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章 求去
“这是都完了?”
李普一屁股坐在假山凉亭里,看着北面静江、静海门方向火光焰天,怔怔的自问道。
“国公爷,新津侯、周侍郎以及姑老爷府上的人都跑了一空,似乎都往静海门那边去了,临晋侯府却没有什么动静,大门紧闭。”这时候有几名老仆推开荒园的院门,满头大汗的跑到假山前,回禀道。
“我知道了,你们再去临晋侯府报个信,就说李普我对不住他们,李家彻底的完了,叫他们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吧。谁要能帮李家保留几个命|根子不绝,李普在九泉之下给他磕头了。”李普声音沙哑的说道,铿然拨出腰间的佩刀,便横到颈前。
“国公爷!”两名老仆惊叫道。
一道刀光划过,鲜血迸溅而出,李普气未断绝,犹死死盯着陷入火海之中的静海门方向,数息之后,身子才“扑通”一声往后栽倒,手中追随他半辈子的宝刃也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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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年少却聪慧,贵妃王氏贤明有德,皆得陛下宠爱,尝言年岁稍长,寻贤师教导,必能使大楚山河稳固……”
非常之时,不存在所谓的“立嫡不立长”,但大皇子与三皇子之间择其一,总也要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政事堂的大殿之上,沈漾起了一个头,杨致堂、杨恩及诸多大臣纷纷上尊辞,拥立皇长子杨彬登基继位这事便算定下来了。
“当务之急,还是肃清逆党,而宫禁之中,长期以来为逆党掌握、渗透,更是需要彻查,这事便要张大人、姜大人不辞辛劳了……”沈漾又朝张平、姜获说道。
“陛下遇刺身亡,我二人无能相护,便是死罪,苟活于世,已愧对先帝,不敢再窃居内廷之位,还请沈相、寿王爷与太后另选贤能。我二人残生唯愿能在先帝及陛下寝陵之前看灯添油……”张平才五旬多年纪,但鬓发皆已霜白,一袖悬于身前,与身形都有些佝偻的姜获上前,躬身辞谢道。
张平、姜获此时正是以内侍监及少监之职,全面执掌宫禁事务之际,在这一刻竟然求去,众人面面相觑,沈漾、杨致堂都有些措手不及。
张平、姜获到底得谁通风报信救下李瑶,这还是宫变迄今最大的疑点之一,但并不妨碍他二人能得众人的信任。
张平说来也是神陵司旧属,但淅川一战,他不惜性命替杨元溥挡下落石。
而姜获更是得先帝委命效忠杨元溥身侧。
他们二人兢兢业业,这些年功绩也厚,即便与韩谦有颇深的交情,但沈漾、杨致堂相信他们还是效忠于大楚的,难以想象他们会在这时只求能为延佑帝守陵,而无意再参与宫禁及朝堂的是是非非?
杨恩眉头微皱,见沈漾、杨致堂征询的看过来,此时也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
“这几年来我们二人皆受病痛困扰,多次求去,但奈何陛下恩重难辞,一直都没能成行,这次务必请沈相、寿王爷成全。”张平、姜获神色坚决的说道。
张平、姜获一心求去,延佑帝怕留下薄情寡恩的恶名,一直没有应允,却在内廷之中令陈如意、安吉祥等人将张、姜二人架空,也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只是众人怎么都没有想到张平、姜获会在此时态度坚决的求去。
清阳也是愣怔在那里,也禁不住想,没有张平、姜获二人,而皇宫之中六七千侍宦、宫女,既没有足够资历,又没有令众人足够信任的人,谁来主持内廷宫禁事务,谁又来负责一一彻查这么多侍宦、宫女之中暗藏的逆党?
虽说她身边有一些从蜀国带过来、值得信任的旧人,但掰着脚趾头也能明白,沈漾、杨致堂他们绝不可能会任由蜀人全面执掌大楚的内廷。
当然,作为在座真正掌握内情的数人之一,清阳此时也更能揣测张、姜二人的心思,心想他们或许认定给他们通风报信者,必是棠邑潜伏于吕轻侠身边的暗桩密间,而他们既不想辜负先帝及陛下的信任,又不想跟棠邑交恶,才在此时坚决求去的吧?
清阳再看沈漾、杨致堂眉头深锁,似有所思,心头一紧,担心他们二人回过味来,事情会再有反复,禁不住有些担心的朝云朴子看过去。
“张大人、姜大人执意要为先帝、陛下守陵,内廷之中再无股肱大臣可恃,”韩道铭坐在杨致堂的下首沉吟着说道,“韩某倒觉得唯今之计,或可暂改内侍省为内侍府衙门,由溧阳侯杨恩出任内侍府大臣,暂时执掌内廷事务,彻查宫变血案,沈相、寿王爷、两位太后及诸大人,以为意下如何?”
韩道铭提这样的建议,众人都是一怔,也将众人的心思岔开。
改宦臣而任宗室老臣执掌内廷宫禁事务,似乎有史以来并无先例,也是大楚律制不合,但细想下来,却又觉得并无不妥之处。
这或许是当下应对复杂及混乱之极的内廷局面,最恰当不过的折中办法,后续甚至还能有效防范宦官擅权及外臣勾结,这也显得韩家及棠邑于心无亏。
另一方面,张平、姜获执意求去,除了杨恩之外,交给谁负责彻查宫变血案,是大家都能放心的?
沈漾、杨致堂蹙着眉头见杨恩也微微颔首,不拒绝负责内廷事务,便朝清阳看过去。
清阳看了黄娥一眼,说道:“我与黄皇后皆是妇道人家,这么大的事情,悉听沈相、寿王爷及诸位大臣决议……”
“这或可为权宜之用,”沈漾沉吟片晌,也觉得韩道铭所言可行,又垂眉看着合于案前的袍袖看了一会儿,朝杨致堂说道,“新帝年纪幼小,倘若十年才能长大成人亲政,照旧制当请太后听政。王氏乃新帝嫡母,理应尊为皇太后,而黄氏乃陛下正宫,或可与王氏并尊临朝,寿王爷,你觉得如何?”
沈漾这话才真正叫清阳心里一惊,搂紧怀里的彬儿,下意识便要朝云朴子、韩道铭、秦问三人看去。
两太后并尊,这不仅仅意味着黄娥将直接分走她身为新帝生母的威势以及临朝听政的权柄。更为关键的黄娥还有一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宫廷之中随后有再次发生帝位易主的血案。
再说,有黄娥与三皇子杨晔这对替补,沈漾、杨恩、杨致堂等人以后真想要将她们母子二人废掉换立新帝,也将易如反掌。
难道说张平、姜获二人的坚决求去,真叫沈漾起疑心了?
想到这里,清阳惊魂未定的心头,恁的滋生一股怨恼,但没等她有什么异动,云朴子则先朝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清阳按住心头的怨恼,也知道她如此地位未稳,不能直接跟沈漾争执。
想到这里,清阳朝韩道铭那边瞥过一眼,见他似在思忖着什么,却也无要站出来反对的意思,她也只能先压住心头的不满,端坐在上首,摆出一副谨听沈相、寿王指挥大局的样子。
当然了,旁人只能看出她与云朴子之间有互动,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云朴子因何能为崇福观主、出入宫禁,这在朝堂也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而清阳对沈漾的主张有满肚子意见,这不奇怪,谁愿意与人共享听政之权?但见她此时能坐得住,没有直接提出质疑,在众人看来她还是识大体的。
杨致堂却多少显得有些迟疑,毕竟两宫并尊,也是以往所未曾有的先例。
看杨致堂等不少人有所迟疑,沈漾即便不提一些不能说出口的隐忧,这时候也进一步解释他如此主张的其他缘由。
除了黄娥作为延佑帝的正宫外,沈漾还主要考虑黄化作为湖南行尚书省宣慰使这几年对延佑帝可以说是忠心耿耿,而黄家也好,江东世族所盘据的江东也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理应与湖南行尚书省共同成为大楚皇朝的基石。
即便沈漾这些年一直致力提拔寒庶子弟,但他也得认清楚,只有占据大楚逾一半疆域、人口占比更是逾四分之三的江东、江西、湖南稳定住,他们才能稍有信心的说大楚大局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此事除了黄家及江东世族得益之外,并不损坏其他人的利益,也就没有谁站出来反对。
而既然并尊黄蛾为太后,而黄娥又生有三皇子杨晔,为防止黄家有什么不必要的野心发动新的流血宫变,将黄虑及黄氏、江东世家子弟剔除出负责皇城及京畿卫戍的侍卫亲军体系,则必要的措施。
也无需韩道铭或清阳等人提及,沈漾则直接主张将左武骧军划入禁军体系,改驻池州,以黄虑为都指挥使兼池州刺史,暂时先负责追逆讨乱之事,也算是对黄家算得上相当公平的制衡。
当然,这么安排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用左武骧军拱卫京畿的西翼,压制棠邑军可能会有野心,也是不能公然宣之于口的理由。
对这样的安排,韩道铭也仅仅眼帘子微微抬了一抬,没有表现反对;其他人更不会反对。
黄虑以及几名亲近黄家的官员,也没有办法反对这样的安排;毕竟黄娥能并尊听政,已经是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所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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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今夜侍卫亲军指挥混乱,诸部各自为政的局面,沈漾又与众人商议,决定改侍卫亲军司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督府,提名杜崇韬任侍卫亲军都督,以郭亮、张瀚为副都督,以薛若谷、秦问等文臣为都监军使,全面执掌宫禁、皇城及京畿宿值卫戍等事。
左右武翊军不设都指挥使,以十名都虞侯为首,直接接受侍卫亲军都督府的调动;后续也将直接在侍卫亲军十都的基础上对京畿卫戍兵部进行扩编。
这其实是沈漾很早以来就想做的事情,也与杨恩、杨致堂沟通过,之前没有这样的条件,反对声音太大,这次却是对侍卫亲军进行更彻底改制的良机。
黄虑及左武骧军反正要被剔除出侍卫亲军体系,郭亮、张瀚二人是明升实降,对侍卫亲军的掌握将受到极大的限制,但以他们二人今夜的表现,他们这时候却没有底气站出来反对。
张瀚思来想去,一个更为稳定的大楚并不会妨害到张氏一族的利益,也便没有出声反对。
一直到天际露出鱼肚白,诸事才初步商议完毕。
清阳也是将彬儿在自己怀里睡觉,她与黄娥也是整夜都留在政事堂,没有回宫休息;再说,这时候皇城之内也没有其他地方,比政事堂能给她们更多的安全感了。
这时候皇城之内多处大火也渐渐平熄下来,杜崇韬也正式行使侍卫亲军府都督的职权,指派将卒前往接管被叛乱突破的静江、静海两城门防务,很快就接到将卒回禀:“太后受逆贼乱卒挟持,从织造局控制的官船码头登船顺着长江往东逃窜;在静海门下,发现临晋侯的尸首,似被叛军乱刃所杀……”
从张平、姜获护送李瑶现身,众人心里当然清楚李长风、李秀兄弟二人从头到尾都是被吕轻侠蒙在鼓里的棋子,李秀在尚书省束手就擒,而当时李长风人在崇文殿,他要是不甘心受吕轻侠等人挟持,或试图反抗、挣脱吕轻侠等人的控制,身首异处实在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了。
陈德、安吉祥等一批内宦将吏与吕轻侠等人一起逃出静海门,至于他们是生命受到威胁后被迫答应跟吕轻侠合,又或者是暂时还被吕轻侠囚禁起来,又或者说他们早就跟吕轻侠密谋宫变,区别都不太大。
真正叫人头痛的还是吕轻侠他们竟然没有溯江而上逃往襄北,而是顺江而下了……
众人掰着脚趾头也能明白,吕轻侠是要去哪里,是要干什么?
吕轻侠挟太后、陈德、安吉祥等人以及“二皇子”,此时赶往淮东,想也不用想,她们见到信王杨元演后必会反口诬陷他们密谋发动宫变,再请信王杨元演发兵勤王堪乱;又或者说吕轻侠有可能更进一步,直接以太后的名义传诏天下册立信王杨元演为帝,他们要怎么办?
之前众人还有信心调兵遣将,与棠邑一起将襄北军吃得死死的,但要是襄北与淮东一起举兵,又用太后及“二皇子”鼓动不明真相的州县,谁能确保大楚不会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战乱之中?
秦问也暗暗心急,心想吕轻侠真是厉害之极的对手,将太后、二皇子送入淮东,即便杨元溥按兵不动,也能将侍卫亲军、右龙武军及相当的棠邑军牵制在东翼不敢轻举妄动,朝廷后续自然无法集结足够多的兵力进剿襄北,那李知诰据襄梁等州,就还有腾挪的空间。
之前侍卫亲军封锁皇城,杨致堂都无法提前传令右龙武军封锁鳌山岛下游的长江水道,而此时再传令调到右龙武军的水师战船,也不可能赶得及在吕轻侠她们在进入邗沟之前拦截下他们,就不知道棠邑是否提前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杨致堂不知道秦问心里在想什么,看向沈漾迟疑的问道:
“派大臣去楚州见信王?”
宫变的真相已无关紧要,他们之前没有猜到吕轻侠会往淮东逃,主要也是右龙武军在南据润州控制长江下游水道,而棠邑军据滁巢更兵强马壮,信王杨元演应该不敢轻易妄动,但吕轻侠就是出乎他们的意料,挟太后、“二皇子”往淮东而去,他们就能肯定杨元演不会受蛊惑搏一把大的?
“传旨着右龙武军及棠邑军守紧润州、滁州两地,之后再遣使去楚州见信王,相信信王不会不明辨是非……”韩道铭悠悠的说道。
虽然韩谦一再强调要竭尽全力避免大楚陷入内乱、一再强调不能拖延棠邑出兵河淮的时机,韩道铭即便再不主张此时棠邑出兵河淮,但也不会反对韩谦。
不过,要是形势注定棠邑要先平定淮东、襄北之乱,这对棠邑、对韩家未必就不是好事。
“我去楚州。”杨恩有些心力疲惫的说道。
“我写一封信函,着人送往楚州,希望信王能明辨是非……”沈漾神色凝重的说道。
他心里是曾起过拥立信王的念头,但皇城之内的形势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们不会可能再有其他选择,而他不允许杨恩轻易涉险。
信王没有异动则罢,要是起了心思将杨恩扣押下来,那他在金陵可真要算是独木难支了。
这时候有薛若谷走进来,禀报在他及几名文官的监督下,全城揖捕逆乱同党的兵马已经准备就绪,就等诸公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四出皇城,将逆党还留在城内没有来得及逃出去的同伙一网打尽。
当然了,此时能做的也只是先查抄陈德、周元、徐靖、新津侯李知诰、临晋侯李长风及昌国公等在金陵城里的府邸。
即便大家都清楚李长风、李秀兄弟二人被当了枪使,但这时候没有人愿意放弃彻底李长风、李秀及昌国公李普等人在军中势力的机会;而废后李瑶到时候随便找个地方囚禁起来,或者使其下半辈子为延佑帝守陵便好。
沈漾正要请两位太后下诏,拂晓时提前持诏出皇城接管主城及郭城诸要害防务的几名都虞候将领,这时候派人赶过来禀报李知诰、周元、徐靖、周数、钟彦虎、陈德、柴建等人的家眷早就从静海门,与吕轻侠等逆党会合出城了。
这些人,要么是提前做好宫变失败的准备,要么是吕轻侠在形势逆转时,第一时间派人过去进行了通知,而他们担心事后受到血腥清洗,最终还是选择着随吕轻侠一起逃出金陵城。
不管他们的初衷如何,但从他们逃出金陵城的那一刻,便与逆党划上了等号。
唯有李长风、李秀、李碛等人的家眷,此时还都留在城中。
或许是李秀授首就擒,亦或是李长风临死都没有屈服,他们府上的家小、家兵没有看到他们的手书,迟疑不决,错失及时逃出金陵城的机会。
又或许是李遇生前治家严厉,令这些人即便是面临生死大劫的考验,犹没有选择叛变大楚。
而先行出皇城的待卫亲军将领,派人赶去昌国公府时,发现昌国公李普已自刎荒园之中,只是被临晋侯府的家兵抢在他们前一脚将尸首夺走,双方在巷道里遇到,还大打一场,侍卫亲军被杀死、杀伤十数人,特请令围剿临晋侯府。
“某愿率兵剿之!”黄虑站出来问道。
李长风身首异处,而侍卫亲军之内出身郡王府的数十名武官也与李秀一起被拘捕,而即便临晋侯府合并李秀、李碛以及昌国公府还有一两百精锐家兵,但真要调侍卫亲军精锐清剿,也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虽然大楚时局稳定,延佑帝百年之后,皇位也未必一定就会落到他黄家子孙的头上,但形势怎么都要比现在好看,说到底黄虑心里也是怨恨李秀昨夜为虎作伥。
而他统领左武骧军多受李秀制肘,甚至夺梁州的军功,在李长风、李知诰等人的控制下,他都没能分一杯羹,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恨?
再一个,这时候不将李长风、李秀盯死在叛逆同党的柱子上,他后续要如何痛快淋漓的将郡王府的残余势力从左武骧军连根拨除掉?
沈漾摇了摇头,说道:“浙东郡王李遇为大楚效忠,其子即便有助纣为虐之嫌,但罪不致夷族……”
李长风此时已身首异处,李秀已经被扣押起来,即便沈漾也想事后将李家在军中的势力及影响力全面清除掉,但终是不忍心杀临晋侯府一个片甲不留。
杨恩的态度不用说了,杨致堂、杜崇韬、周炳武等人即便想对浙东郡王府的残余势力进行清算,但这时候谁也不愿意直接下辣手,留下恶名。
但问题在于,临晋侯李长风身首异处,李普自刎身亡,侯府家兵将李普的尸首抢走,杀死杀伤侍卫亲军十数人后,又闭门反抗,此时不坚决派兵强攻清剿,他们难道会乖乖放下兵械、束手就擒?
然而吕轻侠此时正挟持太后、“二皇子”赶去淮东,为避免金陵城里陡生变故、再滋生什么乱事来,他们也绝对不能容忍临晋侯府的顽抗对峙拖延下去,必须要果断干脆的进行处置……
第六百九十一章 世道
众人正深感临晋侯府的问题棘手之时,韩道昌通禀走进来,与众人行过礼,便走到韩道铭耳语了几句。
众人都侧目看过去。
现在皇城诸门打开,虽然不是谁都能随便走动,但在座的众人与皇城之外通联消息已经不再受限,却不知道韩道昌这时候走进政事堂,有什么事情要传告韩道铭,又或者说近在咫尺的棠邑已经知悉宫变之事后,有什么特殊的要求紧急告之韩道铭?
这么想,叫众人禁不住提住一口气。
京畿渡江便是棠邑县,而从棠邑城往东六十里外,便是扬州杨子县城。
即便事变发生后皇城诸门便紧闭起来,但理论上淮东与棠邑昨日半夜到凌晨左右,都应该知道京中发生了异动。
更不要说到拂晓时静江、海静门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隔江站在三十余里外的棠邑城头,都应该能看到熊熊火光吧?
而此时吕轻侠等人更是直接乘船往扬州方向逃去,棠邑军怎么会可能没有察觉?
当然,棠邑此时有察觉,甚至韩谦都有可能已经赶到棠邑城中坐镇,但众人也没有指望棠邑能及时反应过来出兵拦截吕轻侠,兵马的集结、调动是需要时间的,众人此时更担心的是,韩谦会不会这时候提什么过份、叫众人难以接受的要求?
韩道铭听韩道昌说过话后,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反应,只是沉吟片晌,朝清阳行礼说道:“微臣禀太后,临晋侯李长风秉承其父遗风,不甘受逆贼胁迫控制,于静海门壮烈牺牲,朝廷当嘉勉其志;而李秀之前也是受逆贼蒙蔽,并无心为恶,于政事堂前束手就擒,也没有铸成大错……”
众人微微一怔,韩道铭这话,是要代表韩家及棠邑保下李遇的余脉,不是其他什么要求?
与一群随扈官员坐在政事堂角落里等候吩咐的韩端,这时候也有些摸不清头脑这几年要不是李长风、李秀、李碛等人反复跟李知诰、吕轻侠他们勾结在一起,襄北军这时候怎么可能会是棠邑的威胁?
不过,见父亲走进政事堂传话,韩端怀疑即便不是韩谦的意思,也是冯缭刚刚派人找到父亲,要大伯这时候替李家求情。
韩端坐在角落里,黄虑却一脑门火,质问韩道铭说道:“昌国公要不是做贼心虚,总不可能无缘无故自刎身亡吧?”
“昌国公为何自刎自亡,又或者是不是死于贼人之手,再被伪装成自刎的样子,此时还不得而知,需要溧阳侯彻查,但李后乃昌国公李普之女,她站出来揭露叛贼的阴谋,是两位太后与诸公能这么平熄宫变的关键,也是江阴侯有目所睹……”韩道铭侃侃说道。
要保一些人或要杀一些人,都有无数的理由,关键还是要看有没有足够分量的人愿意站出来说话。
“韩尚书这是要?”清阳有迟疑的问道。
“微臣觉得先将李秀等将削职为民,暂时使尔等护庇李后居于临晋侯府,待宫变案彻底查清之后再作其他处置为好淮东真要听信馋言,又或者趁机作乱,太后能善待郡王府后人,天下臣民也只会称太后有贤德能治天下……”韩道铭说道。
“沈相、寿王,你们觉得呢?”清阳心里也很是疑惑,看向沈漾、杨致堂问道。
韩谦对昨日宫变早就有预料,甚至早就做好诸多部署,怎么还会叫李知诰、周数、周元、柴建等人的家小从城中逃走?
不过,她这时候还是极聪明的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也不直接附从韩道铭的意见,将最终的决定权交给沈漾。
“韩尚书所言甚是,当请两位太后圣裁。”杨恩担心沈漾、杨致堂会拿临晋候府立威,抢先说道。
清阳见沈漾、杨致堂都没有异议,又看了一眼黄娥,见黄娥这时候更聪明的不表态,她便说道:“便依韩尚书所言,暂且先将李秀等将削职为民,使其护庇李后居于临晋侯府。而在宫变案彻查清楚之前,着侍卫亲军严加看守,不得再贼党所趁!这事也麻烦韩尚书亲自走一趟……”
“微臣遵旨。”韩道铭说道。
李秀乃是昨日宫变案的关键人物之一,这时候要直接将他与其他四五十名郡王府一系武官,以及废后李瑶这么重要的人物,都暂时放回到临晋侯府,还确实需要有一位大臣出面负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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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及明成宫太后玺印,还没有办法立刻篆刻出来,但皇帝玺印是现成,召制诏草拟诏书,用皇帝玺印及尚书省大印,韩道铭便带着一队侍卫,将李秀等一干人从台狱提出来。
这时候皇城之内的局势大体平稳下来,杜崇韬与郭亮、张瀚对左右武翊军的中下层武官,连夜进行了梳理。
左武骧军直接参与宫变逃出静海门的也仅有一小部分,甚至钟彦虎都没有控制其部三千精锐参与叛变,更多的人是慌乱间盲从。
除了从静海门叛逃出去的,其他左武骧军兵卒,包括李秀所部,此时都移到西城郭的一处兵营集结。
这些兵卒目前连主城都不能进,等着黄虑过来直接率领他们移驻池州。
黄家及江东世族除了黄化、陈凡等人外,在金陵城内不是没有重要人物,比如黄化的族弟黄惠祥便是户部侍郎。
不过,黄惠祥宫变发生之时,他人不在外廷守值;而宫变发生之后,他与陈景舟等人即便也算是院司高级官员,但没有进入参政大臣之列,也没能临时进入皇城参与决策。
黄惠祥还是等宫变基本平息后,与陈景舟等其他朝臣一起被召入尚书省,但这时候大局已定。
好在明成宫、长信宫两宫太后并尊,黄虑率左武骧军移驻池州的结果,并非他们所不能接受。
韩道昌继续留在尚书省,盯着皇城内的动静。
韩端在皇城耗了一天一夜,没使上什么劲,整个人却亢奋异常,这时候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便侍候跟在伯父韩道铭的身边,着张瀚手下一名营指挥带一队侍卫亲军,押送李秀及李瑶等人赶往临晋侯府,同时将李长风的尸身也捎上。
临晋侯府与昌国公府相距不远,街头巷尾的样子,因此李普自刎荒宅,老仆赶去临晋侯府报信,李普的尸首才被侯府家兵赶在巡城兵马之前抢先一步夺走。
在临时拘押嫌犯的台狱就给李秀宣读过诏书,赶到临晋侯府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韩道铭直接出示令诏,下令临晋侯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将都撤出去,换侍卫亲军都督府指定的营校率领他身后这队将卒,负责看守临晋侯府前后宅门,暂时将李秀及临晋侯府的男女老少都软禁起来。
韩道铭在临晋侯府门下,抬头看着朱色大门之上的扁额。
这也是李遇当年在金陵得天佑帝所赐的宅子,但李遇戎马一生,交卸兵权后就退隐洪州,都没有住进住这处宅子,却是李长风入京后延佑帝再将这处宅子相赐,仿佛宿命一般。
韩道铭这时候示意人给李秀松绑,说道:“小李侯爷,除了临晋侯拼死保住郡王府的清白外,我等也是念及郡王府的旧情,才没有将事情做绝。侯府之内,可以留一些刀兵守卫防贼,但重甲、硬弓还是都交出来,韩某才能对诸公有个交待,还要请小李侯爷见谅啊。另外,倘若没有长信宫的懿旨,侯府也不得有人擅自闯出,而临晋侯及昌国公殡丧之事,如需韩家帮忙,小李侯爷让守值的将卒到我府上通禀一声就是……”
“李秀晓得。”李秀看着往外撤出的人马正将几架床子弩一起拖走,再看长兄李长风的尸首草草用一张破席子包裹着,备受打击的他,失魂落魄的朝韩道铭揖礼说道。
李秀与李瑶进入宅中,侯府里的家兵护卫很快将一百具重甲及一百多张强弓、硬弩交出,这时候太阳才升上树梢头。
韩道铭在十数护兵的侍卫下,还得赶回尚书省去。
“张平、姜获二人,真是不识抬举,差点就坏了咱家的大计!”左右没有外人,韩端这时候再也忍不住的跟大伯韩道铭抱怨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们能护庇李后出现,便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了,焉能有更多的强求?”韩道铭悠悠说道。
这些年的磨难、波折,韩道铭心间的顽固,已被消磨太多;昨夜的惊心动魄,对他的触动更大;甚至宫变之初,他还奢想着能直接取而代之,但这时候细想未必真有比眼下更好的选择了。
而再细想要没有当初的果断,韩家与棠邑倘若还是继续维持割裂,那韩家被卷入昨夜的喋血宫变,能不能像临晋侯府这么幸运,真就难说了。
如此一想,抛开棠邑的利益不提,韩道铭却有些佩服张平、姜获激流勇退的勇气跟决心。
韩端还理解不了大伯韩道铭的心境,但大伯都如此说了,他也不在张平、姜获两人身上纠缠,又疑惑的问道:“冯缭、郭却怎么就放李知诰、周数、柴建等人的家小逃出城去?”
