但也只是提前派人回各自的州县传禀消息,再由州县派人向金陵核实。

    除了原本应供给招讨军的粮秣,也有一批年后二三月份才会陆续启运到金陵的纲粮,也被赤山会用同样的手段提前截走。

    统计下来,诸州县总计有逾四十万石粮草,被赤山会截走了。

    这时候谁还能认为这一切是正常的?

    在新的消息不断汇总过来之时,尚书省内的气氛压抑得就像暴风雨将来临之际的那一刻,谁也猜不透棠邑这次到底想干什么。

    “盐铁转运使司转至诸地的公函,皆是韩道昌在年节前后签署用印,有两个州接到函令后,还曾派人携函紧急赶到京中,找盐铁转运使司核验,但年后司院值守的两名主事,皆是韩道昌的人,消息就这样被隐瞒下来。而这两名主事三天前借巡视棠邑的粮运,都随韩道昌前往东湖了我刚刚派人核察过,这两名主事的家人也于数日前秘密离开金陵。”张潮身为盐铁转运使,坐在政事堂之上,看着沈漾、杨恩、杜崇韬、杨致堂、郑榆、郑畅等人虎视眈眈的盯过来,也是羞愧难当。

    他身为盐铁转运使,不仅盐政及诸榷卖之政,乃至纲粮贡赋的转输以及各地所设诸多的市监,皆是他掌管。

    赤山会的商船能通行于州县,首先要拿到盐铁转运使司的照帖,之后才能是与州县交涉;而赤山会输纳的市泊税及过税等,也都是由盐铁转运使司在各州下辖的市泊司及盐铁监院直接打交道。

    当初延佑帝同意赤山会于诸州贩运商货,也下旨要求盐铁转运使司负责严加监管。

    就在盐铁转运使司的眼鼻子底下,赤山会报备七千多名船工水手,实际拥有的船工水手多达四五万人,而这次赤山会直接从诸州县截走四十余万石粮草拖到这时候才被察觉,纰漏都出在盐铁转运使司。

    当然,这一切可以说是韩家势大之后,韩道昌在盐铁转运使司任郎中官却能与他分庭抗礼所致,但张潮以户部侍郎兼领盐铁转运使,又岂能推卸掉所有的责任?

    “当立即请两宫太后下懿旨,着大理寺缉拿韩道铭等人归案,并着右龙武军、左武襄军在润州、池州以及信王在楚州加强戒备,以防生变!”郑榆神色凝重的说道,即便他郑家之前与棠邑合作颇好,但在这样的严峻事态面前,他需要首先站出来表态。

    “不管韩谦的意图是什么,但年后朝中风议韩谦为夺邓均两州的治权而决意联合梁军进攻雍州的消息大盛,必然与这一切有直接的关系棠邑密谍不会仅限于盐铁转运司及户部,比起立刻缉拿韩道铭归案,大理寺、御史台及刑部或者更需要从这一条线索,去摸清楚朝中到底被棠邑渗透到何等地步。”杨恩蹙着眉头说道。

    此时的棠邑仿佛是被铅色乌云浓密的笼罩着,他也彻底看不透韩谦到底想干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深感后怕的。

    金陵足足有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竟然被近在咫尺的棠邑完完全全的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很多主张上,杨恩跟棠邑很是接近,但不意味着他会容忍韩谦有逆而取之的野心。

    不管怎么说,除了着侍卫亲军以及拱卫京畿两翼的右龙武军、左武骧军加倍警戒,除了派信使赶往楚州见信王杨元演,着其提高战备等级外,梳理朝中被棠邑渗透的程度,在杨恩看来,也是急切需要做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不仅金陵的一举一动都在棠邑眼皮底下,将处处受制于棠邑。

    “这个云朴子要不要着大理寺立刻派人过去缉拿归案,由大理寺的刑吏接手,应该能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的东西来!”黄惠祥阴沉着脸问道。

    听郑榆这么说,诸多人又是一怔。

    慈寿宫变一事,很明显说明云朴子乃是受韩谦所命潜伏在长信宫附近的暗桩,但要是直接缉拿云朴子,由大理寺的酷吏接手,是有可能挖出更多的东西,也极可能将宫变背后更隐密的曲折挖出来,但这又必将直接动摇新帝继位以及长信宫太后的根基。

    黄惠祥的用意是这个?

    延佑帝遇刺身亡、慈寿宫变发生才刚过去半年,难道说他们就要废黜新帝,另立福王为帝?

    “要不要缉拿云朴子,或许当禀明长信太后再议。”周启年身为中书舍人,在政事堂议事没得赐座,他与张宪、秦问等人站在诸位所坐的两列长案之后,遇到必要时才会站出来发表意见。

    此时议废立,看似对黄家最为有利,但周启年深知此时擅议废立,会直接损坏政事堂诸相的威信,京畿中下层将吏以及诸州县必然人心惶惶。

    没有棠邑这个迫切的威胁在前,有这样的机会,黄家自然要利用,京中慌乱一阵子也就熬过去了,但要是棠邑真有藏着什么野心,他们此时擅议废立,先将自己搞得虚弱不堪、一片混乱,不是犯傻是什么?

    虽然黄惠祥是目前在中枢代表黄家之人,但周启年不能不为大局着想。

    “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长信太后应该会有分寸侍卫亲军暂时先确保诸门防务不会出什么异常,便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进宫参见长信太后,请长信太后拿主意!”杨恩看向沈漾、杨致堂、杜崇韬三人说道。

    他们直接派人去拘捕韩道铭、云朴子,与长信太后亲自下诏拘捕韩道铭、云朴子,这背后有着本质的区别。

    即便长信太后及新帝是得棠邑暗助登位,但棠邑真要有逆而取之的野心,杨恩也相信长信太后也知道要怎么取舍。

    他绝不敢想象这时候擅议废立能有什么好处……

第七百一十一章 长信太后

    “韩谦倘若只为助梁军伐雍,断无必要集结如此规模的舟船与船工、水手,而此时仅东湖、棠邑两地除了七八千名棠邑水军外,还总计集结有三万四千余赤山会的船工水手,皆进水军大营,并有编训、操练的迹象虽然棠邑目前还没有直接切断京畿与江东、江西、淮东、湖南、荆襄的水路联系,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区别,”

    长信宫的大殿之中,沈漾嗓音沙哑的解释当前的事态严峻,他们分析来分析去,棠邑此时集结赤山会人马,唯一的目的就是威胁及控制长江水路,而长江水路却又是大楚的命脉所在,说道,

    “而年节前后风议四起,包括棠邑使逆后、天佑帝孙杨汾归金陵受审,此时看来应该都是棠邑秘密安排的阴谋……”

    清阳坐在锦榻之上,清艳明丽的妆容下,神色也是异常的凝重。

    虽然沈漾与诸大臣走进长信宫所言之事极为惊人,但她却没有太多的惊惶失措。

    也许是经历过喋血宫变,内心被磨炼得强大,也许是这段时间参与处置国政,叫她养成处事不惊的容仪。

    这时候听沈漾述说过事态严峻,她也是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蹙着眉头问道:

    “除了赤山会异常集结以及韩道昌借盐铁转运使司私发令函截夺粮草军资外,棠邑军兵马可有气势汹汹的往北岸集结而来?”

    “这个暂且还没有,”沈漾说道,“从侍卫亲军新挑选斥候派往北岸,传回来消息,目前棠邑军精锐兵马主要还是在北线,暂时没有南移的迹象,但淮西境内水陆通畅,棠邑军精锐兵马南移的速度会非常的快,我们不能不防。还请太后下诏,缉拿韩道铭、云朴子等人归案,以能尽快搞清楚黔阳侯的意图!”

    有的兵马调动,一天只能走二三十里,有的兵马调动,甚至能日行百里,这与部队的精锐程度及后勤保障程度密切相关。

    目前长江水路已为棠邑所控制,右龙武军及沿江诸州兵虽然水军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人,但分散各地即便是右龙武军的水营也是分散扬润以及郢襄等地,目前被切割开来,棠邑军有着控制长江水运的优势,兵力调动的速度将更快。

    沈漾担心长信太后深居宫禁,不懂这些道理,忍不住多提醒了几句。

    “周兵部与张蟓、赵臻率**万兵马屯于襄樊,不仅能夺下邓均二州,还能从平靖、武胜等关攻入光州、霍州,而信王在楚州,也随时可以攻入滁州哀家虽然妇道人家,但这些简单的用兵道理,也是知道的,不需要沈相教我,”清阳脸色微微一沉,不悦的说道,“诸事都未查明,没有私刑加诸大臣的道理。”

    “这……”沈漾、杨致堂、杜崇韬、杨恩皆面面相觑。

    虽然这段时间来,长信太后也是锋芒日渐凌厉,在很多事情上都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再任由诸臣摆布,但他们还是没有想到长信太后这时候会断然否决掉他们拘捕韩道铭、云朴子进行审讯的建议。

    他们原本是好意,想着此时由长信太后亲自下诏拘押韩道铭、云朴子,即便半年前那场宫变之中有些曲折及隐秘被揭穿,也不会直接将长信太后及新帝牵涉进去。

    “怎么,莫非你们怀疑哀家与黔阳侯暗中勾结?”清阳陡然间绷起脸,面如寒霜的盯着大殿之上一干大臣,字字惊心的问道。

    “微臣不敢,只是事态紧急,有些事不得不从权,请太后恩准。”沈漾等人忙不迭说道,但犹坚持他们的主张。

    “哀家心里清楚,宫变背后还有一些曲折,而彬儿能坐上这皇位,也多半是黔阳侯所期待,但哀家心里更清楚,我儿坐上这位子,便是大楚皇帝,命中注定要守护这片疆土。你们一个个也是对大楚忠心耿耿,并无不臣之心,但你们不能将哀家当成什么不懂的妇道人家黔阳侯及韩家,要是对大楚忠心耿耿,哀家用他们自然不会是什么错事,但他们真要有什么不安分的心思,哀家也绝不会容他们危害大楚社稷,”

    清阳站起来,眸光清冽的环视诸臣,一字一顿的问道,

    “你们对哀家还有什么不满吗,还是对我儿杨彬坐在大楚皇帝之位上有什么不满?”

    见长信太后这一刻直接将废立之事拿出来质问,沈漾、杨致堂等人也是暗暗心惊,一时间纷纷避开她凌厉而寒冷的眼神。

    即便他们早就知道当年未正式嫁入大楚之前,年仅十五六岁就女扮男装随其兄走入大楚的少女,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但也没有想到她这一刻的锋芒会如此凌厉。

    面对长信太后如此盛气凌人的质问,诸人又能说什么?

    他们这时候跑到长信宫来,甚至都没有知会明成太后,不就是要避免在这一刻妄议废立吗?

    清阳环顾左右,目光最后落到秦问的身上,说道:“秦问,你替哀家拟诏,着韩道铭、云朴子二人速到崇文殿接受质询”

    “是!”秦问走到大殿侧面的条案之后,等宫侍研墨铺开空白诏书,便着笔拟就手诏,读了一遍,见沈漾等人没有意见,便递给清阳用印。

    清阳着宫侍即刻赶往韩府及崇福观传诏,临了又跟沈漾等人说道:

    “你们都先去崇文殿候着吧,也不要忘了请明成宫那位一起去听一听是怎么回事,省得到时候说哀家一人会受奸佞蒙蔽……”

    沈漾、杨致堂、杨恩、杜崇韬等人都面面相觑,心里想着,不管怎么说,先去崇文殿等见到韩道铭、云朴子再说其他。

    待沈漾、杨致堂等人先走出长信宫大殿,清阳才颓然坐回到锦榻之上,仿佛刚才那一刻就耗尽她全部的气力,过了半晌后才站起来往寝殿走去。

    “太后……”

    一名年老宫侍走进寝殿来轻声唤道。

    清阳眼光又尖锐起来,示意身边人都先出去,盯着这年老宫侍质问道:“韩谦他到底想干什么?”

    “侯爷想做什么,老奴怎么可能知道?老奴一来不想看到太后被沈漾他们逼迫得阵脚大乱,之前才忍不住提醒太后一声;此外也是受人之请,就是将一些话转告太后知道而已……”年老宫侍笑着说道。

    “哼!”清阳冷冷一哼,眸光冷冷的盯着年老宫侍,冷声说道,“黔阳侯当真以为哀家是好欺之人,以为哀家真会事事受他摆布?”

    年老宫侍慢条理丝的说道:“宫变之时,虽然诸事背后难以尽数掩去棠邑的痕迹,但当时太后与大皇子依旧是沈漾、杨致堂他们最佳的选择。只不过时过势变,黄家真正叫沈漾等人忌惮的人物乃是黄化,而非黄惠祥或黄虑。宫变之后,黄化坚持不入中枢,在湖南也坚持不直接掌握兵权,甚至在左武骧军之中,也告诫其子黄虑收敛锋芒,军中将校多用张封或沈漾、杨恩、杜崇韬等人推荐的嫡信,以示黄家实在没有沾染兵权的野心。然而,黄化如此千方百计,无非是想消除沈漾等人对他的戒心。而沈漾、杨致堂等人看到黄化没有专擅朝政的野心或者可能,那明成太后及三皇子就会转而成为他们新的最佳选择,更不要说信王及信王府的那位世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前的形势下,沈漾等人绝不敢妄议废立之事,或许是太后唯一能抓住主动的机会,而这机会也是稍纵即逝,望太后小心应对,而或许只有内侍府这步棋能为太后所用!”

    “这个不用你指手划脚来教我,你去皇陵找姜获吧,宫里还有谁是棠邑的暗桩,以后都给哀家老老实实守在皇陵里,莫要再在哀家面前出现了,要不然不要怨哀家不留情面。”清阳声音寒冷的说道。

    “太后这时候有与棠邑切割的心思,老奴理解,老奴也绝不敢违诏不遵,但太后要知道侯爷他这些年绝没有加害太后与陛下的心思。”宫侍说罢,施了一礼便悄然声息的走了出去,似乎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似的。

    清阳怅然坐到窗前,怔怔想了片晌,拿起一张素纸,执笔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就像她一直在猜测下半阕词到底是什么,她也无数次试着自己去填下阕词,但怎么都不感觉缺了一些气势、意韵,这一刻她也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

    俄而,清阳又发狠的将案前素纸撕成粉碎,眸光凌厉的想,即便是他,想要害到彬儿,也绝对不行,吩咐守在寝殿外的人:“摆驾去崇文殿!”

第七百一十二章 殿中

    崇文殿依旧是帝国的中枢,此时夜色暗沉下来,大殿之上数十盏明角灯照得通明如昼。

    御案之后,清阳与明成太后黄娥并肩而坐,新帝杨彬像木偶人似的坐在她们二人的中间,两只小手分别由清阳及明成太后黄娥两人牵着。

    新帝杨彬想要将右手从明成太后黄娥手里抽回来,神色间却又有些畏惧,害怕被数落不懂规矩。

    照规矩明成太后才是他的母后,他娘却是什么圣母皇太后,他小小的年纪辨不得里面的区别。而就是这位“母后”,曾假装不慎将他推下高高的台阶、摔得头破血流,他娘却要他慌称是身边宫侍照顾不周,自己无意摔倒。

    沈漾、杨致堂、杜崇韬、杨恩、郑榆、郑畅、张潮等人皆得赐座,韩道铭与须发皆白的云朴子奉诏进宫,此时站在大殿之中。

    韩道铭环顾左右,都没有要给他赐座的意思,不咸不淡的问道:

    “却不知何故,沈相、寿王爷你们摆出一副三堂会审的样子对我?”

    “你兄弟二人串谋,私截纲粮运往棠邑,而赤山会这些年也是你兄弟二人密谋之下千方百计欺瞒朝廷而悄然滋大,”张潮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职,成为众矢之的,这时候自然要第一个站出来,将所有的责任推到韩道铭、韩道昌的串谋上,冷笑道,“韩大人不会这时候都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有些事情确实是没有提前禀明,但绝非有意欺瞒,实是担心诸司犹有蒙兀人的密谍潜伏,致消息泄漏,天下之势崩坏。”韩道铭此时也年逾六旬,鬓发霜白,但说话中气甚足。

    “什么事情没有禀明?”清阳问道。

    “禀太后,梁帝遣人押送逆后、先帝王孙杨汾南归金陵受审时,还捎来一道密信,”韩道铭说道,“梁帝朱裕在密信之中称自己病入膏肓,而其长子梁洛王朱贞从雍州城突围时身中毒箭,亦命在旦夕这两道消息经棠邑密谍验证,皆确凿无误,因而去年底看似梁军从东梁叛逆手里夺回河洛,但河洛形势实则是危如累卵。梁帝封锁一切消息,而此次假借联兵伐雍的名义,邀棠邑出兵进入河洛,实则是尽最后的可能,避免河洛形势崩坏!”

    韩道铭的话仿佛巨石掷入湖中,顿时在众人心间掀起惊天巨澜。

    过了良久,张潮才盯住韩道铭削瘦的脸,穷追不舍的质问道:

    “河洛形势危如累卵,棠邑为何大肆往淅川、东湖、棠邑三地集结赤山会的人马?而赤山会不经报备盐铁转运使司,船工、水手激增数倍,可将朝廷有半点放在眼里?”

    不仅张潮想要推卸责任,必然要揪住这点对韩道铭穷追猛打,恰恰也是这点最令在座的众臣最触目惊心。

    叙州及东湖等地差不多垄断江淮地区的造船业是不假,但棠邑水军的规模一直以来都不甚大。

    即便是夺得寿、霍等地,棠邑水军防区扩大延伸到淮河中上游流域,棠邑水军的战卒加船工水手,长期以来也就保持一万人左右。

    赤山会向盐铁转运使司报备的船工水手,最早时是四千余人,连年有所增加,但年前正式报备的人数是七千九百余人,另外还额外八百人规模的武装护卫。

    辰州危机时,赤山会往沅江上游也仅集结四千多人马,就是那一次御史台就有官员屡次上书弹劾,担心赤山会势力滋大、尾壮难制。

    左右五牙军水师覆灭之后,中枢在诸方牵制下,都没能重建水师力量,宫变之后,织造局武备所属的一部分水军力量,也被吕轻侠裹挟而走。

    不过,除右龙武军编有较大规模的水营外,淮东将扬泰两州移交之后,这两地州兵总计编有两千人规模的水营,也都是枢密院调派将领出任杨泰两州的兵马使时接掌。

    再加上池、宣、润、苏的地方州兵水营,朝廷必要时在长江中下游能调动一万四五千人规模的水军战力。

    除此之外,信王杨元演在淮河下游还拥有一支堪称精锐的水军战力,黄化在岳阳也积极推动湖南诸州加强水军的建设。

    这时候,大楚内部诸势力的水军力量,还能算是勉强保持平衡。

    这也沈漾在当前形势下,退而求其次所能追求达成的目标。

    只是,谁能想象赤山会在数年之间悄然壮大是报备之数的五倍还多?

    棠邑这些年重甲步兵、马步兵规模在不断的扩大,水军却没有相应的扩大,金陵诸人也都信以为真,谁能想象这一切是棠邑有意制造的假象,谁能想象棠邑实际将水军可动员的潜力都隐藏在潜伏在水面之下的赤山会中?

    杨恩、杨致堂、杜崇韬等人也是虎视眈眈的盯住韩道铭,这诸多事,断不是用梁帝病危就能全部解释得通的。

    韩道铭平静的继续说道:“棠邑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吕轻侠发动宫变之前,曾多次秘密派逆贼姚惜水、周元等人前往淮东联络吕轻侠发动宫变,旋即就被沈相、寿王爷率众扑灭,以致淮东恶迹未显,但在座诸位就敢拍着胸脯说他对朝廷赤胆忠诚,绝无与蒙兀人勾结的可能?河淮一战,棠邑拼尽全力抵挡虏贼,为君父报仇雪恨,想必诸位也看到信王在楚州坐壁观望,在座诸位能拍着胸膊说河淮战事倘若拖延到现在,信王就没有与蒙兀人勾结起来进攻棠邑的可能?韩谦在这个时候集结赤山会人马,实在是形势太危急,实在是担心梁帝病危的消息传开出去,某些人的野心会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京畿有数万精锐护庇,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什么,但棠邑不能不忧背腹受敌”

    这算是什么理由?