他当然早知道冯缭、郭却两人就在城中,只是夜里不清楚他们甚至都潜入皇城,就在他们身侧罢了。
韩端认为冯缭、郭却决意拦截李知诰、周数、柴建等人的家小,绝不可能让这些人顺利逃出去为应付最恶劣的局面出现,棠邑在金陵暗藏的武备虽然谈不上多强,但也足以支撑等到第三镇师前锋兵马抵达金陵城下。
冯缭刚才派人找过来传信,要他们在尚书省能帮郡王府说话,避免李家血溅百步,这或许是秉承韩谦的意思,但韩端有些不明白冯缭、郭却为何对李知诰、周数、柴建等人的家小放开一马,难道不担心李知诰他们更肆无忌惮的联合淮东反叛吗?
“将李知诰、周数、柴建等人的家小扣押下来,他们就会乖乖交出兵权,将自己关进囚车,让人押送到金陵听候处置吗?”韩道铭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心慈手软的说道,“李知诰、周数、柴建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杀其家小又有何益?”
“那吕轻侠去淮东,襄北、淮东两边倘若一同举事,要如何处置?”韩端问道。
“韩谦应该会派人在鳌山岛以东拦截吕轻侠一行人……”韩道铭说道。
“以放他们去襄北为条件,换他们不去淮东挑事?”韩端问道。
韩道铭点点头,说道:“这么一来,棠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完成对河淮出兵的准备。”
“李知诰、周数、柴建等人据襄北叛乱,这事要如何解决,他们会不会进攻关中,或联合赵孟吉、王孝先谋蜀?”韩端问道。
“李知诰看似坐拥五万精锐,但最终能拢得住多少,还是未定呢。而他们即便一定会据襄北叛乱,粮秣、人心都是他们首先要解决的难题。到时候朝廷也会调张蟓、黄虑等部兵马进剿之,他们短时间内难以对淮西造成多大的威胁,仓促间进攻关中或谋蜀,更是取死之道!”韩道铭说道。
要是单纯比拼兵马规模,棠邑军当年在寿州军的兵锋之前,根本就没有立足的机会,但最终寿州军被打得跟狗似的,战争或者说克敌致胜的因素,远远不是计算或对比兵马规模就足够了。
赵孟吉、王孝先看似在秦凤拥有七万大军,但秦凤等州地广人稀,所能筹措的粮食,只勉强能供七万将卒裹腹,这就直接限制这支大军的机动或运动作战的能力。
而时间拖了逾一年之久,赵孟吉、王孝先所部的人心、士气、体力上的消耗都是极大,粮草一直紧缺,与秦凤等州的地方民众矛盾必然极深,这时候已没有能力独自横穿数百里之遥的阴平险道反扑蜀地。
在宫变之前,他们倘若联合李知诰,还可以从李知诰这边获得必要的粮草物资补给,恢复一定的战斗力,或许能联手对王邕造成极大的威胁。
而此时李知诰所部的补给也随会被掐断,军心即将陷入一片混乱,能不能守住根基之地襄北还是两说。
再说王邕目前控制蜀地,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而雍州、华州的梁军目前已经陷入王元逵、田卫业的切割、包围之中,短时间内李知诰、赵孟吉、王孝先他们想插手,也插不进去。
这些情况,在冯缭、郭却这次潜伏金陵后,他们都详细推演分析,这也是宫变时死保金陵大局的关键,即便是拥立三皇子杨晔,也是棠邑能接受的结果也只有这样,在入冬之前他们才不担心西翼会有大的威胁。
而后续的局势发展,关键还是要看棠邑军能不能在入冬之前在陈宋等州取得一定的战果,以及梁帝朱裕能不能在入冬之前成功夺取整个河洛地区。
要不然的话,河淮局势确实还是一点都不容乐观。
韩端之前没有参与密议,韩道铭这时候耐着性子跟自己的亲侄子韩端解释。
当然了,韩端能听进去多少他也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在日益强大、体系日益完备的棠邑面前,连韩府已经有些微不足道了;而韩端倘若不能成器,韩家还有成蒙、建吉、维阎、致庸他们撑着。
…………
…………
初升的骄阳,照在浑浊浩荡的江水之上,随着距离的拉近,水天之间的数点帆影化作五艘巨舰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居首巨舰竖起五根巨桅。
目前仅有东湖造船场能造五桅巨舰,而目前所造的两艘五桅巨舰都编入棠邑水军序列,那眼前浮水而来的拦江战船归属何方还不够明显吗?
姚惜水白皙的脸狰狞的抽搐了一下。
这时候远远看到一艘小艇,从巨舰之侧放下来,划桨而来。
“吕宫使、姚姑娘,好久不见啊,可容故人登船一叙别情啊……”
一炷香后,冯翊站在小艇之上,抑着头拱手问道,相比较小艇,织造局的千石官船还是相当庞大的。
“韩谦既然早就将我们算计在内,这时候怎么就没胆敢过来相见?”姚惜水嘴角抽搐着问道。
“姚姑娘真想见韩谦啊,那恐怕是只能等我棠邑水军将你们这十几艘破船打沉,然后将姚姑娘五花大绑起来,才能见到韩谦啊,”冯翊笑着说道,“吕宫使、姚姑娘,要是不想见故人,那请冯翊打扰了。”
吕轻侠示意左右放下绳梯,接冯翊上船来,盯着他看,说道:“冯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又或者韩谦真就完全不担心你会死在我们的手里。”
“我当然担心吕宫使狗急跳墙啊,但吕宫使你这挑拨离间的话说得有点不上档次啊我这个人嘛,在棠邑文不能治政、武不能治军,要不想被人瞧轻了,也只能眼前说服吕宫使回头的奇功能搏啊。”冯翊嘿然一笑,对吕轻侠的挑拨离间毫不在意,他这时候又朝陈德、周元、安吉祥、钟彦虎、春十三娘等人拱手说道,“诸位大人好久未见啊,有没有谁愿意到东湖做客的啊?常言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诸位随吕宫使去襄北,也是死路一条,但要是愿去东湖做客,冯某其他不能保证,也能保证诸位这辈子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性命无忧啊。”
陈德、安吉祥脸皮子抽搐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吭声。
冯翊如此**裸的挑拔提间,吕轻侠也浑不在意,只是问道:“我们回头,真能安然通过裕溪河口吗?”
“吕宫使应该早就想到一切都落入我们的计中,吕宫使你想以我们的周密安排,李知诰、周数、周元、柴建等人家小能安然逃出金陵城,还觉得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吗?”
冯翊哂然笑道,
“当然了,棠邑大多数将吏还是主张将你们打沉喂鱼虾的,但韩谦急于出兵河淮打蒙兀人一个屎尿齐出,只能延后再挑个日子跟你们有仇算仇、有怨算怨了;再者韩谦也无意祸及妻儿想必吕宫使这时候不会还乐意看到蒙兀人渔翁得利吧?对了,还有一个人,吕宫使得让我带走,要不然赵无忌那个小子执意要杀你们,韩谦都未必能劝得了啊……”
“赵无忌吗?”吕轻侠闭目想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跟姚惜水说道,“将非影带上来交给冯大人带走吧……”
姚惜水眼皮子跳了两跳,最后还是失魂落魄的示意让人将叶非影从底舱带上来。
叶非影却没有受到什么折磨,又或者姚惜水急于逃命,还没有来得及对她用刑,只是将她的双臂打脱臼后捆绑起来。
吕轻侠让人将叶非影脱臼的双臂接好,姚惜水犹是不甘心,脸容狰狞的质问道:“怎么会是你?难道你不知道你哥当年惨死,即便不是韩谦下的手,也是韩谦教唆杨元溥所为!我这些年待你如姊妹,手把手教你一切,却不想将一条毒蛇养在身边,而这些年都不知道被你暗中咬了多少口……”
“姚姑娘息怒,其实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能成功策反非影姑娘,而要不是非影最后关头救下李后一命,姚姑娘真以为乱作一团的侍卫亲军,真能在三万精锐棠邑军进攻下,支撑到淮东兵马或襄北军渡江吗?”冯翊哂然笑道,“在这里也不妨告诉吕宫使、姚姑娘,棠邑的底线在那里。倘若姚姑娘、吕宫使你们计谋得逞,也只是暂时成功拥立二皇子登基继位,但棠邑这次不会再跟你们妥协。三万精锐必会将在两天时间全面渡过长江进攻京畿,将你们这些乱党杀一个片甲不留,然后将金陵交给沈漾、杨致堂他们处置,再出兵北伐!吕宫使不会到这时候还以为拿一个身世真假不知的二皇子,真就有资格跟棠邑交易吧?当然说这些,吕宫使未必真能明白啊。”
被冯翊如此教训,吕轻侠脸皮子跳了一跳,没有吭声;姚惜水犹是虎视耿耿的盯着叶非影,她不理会冯翊的胡说八道,只是怎么都无法释怀却是叶非影致她们功亏一篑!
又恰恰是叶非影负责长阳院刺杀一事,她们完全没有料到那个环节会出问题,以致李瑶在尚书省现身时,局势瞬息间逆转过去,她们除了挟持太后、陈德、李长风等人仓皇逃往静江、静海门,别无他策。
这叫她如何不恨?
“当年小姐派人找上我之前,赵无忌先出城追上我与爷爷,塞给我与爷两块饼,说世道如虎,人命如蚁,要我跟爷爷去投桃坞集军府或能避免流离苦命,莫要再纠缠于我哥的命案了,却也没有想到小姐后来又着人来寻我跟爷爷,”
叶非影握着被勒得经肿的手腕,如哭如诉的说道,
“这些年,我并没有出卖过小姐与夫人,也一直恨我哥死得太冤,恨老天待我跟爷爷太不公。当初在茅山、在广德,赵无忌暗中找我说话,我也没有理会他,但我忍不住还是会想,大楚真要被夫人与小姐搞得四分五裂,这如狼似虎的世道到底要吞噬多少如蚁人命才够会满足啊……”
第六百九十二章 削藩
听了叶非影这话,姚惜水心头仿佛被扎了一根毒刺,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哪里能想到她这些年苦心栽培,竟然抵不过韩谦十多年前两块破饼跟一句“世道如虎、人命如蚁”的鬼话?
哪里能想她那么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姚姑娘是不是败得心服口服?”冯翊嘿然问道。
姚惜水嘴角抽搐,恨不得拨剑将冯翊这破嘴狗贼以及叶非影这贱婢剁成肉渣子。
见姚惜水都快气疯的样子,冯翊也不敢再刺激她,示意叶非影先登小艇,催促她说道:“你的无忌哥哥大舰等着你,咱们再拖延下去,他要是误以为吕宫使、姚姑娘不放人,下令进攻那就糟糕了……”
冯翊又朝吕轻侠拱拱手,说道,“有句话可能吕宫使不爱听,但韩谦既然吩咐了,我还得要说一句,吕宫使去襄北怎么折腾,棠邑都可以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你们打出脑汁来,棠邑都能坐收渔翁之利,但与异族勾结这事,还要劝吕宫使莫要做,到时候不要怨棠邑亲自下场收拾你们……”
“冯大人不想将‘二皇子”带走?”吕轻侠咬着牙问道。
“乳臭未干的小儿,谁会在意?也许只有吕宫使视之为筹码吧!尽请带走吧,养得白白胖胖的,不要随便杀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拿他跟棠邑换一条命呢。”冯翊哂然一笑,挥了挥手,潇洒之极的抓住绳梯,跳上小艇,就是落地有些不稳,差点摔一跤。
看着小艇往远处的巨舰船队而去,
看着巨舰之上床子弩在烈阳闪烁的寒光,吕轻侠在这一刻仿佛苍老了二三十岁,说道:“去郢州……”
“韩谦真会放我们过裕溪河口?”周元虽然没有阻止吕轻侠交出叶非影,但这一刻犹是担心韩谦会不会真放他们一条活路。
一定要闯,他宁可继续往东闯,毕竟棠邑水军在下游拦截的船队之后,北岸便是扬州的扬子县,南岸则是右龙武军驻守的润州丹徒县,棠邑水军战力再强,也不可能将他们十数艘船都拦截住。
而从棠邑城往西到舒州东,长江有近四百里水道都在棠邑水军的控制。
要是韩谦仅仅是诈他们掉头,他们十数艘战船、两三千人马,周元再自信也不敢奢望能闯过棠邑水军四百里的水道封锁。
是继续往东冲破拦截,还是掉头寄望韩谦大发慈悲、放他们一条活路?
“他应该会吧?”吕轻侠怅然说道,“倘若韩谦执意出兵河淮,视蒙兀为大敌,那我们今日皆葬身江底,对他就没有好处……”
…………
…………
回到大舰之上,冯翊才摁着胸口喘着气叫苦道:“妈妈呀,真是吓死老子了,吕轻侠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我真怕她按捺不住,将老子剁成肉馅喂狗啊。”
韩谦从转帆掉头的织造局官船收回视线,笑骂道:“我处处给吕轻侠留一线生机,就是防她狗急跳墙,避免将局面搞得难以收拾,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再说吕轻侠逃得如此狼狈,船上都未必带了条狗,剁了你也只能喂虾鳖!”
“你这个没良心的!不过,现在放她们挟持太后、‘二皇子’逃往襄北,淮东应该没有任何借口躁动了吧……”冯翊说道。
“没有王文谦相助,淮东到这时候都没有觉察出金陵城里的异常吧?要不然的话,这局势还真未必能这么顺利的平熄下来啊,不知道到最后会杀到哪一步啊!”郭荣万千感慨道。
虽然军情参谋司昨夜花了大力气,封锁金陵与扬州之间的水陆通道,但扬州距离京畿太近了,直到确认现在淮东对金陵城内所发生的惊天波澜都还没有察觉,大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韩谦事前也更担心还是淮东异动。
拥立信王杨元演看似沈漾等一干人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毕竟延佑帝一系的老臣都有可能会被踢到一旁去,但从更深层次去想,信王杨元演却并非是江东、江西、湖南世家宗族不能接受的选择。
淮东目前仅维持四万多常备兵马,但只要江东、江西、湖南世家宗族媾和到一起,短时间内能扩编十一二万精锐兵马,军事潜力不比棠邑差太多。
避免金陵乱作一团、尸横满城以及拦截吕轻侠宫变失败后逃往淮东唆使信王杨元演起事,都是韩谦事前重点防备之事。
现在钉死吕轻侠“勾结蒙兀刺客杀死延佑帝、挟持太后、二皇子逃往襄北”的罪名,信王杨元演心里有再多的怨恨、躁动,也只能接受金陵已立新帝的事实。
杨元演这时候还想异动,不仅外部得不到任何的支持,淮东内部也不会再有人支持他冒险。
“你代我去金陵处置后续事宜,换冯缭跟郭却他们回东湖。而至于有人问及棠邑战舰为何能赶在此时拦截逆党,迫使逆党往西逃窜,你便跟沈漾他们说,昨日皇城天色未暮便诸门紧闭、兵将调动,子夜又深宫大火不绝,我恰好人在棠邑,清晨看到有官船东逃,仓促调水军战船追赶,却叫贼逆西逃,还要请朝堂诸公恕罪了……”韩谦跟冯翊说道。
“他们不恕罪又能如何?”冯翊嘿然笑着说道。
韩谦没有理会冯翊,这才跟叶非影说道:“叶姑娘……以后是不是要唤你本名赵清影?”
虽说韩谦将冯缭、郭却二人派去金陵坐镇,但他事前并没有把握能说服叶非影,他真正为应对宫变准备的后招,除云朴子、秦问等人盯住皇城内廷的一举一动外,主要还是于金陵逆乱之后,左广德军拆散后编入侍卫亲军之中的赤山军老卒,有相当一部分基层武官这几年暗中加入赤山会。
当然,要不是叶非影关键时终是没能忍心下手杀李瑶,宫变可能会更血腥,更不受控制。
“非影无亏于心,往后还要以非影之名示人。”叶非影说道。
“那也好,你随我们先去棠邑吧?”韩谦笑问道。
“赵无忌他人呢?”叶非影登船后并未看到赵无忌的身影,怅然问道。
“金陵事必,赵无忌便要率第三镇师主力北上进攻谯州,他此时留在巢州整备战事脱不开身,不像我们能抽身在长江之上闲逛,”韩谦说道,“你要是急着见赵无忌,我安排你登岸骑快马赶去巢州。”
船速再快,都不及骑快马走驰道赶路。
叶非影揖身行了一礼,这一刻无疑还是想迫不及待的见到赵无忌。
韩谦笑了笑,示意林宗靖安排小艇、护卫送她直接登岸骑快马赶往巢州,他们还是要赶去棠邑城。
棠邑城跟金陵城隔江相望,韩谦还是要在棠邑城坐镇几天,直到确认新帝登基之事为各方接受,至少长江以南不会再掀起什么波澜,他才能真正脱身北上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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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坐船进入棠邑城,冯翊经过一番折腾,先进金陵城跟他哥冯缭、郭却见上面,之后又以棠邑制置府进奏使的身份正式进宫,拜见新帝、两宫太后及沈漾、杨致堂、杨恩等人。
吕轻侠等叛党挟持太后、二皇子往淮东逃窜,于鳌山岛附近水域为棠邑水军拦截后往西逃窜右龙武军虽然在鳌山岛有驻军,没有通传令讯,都没能反应过来之后棠邑水军上百艘战船从巢湖、滁河水道驶出,封锁长江水道等一系列以及韩谦临时进驻棠邑城,并使棠邑水军战船往金陵城北侧、棠邑附近的长江水面集结等动静,也凿实叫皇城之内的将吏,心脏悬在嗓子眼好一阵子。
冯翊携立韩谦的奏折过来,明确表示棠邑遵从诸大臣的协商意见,接受拥立大皇子杨彬登基继位的结果,整件事算是彻底的尘埃落定。
这时候传位、尊太后、治丧、讨逆等诏也是依次颁传下来,遣使四出皇城张贴皇榜诏告天下,并颁传京畿及诸州县。
整个金陵城内的普通民众,惶惶不安了一天一夜昨日黄昏未至便皇城诸门四闭、从长阳院起到深夜十数处火头一度使皇城火光映天、皇宫北面的静江、静海两门厮杀声传荡许久,城中民户不可能安心,却到这时候才真正确认大楚又彻底变天了。
这一次变故掀起太快、又结束太早,一切都主要发生在皇城之内,甚至皇城之内也只是烧毁几座宫殿、几处衙司。
虽说这场混乱中还有上千名将卒、宫侍死于非命中,但跟**年前持续一年有余、数十万军民死于非命的金陵逆乱相比起来,这场风波又真是小得就跟江面上不起眼的浪花一般,甚至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就破碎掉了。
这时候派往楚州报丧传旨的钦差信使,也才正式登上官船沿江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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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钦差御使携旨出发赶往楚州之前,寿王杨致堂的私人信使张宪赶在入夜之前抵到楚州,详细跟信王杨元演禀报喋血宫变的详细过程。
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杨致堂跟信王杨元演有过命的交情,也不是说杨致堂要在这时候跟信王杨元演搞什么勾结。
这还是政事堂诸公协商过的一致决定。
说到底就是叫信王杨元演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等朝廷宣旨御使正式到楚州后,闹出一场信王暴躁如雷、擅杀朝廷御使、撕毁圣旨的闹剧来,叫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真要是那样,朝廷到底是要追究淮东抗旨不遵、擅杀钦差的大罪呢,还是忍下这口气,派人再去劝淮东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滋生是非?
有时候提前与通声气,对双方的面子还是极有必要的。
“你们一个个狗眼都瞎了吗,养着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都是吃屎的吗?”
待将寿王杨致堂的信使张宪送出大殿,杨元演便怒不可遏的抓起檀案上的茶盅,便朝站在大殿之上陪同张宪一起紧急赶到楚州的扬州刺史赵臻身上砸过去,大声咆哮着,虎目怒睁,想要将赵臻生生的活剥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赵臻也是老将,身在扬州,竟然对金陵城内近在咫尺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竟然毫无察觉!
他们竟然还是等到杨致堂派人过来,才知道登基八年、年轻力壮的延佑帝已经被吕轻侠勾结蒙兀刺客刺杀身故。
他们竟然到这时候才知道太后王婵儿、陈德等人被吕轻侠挟持着溯江西逃!
而实际上吕轻侠所乘的织造局官船队,距离邗江口一度不到十五六里,最终却还是被棠邑的战船逼迫着往西逃窜。
他们竟然到这时候才知道沈漾等诸参政大臣,已经跟棠邑取得共识,决议拥立大皇子杨彬为帝,并尊长信宫、明成宫两太后听政!
他们竟然到这时才知道从头到尾都没有淮东什么事。
要是他们能在昨天夜里察觉到金陵有发生宫变的可能,即便他这时候没有争帝位的心思,但淮东也绝不可能一无所得!
其他的不说,即便是将朝堂原先拨给襄北军、每年折合钱粮逾两百万缗的军资,争取过来,淮东往后的日子就绝对好要过许多,就能将常备兵马维持在六到八万人之间,从而无惧棠邑的强势。
现在可好,朝廷即便将节约下的军资,在诸军、诸藩镇之间重新分配,也绝对轮不到淮东拿大头。
朝廷可能要征调张蟓所部荆州军(右武卫军)以及黄虑的左武骧军讨伐襄北,国帑但凡有余,必然第一时间增强这两部。
其次喋血宫变,钉死是吕轻侠勾结蒙兀刺客逆行倒施,那朝廷必然接下来还要支持棠邑军北上河淮参战。
也就是说,除非淮东也出兵渡江北攻徐泗,才有可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要不然,连屁都吃不到嘴。
淮东要是不认,又有什么办法?沈漾等人已经达成共识,右龙武军在扬州对面的润州已经提高警戒,棠邑往东翼集结数十艘战船,他们即便想动,却连一个能说服淮东将卒的借口都没有。
杨元演的心肺都快气炸了,没想必赵臻在相距金陵仅咫尺的扬州竟然丝毫无察。
赵臻硬挺挺的站在那里,任堪满热茶的茶盅砸到身上然后滚落在地碎成两瓣。
赵臻有他的苦衷。
叫他治军或率领兵马冲锋陷阵,他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他军政一肩挑,这段时间已经叫他疲惫之极。
入夏以来,洪泽浦大水弥漫,扬州境内也是每一个县都严重积涝成灾,十数万灾民涌入扬州嗷嗷待哺,世家宗族控制的商贾又囤积居奇,搞得扬州米价比年初腾贵数倍。
宫变前夜,白沙河溃堤,白沙河东岸上万民众为大水所困。
扬州城拿不出米粮赈灾,前日高邮数千流民聚集围攻境内囤粮的庄院,而这已经是扬州境内入夏之后闹出的第四起民乱了。
这种情形下,他要怎么兼顾随时盯着金陵的风吹草动。
再说,王文谦、殷鹏离开扬州之后,谍传之事也是由楚州这边直接掌控,消息为什么没有及时传出来,赵臻他还想问一问楚州这边。
当然,信王在气头上,而王文谦、殷鹏也在大殿里正襟危立,赵臻只能极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不去争辩什么。
待杨元演发泄过心头的怨怒后,阮延瞥了对面如老僧坐在案后的王文谦一眼,沉吟着说道:“吕轻侠勾结发动宫变,入夜之前多半是慈寿宫的人手封锁消息,使我们的眼线不能出金陵城。不过,从昌国公之女现身之后,皇城之内形势便不在吕轻侠的控制之中,这时候我们的眼线还不能出城传递消息,这背后多半是棠邑搞的鬼……”
棠邑与金陵隔江相望,棠邑以东便是扬州境内,前朝后期新置的扬子县以及他们为加强沿江防御、紧挨长江北岸丘山新修的迎銮塞,距离金陵城东华门外的长春宫,直接距离甚至都不到三十里。
阮延并不想像信王那般,无谓的斥责赵臻的后知后觉,静下心来想,实是他们目前的谍传体系太过粗陋,信道容易被切断,而昨夜信道被切断,目前看来更可能是棠邑做了手脚。
而倘若是如此,就意味着棠邑这些年在京畿潜伏的人手不少,并且在宫变发生之初就第一时间决定,千方百计的拖延淮东知悉宫变的时间,以便棠邑能从宫变之中谋夺更多的利益很显然,淮东被鼓在鼓里,棠邑又第一时间将水步军集结到京畿北岸,不管谁是宫变最后的胜利者,都会先择安抚好棠邑,或者尽可能满足棠邑的胃口。
杨元演发泄过不可遏制的怨怒之后,气呼呼的坐下来,听阮延说这些话,看向王文谦,问道:“事情果真如国相所言?”
“国相知微识著,棠邑急于攻略河道,确有可能使人封锁信道,使淮东不得消息。而在皇城之中,不管最后谁能胜出,只要能使淮东无法参与其中,棠邑都将得大利……”王文谦不动声色的说道。
“这便是韩谦打的如意算盘?”杨元演渐渐冷静下来,而越往深里想,眉头皱得越紧,问道,“不过,韩谦搞赤山军时,我听你说过这个云朴子当时就在茅山修道,现在又恰好是云朴子及时带着长信宫那位及大皇子逃往尚书省,他有没有可能早就被韩谦收买过去,实是棠邑的暗桩一直潜伏在皇城之中?”
“殿下洞察,听殿下这么说,还真有这个可能,沈漾使两宫并尊,也或许是有这个担忧吧!”王文谦说道。
杨元演问阮延、王文谦,“孤当如何破这个局?”
阮延瞥了王文谦一眼,说道:“殿下当与朝廷和解……”
“怎么和解,总不可能叫孤自削王爵吧?”杨元演又愤恨不平的问道。
“沈漾、杨致堂等人身在局中,但他们最终还是坚持长信宫、明成宫两太后并尊,可见他们心里还是防备长信宫有可能彻底跟韩家及棠邑勾结到一起,使朝廷脱离群臣的掌控,”王文谦硬着头皮接着阮延的话题,往深里说道,“延佑帝遇刺新亡,新帝不过是呱呱幼儿,殿下也无需担忧新帝会对殿下不利,这时候殿下能主动与朝廷和解,便与寿王、溧阳侯一样有庇护杨氏宗室的诚意,想信沈漾等人,放下对殿下的戒备……”
“……国相,到底要孤怎么做?你将话说透,不要再遮遮掩掩,孤不是那种听不进良言的昏王。”杨元演说道。
“殿下应自请削藩。”阮延不想让功劳都叫王文谦抢走,这时候抢着说道。
“……”杨元演额头青筋跳了一跳,终是按捺住心头的恼怒,看着王文谦,问道,“国相所言,是否有道理?”
王文谦说道:“陛下在世时,对殿下戒心极深,则令朝堂对淮东百般戒备;殿下当时要防备延佑帝有手足相残之念,也不可能自请削藩,放弃对朝廷的戒备淮东与朝廷相疑,才使棠邑坐收渔翁之利。诚如国相所言,陛下遇刺新亡,殿下要是能去掉淮东与朝廷的相疑之势,棠邑则再难坐收渔翁之利……”
“话是这么说……”杨元演独掌淮东经年,道理说得通,但决定又怎么容易轻下?
王文谦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以今年之灾情,淮东怕是相当长的时间里钱粮都难以自给自足,而将扬泰楚三州治权,还归朝廷,往后淮东兵马自当是由朝廷出钱粮养之,对殿下实质上并无大害。而唯有如此,沈漾、杨致堂、杨恩等人才会真正消除对殿下的戒心,视殿下为朝廷之藩屏、视殿下为杨氏宗室之藩屏。这时候殿下才有机会遣兵共伐襄北叛乱,不至于使襄北落入棠邑之手。而之后宫禁之中再生变故,沈漾等人才有可能会想到殿下,而非将淮东隔绝在外,仓促间被棠邑牵着鼻子决定一切啊。殿下甚至可以奏请立三皇子杨晔为皇太弟,除了此举能拉拢黄家及江东世族外,等沈漾诸人回过味来,也必会赞同殿下的奏请。新帝年幼无子,册立皇太弟即为大楚储君,移居东宫这时候在宫禁之中,才能真正形成长信宫与明成宫并立的局面。”
“你们先退下吧,让孤好好想想……”杨元演说道。
阮延、王文谦以及赵臻、殷鹏诸人站起告退……
第八百九十三章 解套
闷热的长街之上,夜色暗沉,殷鹏骑着马,并行王文谦所坐的车旁,忍不住发牢骚道:
“大人刚才在大殿之上,怎么还这么多话啊;这要是叫棠邑那边知晓了,还不是叫小姐难做人?”
“淮东削藩已经是必然之举,阮延都认识到这点,殿下他只是心有不甘而已;而我今日要是再不说话,叫阮延那老贼挤兑着,将殿下的怨气都引到我身上,那就更不妙了。”王文谦哂然笑道。
殷鹏想想也是,即便是要棠邑考虑,但怎么也得先保全他们自己才是,心想韩谦与小姐能应该能理解他们的处境,而细想张宪过来后所说的诸多宫变细节,说道:“棠邑那边的反应速度真是快,即便我们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至少短时间内对棠邑的影响不会特别大。有隐患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还以为吕轻侠发动宫变在先,棠邑这些年在金陵潜伏的人手应变在后?”王文谦一笑,问道。
“不是这么一回事?”殷鹏震惊的问道,“大人以为是小姐与韩谦那边早有预谋?”
“吕轻侠发动宫变,皇城之内一片混乱,九门守卫相互戒备,棠邑这些年得在京畿潜伏多少人手,又得是什么人坐镇,才能将主动权从吕轻侠及王婵儿手里抢过去?”王文谦摇了摇头,说道,“韩谦请立侯世子之时,便就在等着这一场宫变,主动权实际一直都在韩谦的掌控之中啊!”
“……”殷鹏难以置信的问道:“怎么可能?韩谦立庭夫人之子为侯世子,这与吕轻侠没有什么直接牵涉,吕轻侠发动宫变,应该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才是啊……”
“所有人都觉得意外,是因为想不透吕轻侠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手,但你想想吕轻侠发动宫变成功,会造成怎样的局面?其他暂时不说,韩谦出兵河淮之事是不是彻底就黄了?”王文谦问道。
殷鹏抓住缰绳,信马由缰的陷入沉思。
王文谦说道:“你想想看,此时,谁最惧棠邑军精锐北上?”
“照理来说,徐明珍最惧棠邑军北上,毕竟棠邑军北上,第一便是要打徐明珍。而韩谦要是不打徐明珍,河淮始终是滞局,”殷鹏说道,“但徐明珍应该没有能力影响到吕轻侠?”
王文谦说道:“除徐明珍之外,真正畏惧棠邑此时全面介入河淮战事的,实际上蒙兀人。毕竟棠邑军此时北上,还是有可能破坏掉他们彻底消灭梁帝朱裕的计划,令梁军缓过气来。虽然还有很多的事情,我们并不清楚,但就眼前的形势看,唯有投附蒙兀的神陵司及北逃士族才有能力及手段,令吕轻侠如此仓促、反常的发动宫变。而此前周元、姚惜水到楚州,明里暗里,不就是想怂恿淮东跟他们一起拖住棠邑的后腿吗?韩谦之前确切也是陷入急于出兵河淮却不能无视身后之忧的困境之中,而到这一刻,你想想看,是不是形势完全有利于韩谦出兵河淮了?而放吕轻侠她们从水路西逃,韩谦也应该不想看到李知诰、柴建他们无路可走,最后只能狗急跳墙的去投蒙兀人。要不然的话,难不成韩谦只想到要从下游拦截吕轻侠,却没有想到从上游拦截?”
“……”殷鹏愣怔了半晌无语。
王文谦说道:“我刚才那些建议,或许未来会促使淮东与朝廷和解,形成共同压制棠邑的局面,但至少眼下更能叫韩谦无后顾之忧的出兵河淮。至于册立皇太弟嘛事实上,新帝年仅六岁,十年之内不可能大婚生子,那三皇子杨晔在十年之内,天然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册不册立皇太弟,最大的区别只会叫王太后更加深感孤立无依……”
“大人是说王太后孤立无依,只能在跟淮东和解的世家宗族与棠邑藩镇之间找平衡?”殷鹏有些醒悟过来,说道,“大人刚才所说的这些话,其实是韩谦、小姐他们是有利的?”
“我说或者不说,对棠邑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沈漾、殿下他们以后也会回过味来,但韩谦与?儿总不至于会以为我到这时候还看不透他们的布局,”王文谦微微一笑说道,“当然了,殿下真要能从善如流,对王家还是有些好处的。这件事若了,我便辞去官职,找一处青山绿水办一家书院了此残生,你打算何去何从?”
“……”殷鹏拍了拍脑袋,说道,“我刚才光想着小姐知道今日之事会埋怨大人呢,还没有想到这一茬呢!大人去官要想办书院,殷鹏自然是鞍前马后给大人跑腿。”
王氏在金陵逆乱后期迁入扬州,只要淮东藩国一日不裁,那他们便一日就是淮东的臣属子民。
而待淮东削藩,淮东诸州县的治权重归朝堂,州县官员都得接受金陵的任命,王远等王氏子弟在淮东以文吏为主,没有谁在军中任职,往后即便不去职,也只需要效命于朝廷,而非效命于信王。
这也就意味着王氏一族实际上从淮东解套了。
…………
…………
杨元溥的棺柩停在崇文殿的大殿之中,四周明烛高烧。
冯翊走近过来,看着杨元溥的尸身穿着半掩的棺柩之中,脱水似的,青灰色的脸深陷下去,叫人完全想象不出他临时之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除了宫宦、女吏以及宗正寺、礼部的官员守在棺柩之旁,还有二三十宗室中人在大殿里守灵。
金陵逆乱时,绝大多数的宗室子弟都被胁裹渡江,即便杨恩也是在渡江时逃脱,但更多的人则是在徐明珍投梁后,作为人质送往汴京居住,其中甚至包括杜崇韬的妻子德清郡主杨文丽、幼子杜律以及两个的女儿。
杜崇韬调入金陵后,一直没有得到重用,这也是一个原因。
还是在梁楚和议之后,除了徐后、楚国公杨汾以及当初直接参与叛乱的宗室子弟继续留在汴京外,其他被劫持的宗室子弟,包括德清郡主及杜崇韬的三个子女在内,都被送回金陵。
只不过除了极少数人,大多数宗室子弟回到金陵,被延佑帝厌恶,再也没有他们当初显赫的地位与礼遇。
除了大丧之时需要用宗室子弟守灵外,群臣既然决定改内侍省为内侍府,欲用宗室大臣统御内廷事务,杨恩还得从宗室里挑选几个德高望重的助手。
德清郡主便在此列。
认真说起来,杜崇韬却是这次宫变的最大赢家,不仅杜守韬出任侍卫亲军都督,此时率领将卒值守崇文殿、崇阳门的侍卫将领,乃是杜崇韬刚刚提拔起来的长子杜涛以周炳武之子周南二人。
德清郡主更是大殿之中带领一群经过初步甄别过后确认可靠的侍宦、宫女布置大丧之事。
长信宫、明成宫太后照理也要携新帝及三皇子在大殿守灵,但经历两天一夜的惊魂,人都憔悴、疲惫不堪,还是群臣相劝她们暂时先回宫休息。
长信宫、明成宫这时都各有两名参政大臣以及一名宗室老人及若干命妇随时听候差遣。
韩道铭、张潮守长信宫,郑榆、周炳武守明成宫,四位大臣都六十好几了,外加一群命妇、宗妇相陪,也就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但冯翊这时候显然是没有机会去参见两宫太后了,只能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跑到大殿来参拜杨元溥的遗容。
这一刻,冯翊也是感慨万千,回想当年在临江侯府的点点滴滴、没心没肺,不曾想眨眼十二三年便恍然而过,想要吟点什么,却又觉得索然无趣。
冯翊走出大殿,看到秦问从崇阳门那边匆匆走来,喊住他,走过去问道:
“秦大人匆忙跑过来,有什么新鲜事啊?”
“沈相不在大殿这里?”秦问走到廊下,探头往里看看,自问自答的说道,“沈相不在这里,那这时人应该在长信宫……”
秦问转身欲走时,压低声音跟冯翊快速说道:“陛下遇刺时,身边除了陈如意,还有四名中高级侍宦、两名女吏,一度被看押起来审讯,吕轻侠逃跑前派人去灭口,但她们行事太仓促了,杀死其中五人,却有一名宫宦重伤未死,还留了一口气,之前被送到太医局抢救。杨侯爷从御史台临时调了十多刑吏,这时候应该是从他口里问出一些什么事情来,这时候派人过来找沈相过去商议事情,应该是有事相告……”
“刚才我在政事堂看到沈相,这会儿或许真是去长信宫见太后了,”冯翊耸耸肩说道。
现在大局已定,即便是吕轻侠将所有的秘密都公开,也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再节外生枝,棠邑才不担心这个重创未死的宫宦能吐露出什么惊天秘闻来。
再说有些事情,沈漾、杨致堂、杨恩他们往后也会回过味来,但也就那样了。
杨元溥确实是吕轻侠下手才死,而这出宫变又确实是吕轻侠挑起,难不成还能怨到棠邑头上来?
当然了,秦问赶过来相告,也是希望跟他、韩道铭通个声气,有个心理准备。
秦问跑去长信宫,找到沈漾,又一起赶往太医局,看到除了杨恩外,御史中丞郑畅、杨致堂也在这里杨恩也是坚持不私立宫狱,对宫变之事的彻查,主张御史台全程介入,这也是郑畅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待问过着手抢救的太医以及负责审讯的刑吏,沈漾才知道崇文殿这名侥幸留了一口气没被灭口的宫宦,抢救了半天,吊回一条命,但也只得断断续续的询问一炷香时间的话,最终还是支撑不住死去了。
“问出什么来没有?”沈漾蹙着眉头问道。
“陈如意确实是吕轻侠的人,而崇文殿守值的宫侍、女吏,有近一半都是陈如意得吕轻侠授意安插进来的陛下实是陈如意直接从背后持刃刺死,而在陛下死后,陈如意他们才将一名刺客带入大殿,伪装成被众人联手反击杀死的假象。太后受蒙蔽,却没有直接下令刺杀陛下,而是陛下死后不得不接受吕轻侠的挟持……”郑畅手里虽然有审讯实录,但实录字句繁复,他挑紧要的跟沈漾述叙了一遍。
“……”沈漾愣怔了片晌,也不知道陛下最后看到他人生最为信任的宠宦持刀刺来是什么感受,又或者说陛下都没有看到谁从背后持刃相刺就已经咽过气去了?
“还有什么事吗?”沈漾将审讯实录从郑畅手里接过去,随手翻看着问道。
郑畅说道:“还有的事,还请沈相看实录……”
在场没有外人,郑畅还如此神神叨叨的,秦问猜测那宫宦临死吐露的秘密应该是韩钧与太后王婵儿私通生子之事。
这事除了吕轻侠、姚惜水、春十三娘等人外,也不可能瞒得过太后王婵儿身边伺候的近宦、女吏。
李知诰的身世之秘,知晓者应该极少,不过,此时吕轻侠正沿长江逃往襄北,这个秘密似乎也不重要的。
沈漾翻看过审讯实录,蹙眉许久,才长吐一口气,将审讯实录凑到火烛上点燃,扔入铜盆之中,说道:“照诸公于政事堂议定的口径,重新抄一份实录,传送诸公视阅吧……”
杨致堂、杨恩都没有表示异议,郑畅对经手的狱吏说道:“吕轻侠勾结胡族行刺陛下、挟持太后逃奔襄北你便照这个重新抄一份实录……”
待两名刑吏走开,杨致堂禁不住说道:“除开给张平、姜获二位大人暗中传信之外,宫里还有几处火迹颇为可疑,似乎并非黄家暗中差人所为,沈相当真不彻查下去?”
沈漾沉默着不说话,杨致堂看杨恩问道:“侯叔,你觉得呢?”
“大楚终究是侥幸避免一场血腥大乱,没有再叫数十万人死于战乱,难道还不够吗?”杨恩反问道。
杨致堂被杨恩的话问住。
沈漾长吐一口气,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说道:“不查了,太后是明白人,即便有蛊惑的可能,但终究不会不倚重我等对大楚江山社稷忠心耿耿的老臣,其他事情等张宪从楚州回来再说……”
“大人是说云朴子有可能是棠邑的人,宫变时清阳郡主是云朴子有意带进尚书省的?”秦问这时候也知道张平、姜获坚决求去,终究是叫沈漾他们起了很深的疑心,这时候为了自己潜伏更深,也只能先将云朴子交待出去;反正云朴子地位相对独立,就算是这时候跟韩府走到一起去,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沈漾点点头,表示他确有这样的猜疑。
秦问收住嘴,不再多说什么。
沈漾着秦问留在太医局等新版实录抄写好确认没有遗漏,再传阅诸参政大臣及两宫太后这涉及到后续讨逆及拥立的大义名份,沈漾不敢马虎,才叫秦问留在这里盯着。
杨恩、杨致堂、郑畅也有太多的事情,相继离开太医局,秦问走到殓房看了一眼那名重创身故的宫宦,走到外厢房看两名御史台的刑吏伏案重新抄写实录,再没有其他人在。
待审讯实录抄写完毕、两名刑吏签押用印之后,秦问拿起来便要走,一名刑吏说道:“除实录所抄写的内容之外,这名陈如意的嫡系临死还交待太后与韩府大公子私通生子以及当年随陈如意在尚家堡杀尚文盛灭口嫁祸韩东虎、苏烈之事……”
秦问微微一怔,定睛朝两名刑吏看去,见他们四旬左右,鬓发都已有些许霜白。
“小吏周昌、张德,都曾在缙云楼任书办,没能被陈如意选入缙云司,这些年一直在御史台任吏;冯大人吩咐有什么紧急之事,可传告秦大人。”那名刑吏说道。
秦问轻拍额头而笑,拿起实录走了出去……
…………
…………
位于桐柏山南侧的大洪山,乃是淮阳山的余脉,又名绿林山,东汉刘秀便发迹于此,山势与桐柏山南北呼应,绵延数百里,横亘于郢州、随州境内,乃是从东南方向庇护襄北的屏障。
郢州治城长寿、随州治城随阳,分别位于大洪山的西麓、东北麓,乃是从汉水以东、长江以北挺进襄北的必经之路,而从重要性上来说,控扼汉水东岸的郢州治城长寿要比随阳更为突出。
郢州治城长春年久失修,天佑十三年四门城楼又毁于战火、坍塌,在荆襄战事过后,州府衙门才拔出钱粮修缮城墙、城楼,差不多拖到延佑四年,郢州城才修缮一新,矗立于大洪山与汉水之间,与汉水西岸的荆门,乃是从南往北沿汉水及两翼进入襄郢谷地及南阳盆地的门户要津。
李知诰得人传信确切得知养父李普以其身世之秘胁迫吕轻侠发动宫变的消息时,已经是发动宫变的当天,他急得直跳脚也没有用。
既然不能封住养父李普的口,又不能阻止吕轻侠发动宫变,李知诰在襄北唯有照最坏的打算进行紧急部署。
除了将李碛调去守武关,以议事的名义将柴建召到身边外,李知诰还第一时间紧急更换荆门、长春、随阳等城的守将,皆换上嫡系亲信,并全面封锁大洪山、武靖等关以及荆门的信道。
这样的话,即便宫变失败,他还有可能暂时控制住消息不会扩散到郢随诸州,或能争取到极宝贵的一点应变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内,很难全面调整襄北军重于西北、而轻于东南的军事部署,李知诰也只能将少量的嫡系骑兵、马步军以及少量的水军,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到郢州治城长寿。
无论是宫变失败,亦或宫变陷入僵持,他都不至于像笼中困兽般彻底的束手无策。
七月二十八日午后已经不那么炽烈的骄阳之下,浑浊的汉水之上十数艘满目苍痍的官船,徐徐出现在郢州城头守军的视野之内,后方有数十艘追击的战船或许看察觉到汉水上游有上百艘水军战船峙守在河道里,这时候放弃追击,纷纷掉头往汉水下游撤去。
这一刻郢州城头没人欢呼,只是安静而压抑的看着十数艘官船在哨船的引领下,往郢州城外的码头停靠过来。
此时距离宫变已经是第九天了,而金陵颁传的讨逆檄文已于五天前传入黄州、鄂州;这两州也第一时间传令诸县,切断与襄北诸州的联络,集结乡兵加强诸城寨的守备、封锁与郢随两地的水陆交通。
李知诰目前只能暂时制止消息进一步往郢州以北的区域扩散,但无法控制消息传入郢州、随阳、荆门等与黄州、鄂州、荆州邻近的城池。
好在郢州、随阳、荆门三城的守将,李知诰都及时换上嫡系亲信,也调入一部分家小皆在邓均两地的将卒驻守,不至于使这三城的形势在猝然之间陷入慌乱之中,形势还勉强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然而,没有人会在这一刻觉得,形势对襄北是有利的,也没有谁会觉得朝廷征调张蟓的右武卫军与湖南、江西及黄鄂等州兵马联合更为兵强马壮的棠邑军进剿过来,他们真有能力守住襄郢随邓均梁等州……
第八百九十四章 喧宾
李知诰、柴建心里当然清楚当前的形势,对他们说来有多危厄。
襄北军除了地方州兵外,以左龙雀军、左武卫军以及左龙武军三镇禁军为主,三镇将卒包括队率、伍长、什长等基层武官在内,皆从潭、朗、岳、邓、襄、均等地的屯营军府征调。
三镇四万五千正卒,其中差不多有近两万六千人皆来自潭州、朗州、岳州三地的屯营军府;这与当年削藩战事后期收编大量的潭州降兵、就地编为军府兵户有关,这也是一度是禁军将卒的主要来源,其次才是江西、江东兵。
一旦宫变失败的消息扩散出去,这部分将卒心思就将变得极为不稳。
即便底层武官及将卒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战乱中更容易为中高级将领裹挟,但不能指望他们能有多高的战斗力及士气,甚至后续还很难避免会出现大规模的逃亡。
想当年安宁宫渡江北逃之初,寿州军兵马规模一定高达十数万,但直到洪泽浦一役暗附梁军用计灭五牙军水师及右神武军之前,都没有能力发动像样的反攻。
这里面除了补给短缺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除牙军之外,大量的寿州军将卒家小都被抛弃在长江南岸,军心士气受到惨烈的打击。
此外,襄北军中还有约两千正卒,来自于位于京畿的桃坞集屯营军府。
龙雀军最早的将卒皆从桃坞集军府征调,在经历诸多血战,桃坞集军府屯兵牺牲惨重、兵员数量大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龙雀军拆分成左右龙雀军,而右龙雀军目前在郑晖的统领正进入清源军节度使的辖地作战,而后期又有一部分精卒将卒被征入侍卫亲军的序列,致使桃坞集的军府兵户,在襄北军中的占比大幅降低。
这部分将卒人数虽少,却是战力最精锐的老卒。
而宫变之前,无论是他们,还是金陵方面,都曾希望将这部分老卒划入计划新编的右武骧军之中,也就有意集中到李碛麾下,目前皆随李碛驻守武关。
一旦宫变失败、李普自刎身亡以及李长风被乱刃斩杀静海门的消息传到武关,他们很难想象李碛还会选择跟他们站在一起。
这也意味着李碛所部则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目前最直接的威胁;当然了,他们目前可以封锁住武关与荆子口之间狭窄的通道,暂时将李碛隔绝在均州之外。
他们前日也曾派人赶去荆州求见张蟓,但信使在乱箭之下狼狈逃回来,没能进入荆州城见到张蟓。
张蟓没有直接下令将信使射杀荆州城下,就已经很顾及旧谊了,而眼下的形势,张蟓根本不可能选择跟他们站到一起,甚至等朝廷正式令旨传到,张蟓所部很可能就是进攻襄北的前锋军。
真正能为他们较好掌握的,也就是家小皆在襄北、从襄邓均三地军府征调的将卒了,这部分人马仅有一万七千人左右。
而在当前的形势下,暂时也不要指望他们能有多高的战斗意志。
更关键的还是粮秣等军资补给。
以往枢密院每月会有折合高达十五万缗钱的粮谷、盐铁及兵甲等物资输送过来,加上地方自筹一部分,以供三镇兵马驻防及战事开销,还算是舒服、滋润。
而往后中枢粮秣断绝,他们又想维持当前的兵马规模抵挡进剿,即便还能控制住现有的地盘,但缺额要分摊到总人口不足一百万的诸州县头上,就相当于每户要多缴纳四到五石的粮谷,那与地方上的矛盾又将紧绷到何等地步?
这样的形势,有值得他们半点乐观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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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家眷属家小,还要乘官船直接撤入襄城去,仅苏红玉、姚惜水、钟彦虎、周元、春十三娘等少数人带着百余甲卒,簇拥着太后王婵儿、陈德、安吉祥等人登岸进入郢州城,与李知诰、柴建他们见面。
看到李知诰沉毅而阴翳的面容,刚过不惑之年,双鬓却长出不少的霜白头发,姚惜水心里也是羞愧难堪,站在吕轻侠的身旁,说不出一句话来。
详细的宫变失败过程,吕轻侠已经提前派人传信过来告知了,李知诰手按住腰间的佩刃,站在城门洞前看着仓皇如丧家之犬的众人,一时间也无话可说,甚至看到四旬年纪、犹丰艳迷人的太后王婵儿,也无意上前行礼。
苏红玉怀抱幼子走过来,低声唤道:“夫君。”
李知诰点点头,只是冷淡的说道:“一路辛苦了。”
苏红玉见李知诰犹有怨意,却有苦说不出,她总不能当着一干人的面说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宫变之事,还是在宫变失败后得人传信,才狼狈不堪的跟着吕轻侠他们逃出金陵城的吧?
“爹爹!”刚刚年满十六岁的李挚以及还未满十五岁的次子李畋,此时都穿上铠甲,手执腰刀,上前跟李知诰行礼。
看两个身形都快跟他一般高的儿子,但脸上的稚气却未尽数脱去,李知诰多少有些后悔没有早两年就将他们带入军中历练,以致他们此时眼睛里都难掩惊惶之色。
李知诰拍了拍身高的长子李挚的肩膀,轻叹一声,说道:“大家一路奔波,都先随我去衙府歇息吧。”
柴建看着妻妾及诸子走过来,也只是脸色阴沉的点点头,没有心情说什么宽慰的话。不过,即便是吕轻侠不将他的妻儿带过来,他也不可能放弃兵权,跑到金陵自投罗网、任人宰割去。
“周数、柴训、邓泰他们呢?”周元窥着李知诰身侧诸将,没想到周数、柴训及邓泰等人的身影,问道。
“周数在随阳,柴训、邓泰他们在梁州。”李知诰说道。
他当然知道周元在担心什么,但他这时候还有可能下令将吕轻侠及太后王婵儿、“二皇子”等人扣押下来,交给金陵,换个妥靖一方的机会吗?
而事实上残存的晚红楼势力在襄北三镇中高级将领群体之中盘根错结,实令从来都他无法绕开吕轻侠等人作决断,这或许就是他们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下场的根本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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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刺史府年前修缮过,还算开阔,请太后王婵儿等人请入偏院休息,着嫡系亲卫严加“守护”,李知诰请吕轻侠、周元等人随他到衙堂商议后续的对策。
这时候天色昏暗下来,两名老卒点燃大烛,哔哔剥剥的燃烧着,散发出桐油脂的气味。
吕轻侠她们一路逆水西逃,七天走一千七八百里水路,闯过沿江诸州不算多强、却源源不绝的骚扰、拦截才赶到郢州。
她们一路上与陆地的联系几乎中断。
李知诰这时候也先将这几天金陵城的形势变化通报他们:
“……杨元演三天前便遣世子杨聪及掌书记王文谦金陵献表拥立新帝,并奏请新帝裁撤淮东藩国,调赵臻部会同右武卫军征讨襄北,金陵方面也初步决定将赵臻所部编为右武骧军,不日即将乘船西进……”
“淮东的反应好快!”