    信王从来都不是善茬,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但在宫变之后,信王便交还扬、泰两州的治权,还使赵臻率部加入招讨军,进剿襄北叛军,已然表现出足够的诚意。至于棠邑出兵接援汴京梁军南撤,在下蔡郸县与东梁军、蒙兀兵马鏖战,信王杨元演在楚州是选择坐壁观望,但这也是他们所默许的,甚至京中都没有假惺惺的下诏去敦促楚州出兵,这责任自然不能赖到信王杨元演的头上。

    而即便退一万步,棠邑有足够的理由需要百倍防备楚州,但私自截留纲粮是什么,将那么庞大的水军力量藏在赤山会之中而刻意隐瞒赤山会的规模,又是什么?

    这时候却没有追问下去,一来思虑梁帝病危这一消息的真实性,一来也都清楚韩道铭的姿态都摆在这里,他们这样也追问不出什么更实际的东西来。

    过了半晌,杨致堂看向云朴子问道:

    “云道长,你有什么话说?”

    “老道每日在观中修身养性、读经礼道,这诸多事与老道何干?”云朴子摊摊手,反问道,“但寿王爷一定要老道评说一二,老道觉得韩尚书所言,很有些道理,就不知道沈相有什么话说了……”

    “黔阳侯忧楚州心存异志,但这绝非他擅断独行、无视朝廷的借口,”清阳俏容冷冽,高踞御案之后,截过话头,问道,“黔阳侯此时何在?”

    “韩谦已经去了洛阳,人都不在东湖,微臣也不知道沈相、寿王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是要摆给谁看?”韩道铭施施然说道。

    “韩谦亲自去了洛阳,梁帝朱裕他想要做什么?”杨恩、沈漾这一刻也按捺不住,身子往前倾来惊问道。

    “梁帝病危,梁洛王又毒伤在身,其余二子又年幼难理军政,梁帝认为韩谦数次拯大楚于危困之中,仁信忠义皆称当世之典范,便有暂将河洛军政之事相托、以待梁洛王病逾或二子长成之意。”韩道铭说道。

    杨恩惊疑不定的看向沈漾、杜崇韬、杨致堂等人。

    他们这两天是没有查到韩谦身在何处,却没有想过韩谦亲自率两万精锐去河洛了。

    清阳却比众人想象的镇定许多,看向沈漾,问道:“沈相还有什么话要问韩大人的吗?”

    沈漾当然有太多话要问,但他知道除非长信太后准许将韩道铭、云朴子拘捕起来,由大理寺或御史台的刑吏介入,要不然他不指望能从韩道铭嘴里问出多少更实质的内容来。

    他们甚至无从判断韩道铭刚才所说的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沈漾思虑片晌,见其他人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建议,便说道:“或请韩大人、云道长暂回府观,但不得随便离开,以备太后随时能够召来问询……”

    “杜大人,除韩大人、云道长外,你再着一队侍卫亲军护送秦大人回府,不得叫他人滋扰之!”清阳不理会坐在一旁的黄娥,直接下诏将韩道铭、云朴子以及秦问三人软禁起来。

    长信太后下诏软禁韩道铭、云朴子,沈漾、杨致堂、杨恩等人自然赞同,但听她下诏要同时将知制诰秦问一起软禁起来,皆愣在那里,都怀疑是听岔了,不约而同的朝站在沈漾身后的秦问看过来。

    秦问轻叹一口气,长信太后此举,不仅是决心切割与棠邑的关系,也是要借他打击沈漾、杨恩等人。

    当然,他之前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会发生,也没有什么惊慌失措,只是沈漾愕然惊坐的看过来,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好受,走将出来,朝沈漾长躬而礼:

    “秦问这些年愧受沈相照顾!”

    “你……”沈漾站起来问什么,却是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难以置信的盯着秦问。

    秦问要走过去搀扶他,他也是用力的将秦问推开,狼狈不堪的扶好坐墩,手脚有些发抖的坐好。

    杨恩、杨致堂、杜崇韬、郑榆、郑畅、张潮、黄惠祥以及张宪、周启年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目瞠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沈漾以子侄视之、机要皆要问之的秦问,竟然是韩谦这些年来埋在沈漾身边的钉子?

    这简直比当年王琳乃淮东暗桩、文瑞临乃是梁国蛰虎,更令他们震惊不已。

    难怪赤山会这些年能隐藏得这么好?

    赤山会之事,除了盐铁转运使张潮有失察之责外,理论上州县也应该能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棠邑不可能掩饰得不露一点破绽。

    然而,倘若在诸多机密奏疏在汇总到政事堂之前的最后节点上,一切有可能引起警觉的疑点,都被秦问悄无声息的抹掉,也无怪乎他们都会变成瞎子了。

    “年后,你邀我们去信王府见世子杨聪,也是有意而为之?”

    杨恩之前就断定年后的风议必是棠邑有意在幕后操纵,周启年再要想不到这点,都可以找条地缝钻进去了,但他此时还是太震惊了。

    倘若秦问早就被韩谦拉拢过去,那朝中还有多少人是能值得他们信任的?

    清阳一双冷冽的妙目扫过众人到这时都难抑震惊的面孔,她不能叫沈漾、杨致堂他们先察觉到秦问有问题,那样的话,她就太被动了,非但洗不清之前与棠邑勾结的嫌疑,甚至还会被沈漾、杨致堂等人认定她的存在,将是朝廷后续限制或打压棠邑的巨大妨碍。

    到那时候,黄娥这贼婢即便不跳出来,沈漾、杨致堂他们也多半不会再容她对朝政指手划脚。

    清阳想到年老宫侍的话,心里暗想,不管那人到底打什么主意,自己唯一能抓住主动的机会,或许还真是眼前杨致堂、杜崇韬等人不敢轻议废立。

    想到这里,清阳进一步紧逼诸人问道:“是不是着内侍府的人先请韩大人、秦大人、云道长下去吧?”

    既然无法从韩道铭等人的嘴里问出什么,留下韩道铭、云朴子、秦问等人在场,只会叫众人更加难堪罢了。

    当然,长信太后之前说由侍卫亲军将这三人遣回府观软禁起来,这时候却说由内侍府的人负责,众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大的区别内侍府目前在杨恩之下,主要是宗室里老人及宗室命妇掌事,这样的时刻反倒能给众人更多的信任感跟依赖感。

    当然了,长信太后下诏对这三人仅仅是进行软禁,而不采取其他措施,众人暂时也无话可说。

    他们此时都没有搞清楚韩谦的真正行踪,也没有搞清楚梁帝朱裕是否真已经病入膏肓或者已经驾崩,现在就将棠邑及韩府的行径定性为谋逆,无疑是轻率而冒险的。

    而这时候即便要拿秦问治罪,也只能着御史台以“私结朋党”进行弹劾。

    即便最终决定要撕破脸,那也得等他们先有自保的底气才说。

    看着内侍府的人“礼送”韩道铭、云朴子、秦问三人离开,众人在大殿之内过好一会儿,都没有恍过神来。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韩道铭的话有几分可信,以及韩谦到底想干什么,还一个就是朝中到底被韩谦渗透到哪一步。

    是不是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反倒更复杂了。

    “咳……”沈漾猛烈的咳嗽起来,这才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沈漾从袖子里取出手巾捂住嘴角,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看着手巾上的一抹殷红血迹,心如死灰的他也是不顾,径直收入袖中,走到御案之前,伏身跪下:“老臣已眼拙,察人不明,致朝廷处处被动,有负先帝及太后的信任,实无脸再苟且留在朝中,请太后准许老臣告老归乡……”

    见沈漾此时竟欲告老离去,众人又皆是一惊。

    清阳眼眸盯着沈漾灰败的枯瘦老脸, 心知秦问之事对他打击不少,但还不至于叫他这时候摞挑子走人。

    而她选择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将秦问的身份揭穿,是有打击沈漾的意思,但只是想打击他的气焰,而非将他从朝中逼走。

    清阳不给黄娥那贱婢说话的机会,语气和缓的跟沈漾说道:

    “秦问罔顾朝廷大义私交大臣、以结朋党,与沈相何干?而此时大臣、王侯拥兵自重、擅议兵事不说,还是百般勾结廷臣内宦,朝廷飘摇,沈相又何忍心弃哀家与陛下而去?”

    不管怎么说,只要韩谦一天是楚之大臣宿将,为韩谦所用的秦问就不能算是敌间秦问对沈漾的背叛,虽然叫沈漾是那样的不堪,但认真细究起来,连一个“察人不明”的罪名都不能公开拿出来说。

    杨恩、杨致堂、杜崇韬、郑榆、张潮等人,也绝不会希望沈漾这时候袖手而去。

    “叙州因韩道勋、韩谦父子而兴,韩谦又多年在先帝身边主持缙云楼,之后又兴赤山军,朝野上下多有棠邑私棠,哀家并不奇怪,宫变之时,云朴子提前示警,又引哀家带着陛下藏入尚书省时遇到秦问,哀家当时惶然无策,一切只能倚重云朴子、秦问,但事后想来这一切未免太巧合了,”

    清阳见沈漾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回去,没有再提请辞之事,继续说道,

    “只是黔阳侯镇守淮西御敌于外,韩道铭又是大楚重臣,哀家也不便细究这里面的曲折,想必众卿家与哀家是一个心思。然而,现在不管他们再如何巧舌如簧,也应将叙州、缙云楼、赤山军的旧人隔绝在朝堂之外,想必诸卿家都没有意见吧?”

    沈漾心思还没有恢复过来,杨恩看向杨致堂、杜崇韬他们。

    虽然他们也知道长信太后说这些话,有为自己辩解、并有与棠邑进行切割之意,但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宫变之时长信太后与棠邑暗中勾结,但最终的心思还是想着大皇子继位。

    这并不能算有害杨氏宗室的利益。

    而此时长信太后也表明了立场,他们还能怎么办,这时候罢黜新帝,另立福王?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得先熬过此节,再说其他,而当前首先要做的,除了加强戒备,查清楚韩谦的行踪之外,也确实需要将朝中与棠邑可能会有牵涉的将吏都隔绝起来。

    “太后所言甚是,或可令这些官吏休沐在家,不得再参与诸部院司之事,再暗中顺藤摸瓜进行稽查。”杨致堂沉吟道。

    清阳想到年老宫侍所说她此时唯有内侍府这步棋可用的话来。

    虽然宫里还留用大量的宦官、宫女,但内侍省改为内侍府之后,宫里所主事的,主要还是宗室耆老与宗室妇。

    这里面有病逝寿春的老皇叔杨泰之子,有天佑帝两个嫡亲妹妹,也有天佑帝两个女儿即延佑帝的两个姐姐及家人;像杜崇韬之妻,在宗室之中血缘关系还是较远的,但人数更多。

    金陵逆乱时,居于京畿的宗室,绝大多数都被迫随宗正卿杨泰附逆、奉立当时的太子杨元渥为帝,之后又被裹挟逃去寿春。

    一直到梁楚和议时,这些人才被放回来。

    即便延佑帝没有治他们附逆之罪,依旧以宗室视之,但无疑在金陵城里已然低人一等了。

    而延佑帝在世时,即便令内府局继续供给奉养,但相比较金陵逆乱之前的优渥大为缩减,征没的田宅也再没有赐还。

    还是在宫变之后,内侍省改内侍府,使宗室耆老、宗室女主事,他们的状况才稍稍改善一些。

    而这半年来,这些人在长信宫、崇文殿乃至明成宫伺候,清阳也是能感受到他们的讨好与巴结之意除了这些人外,清阳也想不到金陵城里还有什么人能为她所用了。

    清阳这一刻犹为深刻的感受到,历朝历代为何要用外戚了。

    除了自家的兄弟姐妹之外,深居宫禁之中的女子,能有什么人真得值得信任、依赖?只可惜她孤身在金陵,身边并无兄弟姐妹可用。

    当然了,这些宗室南归后,因为身上都打下“附逆”的烙印,与朝臣以及自诩清流士族之谓的江东世族宗阀格格不入。

    清阳心想她需要这些人,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叫他们也知道,唯有在她这里才会得到重用,才会恢复往日的荣光,并不需要担心他们中有多少人会投向黄娥那贱婢。

    想到这里,清阳又说道:

    “无论是刑部、大理寺,还是御史台,都有棠邑之私吏渗透,哀家觉得非常之时,涉及此事之询查,皆由杨恩率内侍府负责,诸卿可有异议?”

    “太后,此事……”

    清阳提及此议,实际是在内侍府之下重开缙云司,以掌握监察朝野官吏之权,虽说杨恩乃是执掌内侍府的大臣,却不想再开恶例。

    “杨侯爷,你身为内侍大臣,这事暂且还是听一听沈相、寿王爷是什么意见。”清阳截住杨恩的话头,不叫他发表意见,而是看向杨致堂、沈漾……

第七百一十三章 幽宫

    沈漾虽然没有再提请辞告老之事,但他此时怔怔坐在那里,一时间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众人都担心他受秦问之事打击太大,这时候都看向杨致堂,看他对这事有什么意见。

    杜崇韬之妻德清老郡主就在内侍府任事,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这事遵照太后的懿旨,也无不可,”

    内侍府目前主要是杨恩与宗室耆老、宗室妇执事,杨致堂今天受到的震惊已经够多了,一时间无法思虑太细,但在大臣与宗室之间,他还是天然偏向于宗室,自然不会反对加强宗室的权柄。

    而长信太后能与棠邑切割关系,即便稍稍强势一些,他也不会特别在意。

    再说了,长信太后再强势,还能比福王继位后的黄家更强势?

    杨致堂也不想别人在这事上纠缠,岔开话题说道,

    “当前更紧要的还是要搞清楚韩谦是不是真去了河洛,搞清楚梁帝请韩谦率兵进入河洛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今天大家内心受到的冲击够多了,但其他的都还没有这个真假莫辨的消息冲击更大。

    “梁帝有没有可能真的病入膏肓,而长子洛王又身遭毒创,在强敌环伺河洛之际,才不得不托孤于棠邑?”张潮迟疑的问道。

    “倘若只是受梁帝托付以护孤小,韩谦何须将赤山会这些年隐藏的实力暴露出来,还要将这些人马都集结到棠邑、东湖?”郑榆摇了摇头,觉得整件事里还有太多的疑点,说道,“我觉得韩道铭的话不足信。”

    “梁帝病危托孤或许不假,只是韩谦未必就甘于如此,或有更大的野心也说不定?”杜崇韬蹙着眉头说道。

    他当然也不会相信仅仅是单纯的托孤,作为统兵多年、早年甚至与李遇等人齐名的大楚宿将,他更相信对军情及基本势态的判断分析。

    目前除了一部分棠邑水军与赤山会人马在南线集结外,棠邑真正的精锐步卒主力都部署在北线或西北翼。

    除了直接进入河洛的近两万精锐外,孔熙荣所部能从邓均两州征调多少投附兵户余丁实际是未知数,并无棠邑虚夸的一万两千人之多,但杜崇韬能肯定至少有两万人马是从淮西境内调过去的精锐。

    还有一点就是在长信宫大殿之中,长信太后所提及的。

    周炳武、张蟓、赵臻在襄北有八万多兵马,信王杨元演在楚州有三万多精锐战兵,而他们在京畿附近最快也能集结六七万兵马。

    在这种势态下,他实在很难相信韩谦此时真对金陵有什么觊觎之心。

    即便韩道铭的话绝不能轻信,但除了“梁帝病危”这个之外,杜崇韬也看不到有其他合适的理解能解释当前的势态,但一定要说韩道铭有什么隐瞒,他觉得韩谦亲自统兵进入河洛,动机应是不纯。

    这样才能解释棠邑为何要千方百计的隐瞒真相,却又不惜使赤山会人马全部暴露出来,也要往棠邑、东湖及淅川等地集结。

    说白了就是担心金陵及楚州会拖他的后腿而已。

    杜崇韬的话,顿时叫众人陷入沉思之中,都禁不住在想这一猜测的可能性以及后续对大楚的后果及影响。

    杨恩这时候却蹙着眉头,迟疑的沉吟道:“倘若说梁帝所谓的托孤,是彻彻底底的要将河洛交给韩谦,甚至使梁国将吏直接奉立韩谦为新主呢?”

    “怎么可能?”杜崇韬下意识便摇头否定杨恩的猜测,沉吟道,“朱裕有三子在世,梁帝哪有不立其子而立外人的道理?而梁国名臣宿将皆在,又哪有不奉立朱裕之子,而迎立外人的道理?”

    郑榆、张潮、郑畅等人,也都摇头,觉得杨恩这一猜想,太匪夷所思了。

    “敢问杨侯爷,为何有此一说?”

    与张宪等尚书省及内侍府诸吏站在众人的周启年,这时候忍不住站出来问道。

    杜崇韬与杨恩的猜测,都能解释当前的势态,但对接下来的势态影响,将有天壤之别。

    倘若如杜崇韬所想,梁帝仅仅是寻常意义上的托孤,韩谦却妄图有逆取之野心,即便韩谦能侥幸成功,但在蒙兀人及东梁军的军事压迫下,也不可能在河洛地区站稳脚,最终只可能是多得数十万军民,仓皇撤回到淮西来。

    这样的形势,对金陵来说,并不算多坏,甚至后续还需要棠邑继续顶在北线,去抵挡蒙兀人的南侵。

    倘若如杨恩所想,那对金陵来说,就有些太不妙了。

    即便周启年也觉得杨恩所言不太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相比较杨侯爷的猜测,韩谦此时应该更不会擅取逆取河洛的野心。”沉默许久的沈漾,这时候声音沙哑的说道。

    沈漾是心灰意冷,但不意味着基本的判断力就不存在了。

    杨恩与杜崇韬两人的猜测,都相当匪夷所思,但一定要在这两个猜测之间做取舍,沈漾更倾向认可杨恩的猜测。

    听沈漾这么说,周启年也是一惊,禁不住想,他们都能想到韩谦此时逆取河洛的后果是什么,韩谦他自己怎么会想不到?

    然而事实真如杨恩所言吗?

    杨恩轻叹一口气,说道:“失雍州、汴京,梁国已成残梁。倘若韩道铭说朱裕病入膏肓及梁洛王朱贞受毒创之事皆是真的,朱裕担心他身故之后,河洛难以独守,能做的选择并不多。而他仅仅是想托孤于韩谦,甚至想要将残梁的军政暂时托付给韩谦统摄,他必然能想到可能会发生的结果:一,韩谦未能守住河洛,残梁势力南逃,必然要并入淮西;第二,韩谦守住河洛,待其幼子长成之后还政其子;第三,韩谦取而代之。对韩谦来说,即便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不会选择这时仓促行事,守住河洛之后,他有更多的时间去拉拢、分化梁国故吏。而对于梁帝朱裕而言,他倘若真有心想着韩谦日后能还政其子,那他遣使见韩谦之际,更应遣使入金陵,使我等制衡韩谦的野心……眼前诸事,依我拙见,梁帝乃一代雄主,时运是有不济,但他谋事非常人所能料也,我等则不能以常人视之。他或许已料得即便暂使韩谦统摄河洛军政,却并不能解决棠邑与河洛之间的不谐,也就不能从根本上化解残梁所面临的危局,遂有使残梁将吏迎立韩谦、合两家之力以御胡虏的想法吧,这也应该是韩谦这一个月来,为何千方百计要隐瞒他率部前往河洛真实目的的意图所在?”

    “梁国将吏怎么可能甘愿迎立韩谦?要知道棠邑之新制,与残梁之旧制相悖太多啊……”张潮犹觉得不可能,质疑道。

    “此前河淮诸战,顾骞、韩元齐、陈昆、雷九渊等残梁将吏皆受棠邑恩惠不说,而这些人物,也并非抱残守缺之辈,”杨恩说道,“倘若我是梁国将吏,梁帝病危,洛王亦难存,迎立韩谦实是再现实不过的选择。至于新制、旧规,庸人或扰之,但真正来说,不是能活下来更重要吗?难不成顾骞、韩元齐、陈昆、雷九渊他们以为投附蒙兀人或东梁军,能有更好的结果?”

    “是或不是,派三人分头去见韩道铭、云朴子、秦问便可,”杜崇韬多少有些为杨恩说服,断然说道,“真要是如杨侯猜测,我们便以此猜测试他们,他们三人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出来……”

    沈漾神色凝重的点点头,朝长信太后说道:“请太后下诏,着人去见韩道铭、云朴子、秦问三人……”

    清阳怔然坐在御案之后。

    她这时已然信了杨恩的猜测,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韩谦明知道她会选择与棠邑切割,还会千方百计的着人教她如何借内侍府掌握主动。

    杨恩的猜测为真,即意味淮西也将并入西梁国,使得西梁国的疆域直接与金陵隔江相望,这是金陵诸人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而双方倘若不惜刀兵相见,局势又将如何演变?