没想到淮东非但没有成为牵制京畿及棠邑兵马的制肘,反倒第一时间自请削藩,并遣精锐战力直接参与对襄北的进剿,坐在檀案后吕轻侠,听到这消息也禁不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这一消息意味着金陵已经基本掌握江淮的形势,接下来各州县上尊表以及张蟓在荆州对金陵表示顺从,都会在极快的时间内发生,再之后金陵就将能正式发兵进剿襄北了。
“淮西有什么动静?”周元有些沮丧的问道。
朝廷能直接调用的兵马有限,编赵臻所部为右武骧军,与张蟓的右武卫军会合,也仅三万精锐,赵臻、张蟓各怀鬼胎不说,后续即便能从湖南、江西诸州征调数万州兵,但至少还需要两到三个月时间才能完成兵马集结。
目前最令人担忧的还是棠邑军精锐进攻位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的武胜、平靖等关,威胁随州东北翼之余,并令棠邑水军协同右武骧军、右武卫军沿汉水北进,撕开他们于荆门、郢州的脆弱防线。
“棠邑在淮西的兵马及军需物资,还在不断的往寿春、凤台两地集结,三天前还在凤台以东的窖山峡成功架设了铁索浮桥,打通经下蔡进兵谯亳两州、北援汴京的陆路通道,暂时没有西移的迹象。”柴建阴沉着脸说道。
大厅西墙壁就悬挂淮河中上游地区的地形图,沙颍河两岸的洪泛区以及窖山浮桥的具体位置也都大体标识出来。
淮河中游最为狭窄处,是八公山北侧的硖石峡,在那里搭建悬索桥也好、浮桥也好,仅需要二百米,但硖石峡北岸,即西硖石山附近的低洼地区已被洪水淹没。
即便搭建悬索铁桥将东西硖石山连接起来,却很难通过西硖山以北、宽达三四十里的洪泛区,依旧行不成从南往北进攻的通道。
唯有绕开洪泛区,往东移六十余里,在凤台与临淮之间的窖山峡建铁索浮桥,然后才能从窖山峡北岸的丘陵区开辟一道通道,往北直接延伸到谯州腹地。
窖山峡要比硖石峡宽出一倍不止,当世还没有能力建这么长的铁索悬桥,只能建浮桥,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联舟搭建抵挡上游洪水冲击的铁索浮桥,也绝对是棠邑实力的体现。
浮桥最大的问题,会拦腰截断淮河,这将切断分别淮河上下游的棠邑水军联系,但这也说明棠邑出兵河淮的决心。
而从窖山渡桥的搭建,也能看出棠邑出兵河淮的战略选择,应该会以一路偏师乘舟沿颖水北进,从陈汴驿道的南端登陆,援应固守汴京的梁军,但陈汴驿道太容易被切断,也容纳不了多少兵马北进,更不要说接应汴京城中十数万老弱居多的军民北撤了,棠邑军的主力应该还要从窖山直接渡河,从谯州一路往北进攻,从徐明珍的寿州军手里夺取谯州、陈州东部、亳州等地区,彻底打通汴京南部与淮西的联络。
这也意味着棠邑将不遗余力的全面参与河淮战事。
这对襄北而言,棠邑主力兵马暂时不会西移,或许是目前唯一还能令众人心思没那么慌乱的消息了。
要不然的话,他们除了第一时间放弃随郢邓襄四州,将所有的兵马撤入汉水上游的均梁两地据险以守,将没有第二选择。
“你打算怎么做?”吕轻侠看向李知诰问道。
“放弃平靖、武胜、黄砚三关,将周数所部全部撤到随阳以西,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将邓、均、襄三地的军府兵户及家小都迁入梁、金两州外,大概没有其他选择了!”李知诰轻叹一口气,说道。
以有山川之险可守的梁、金两州为根基之地经营,做好必要时放弃襄、郢、邓、随四州的准备,这是李知诰面对当前恶劣局面做出的战略选择。
梁金两州,目前虽然仅有不到十万人口,特别是旧金州编籍民户仅五六千口,蜀国据有金州之时甚至直接废置金州,但这主要是前朝中后期战乱所致,梁金两州在战乱中人口最少时,甚至仅四五万口人。
然而占据汉水中上游盆地的梁州(汉中郡),农耕条件即便比不上有南阳粮仓之称的邓州,却不比襄郢两州稍弱;而前朝中期梁金两州的人丁一度高达四十万口,足以证明这两地有着容纳更多人丁的农耕基础。
去年袭夺梁州之后,李知诰就有意重新恢复金州的建制,并重点往梁州迁移民户、兴修堰堤沟渠、开垦屯田虽然一年时间在紧张的防务之余,才新开垦二十余万亩军田,但总算是有一个较好的基础。
现在只要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将一万三千余户兵户迁入梁州,并能从襄、随、郢、邓四州掠得下一季的秋粮收成,以保证未来一年时间内不断粮草,他们就不算将内裤都输掉。
周元问道:“会不会太保守、软弱了?韩谦做好进攻谯亳的准备,徐明珍也绝不可能束手就擒,寿州军、徐泗军直接投附朱让,便是这两天的事情,河淮一战,怎么看棠邑都没有大获全胜的机会啊……”
徐明珍、司马氏只要直接投附朱让,三股势力拧成一股,即便蒙兀精锐骑兵不直接从禹河下游南下,棠邑与东翼的梁军,也将面对多达十五六万的敌对兵马。
韩谦到时候能勉强攻陷亳州、陈州东部一线,将汴京军民接应南撤,就已经是极限了;而更大的可能是棠邑军付出惨重的伤亡之后连这点意图也无法实现。
然而,之后,棠邑、淮东在北线还将直接面临多达十数万的朱让兵马,根本不可能抽出手来,将主力兵马投到西翼来。
他们现在可以不挑事,也暂时不跟蒙兀人勾结到一起,避免激怒棠邑,但只要棠邑主力不西移,他们也没有必要主动将控扼淮阳山西麓山口的平靖、武胜等要隘拱手相让。
而唯有平靖、武胜等要隘在手里,他们后续才有机会夺取黄州,将淮阳山以南、汉水以东、长江以北的汉东河谷收入囊中。
李知诰只是提出他的主张,却没有更多要解释的意思。
吕轻侠沉吟片晌,说道:
“从更长远的角度及更恶劣的局面考虑,知诰如此建议,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眼下最紧急的,我们不可能长期封锁宫变的消息不传入襄邓均及郢随两州的腹地,人心之事不可不察!”
周元蹙着眉头,附和吕轻侠说道:“是啊,目前看来,江淮之间绝大多数的州县都还在金陵的掌控之中,甚至随着淮东的削藩,金陵对江淮的掌控力变得更强,我们还是需要有一个正当的名义,来掌控郢随襄邓均梁诸州的民心,更要防止三镇将卒军心、士气在短时间内垮塌掉,更要避免三镇将卒哗变以及诸州暴发民乱或使地方宗族乡豪纠集乡兵民勇来反抗我们。只有这些都稳住了,我们就还有看河淮局势反覆的机会!”
苏红玉这几日与吕轻侠、周元同乘一艘船西逃,知道他们说这些话,还是要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尊太后以奉二皇子杨林登基称帝,并传诏讨伐沈漾、杨致堂、韩道铭等勾结异族谋害延佑帝之罪。
此举即便不能动摇金陵的根基,目前看来也很难争取其他州县的支持,但短时间内他们至少能在郢随襄邓均梁诸州维持一个正当名份。
当然了,苏红玉这几年守着新津侯府教导诸子,不怎么参与到慈寿宫的事务中去,但她心里明白,吕轻侠、周元他们急于促成这事,还有一个更根本的目的,那就是唯有尊立太后及“二皇子”之后,她们才能名正言顺的通过控制“太后及二皇子”,把持襄北的军政大权。
苏红玉坐在下首,不便明言,只是怔怔的看着李知诰,不知道他要如何应对吕轻侠、周元的喧宾夺主;再看柴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也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心想知诰态度强硬一些,柴建应该会跟知诰站在一起的吧?
李知诰看了苏红玉一眼,说道:“安定人心这事是不宜拖延,但也不必急于今日,众人先饮宴休息,待明日赶往襄城再议。”
从郢州乘船北上二百里便到襄城,从前朝中后期以来,襄城一直以来都是荆襄北部的军事及经济、文化中心;即便是要尊太后另立新帝,也只能定都襄城。
目前金陵已传檄诸州县讨逆,但还正做调兵遣将的前期部署,棠邑军也没有西移的迹象,襄北形势还没有危急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吕轻侠也不想叫李知诰觉得她们有喧宾夺主之嫌,更何况她们还不确定柴建、周数二人的心思,当下便点头说道:“是要先缓一口气再从长计议为好。”
众人各自归客舍休息,李知诰将二子李挚、李畋叫到后宅院中,说道:“我再从军中挑选数百精将给你们,与家兵编为一营亲卫,你们二人担任正副营指挥,可有信心治好兵卒?”
“孩儿有信心。”李挚、李畋说道。
李知诰又跟家兵首领张松说道:“棠邑水军或许暂时不会沿汉水攻来,但汉水犹是朝廷兵马杀入襄北的主要通道,等明后天议事时,我建议任钟彦虎为水军都指挥使,专司从襄城到郢州的汉水防务。虽说梁州到均州的汉水狭浅,行不得大船,但犹需一路水军维持梁州与襄北的联络及水路运输,到时候我会建议你出任这路水军的都虞候,但愿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末将绝不辜负侯爷的信任。”张松斩金截铁的说道。
“……”李知诰点点头,说道,“你与李挚、李畋都先下去吧。”
第八百九十五章 夜谈
看着张松及二子李挚、李畋退了出去,李知诰才稍稍缓过脸来,问苏红玉:“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并不知道她们会如此仓促行事?”苏红玉委屈说道。
“这事不怨你韩谦请立侯世子,蒙兀人担心韩谦随时会出兵河淮,居中挑拨离间、一心想搅浑江淮的局势,父亲他坐不住,中了计胁迫惜水她们谋变,不是你劝说她们就会放弃放手一搏的。换作是我,身处那样的境况之下,也难以取舍吧?”李知诰轻叹了一口气,又觉得对苏红玉太过严厉了,轻揽过她的肩头,问道,“你们在过来的途中,有没有灌江楼的暗桩找你们联络?”
“我们过舒州之后,一路皆有地方水军纠缠袭扰,与陆地都没有联络,却是夫人、周元却是有猜测蒙兀使者或灌江楼可能会主动找你联络,只是不知道他们刚才为何能忍住没有直接问出来。”苏红玉说道。
“这次惨败,便是中了蒙兀人的圈套,又或者韩谦最初请立侯世子,便有打草惊蛇之意,他们有心想问,也难以启齿吧?另外,棠邑兵马拦截你们去淮东,应该警告过类似不得与蒙兀人勾结之类的话吧?”
“嗯,冯翊当时登船过来见了一面,将叶非影要走了,却不知道韩谦当时在不在场,冯翊是说过类似的话,”苏红玉说道,“你怎么猜到的?”
“韩谦一切部署,都是想无后顾之忧出兵河淮,此时绝不会坐看我们跟蒙兀人勾结;而这次棠邑兵马没有西移,也是如此,但这一切绝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改变计划。对棠邑来说,即便在时间上可能会拖延三四个月,但先出兵攻下邓均两州,然后从武关道出兵关中,可以说是替代直接出兵河淮的一个选择。而只要朱裕能夺下河洛、棠邑出兵关中,天下大势也不能说尽落蒙兀人的掌握之中,”李知诰说道,“大家心里都想这点,夫人与周元即便此时不愿将平靖、武胜等关交出去,全面撤守随阳,但也知道根基未稳之前不能招惹棠邑蒙兀人更应该知道派人过来见我没有用,但他们却派人去见了周数。不过,我现在只能假装不知道有这回事,现在也只能指望他们不公开提出来。”
“对了,张松护送我及挚儿、畋儿他们逃往静海门之前经过三和巷,看到巷子里有一堆引火之物,还有数名暗藏兵刃的乞丐被杀死在巷子角落里。我跟夫人提及这事,夫人猜测这些死者是棠邑的密间想要阻止我们离开金陵城,但夫人的说辞无法解释这些人是被谁暗中所杀。我细想这些暗藏兵刃的乞丐,可能是灌江楼的刺客想暗中阻止我们离开金陵城,却被棠邑的密间所杀,”苏红玉问道,“毕竟千方百计的想要刺激你投过去或拖扯棠邑后腿的,说到底还是蒙兀人,夫人她这么说,还是想留着这条退路吧?”
“你心里知道这事便好。”李知诰说道。
“蒙兀人会不会揭开你与惜水的身世?”苏红玉又问道。
“他们会的,但世事纷杂,他们散布这样的消息又能有什么作用?”李知诰苦笑着说道。
“韩谦有没有派人过来见你?”苏红玉问道。
“他都做了这么多,还要派人过来见我,也是看轻我了;再说我再没有志气,也不会做胡狗摇尾乞怜,”李知诰傲然一笑,说道,“想必韩谦心里也明白,我要真有心与蒙兀人勾结,也不会出金陵城这档子事了。”
“你要如何处置当前的形势?”
李知诰站在油灯前,说道:“棠邑不攻襄北,或也能说动蜀军不轻举妄动,但只要张蟓、赵臻集结右武骧军、右武卫军及江西、湖南诸州兵杀来,襄郢邓随四州也很难守住,我们最终或仅能勉强守梁金均三州以观河淮形势变化。当然,他们并不同意我的主张,那这个担子我不挑便是了,他们愿意挑便由他们挑去,我们去梁州。”
“夫人会同意我们去梁州?”苏红玉担心的问道。
“我们一定要去梁州,似乎还没有谁能阻拦,夫人也没有道理一定要留我在襄城,”李知诰说道,“眼下比较头痛的,还是要夫人他们不急着另立新帝……”
“现在或许能劝阻众人不急于去投蒙兀人,但不尊太后奉立新帝,夫人那边怕是行不通吧?”苏红玉担心的问道。
现在他们是绑在一颗树上的蚂蚱,内部再要四分五裂,或许都熬不住今年秋季,就会被朝廷大军剿灭掉了。
“不另立新帝,也不是没有变通之策。或可仿效陛下当年出掌湖南行尚书省,在襄北诸州之上设立荆襄行尚书省,使‘二皇子’出任行尚书令,以行襄北军政之权。这样的话,太后及‘二皇子’在夫人她们手里还能继续发挥傀儡的价值,她们也应该能接受吧?”李知诰猜测的说道。
…………
…………
“置荆襄行尚书省,使二皇子出任行尚书令……”
汉水浩荡浑浊,在行往襄城的船上,听李知诰提及有别她们预期的奉立之策,吕轻侠有着迟疑跟不解的问道。
“宫变失败,我们与金陵已势成水火,没有再缓和的可能,但置行尚书省,不急于另立新帝,也是当下的形势实在对我们不利,只能示敌以弱。此时即便不会打消金陵出兵进伐的决心,但也能拖延他们出兵的时机跟力度,争得更多喘气的机会,”李知诰平静的说道,“即便不需要我们派人散布消息,沈漾、杨致堂等人这时候多半也已经回过味来只要拖到秋后,棠邑出兵河淮受挫,棠邑必然不愿看到我们唇亡,他们齿寒;而棠邑出兵河淮大获全胜,金陵还有心思大举进伐襄北吗?”
吕轻侠、周元、柴建等人都陷入沉思,却不能说李知诰这话没有道理。
“行尚书令之下,当如何为之?”吕轻侠问道
“形势恶劣至斯,知诰深感能力实在有限,或许只能将梁金两州经营好,为大家守好退路,而尚书令之下如何为之,悉听夫人吩咐。”李知诰淡淡的说道。
李知诰如此说,柴建、周元、钟彦虎以及姚惜水、春十三娘皆是一怔,李知诰这是不满意她们喧宾夺主,自己摞下挑子,率领嫡系兵马去守梁金两州,而将郢随邓均襄五州丢给他们处置?
“你乃襄北都防御使,三镇将卒皆听你号令,襄城犹要你来主持才行。”吕轻侠蹙着眉头,说道。
“夫人不要再强知诰所难了,知诰无能,有负夫人的栽培,统兵治军有柴建、周数,柴训、钟彦虎等人也是善战之将,而政事赋税转运等事,有周元辅助夫人,知诰也实在是拙于其事也唯有这样,萧衣卿才不能拿我的身世做什么文章,”李知诰坚决的说道,“金陵宫变之事,不日消息便会传到蜀国,蜀主王邕便有了收复梁州的名义,曹干、曹哲父子在利州随时都有可能异动,梁州没人坐镇,我们连退路都保不住。我看我就不陪同夫人、太后进襄城了……”
李知诰态度如此坚决,姚惜水都深感意外,想劝却又无从劝起。
…………
…………
大楚的七月注定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月份。
先是金陵颁传新帝及两宫太后诏书,斥吕轻侠等宫婢勾结异族刺杀延佑帝,宫变失败又挟劫太后、二皇子奔逃襄城,诏大楚州县臣民群起而攻之。
而紧接着太后王婵儿在襄城依葫芦画丁瓢,传诏江淮称沈漾、杨致堂刺杀延佑谋变,于襄城册立二皇子杨林为襄王,置荆襄行尚书省,以年纪五岁的襄王杨林兼领行尚书令;任使吕轻侠任行尚书省司左丞,掌尚书台谕令文牍等事,并置宣慰使,柴建领之,执掌荆襄军政防务;置转运使,周元领之,治荆襄诸州粮食赋税转输之事;置按察使,陈德领之,掌刑名监察之事。
襄城的太后手诏,还特地抄送到棠邑在窖山峡的南岸大营,而所谓的“太后手诏”在棠邑众人眼里,最大的作用也只是拿来印证军情参谋司从襄北斥候搜集的情报正确与否。
“李知诰这是将挑子扔给吕轻侠、柴建他们,自己躲到梁州耕地去了?”
南岸大营的中军牙帐之中,冯缭手执襄城着人颁传而来的太后手诏,犹带有一丝不确定的问道。
“也不奇怪,”韩谦盘着腿,随意的坐在主案之后,摸着有两天没刮的胡茬子,说道,“李知诰留在襄城,是能主持襄城军政,但处处受吕轻侠的制肘,并不得痛快,也未必能很好的掌控柴建、周数二人,还不如将挑子扔给吕轻侠,他去经营梁州等到吕轻侠、柴建、周数、周元他们守不住郢随邓襄等,不得不再仓皇撤到梁州之时,他才有可能彻底压制住吕轻侠、柴建、周数、周元他们的声音,叫所有的兵马都照他的意志进行整编。”
“说到底李知诰还是受制于吕轻侠,要不然还真是个麻烦啊。”冯缭感慨道。
第九百九十六章 靴子落地
八月上旬,淮西的天气终究是清凉起来了,不再那么酷热。
进入八月之后,淮河上游也没有新的洪峰涌来,今年严峻到极点的防汛形势算是叫人稍稍缓了一口气,而再有一个多月,就又能进入新一季的秋粮收割季节了。
棠邑集结于霍邱的八千先遣军兵马,七月上旬就已经有一部分精锐经颍水北上,抵达宛丘,初期还能从汴京城小规模的疏散军民出来,但七月中下旬魏州叛军及蒙兀的斥候兵马进入汴京南部地区,直接在陈汴驿道两翼游荡。
目前先遣军最大的作战任务,就是与敌军斥候兵马纠缠,阻止敌军组织大规模的人马破坏陈汴驿道。
而从第一、第二、第四镇征调的三万精锐以及从第四镇征调的两万随军辅兵,组建的援汴军主力,在窖山峡的南岸大营集结也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目前还没有大举渡过淮河,正式开拔北上。
除了搭建窖山峡浮桥以及抢修北岸下蔡县境内的驿道外,更主要还是在等襄北的最后一只靴子落地。
吕轻侠裹挟太后王婵儿一行人逃入襄州,据棠邑所得的消息,李知诰没有随吕轻侠等人进襄城,就直接携继室苏红玉及诸子李挚等人乘船赶往梁州坐镇。
在随后数日册立襄王,裁撤襄北都防御使府、置荆襄行尚书省等事,皆是吕轻侠、周元、柴建等人一手操持。
襄北军在之前三镇禁军主力的基础之上,合并地方州兵,也随之调整成为三个行营军。
原左龙雀军主力随李知诰迁入梁州,置梁州行营军,李知诰自领行营都总管兼领梁州刺史,兵马规模维持在一万五千人左右,负责梁州以及新置金州的屯防军政事务。
以左武卫军两都精锐,合并随州州兵,编一万随州行营军,周数领行营总管、兼领随州刺史,负责大洪山西麓以及封锁淮阳山西麓山口平靖、武胜等关的屯防事务。
此时以左神武军为主,合并左武卫军三都精锐、左龙雀军一都精锐以及邓均郢三州州兵,总计三万五千人马,置襄州行营军,可以说是荆襄叛军的主力,以荆襄宣慰使柴建兼领行营军都总管,负责均州、邓州、襄州、郢州防务。
至此李知诰退居梁州,柴建成为荆襄叛军的第一号领军人物走上前台。
除此之外,吕轻侠又以西逃的侍卫亲军为主,从襄州征募一部精壮,置三千人规模的亲卫军,以原织造局典军徐安为都虞候,护卫行尚书台中枢;以织造局护兵及襄州州兵,置五千人马规模的襄州水军,以钟彦虎为都指挥使。
荆襄叛军总计有六万八千人马,乍看也是兵多人众,算是勉强将摊子铺开来,也没有从郢随邓三州外围往襄城附近收缩的迹象,那棠邑众人暂时也就不用担心他们会狗急跳墙,投附蒙兀人。
而合襄邓均随郢金梁七州,即便这三四年间在李知诰治下,农耕恢复很快,但人丁总计也不过九十万而已,维持这么大规模的兵马可以说已经是极限,棠邑暂时也不用担心他们有能力从淮阳山西麓山口杀出,威胁棠邑的西翼。
当然,从随州行营军仅编一万兵马也可以看出,吕轻侠此时也不会急于从东北翼往棠邑境内的扩张,他们目前主要还是想着据淮阳山西麓山口以及大洪山西麓的险要地形,守住这一侧翼。
而他们当前所面临的严峻考验,还是前锋兵马已经抵达黄州的讨逆军。
金陵以黄州、荆州两地为集结地、以右武骧军、右武卫军为主力,并从江西、湖南诸州征调州兵兵马,计划集结总数高达六万正卒、三万从军民夫的招讨大军,进剿荆襄叛军,目前已经正式传诏天下,授兵部尚书、枢密副使周炳武为招讨使、授赵臻、张蟓二人为招讨副使。
兵书常言“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金陵纠集九万人马,前期兵临城下的用兵通道只有四条:一是水军沿汉水北进,一是马步军沿汉水东岸,北攻峙于汉水、大洪山之间的郢州城,一是从荆州走陆路北攻襄南门户荆门,这三条通道又可以合并为一条,可以说是招讨大军的主攻方向。
周炳武七月底就奉旨抵临郢州城南一百三十余里的竟陵城督战。
竟陵前朝时属复州,大楚开国,复州荒废,弃而不置,竟陵归属郢州。
竟陵北抵大洪山、西南乃汉水、东接黄鄂,位于江汉平原的北部,也是贴近郢州城最近的一座城池,要沿汉水两翼敲开襄郢河谷及南阳盆地的门户,周炳武于竟陵集结兵马、粮秣军械,最为便捷。
为便于招讨战事,金陵也重新置立复州,将原属郢州的竟陵、属荆州的监利以及属鄂州的沔阳三县重新划入复州,以竟陵为州治,为便于周炳武整顿兵备,就地征集作战物资,也金陵也特地使他兼领复州刺史一职。
复州虽然仅辖三县,但三县乃是江汉平原的腹心之地,人丁加起来接近三十万,这次计划编入招讨大军的三万从军民夫以及前期所用的十万石粮谷,便主要是从这三县征调。
这些年驻守荆州不愠不火的张蟓,这次为了彰显对新帝的“忠心耿耿”,接到伐逆招讨诏之后,便第一时间调兵遣将进逼荆门,八月上旬便肃清荆门南翼的叛军残留势力,将前锋营扎在荆门城南侧三十里外,就等招讨军主力完成集结,便西翼随时能对荆门城先行发动攻势。
而除了沿汉水这一路通道外,招讨军还有一条可以进攻荆襄叛军的通道。
那是从黄州城沿淮阳山西南麓的郧水河谷北上,从大洪山东麓进攻随阳以及随阳北面的平靖、武胜等关。
金陵也传诏棠邑出兵进攻平靖、武胜等关,但韩谦很早就表过态,棠邑会将主力兵马用于秋冬季的河淮战事,在西翼仅留一旅精锐归周惮指挥,最多只能从罗山、义阳牵制平靖、武胜等关的叛军。
这一刻,也终于是棠邑军正式对河淮出兵的时机了。
除了孔熙荣所部先遣军沿颍水北进为偏师外,集结于窖山峡附近的援汴军主力五万人马,将在以田城为主将,温博、林海峥为副将的统领下直接踏过淮河,从颍水东岸的平原地区北上。
虽说从濠州北上,经涡水至谯州治城涡阳以及再往西北行至亳州治城,有涡水河相接,但徐明珍控制谯亳等地之后,于设涡水河沿线以暗桩、铁索、沉船等手段设置大量的障碍,防止棠邑水军战船杀入。
此时,左楼船军在涡水上游还集结一定的精锐水军及战船,使得棠邑水军在这一次的河淮战事之中难有发挥的余地。
目前杨钦负责率棠邑水军留守窖山、临淮一线,等到马步军攻克涡水河以西的城池,清除掉涡水河之中的障碍物,才有可能北上。
当然,这还是战事最为顺利的状况。
而徐明珍从六月底之前,就下令扣押谯、亳、宋、宿四州十九县汴京任命的梁朝官员,全部换上寿州军的嫡系将吏掌握诸县,即便徐明珍这时候还没有公开投附朱让,但实际上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徐氏跟温家不同,也与仇恨无关。
温博困守罗山城时,手下嫡系兵马都剩不到一万人,韩谦甚至可以容忍温博直接率领这一万精锐并入棠邑军,并不担心这会造成喧宾夺主的局面。
而温博及温家也不用惶惶不安,每日都担心韩谦随时会下毒手削其兵权。
之后右神武军拆散进行重新整编,温家子弟及旧部将吏能较好的融入棠邑,也是在这个基础之上逐步进步下去的。
徐明珍率寿州军退到淮河北岸,兵马连同家小总计高达二十多万人,必要时还能编七八万精壮兵马出来,徐明珍这时候投降棠邑,韩谦敢接受并叫徐明珍继续统领这七八万兵马,不担心有朝一日会被反客为主吗?
而徐明珍又甘心,又或者说他有勇气将这七八万兵马解散掉,完全接受棠邑的整编,他就带着百余口家小住进东湖,等着韩谦给他一个胸怀宽广的处置吗?
当年梁帝朱裕收降徐明珍,还得封他一个霍国公及淮南节度使、自领十万兵马守淮西呢,韩谦没有条件跟徐明珍的媾和,又怎么敢在徐明珍所部直接威胁陈汴驿道的侧翼,敢将五万多大军从单薄之极的陈汴驿道去增援汴京?
棠邑军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集结主力兵马,从徐明珍占据的谯亳等地的正面渡过淮河往北进攻。
要么将徐明珍所部歼灭掉,要么将徐明珍所部驱逐到涡水河东岸去,直至打开颍涡两条水系之间连接汴京的通道……
第六百九十七章 流放
当然了,徐明珍他心里也很清楚眼前的形势。
七月中旬吕轻侠发动的宫变并没能在金陵城掀起什么波澜,徐明珍也是心一横,在涡阳直接下令处斩前期宿宋等州所扣押的汴京任命将吏及家小二百多口,献表魏州,尊朱让为帝,得封淮南郡王;司马潭随之也斩杀梁帝朱裕遣往徐州游说的使者,尊朱让为帝,得封淮阳郡王。
这也意味着棠邑军与寿州军之间除了一战,再也没有半点缓和的余地。
窖山峡两岸,除了五万援汴军主力外,北岸前锋大营还有沈鹏、赵慈率领的一支千余人规模的斥候骑兵,他们也将协同援汴军北上参战。
沈鹏、赵慈率领的骑兵,看上去有些微不足道,仅千余人,但将赋予援汴军以梁楚联军的合法名义进行北伐。
同时这支斥候骑兵也以亳谯陈宋等地招募的将卒为主,熟悉颍涡之间的地形,将负责联络地方、进行游击作战。
虽然徐明珍六月底之前,就撤换了谯亳宋宿四州诸县的官员、守将,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只能勉强掌握四州十九县等涡水两岸的主要城池防御。
不要说徐明珍还没有能力将触手延伸到更为广泛的乡野的每一个角落了,甚至四州十九县城池之内的官民乡兵,都未必就完全服庸寿州军的统治。
这也注定徐明珍在涡水河两岸的统治,是浮于表面的。
如果韩谦仅仅使田城、温博、林海峥等人率棠邑军,也就是率领梁国臣民眼里的楚军北上,就难保涡水两岸的地方势力以及遭受水灾背井离乡的流民势力为徐明珍所用,成为抵挡援汴军北进的巨大障碍。
基于此,韩谦特地写了一封信给梁帝朱裕,除了请梁帝朱裕正式下旨邀棠邑军北伐外,还请他派一支斥候兵马,协助援汴军主力作战。
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沈鹏、赵慈所率领的这支梁军斥候兵马能联络地方势力及流民势力,将他们争取过来,成为切割、削弱涡水西岸寿州军的助力,而非是他们北上的阻障。
徐明珍也很清楚自己的劣势所以,不可能将七万多兵马分散于淮河以北的广阔地区之中,叫援汴军主力有机会分而击之。
看到棠邑在窖山峡集结的兵马越来越多,进入八月,徐明珍便果断放弃涡水以西靠近淮河的城寨,将守御兵马全部往东北,往涡水沿岸收缩。
在王婵儿的太后手诏传到窖山峡时,寿州军差不多将近二十万的军民撤到涡水以东的宿州境内,与司马氏的徐泗军腹背相倚,其前锋一万精锐收缩到谯州治城涡阳之内,将涡阳以南、以西的城池全部放弃掉。
不过,在涡阳城西北侧,还有四万寿州军精锐分守涡水河中游西岸的郸城、鹿邑、大康、武亭、辛集、亳州等城寨。
鹿邑、太康、亳州三城与涡阳城一样,皆倚涡水河而建。
棠邑水军无法进入涡水中上游作战,寿州军守御这三座城池,可以通过保存一定实力的左楼船军水师战船彼此援应,还能与寿州在涡水东岸控制的宿州、宋州腹地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而郸城、辛集、武亭三座城寨,在涡水以西,可以说是寿州军偏离涡水的突出部分,但相距涡水平均三五十里不等,而彼此之间相距最短也仅二十余里。
这也是意味着援汴军很难单纯将哪座城池单独分割出来进行围攻。
而涡西诸城寨之中,武亭、太康两城,相距陈汴驿道最短距离都不到五十里,骑兵部队从武亭、太康两城出发,小半天时间就能袭击到陈汴驿道上行走的辎重车队及人马。
这就意味着援汴军既无法单独围攻哪座城池,而一旦想绕过涡水西岸的这几座城寨直接北上,与汴京守军会合,就又回到最初所担忧的那种退路随时会被数倍敌军截断的困境中去。
援汴军从南往北打,寿州军未必敢轻易直接在涡水河西岸列阵,与背依淮河的棠邑精锐野战,但援汴军绕过武亭,太康北上了,与淮河拉开三四百里的距离,这时候敌军只需要一支偏骑就能切断、破坏陈汴驿道,截断从寿州、濠州等源源不断往北输送的粮草补给,这时候徐明珍要是还胆怯到不敢将寿州军主力都拉出来,从侧后拦截援汴军南归的退路,也就不足以称之为棠邑的劲敌了。
到时候寿州军主力不仅极可能会大肆出动,恐怕连徐泗军也极可能从横渡泗水、涡水,进入涡水河西岸,参与对援汴军的拦截。
军情参谋司提出好些作战设想预案,反复研究讨论,只能咬住原陈州旧属、前朝末期毁于战火、目前归入陈州州治宛丘县境的郸县旧治郸城这个点,跟寿州军打硬仗、打呆仗。
无法从四面八方对郸城进行围攻,目前所拟定的作战方案,由温博率领一部偏师部署在东翼,以拦截来自涡阳或其他涡水东岸的敌军,主力兵力在田城、林海峥的率领从南往北徐徐逼近郸城。
即便不能将敌军从城中吸引出来野战,便集中力量强攻郸城的南城,将守军从郸城驱逐出去。
只要攻下郸城这个点,援汴军才能在陈汴驿道的东翼赢得一定的防御纵深,不用担心行走于长逾两百里、陈汴驿道的辎重兵马随时会被敌骑突袭、切断。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又所谓“善战者之胜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说的就是眼前这种情况。
双方都是老成持重的宿将,实力又相当,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或致命的破绽露出来,作战的过程注定将平淡无奇,没有想象中的曲折与奇谋。
而棠邑崛起到今日,也不可能将再决定天下大局的一战,押注在奇谋或剑走偏锋之上。
王婵儿的手诏从襄城传到窖山峡南岸大营的第三天,金陵的援汴伐胡诏才姗姗来迟。
虽说韩谦在接到金陵诏书的当天,才正式签暑出兵令函,但薛川、苏烈、何柳锋率领的三旅健锐已经渡过淮河后分三路往北推进七八十里。
韩谦没有亲自领兵北上,而是将援汴军的指挥权交给田城、温博、林海峥、奚发儿等人率主力北上,他则是象征意义的渡过淮河,进入位于下蔡县的窖山峡北岸大营督战。
韩谦暂时也将制置使牙帐设于北岸大营,除了杨钦、谭修群任窖山峡南北大营都总管、副都总管,共同负责窖山峡大营及上下游淮河沿岸的防御以及下蔡新城的修造外,冯缭、郭荣、在林海峥之后接任濠州刺史的洗寻樵、出任制置使府参事的温暮桥以及郭却、冯翊等人,也随同韩谦一起在窖山峡北岸大营督战。
在北岸大营往北十余里,一座崭新的城池,正在修建中。
为棠邑军将来能抵挡住魏州叛军及蒙兀骑兵,经颍、涡两水之间平川之地发动的攻势,极有必要在颍水以东的淮河北岸建造一座军事要塞颍河两岸洪水泛滥,却也限制了敌军将来从颍水以西的颍州西部、蔡州地区大举南下的可能梁帝朱裕正式将位于淮河北岸、颍水河口以东、涡水河口以西的下蔡地区划给棠邑。
倘若不是如此,未来棠邑仅仅在淮河南岸沿线建立防塞,在寒冬、淮河冰封时节将极难阻止小股的敌骑分散南下扰袭,到时候南岸将有大片的沿淮河地区农耕生产安全难以得到保障。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将防线的突破部建在淮河北岸,都将有效遏制敌骑的袭扰。
禹河经颍水夺淮入海,许州、陈州、颍州位于颍水西岸的地区大规模受淹,差不多有二三百万田地、三四十万间房舍被洪水淹没。
棠邑与梁军设于蔡州、汝州以及淮河南岸的四十多座流民大营,前后四个月总共收容逾三十万灾民。
不过,这还不是这次河淮受禹河大灾的全部。
颍水两岸的地形,是西高东低。
颍水西岸还有桐柏山、伏牛山的余脉峰岭交错纵横,地势较高。
而颍水东岸往东到涡水沿岸,这一块差不多呈西北往东南走向、长逾六百里、宽一百三十里到一百八十里不等、总面积近十万平方里的棱形区域,则是一马平川。
这一区域除梁都京畿地区外,自去年秋后主要为徐明珍的寿州军所控制。
春夏以来,受禹河夺淮的影响,这一区域受灾情况要更为严重、严峻。
这也注定了这一区域被迫背井离乡的灾民数量,要远远多过颍水西岸。
之前寿州军封锁下蔡等地通往淮河北岸的通道,受灾流民除了一部分被强制迁往涡水东岸外,还有大量的人滞留在蒙城、利川等地捕捞鱼蟹充饥。
韩谦决定此时在北岸建大营以及修造下蔡新城,并以北岸大营、下蔡新城构造淮河北岸防线,以及花大气力在窖山峡之上搭建浮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接收这一区域的流民,并往淮河南岸疏解。
站在窖山峡的北崖,韩谦身穿鳞甲,腰挎横刀,看着南面浑浊的淮河。
即便水位一天降过一天,但此时淮河还是那样的浩浩荡荡,大水淹过南北岸的残堤,窖山峡以西的淮河水面足足有二十里开阔。
即便入冬之后,洪水终将退去,但不能收复荥阳以东决堤口两侧的地域,这次的大水,明年、后年都会反反复复、一年接一年的重演下去。
而被禹河大水淹没的地区,盐碱化、积沙的程度将越来越严重,使得土地变得贫瘠。
不管怎么说,明后年南岸在窖山峡往西到八公山之间,都要修造一条大堤,除了屯垦荒地外,也是预防禹河大水对侵蚀南岸土地的肥力。
另外,下蔡地区聚集足够多的青壮,年底还要着手在颍河东岸破开一道口子,开挖干渠,将颍河上游来水,从北岸往下游分流,以便能减少因硖石峡过于狭窄、在上游形成的大面积滞洪区,减轻南岸大堤以及行洪的压力。
不管初级工业品加上赤山会的商贸,能为棠邑带来多少盈余物资,淮西内部的农耕及初级工业品生产体系建设始终是棠邑的根本。
韩谦站在崖山之上,与冯缭、郭荣、温暮桥等人说着话,韩东虎、霍厉率侍卫守在崖下,这时候王辙捏着一纸信报,气喘吁吁的爬上山坡,跟韩谦禀报道:
“刚刚接到信报,徐泗都将褚穆率六千马步军西出徐州,往涡水东岸快速推进,预计明天午前能抵达涡阳,与徐晋会合……”
韩谦接过信报扫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杨元演不从楚州渡过淮河下游对徐泗军施加压力,徐泗军必然会分兵进入涡水西岸,参与对援汴京的围追堵截,这是他们之前就预测到的事情。
新的信报只是证实他们之前的猜测,甚至可以预见褚穆所率领的这支六千马步军,仅是即将进入涡水东岸参战的第一支徐泗军兵马,后续应该还会有更多的徐泗军兵马西进。
面对这样的信报,他也无需多说什么。
韩谦此时更关注蒙兀骑兵主力何时会穿插到汴京以南的涡水西岸地区。
蒙兀南侵以来,初时联络朱让、梁师雄的魏州叛军搅乱河淮,收附王元逵的定恒军夺潞泽等地,之后又收附田卫业及晋太子石继祖两部与定恒军围攻太原。
夺得晋国全境之后,蒙兀人又驱逐晋太子石继祖、田卫业、王元逵三部降附军进攻关中,即便晋太子石继祖丧命于梁帝朱裕之手,此时进攻雍州、华州的主力,犹是王元逵、田卫业两部兵马外加投附的平夏人。
而在关中之外,此时负责进攻汴京的主力是梁伪帝朱让所部,在梁帝朱裕强攻下守河洛的主力则是梁师雄所部,此时又将徐明珍寿州军、司马氏徐泗军收入囊中,纵横河淮战场。
蒙兀骑兵的身影虽然也如影随形,在诸多战场上都有现身,却从来都没有当作主力使用过,但这绝不意味着援汴军北上进入涡水中游地区,蒙兀主力骑兵的身影,还会继续缩在新附军的背后。
而蒙兀骑兵主力一旦南下,田城率援汴军即便能顺利攻下郸城、武亭等城,将寿州军逼退到涡水河畔,但涡水西岸的战场,对援汴军而言,犹是难见其底的陷阱与漩涡。
只要在机动性上占绝对优势的蒙兀骑兵进入涡水西岸战场,与寿州军联合起来,犹有能力强行切断淮河北岸下蔡地区与亳州西部地区的联系,从而将援汴军及汴京梁军完全包围在汴京以南、亳州西北。
“那队车马应该是的李秀带着临晋侯府的家小渡河了……”
郭荣看到窖山峡浮桥之上这时候有一队车马往南往北渡过淮河,提醒韩谦说道。
杨元演遣世子杨聪及王文谦到金陵,除了奏请金陵派遣官吏主政楚扬泰州县、实质性的裁撤淮东藩国,以及请调赵臻所部参与讨伐荆襄叛军外,还奏请册立明成太后之子杨晔为储君。
虽说册立皇太弟之事暂时还是搁置下来,政事堂议事时并没有立时获得通过,而信王杨元演提及这事除了拉拢黄家及江东世家外,或许更主要还是表达他无心觊觎皇位的立场,但这事还是将尊为长信太后的清阳激怒了。
在给李秀及临晋侯府众人定罪时,自新帝登基之后一直都极低调、诸事皆听沈漾、杨致堂、扬恩三人安排的清阳,这一次却是力排众议,断然决定将临晋侯府众人判流徙下蔡,直接将李秀及临晋侯府的众人交到韩谦的手里。
沈漾、杨致堂等人即便不愿意看到李秀及临晋侯府投入棠邑的怀抱,但金陵下诏棠邑军出兵河淮,除了答应年底之前陆续拨给八十万石粮谷外,再没有其他实质性的支援,也不便再在这种事情争执什么。
再一个群臣心里也很清楚,李长风宁死都不愿被吕轻侠等人裹挟西逃,他们心想着即便此时李秀及临晋侯府众人都被发配到棠邑治下的下蔡,或许此时会为韩谦所用,会加强棠邑的军事实力,但未来棠邑真要与朝廷闹决裂,说不定李秀及临晋侯府众人反倒能成为从内部遏制韩谦野心的存在。
因此正式做出流徙下蔡的裁决之后,才过去十天,李秀及临晋侯府众人仓皇流徙下蔡的车马队都已经出现在窖山峡浮桥之上了。
“去将李秀及李长风的长子李池喊过来。”韩谦吩咐道。
曹霸站在韩谦身边,过了半晌见左右都没有人动弹,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是叫我去喊人?”
温暮桥气得都想将他一脚踹下去,瞪了他一眼,问道:“你想想此时是几品武官,除了你,难不成叫我或者郭大人、冯大人替你跑一趟?”
新置第四镇军之初,曹霸任第一旅主将,在军中违禁酒令被贬了一级;编先遣军,他不再想领着精壮民夫开挖河渠摞挑子请求去先遣营北上参战,又被贬了一级;编援汴军时,他想着北上参战之前再喝一回酒,又喝多了,致使七月上旬濠州连日大雨,濠州将吏都上堤防汛,他却在营中呼呼大睡,官职被一捋到底,被踢出营伍,此时只能作为随扈跟在温暮桥身边行走。
仿效北齐都水台参事一职,为解决州县主官有用私人幕僚、宾客参与政事的旧习,韩谦特许制置府及州县衙府设置三到五人不等的参事官,除了解决州县官员设置不足的问题,也将私人幕僚、宾客正式纳入棠邑将吏体系之中。
温暮桥作为制置府参事,相当于高级顾问,再度出山,也无需一把年纪承担过于繁重的政务。
曹霸嘀咕了两句,才不情不愿的找霍厉要了一匹马,赶到桥头去等待临晋侯府众人渡河过来。
“他为哪般不愿见到李秀?”见曹霸不情不愿的这样子,韩谦好奇的问道,“之前差遣他跑腿,都没见他这般不情不愿?”
“曹霸十六岁时我曾荐他到先帝亲卫左骧营中当了个执戟士,当时就是混帐脾气,惹事生非,当时临晋侯是左骧营指挥,也管束不住他,后来被少他四岁的李秀收拾过几回,才收敛了一些,应该那时就结了怨。”温暮桥说道。
“哦,原来还有这桩旧事在。”
韩谦饶有兴致的听温暮桥说起大楚开国前后的一些旧事,半炷香后曹霸才绷着一张脸,将李秀及李长风之子李池带过来。
李秀时年三十四岁,虽说正值年盛力壮之时,但囚于临晋侯府半个月,两鬓已是霜白,整个人也给人暮气沉沉之感,削瘦的脸颊长满胡茬子,带着李长风年逾二十四岁的长子李池跳下马,登上崖头来见韩谦。
“李郡王在世以天下苍生为念,早年随天佑帝平定江淮乱事,金陵逆乱,虽病入膏肓,犹临茅山、心忧大楚气机,他的胸怀,当世三五人之列也。临晋侯虽不及李郡王,但为保李家风骨,不屈于敌、舍生求死,堪称壮烈,李秀,你能做到哪一步?”韩谦盯着李秀问道。
李秀怔怔盯着浩浩荡荡的浑浊淮河,看了半晌才再次转过头来,说道:“李家还有百余男儿,愿为侯爷驱使,马革裹尸不在话下,但斗胆求侯爷将李家的妇孺安置在南岸……”
“你就料定棠邑这次参战河淮,会败得那么惨,连下蔡都守不住?”韩谦平静的盯着李秀,不容置疑的说道,“窖山峡行营副都总管冯宣,还兼领下蔡县令,我许你们二人在他麾下任县参事,你们领着李府家小去找他吧。倘若下蔡守不住,不知道多少军民会葬身淮河之中,除了李郡王与临晋侯的余荫下,你李家人在我眼里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与下蔡共存亡去吧!”
李秀知道他在韩谦面前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怔怔叹了口气,与李池转身要退下之前,又停下步伐,问道:“不知侯爷,可有李碛的消息?”
“李碛撤守华阳,金陵诏令使他配合梁军修造双龙沟栈道,以通卢氏县,但他到底会不会奉诏令行事,暂时还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韩谦说道。
华阳乃是商州所辖之县,洛水上游却从其县境中部穿过,只是华阳县到河洛南部的卢氏县,为莽岭大山阻隔,洛水穿过莽岭大山有近七十里的水道礁石暗布、水浅流急、两壁又悬崖陡立,故而水陆两道皆不通。
要绕开函谷关以及从潼关到涵谷道近二百里函谷道(桃林塞)诸城寨的封锁,河洛与关中相通,在卢氏与华阳两县之间,沿洛水河道修筑双龙沟栈道是另一个选择。
只要李碛能奉金陵诏令,梁帝朱裕便可任他执掌华阳县令,他手下有两千精锐战兵,再从华阳地方征调数千精壮民夫,从东侧着手修造双龙沟栈道,则能使双龙沟栈的修造时间缩减一半。
李秀熟悉天下地势,听韩谦说过,也不说派人去劝李碛,或许是觉得自己已没有这个资格,行了一礼,便领着李池离开崖头,与李府众人会合去找冯宣报备去……
第六百九十八章 安营
看着李秀萧索有些佝偻的身影,温暮桥禁不住一叹,说道:“李郡王后人,怕是要泯然众人矣!”
虽说韩道铭出面保下李家,之后又千方百计的促成李家人流放下蔡,温暮桥自然知道韩谦还是想用李秀,但看李秀这样子,不仅有些悲观。
“李秀受此打击,意气消沉是难免的。而棠邑军这次北上,倘若不能收获可观的战果,即便不遭受惨败,我们与寿州军的攻守之势也会发生逆变,下蔡将成为双方拉锯攻夺最为激烈的地区李氏及家兵子弟家小五六百口人,都被我扔进这片或将注定血腥之地,确实难以叫他振作起来,”
韩谦看着李秀远去的身影,平静的说道,
“不过,李郡王的子嗣,意志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磨平掉,或许他心里对我多多少少还有着怨气未消的!”
“要不是你,我看沈相与杨致堂都有可能血洗李家立威,他心里还能有怨恨?”冯翊撇着嘴,不屑的说道,“即便他此时回过味来,猜到我们之初就有引蛇出洞之意,但难道他还能将李家落到如此地步怨恨到我们头上来?李秀真要如此不识好歹,那如温公所言,李郡王后人真是要泯然众人了。”
“是怨气,而非怨恨,”韩谦纠正冯翊的字眼说道,“在李秀眼里,或许我还是用阴谋胜过阳谋之人,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骄傲没有磨平吧!”
韩谦跟温暮桥、郭荣说起当年在广德与李遇相见时的情形,说道:“李郡王病逝前曾说及想安葬于广德城南,李秀最终还在李郡王病逝,将其葬到他当时驻守的金钟岭李秀心里终究是跟李郡王都憋着劲呢。”
温暮桥却是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桩秘辛之事,细想其中的三味,说道:
“想当初李郡王权倾天下之时却激流勇退,大楚臣民或赞其仁德忠贤,但临晋侯当年才三十出头,李秀更是有后起名将之誉、十七八岁正值年少最风光、得志之时,却不得不随李郡王隐退山林,心里怎么都不可能甘愿的。这么说来,李秀违拧李郡王的遗愿葬其金钟岭,之后与昌国公、吕轻侠走得那么近,以及此时这般模样,心里还真是最初憋着的那股劲未消啊而等他真正识得大人胜过他人之处,大人便又得一良将。”
“……”韩谦笑了笑,看盯着李秀身影颇有所思的曹霸说道,“李秀意志消沉,是料得下蔡必有血战要打,你要是不嫌弃从队率兵头改过悔新,可与李秀一起去找冯宣……”
只要能上战场冲陷阵,曹霸都不嫌弃做个士卒,但想到要与李秀共事,甚至想到李秀初到下蔡,就得任县参事,说不定等到敌军真杀到下蔡城下,大人就要任他担任县尉,自己只是一个县兵乡勇队率,岂非要听他的号令?
想到这里,曹霸由不得讨价还价起来:“大人要不叫我追上咱家温爷,给咱家温爷扛大旗去?”
“你这混帐家伙,要是连一队兵卒都带不好,这辈子都会叫李秀瞧扁了。”温暮桥喝斥道。
“谁说我连一队兵卒都带不好,我也曾是都虞候,手下带过三千健儿,杀得李知诰哭爹喊娘。”曹霸不服气的说道,但看到温暮桥吹胡子瞪眼,又赶紧灰溜溜的跑下崖头追李秀而去。
韩谦哈哈一笑,说道:“曹霸这样的勇将,温博能用好,却不知道李秀能不能用好温大人不介意我将他塞给李秀操练吧?”
“曹霸与李秀二人能做到刚柔相济,对他们二人都有大好处。”温暮桥说道。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吧。”韩谦负手身后说道。
…………
…………
“李秀!”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李秀疑惑的看着曹霸从后面追过来,疑惑的问道。
“你们未必认得冯宣的营帐在那里,我领你们过去……”曹霸当然不会承认他被派到下蔡县乡勇里当个队卒兵头,摸着鼻子说道。
“……”李秀疑惑的扫了曹霸两眼,心想曹霸随温博投附棠邑之时,就已经是都虞候一级的高级武将,真有这么闲吗?
“我领你们去大营见冯蛮子。”曹霸催促道。
李瑶作为延佑帝的废后,怎么都不可能放遂出去,但除了她留在金陵为延佑帝守陵外,李家不仅留在金陵城的子嗣及家兵,都在放遂之列,郡王府留守洪州看守族业的子弟也都削爵为民,天佑帝、延佑帝所赏赐的上万亩田宅、数百口奴婢,也都由洪州刺史奉旨悉数征没充官。
偌大的郡王府,如树倒猕狲散,此时除了洪州还有二十多名子弟投奔下蔡,与临晋侯府众人会合外,除了十数嫡系家将还随李碛在华阳外,李家连同家兵眷属在内,上上下下六百多口人,此刻正仓皇不安的停在窖山峡浮桥北岸的一处空地上吃着干粮歇脚。
监押他们到下蔡的衙兵,正跟下蔡的官员交接。
临晋侯的家产连同府邸也都悉数充公,还是临行前韩道铭着人送来十数匹马及车乘,以便府里年幼的孩童以及老弱病残途中能乘坐,不至于太辛苦,但其他人,哪怕是妇女都只能徙步而行。
好在李家即便是女眷,也没有几个娇滴滴的,又主要是在淮西境内赶路,餐食不缺、夜有住宿,却也谈不上有多辛苦。
只是令众人心生迷茫的是,今后的李家将何去何从?
与其他被命运折磨得麻木的普通民众不同,除李秀、李池等人之外,诸多家将乃至李家女眷,对时局都有着远比普通人更深刻的见识。
下蔡注定是四战之地,特别是棠邑在窖山峡修造了浮桥,一旦魏州叛军在涡水两岸站稳脚,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会想方设法拨掉这颗直刺北岸的钉子。
而棠邑此时也表现保住这个北岸突出部的决心,也必然会不惜付出多惨烈的代价。
这时候全族老小六百口被放逐到这个地方来,谁能对未来抱有一丝期待?
一名中年妇人坐在石头上歇息,周遭有一群妇孺环护,她看到李秀、李池回来,只当曹霸是下蔡负责接洽他们的普通衙吏,问李秀道:“你们去见韩谦,他怎么说?”