    棠邑集结数万水军人马于东湖、棠邑,朝廷直接掌握的诸部兵马,如侍卫亲军、右龙武军以及左武骧军,只能固守京畿及两翼的宣池苏的长江中游南岸地区,但由于合并棠邑之后的西梁军,战略重心必然要放在北线防御蒙兀人及东梁军,这时候朝廷想要夺回淮西,除了使楚州军从东翼进攻淮西,还能调动招讨军从西翼进攻邓均、淮西等地。

    然而这个局面又绝非是她所愿意看到。

    除了楚州军乃信王杨元演亲率之外,此时倘若要令招讨军从西翼进攻淮西,必然要以驻守随阳及樊城的右武骧军为主;而右武骧军及都指挥使赵臻又是信王杨元演的嫡系。

    倘若最后乃是信王杨元演的嫡系兵马为主,打下并占领淮西,这难道是她所愿意看到的局面?

    沈漾、杨致堂、杜崇韬等人之前不敢轻议废立,主要还是担心会为韩谦所趁,但倘若他们看到棠邑与河洛合并之后,韩谦不得不将兵马的重心放在北线防御蒙兀人,他们必然就没有那么担心了。

    这时候他们倘若想夺回淮西,无论是为了师出有名,又或者说是为了争取江东世族宗阀能全力支持出兵,说不定会直接将彬儿赶下皇位!

    想到这里,清阳背脊窜起一股股寒意,她怔怔坐在那里,当下也只能顺着杨恩、沈漾的语气,着他们从内侍府选派三名老成干练的宗室耆老,分头去找韩道铭、云朴子、秦问探口风。

    说实话,只要思路不被干扰,转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再不可能、再匪夷所思的猜测,也会挖掘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派出去试探口风的人,很快也都赶回崇文殿,杨恩、杜崇韬一一详问他们试探三人口风的细节,事实也确实不容他们乐观。

    众人面面相觑的坐在大殿之中,听着早春的寒风在殿顶呼啸。

    听着沈漾、杨恩、杨致堂、杜崇韬坐在大殿之前商议各种对策,清阳也心烦意乱,说道:“诸多事还是猜测,但除了着右龙武军都指挥使、新安侯杨帆从润州调遣一都兵马北上,加强棠邑以西的扬州防守外,其他事或暂不宜轻举妄动诸卿以为如何?”

    “虽然不宜轻举妄动,但除了京畿之外,随阳、樊城以及楚州、新阳等地都要做最坏的打算。”沈漾、杨致堂、杨恩、杜崇韬等人坚持道。

    他们都已经被棠邑戏弄了逾一个月,即使他们不愿撕破脸,这时候也必然要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要不然的话,难不成他们要等到梁国将吏迎立韩谦为新主的消息分布于世之时,眼睁睁看着韩谦将淮西这一重镇从大楚疆域挖出去,并入西梁国?

    见诸人坚持,清阳见黄蛾这贱婢没有吭声,她也不会逆违这么多人的意志,说道:“便由诸卿速速拟定条陈,交由哀家与明成太后裁定……”

    ……………

    ……………

    摆驾回长信宫,照顾彬儿在内殿睡好之后,清阳亲自确认门窗都从内侧关实,才身疲力竭的走回寝殿。

    蓦然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寝殿门口,清阳秀眉怒蹙,冷眼盯着那年老宫侍,示意左右先退下。

    “遵太后吩咐,宫里有七名碍眼的奴才,都到张大人、姜大人那里为先帝守陵了,老奴特来跟太后言语一声,明天也会出城去皇陵。”年老宫侍跨入寝殿,躬着身子回道。

    “宫里真就只有七个是你们的人吗?”清阳冷声问道。

    “太后都已下诏着内侍府将一切与棠邑有牵扯的人从宫里朝中清除出去,太后还有什么难以心安的吗?”年老宫侍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对你没有印象?这次要不是你主动走出来,内侍府真要清查内外廷与棠邑有牵扯的侍吏,也未必就能察觉到你的存在吧?”清阳盯着年老宫侍,问道。

    说实话她这半年来也是暗中留意宫里可能与棠邑有牵扯的人,她身为两宫太后之一,也能调阅各种机密文档,但眼前这个年老宫宦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似乎从现有的资料看不出他与棠邑有半点牵扯。

    “老奴以前确实不能算韩侯爷的人,但河洛、棠邑从今往后皆奉韩侯爷为新主,老奴也就成韩侯爷的人了内侍府倘若仅仅是从与棠邑有牵扯这条线盘查下去,确实未必就能察觉到老奴的存在。”年老宫侍笑着说道。

    “你是承天司的蛰虎?”清阳倒吸一口凉气,盯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颤巍巍六十多岁的老宦,没想到他竟然是梁国潜伏在金陵城的密间。

    而韩谦这次没有叫更容易暴露的人与她接触,而是着这名老宦站出来,这也无疑证明河洛与棠邑的合并早就在推进之中了。

    “老奴不打扰太后歇息了,明天会自去皇陵,不会再来叨扰太后。”老宦行过礼,便要告辞离开。

    “你说河洛及棠邑从今往后皆奉韩谦为新主,是说韩谦已经在洛阳登基继位了吗?”清阳忍不住问道。

    “今日凌晨就有飞鸽从洛阳传书回金陵,韩侯爷九天前就到洛阳了,我家陛下四天前在洛阳行禅让之礼,韩侯爷也已正式成为大梁国主昨日我家陛下在龙门山潜溪寺不幸病殁了……”年老宫宦抹着情不自禁流下的两行浊泪,站在灯烛下,说道,“说起来老奴与太后也算是故人。老奴与家兄雷九渊早年乃是东都神陵司的小宦,东都数百年繁华皆毁于战事,百余万口民众十不存一,老奴与家兄心灰意冷,寄身桃林山里耕读为生,陛下出镇洛阳时,老奴与家兄才效力陛下帐前。家兄替陛下打理承天司的事务,老奴则一心向往江南繁盛,这些年便一直居于大楚宫禁之中修生养性……”

    “韩谦到底想做什么?”清阳问道。

    “与其问韩侯爷想做什么,不如问我家陛下想做什么?”老宦说道,“韩尚书刚才在崇文殿所言九真一假,沈相、寿王他们大体猜测到实情,但还有一点绝没有料想到或许还要过五六天才能验证消息。”

    “哪一点没有料想到?”清阳迟疑的问道。

    “洛王殿下此时正在商洛,非但未受毒创,相反身子还好好的,是我家陛下料定河淮大局非韩侯爷不能力挽狂澜,才有此惊人之决定……”老宦说道。

    “……”清阳愣怔在那里,心里暗想,大概叫满朝诸公敲破脑袋都不会以为梁洛王朱贞此时还安然无恙吧?然而她一时也无法确认老宦所言便就是真的。

    “我家陛下不立洛王殿下,而使诸将吏迎韩侯爷入主河洛,太后还担心韩侯爷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说的野心吗?”老宦继续问道,“难道太后还不明白,韩侯爷与太后一直以来都不是敌人。”

    清阳怅然想了片晌,但下一刻声音又转为清冷,说道:“只怕形势到那一步,韩谦也会身不由己吧?”

    “这不是形势还没有到那一步吗?”老宦笑着说道,“老奴抖胆问一问太后,是韩侯爷居守河洛、淮西,太后能更安心呢,还是叫信王杨元演得淮西,使两淮及荆襄连成一体,太后更能安心于大楚皇宫之中?”

    “哀家可以容你留在宫禁之中,但大楚皇宫之内到底还有多少你们的人,哀家要看到名单倘若内侍府查到你有什么隐瞒,到时候你莫要怪哀家心狠手辣。”清阳冷冽的说道。

    “身为蛰虎是一件很寂寞的事,世间还真没有几人能坚持这些多年,何况大楚皇宫这些年来多次经历大变,故人更是凋零不堪,目前宫里就仅有老奴雷成是承天司的故人,”

    老宦看着案台前的烛火,幽幽的说道,

    “不过在宫外,天佑帝时的长公主附马蔡宸大人,早年其父蔡之焕被天佑帝赐以灭族之罪,唯蔡宸乃是长公主附马得免一死即便被逆后掳往寿春,他不屑附逆后及徐氏,却愿意为我家陛下所用……”

    蔡宸乃是天佑帝的妹婿,前年梁楚议和时,他与诸宗室子弟是直接从寿春南归金陵。

    金陵怀疑这批宗室子弟难免有人会被徐明珍收买,清阳却没有想到蔡宸竟然早就被梁国收买,一直暗藏在寿春盯着徐明珍的一举一动;之后又因为随宗室南归,潜伏到金陵来了,甚至还作为宗室耆老,在内侍府任事。

    蔡氏当年牵涉一桩逆案,满门抄斩或流放,当时朝中很多王公大臣,包括徐氏、信王杨元演、寿王杨致堂等人在内都选择落井下石,清阳甚至还想着先用蔡宸主要负责对棠邑故吏的清查,之后再叫他负责监察朝野官吏。

    谁能想到他会有问题?

    “除了蔡宸之外,承天司还有多少暗桩藏在皇城之中?”清阳抑住内心的震惊,问道。

    雷成说道:“这次随天佑帝孙杨汾南归的诸人里有两名小宦,也愿为我家陛下所用。除此之外,由于棠邑与河洛才刚刚着手合并,老奴这时也不知道棠邑秘司会不会留有些人在太后身边。不过,经过内侍府这番清理,即便还有棠邑秘司的人,也必然不会有几个了,过段时间,等局势稳定下来,太后或可写一封秘信,亲自向我大梁新主询问这事……”

    “等局势稳定下来?这局势要如何才能稳定下来?哀家即便不愿擅兴兵戈,但哀家一个妇道人家,身边没有一人可信,生死都岌岌可危,说什么话真能管用?”清阳幽幽叹道。

    “我家陛下使诸将吏迎立韩侯爷为新主,也绝非要在江淮制造兵祸,诸多布置,也都是极力避免这一局面的产生,太后只需要引势利导便可。”雷成说道。

    “梁国能学蜀国,向大楚称臣吗?”清阳盯住雷成问道。

    “太后若一意促成此事,又有何不可?”雷成说道。

    清阳沉吟片晌,才毅然说道:“随帝孙杨汾南归的那两名小宦,你找机会将他们都安插到明成宫去,替哀家盯住那个贱婢的一举一动!你以后与蔡宸就留在哀家身边,但凡有与韩谦那边有任何联络,都需要叫哀家知晓,我也会安排人服伺你们……”

    “谨遵太后懿旨太后需要老奴与蔡宸,老奴与蔡宸便在;哪天太后嫌老奴、蔡宸碍眼了,老奴与蔡宸也知道分寸,绝不会成为太后的障碍。”雷成行过礼,便离开寝殿,隐藏在寒风呼啸的夜色之中……

第七百一十四章 新都洛阳

    龙门山潜溪寺前,韩谦身穿素服袖手而立,眺望伊川河冰雪覆盖。

    郭荣、冯缭、温暮桥、周惮、韩东虎、顾骞、朱珏忠、雷九渊、陈由桐、陈昆、沈鹏、郭却、王辙以及文瑞临等人站在他的身边。

    数百侍卫骑兵身穿青黑色战甲,守卫潜溪寺内外。

    虽然已经进入二月,江南已是早春时节,但河洛天气稍稍缓和了三五天,陡然间又寒风吹朔,滴水成冰,大雪犹纷纷扬扬,似为一代雄主朱裕的辞世而天地变色。

    韩谦秘密进入洛阳城已经有十天,但其时朱裕已经陷入弥离,一直到五日之前才回光返照、清醒过来。

    朱裕坚持身前就行禅让之礼,使雷九渊、顾骞、朱珏忠、荆浩等将吏在洛阳城中尊立韩谦为国主,而非他身故之后使韩谦在他柩前继位;朱裕也特地将自己降封武威公,降封朱贞诸子为侯。

    而在快速完成禅让之礼后,朱裕又与韩谦乘车马游伊川河,停于潜溪寺,于昨日凌晨时分溘然辞世。

    虽说照朱裕的遗愿,将他的灵柩停于潜溪寺,不举办大丧,但韩谦还以天子大丧之礼、谥朱裕为大梁武皇帝,他与诸将吏皆穿大丧素服。

    初战淅川城下,初识江汉之畔,再见巢湖水岸,皆是匆匆,伊川河踏冰而行,得聚三日,但心间依旧怅然,韩谦这一刻心里也禁不住想,要是当初在龟山之中答应朱裕的邀请,此间的山河又将是何等的情景?

    “君上……”

    顾骞追随朱裕逾二十年,从壮志之年到两鬓生满华发,看着正值壮年的朱裕溘然辞世,他的心情比谁都不好受,但强敌环伺,与楚廷又有决裂之忧,此际绝非沉湎悲戚之时,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新奉之国主立时做出决断。

    给降封宁北侯朱贞报丧的信使,昨日已经出发,双龙沟栈道赶往华阳、商洛,但朱贞愿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愿不愿意遵照朱裕的遗诏前来洛阳觐见新的国主,还是未知之数。

    人心是最难揣测的。

    虽然顾骞自幼教授朱贞蒙学、经义,但朱贞心里对其父朱裕如此安排,到底有没有怨恨,或者说即便有怨恨但能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是顾骞乃至他的外祖父陈由桐,此时都无法预料的。

    甚至朱裕身前坚持将朱贞留在商洛、不召回洛阳,以及坚持要韩谦北上之前,就派嫡系兵马进驻商洛,也是防备自己的儿子朱贞会有可能成为禅让的障碍。

    顾骞不怀疑韩谦的胸怀以及善待朱氏宗室的诚意,但倘若朱贞坚决不接受这样的结果,韩谦必然也要用武力解除朱贞的兵权,确保关中南翼商洛一线保持平稳的过渡,不发生大的变故。

    蒙兀人、东梁军肯定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再次举兵进攻河洛,而金陵诸人会不会接受这样的现实,会不会趁蒙兀人、东梁军大举进攻河洛之机出兵收复河西,此时也是未知数。

    此外,遣使前往梁州及蜀中见李知诰、王邕,能否成功说服李知诰、王邕,也是最终决定金陵动向的主要因素,但这时候也还是未知数。

    顾骞以及冯缭等人最初一度想着建议暂缓禅让甚至秘不发丧,想着以便能拖延三四个月的时间,但事实上乌素大石、萧衣卿并不是那么好欺骗的。

    甚至在韩谦发出动员令,着孔熙荣在邓均两州大举扩编,以及周惮、冯宣等人率棠邑军精锐,走嵩南栈道进入河洛之际,占据雍州的蒙兀兵马以及占据荥汴的东梁军就随之动员起来。

    大量的粮秣、精壮分作两路,一路从太原、上党、河中往雍州集结,一路从河朔、青淄、徐泗等地往汴荥、孟州集结。

    此外,也有明确的消息证实萧衣卿此前已经进入雍州城,并频频派使者赶往岐州,秘密会见赵孟吉、王孝先二人,不排除赵孟吉、王孝先二人会先率部进攻商洛或华州、潼关。

    除了南线各势力的紧急联络、谈判,除了河洛两翼的战事亟需安排,除了梁国故有将吏的人心慌乱亟需安抚外,还有一件事也需要马上做出决定。

    十数万军民从汴京撤出之后,大梁已失国都,而短时间内也没有夺回汴京的希望,目前迫切需要确定新的国都所在。

    之前数日,韩谦皆与朱裕在一起畅谈古往今来,顾骞、雷九渊他们与随韩谦北上洛阳的冯缭、郭荣、温暮桥、周惮等人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

    洛阳除了三面环敌之外,朱裕身前也没有明确要将洛阳定为国都的意思。

    而贾鲁河、沙颍河洪水滔滔,虎牢关以东的荥阳城还在东梁敌军的控制之下,河洛地区与许汝等地,仅仅依靠险陡、狭窄的嵩南栈道联络,大股人马与大宗物资的通过,都极其不便。

    这诸多限制,决定着洛阳并不适合作为新的国都所在。

    而即便不去考虑金陵诸人的感受,此时作为棠邑制置府的东湖(历阳)又太过偏南侧了一些事实上河朔剧变之后,棠邑的军事重心全面北移,这两年韩谦留在历阳的时间都占不到三分之一。

    考虑到河洛与棠邑的融合进程,考虑到楚廷可能会有的强烈反应,兼之考虑到要同时抵御蒙兀人及东梁军,顾骞、雷九渊与郭荣、冯缭等人私下讨论许久,都觉得新都定于寿春,更适合兼顾南北。

    韩谦或许暂时还需要亲自留在洛阳督军,但中枢机构必须要立即在新都运转起来还有一点,就是从汴京南撤的军民中,大部分乃是将吏家小、亲族,即便说得难听,将这些家小、亲族作为人质,迁到淮河以南的寿春安置,至少短时间内能保证守御河洛的六万梁军将卒的人心稳定,不会出现大规模的投敌事件发生。

    “定都寿春吗?”

    听顾骞说及定都之事,韩谦喃喃自语,站在潜溪寺前眺望北面的川河冰雪。

    他们所站的位置,距离洛阳城南城门仅十二里,甚至能眺望到从洛阳城西侧往西北而去、最后经偃师、巩县境内汇入禹河、此时为冰雪覆盖的河道。

    韩谦半晌之后,缓缓说道,

    “洛阳形胜,天下之中,北依黄河,南望嵩岳,西出崤山,东走虎牢,伊洛清波,邙山苍茫,我得之而不居之,不仅是暴殄天物,也有负朱裕兄对我的厚望这个问题,你们都不要坚持了,我与朱裕兄这数日也有过讨论。虽然定都洛阳,暂时会有很大的困难要克服,但定都于此,除了我要向天下表明抵御胡虏,恢复大梁故土、河朔汉服的心志外,还有诸多我们所不能忽视的优势所在,也能最大限度的消弱金陵的敌意……”

    这些年韩谦也是苦读地志史学,对天下雄镇之地的形胜地略,也都了熟于心,此时也是款款与众人说来。

    两千前,西周代商,为控制东邑,于嵩岳之北、洛水河畔建造王城与成周城,是洛阳建城立都之始;周平王元年东迁洛邑,开启东周世代;秦庄襄王元年在洛阳置三川郡;汉王元年项羽封申阳为河南王,居洛阳;汉高祖五年,初都洛阳,后迁长安,改三川郡为河南郡;汉光武帝建武元年定都洛阳,改洛阳为雒阳,更河南郡为河南尹,而到汉永和五年,河南尹便统计有户二十万八千四百八十六,有口一百零一万零八百二十七。

    黄初元年,魏文帝曹丕定都洛阳,变雒阳为洛阳;泰始元年,西晋代魏,仍以洛阳为都;太和十八年,孝文帝迁都洛阳。

    隋开皇元年,在洛阳置东京尚书省;大业元年,隋炀帝迁都洛阳。

    前朝自高宗始仍以洛阳为都,称东都;天宝年间,改东都为东京;武则天光宅元年,改东都为神都。

    前朝末年,洛阳毁于战火,民十不存一,而待朱裕初封洛阳,十年经营,梁重新设置河南府,辖河南、洛阳、偃师、卢氏、桃林、熊耳、渑池、新安、巩、伊川、嵩南、阳城等十三县,人丁繁盛之际,一度再度坐拥近百万丁口。

    经历这几年的战事摧残,但并入华州、潼关等地,河洛之地除驻军之外,犹有七十万人丁。

    除了人丁繁盛之外,地处黄河中游以及位于淆、嵩、邙、熊耳、伏牛诸山脉之间的河洛盆地,可耕种居住面积广达四千余平方里。

    盆地内南北高,中间低,略呈槽形。北部为邙山黄土丘陵,中部是伊、洛河冲积平原,南部为万安山低山丘陵和山前洪积冲积坡地,土地肥沃,气候温暖,物产丰茂,能保证有足够的粮食产出,亦繁衍出如此密集的人口。