曹霸刚才也只是匆匆将李秀、李池喊走,没有跟其他李家人接触,这时候看中年妇人气度,再听她坐着跟李秀、李池说话的口气,猜测她应该是李长风的妻室郑氏。
李遇生前有一妻两妾,但都在四五十岁左右染病而亡,郡王府内宅近二十年都是这个长子媳郑氏在主事。
曹霸听说宫变之夜,便是这婆娘下令家兵将李普尸首夺回,在侍卫亲军衔尾追来,想要强闯进侯府,也是她下令家兵将乱兵打杀出去,守到韩道铭将李秀、李瑶送归。
相比较郑氏,其子李池性子却显得弱了许多,熟读诗书,却不像是李家将门出来的人。
“我与李池都可以在下蔡县任事,但李家必须留在下蔡。”李秀看着一地的老弱妇孺,惭愧的说道。
“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郑氏蹙着眉头问道。
“没有。”李秀摇了摇头,说道。
“看样子韩谦是逼着咱李家跟下蔡共存亡了。”郑氏叹了一口气说道。
“爹爹,什么时候能将我的刀弓讨要回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一个三旬年岁的貌美妇人身边挣扎过来,跑到李秀跟前问道。
他的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家族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什么叫血腥杀戮,只满心想着将离开金陵时被没收的木刀、猎弓讨回来。
“犬子李旦。”见曹霸盯着自己的儿子打量,李秀说道。
“你李家的崽怎么不练枪,改练刀了?”曹霸瓮声问道。
李秀还没有问曹霸的话,一个二十多岁的秀美少妇,牵着一对四五岁儿女的手,怯生生的从人群后挤过来问道:“小伯哥,可有问到阿碛的消息?”
“李碛此时领着龙雀军老卒在商州华阳县,朝廷并没有治他罪名的意思,已经颁传诏令过去,着他协助梁军修造双龙沟栈道,李碛他会照顾好自己。”李秀宽慰他说道。
“要不要写封信派人送到华阳去?”那少妇又问道。
“这待我们见过冯宣之后再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韩谦虽然保住李家没有受到血腥清算,但要是认为身为一方霸主的人是心慈手软之徒,那就大错特错了,李秀心想即便要家兵去华阳找李碛,还是先跟冯宣招呼一声为好,这时候给大嫂介绍身后的曹霸,“这位曹将军,是温家人,以前大哥领左骧营时,他曾在左骧营任执戟士。”
这时候有两名小吏过来,将李氏家小带到大营东北侧约十四五里外的一处宿营地。
宿营地里有数十间伐木搭建的棚房,围有一圈木栅墙,一看就知道这里应该曾经是援汴军在北岸的一处前哨营地,距离新建的下蔡新城有七八里的样子,四面低浅处还有洪水泛流过后的痕迹。
此时淮河的水位降了下去,低浅的沟槽里皆是泥浆。
两名小吏递给十数张军票,着李家自行安排人去辎重营领取米盐柴炭以锅被褥等生活必需品,便离开了。
家小眷属安置之事,由郑氏带着一干妇人、少年子弟负责便行了,李秀还是带着李池,随曹霸赶去见冯宣。
看冯宣给他们指定的宿营地在下蔡新城之外,甚至要居东侧一些,也就意味着敌军越过涡水横扫过来,李氏家小安置的营地将是下蔡防御体系的一个重要支撑点。
这样的局面,比他们最初所预料的还要糟糕百倍。
滁州刺史由韩成蒙接任,此时调任窖山峡大营副都总管的冯宣,实际是棠邑在北岸下蔡地区的主将,他除了身兼第一镇师第一旅都虞侯的将职外,还兼领下蔡县令,要负责北岸下蔡的驻防、防线修筑以及流民接收及疏散等事,每天忙得脚不着地。
当然,李氏今日流放到下蔡之事,他不会忘了。
有关李氏族人的处置,韩谦早就有过决定,冯宣也不需要额外再请示。
李秀带着李池过来求见,冯宣抽出时间跟他们见面,也不理会李秀要将族人放到下蔡新城安置的要求,只是说道:“你可以招募一千二百户流民安置于李家新寨附近,丁壮皆以乡勇入编,所需兵甲以及修造营寨的工具、牲口等,你这两天列个数字交给我……”
“棠邑诸多能臣名吏,不会预料不到一旦援汴军主力推进到郸县境内,叛军主力很有可能将会同蒙兀骑兵主力从东岸渡过涡水,切入郸县与下蔡之间,到时候你们要怎么打?”李秀问道。
“这不是你这时要关心的,”冯宣看了李秀,说道,“李家子弟何时畏难而不战了?”
虽然十年之前的冯宣只是叙州仅百余户的藩民小寨之主,受同姓大宗压迫,没有多少耕地,苦逼到只能带着族人在沅江岸边拉纤为生,后背都被粗造纤绳磨励得鲜血淋漓,到处都疤痕,但这一刻他只是淡淡看着有新生代名将之谓的李秀,不容李秀置疑他的决定。
“李秀以下,李家男儿绝不畏死战,但请冯将军通容一二,将家小妇孺安置到下蔡城中,李秀没齿难忘冯将军的通容之情。”李秀放低姿态恳求道。
“李家五百八十七口人,要么上城垣充当苦役,要么男女老幼都拿起兵刃,负责守东翼的李家新寨,”冯宣说道,“李秀,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棠邑军正卒的兵甲战械。”李秀咬牙说道。
“那等你将人马拉出来再来跟我谈,”冯宣说道,示意身边的军司马将令符等物交给李秀、李池,看到曹霸躲躲闪闪的站在李秀身后也不吭声,问道,“曹爷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的给李家跑腿了?”
“这个,这个……”曹霸结结巴巴的说道,“我闲来无事,特地在大人跟前讨了一个队率兵头的差遣冯将军缺不缺个近卫头领啊?有老曹在你身边,除了第一旅都被敌军给灭了,要不然老曹保你连根头发都不会折。”
“冯某承受不住曹爷的伺侯,即便大人将你送到下蔡来,那你便跟着李参事行事吧。”冯宣猜想韩谦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将曹霸这个麻烦人物交给他处理,想也不想就将他跟李秀踢到一起去。
李秀颇为意外的看了曹霸,还以为他今天只是穿了一身便服,却不想他早就没有将职在身,这时候才捞到一个队率重头爬起,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刚才看温暮桥这老贼在韩谦身边悠然自得,也不像是温氏在棠邑被当作杂系受排挤打压的样子。
当然他也没有资格嘲笑曹霸的处境,当下只是带着曹霸、李池返回什么都不是的、所谓的李家新寨。
他们在冯宣那里耽搁的工夫不多,回到李家新寨,带着十数家将骑马,绕新寨走了一圈勘测地形,李秀便看到三四十匹矮种|马驼着满当当的背囊,从大营方向往新寨方边逶迤而来从下蔡新城以及北岸大营到新寨这边的驿道还没有修通,之前的土埂路被之前的兵马践踏得坑坑洼洼,之前两天又下过大雨,马车无法通过,只能用军马分散驼运物资过来。
领头之人是他年仅十六岁的三侄子李延以及他那个无知无畏、渡过淮河后却显得有些兴奋的儿子李旦,此时带着十数家兵带领马队过来。
想也不用想,这是他们刚从大营领授的物资。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里,第一批叫五六百口人在这寨子里安身立命的物资就运来,棠邑军的效率之高,还是叫李秀心惊。
有两名佐吏带队跟着李延、李旦及李氏家兵过来,赶过来与李秀、曹霸、李池见面。
下蔡的情形比较特殊,在军事编制上是副镇军、副行营级别,但在行政体系之内则是归濠州所辖管的县,李家新寨也是要作为乡司纳入行政管理体系。
冯宣的意思是李秀以县参事兼领乡司巡检接纳流民、组织乡勇,李秀带着曹霸、李池走急了,还有好些细节之事没有来得及沟通,而李秀对棠邑的乡司行政体系也不甚熟悉,冯宣特地派了两名佐吏带着十数人过来给李秀充当助手。
“周乔安、管锥见过李将军,冯帅吩咐过,当务之急,李将军只需要负责招募流民精壮、编训乡勇,筑寨修路编户等繁顼事吩咐我们便行。”两名年纪与李池相当的青年佐吏拿着冯宣的签令,走到李秀跟前说道。
李秀他身处一座缓坡,能看到西边抢修出来的驿道上络绎不绝如蚁群般从北往南蠕动的流民潮,他要从中挑选一千多年富力强的丁壮,编户到新寨来不是难事。
然而短短一个月内,不要指望这些新募乡勇有什么野外列阵而战的能力,但结寨以守的话,身后这座栅寨,孤悬下蔡城之外,在如潮水涌来的敌兵面前,能守住多久?
李家新寨距离下蔡新城的距离不远,仅七里许,理论上是可以互为犄角、援应的,但新寨与下蔡城之间有两道虽然不怎么宽,却颇为深陡的沟槽,目前仅仅是用四五艘小舟用绳索捆绑在一起、上铺栈木,搭建了简易浮桥,供人马通过。
不过敌军从北往南逼近,这两座小型浮桥北侧没有防寨庇护,很容易就会被敌军纵火烧毁,那李家新寨就会被敌军切割在下蔡城之外。
到时候没有来自下蔡城的精锐兵马援应,李家新寨被敌军团团围困住,仅凭一道单薄的栅墙、上千草草集结的乡勇,能守住三天都要算超长发挥了。
“大营有多少辎重兵,能为这边所用?”李秀问周乔安、管锥两名佐吏道。
流民精壮挑选出来,也只能干些精浅的力气事,甚至未来一两个月内,更多的精力要放在紧急的守寨操训上,但李秀知道棠邑极重视工造,战时也必然会从各地征调工师、匠工编入辎重队伍,使得营寨、道路、桥梁的建造能力,要比禁军及侍卫亲军都要高出一大截。
只是棠邑军此时在北岸全力建造下蔡新城,李秀怀疑真能往新寨这边倾斜多少人力与资源。
“李将军有需要,可以从大营调一支六十人编制匠师队过来,一些粗糙的力气活,即便丁壮需要紧急操训,但还是要从流民征用一些健壮的妇人补充!”佐吏周乔安回道。
李秀知道资源及人力不可能往新寨倾斜太多,但听到只能调一支六十人的匠师队过来协助加强新寨,心里也是一片瓦凉,同时心里也是困惑,棠邑这些年培养了这么大规模的工师、匠师,这时候出手怎么如此吝啬?
要在最快的时间、尽最大可能加固新寨,还要在李家新寨与下蔡城之间抢造出两座不易纵火烧毁的铁梁桥,李秀以为新寨这边即便能征用一些劳力,但冯宣至少也得给他调六七百名匠师、匠卒才够用啊……
第六百九十九章 会战在即
目前淮西境内从长江到淮河有永阳渠(石梁、浦阳河)及安丰渠(南北淝水)两条主要水运河道相接,但两条河道都是平水,中间又要横跨两道石堰船闸,目前从南往北的转运物资舟船极多,走水路速度却快不了。
金陵及韩谦都限定李家赶到下蔡报备的日期,李秀他们渡过江后,为了赶时间,是沿着始于巢湖东岸大堤的驿道,经石泉转向往东,抵巢州城再往北,经寿东抵达窖山峡南岸,一路走过来的。
这条驿道是目前淮西南北向的陆路主干道,沿途主支驿道连接东湖、历阳、石泉、巢州、肥东、淮陵、寿东、寿春等淮西最为平坦及丰裕的地区。
驿道沿途遇到几条较为宽阔的溪河,以往主要靠渡船,目前都架设启闭式浮桥。
启闭式浮桥,主要是近岸浅水区修造混凝土或砖石基桥墩,上架固定的桥梁,中间深水区则以浮桥连接。
浮桥在固定的时间段进行启闭,这样一来,较为大型、无法从浅水区通过的大中型船舶可以在浮桥敞开时间段通过该浮河,而陆路车马可以在浮桥启合时间段走驿道。这样可以缩减大型桥梁的建造周期及成本,同时也不会因为浮桥而拦断该溪河的水路通行。
而遇到较窄的沟渠,则基本都架设平直的铁梁桥;传统的拱型桥在主驿道上已经绝迹,目前就是保证载重马车能顺利通行,保障陆路运输能力。
这条驿道不是新造,棠邑接管淮西后,两年时间主要还是在原有的基础之上进行修缮改造,但给李秀的印象却极为深刻,这也完全体现出棠邑强过其他州县的实力所在。
令李秀印象深刻的,还有就是这条驿道上通行的马车,有别于其他州县,多为四轮马车。
江淮水系发达、舟船便利,极少用马车拉货,而在中原地区,四轮马车也极罕见。
这主要是传统的四轮马车载重量虽然大,车身也相对稳定,但四只车轮都固定在车架子上,转向极为生硬,路况稍稍复杂或者稍稍颠簸一些,对车轮及畜力的消耗极大。
淮西的四轮马车,似乎却没有这些弊端,而从所装载的货物看,一辆重型马车行走在平直的驿道上,差不多装有三十石的货物,载重量可以说是极为惊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李秀印象深刻,就是这条通长近四百里的驿道上,总计多达四十余座的铁梁桥。
要保证总重逾四五千斤的载重马车通行,桥梁需平直无坡,要不然一匹军马根本不可能将这么沉重的车体拉过桥,但桥体平直,考虑同时可能会有三四辆载重马车及若干行人通过,传统的木梁就难以承受其重,更不要说砖石材料只能用于拱型桥的建设了。
棠邑采用的是铁梁。
当世冶铁铸造可以说是相当发达,官私铁作匠坊分布诸州县,但大型铸件,像两千斤以上的四爪铁锚,依旧仅叙州、东湖的冶坊才有能力铸造。
而一根重逾千斤的凹槽铁梁,看似要比大型铁锚轻许多,但通长三丈,还要保证足够且年深日久的反复承压,铸造难度实要比铁锚大得多。
李秀想着要是能在李家新寨与下蔡城之间的两条沟槽之上紧急架设两座不易为敌军摧毁的铁梁桥,使李家新寨与下蔡城真正做到互为犄角,不为敌军切割,使敌军不能将肆无忌惮的将李家新寨团团围困之后进攻,或许还有守住寨子的可能。
只是冯宣仅给他六十人规模的匠师队,他就算能从流民中征用两三千劳力,也不可能在加固新寨的同时,将两座铁梁桥建起来。
看李秀盯着西边的溪槽,周乔安问道:“李将军是想在下蔡与新寨之间的浮桥,易为敌军纵火烧毁,想要架设铁梁桥?”
“嗯。”李秀阴沉着脸应了一声。
“这是冯帅特地吩咐周乔安,要尽快协助李将军所在的事情,李将军是忧人手不足?”周乔安问道。
“这点人手够用什么,难不成还能紧急从流民之中招募成百上千的石匠?”李秀冷声问道。
“哈,你们一路从东湖走过来,莫非还以为淮西的铁梁桥,是架在石础之上的?”曹霸讥笑道。
“不是砖石作基?”李秀疑惑的问道。
他一路过来,是看到淮西有太多有别其他州县的地方,但他意志消沉,又监兵的看押之下赶路,还真没有好好停下来去看很多细节。
“带我们的李将军,再到浮桥近处走一趟开开眼去。”曹霸戏谑道。
事关李家五六百口人生死存亡,李秀也不介意曹霸冷嘲热讽的态度,带着李池、李延等人驱马往他都走过两趟的浮桥处。
他这时候定下神来细看,才注意溪槽两侧悬系巨索的桩柱乍看以为是灰白色的崖石,但实际是似石非石、深扎泥柱之中的巨柱,两人都合围不过来。
看巨柱的顶部还有十数根拇指粗细的细铁条伸出来。
“这并非天然石柱?”李秀震惊问道。
“这是淮西所产的石泥,混以河砂、碎石,间以铁条网笼浇灌凝固而成,之前时间太仓促,仅浇灌了基桩用来固定浮舟,后续再多浇灌一丈高,架以铁梁,甚至可以将铁梁跟桩基浇灌到一起,不是敌军随随便便就能破坏的!”曹霸得意洋洋的说道,“不需要耗用人力开山采石!”
曹霸顶了顶周乔安的肩,戏谑说道:“看来李将军对淮西知之甚少啊,难怪这次被搞得这么惨!对了,以往织造局的察子眼睛里都糊了屎,这种石泥桩淮西最早在修华柱峰栈道时就用过,你们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了解?”
李季也不理会曹霸的冷嘲热讽,抓住周乔安确认能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两座铁梁桥架设起来,悬着的心思稍稍安定一下,见还有一段时间才入夜,便先请曹霸带着李池及十数家将,先赶往流民集中的营地选募精壮。
有更多的精壮能用,所有的事才能依次铺开。
他则带着几名家将与周乔安讨论营寨加固的方案。
要不是李家数百口家小都在这里,李秀不会介意营寨留下些破绽,寨墙即便单薄一些,即便容易被敌军破开口子,也完全没有问题,反而能更方便的将敌军引入寨中打歼灭仗。
这样更能打击敌军的锐气。
然而数百口李家妇孺都在寨中,即便下蔡城的援兵,能保证敌军不敢轻易围寨,但也绝不希望寨子在敌军的正面进攻中,轻易被撕开缺口。
好在周乔安、管锥二人,能力极强,李秀只需要提出要求,他们便能拟定相应的方案,甚至将人手安排等事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想通透,都无需李秀劳心劳力。
李秀又着侄子李延(李长风第三子)将族中数十名少年家兵子弟都拢集起来,先充当斥候,将新寨外围警戒起来,没过多久便见曹霸自行骑了一匹瘦马赶过来。
李秀还以为选募流民精壮之事有什么妨碍,蹙着眉头看过去,却曹霸挥挥手,不以为是的说道:“你侄子挺能干的,我带他走一趟,跟方方面面面的人认个脸熟,免得被刁难,其他由他督办就行,没我什么事了啊!还有这边架桥、加固寨子,所需要的物料,我专程找冯缭打过招呼了,都没有什么问题。曹爷我的脸面,在下蔡还是相当管用的……”
“下蔡城外围要修几座寨子,下蔡城又计划从流民收编多少精壮为乡勇作为补充?”李秀蹙着眉头问曹霸。
他现在需要对棠邑在北岸的防线计划有个整体的了解,才能更好的决定新寨要怎么加固、未来的防御要怎么打,但目前这些信息也只能从曹霸这里打听。
“下蔡外围要修五座寨子,这样才能将浮桥北口保护起来,不叫小股敌军有机会插进纵火烧毁浮桥每座寨子好像计划是编六到八百精壮民户吧,咱家这边算是最多的;此外,下蔡城会编三千民户,”曹霸撇着嘴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敌军真要大规模往涡水东岸集结,到时候这边还会从后方调两万精锐战马过来,不会真指望你李家妇孺死守这座寨子的到时候郸县、下蔡有八万棠邑兵马,怎么打都够了,难不成魏州叛军还能将十数万主力都倾斜到南线来跟我们决战?”
李秀摇了摇头,毫不乐观的说道:“倘若我是蒙兀人的南院大帅乌素大石,除了指使朱让、徐明珍、司马潭集结十万步卒杀入郸县、下蔡之间,还会再调三到四万的精锐骑兵过来,到时候棠邑要如何应对?”
“蒙兀人立足未稳,现在就要跟我们搞大会战?”曹霸不相信李秀的判断,摇头反问道。
“汴京梁军不到两万人马,都差不多被打残了,目前应该已经不是蒙兀人首先要消灭的目标了,唯一在涡水西岸重创棠邑军,才是其首先目的,”李秀严肃的说道,“也只有这样,才能重整寿州军及徐泗军的信心以及低沉的士气。要不然蒙兀人强行将朱让这个傀儡伪帝推出来去整合梁国东部的势力、人马,始终是个空架子,不要说对棠邑造不成什么威胁,对淮东也难以形成实质性的威胁这绝非乌素大石或萧衣卿所愿意见到的。”
“听你这么说,却有些道理啊,徐明珍这些年确实是被棠邑军打怕了,棠邑军对打寿州军,也确实是一点压力都没有。”曹霸挠着后脑勺说道。
李秀说道:“黔阳侯不北上督战,而是留在下蔡,看似清闲,实际也应该预料到这场会战不可避免当然了,这一仗对棠邑来说,也无法避免就是了,只是双方夹在当中的将卒会死伤多少,已经是某些人所关心的了……”
“李将军带着人冲入尚书省意图拘押长信太后及新帝去崇文殿时,似乎也没有想太多的是非曲折啊?”周乔安这时候插过话说道。
李秀当然知道冯宣派过来协助他管治李家新寨的周乔安,在棠邑绝非普通的小吏,他过来协助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带有监军的性质,面对他不无讥讽的话,也只能黯然承受。
曹霸嘿嘿一笑,问李秀:“照你这么说,棠邑这一仗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惨胜喽?”
“要不然你觉得呢?”李秀反问道,见曹霸被他问住,又喟然一叹,说道,“当然了,对黔阳侯来说,即便是惨胜,也是他所能接受的结果……”
听李秀还是认定李氏族人在这一仗将凶多吉少,曹霸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曹爷我就指望能多杀几个敌军,不像你这般忧心忡忡。对了,李秀你要担心你李家子弟伤亡太惨重,那就叫你李家子弟集作一队,交给我来带便是从流民现挑的精壮,估计也没几个人能跟着我陷阵。”
一支兵马,即便是守寨子,必然要有能先登或陷阵的尖兵,不时的去打乱敌军的进攻节奏,但这绝非草草训练十数二十天的流民所能胜任。
李秀心里是计划集结一半的精锐家兵,再选同等数量的流民精壮,编一队陷阵尖兵当预备队。
当然,李家绝不缺担任陷阵队首的合格人选,但一定要说在血腥战场之中,最顶尖的陷阵队首人选,整个棠邑军可能也就三五人能与曹霸比肩吧!
温博有善战之名,有相当的因素便是曹霸亲率一支陷阵精锐,总能在必要时控制局部战场的走势及节奏。
“你犹豫个毛,难不成你以为曹爷我小鸡肚肠,会故意害你李家子弟去送死?”见李秀沉吟着不作声,曹霸不悦的说道。
“我可以用你陷阵,但你要不听我的号令,我在阵前斩杀你,想必温博归来也无话可说。”李秀阴恻恻的威胁道。
“叽叽歪歪像个娘们,你们当年围巢州那多久,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占过半点便宜?”曹霸嘀咕道。
听曹霸所说的信息,李秀估算到大会战来临之时,韩谦可能会在下蔡再集结三万多兵马,不过李家数百口人在这滚滚血肉大潮中算不了什么,而他不得自由,棠邑能吏武将无数,也不容他说话的余地,只想着尽可能抓紧会战前最后的间隙,亡羊补牢的多做些准备。
随着援汴军主力北上,每天都有上千上万的流民从北往南迁徙,之前北岸大营两翼的流民营就聚集了六七万人,也是优先安排妇孺北上,将精壮留下来协助城寨的修造。
李秀从中挑选一千两百名精壮,以及将一部分家小都迁到李家新寨来,极为简单省事,没有什么波折。
这次有一百三十多名家兵以及相当的家兵子弟,随李家流放到下蔡,还都是这些年随李秀南北征战的精锐武将,李秀抽调七十人为武官,三天时间就将一支千人队的框架给搭了起来。
一名成熟、以往都有带百人队训练、作战经验的武官,仅仅负责带着十四五名新卒,自然是得心应手。
即便会战来临之前的时间极其紧迫,但也勉强够简单操训用。
李秀以六十名精锐家兵以及一百四十名流民精壮编陷阵队,以曹霸为队首陷阱队的操训就更加简单了,几乎是编成之日就有一战之力。
后续以守寨为主,也不需要掌控太复杂的战阵变化,而简单以刀盾战矛为主要兵刃的战阵,以近三分之一的精锐家兵为骨干,操训三五日便能熟练起来。
李秀又用几名老家兵协助李延将家兵子弟编一支内卫队,防止寨墙被撕开缺口时,保护内侧的家小。
李池更精擅内务,则与其母郑氏带着李家健妇,配合周乔安、管锥整肃流民家小及修筑营寨。
营寨的加固,除了在东侧、北侧容易被敌军正面进攻的一面,浇灌八柱石泥铁芯柱支撑单薄栅墙外,李秀还是在栅墙内堆上土石。
没有足够人力及时间,这些土石无法照版筑法一层层夯实,但能有效吸引外栅墙所受到的冲击力。
韩谦过来视察过两次,最后还是照主力战营的标准,给李家新寨乡勇配给了兵甲战械。
这也是李秀最看重的部分。
二百具臂张弩,新卒只需要学会开弦、装填,就能覆盖一定范围的战场,操训十数日便能派上用场;而长弓手没有三五个月的艰苦操练,开弓都不知道将箭矢射到哪里去,三十步开外可能就没有什么准头可言了。
寻常州县,乡勇顶多披革甲,执刀矛小盾作战,而棠邑军的主力战营,精锐老卒几乎都能穿上以扎甲为主的重甲。
重甲与革甲在战场之上的防护,是完全两个概念。
曹霸的陷阵队,全部穿上扎甲,便能迎着敌军的箭雨冲锋陷阵,刀矛加身,也很难破开铠甲。
革甲或许抵挡远程箭矢攒射,但近距离的强弓、劲弩则难防护周全,更不要说近身抵挡枪矛捅刺了。
棠邑军的重甲覆盖面,比侍卫亲军都要高出一截,这些年寿州军与棠邑军对峙,在战场之上是深有感触的。
也亏得寿州军多为原楚军的精锐,这些年在正面战场上,并没有表现得太难看,但战略上的巨大劣势,还是致使寿州军节节败退。
寿州军面对棠邑军,心理上是完全没有优势的,何况其年后撤到涡水两岸立足,此时极其不稳。
李秀也是由此断定蒙兀人必定会将精锐骑兵调派到郸县、下蔡一线的战场上,绝不会指望屡为败军的寿州军真能充当南线主力的重任,跟棠邑军打会战。
李秀估计同等兵马规模的棠邑军,能将此时的寿州军打出屎来,蒙兀人绝不可能不考虑寿州军全线溃败,会使他们在河淮的局面陷入何等恶劣的程度之中。
在李氏族人抵达下蔡的十数日,援汴军往北推进也极为顺利。
虽然说寿州军在郸县南翼派出大批的精锐兵马,依有利的河川地形对援汴军进行拦截,但数次接战,都被击溃,不得不仓皇撤入北面的城寨。
而在涡阳的寿州军联合徐泗军前锋,想着进袭以温博为主将的援汴军侧翼,也是数次无功而返,只能眼睁睁看着援汴军主力一步步往郸县城下推进。
这一状况符合李秀的预测。
李秀同样也认定仅仅以寿州军为主,不大可能在援汴军的强劲攻势下,守住郸县、武亭等涡水西岸的城寨。
徐明珍作为纵横江淮半生的宿将,自知之明是必不可所缺的,而以蒙兀人这两年在北地的表现,李秀也断定他们对棠邑军及寿州军的状况必有着极清醒的认识。
要不是如此,蒙兀人也不可能之前在金陵城费尽心机搞出这么多的动作了。
每想到这里,李秀胸口便有一阵阵难以自抑的刺痛。
就在李氏族人抵达下蔡的十数日间,信王杨元溥率领三万多精锐,在楚州坐壁观望,完全没有渡过淮河,往徐泗腹地推进的意思,甚至连基本的袭扰都不见有,这使得一支接一支的徐泗军兵马得以从淮河下游的北岸地区脱身,绕过洪泽浦北岸,往涡水下游的东岸地区推进。
李秀刚到下蔡时所预言的大会战,在这一刻已经可以说随时就会变成现实。
涡水中下游的东岸地区,增援过来的徐泗军渡过涡水,便能与寿州军驻守涡阳的兵马联手,直接插入郸县与下蔡之间;而往南渡过淮河,则能往南进袭濠州的钟离、临淮、准陵之间的区域。
即便棠邑水军此时牢牢控制着从濠州北面的淮河水道,但时间很快就将迈入深秋时节,再有两个月的时间,淮河中下游水道依旧大概率会再度冻得结实。
谁都不能指望会战能在两个月内结束。
要是两个月后会战还没有结束,甚至刚刚拉开序幕,棠邑水军不得不从冰封的淮河里撤出云,大股的敌军直接越过淮河南下,就能进袭寿濠等腹地。
而事实上时间,也就会战的主动权,是敌方手里。
对朱让与蒙兀人而言,他们目前阶段只需要守住洛阳、荥阳、偃师、函谷关等几座河洛地区的关键城塞,不被朱裕夺走,在这种情况下,涡水东岸集结的数万敌军即便不直接进入涡水西岸,也能令援汴军感受到极大的压力,很难放开手脚去进攻郸县、武亭等塞。
这么一来,蒙兀人与朱让完全可以拖到十月底甚至十一月,在更有利他们的时间里再发动会战。
这也就迫使棠邑不敢放松临淮、钟离一线的陆地防御,进一步限制了棠邑能在北岸下蔡地区集结的精锐兵马规模。
曹霸曾言必要时,韩谦将多调两万精锐兵马进入下蔡地区,但实际上不得不在临淮放置一旅精锐,最终只是将窦荣、赵启、肖大虎三个加强主力旅调到下蔡,合并冯宣所部,集结两万精锐战兵、一万辅兵,为即将到来的会战作最后的准备。
而到九月初,除开全面动员的寿州军兵马高达七万人众,集到涡水下游东岸地区的徐泗军兵马,也超过三万人;而棠邑斥候也侦察到八月底约近一万人规模的魏州骑兵,正从汴京西畿地区南下,但李秀心里十分清楚,这绝不是南线全部的敌军,蒙兀人的主力骑兵一定会南下参战……
第七百章 前奏
秋分过后,便是深秋九月,长江以北的地域也陆续进入秋粮收割的时节。
不管淮河北岸笼罩的战争阴云是何等的浓烈,淮西还是维持着应有的稳定。
八月初从东湖一路北上,沿路所见所闻,李秀知道韩谦年初针对梁师雄在荥阳开挖禹河大堤之事果断征调数万精壮在寿、霍两州修造加固堤坝,开挖行洪道,虽然初时看上去有些反应过度,棠邑制置府投入的钱粮也高达上百万缗,但到五月时就证明韩谦年初的诸多部署是必要而及时的。
虽然李秀并不清楚具体的数据,但沿途所见以及他们到下蔡地区,有不少从寿春、霍邱地区征募的民夫组成的运输队往来淮河南北运输物资,包括李家新寨以及附近路桥的修缮物料,有相当一部分从寿春、霍邱地区运来,李秀便知道不仅寿春、霍邱等地的粮田今年夏秋季都没怎么受大洪水的影响外,棠邑在这些地方收编流民,甚至还新开垦大片的粮田,建造了一批石泥窖、石灰窖、炼铁场等匠坊。
这或许是韩谦在淮河北岸与敌军打会战的底气所在吧!
陈秀身穿鳞甲,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跨坐在松藩战马的马背上,眺望渐有萧瑟之感的荒野。
他身后是曹霸所带的百余陷阵队将卒以及两百多新寨乡勇。
虽说新寨乡兵分配的军事任务,就是防守、建造李家新寨,做好下蔡新城的东翼的防线支撑点,但不要说李秀了,曹霸都不甘心憋在小小的营寨之内。
八月底有一批军马及松藩战马送抵下蔡,曹霸死皮赖脸的抢回五十多匹松藩战马以及两百多匹军马,使得李秀能编一支三百人规模的马步军,能进入东部、临近涡水河口的区域斥候侦察。
这时候也有一股股的徐泗军斥候渡过涡水河,进入下蔡东部地区,双方小规模的接战每日皆有发生。
虽然棠邑军的侦察以及反渗透作战,主要是主力战营的斥候骑兵承担,但李秀也主动要求率部参与下蔡东翼地区的小规模反渗透作战。
除了能让新寨乡勇轮番出动尽快适应临战的压力外,李秀更主要的还是近距离观察敌军对涡水西岸的渗透、穿插力度以及敌军斥候兵马的组成,推测会战的进程。
李秀并不在棠邑军中高级将领序列之中,随着渡淮北进的兵马越来越多,北营大营及下蔡新城的戒备级别越来越高,而新寨乡勇的活动区域受到限制的越来越严格,从八月底往后,李秀便无法了解到颍涡战事的全局信息,这令他浑身都不自在。
目前下蔡东翼区域,还处于棠邑军的控制之下,每有敌军斥侯兵马越河过来,反渗透作战,相当于围猎,只是每次出动围猎敌军斥候,李秀都亲自带队,搞得曹霸一肚子意见。
“有十数人马从陈集津的浅水区泅渡过来,都是蒙兀人!”
两名扮作猎户的察子,从荒草间快速穿过,跑到李秀身边汇报他们刚才潜伏涡水河边的发现。
李秀神色一振,涡水下游的战场,终于第一次出现蒙兀人的身影,这意味着田城、林海峥在北线的进展还算顺利,寿州军比想象中还要弱一些,乌素大石、萧衣卿要比他预想中更早的调动蒙兀骑兵主力南下发动会战当然也可能是梁帝朱裕在河洛加紧攻势了,令梁师雄难以支撑。
“其他几路斥候骑兵有没有察觉到这支敌骑渡河?”曹霸更关心能不能独自吃掉这十数蒙兀探子,问两名察子道。
“我们潜伏点的北侧,有第二镇第三旅的观察哨,不知道他们没有看到这股蒙兀探子……”察子说道。
“日,他们有?望镜,这次不要想能吃独食了,我们赶紧过去,不要连块肉都吃不到!”曹霸下令身后陷阵队的将卒都上战马,准备随他杀往大堤方向,要其他乡勇马步兵往两翼散开,做好围捉分散溃兵的准备。
李秀并没有阻止曹霸发号司令并带陷阵队精锐先行出击,还是面带忧色的往北面眺望过去。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没有溃逃敌兵往西窜来,却见曹霸带着人马赶回来,左右两名将卒的马鞍一侧各悬挂一颗头颅。
“我们快撤,有大股敌骑在东岸泥堤后集结,黑压压一大群,怕有上千人之前渡河的小股敌骑是在测水深、水流,被我们冲过去,杀了两人。”曹霸大喊道,马不停蹄的催促这边骑马都不怎么顺溜的马步兵赶紧上马,往西边撤退。
这时候远方也传来悠扬、沉郁的号角,通知近岸斥候兵马往西撤退。
李秀他们回撤过程中,与第二镇第二旅、棠邑军编二零二旅、窦荣麾下的一支斥候骑兵遇到,并肩往下蔡城方向撤去。
李秀这才从这支斥侯骑兵那里知道涡水下游东岸沿线,同时出现四支准备渡河的蒙兀千人骑兵队。
这不仅意味着蒙兀骑兵会比他们所预料的更早进入涡水下游西岸,而从今日开始,敌军就将大规模的渡河四支蒙兀千人骑兵队,只是掩护敌军主力西渡的前锋兵马而已。
棠邑军的主力战营传讯速度,显然要比李秀所想象的还要快,他们与二零二旅的斥候骑兵队撤回到新寨附近,远远看到下蔡城方向,有数股以战营为单位的马步兵正沿下蔡北新修的驿道往北运动。
“这是要干什么?”曹霸经不住有些困惑的问道。
大规模蒙兀骑兵即将渡过涡水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韩谦的牙帐,即便要组织兵马,先跟敌军干一仗,下蔡城及北岸大营的兵马,应该往东、往东北方向运动才是,而不是直线轻装往北。
“这是派去加强援汴军侧后翼的兵马……”李秀蹙着眉头说道。
“援汴军这时候往南收缩数十里就够了,需要增援什么兵马加强侧后翼?”曹霸不解的问道。
“如果援汴军攻陷郸县城后,意欲继续往北呢?”李秀不在中高级将领之列,只能依照他观察到的迹象,揣测韩谦作为棠邑制置府最高统帅的真正意图,“将敌军主力以及作战重心,从涡水东岸彻底的吸引到南线来,就形成北线掩护汴京军民沿陈汴驿道南撤的便利条件,这大概便是黔阳侯的真正意图吧。故而只需要在郸县、武亭一线集结足够厚实的兵力,将敌军主力迟滞、拦截于郸县以南,不使其主力有机会穿插到陈济驿道的两翼去,还是有机会将汴京十数万军民经陈济驿道南侧码头,撤到颍河西岸的!也许黔阳侯与梁帝早就认识得,汴京已不可守,但汴京十数万军民对梁军将卒后续持续参战的士气太至关重要的,必需要安全撤出来!”
“只是这也太冒险了,”曹霸虽然被贬到李秀麾下充当陷阵队的兵头,虽然他更喜欢带着悍卒冲锋陷阵,但全局战略眼光还是在普通武将之上的,以他的悍勇及无畏,这时候犹感丝丝惊扰,咂着嘴说道,“陈汴驿道太过单薄了,敌军并不需要动用主力兵马,只需要几支千人骑兵突击队穿插进去,就能对陈汴驿道造成足够的破坏,极大拖延汴京军民南撤的速度。而陈汴驿道长近二百里,以韩元齐与孔熙荣所部会合,也就三万精锐兵马,不可能将陈汴驿道保护得连一条缝隙都不露出来一旦汴京军民的南撤速度拖延下来,敌南线主力卯足劲,从南往北进攻援汴军的侧翼,援汴军能在郸县、武亭一线支撑多久?”
“黔阳侯用兵惯于剑走偏锋,或许黔阳侯有信心觉得援汴军主力能在郸县、武亭一带支撑足够久的时间吧。”李秀虽然也觉得韩谦这次还是太用险了,但他又有资格说什么?而李氏一族的未来与棠邑军的命运已经休戚相关,他这时候也只能期待能有更好的结果。
曹霸虽然觉得棠邑军的决策过于用险,但还是禁不住感慨的叫道:“为了梁军臣僚家小撤出,侯爷将棠邑军的家底都拼上去,也是真可以的,只是日|他娘的,曹爷我不能去郸县,真他娘不爽啊!”
以当前的形势发展,曹霸也能充分预见接下来最为激烈的战事,必然发生在援汴军拦截南线敌军主力北移的郸县、武亭等地的战场之上,只恨此时不能调去郸县、武亭一带参战。
“大人一定会要令下蔡兵马全力策应援汴军、而敌军也一定会倾尽全力切割援汴军与下蔡的联络,我们少不了有硬仗可打,曹爷叫唤什么?”二零二旅的斥候队率笑道。
李秀率族人进入下蔡刚刚满一个月,对棠邑军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像斥候骑兵队卒这一级的基层武将都有相当不错的战术、战略眼光韩谦早年就倾尽全力办各种学堂,对棠邑基层人才的培养、储备太关键了。
李秀之前与这名斥候李率交验过印信,仅知道他名叫周宝,看他暂时会率队在李家新寨附近游弋侦察敌情,邀他率二十多斥候骑兵进新寨暂作休憩,才知道他是年前从均州迁入光州的山寨系子弟,论辈份要算是光州刺吏兼兵马使周惮的族侄。
“光州现在情况怎么样?”李秀问周宝道。
光州四县在这些年中因战事人口流失最为惨烈,他随李知诰将兵马撤出罗山、期思等地,光州所编民户不到三万口,即便去年底山寨系附民有一万五六千人都迁入光州,编籍民户应该也仅有五万人左右,甚至都不及江东的一个中县。
当然了,李秀知道从四五月禹河大水经颍水夺淮,韩谦在光州修建好几座流民大营,接纳颍水西岸南迁的灾民,但更具体的情况,他就一无所知了。
周宝也清楚李秀、曹霸两人的身份,颇为尊敬的将光州当前的一些情况相告。
截住到八月底,光州接纳从颍水西岸南下的灾户,丁口扩编到十三万,耕地总面积也增加到九十万亩,其中粮食种植逾七十万亩,秋粮收割之后便能实现粮食的自给自足,情况要比外界预想的好出太多。
周宝虽然仅仅是斥候骑兵队率,但在主力战营,是作为骨干武官培养的,知道的消息甚至要比李秀全面得多,这时候也不介意将他所知道的一些事如实相告。
今年四月往后的夏秋季,虽说滁濠两州受淹相当严重,但两州人口仅十二万刚刚出头一点,现在的耕地及民户受洪涝灾情的影响也是极微,总计受淹田地不过十一二万亩,但通过屯垦新田,不仅都弥补回来,总耕地面积还新增七八万亩。
淮西中南部的州县人口及耕地总体保持稳住,相比较去年略有增涨,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发展工矿业上。
由于寿、霍、光三州,春夏以来新增的种植耕地以浇水地为主,实际使得淮西今年的秋粮总产量增涨相当显著,更不要说各种初级工业品的生产了。
因此,即便李秀对这场战事的结局相当担忧,周宝这些主力战营的基层武官,却对未来抱有相当乐观的态度。
“我们私下议论,觉得敌军照当前的部署,很可能会调徐泗军及魏州叛骑横亘在下蔡的东面、北面,切断下蔡与援汴军主力的联系,南下的蒙兀骑兵主力与会合寿州军主力会进攻北面的援汴军,这一仗鹿死谁手,还真没有定论呢?”周宝颇为乐观的说道。
李秀笑了笑,心里却想西进的徐泗军与南下的魏州骑兵,目前总计约有四万人马,棠邑在下蔡集结两万精锐战力及一万乡勇辅兵,又据城寨能灵活进退,自然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但会战一经开打,在涡水西岸仅有一两座残破城寨可倚、物资及粮秣又谈不上多充裕的援汴军主力,真能将两倍兵力的寿州军与蒙兀骑兵拖上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
进入九月,双方的作战意图都浮出水面,之后的战局演变,也基本没有脱李秀、曹霸、周宝他们的判断。
蒙兀骑兵渡过涡水,主要还是掩护徐泗军及魏州骑兵西进,之后蒙兀骑兵迅速北进,徐泗军、魏州骑兵会合后,逾四万兵马从东往西,往北岸大营、下蔡城及李家新寨等进逼过来。
北岸的棠邑军当然也不可能完全退守城寨,叫徐泗军顺利在下蔡的东翼及北部地区修造营寨防垒,继而就此切割下蔡与郸县的联系。
背倚身后的城寨以及淮河,棠邑军的主力战营积极出动,一次又一次在荒野之上,封堵、拦截徐泗军及魏州骑兵的进军方向,将他们打退回涡水沿岸,令他们无法将兵力在下蔡北部展开,形成有效的切割防线。
李家新寨没有遭到敌军直接的进攻,李秀率领战斗力谈不上多强的新寨乡勇也没有徒劳守在寨中,即便承担不了前锋营的作战任务,但也是多次部署于前锋兵马的侧翼封锁敌军的迂回进攻。
虽然不清楚敌方到底是乌素大石,还是萧衣卿在涡阳坐镇,他们并不会因为南线徐泗军的进展迟疑,就缓对进入郸县北部的援汴军主力的攻势。
九月中旬,寿州军主动放弃在一个多月时间里已经被打得残破不堪的郸县残城,但残军并没有往北面的武亭、辛集两寨撤逃,甚至连同武亭、辛集两寨的守军,一起往东撤到沿岸的鹿邑、亳州两城。
这时候敌军的意图就极为明确,让开援汴军北上的通道,将包括寿州军在内的主力兵马,经涡水往南运动,会同蒙兀骑兵填入郸县以南的区域。
这一刻渗透到涡水东岸潜伏侦察的斥候,将南下的蒙兀骑兵主力也大体统计出来,足足高达四万多的精锐骑兵,会同寿州军主力,像潮水一般从涡水东岸地区渡河插入郸县南部。
郸县残城往南到淮河北岸,南北约一百五六十里、东西约一百二十里纵深区域,蒙兀人联合魏州叛军、寿州军、徐泗军总计逾十三万的强大兵力,目的就是切断鄣县与下蔡之间的联系。
事实上蒙兀骑兵主力进入涡水西岸,已经实现了这一意图,棠邑军再强,也无法跟步骑协同作战、数倍于已的敌军在下蔡北部荒原争锋。
只能眼睁看着徐泗军在下蔡的北部,利用东西向的沟漕、河谷建立拦截防线。
这些沟漕、河谷虽然谈不上多宽多深,但夏季时有洪水行过,此时洪水退去,两岸低洼地有大量的泥浆积淤下来,形成南北向兵力运动的障碍当然颍水两岸的泥浆、泥泞地更为宽阔,而且还是全覆盖性质,除陈汴驿道这一条单薄的通道外,几乎找不到横跨三五十里纵深、往颍水主航道运送人马的可能徐泗军只需要在少数地形高隆处建立坚固的防御,就能有效压制棠邑军从南往北的攻势。
虽然汴京军民趁西翼敌军空虚,九月中上旬就在两万守军的掩护下,开始往南撤退,但敌军在郸县南部集结优势兵力,咬死盘踞郸县北部及武亭区域、掩护陈汴驿道东翼的援汴军主力,发动极其猛烈的攻势。
九月中旬之后,仅有优秀的斥候探马能穿过敌军的封锁线,往来于郸县、下蔡之间,又或者借助飞鸽传书,以及从颍水走水路绕道到陈汴驿道的南侧传递信报。
而在九月中旬之后,确定有蒙兀人的两支千人精锐骑兵队,直接插入陈汴通道的两翼地区。
从汴京往南到宛丘颍水河北岸,陈汴驿道全长一百九十里,仅仅依靠韩元齐、陈昆所统领的两万马步军,是不可能将陈汴驿道完全掩护住的。
而插进来的敌骑,也不可能跟汴京守军正面作战,而是利用骑兵的高度机动性,分作数股在陈汴通道两侧穿插,这实际上就打断了十数万手无寸铁的妇孺往南撤退的步伐,只能退缩到沿线、有城墙防护的大小城寨之中等候时机。
这时候援汴军只能从武亭、郸县北部分出一万多精锐马步兵,往北更大范围的拉开防线,限制袭扰敌骑的活动范围,以便汴京军民的南撤断断续续的进行下去。
到九月底,李秀确知从陈汴驿道南撤,再渡过颍水,撤到西岸的妇孺仅五万余人,这时候敌军看到北线的棠邑军(援汴军)、汴京守军的作战意志被消磨得差不多,集结三万步骑穿插到宛丘北部,直接切断陈汴通道。
援汴军只能将所有的战械、物资都丢弃在郸县、武亭两城寨,着温博、谭休群两将各率八千精锐兵马守御,仿佛狂涛巨浪之中的两座礁石,尽可能迟滞、拖延南线的敌军主力运动速度,两万精锐主力兵马迅速脱离南侧战场北上,意图会合汴京守军、孔熙荣所率领的先遣军以及先期北移的一万兵马,集中六万优势兵力,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穿插到陈汴通道南线的敌军。
然而郸县、武亭两城,总计仅有一万六千兵马,可能短时间内守城不是问题,但想要将郸县南部、东部多达十万的敌军都拖住,怎么可能做到?
十月三日,乃是霜降时节,李秀在下蔡都感受到天气明显是由凉转寒,呼呼北风呼啸之下,将卒都穿上寒衣。
连续数日从北线传回的信报,都称有数千敌骑绕过武亭、郸县残城进入宛丘北部地区,使得切断陈汴通道的敌军步骑增至五万余众。
即便这一刻孔熙荣所部在这部敌军的南面有六千精锐战兵这个方向无法安排更多的兵力,高出左右洪泛区、泥浆地的陈汴驿道仅有两丈余宽,再多的兵力也无法往北铺陈开进攻敌军田城、林海峥率领援汴军主力与韩元齐、陈昆会合后,在敌军北面即陈汴通道的中部地区集结有五万多马步军,但如此仓促,在更利于蒙兀人大规模骑兵作战的平川地区决战,李秀怀疑他们是否能有三成的胜算。
午后,李秀留曹霸守新寨,他带着李池前往已经建成的下蔡城找冯宣领授新的作战任务,走进前衙院中看侍卫林立,探头看见韩谦、冯缭、郭荣及温暮桥等人的身影,好奇他们不在北岸大营,跑到更居前的下蔡来作什么?
李秀不想引起误会,与李池站在衙厅之外等候传唤。
“哦,你们过来了,”韩谦看到李秀在院子外探头,直接扬声请他们进衙厅说话,“汴京军民这两天就能全部撤到鄢陵、西华,然后渡过颍水撤到西岸去,韩元齐所部及援汴军主力也会同步撤退。这一仗后续扫尾的作战难点,是接应陷入重围、坚守郸县、武亭两城的兵马。援汴军主力撤下来需要时间,而下蔡接下来的防御形势也很难严峻,主力战营暂时不能抽调,我准备以新寨乡勇编一都,先行随同水军,进入郸县西北的郸溪河口,伺机援应郸县、武亭坚守的温博、潭休群两部……”
“陈汴通道被切,北部还有十二三万的汴京军民以及两军五万余兵马,退到鄢陵、西华怎么从水路撤出来?”陈秀震惊的问道,“难道棠邑在陈汴驿道之外,又修通了一条穿过洪泛区、抵近颍水主河道的通道?”
陈汴驿道以西、以北,位于陈州西北部、许州西部的鄢陵、西华两县境内,洪泛区宽者有三五十里纵深、窄则有十五六里纵深。
普通的平原地区,征用一两万精壮劳力,可以极方便修的筑一条宽阔的驰道出来,但在洪泛区之中,两翼都是泥浆地或水泽,精壮民夫都没有立足之地,只能十七八里外开挖土石,一点点的往洪泛泥浆地里填,还要瞒过蒙兀斥候的监视,避开蒙兀骑兵的袭扰,这条路要修多少年月,才有可能修通?
韩谦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手指一点,就叫稀烂的泥浆变成坚硬的土石啊!
通常来说,不是应该再等上一个月,等天气彻底大寒,颍水两岸的泥浆及河水都彻底冻实后,才有可能不走陈汴驿道也有西撤吗,双方不是争最后这一个月的时间吗?
第七百零一章 尾声
面对李秀巨大的惊疑,韩谦只是淡然的说道:
“我们在西华、鄢陵之间,搭建了两座长近二十里的栈桥通过洪泛区,以便在敌军主力被完全吸引到陈汴驿道南侧及东南侧时,汴京军民能以最快的速度撤出!”
两座长近二十里的栈桥!
李秀恍然间明白过来,为何这段时间下蔡战事如此紧迫,棠邑往下蔡投入的匠师、匠卒数量却如此苛刻了,竟然在陈汴驿道以西同时搭建两道栈桥通过洪泛区,确保汴京军民快速的撤出。
李秀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修建浮桥的可能,但洪泛区的地形复杂,即便不用考虑水流的冲击,修建浮桥的难度,也要远远大过水流平缓的溪河。
洪泛区淹水有深有浅,但普遍来说,浅淤处居多。
特别是入秋之后,随着上游来水削减以及河淮地区降雨减少,洪水渐退,很多地方大水都已退去,但黄泛区残留下来的泥浆淤积却深,仿佛沼泽,令骡马陷进去行走都极艰难。
所有架设栈桥的浮舟,都需要专门打造,才能用于在洪泛区搭建浮栈,无法征用现有的民船进行改造。
两道栈桥加起来长达三四十里,仅这种专用的浮舟,就需要新造三四千艘才够用吧?
李秀猜测最早不会超过五月,韩谦才着手大规模抽调匠师、匠卒,集中到寿州、霍邱的几座造船场里,但短短五个月的时间里,竟然能造出如此巨量的专用浮舟,棠邑的造船能力,强到何等地步?
这些浮舟只要在造船场预先造成,之后经颍水北上,抵达预定位置后,再从中心河道往洪泛区边缘快速铺设,自然不用担心被洪泛区挡在外围的蒙兀斥候会察觉。
当然,十数万妇孺要撤到鄢陵、西华两县境内的浮栈入口附近,也绝非三五个时辰就能做到,在此之前就需要将敌军主力彻底隔绝在浮栈通道之外。
而之前所有人以为陈汴驿道是河淮溪河冰封冻实之前,汴京军民往南、往西撤离的唯一通道,棠邑军以及汴京守军前期作战部署也是围绕陈汴驿道作为核心展开,甚至孔熙荣率六千先遣军正被蒙兀人憋在陈汴驿道的南头,徒有精锐兵力却展不开。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声东击西之计,目的就是要将敌军主力吸引到南线,吸引到陈汴驿道的东侧与南侧,十数万汴京军民,才从陈汴驿道的西侧新修浮栈,成功的金蝉脱壳。
也许到现在,乌素大石、萧衣卿或徐明珍,都还以为十数万汴京妇孺及五万多梁楚联军被他们成功的封堵在陈州以北呢。
“所谓的大会战,纯粹是诱敌之饵?”李秀震惊问道。
“也不尽然是,要是蒙兀骑兵主力不南下,我还是想着将寿州军全部赶到涡水东岸去的,那样的话形势更为有利!”韩谦负手身后说道,“现在只能说跟他们打了一个平手!”