    而四周相对封闭的地形,不仅有利于军事防卫,同时四周地形又是从高岭到低山再到平原呈三级地形缓降分布,其间溪河纵横,而水量充沛且落差均匀。

    在有更选进的动力源之前,想要发展初级工业体系,离不开大规模可利用的水力资源。

    韩谦早年将东湖作为棠邑重心打造,即便收复淮西之后,犹没有将制置府迁往地势更平坦、四周拥有更多农耕粮田的巢州城。

    这除了东湖除了造堤围湖能开垦大量的粮田以及城市发展用地外,更主要的还是东湖南临须濡山、北据青苍山,沿坡修造堰坝,能开发大量的水力资源可供发生初级工业所用。

    这是纯粹平原地区在新的动力源大规模推广之前,所不具备的优势。

    这也是将定都洛阳,比定都寿春不容忽视的一个优势条件。

    淆、嵩、邙、熊耳、伏牛诸岳,煤铁储藏也极丰裕。

    虽说数年战事,令河洛农耕及匠工生产破坏极大,甚至大量的匠工都被梁师雄虏走,但诸多工坊的基础还在,韩谦只需要从淮西、叙州等地抽调数千成熟的匠师、匠工过来,就能很快恢复河洛地区早年在朱裕手里就初成规模的工造体系。

    而事实上,第一批随韩谦北上的人马里,就有两千人马规模的匠师营,囊括目前棠邑所有工造类别的工师、匠师以及一部分从历阳学堂提前结业的学子,都可以随时安排下去……

    新都定于洛阳,也是朱裕的遗愿,只可惜之前梁军残破,河洛诸城新陷,他便病入膏肓,还没有机会着手安排诸多事。

    至于如何在即便爆发的战事之余安定人心、军心,韩谦也与朱裕身前这最后几日有过讨论。

    他并不觉得将从汴京南撤的十数万民众进一步南迁到寿春为质,就真能安定住人心。

    河洛与棠邑要全面融合,韩谦这些年在棠邑全面且深入推行的新制,与梁国旧制截然不同,这是谁都无法忽视的事实。

    朱裕身前能众人迎立韩谦为新主,理法之事变得不甚重要。

    而梁高祖朱温早年就是流民军将领出身,他与麾下将吏初期就极敌视清流士族,当年在白马驿,除大诛前朝宗室子弟,前朝士族也是人头滚滚落地,才会萧衣卿等衣冠士族北逃附胡。

    顾骞、陈由桐、荆浩、荆振、陈昆以及韩元齐等人的出身都不高,并没有形成极其顽固的旧有理法观念,这点跟江淮,特别是江东的地方势力有着极大的区别。

    废除奴婢贱籍,但允许雇佣役婢,以及废除嫡庶之制,当前也不会直接冲击到大梁将臣现有的利益。

    当前河洛风雨飘摇不定,地方势力甚至都不愿子弟入仕,因此对废除恩荫之制以及新的取仕、将官升授之制,也不甚在意。

    然而涉及到土地,却是绕不开的问题。

    这不仅是河洛地方势力的根本,也是棠邑新制与梁国旧制的根本区别所在。

    顾骞、陈由桐、荆浩、荆振、陈昆等一大批人,包括沈鹏、文瑞临、赵慈等承天司的悍吏以及早年编入玄甲都、之后遍布大梁禁军的武官将领,作为嫡系,大多数人都主要是朱裕经营河洛时期追随其左右的。

    他们即便有相当多的人在后期,举家迁入汴京,但家族都还扎根在河洛,可以说是河洛地方势力的代表。

    他们作为梁国的新贵,出身不高,但受千百年来根植于人心深处的思想影响,求田问舍几成本能;而梁高祖朱温在世,更多时候也都以田宅赏赐有功将吏。

    朱裕登基继位后,即便认识到棠邑新制优势,但忙于南征北战,一时也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点。

    除了顾骞、陈由桐、荆浩、陈昆等家在河洛地区都占有大量的田宅,乃是河洛的土地新贵外,以韩元齐为首的蔡州军将吏,则又与蔡汝及颍陈等州的地方新贵势力纠缠极深。

    清丈田亩、摊丁入亩等事反倒好执行。

    这两年为筹措军资及赈济灾民的粮谷,朱裕对河洛、颍蔡等地不得不加征极高的田赋丁税,对田亩的清算就极严格,照棠邑的相关新政执行,甚至会使得地方新贵势力所承受的赋税有所减轻。

    最大的问题是棠邑的限田令以及军卒配田。

    目前棠邑诸州县,旧有的地方势力几乎都被摧毁洗向杨等叙州大姓早期也在彻底的军事失败后,就被韩谦彻底拆散掉,洗寻樵、冯璋等人都顺理成章的接受了新政;棠邑军中,无论基层武官胥史还是中高级将臣,限田标准与普通军卒一样,按户占田都不得超过三十亩。

    照这个标准,梁军之中队率一级的基层武官,可能大多数人都要超了。

    早年梁军照首级功授勋赐田,这决定以军功提拔上来的基层武官,仅军功赐田直接成为中小地主,更不要说后期几成本能的兼并,更不要说梁军之中的中高级将吏了。

    即便不说从龙拥立之功,韩谦要依托顾骞、荆浩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弟、族人以及各级武官将领守御河洛、抵御胡虏,依托他们推进两军的融合,甚至要让新制在河洛地区扎根下去,就不能直接而粗暴的剥夺他们已有的、并且已经经营一两代人的田宅。

    然而,韩谦早年在组织赤山军时,曾宣称要使天下人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这也是韩谦这些年在叙州、在淮西推动新制的根本,也是棠邑军战斗力的保障。

    梁军现有的八万疲弱兵卒,一部分是奴婢以及无地贫民出身、被地方势力推出来以充兵役、徭役的乡兵,一部分是家小从汴京南逃、已失立足之地的原大梁禁军将卒。

    可以说梁军现有的八万疲弱将卒,其家小绝大多数在河洛等地都无立足之地。

    而连续多年的苦战,以及当前恶劣的形势,叫这些疲弱之卒士气低沉。

    韩谦暂时可以不去管河洛境内的中下层贫民,甚至新旧制统一的事情都可以暂时做一些妥协,但要在当前这么复杂及凶险的局面下,将梁军现有的将卒战斗力及士气激扬起来,也必然要在河洛及蔡汝等地,拿出大量的田地分配给梁军将卒家小耕种。

    面对这样的矛盾,韩谦思虑再三,也只有赎买之策能行,而且是先从梁军高级将吏那里进行赎买。

    当然,韩谦现在是拿不出数百万乃至上千万缗的钱物去赎买这些田宅的,他能拿出来的,只有他私人在工造局、叙州官钱局以及赤山会所占的一部分股数。

    此外,山泽之利及盐铁茶酒榷卖,传统上是隶属于内廷的私产,这使得朱裕早前在河洛等地所开采的矿场以及建成的工坊,也都归属官办。

    韩谦也计划将这些以及这两年将计划兴建的矿场、工坊都折成股数,用以赎买梁军高级将吏及家族手里的耕地,先行分配给梁军最底层的无地兵卒。

    国都定于洛阳,并从高级将吏及家旋手里赎买耕地,分配给梁军底层将卒,并使梁军底层将卒扎根于河洛,这不仅有利于安定将卒之心,也要避免河洛乃至蔡许等州的地方势力心思不定、首鼠两端,也就此解决梁军将吏对新旧制融合的猜疑。

    听韩谦说及这些,顾骞、朱珏忠、陈由桐、荆浩、陈昆等人皆深表赞同,不得不承认韩谦的考虑,要比他们更深入。

    棠邑以工矿之利,夺江淮近半积余,以及这些年乔陈等与韩氏有姻亲关系的宣歙世族,也都主要是以入股官钱局的形式,融入棠邑,他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顾骞等人很清楚当前的局势有多危急,也清楚一旦地失人亡,什么都将化为泡影、乌有,他们这样的人物,怎么自然不会这些事情上纠结太多?

    他们甚至也知道朱裕在世时就曾考虑直接征没一两百万的亩田宅,用以安置将卒家小,而朱裕不会考虑赎卖,也没有条件去搞什么赎买,只会利用他在军中的威信,直接压制反对的声音推行此策;他们甚至对此也是支持的。

    熬过眼前的难关,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他们数人有这样的认识,并不代表河洛之间所有的梁国新贵势力以及整个中下层将吏群体都有这样的觉悟,更不代表河洛间心思不定的其他地方势力,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韩谦在梁军将卒以及河洛地方势力之中,暂时显然是没有朱裕的声望跟威势,他们相信现在韩谦提出赎买、定都、配田诸策,能较好的解决很多问题。

    他们相信据此能更好的说服家人、族人,更好的去安抚部属以及地方势力担忧以及躁动的心思,避免更大的混乱发生。

    当然了,十数万军民,包括顾骞等人的家小亲族,从汴京成功撤出,就是三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再薄情寡义,也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彻底忘却棠邑不遗余力出手相援的恩情吧?

第七百一十五章 兵锋

    邙山乃秦岭余脉、崤山支脉,自东往西,有三十三座峰岭,经巩县、偃师、孟津、洛阳、新安、渑池六县,三百八十余里,横亘于禹河南岸、河洛盆地的北翼,北望襄山(中条山)。

    邙山地势谈不上多险峻,山岭高险处约百余丈,整体来说,东西两侧山势高耸、陡立,中间山势相对平缓一些,但山形南缓北险,迫近禹河,令敌船难以横渡。

    二月初旬,禹河还被冰盖牢牢封住,韩谦与郭荣、冯缭、温博等人站在邙山东首的山岭之上,借助?望镜,能看到北岸为敌军控制的孟州城里,除了数万兵马陆续集结进驻外,在北侧的水军大寨还集结有大量的舟船。

    看到这一幕,郭荣感慨的说道:“蒙兀人这是早就准备着等先武皇帝驾崩,然后除了使东梁军从荥阳进入虎牢关,使王元逵、田卫业率部进攻潼关、华州之外,其再在孟州集结一支兵马,从孟州横渡禹河进攻偃师、孟津、巩县等地啊!”

    虽说孟州的敌军主力是近半个月才从怀卫潞泽等州集结过来的,但是蒙兀人去年夏秋之后,就在孟州建造了水军大寨,集结大规模的舟船进行操练。

    只是目前北岸的河道都被坚冰封住,这些舟船暂时派不上用场。

    不过,再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北方也将陆续回暖,到时候禹河、洛水河冰融化,敌军在北岸集结的这些舟船,就能发挥作用了。

    又由于河洛之前曾为梁师雄占领,以及此时的渭河以及函谷关以西的禹河河津地区都彻底落入蒙兀人的手中,使得河洛、泾渭等地的舟船,要么被叛军摧毁,要么都被敌军掳夺而走。

    河洛地区现在想要连找几艘渔船都困难。

    禹河决堤后,大水从西岸开阔浅淤的洪泛区侵入贾鲁河再南下入沙颍河,这决定了只要荥阳在敌军的控制之下,禹河大堤没有封堵好,贾鲁河接禹河的大闸没有修复过来,棠邑水军的战船就无法直接从沙颍河、贾鲁河进入禹河。

    韩谦已经调集一批工师,在洛阳城西的伊阙湖畔组织人手建造船场。

    不过,即便伐采大木有特殊的工艺处理,不需要照传统工艺需要处理数年才能使用,即便水军将领、兵卒以及船工、水手都能从淮西调来,但想要新造出各式战船,组建一支能抵挡敌军侵入伊洛河流域、有战斗力的水军,最快也要等到秋后才有可能实现。

    他们在河洛看似还拥有八万兵马,甚至河洛地区还有逾二十万精壮可以动员,但在两军完成融合,在新制推行下去,以及疲弱、伤病居多的梁军将卒得到充分的休整之前,他们并无力发动像样的反攻,甚至先要扛过敌军最初的攻势,才能算是在河洛地区初步站住脚。

    除了着孔熙荣在吸并李碛所部及雍州残军之后,要从商洛、蓝田方向,承担起从南翼牵制关中敌军主力的重任外,韩谦还下令冯宣率部进入巩县东部的虎牢关,从东面封挡荥阳、汴京等东梁军的攻势,下令周惮率部进驻潼关,与驻守华州城的荆振,抵挡敌军从河津、雍州发动的攻势。

    然而北线除了东西两翼的防御部署外,目前最容易被敌军进攻的缺口,还是邙山与虎牢关之间的伊洛河口地区。

    伊川河与洛水各有其源,但在洛阳城东北的偃师县境内合并为伊洛河,并从巩县境内汇入禹河(黄河),并在巩县境内形成地势平坦开阔的伊洛河下游冲积平原。

    目前他们在伊洛河之内没有水军战力,不能阻止敌军的兵船在冰化之后直接进入伊洛河,也就很难阻止蒙兀人的骑兵及步卒在伊洛河口两岸地区登陆,然后沿着伊洛城往偃师、洛阳推进,并将虎牢关隔绝在伊洛河以东成为孤城。

    韩谦转身看向身后温博、韩元齐、陈昆、苏烈、薛川、韩东虎等将说道:

    “蒙兀人此时的气势是极盛,但能否将敌军挡在伊洛河口之外,令其无法将触手直接伸进河洛,不仅是决定着我们能否在河洛顺利站住脚,也决定着蒙兀人的气运转兴转衰乌素大石、萧衣卿必然也很清楚这样的道理,诸将要做好在伊洛河畔马革裹尸的准备!而我也会将大帐设在邙山东麓山岭之中,你们也不要劝我将大帐撤回洛阳城里,真要到不得不撤守洛阳城的那一步,洛阳城也不可能守住……”

    除了冯宣、周惮所部用于加强河洛两翼防御的兵马外,韩谦目前将温博所率的苏烈、薛川两旅八千精锐以及韩元齐、陈昆所部两万步兵骑兵,都部署在伊洛河两岸区域,用来守洛阳的北门户。

    此外还有韩东虎、霍厉、石如海所率的三千侍卫骑兵将在邙山东麓拱卫他的帅帐。

    短时间内看敌军在对岸的孟州城才集结四万兵马用以进攻伊洛河口地区,他们在兵力上并不处于太大的劣势,但问题在于禹河解冻之后,敌军在关中拥有大量的兵马,难以对华州、潼关及蓝田关展开,到时候却可以走禹河水路,绕到伊洛河口来参加这一地区争夺。

    棠邑以往都是利用水路河道便利,快速的集结调动兵马,以进攻敌军,此时形势反过来,感觉上自然是十分的被动。

    唯一能叫人稍稍心安的,大概是他们占据防御的优势。

    不要说伊洛河两岸城寨林立,邙山作为河洛北翼风水龙兴之地,千百年来无数王公贵戚葬于其间,使得邙山南坡得到极好的开发,南坡山岭间道路四通八达。

    仅邙山东麓建于四五百年前、北魏年间的希玄寺,规模就十分壮观。

    希玄寺乃是由卧龙寺、莲花寺、普净寺三座大寺与永乐寺、永福寺两座小寺组成的寺院群落,沿邙山东岭南坡分布,北倚邙山、南窥伊洛河,建筑群绵延两里许。

    在梁师雄去年十一月撤出河洛之后,朱裕便第一时间着陈昆率部进驻希玄寺,征用民夫役力将希玄寺改造成伊洛河西岸的军事驻防要塞。

    这就形成据邙山南坡以守,兵马进出皆便捷的有利条件。

    即便在敌军精锐强势插入伊洛河北岸时,河洛守军也能较好的利用邙山有利的地形,往伊洛河口位置运送反击兵力。

    战事不利时,伊洛河两岸无险可守的防寨,甚至可以暂时放弃掉,将兵力往西、往南收缩,但伊洛河西岸的邙山东麓山岭,却一定要死守住。

    韩谦不退到洛阳城前坐镇,而是将大帐设在邙山东麓,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打赢伊洛河口的防御战。

    也只有拒敌军于伊洛河之外,韩谦后续才能将兵锋延伸到对岸的襄山(中条山),即便短时间内无法跟蒙兀人在禹河北岸的平原地区争锋,但将兵马派入襄山之中,将棠邑军这些年来倚山为城、据山而战的优势战术发挥出来,往北能威胁敌军控制的河津地区,往东能威胁到敌军所控制的孟怀地区。

    朱裕病逝后,韩谦回到洛阳城就住了两天,与河洛地区更多的将吏见面,就马不停蹄的奔走伊洛、邙崤之间,视看地形防务,而此时在虎牢关前,冯宣与东梁军的小规模接触战事已经展开,北岸孟州城内的敌军也蠢蠢欲动。

    目前禹河的冰层还相当厚实,孟州敌军很显然会直接踏冰插入伊洛河口,不会等到冰层消融再乘舟船横渡。

    “李知诰在艰难的时刻,都没有选择投蒙兀人,梁州、川蜀皆不用担心,但江淮之间变数太多了,”韩谦转身看向郭端铎、文瑞临等人说道,“你们今天动身南下,最需要注意的还是楚州军的动向在蒙兀人的挑唆下,不排除杨元演有狗急跳墙的可能……”

    即便是俯首称臣,那也只是名义上的。

    不管后续的谈判结果是什么,也不管新都明确定在洛阳,后续历阳学堂、制置府的中枢机构,以及王?、赵庭儿、奚荏等女都将到洛阳来跟韩谦会合,但历阳、东湖的地位并不会削弱太多。

    韩谦也决定将以历阳、东湖、石泉、武寿、棠邑等地为核心,并将两翼的巢州、滁州都囊括进去,单独划为一个行政区。

    这个区域不仅在过去这些年,甚至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将是新梁国所发展工矿、商贸等业的核心区域,是新梁国最为重要的税源地,同时也是南线防御楚廷兵马异动的中心区,更是后续与楚廷保持密切关系、进行沟通以及物资商贸往来的核心区。

    韩谦决定直接在东湖设立一个由洛阳中枢直辖的派出机构南内史府,负责该区域的军政事务。

    这一次大批棠邑将卒以及中高级将吏北上,韩谦也要从河洛挑选一批将吏南下,以此加速两军的融合。

    文瑞临长期潜伏楚国、郭端铎这两年来主要负责梁楚之间的沟通,第一批从河洛南下加入南司的官吏人选里,也是以他们二人为首。

    郭端铎这两年与韩谦见面的机会多了,他也是梁国最为坚决迎立韩谦的官员之一,接受南内史府长史一职,他是毫无心里障碍,也不觉得与留守东湖的将吏会处不好关系;文瑞临却多少有些头皮发麻,他甚至都担心五牙军残部老卒,会不会有人记恨旧事而闯过来刺杀他。

    文瑞临在梁国也算是中坚层的将吏了,但他还是在韩谦抵临洛阳之后才知道禅让这事,虽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但他内心的震憾犹没有完全消去。

    他都如此震惊,可见梁军底层将卒心里的震动会有多强烈。

    在这种情况下,文瑞临实难想象韩谦会做出死守伊洛河口的决策,然而他仔细想来,虽然这种情况下要守住伊洛河口很难,但要是今年这个春季就放弃伊洛河口,放任敌军进逼到洛阳城下,岂非会叫河洛人心变得更迟疑、动摇,以致两军融合之事,在河洛地区完全进行不下去?

    以此想来,禅让也好、两军融合以及死守伊洛河口,实是一贯而之的。

    唯有不畏艰难的熬过这一节,形势才能算稳定下来。

    文瑞临心想着要怎么表一下忠心,才算是恰到好处,这时候却听见北面传来“呜呜”的号角声,他们都转头看过去,看到如蚁群般的兵马从孟州城外围的城寨鱼贯而出,看这情形敌军这时候就要迫不及待的对南岸伊洛河口用兵了。

    韩元齐、陈昆也没有太多的废话,与韩谦行过礼,便在扈卫的簇拥下,快马加鞭,赶往伊洛河西岸的大营主持战事。

    …………

    …………

    萧衣卿元月十五日紧急进入雍州,与王元逵、田卫业见面,安排西翼的军事部署,他甚至亲自赶到岐州与蔚侯王孝先见过一面。

    不过,他没有在西线滞留太久,无论是王孝先答应率部负责进攻蓝田关,还是田卫业负责进攻华州以及王元逵负责率部从河津渡河进攻潼关,战事安排都不用他操心太多。

    而事实上受地形限制,收编赵孟吉、王孝先所部之后,他们在西翼的兵马扩张到十三万之众,却无法有效的对蓝田、华州及潼关展开。

    考虑到赵孟吉、王孝先新附,以及韩谦在西翼部署六万兵马,他们暂时还没有办法从西翼抽调大量的兵马,加强东北翼的攻势。

    虽然萧衣卿此去雍州,是希望说服赵孟吉率部调到孟州来,但赵孟吉及王孝先其部在过去两年间占据凤岐秦三州,口粮供给只能维持正常的三分之一,将卒疲弱、军心又极其不稳,这两年是约束在城寨之中才不至于哗变溃逃。

    目前王孝先也只能答应小规模的参与对蓝田关的进攻,而赵孟吉所部想要东调,在后续粮秣供给充足的情况下,至少需要休整两个月,才有可能恢复一定的战斗力。

    即便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真正的攻势,除了敦促梁师雄率部从荥阳进攻虎牢关外,主要还是要从孟州集结兵马,进攻禹河对岸的巩县、偃师等伊洛河下游两岸地区。

    从温博率部弃郸县,跨过颍水,经嵩南栈道进入河洛的那一刻,萧衣卿便意识到之前主张梁师雄残部放弃洛阳、偃师等城,东撤到荥阳、汴京休整,很可能是蒙兀大军南侵以来他所犯的最大一个错误。

    他主张梁师雄残部撤出河洛,当然不是体恤东梁军守残城的艰难与伤亡惨重。

    他与乌素大石之所以都想着叫梁师雄率残部先撤出,实际上是想着在等梁帝朱裕驾崩之后,由蒙兀人的嫡系兵马夺下洛阳等城,从而名正言顺的就将河洛这么一个极关键的地区,并入蒙兀帝国的直辖领地。

    这世间没有谁愿意彻头彻尾的当一个傀儡,朱让此时对蒙兀俯首称臣,但东梁军夺得河洛之后,实力进一步强大起来,还会不会还会继续甘愿受他们的控制,没有脱离他们控制的野心?

    这是萧衣卿与乌素大石都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所以才最终在去年十一月份决定叫梁师雄先撤出来,而非持续增派兵马去死守洛阳、偃师等残城。

    他们甚至也考虑过残梁与棠邑军有合流的可能,考虑朱裕身故之后,将河洛之事交给韩谦统摄的可能,乌素大石因此还秘密下令给田卫业,要他在攻打雍州城时,给梁洛王朱贞留一条活路,要不然他们不至于连雍州南翼的蓝田关都打不下来。

    可是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梁帝朱裕在其长子朱贞尚且在商洛统兵之时,竟毅然会使将吏直接迎韩谦为新主?

    因为朱贞一直留在商洛没有返回洛阳,他们甚至误以为朱裕的身体没有那么快会垮掉,以致他们在河洛两翼重新集结兵马,也稍稍慢了一步。

    他们原本能够以较少代价,联合东梁军守住洛阳、偃师、巩城、虎牢关及孟津等地,但这一关键决策的失误,却迫使他们这次可能要多付出数倍的伤亡,才有可能重新夺回这些城寨。

    萧衣卿与乌素大石神色凝重的并肩站在孟州城楼之上,眺望南岸邙山之间的旌旗招展,从衣甲形制及服色能明显辨识,有大量的棠邑军精锐换驻其间,而东南方向的虎牢关里,已经全面换成驻棠邑的精锐健卒。

    虎牢关前的战事三天前就已经全面展开。

    虎牢关乃是夹于嵩山禹河之间的雄关,西距伊洛河口仅十里,再往西距离希玄寺也仅十四五里,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但长期位于梁国腹地,梁国创立后,仅仅是照一般规模修缮关城,这两年来又经历了多次攻夺大战,关城相当残破。

    冯宣守虎牢关,深知不能叫东梁军将旋风炮等攻城重器摆陈开来,因而敌军从东面进逼过来,他没有单纯的据城以守,而派出兵马,倚关城而战,坚决不叫敌军能逼近关城千步以内扎下营寨。

    受限于嵩南栈道的狭窄,为保证兵马的快速通过,冯宣率部进入河洛,几乎将所有的重型战械都暂时留在下蔡等地,兵卒仅携带随身的兵甲,骑马而行,甚到从汝州到伊川这一段路,主要都还是蹒跚步行。

    不过,敌军无法在虎牢关前扎下营寨,也无法将重型战械推入战场,作为棠邑最精锐的重甲步战旅之一,仅仅三天时间就杀得东梁军哭爹喊娘。

    攻守形势逆转过来,对双方将卒的影响太大了。

    荥阳守军也是连续苦战多年,兵甲残破不说,军中伤病比例极高,状况比西梁军好不到哪里,特别是这部分梁军从虎牢关撤走,退回荥阳休整不到两个月,就又要反过来进攻虎牢关,士气更是惨淡。

    萧衣卿也没有指望荥阳守军一开始就能获得什么决定性的大捷,但也没想到战力会如此疲弱。

    由于嵩山北麓地形崎岖,没有骑兵大规模迂回穿插的空间,从东翼进攻虎牢关,萧衣卿也只能寄望梁师雄稳扎稳打往前推进。

    他们最终还是要从虎牢关与希玄寺之间的这一个十四五里宽的缺口,沿伊洛河两岸往里打。

    蒙兀夺得燕云之后,经营十数年,虽然之前没有大举南侵,但在骑兵之外,也组建庞大的步卒,战斗力在攻伐渤海国期间得到淬炼,并在吸纳渤海兵之后,在这次南侵之前,扩大到十万人兵马规模。

    这也是蒙兀除骑兵之外的嫡系精锐。

    时间虽然仓促,但到这时候他们也在孟州集结两万骑兵、两万燕云步卒,并从太原、上党、河朔征调四万精壮民勇。

    兵贵神速,特别是禅让之事叫河洛及旧梁军人心浮动,无论是萧衣卿还是乌素大石,都不会拖到禹、洛等河彻底冰层融化之后再发动攻势。

    那样的话,至少将给韩谦一个月的喘息时间。

    万余甲卒、骑兵已经从孟州城南翼的城寨出兵,很快在前锋将领的统御下,集结分作三路,踏过禹河坚冰,往禹河南岸、伊洛河东岸的虎牢关西侧平原推进,但南岸的梁军,除了虎牢关里的守军没有动之外,虎牢关西南沿嵩山西北麓分布的诸寨以及伊洛河东岸诸寨的兵马,也在震天动声的战鼓声中出动,分作数路,往禹河南岸大堤附近推进。

    棠邑军与旧梁军还没有进行融合,两军将卒的兵甲、旌旗都没有统一起来,萧衣卿、乌素大石二人即便站在近二十里外的孟州城楼之上,借?望镜眺望,能清晰分辨棠邑军主要是从西翼希玄寺方向出兵,旧梁军韩元齐部主要是从东翼嵩山西北麓诸寨出兵。

    梁军这次出动的兵马总规模要比他们还要低一截,在一万六千人左右,很显然韩谦这时候也有意保留足够的预备兵马,以观战场的变化。

    梁军的骑兵规模小,没有直接快速推进到禹河沿岸地区,而是沿两翼的丘陵散开,防止他们的骑兵前锋部队去占据两翼的丘陵地形,双方都将会战的核心作战任务,交给进入伊洛河西岸平原的步卒。

    很快双方近四万兵马,分作数路,仿佛三色洪流在南岸呈东西分布的战场上撞击,激起铁与血的浪花………

第七百一十六章 出使

    乌素大石很快也与萧衣卿在扈骑的簇拥下,出城赶到北岸大堤之上,以便就近观察战局的变化。

    他也通过旗号,传令进入南岸的前锋诸将,将会战的重心放在东翼,重点进攻疲弱的韩元齐所部,但西翼的棠邑军阵列,在他们优势骑兵从侧翼冲击意图牵制之时,往东推进犹为坚决。

    乌素大石甚至看到有数股三五百人规模的重甲步卒,直接从棠邑军的前锋主力阵列之中脱离出来,直接往他们燕云步营的西翼阵列中心位置快速突进,迫使他们不敢过度的将战场重心东移。

    而他们一旦派出小股骑兵,从空隙间前插,突击进来的小股棠邑军甲卒就迅速收缩,就地利用大盾长矛结阵,对抗他们的骑兵冲击,而后方则有更多的甲卒往前穿插。

    很显然棠邑军精锐并不能担心在战场上被切割,进入两军交错作战区域的棠邑甲卒,甚至还继续分作百人一股往外围扩散,有意使战场变得更零碎。

    这也使得棠邑军在西路战场控制住更大的纵深,使得后方的棠邑甲卒更方便、更快速往前推进、穿插,歼灭他们漏进去的兵马。

    河淮一战,棠邑军在下蔡、郸县等地打得相当保守。

    当时的目的主要还是将敌军主力都吸引到南线,以便汴京军民从北线撤过颍水,同时在南线,棠邑兵马在规模上也处于绝对的劣势,几乎都没有在城外列阵而战。

    棠邑军守城时,也是更多的将乡兵民勇拉上城墙历练,双方都倚重旋风炮等器械对轰,也就看不出明显的优劣势来。

    而在这一刻,乌素大石还是能看出棠邑军在战术层次拥有更明显的优势,特别在小股分散作战上有着强烈的自信,不仅不惧被切割,甚至渴望在交错作战区相互切割,试图零碎的局部战场上,用精良的兵甲、老辣的战术素养获得更大的优势。

    多说江淮兵卒羸弱,但这点显然不适合应募入营伍多年、经历无数血腥战事、平时给养又能得到充分保障的棠邑军职业将卒。

    即便前锋将领将三队重甲骑兵投入西翼,也很难将棠邑军的重甲步卒阵列撕开。

    即便在混乱的交错作战区,无法形成冲锋阵线,但重甲骑兵无惧强弓劲弩,逼近后利用长锋刀、重矛居高临下捅刺砍劈,在战场上能轻易将轻甲骑兵及步卒阵列撕开。

    此时面对棠邑军的重甲步卒,他们的重甲骑兵并没有发挥出值得期待的优势跟作用来。

    棠邑军的重甲步卒防御力极强,丝毫不畏双方挤到一起混战。

    在北岸大堤的望楼上,借助?望镜,乌素大石能清楚看到棠邑军的铠甲能直接抵挡刀锋的重力劈砍,再用坚盾格档重锋矛从侧前杀来的捅刺,使得他们重甲骑兵早已习惯的作战优势发挥不出来。

    又由于马铠无法将战马的胫足部位都保护起来,反而成为被棠邑军受攻击的弱点,眼睁睁看着一匹匹高大的战马跌倒,重甲骑兵将卒也纷纷被摔下马背,即便爬起来,没有被压在马身上,也只能在混乱的战场之上杀作一团。

    西路阵列无法往南展开,甚至还被棠邑军打得往岸边收缩,东路阵列的侧翼就暴露出来,看到希玄寺方向有一队骑兵在伊川河东岸集结,乌素大石担心东路阵列暴露出来的侧翼会成为受攻击的弱点,只能下令东路兵马放弃对韩元齐所部的进逼,同步往后收缩。

    韩谦显然也不会第一天就仓促的决战,至少短时间内,他在河洛战场能用的嫡系精锐太少,经不起消耗,前期作战的目标,主要是保证敌军无法在南岸站在脚,甚至可以利用两翼的山地丘陵,将敌军限制在伊洛河口,使其兵锋不能延伸到偃师境内。

    再有十天半个月,禹河沿线的冰层就会逐步消融。

    禹河有着中原最为严重也是最为典型的凌讯。

    每年冬春季,禹河中下游河道冰层春季消融晚于上游或者说冬季结冰早过上游,冰凌积成的冰坝就会阻塞河道,使河道不畅,上游来水会漫灌两岸的土地。

    蒙兀人在武陟县境内造坝截河,迫使禹河从荥阳城东侧的大堤决口改道南下,这实际会加重孟津到荥阳这一段的禹河凌汛灾害。

    这也意味着敌军即便暂时在伊洛河口位置站住脚,但无法进入地势更高的偃师县境内,在禹河进入凌汛期,也必然要先退到北岸去。

    敌军新的攻势要等到凌汛期过去之后,利用舟船横渡禹河,才能重新展开……

    …………

    …………

    文瑞临与郭端铎没有在洛河战场滞留太久,第二天就告辞韩谦,带着第一批南下将吏,离开洛阳南下。

    嵩南栈道,修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目前是出河洛、经汝蔡,南下淮西的主要通道。

    走草草修就的双龙沟栈道进入商洛,再走武关道经邓均到淮西,道路更狭险、曲折。

    虽说千百年来也有不少山民、猎户以及药农出没嵩山南麓、伏牛山北,也有数以百计的村寨座落其间,但由于河洛通往豫西,要么走贾鲁河、沙颍河水道,要么走嵩山、伏牛山东麓的马市坪驿道衔接豫西诸州,前朝以来并没有在伏牛山与嵩山正式的修筑一条从河洛南部、经汝州通往陈、蔡等地的官驿。

    伏牛山北、嵩山南麓的地势看似不高,但溪流沟壑纵横,将地形切割得零碎,以致嵩南并没有一条完整的通道沟通两地。

    朱裕返回蔡州,先攻下新郑,短时间内无力进攻荥阳重镇,禹河决堤之后,荥阳与新郑之间的浅淤地域又尽数被大水淹没,之后才被迫率部不计伤亡的从嵩南进入河洛南部。

    好在朱裕在河洛南部的地方势力心目里,威望极高,撕开叛军在嵩阳等地的拦截,然后一路沿伊川河进攻到洛阳城下。

    文瑞临他们通过嵩南栈道时,才二月十日,嵩阳境内的气候要稍稍暖和一些,冰雪已融化,狭窄的驿道被过往的人马践踏得一片泥泞。

    “嗨呦”不绝的号子声,响彻在这条驿道之上,不仅有成千上万的车马通过,驿道两侧也集结两万多精壮民夫,就此取材,敲碎落石、采捞河砂,填补泥泞坑洼处。

    韩谦还没有直接着手调整河洛的地方官员,但汝阳、嵩阳两县的县令甚至在正式行禅让之前,就分别由霍肖、郭逍两人接任,也第一时间在两县设置乡巡检司。

    他们的任务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调动两县的人力、物资,进一步整修、拓宽嵩南栈道。

    嵩南栈道目前是大梁最重要的生命线,前期不仅仅局限于人马,更重要的是多少军械物资能通过去,都将直接决定河洛战局的走向。

    虽然之前从下蔡、郸县以及光州最近的三个地方,抽调精锐北进河洛,但将卒随身仅携带兵甲,甚至因为栈道狭窄,近两万匹的军马都留滞在汝州境内,更不要说床子弩以及各种战车以及修造战船的诸多精铁构件了。

    目前嵩南栈道的运力,天气晴好之时,每天仅仅是用数百匹军马驼运千余石物资过去。

    倘若一个月仅能运入两三万石作战物资进入河洛,都未必能满足八万将卒的粮秣缺口,不要说明显提升诸军的战斗力了。

    文瑞临这时候重走嵩南栈道,也能看到棠邑直接接管汝阳、嵩阳两县之后的实力来。

    一路过来,差不多有三十座铁索桥同时进入修造阶段,这距离汝阳、嵩阳两县被接管才刚刚二十天。

    嵩南栈道运力受限,地形险峭还是在其次,主要还是被南北纵南的溪河沟壑切割,而这些溪沟又深又陡,即便过去半年梁军在沿路搭建浮桥,或缘坡嵴绕走到狭窄处搭建木梁桥,都还是极为不便。

    关键是马车不能通过,更是直接限制了运力。

    先因陋就简的搭建铁索桥,然后再逐步的建造铁梁桥,将嵩南栈道的运力一步步扩大、提升上来,才是河洛形势能否真正稳定下来的关键。

    要是不能解决嵩南栈道的运力问题,洛阳北翼的战局即便僵持到明年,形势非但不能得到缓解,反而会因为蒙兀人更方便往孟州、荥阳、雍州运输人马、物资,最终叫他们占据到战略上的绝对优势。

    文瑞临等人走过嵩南栈道,沿马市坪驿道一路南下,就顺畅多了,三天后就抵达颍上,准备渡过淮河先去寿州。

    一路走来,他们能看到河洛、蔡汝许陈等地的梁国故民,在看到先帝驾崩、大楚棠邑制置使、黔阳侯得禅让继任梁国新主的官榜时,是满心惊疑跟不可思议,短时间内心思也无法安定下来。

    不过,一路上除了整队的辎重兵、运兵外,文瑞临他们还能看到从淮西诸州县分散受召北上的归伍老卒、武官佐史,他们脸上虽然也是满心的不可思议,但更多则是振奋、热情高涨。

    文瑞临完全能想象他们为何如此振奋,但也是如此,他内心更百味陈杂。

    理智的去想,这是最好的选择,不然就算是拥立洛王继位,也很难想象在早有准备的蒙兀人面前,能够守住河洛,但是他心里就是百味陈杂,也不清楚他这次到南内史府赴任,会有怎样的结果,也不清楚楚廷及诸方势力对整件事会有怎么的激烈反应……

    …………

    …………

    梁州夹于秦岭、大巴山之间,寒流难以侵入,初春时节要比河洛地区暖和多少。前朝时修于汉水北岸的梁州城,外城郭有八里纵深,人丁最兴旺时,外城郭之内有民户上万户,而外城郭早就毁于战火,蜀军之后仅重修了内城。

    梁州诸县,在割并出去之前,也仅有一万五六千户,梁州治县人丁虽然最多,也总数也仅有六千户,还主要分散居于乡野村寨。

    内城因为有驻军才稍稍繁荣些,但外城郭残垣断壁,荒芜一片。

    此时的梁州外城郭,却是人盈丁满,但他们都是被裹挟从襄樊郢随邓均等地西逃的将卒家小,一个个衣衫蓝绿、面黄肌瘦。

    虽说梁州占据巴山秦岭之间富饶的汉中盆地,有数百亩万的土地可以耕种,但问题在于开垦荒地需要投入农具、耕牛及骡马,在有新一季的收成之前,两万多将卒、近十万家小需要保障口粮供给。

    梁州既没有充足的农具、畜力,近十万军民从郧阳、房陵等地西撤,成年丁壮口粮每天仅有半斤、妇孺口粮还要在这个基础减半,和着野菜草叶或树皮一起咽下,连站起来走动的气力都没有,怎么指望他们拿着最简陋的骨耜石锄去垦荒修渠?在油荤极少的当世,成年丁壮在农耕劳作期的口粮标准是日食两斤糙粮外加少量的盐巴或大酱。

    而开垦条件再简陋,种子总得给足吧?

    梁州能扛到这时,没有断粮,还幸亏李知诰之前两年在汉水两岸多开垦二十万亩新田,在襄北溃败时,梁州有十数万石存粮。

    只是这点存粮要熬到夏粮收割,还是太艰难了。

    总体来说,内城的情形要好一些,屋舍街巷也整饬,刺史府衙署内宅乃是蜀军修造,也颇为气派非凡。

    只是这一刻刺史府的议事大厅里,气氛有些压抑,守在衙署前庭院中的扈卫,也能清晰听到姚惜水沙哑而愤怒的声音院子里传出来:

    “大哥,你可知梁贼朱温于白马驿杀了多少颗人头,你可知鲁王府的一把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才熄,你可知道这些年无数故人朝思暮想是为哪般,你岂能安心事于敌国?韩谦今日贪夺梁主之位,与楚国必然交恶不说,蒙兀骑兵也绝对不会错过践踏河洛的机会。他扛不住南北受敌,不得不示好于梁州,但是,大哥你想想,韩谦他有几分机会守住河洛?而即便叫他在洛河站稳脚,以他的狼子野心,又怎么可能不撕毁今日之誓言,而叫大哥安睡他卧榻之侧?我们为何败得这么惨,一切都还不是拜韩谦所赐,你今日岂能再与虎谋皮?”

    刺史府内外的扈卫,皆是李知诰的嫡系牙军精锐。

    李知诰有心将他们选拨出来,当作后备武官培养,教他们识字,讲解简单的操训治军之术,也多多少少略知天下大势。

    只是他们中谁都没有想到梁帝朱裕病危之际,竟然没有传位其子朱贞,而使将吏迎韩谦入洛阳为新主,也更没有想到韩谦继大梁国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冯缭进入梁州,要册封督帅李知诰为梁州节度使,将梁金两州收编为梁国疆域。

    虽说李知诰军令极严,但守在前庭的扈卫将卒,这时候都禁不住的往议事大厅里探头张望。

    议事大厅的门扉敞开着,李知诰似乎也不介意身边的牙军将卒听到里间的争吵,都能看到姚惜水站在厅前因激动、愤怒而涨红的脸。

    相比较而言,持诏赶到梁州的冯翊,则一脸平静的坐在左侧的长案之后,等到姚惜水渲泄过一番后,才慢条理丝的说道:

    “太后王婵儿及襄王‘杨林’、陈德等人,在你们手里已经没有什么用,却每日还要白白消耗你们珍贵粮食,交给我带去东湖,对你们应该没有什么损失吧?而接受我大梁的国诏册封,我大梁既不会往梁州派一兵一卒,也不会往梁州委派一名官吏,更不会去夺你们手里的兵权,甚至还会以大梁的名义,按月从蜀国支借粮草三万石,供给梁州支用、以养兵马,这么好的条件,我实在不敢想象,姚姑娘凭什么还要这么坚定的拒绝,是不是太不理智了?要是蒙兀人能给你们这么好的条件,我冯翊只会劝你们赶紧接受蒙兀人的册封,屁都不多放一个……”

    冯翊说得天花乱坠,姚惜水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却怎么都无法忘却鲁王府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情形,无法忘却幼小的她是怎么在那一场劫难下活下来的,哪怕是仅仅是名义上的,她也无法接受梁州受梁国册封这件事。

    邓泰、张松、周通、郝子侠等将皆是李知诰这些年带出来的嫡系,柴训代表其父柴建而来;此外苏红玉以及李知诰的长子李挚,也坐在大厅之内。

    冯翊与他们都不算陌生。

    任何一方势力,在这种生死关头的抉择上,都不是谁能完全无视部属的异议而一言定之的,这时候他撇开姚惜水,看向邓泰等人说道:

    “这些年恩恩怨怨,谁是谁非很难说清楚。我冯翊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并不重要,但韩谦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不要管那些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之人在说什么,你们摸着自己的胸口想一想,他真是无信无义的奸佞之徒吗?与知诰兄及诸位一起守住淅川,是谁的功劳最大?与诸位一起平定潭州、开湖南行尚书省,是谁的功劳最大?联姻蜀国,乃至平定金陵逆乱,是谁的功劳最大?杨元溥他这一路是谁扶上帝位,最终又是谁容不下谁、百般猜忌,逼得谁不得不放弃最大的拥立之功而退守叙州?水师覆灭、梁军南下,又是谁站出来力挽狂澜?不错,这时候棠邑是有自立之心,不再怎么听朝廷号令,但这一局面又是谁造成的?老大人身受酷刑而死,是谁一手促成的?另外,诸位再能昧着良心,也不能说杨元溥最后是死在我们手里吧?而你们最终守不住邓均等州,不得不狼狈的溃守梁州,那也是兵败所致,但棠邑除处处给你们留一线余地之外,可有用过什么不能拿到台面上的卑劣手段?相比较之下,晚红楼这些年又用过怎样的手段,想必你们都是清楚的。不错,现在河洛是岌岌可危,但就算我们守不住河洛,你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相反你们还能获得极难得休生养息的机会,日后还能多些跟蒙兀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卖个价钱。而我们倘若能侥幸守住河洛,你们想想看,梁帝朱裕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几次大谋都为韩谦所坏,但他却敢将朱氏宗室以及大梁江山都托付给韩谦,你们手里就这点的三瓜两枣,有什么值得担心这担心那的?说实话,我空手而归没什么,我也相信知诰兄不会为难我,但我就这样空手而归,只会打心眼里瞧不起在座诸位对了,也不怕告诉诸位一声,吕轻侠发动宫变刺杀杨元溥,功败垂成之际,蒙兀人潜伏在金陵的人手,曾试图阻拦、拖延你们的家小出城这一点红玉夫人与张松你们逃出金陵城时不会毫无察觉吧?而蒙兀人他们是什么用意,想必你们心里是极清楚的,那一夜蒙兀人在金陵城被我们总共狙杀了三十七名暗桩秘谍……”

    邓泰、张松、周通、郝子侠、柴训等人默然无语,他们在军中为将,即便各自的立场不同,即便这些年与棠邑明争暗斗,但也都是务实之人,这一刻也都默不作声,不发表什么意见。

    冯翊又看向姚惜水,说道:“姚姑娘,你心里想着李家宗室被杀得人头滚滚落地,余恨难消,我能理解,我冯家也差点被灭族,韩谦更是心怀杀父大恨,但我想不管谁,承受这世道之不公,都不大可能比得满心赤诚想解江淮危厄,却遭百般算计,又受五马分尸之刑的老大人吧?老大人行刑之前给韩谦留下一封血书,以姚姑娘你的心胸,你猜一猜老大人在这封血书里给韩谦留的是什么话?”

    “我怎么猜得到?”姚惜水绷着脸,冷声道。

    “这要从老大人早年在楚州任吏时一段往事说起,”冯翊徐徐说及韩道勋任职楚州地的旧事,说道,“这段旧事一直埋藏在老大人的心里,临刑时所留血书,只写了这么一段话留给韩谦:‘楚州旧事,积郁多年,辕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觉生死事小矣,吾儿勿以为念’……”

    “真有这样的血书?”一直沉默坐在李知诰身侧的苏红玉,这一刻也忍不住出声问道。

    冯翊说道:“我此时何需欺你们,韩东虎当初便是拿这封血书潜往徐州去见温暮桥,说服温氏投附棠邑。”

    “啊?”苏红玉怔怔的看向李知诰。

    温氏族人是如何被掳往棠邑以及温博、薛川、曹霸等将又是为何能放下重重顾虑,率罗山守军向棠邑投附,这两年他们一直为这事困惑不解,却怎么没有想到韩谦是凭借这封血书,就轻易化解掉温暮桥、温博父子最终的顾虑。

    “仇恨是什么,前朝覆灭,战祸如虎,你李家宗室人头滚滚落地,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五十年来,河淮、关中、江淮、河朔、河东多少人头滚滚落地,”冯翊说道,“其他不说,仅以梁金两州为例,前朝鼎盛之时,两州人丁繁盛,逾四十万口,而在王建收梁金两州为蜀土之后,丁口则不足四万,十去其九的人头滚滚落地啊。而以淮西五州为例,前朝晚年在天佑帝任寿南节度使之前十年,淮西犹有四百万人丁,但短短四十年后,淮西仅录得七十余万口,三百万颗人头滚滚落地他们的人头,与你李家宗室相比,孰轻孰重?姚姑娘念念不忘旧仇,却不知这满天下的亡魂,要找谁去报仇雪恨?姚姑娘念念不忘旧恨,满心想着河洛、淮西支离破碎,以尝旧恨,但姚姑娘你却没有想过,河洛、淮西支离破碎,河洛、淮西四百万残丁,有几人能逃得过这一次的大劫?逃不过这次大劫的孤魂野鬼,又能找谁报仇雪恨?”

    “冯翊,河淮人头滚滚落地,又不是我所为,你说给我听,又有何用?”姚惜水咬牙切齿的盯着冯翊叫道。

    “姚姑娘,你真是入了魔障了,”冯翊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与胡虏勾结,使晋地陷入敌军,使关中、河淮战事糜烂。其他皆不说,仅梁师雄、萧衣卿掘开禹河大堤,洪水滚滚而下,仅去年陈许汝荥颍谯濠楚泗海诸州溺水而亡者,就多达三十万人,背井离乡、流亡于野者更是多达上百万人,姚姑娘你说说看这些人的命运惨不惨烈,姚姑娘你能说这些与你绝无干系?再者,梁州城此时有十数万军民嗷嗷待哺又有何罪,仅仅要因为姚姑娘你念念不忘前仇旧恨,就拒绝接受最快明后日就能送来的援粮而活活饿死不成?”

第七百一十七章 驱逐

    冯翊该说的都说了,将大梁国诏留下,先去驿馆歇息,众人坐在议事大厅里一片静默,而守在衙院之中的牙军扈卫也是神色复杂的相互打望。

    他们在襄北的形势全面崩溃,直接原因确实是孔熙荣奉命率部从蔡州借道进入方城防线,但所谓“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大家都是刀口舔血讨生活的人,战场之上的胜败生死,从来都不是仇恨的焦点。

    也恰如冯翊所说,江东世家宗族以及朝中自诩清流士族之人,或许对韩谦及棠邑新政百般诋毁,但李知诰身边的牙军将卒,又有几人是跟世家宗族或所谓的士族清流站到一起的?

    当然,他们无权在这种事情插什么话,只能是屏息宁神的听着大厅里的动静。

    “惜水,我意已决,”李知诰双手按膝,坐在长案之后,说道,“我既治梁州,就要为承担起梁州军民生死之事。州中还存有多少粮草,入夏后夏粮又能收成多少,而城外数万妇孺,面黄肌瘦成什么样子,你心里也都有数。即便周炳武、张蟓不对梁州用兵,在秋粮收割之前,梁州也将不可避免会有成千上万的妇孺成为饿殍。”

    “你要奉贼梁国诏,使梁州入梁国,如何去跟夫人说明这一切吗?”姚惜水盯着李知诰,声音沙哑的问道。

    冯翊过来,除了要将太后王婵儿、襄王杨林、陈德等人带回东湖,作为后续跟金陵谈判的筹码外,还要求梁州驱逐吕轻侠、周元、钟彦虎等人。

    不仅李知诰及麾下邓泰、张松、周通、郝子侠等将领,柴建、柴训父子也可以说是较为纯粹的将领,韩谦都可以容忍、接收他们,但钟彦虎杀人屠寨,妇孺不留,吕轻侠、周元等作为诸多逆乱之事的幕后黑手,行事也是不择手段,韩谦不指望李知诰、柴建这时候将他们一起交出来的,但也要求李知诰、柴建跟他们进行彻底的切割,将他们从梁州驱逐出去。

    “宫变失败之后,他们便应接受这样的结果。”李知诰神色坚毅的说道。

    事实上在很多时候,他们都有着更好的选择,但偏偏是吕轻侠、姚惜水她们太过相信阴谋诡计的力量,而无心推动正面力量的建设,以致错失太多的机会。

    从吕轻侠她们宫变失败后撤到郢州,李知诰便坚定要分道扬镳,这才独守梁州;而在吕轻侠、柴建襄北大溃后,他也是不惜堵住梁州的门户,逼迫吕轻侠、周元交出兵权后,才放他们数百人进驻到梁州城西北的一座小寨之中。

    这一次,就算是韩谦不提出要求,李知诰也会下定决心驱逐他们。

    韩谦能不能守住河洛,他现在还不清楚,但有一点能肯定,即便韩谦守不住河洛,也只会使梁州在整个天下大局之上的战略地位变得更加的突出。

    而除了从蜀国获得援粮外,更主要的是他们目前也只能通过依附梁国,获得立足梁州的合法地位,并暂时解除掉与楚军的战争状态,而他的身世也再不会成为什么障碍要不然的话,他们就算是能据险以守,但将卒太过疲弱、军心太过动摇,能不能挡住张蟓率领精锐的右武卫军一路猛攻,还真是未知数。

    即便韩谦成功守住河洛后,棠邑、河洛也进行较好的融合,梁州势难避免会被边缘化,说不定到时候韩谦也未必能容他们在梁州长期立足,或许会千方百计的找借口将他们外调,但也比投降蒙兀人要好。

    即便抛开华夷两立不提,投降蒙兀人,蒙兀人也只会利用他们作为进攻蜀国或荆襄的前锋,也绝不可能容他们在梁州这么一处西线战略要地上长期立足。

    “大哥既然已经做好决定,那我去跟夫人她们说明这一切,我也随夫人她们一起离开。”姚惜水咬牙说道,既然不能相劝,她也只有黯然离开。

    “惜水……”苏红玉不忍的劝道。

    李知诰抬头看了看大堂之外,长吁一口气,最后说道:“郝子侠会陪你过去。”

    在十数万人生死面前,兄妹、手足之情,不得已也只能割舍。

    而为防止吕轻侠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擅什么妖蛾子,李知诰决定着郝子侠率两千精锐,督促吕轻侠他们交出太后王婵儿、陈德、襄王杨林等人,监押他们沿汉水上游的河谷山岭往西翻越前往松蕃,而不是北上直接去投蒙兀人。

    当然了,要是吕轻侠、周元他们到松蕃后,再掉头绕去秦州、岐州,决意跟赵孟吉、王孝先他们掺合到一起,这也不是李知诰能决定或该负责任的事。

    想到这里,李知诰即便知道没用,还是忍不住跟姚惜水说道:“梁国两帝皆已身故,梁国也换了新主,也快差不多里里外外都脱胎换骨了,前仇旧恨也应该烟消云散了。你我既然以前朝后人自居,而河淮、江淮等中原之地,栖息繁衍又何尝不是前朝旧民,不管夫人跟周元他们如何选择,你怎么都不该去助胡虏铁骑践踏中原了……”

    …………

    …………

    “什么?”

    吕轻侠、周元他们撤到梁州境内,数百人入驻梁州城北三十里外的一座石寨,由钟彦虎率三百多兵卒护卫,这也可以说是晚红楼最后的嫡系力量了。

    李知诰还在石寨附近派驻一营兵马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限制他们与外界联络。

    还是等郝子侠率两千人马将石寨团团围住,姚惜水进寨子里来,他们才知道河洛发生了怎样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梁帝身故,韩谦竟然得禅让成了新的大梁国主?”

    “李知诰他竟然如此忘恩负义,宁可屈居韩谦膝前为臣,也要驱逐我们?”

    周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难以想象眼前所正发生的这一切。

    陈德坐在案后,想到这些年虽然身为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名义上侍卫亲军的最高统帅,但作为傀儡却受百般摆布,看周元他们临到这时如丧家之犬,忍不住讥讽道:“这些年,你们总算还是彻彻底底的斗不过韩谦啊……”

    “你有什么得意的,韩谦那狗贼点名指姓的要将你们带去东湖,必然也是作为筹码跟楚廷谈判,你当真以为你陈家老少十数人能逃过满门抄斩?”周元狰狞的说道。

    陈德脸色灰败。

    他心里也很清楚,王婵儿作为延佑帝的生母,在被韩谦交到金陵后,沈漾、杨致堂还真未必会直接杀她;而襄王杨林也才五岁幼儿,多半也是废黜之后幽禁起来,唯有他最有可能会被视为刺杀宫变的主谋,当作替死鬼推出来处以极刑。

    不过,陈德也清楚知道命运不会再给他挣扎的余地了,他这时候也只是闭眼坐在那里,对周元后续的话也都充耳不闻。

    “夫人,我这些年也是厌倦了,不管此去金陵会得何等的惩处,夫人允许我服侍太后这最后一程吧!”春十三娘心灰意冷的说道。

    “你……”没想到春十三娘宁可去金陵受死,也要跟他们分道扬镳,周元气得浑身都快哆嗦起来。

    吕轻侠沮丧的挥了挥手。

    韩谦给的条件足够宽厚,宽厚到李知诰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而李知诰直接派兵马围过来,然后再使姚惜水进寨子通风报信,也是不给她们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说起来她们千算万算,却是怎么都没有想到梁帝朱裕身故之前,竟然会做这样的选择!

    这也将她们之前所预期的最后一丝机会击碎掉。

    萧衣卿到这时候没有派人进梁州,显然也很清楚梁州没有他们的机会了,他们这时候或许会重点去做信王杨元演的工作。

    这也意味着她们已经沦为可有可无的弃子了。

    而三个月来,寨子的众人仅有平时三分之一的口粮供应,笨重的铠甲都未必能穿得动,除了将人交出去后黯然离开,还能有什么选择?

    她们现在将人交出去,李知诰还会念旧情,给她们脱身的机会,她们要是反抗,当真以为姚惜水在寨中,李知诰就不会下令进攻,那就太幼稚了。

    半生皆在统兵治军、征战沙场,哪个不是心硬如铁、血冷似冰的人物?

第七百一十八章 路遇

    二月十二日,李知诰在梁州城行受诏及册封典仪,向梁州军民宣告率梁州附入大梁国,从此之后李知诰出任梁州节度使、兼领梁州刺史、都督梁金诸州军事,受封沔阳侯,食邑五百户;柴建出任梁州节度副使、兼领金州刺史,受封洵阳侯,食邑三百户,皆奉大梁国主韩谦诏令行事。

    曹干使长子曹哲入梁州观仪,代表蜀国正式承认金梁两州并入梁国,并议定两国新的国界以及援借梁州粮秣等事。

    在这些事完成之后,冯翊次日便押着太后王婵儿、襄王杨林、陈德以及陈如意等受裹挟西逃的侍宦宫女以及陈德的家小,再有就是春十三娘,总计百余囚犯,乘船直接赶去襄城见大楚兵部尚书兼招讨使周炳武以及张蟓等人。

    不管怎么说,不要说从永嘉都防御使任上调到朝中出任兵部尚书的周炳武了,张蟓作为李遇帐前追前天佑帝开拓大楚疆土的三朝宿将,也不会被信王杨元演牵着鼻子走;他们在政治立场上,也不会明显偏向福王或寿王杨致堂那一边。

    冯翊带着一干人犯,乘船先去襄城见周炳武、张蟓,然后哪怕是受周炳武派人护送也好、看押也好,直接走水路赶去金陵,跟从东湖派到金陵的人员会合,一起跟楚廷众人谈判,是速度最快的。

    这么多人,要是从丹江以西的群山峻岭间绕行去淅川,再穿过桐柏山赶到义阳乘船,一路耽搁的时间太多了。

    吕轻侠、周元、钟彦虎、姚惜水带着最后追随他们的两百多人,包括周元、钟彦虎的家小,赶在李知诰受诏之前,就沿汉水西行,翻越汉中以西的紫柏山,艰难的往西迁徙。

    汉水上游的山岭河谷之间,道路险阻,不仅马匹通不过,为了节约体力,他们甚至不得不将两百多具笨重的铠甲都丢弃在沔阳县境内。

    一直到半个月后,他们才翻越过主峰高近千丈的紫柏山,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出现从北往南的蟒蟒山岭之间。

    “这里是阴平道?”

    周元隐约记得阴平道的大体方位就在这附近二三百里方圆的山岭之间,但千百年来乃是牧民、山民踩踏出来的小路,并非什么官方修造的驿道,眼前这条荒僻小道是不是传说中的阴平道,周元也无法确认。

    如果是阴平道,那他们就面临三个选择:

    继续往西翻山越岭,他们将进西羌人控制的松蕃地区。

    往南则是巴中绵州地区,那是蜀军防备赵孟吉、王孝先经阴平道南扑的防御重镇。

    往北则是赵孟吉所部从平夏人手里暂时“借用”过去的秦州。

    周元迟疑间,正要转回头找吕轻侠、钟彦虎商议,这时候有数骑快马,从西南数里外的一座密林里驰过来。

    “敢问来人可是吕宫使?”来人虽然都是猎户打扮,但他们胯下乃是松蕃战马,赶到跟前勒住马扬声问道。

    周元不知道来人到底是属于哪方的探子,见对方上来就直接喝破他们的身份,也暗暗心惊,便想着看钟彦虎怎么派人上前打交道。

    “河涧侯料得吕宫使、周大人会走这条路,特地遣我等在附近等候,邀请吕宫使、周大人前往秦州一聚……”

    吕轻侠蒙着遮挡风沙的面纱,但来人似乎认出狼狈不堪的周元,也直接自承身份道。

    河涧侯乃蒙兀王族子弟乌素律,也是当初在金陵城向李普揭开李知诰的身世,并迫使他们仓促发动宫变的主谋。

    周元没有想到蒙兀人与新梁军在河洛都打出脑浆来了,实际主持灌江楼的乌素律竟然有闲情逸致留在秦州,甚至还派人守在这里等他们经过。

    这岂不是说蒙兀人早已经预料李知诰会被韩谦招降,而他们会被李知诰驱逐从这里路过?

    周元转头朝身后的吕轻侠、钟彦虎看去。

    现在形势很简单,蜀国肯定不会容留他们,继续往西进入诸羌控制的松藩地区,仅凭借他们这点人手,想要扎根也是极难。

    “我等乃见逐之人,居天地而百无一用……”吕轻侠幽幽叹道。

    “吕宫使切莫气馁,”为首那人一脸络腮胡子,跳下马走近过来,抱拳道,“王筹早听义父及萧大人常提及吕宫使的名字,而慈寿宫变之失,也是河涧侯中了韩谦之计,仓促间迫使吕宫使行事。若说有失,也是我等失算在先。而这次韩谦得梁帝朱裕以国相托,太子及萧大人也深感失策,吕宫使算计不过此子,实在算不了什么。”

    王景荣暗附萧衣卿而在晋国创立灌江楼,收养十数义子执掌其事,周元他们之前也只见到其中两三人而已,之前都没有怎么听说过王筹的名字,此时听他浑无顾忌的评判河涧侯乌述律,甚至直接提及乌素大石及萧衣卿的这次失策,暗感他在蒙兀,应该也要算是一号人物吧?

    倘若不是如此,倘若不是对汉中以西群岭的地形极为熟悉,即便能事先猜到他们会被李知诰驱逐,也很难恰到好处的在这附近相遇!

    “河洛战事进展如何?”周元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是巴不得看到韩谦在河洛被杀得稀里哗啦,想看一看李知诰知道这一消息后会是什么脸色。

    “河津以北的延、麟等地禹河已经化冰,在崤襄两山之间暴发凌汛,大军被迫撤回孟州,或许还要再拖延半个月才能再次进攻虎牢关左右,”王筹直言相告道,“吕宫使、周大人与韩谦相斗十数年,对棠邑军极为熟悉,太子及萧大人料得韩谦招降李知诰,却不会容下你们,才特令河涧侯与我赶来相迎,至孟州必以上卿相待……”

    伊洛河下游冲积平原,利于大规模兵马作战,利用骑兵迂回穿插,但这一区域受阻于洛阳城,北临邙山、南临嵩岳,是一个标准的口袋地形,对棠邑军的作战规模不熟悉,同时伊洛河口随时会受凌汛威胁,二月上旬在孟州集结的兵马,在无法夺取东翼的虎牢关及伊洛河口西侧的邙山东岭,也不敢贸然往更深处的偃师境内挺进。

    双方逾半个月的鏖战,就集中在伊洛河口与虎牢关之间的十数里纵深的冲积平原上,主要争夺虎牢关以西的、位于嵩山西北麓丘岭之间的防寨。

    虽然取得一定的战果,但凌汛如期而来,考虑凌汛期间禹河南北会被阻断,甚至东梁军都无法从东面进攻虎牢关,甚至被迫将虎牢关西侧夺得的几座防寨都放弃掉,全部撤回到北岸休整。

    吕轻侠、周元、钟彦虎等人虽然如丧家之犬,从梁州被驱逐,虽然这些年她们与韩谦明争暗斗,始终未占得上风,但不可否认的是,说到对棠邑及韩谦了解之深,天下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及得上她们。

    李知诰去年底就差不多与吕轻侠他们决裂,甚至解除吕轻侠、周元、钟彦虎等人的兵权后,才容她们退入梁州休整当然的局势更是直接决定了李知诰只会选择与韩谦媾和,而吕轻侠、周元、钟彦虎等人却又是李知诰与韩谦媾和的障碍。

    因而萧衣卿放弃遣使入梁州,而使人到吕轻侠、周元等人的放逐路等候,他当然也是预料到李知诰不愿承担忘恩负义的恶名,也不愿意吕轻侠、周元等人继续留在身边影响梁州兵马中原晚红楼一系的将吏,放逐吕轻侠、周元等人实是李知诰最有可能会做出的选择。

    周元隐隐有些兴奋,他之前没有提去投蒙兀,主要也是担心他们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赶去秦州,有热脸贴冷屁股之嫌,不会受到什么重视,还不如先去松蕃观望一阵形势。

    而此时萧衣卿、乌素大石既然都怕河涧侯乌素律及王筹来请,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惺惺作态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喘息

    二月底的梁州,气候已然温润起来,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苏红玉得斥候禀报吕轻侠等人最新的动向,推开书斋的门,走到李知诰身后,从后面轻轻搂住他雄健的腰膀,说道:

    “夫人她们还是去秦州了……”

    “唉,她们执意如此,也只能由她们去吧!”李知诰轻叹一口气,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而事实上吕轻侠等人半个月前将二百余具铠甲遗弃于沔阳,他便预料到这点。

    一度强盛甚至威胁中原王朝、统领东至松藩、往西往北至陇西、瓜州等地的吐蕃人在七十年前陷入四分五裂的内乱之后,其控制的核心地区数十年交战不休,松藩、陇西等地的部族也趁机脱离吐蕃的控制。

    此时位于蜀国西北的松藩地区,诸羌部族林立,实力都不甚强大,暂时也还没有被北面较为强大的平夏人渗透、控制。

    吕轻侠她们倘若真有心在松藩立足,不管多艰难,也会将二百多具铠甲带去松藩;而有二百多精锐甲卒,也不难在松蕃诸部族间争得一席之地。

    而之后联合这一地区早前西迁的汉民驻军兵户后裔子弟,以及早年役属内地的熟羌,甚至未尝没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然而这是一条注定艰苦卓绝的路,吕轻侠、周元等人没有选择走这一条路,却也合她们一贯的风格。

    李知诰也决意将这些事抛诸脑后。

    这半个月来,梁州易帜投附大梁,十数万军民并没有出现所担忧的混乱,比他们预料要平静得多的接了这一事实,李知诰他们也相当意外,

    冷静想来,除了大批的粮秣经利州源源不断的北运,经历长达数月饥谨之苦的将卒及家小得以休养外,也许是这些年来,军中的将领、武官乃至底层的兵卒,对韩谦、对棠邑军,有着他们以往未曾注意到的认同感吧?

    这样的事实虽然多少难免叫人沮丧,却也有利于稳定梁州的局势,不用担心在当前危难的局势下,为强敌所趁。

    “夫君,你说韩谦有无可能守住河洛?”苏红玉问道。

    河洛得失,不仅对天下大局影响至关重要的,对他们栖身于此、残破不堪的梁州影响也至关重要。

    虽说韩谦此时对他们并没有提出太多的要求,但他们现在真要什么都不做,却坦然接受从蜀国源源不断运来的粮秣,心安理得的视之为休生养息的机会,等到韩谦最终稳固河洛形势之后,即便韩谦宽弘大度,但他麾下的冯缭、郭荣、高绍、田城等以及旧梁军的将吏,又岂会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到时候还不得千方百计的想办法想来折腾他们?

    而他们此时选择更积极的融入大梁,甚至更积极的助韩谦牵制襄樊之楚军以及蒙兀人在关中的兵马,倘若韩谦守不住河洛,那梁州随后便必然会成为蒙兀下一个必夺之目标,不会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韩谦能否守住河洛,接下来的战事至关重要,而倘若蒙兀人在五月中下旬禹河进入新一季的汛期,都没能夺下偃师、虎牢关、邙山等洛阳北部地区,叫韩谦迎来更长的喘息时间,到时候嵩南栈道、双龙沟栈道拓宽、洛阳城也造出战船,编入水军,蒙兀人想再攻打河洛,就困难了当然了,这里面关键还是要看金陵会不会出兵收回河淮,”李知诰蹙着眉头说道,“但不管怎么说,我也会叫邓泰、张松率一万兵马进驻郧阳,与驻守房陵的柴建一起,牵制住周炳武、赵臻!”

    乌素大石、萧衣卿目前再极力敦促赵孟吉、王孝先率部参与河洛战事,在河洛战事有结果之前,蒙兀兵马进攻蜀国、或进攻梁州都是不现实的。

    而陈仓道也好、傥骆道也好,在秦岭深处曲折数百里,两端都有易守难攻的险峻地形为双方利用他们以这点兵马,想要威胁关中敌军,不会有多好的效果。

    相比较之下,孔熙荣在商洛已经占据有北出武关道的蓝田关,大兵可以直接往关中平原穿插、渗透,才能牵制大量的敌军。

    同样的道理,他们目前占据汉水中游的郧阳、房陵、靖云等城,往东可以威胁到沧浪城以及襄州的西部区域,能更好的牵制楚军,为梁楚和议创造更有利的局面。

    …………

    …………

    河洛战事第一阶段因为凌汛期的到来而暂告一段落,守军也得到难得而短暂的喘息之机,但到二月底,河洛等地的天气也都已经回暖,堵塞河道的冰坝也很快都将彻底融化掉,再有几天,伊洛河口两岸浅淤地区的淹水就会退去。

    而从那一刻起,再到五月中下旬禹河夏秋季汛期来临之前,则将河洛战事第二阶段的时间窗口。

    站在邙山东麓之巅,能看到孟州北侧七八里纵横的草尾湖之中,百余艘战船正分作数队演练。

    河朔惊变之后,有一部梁军水师,即右楼船军从淮河下游撤往密州。

    去年河淮战事期间,司马氏及徐明珍相继降附东梁,原位于山东半岛东部的密、登、莱、沂等州的地方势力及驻军也随之投降。

    退守密州的右楼船军都指挥使苏铤原本也是梁帝朱裕一手提拨任用的嫡系大将,在密州地方兵马投降,甚至在相当部分右楼船军将领都擅自投敌之后,他犹坚持率领四千多水军将卒退守海岛。

    不过在梁帝朱裕身故、禅位于韩谦的消息传过去后,苏铤最终还是被部将裹挟,右楼船军最后残存的一点水师战力也都降敌了。

    人力时有穷,无论是朱裕,还是韩谦,都没能阻止这一事件的发生。

    右楼船军降敌后,差不多被分拆为三部分:一部归入徐泗军,一部为朱让收编进东梁禁军,还有一部分将卒被蒙兀人讨要过去,此时都编入孟州水军大营之中,用以加强对禹河中上游及渭水、泾水、北洛河等水道的控制。

    看到蒙兀人的孟州水军也颇具规模,洛阳连第一批造船的木料都还没有处理好,韩谦只能下令在伊洛河中游的白马寨与龙首寨之间,将木桩打入河床之中,与长铁索一起封锁河道,防止敌军战船直接经伊洛河道长驱直入,直接往偃师、洛阳穿插。

    白马寨、龙首寨建于伊洛河中游白马峡南北两侧的崖山之上,不仅白马峡只有百余丈宽,利于用铁索木桩加两岸大寨之中的旋风炮、床子弩等战械封锁河道,同时两寨所处的地形狭仄险陡,易守难攻,容易拦截敌军马步兵夹河而上发动进攻。

    不过,白马峡距离伊洛河口有五十余里。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的战事,敌军能借助水军战船控制这一段的河道,并协同其马步兵在两岸作战,而在巩县境内的守军将会被解冰之后河水浩荡的伊洛河分割两块,除非从五六十里外白马峡西侧的浮桥绕行,要不然都无法再协同作战。

    就形势而言,即将到来的第二阶段战事,是不利于守军的……

    …………

    …………

    嵩南栈道的运力依旧有限,大规模的人马及战械物资一时间运不过来。

    而既然决定定都洛阳,除了在东湖设立南内史府,使赵无忌担任南内史府知事,郭端铎任长史、赵启任司马,与季希尧、林宗靖、赵益铭、韩成蒙、陈致庸、文瑞临、郭全等人负责东湖及巢滁两州以及与楚廷的沟通谈判、争取将韩府中人以及秘司人员都安全接出金陵外,其余的制置府人员都要迁入洛阳。

    即便是历阳学堂,这次也是有两千师生,随同王?、赵庭儿、奚荏、杜益君、杜七娘、陈济堂、赵老倌、奚昌等人最先赶到二月中旬就进入洛阳。

    朱温建立梁国,主要还是遵循前朝旧制,但有所不同。

    汴京早期就将中书省与门下省合并为中书门下省,与枢密院、御史台分掌政、军、监察三权。而中书门下省以侍中为首,作为事实上的宰相,掌管机要,参议国政、审查诏令、签署奏章、有封驭之权,并发布政令。

    尚书省不置尚书令,以左右仆射执政,实际为副相,参议国政,下辖吏、礼、兵、刑、户、工等六部二十四司,实际负责诏令的执行。

    韩谦御驾亲临前阵,亲自指挥伊洛河防御战期间,冯缭、郭荣、高绍、温暮桥与顾骞、陈由桐、雷九渊、朱珏忠等人在洛阳城里,也不是闲着吃干饭。

    他们除了全面推行赎买田地新制、梳理旧梁军将卒兵籍关系以及河洛五十余县的地方关系、增设新的募兵机构、推进水军建设以及加强河洛城寨及道路的修缮、尽最大限度的调度河洛地区现有的粮秣物资外,也遵照韩谦的意图,对洛阳中枢机构进行革新。

    各方面都可以说是马不停蹄的推进各项工作,也是冯缭他们不懈的努力,前线战场粮秣军需物资保障充分供给,将卒士气及军心也都保持相对的稳定。

    不管从与楚廷和解、妥协,以便能集中力量抵御蒙军及东梁军,还是河洛、棠邑目前仅仅实际占有十五州九十余县、人丁勉强能有四百万口这一实情出发,梁国不便再继续称朝。

    而大梁降格称国,不仅是朱裕身前主张如此,顾骞、陈由桐、朱珏忠、雷九渊以及荆浩、荆振、韩元齐、陈昆等将吏也都能认可。

    事实上顾陈等人最初的主张,也是拥立朱贞登位后向楚廷称臣。

    大梁不再称朝,而降格称国,韩谦也是以国主自称,麾下将臣以“君上”称他,那设于洛阳的中枢机构也就要相应的进行改头换面,还要能跟棠邑制置府融合起来。

    众人最终主张将中书门下省及尚书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御史台改为监察府,枢密院改为军情参谋府。

    如此一来,左内史府纳入棠邑制置府通政司的职权,使顾骞、郭荣任左内史府左右知事,侍从韩谦左右,负责执掌机要,拟定、发布诏令,并掌奏章审议、封驳之权。

    右内史府纳入棠邑都政司的职权,左内史府所拟诏令,经韩谦裁定后,由内内史府贯彻执行,而原尚书省所辖的六部二十四司,降格改为右内史府所辖的六司二十四槽,右内史府以冯缭以及原梁工部侍郎周道元为右内史府左右知事。

    军情参谋府掌军事兵马指使调度,以高绍、荆浩为左右府监。

    监察府掌监察百官之权,以袁国维及朱珏忠为左右府监。

    左右内史府知事、军情参谋府监、监察府监,与雷九渊、温暮桥二人,皆加参知政事衔,共议国政,大体上与此时的楚廷一样,实施群相制。

    王?、赵庭儿、奚荏到洛阳后,也没有像在东湖时那般直接参与最高层的军政决策,这也是要避免与梁国旧有的后宫不得干政的传统相冲突。

    除了奚荏以内侍府知事实际负责起内廷的侍卫及运转工作外,赵庭儿带着杜七娘、香云负责综合大学府以及医护院、信鸽司等梁国以往所没有的机构建设及发展;王?则直接到韩谦身边。

    除了前线战场的指挥调度外,大量的诏令奏函也都需要有更多的人协助韩谦处理。

    战事第一阶段期间,韩元齐、陈昆所部伤亡较高,后续撤到偃师、白马峡一线休整,后续则将负责整个口袋阵的底部防御。

    过去半个月里,有新的一批基层武官及老卒从淮西诸州县重新应征,陆续走嵩南栈道赶到洛阳入伍,他们与从河洛新征募的数千精壮,用以补充韩元齐、陈昆两部前一阶段战事的消耗。

    荆浩出任军情参谋府右府监,其部由同为朱裕嫡系亲信以及旧梁军核心将领的副将苏幕与沈鹏、赵慈等人统领,进入嵩山西北麓的诸寨,作为整个口袋阵的南边,准备迎接第二阶段的攻势。

    整个口袋阵防线,以白马峡、偃师城为底,伊洛河南部的嵩山西北麓诸寨为上边,邙山东岭为下边,虎牢关与邙山东麓的希玄寺寨为口,集结五万最精锐的兵马,放敌军沿伊洛河下游河道水陆齐进,一点点的拉锯去消耗敌军,直到他们支撑不住,最终放弃夺取河洛的野心。

    而考虑到敌军下一阶段借舟船横渡禹河作战,极可能试图会从孟津境内小规模的登岸开辟新的战场,试图横穿邙山中西侧相对平稳的地形往南渗透。

    韩谦则将李秀、李碛、王樘三人及两百名武官从商洛调到入孟津,使李秀兼领孟津县令,从地方征调总计一万名乡勇以及疗伤重新编入营伍的梁军将卒,新编两旅战兵,在孟津北部以及偃师西北部的邙山之间组织防线。

    朱贞最终平静接受其父朱裕将大梁国主之位禅让给韩谦的事实,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能继续在商洛领兵作战,为其父报仇雪恨。

    韩谦同意朱贞的请求,在原雍州残兵的基础之上,除了将两千多伤病兵卒,经武关调往淅川城休整外,将李碛所部的龙雀军老卒归并到他的麾下,新编一支重甲步兵旅,与曹霸、韩豹、林胜、温渊四将一并在孔熙荣麾下效力,继续从商洛、蓝田方向,牵制关中敌军。

    孔熙荣在商洛、蓝田方向,有朱贞、韩豹、林胜三旅精锐已经足够,目前温渊所部以及一部分后备兵马,主要都还是部署在淅川及荆子口,防备赵臻的右武骧军后续甚至可以着李知诰从陈仓、傥骆等道,牵制住一部分关中敌军。

    也是王?、赵庭儿她们赶到洛阳之后,李知诰接受册封、率梁州军民并入梁国的消息,才传到洛阳。

    洛阳暂时没有建立鸽巢、更没有孵化第一批信鸽,不能利用信鸽远距离归巢的特性进行快速通信,外部传入洛阳的信报,目前还只能通过最传统的方式传递。

    从梁州出发的信使,翻越秦岭东南麓的群山,抵达荆子口,走武关道到华阳,再走双龙沟栈道以一路赶到邙岭东麓的大帐,再健锐的斥候信使走上一趟,也要瘦脱一层皮。

    而等到王?进入邙山东岭大帐,正式协助韩谦处理军政事务时,虽然韩谦着冯翊赶到梁州招安时并没有提要求,但李知诰还是照着规矩,着其子李挚以及柴建的次子柴直等人赶到洛阳,抵达邙山东岭大帐来参见韩谦。

    在当世李知诰算是成婚较晚的,他的长子李挚今年才十七岁,比柴建的次子柴直还要小两岁,近一年经历这么大的变故,李挚、柴直等人也变得比同龄人更加成熟。

    既然李知诰、柴建坚持将其子李挚、柴直送入洛阳为质,冯缭他们原本主张给他们一个虚衔,居于馆驿之中供养起来,韩谦则想着洛阳综合学堂即将运转起来,便使李挚、柴直等人先进入学堂接触新学。

    李知诰接受招附、册封,并没有出乎韩谦的意料,韩谦甚至都没有想过李知诰有拒绝他的可能。

    当然,李知诰倘若为吕轻侠等人挟持,拒绝接受他们的条件,韩谦也做好宁可河洛战事更艰难、更惨烈,也一定要使孔熙荣率一部精锐从丹江西岸、汉水北岸杀入梁州的心理准备。

    到时候将不惜以将梁州交还为代价,与蜀军联手,也要剿灭掉已经虚弱不堪的梁州叛军,以便蜀军能发挥出更大的牵制作用。

    现在的情况当然要比想象中更好,不仅李知诰可以从梁州出兵牵制雍州以西的敌军即便梁州不出兵,也将令敌军不敢忽视西侧的防守,同时韩谦并不用担心赵臻还敢从樊城、随阳威胁到光州、邓州。

    韩谦这时候则可以下令,将邓均两州投降的五千兵户精壮经双龙沟栈道调入河洛虽然邓均两州的兵户丁壮确实还有一万多人,但秉承棠邑一直以来“户留余丁以事耕作、不可尽募”的原则,前后实际都仅将五千余精壮,以正常的募兵招入营伍。

    这部分兵员,乃是早年天佑帝用以加强邓均对梁防线的,平时耕种守田,农闲时编训,战时则入屯寨参加防御,都有相当不弱的操练基础,可直接作为募兵,用于补充冯宣、周惮以及苏烈、薛川等部在第一阶段河洛战事中产生的伤亡。

    此外,林江等一批赤山会及棠邑水军的将吏奉命调入洛阳,负责伊阙湖水营大寨的修建以及包括一支作战旅、一支舟桥旅的洛阳|水军前期募训之事。

    也就是说,即将暴发的下一阶段战事,形势对河洛不利,但在在经历第一阶段的战事之后,河洛兵马规模及战斗力并没有被消减,甚至还得到加强。

    虽然大规模的物资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充足送过来,但医师以及大量的伤创药物已经充足保障诸军了。

    旧梁军在都一级才有设置专门的医官,负责带几名生徒负责将卒的医疗救治,这在非战时驻营期间是勉强够用的,但到战争期间,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兵卒受创负伤进行救治,一都三五千兵马,最多时可能达到三四成的伤病比较,这点人手怎么可能够用?

    更不要说保障足够的用药了。

    淮西、叙州这些年,首先是在韩谦支持跟推进下,医学院培养医师都以解剖人体为基础进行学习、研究这可以说是犯大忌了,也好在这些年征战不断,拿敌军尸首解剖,内部争议声音还小点外科创伤治疗的水平,早已经超过当世太多太多。

    人工大种植药材在叙州、东湖、淮阳等地已成规模,这其中包括前朝初年传入中国的曼陀罗以及乌头、天南星、羊踯躅、附子等具有麻醉作用的药物种植及研究、试用,更是韩谦强调的重点,这保证了大规模战事时期的外科创伤药物的供应。

    还有一点就是随军医师的规模,棠邑军在河淮战事之前,就已经能做到百人队配给一名专职医师的程度。

    目前韩谦要在南线保留足够多的兵马作为威慑,但只要南线不爆发战争,医护等辅佐人员都可以从林海峥、赵无忌、杨钦、谭育良等部大规模抽调出来,用以对韩元齐、荆振、苏幕、陈昆、沈鹏等旧梁军诸部的加强,提升防御工事修建、兵甲修缮、伤病救治乃至军情侦察、传递及将卒动员、训练等各个方面的能力。

    对旧梁军的将领及各级指挥武官不作调整,但补充大量的作战参谋、工师、医师等辅助人员,除了提升旧梁军的战斗力之外,也是一种实质性、却不会受旧梁军将卒排斥的融合。

    韩谦目前主要还是更担心金陵和议的进程。

    不管怎么说,南线或许还有余力打赢一场短期的规模战事,但南北两线同时陷入一场长期而惨烈的拉锯战之中,这对此时的大梁而言,实在就太艰难了。

第七百二十章 金陵

    冯翊进入襄城,被周炳武扣留了半个月,二月底金陵来诏,周炳武才派人马,护送他们乘船东进,三月二日抵达金陵。

    进入三月的金陵城,草长莺飞、春光和熙。

    黄昏时,还有几只白羽江鸥在晚霞下飞翔。

    临近码头,冯翊站在船头,眺望静海门城楼。

    吕轻侠等人发动宫变,失败后出静海门乘船逃跑,为阻拦追兵,纵火烧毁静海门城楼,冯翊当时以及之后都没有回过金陵城,但此时看静海门城楼修缮一新,但外城覆砖还有烧灼的痕迹,侧头看向另一艘已经靠上码头的官船。

    太后王婵儿、陈德、襄王“杨林”以及春十三娘等人都有那艘船上,内侍大臣杨恩与大理寺监孔延龄亲自带着一干人等过来验明正身,将他们带去大理寺狱看押。

    冯翊也不知道他们再见静海门城楼,心里是何等心情。

    待栈板搭到船舷上,冯翊揭起袍襟,便到登岸,左右有衙吏拿着枷锁走过来,冯翊瞪了他们一眼,怒斥道:“放肆!”

    杨恩与大理寺监孔延龄走过来,示意衙吏退到一边去。

    “杨侯爷,今日怎么还要拿枷锁以待故人,是真希望看到金陵卷入战火、生灵涂炭吗?”冯翊负手问道。

    杨恩打量冯翊两眼,轻叹一声说道:“你们翅膀都长硬了啊!”

    冯翊收敛些傲气,说道:“也谈不上翅膀硬不硬,这些年棠邑始终扛在前头冲锋陷阵,这时候在河洛也与虏骑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要没有几两硬骨头,也撑不下来,也不可能得梁帝以国相托。现在,我们将一干要犯都送来金陵,对金陵可以说是赤诚相待,就不知道金陵什么时候以赤诚待我们?”

    “此事非我能独断,还请你们暂去韩府小住,等两宫太后拿定主意后,自会相告。”杨恩说道。

    千百年来,禅让之事史不绝书,但历史长河之中所真实发生过的“禅让”,其实就是篡位,甚至前朝文治武功受万族尊奉“天可汗”、可以说是千百年来少有之雄主的太宗皇帝,也是在玄武门发动兵变后,迫使其父禅位于己。

    然而朱裕使梁国将吏迎立韩谦,身前以国相托,禅让国主之位,这里面却没有半点的阴谋。

    这种情况下,即便将千百年为诸朝奉为圭臬的儒学经义都搬出来,都无法往韩谦头上扣一个叛投敌国的罪名。

    除了名位之事外,牵涉到的形势也太过错综复杂,以致拖延到这时,朝中都没有一个定议。

    太后王婵儿等百余逆犯抵京后,自然是由大理寺接手,但冯翊与随扈还是要先送去韩府,沈漾、杨致堂他们暂时都不欲直接跟冯翊见面。

    为方便看管,云朴子与秦问及家小也都已经被软禁到韩府;兵部侍郎陈景舟历来被视为棠邑一系的大臣,也被勒令在宅中自省,不得随意出去。

    这时候一艘快船从北岸棠邑城西的一道河汊口驶出。

    右龙武军驻守静海门码头的水军如临大敌,派出数艘战船过去拦截。

    杨恩却是淡然。

    棠邑大批将臣都随韩谦北上,但赵无忌、赵启、林宗靖、韩成蒙、陈致庸、季希尧等将吏依旧留在南线,韩道昌、韩端等人也于一个月前逃往北岸。

    杨恩知道赵无忌、韩道昌、韩端以及赵启等人,包括半个月前从洛阳南下的郭端铎,此时都在江对边的棠邑城里。

    这时候有一艘快船,从棠邑水军的大营里驶出,多半是赶过来跟冯翊会合的。

    等右龙武军的水军大战船截住来船,很快就会押着一人送到静海门码头来。

    待看到来人是文瑞临,杨恩心里更是百味陈杂,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着人将他们都送去韩府。

    …………

    …………

    杨恩待冯翊、文瑞临还算客套,虽然没有亲自送他们去韩府,但还是安排了宽阔、舒适的马车。

    冯翊坐进马车上,一路上先从文瑞临那里了解到金陵城内此时的形势。

    此时距离金陵确知韩谦北上的消息,已经过去一个月,而韩谦在洛阳城禅继大梁国主的消息正式传入金陵也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如此消息,当然如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掀起惊天狂澜。

    即便到这时,金陵城街头尾巷茶肆酒楼,乃至妓寨画舫之中,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市井黎民所纷纷议论不休,犹是此事。

    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忽视及回避的一个问题。

    曾经的纨绔浪荡子弟,侍读皇子身侧,短短数年崛起成为大楚中流砥柱般的边帅藩侯,已经是够传奇了,谁能想到会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大梁国主?

    要知道就在短短五六年前,梁军兵锋差点就直指金陵。

    即便传言说梁帝朱裕在身前使诸将吏迎韩谦入洛阳行禅让之制,金陵城里犹有无数人更愿意相信是韩谦趁借兵之机,篡夺了大梁国主之位。

    然而除了这堪称传奇般的事件令人津津叫奇、议论不休之外,即便是市井之民也清楚,整件事远非这样就结束了。

    叙州远在西南边陲,什么状态还没有传到金陵来,但东湖、棠邑两地大规模水军集结,以及淮西诸州与邓均两州都更换印信文函,以梁国疆土自谓,这诸多事发生的地方,跟金陵就隔着一条长江,金陵城里的市井黎民也就很快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韩谦在洛阳自称国主不称帝,大梁也称国不称朝,韩道铭、秦问也暗中使人散播梁国将向大楚称臣的消息,但不要说朝中王公大臣了,一些激进的士子书生犹觉得此事不容接受。

    自春秋以降,儒学经义就明确了“分封为藩、臣服为属、华夷有别”的原则。

    梁国称臣,可以说是大楚的属国,但梁国与蜀国一样,其军政自成一系,除了称藩纳贡之外,内政军事完全不受宗主国的干涉。

    这跟着金陵逆乱之后,迫于形势分封信王杨元演据淮东为藩,是有极大区别的。

    至少在心理上,大楚臣民会认为淮东始终是大楚的组成部分,甚至早年延佑帝为颜面好看,也宣称封藩信王于淮东,是为更加有效的抵达梁军南入。

    藩国,即有藩篱之意。

    周分封诸侯以及汉高祖分封诸子就藩,最初的目的都为了拱卫中央王权,而前朝中后期诸藩林立,那也是被视为地方割据势力。

    然而没有人会认为梁国及蜀国称臣之后,就是大楚的一分子,梁国始终是梁国,梁国国主始终梁君而非楚臣。

    随着韩谦身份的转变,淮西纳入梁国疆域,南界直抵大楚中枢,谁堪承受?

    当然了,从儒学经义上讲,韩谦是正而八经通过禅让,得继梁国国主之位,却又不能算叛投敌国,目前是有不少士子、官吏上书,要求朝廷收回淮西、叙州等地,但出兵进剿的声音还谈不上多响。

    进静海门,沿着皇城西侧的大道穿过大半个金陵城,便到韩家在金陵城西南角的府邸。

    此时韩府左右前后的宅邸都清空出来,驻以两百多侍卫亲军,用以监管韩府,但韩府之内还算平静,暂时没有兵卒官吏随意闯进去滋扰;另外,内侍府每日也会照着人头送来果蔬菜肉油盐米面。

    是和是战,在朝中拿出最终的定论之前,暂时却也不会将韩道铭、秦问、云朴子及韩府中人视同战俘囚犯对待。

    冯翊、文瑞临进入韩府,除了韩道铭、其子韩建吉、秦问、云朴子等人外,老爷子韩文焕须发皆白,一改往日的嗜睡昏沉,精神抖擞的走进明居堂参与秘议。

    “目前金陵满城风议,对我大梁颇为不利,你此去梁州,李知诰到底是什么心思……”秦问问道。

    前朝覆灭满打满算才二十六年,秦问年轻时就在升州节度使府任吏,待到大楚建国后被视为异己,相当于流放的被打发到叙州担任升斗小吏,其父兄都殁于叙州,他在蹉跎十六年,才迎来韩道勋、韩谦父子入主叙州,说实话他对楚廷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最初时能与薛若谷、李唐站出来,为韩道勋所用,主要还是站在客籍汉民的立场上,不满土籍蕃户大姓势力的恐怖压迫。

    之后往岳阳投沈澜,更是得韩谦的授意。

    他此时对角色的转变,完全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障碍。

    李知诰接受大梁册封、率梁州军民投附梁国的消息早一步传到金陵。

    朝廷将他们软禁起来之后,就没有再正式派人过来跟他们接触或谈判,他们只能通过暗桩每天借运输菜肉米面传递一些消息进来,大体了解知道形势的发展。

    他们也早一步知道李知诰投附大梁的消息,但此事更具体的细节,以及李知诰是迫于形势,仅仅是想以投附换一个喘息的机会,还是说真正有心愿为大梁所用,或至少愿意以一个更积极的姿态,去帮助大梁稳定河淮的形势,却需要等到冯翊赶到金陵,他们才能知晓。

    李知诰是选择实质性的中立,或者是更倾向以积极的姿态,帮忙从西线牵制住一部分楚军,甚至能直接确保在金陵做出最终的决定之前,赵臻率领右武骧军驻守樊城、随阳将不敢轻举妄动。

    而楚廷权衡利弊时,将不将李知诰、柴建及梁州兵马纳入新梁军之列计算,心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尽管楚军目前是启用杜崇韬、周炳武等宿将,张蟓也是与杜崇韬等人齐名的宿将,而尽管梁州兵马连遭挫败,但楚军现有的新一代将领之中,能与李知诰、柴建齐名者,也就郭亮、郑晖、赵臻等寥寥数人。

    甚至可以说郭亮、郑晖、赵臻等人,比李知诰多多少少还有些不足的。

    而其他真正被视为后起之秀的新一代将领,如温博、李秀等人,早就加入新梁军,更不要说韩谦这些年带出来的大批嫡系武将了。

    梁州兵马目前是极为疲弱、军心涣散、补给又极为艰难,但多为随李知诰、柴建十年来征战天下的老卒、悍卒,一旦得到充足的补给、休整,不要说招讨军之中所编超过半数的州兵乡勇了,右武卫军、右武骧军能否与之力敌,都还是未知数呢。

    衡量双方的军事实力,从来都不会简单的计算一下双方的兵马规模就够了。

    “李知诰、柴建还是相当积极的,不仅应我们要求,驱逐吕轻侠、周元等人,还遣其子李挚、柴直赶往洛阳参见韩谦,此时也派了邓泰、张松率一万兵马进驻郧阳了,叫周炳武、张蟓头痛着呢,”

    冯翊拿起滚烫的茶汤,小口轻抿着,颇为振奋的说道,

    “接下来蜀主王邕要是照约定,往渝州集结兵马,金陵这边应该更不敢有什么异动不过,韩谦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明知道吕轻侠、周元被驱逐后会投向蒙兀人,却也没有要求李知诰将他们这些人都交出来……”

    “心慈手软有时候并非坏事,”韩文焕笑眯眯的说道,“柴建素来都跟吕轻侠、周元他们走得更近,但他能与李知诰一起,将其子柴直送往洛阳,心里不可能没有权衡……”

    冯翊当然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一再看到吕轻侠、周元这些人蹦?个不停,心里颇为厌烦而已,笑着跟韩文焕说道:“您老可是得意了,您老现在可是大梁的太皇太上国主了……”

    汉高祖刘邦开国,尊其父刘太公为太上皇,才正式有太上皇、太上国主这一名位,但有史以来还没有孙子为帝、为国主,其祖父仍然在世的先例。

    不过,一定要给韩文焕一个正而八经的名位,似乎也只是冯翊此时生扯出来的“太皇太上国主”之谓了。

    “你这小滑头!”韩文焕哈哈笑道。

    梁州稳了,蜀国稳了,田城出使蜀国之后,接到信报就直接赶去叙州坐镇,伊洛河防御战第一阶段惨酷的战事也撑过去了,诸人即便被软禁在百步方圆的韩府之内不得自由,心思却没有忐忑不安的。

    “韩谦的意思,现在不管沈漾、杨致堂他们提什么要求,都可以谈,还要以谈争取时间,”冯翊饮着茶说道,“只要拖到等禹河汛期上来,河洛就能再争取到四到五个月的喘息,到时候金陵爱谈不谈……”

    “萧衣卿此时说不定已经后悔着梁师雄在荥阳东掘开禹河大堤了。”文瑞临此时坐在冯翊的下首,虽说心思多少还是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努力搭上冯翊他们的话。

    “这么说,我们还是要谢谢萧衣卿呢!”冯翊没心没肺的笑道。

    禹水决堤南侵沙颍河,在贾鲁河中下游及沙颍河两岸形成大面积的洪泛区,在二月中旬禹河南部平原天气回暖之后,就完全一片泥泞。

    之前虽然还有一段时间的冰封期,但时间太短,不足以叫东梁军从颍水以东发动起大规模的西侵攻势。

    这使得河洛守防御战第一阶段,直接限制了东梁军从荥阳、汴梁以及亳州、阜阳等地对颍水西岸用兵。

    而事实上一直到十月底、十一月初颍水再次彻底冰封之前,目前主要在下蔡及临濠主持东线防御的林海峥、杨钦等人,只需要率领下蔡行营军精锐守住下蔡防线即可。

    下蔡防线虽然突出在颍水以东、淮河以北,但已经形成完整的城寨沟濠防御体系,再借助淮河中游的天险,有三万水营步军,虽然会很艰苦,但也能勉强将数倍兵马的徐泗军、寿州军挡在淮河以北,难以逾越一步,将颍水及淮河中游沿岸庇护好。

    要不然的话,在可调动兵马逾十万人众的东梁军面前,以下蔡行营军扩编后都不足三万的兵马,以及驻守许陈等地的一万多旧梁军,怎么都不可能将从新郑沿贾鲁河到沙颍河,再从寿春到洪泽浦西岸这条千里防线,守得滴水不漏。

    然而颍水西岸沿线,又是新梁国的侧翼要害。

    许汝蔡颍不仅有上百万人丁栖息繁衍,同时更是联系荆襄、河洛以及淮西的枢带。

    这一区域不仅不能叫敌军占领、切割,甚至叫敌军渗透进来,直接影响到人马物资的输送,嵩山栈道就相当于被切断了。

    这对河洛战事的负面影响是相当要命的。

    到时候韩谦就不得不从淮西抽调兵马,加强对这一区域的防守。

    而颍水、贾鲁河沿岸防线太长,不是抽调一两万兵马就够用的。

    目前拖了近一个月,楚廷还只是将众人软禁在这里,并没有怎么为难,也没有流露出明确要对新梁宣战,或决意收回淮西的意图。

    这除了楚廷调整京畿附近的军事部署、动员江东的州兵需要时间外,更为主要的,还是除了他们在淅川、在随阳北面的平靖,在东湖、滁州,在下蔡总计驻有八旅扩编高达六万精锐步卒外,在赤山会人马完成集结后,仅在东湖、棠邑两地集结的水军力量便超过四万人众。

    强大以及可调用的军事力量,才是最有效的镇定剂,不仅叫沈漾、杨致堂等人目前保持沉默,杨元演在楚州虽然正往樊梁湖与洪泽浦之间的区域集结兵力,但暂时还没有越过滁州与楚州的边界。

    当然了,梁师雄掘开禹河大堤之后,禹河夺淮入海,造成樊梁湖与洪泽浦之间的大片区域在去年夏秋季受大水淹没,大量道路、桥梁被冲毁,也是杨元演不敢轻易出兵侵入滁州的一个关键原因。

    韩道铭、秦问、文瑞临他们推测,此时的杨元演不是不想出兵,也不是完全顾忌楚廷没有最终下决定,实是滁州与楚州之间糟糕的道路状况,以及今年夏秋这一区域大概率再次受淹,会令他后路受阻,令他不敢脱离楚廷,单独对淮西用兵。

    而倘若没有沙颍水两岸宽三五十里甚至七八十里不等的洪泛区,新梁就会被迫从淮西抽调五万甚至更多的精锐战力到颍水沿岸地区参与防守。

    到那时候不要说杨元演了,掰着脚趾头都能想到沈漾、杨致堂、张潮,甚至郑畅、郑榆、杜崇韬、周炳武等,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迫不及待的出兵收回淮西;而梁州及蜀国态度的转变,也难以发挥多关键的作用。

    目前贾鲁河、沙颍河沿岸逾七百里变成洪泛区,实际是相当于助新梁国在短暂的冰封期之外缩短了逾七百里的防线,另外还将南线与楚廷对峙的焦点,集中到长江水道之上,限制楚州对淮西的陆路用兵通兵。

    要不然的话,三面受敌,韩谦再有通天之能,也很难将兵力调配过来。

    到时候要是被迫跟楚廷妥协,那要做出的让步跟牺牲就太大了。

    到时候就算长信太后完全偏向他们这边也没有用,毕竟目前长信太后并不能逆违楚廷群臣的意志。

    而恰恰长信太后并不能逆转群臣的意志,才暗中将蔡宸、雷成两人留在身边,没有将事情做绝。

    韩道铭感慨说道:“萧衣卿算计不错,只是对梁帝朱裕看得还不够,当然我等也是远远低估了朱裕的心胸……”

    他们被软禁在府宅之中,这一个月来没有其他事情可做,闲极之余,也是反反复复推敲河淮的局势,抽丝剥茧将诸多错综复杂的局势厘清,深知若非朱裕心胸够广、也够决断,要不然换作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可能破掉乌素大石、萧衣卿这两年在河淮所布的大局。

    也恰恰朱裕是谋他人所不能谋、断他人所不能断,才使得乌素大石、萧衣卿的诸多看似绝妙的部署,比如说决禹河大堤,比如说暂令梁师雄残部从洛阳、偃师撤走等等,反过来成为对这边有利的因素。

    韩道铭心想李知诰、柴建这等人物,也必然是看透其中的曲折,才有当下的决断,这也使得他们在金陵要做的事情,相对轻松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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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