以万余人的伤亡,成功将十数万汴京军民撤出,甚至还从郸县、武亭、下蔡、涡阳等地疏导逾三十万民众南下,还叫打一个平手?
即便此举远不能说逆转河淮的形势,但也不至于说打一个平手吧?
这样的局面,怎么都要比十数万军民被歼灭汴京城中以及颍水、涡水之间的上百万民众都为朱让控制强多了。
韩谦没有安抚李秀内心震惊的义务,当下叫他走到铺开地图的长案前,跟介绍接应郸县、武亭守军的作战计划。
再有一天,汴京军民就能完全撤到鄢陵、西华之间,先行的人马正经两座浮栈长桥快速南撤,然后经停留在颍水上游的军民船往宛丘南侧的新堤疏散。
而在鄢陵、西华两座浮栈的北侧、两翼修有几座坚固的小型城寨,可以供韩元齐、陈昆率汴京守军及援汴军撤入后,抵挡敌军的衔尾追击,但北线的兵马在半个月内全部撤出,不是什么大问题。
现在比较麻烦的是温博、谭修群两人率部所守的郸县及武亭两寨,完全陷入敌军的重围之中。
由于援汴军主力北上时,留下来足够的战械及粮草,这两座城寨短时间内不畏敌军强攻,但棠邑军还是需要对其进行接应。
方案就是利用鄢陵、西华撤下来的专用箱船、栈板,在郸溪河口位置郸溪河相对较浅,夏秋间洪水泛滥,河道淤积泥沙,在入冬水位下降后已经无法通航往郸城西侧的鸦头岭搭建栈桥,形成往东援应郸城、往东北援应武亭的支撑点。
倘若敌军不放弃对郸城、武亭的围攻,考虑到泥浆地最多再有一个月就会冻实,到时候蒙兀骑兵将纵横驰聘无碍,那就需要李秀率部在鸦头岭,利用险峻地形坚守到明年开春冰雪融化之后,再作其他打算。
当然,后续也会考虑将鸦头岭作为在颍水西岸直接威胁敌军在亳州中西部立足的前营堡垒,但后期基本上会考虑移交给梁军进驻。
“你无需担忧李氏族人的安全,你率部北上后,我会安排窦荣率一旅精锐进驻其间,庇护下蔡的东翼。”韩谦看得出李秀眼里的一丝担忧,说道。
一旦发现汴京军民成功金蝉脱壳,不甘心受挫的敌军是极可能对下蔡发动更猛烈的攻势,但要是韩谦令窦荣率部拱卫下蔡的东翼,并将李家新寨作为主营,李秀却不怎么担心李家新寨会被敌军攻陷。
毕竟棠邑军旅一级的核心战力,怎么都要比他所率的千余乡兵战力强大不止一点半点;而经过两个月的建设,李家新寨作为东翼的主要支撑点,防御力已经得到极大的加强。
而李秀也明白韩谦如此安排,还是要用主力战营,抵挡敌军对下蔡防线的疯狂反扑,相比较之下,鸦头岭前期的防御作战任务不重,调用乡勇辅兵进驻就够了,后期等到援汴军主力从北面撤下来后,韩谦手里头的兵力就会完全宽裕起来了。
…………
…………
“日,日,日,我就说他姥姥的匠师、匠卒都跑哪里去了呢,这些年跟大人玩阴的,谁他娘都没有玩过啊!”
李秀带李池领着新的作战任务回来,曹霸知晓详情之后只能指天骂地大发感慨。
李秀却深深晓得这一切并非用阴谋诡计所能全部涵盖的。
蒙兀人不可能不防备韩谦另僻蹊径撤离汴京军民,掐准时机在北地河道彻底冰封一个月之前,将战事推到最**,计算可谓十分的精准。
而在蒙兀骑兵主力南下参战后,寿州军及徐泗军都表现出相当强的战斗力与士气。
只是,谁能想到韩谦从筹备北援之初到今日才四五个月或者半年稍多一些的时间,就秘密筹备在颍水上游搭设两座横跨洪泛区、总长近四十里的浮栈通道呢。
除了新造近四千艘专用浮箱船外,考虑到浮栈在大规模人马快速通行时需要相对可靠的稳定性,数百组巨型锚碇,耗铁就高达三四百万斤,这差不多金陵官冶铁场一年多的总产量。
军事实力永远都不能简单的用兵马规模进行衡量。
由于棠邑拥有搭建超长浮栈通过洪泛区的能力,颍水两岸的洪泛区,更大程度可以说是对蒙兀从颍水以东往西进兵的障碍,而非棠邑从颍水以西和东进兵的障碍。
这也将直接限制寿州军或蒙兀人后续对颍涡之间这一区域的控制。
甚至蒙兀人这时候察觉到韩谦的图谋,想绕过此时堵在陈汴通道中段偏西位置的援汴军主力,从外围调动兵马进攻鄢陵、西华,也来不及了。
蒙兀人有没有可能反守为攻,从南面不惜代价的进攻援汴军主力?
李秀以为蒙兀人不会这么冲动。
双方在陈汴驿道附近的兵力规模相当,特别是五万多敌军是仓促间进入陈汴通道的南侧,之前更多是考虑切断陈汴通道。
陈汴通道南侧的五万多敌军,特别是南面还有孔熙荣六千多先遣军威胁其背腹的情况下,仓促间要将攻守之势逆转过来,主动进攻以为马步军为主、有几座简寨可倚的援汴军主力,胜算绝对不会超过三成。
李秀、曹霸将十多名队率集起来传达新的作战指战,等到窦荣率亲卫营进驻过来,交接过防务,李秀又将李池、李延兄弟二人留下来,他与曹霸就集结千余乡勇乘船沿淮河上溯入颍水。
六日抵达郸县西侧的郸溪河口。
李秀还是第一次乘船进入颍水,也第一次进入洪泛区的核心。
虽然此时已经入冬,淮水上游乃是长江上游的水位都降了下来,甚至禹水上游的水位都降到去年同期水平,但颍水在汇入禹水上游的来水之后,流量要比往年同期大出七八倍。
即便这一刻两侧大多数洪泛区的水位退了下来,但颍水两岸的残堤,差不多都还淹在水下,顶多冒一个头,大量的屋舍倒塌在泥浆里。
一路过来,沿岸不时能看见已经腐烂不堪人及牲口的尸体,成群的黑色鸦群仿佛气氛压抑的黑云在半空盘旋着,发出呱呱噪耳的叫声。
难以想象夏季水位最盛时,颍水两岸被淹成什么样子!
“李将军、曹旅帅……”
此时已经有一支舟桥水营,先期停驻在郸溪河口,用十几艘大型浮舟用铁索环扣在一起,下巨锚在河心位置搭建出一座六七十步见方的浮坞。
一名舟桥水营的武官等李秀、曹霸等上浮坞后,汇报附近的情况。
鄢陵境内的南撤军民规模要小一半多,已经全部撤出,第一批扁箱船、栈板夜间就能运抵郸溪河口,用于往东侧十七八里外的鸦头岭西麓铺设浮栈通过洪泛区。
这时候天气还没有大寒。
鸦头岭东西延伸不过四里,东麓距离郸县残城约十一二里许,其主峰高仅二十余丈,四周低陷,洪水退去,却满是泥泞的泥浆,仿佛沼泽,除了铺设浮栈,即便是高头大马也无法从裹足深陷的泥浆地里趟过去。
而事实上,敌军此时已经察觉到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但大势已成,仓促间不敢贸然进攻北侧援汴京主力及汴京守军,只能将一部分回撤到武亭、郸县之间,意图吃掉留守武亭、郸县的两支棠邑军精锐,以解心头之恨。
敌军显然也看到鸦头岭这个关键节点,意识到棠邑军会铺设浮栈通往鸦头岭援应郸城、武亭,昨日有一支敌骑试图驱马直接趟过洪泛区,进驻鸦头岭。
在泥浆地里行走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两百多敌军到夜里才吃尽辛苦才趟过鸦头岭东侧四里宽的泥浆地,却被舟桥水营埋伏的辅兵将卒迎头杀了五十多人。
此时还有一百三十多敌军盘据在鸦头岭东麓,。
舟桥水营虽然有两百人马留在鸦头岭西麓,但作为辅兵,兵甲及个人身体素质都要差主力战营一大截,趁敌不备可以杀一波,现在却没有办法将剩下的一百三四十名敌军精锐吃掉。
而更多的敌军,正在洪泛区以东地区驱人收割苇草、砍伐树木,想要在泥浆地里铺出一条简易通道来。
“送我与陷阵队先去鸦头岭!”曹霸说道。
这支舟桥水营,先带过来的十几艘浮箱船,又扁又平,在烂稀的泥浆地里也能勉强撑长篙滑行,花了两个多时辰,才极辛苦的先将曹霸及一支百人陷阵队精锐送上鸦头岭。
李秀带剩下的陷阵队人马第二批进入鸦头岭,曹霸没有等他过来,已经率领第一批陷阵队精锐将鸦头岭东麓攻了下来,敌军摸不透棠邑军在颍水的通行情况,仓促间并没有及时对东麓进行增援。
他赶到东麓山头,就见五六十名残敌仓皇逃入泥浆地里裹足难行,而曹霸这孙子正叫陷阵队里的新卒,拿臂张弩对着才逃出四五十步外的敌卒练习射击。
远处能看到敌军正用采伐而来的草木铺设简易通道,鸦头岭东麓往东约有四里泥浆地,也亏得之前援汴军主力在这里跟寿州军攻守一个多月,将附近的树木砍伐一空,令敌军到这时还没能将这条四里长的简易通道修出来。
随着新寨乡兵分批登上鸦头岭,敌军也只能放弃简易通道的搭建。
简易通道比浮栈还不稳定,又极狭窄,一次通不过多少兵卒,即便能成功修通到鸦头岭,但真要派兵过来,不是给已经进驻鸦头岭的棠邑军精锐送菜吗?
即便千余兵卒两天多时间都分批送上鸦头岭,但李秀犹不敢马虎,而舟桥水营还是照原计划马不停蹄的铺设浮栈。
到十月底,左右的泥浆地大概率就会彻底冻实,到时候成千上万的敌军能从四周八方围过来,主峰仅二十丈的鸦头岭,地形再险也是有限,没有充足的物资、战械,一千两百名兵马不可能守住鸦头岭。
有现成的扁箱船及栈板,调更多专业的舟桥水营将卒过来,浮栈搭建的速度也极快,第五天都修通到鸦头岭西麓,大宗物资则能源源不断从水路运过来,再经浮栈运入鸦头岭;等援汴军主力南撤之时,还会分一批精锐战力过来。
当然,李秀率领先期登上鸦头岭的新寨乡勇,也是抓紧时间,昼夜以继的依照地形开挖战壕、修造土坡护墙,尽可能拓宽内部东西岭头间的通道,后续等到大批军资战械运过来,也是在现有的基础上继续加强鸦头岭的防御。
这几日,虽然敌军对武亭、郸县残城的攻势很猛,但李秀站在鸦头岭东麓,天晴时肉眼都能隐约看到两城攻守的状况,武亭、郸县两城的守卒在温博、谭修群两人的统领下,完全没有身陷敌围的慌乱,很稳定的将敌军压在城下。
这时也体现出他们立足鸦头岭的意义。
他们隔着黄泛区,即便现在还无法威胁东侧的敌军,但他们出现在鸦头岭之上,就能极大振奋守军的志气,也令敌军有芒刺在背之感。
这时候不仅汴京妇孺都撤入颍水西岸,韩元齐、陈昆也率部进入陈州西部地区,只等简单的休整过,随时便能从汝州北部的险僻栈道通过,进入河洛南部地区,与梁帝朱裕所率的梁军主力会合,对洛阳等城叛军展开最后的强攻……
…………
…………
“殿下,这便是韩谦与他的棠邑军!这三四年来我令灌江楼抽出三分之一的人手盯住棠邑,研究韩谦在淮西的一举一动,却也没有想到棠邑军将我军主力吸引到南线,竟然不惜成本的修造浮栈,将汴京军民接出。我们在河淮之间到底还是输了一筹,也好在殿下给田卫业下了死命令,要他不计伤亡的在十一月之前拿下雍州城。要不然的话,形势还真有些难看呢。”
萧衣卿身穿一袭灰袍,与淮南郡王徐明珍站在一个身形魁梧健壮的中年蒙兀人身侧,眺望鸦头岭方向。
中年蒙兀人便是蒙兀太子、南院枢密使乌素大石。
这些年接纳北逃士族,甚至在三十年前就将自己的封地设为州县,全面推行汉制,乌素大石乃是蒙兀南夺燕云、东征渤海,继而南下侵取河朔及晋地的灵魂及核心人物。
看他魁梧健壮以及满脸的络腮胡子,或许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无敌武将,他这时候却穿着灰扑扑的皮裘御寒,手里拿着一只从战场上缴获来的?望铜镜,更清晰的观察鸦头岭的防御情形,跟萧衣卿说道:
“朱裕的身子也扛不住太久了,与棠邑胜负不在一时。”
“这倒是的,朱裕的状况未必能撑得过明年春后,残梁将卒奉朱贞小儿为主,何足畏也?”萧衣卿哂然一笑,说道。
乌素大石指向鸦头岭方向,问道:“对了,韩谦派到鸦头岭的将领是谁,可有查到?其部署防守极有章法,进退有据,叙州及棠邑军崛起满打满算也就十年,韩谦麾下的能吏良将真是不少啊!”
斥候探马无法贴近侦察,借助缴获的?望镜,也不可能看清楚四五里之外的人脸,萧衣卿还不清楚此时进入鸦头岭的守将乃是李秀、曹霸,但鸦头岭与郸县残破、武亭形成犄角之势,韩谦作如此军事部署的意图,他心里是清楚的。
武亭守将乃是谭修群,能是潭州投韩谦的降将,与其兄谭育良为韩谦所用,在思州掀起民乱,最终迫使金陵招安为天平都。
武亭城寨较为完整,很难啃,而郸县城池残破,但负责守郸县残城却是以守城名震江淮的温博。
实际上,此间的战事已成鸡肋,而他们拖到这时还没有撤兵,也并非是想着围点打援。
一个主要是田卫业那边还没有传来攻陷雍州城的消息,不管朱裕的身体能不能撑到明年春夏,雍州城的得失,对整个西线太至关重要了,怎么都不要确保年前落入他们手中。
再一个是此时组织寿州军、徐泗军轮番进攻郸城、下蔡,也是有利重朔他们在南线立足的信心,以便朱让、徐明珍等部能真正从东线牵制住棠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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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日,沈鹏、赵慈率领三千兵马进入鸦头岭,与李秀所部会合,加强对郸县、武亭被围兵马的援应。
这时候低浅水泽处,才刚刚结上薄冰。
援汴军主力这时候也从陈州北部的西华县境内,乘船往南陆续撤退。
孔熙荣所率领的先遣军暂时还钉在宛丘,从陈汴驿道南侧窥视北面的敌军,也是牵制敌军的侧翼,令其无法放开手脚进攻撤入西华县境内的援汴军主力。
照十月中旬的天气与南下寒流情况判断,再有半个月颍水就会冰封住,蒙兀骑兵随时有可能会渡过颍水西进,到时候孔熙荣所部也不会急于南撤,而是会暂时先撤到颍水西岸的城寨,协助梁军加强陈州西部的防御。
而随着援汴军主力三万将卒,陆续往南撤到下蔡、临淮一线,最后半个月疯狂反攻下蔡防线的徐泗军及寿州军及蒙兀骑兵,最终于二十一日无功而返,往涡阳以及涡水东岸退去。
而在郸城、武亭外围的敌军,也差不多同一时间解围而去,一部分兵马撤入亳州、鹿邑,一部分兵马往北面的汴京南畿城寨撤去。
涡颍之间的河淮战事,最终以雷声大而雨点小的结局暂告一段落,蒙兀人最终还是没有想以郸县、武亭的守军为诱饵,将棠邑军主力吸引北上,在郸城以南的平川地带发动大会战。
除了温博率领一部人马继续守郸县残城,将鸦头岭交给梁军防守外,伤亡较重的谭修群部以及李秀所部都南撤休整。
南归的途中,曹霸两天多时间都在李秀耳朵不停的唠叨,抱怨这一仗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打得太不过瘾,早知道他就留在下蔡了,下蔡东翼好歹还能捞到几场防御硬仗,总比到鸦头岭纯粹当摆饰强多了……
第七百零二章 新的形势
李秀撤回到下蔡,北岸普通将卒的脸上,自然都洋溢着击退优势敌军的喜悦。
虽然棠邑军这一仗伤亡也有一万三四千人,主要是后期敌军对下蔡及郸县、武亭的反扑极为猛烈,造成极大的伤亡,但差不多是他们双倍兵力的敌军,伤亡还要惨重一些。
当然了,第一次河淮战事惨烈程度,还是远远低于战前的预估。
拿曹霸的话说,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他都没有捞到什么硬仗打。
而棠邑军则顺利完成接援十数万汴京军民撤到颍水西岸、引导颍涡之间逾三十万民众南撤到下蔡、濠州,并在淮河北岸以及颍水西岸获得立足点的一系列战役目标。
这一仗对棠邑来说,自然是打赢了。
不过,李秀赶到北岸大营找冯宣复命,看到大营之内匆匆而过的棠邑军高层将吏,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兴奋神色,他这时候才知道在敌军撤围而去的同时,雍州失陷的消息也传到下蔡。
只是这一消息,暂时还没有在淮西公布,仅限于军中高层将吏知晓。
梁帝朱裕潜回蔡州,在雍州城留有三万精锐兵马,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抵挡住田卫业所部长达一年的围困以及最后一个月尽夜不休的强攻,十五日被敌军攻入城中,最后没能将敌军驱逐出去,仅三四千残兵掩护梁洛王朱贞突围撤入商州。
关中第一城,同时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雄城之一、前朝旧都雍州城,就此彻底陷落敌手。
十月下旬,禹河彻底冰封冻实,在洛阳、函谷等禹河南岸的城寨顽守的叛军残部,在梁师雄的率领下,也裹挟近十万民众弃城,在蒙兀骑兵的掩护下,踏过河冰撤到禹河北岸,此时正往汴京撤去。
蒙兀太子与萧衣卿最终同意梁师雄率部撤出河洛,主要也是田卫业、王元逵两部兵马为攻陷雍州城伤亡也极惨重,极需要休整,而徐泗军、寿州军又面临棠邑军的强大压力,他们暂时抽不出更多的兵力进入禹河南岸,去加强洛阳等城的防御。
而很显然,他们也无法期待梁师雄能在河洛继续支持太久的时间,主动将梁师雄所部撤出东移,最终保证东梁(朱让)面对棠邑以及颍水西岸的西梁军,保持兵马规模上的绝对优势。
对实际上仅能称为“西梁军”的河淮梁军而言,虽然最终夺回完整的河洛地区,并彻底打通与关中的联络通道,但在关中仅剩华州及潼关等渭河南岸下游有限的几座城池。
大部分关中区域,特别是经过这波战乱,犹拥有近五十万口编籍民户的雍州落入蒙兀人的手里,对西梁军来说,也是堪比汴京失陷的巨大创痛。
对此时的西梁军而言,收复河洛之后,目前还勉强保持洛阳府、许、汝、蔡、颍、华、商等州近五十个县的地盘,但也仅有梁国全盛之时的四分之一,人口更是缩减到全盛之时的五分之一,编籍户可能都不足二百万。
而西梁军从梁军全盛之时(含寿州军、徐泗军)四十余万,也缩减到不足八万人众,还都是连续苦战两三年的疲弱将卒,伤病比例又是极高。
西梁军主要兵力也只能屯驻于河洛的两翼,以抵挡关中及来自荥怀两州的敌军压力;其在颍水西岸的防线,甚至还要指望棠邑军能分摊一部分压力。
李秀跟冯宣汇报过新寨乡勇守御鸦头岭前后以及撤到下蔡的安置情况之后,便打算与曹霸先返回李家新寨,这时候韩谦派侍卫过来,找冯宣去大帐议事。
“你们两个跟我走。”冯宣示意李秀、曹霸随他去大帐。
北岸大营位于窖山峡北岸,位于下蔡防线的核心位置,大营包括水军大寨在内,占地范围不比下蔡城稍小,包括水军在内,驻军也高达两万余众,营寨层层相嵌,韩谦的牙帐自然是在整座大营的核心位置。
李秀随冯宣走进祠堂改建的大帐,见大帐之内除了冯缭、郭荣、田城、林海峥、郭却、肖大虎、谭修群、苏烈、温渊、冯翊、王辙 、霍肖等棠邑军高级将吏外,西梁的礼部侍郎郭端铎以及沈鹏也在场,却不知道他们此时出现在窖山峡北岸大营之中,是不是跟雍州失陷、关中恶劣之极的局势有关。
大帐之内没有多少坐席,而韩谦也正站在那里跟郭端铎交谈,李秀、曹霸自然老老实实的站到人群之后。
曹霸很不老实的顶了顶站在他前面的王辙,问道:“这么多人都喊过来,什么事情,是分赏钱吗?”
“蒙兀人正将其设于云州的南院衙署,往太原府搬,应该是要将其南都迁到太原府。”王辙小声的跟曹霸说道,又很客气的朝李秀拱手施过礼。
“……”李秀没想到蒙兀人这么快就将南院重镇南迁。
虽说太原城距离云州,也仅五六百里路,但蒙兀人做这样的选择,战略意图很明显,首先是将其统治重心全面南移,表明经营中原腹地的决心。
而蒙兀人没有选择燕山以南的河朔地区作为新的南都选址,而是选择前晋国都太原府,也流露出着朱让安心经营河淮最为核心、拥有编籍户五百余万口的东梁地区,而蒙兀在消化晋地、太行山南部怀、卫等州及关中地区之后,未来的战略重心将全线往西翼倾斜的决心。
从太原城经汾水河谷南下,便是河东故郡,渡过黄河便是关中东北部地区,与雍州等地连接起来,这是一条完整的兵马运动通道。
据潼关以拒西进之敌,有地利之险可借,但敌军从雍州以及北面的河津出兵,从西面、北面进入华州、潼关等城,西梁军却没有什么地利可守,攻守形势还极为严峻。
“哦,对了,”王辙看得出李秀更关心大局的地势,压着声音,专程跟他说道,“赵孟吉、王孝先已经派人携表前往太原府见蒙兀太子乌素大石……”
李秀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或许是郭端铎及沈鹏带过来的消息。
赵孟吉、王孝先真要投蒙兀人,意味着蒙兀人将得七万兵勇,不仅意味着西梁军在华州、潼关的压力倍增,赵王所部经阴平道直接反扑川蜀,也将是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情。
“田卫业、王元逵为攻雍州,伤亡颇为惨重,两人驻守关中,与平夏人合到一起,就剩五万残兵,亟需休整不说,东翼还面临驻守华州的梁军的威胁我们目前估计乌素大石多少会防备着赵孟吉、王孝先的投附心思不诚,不会将急缺的粮草调给赵孟吉、王孝先,使之兵锋立即锋利起来,川蜀及梁州暂时还没有大的威胁。不过,在田卫业、王元逵兵马得到补充并进行充分休整,也就是说到明年三四月间,西翼的形势就难说了。”王辙跟李秀介绍他们刚才讨论出来的一些基本情况。
“朝廷进剿襄城的情况如何了?”李秀惊问道。
“周炳武、张蟓、赵臻他们打得极稳,还有条不紊的进攻荆门及郢州,可能到明年入春都未必能夺下进攻襄城的门户之地。”王辙说道。
“王参军或可建议侯爷,写信给蜀主王邕,要蜀国将赵孟吉、王孝先的家小,交入金陵,以离间赵孟吉、王孝先与蒙兀人的关系。”李秀想到一事,跟王辙说道。
王辙稍作沉吟,也觉得李秀此计可行。
赵孟吉、王孝先与王邕没有妥协的可能,王邕扣押赵孟吉及王孝先的家小也好,或直接杀死也好,对赵孟吉、王孝先二人都没有触动,但蜀国要是他们的家小送入金陵,赵孟吉、王孝先未必没有投附大楚、以换家小性命的可能。
甚至只需要叫蒙兀人相信有这种可能就行了。
“此计不错,李将军可向大人建言。”王辙还不会白占李秀的献策之功,说道。
“你们在嘀咕什么?”韩谦跟郭端铎谈过事情,就看到李秀、曹霸与王辙三个人站在角落里嘀咕,旁边人都倾耳听他们说话,便扬声问道。
“李参事想建议将赵孟吉、王孝先家小请入金陵,以离间其与蒙兀人的关系。”王辙说道。
韩谦稍作沉吟,跟身边冯缭、郭荣、田城三人说道:“或许要派人专程到成都府走一趟,你们决定得谁合适?”
冯缭点点头,削弱蒙兀人人对赵孟吉、王孝先的信任及倚重,将能暂时缓解川蜀所面临的军事压力,相信王邕不会拒绝他们的建议,这事也仅需要派信使携韩谦的亲笔信函走一趟就应该能促成,但韩谦很显然还需要对蜀军在利川及江油的军事防御部署,或者说需要对蜀军后续在北线及西北翼的军事安排有更深入的了解,甚至还要对蜀军的军事部署提出一些建议,就需要他们派高级将领直接跟蜀主王邕当面沟通为好。
第七百零四章 兵溃如潮
方城位于南阳盆地的北缘,夹于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战略地形极为重要,历来是南北势力必争之要冲。
春秋战国时南方霸主楚国便在南召、方城、泌阳、鲁山等地修筑连续性防御城寨,封堵北方势力经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南下的通道;三国时发生于曹操与刘表/刘备之间的博望坡一战,便发生在方城县治南五十里处的山林之间。
荆襄战事过后,天佑帝意识到仅仅守夹峙汉水的襄樊两城,并不能很好屏护荆襄,而即便整个辽阔的南阳盆地都稀无人烟,也有必要在南阳盆地北部边缘地区修造新的防线,才能更好的将梁军挡在荆襄腹地之外。
天佑帝一度使杜崇韬,将邓襄都防御使府迁入南阳盆地内部的邓州残城,从湖南、江西等地征调大量的丁口填入邓、均等地,充实边防;而方城县与蔡州舞阳县之间,修筑连续性防御城寨,东西两翼延伸到伏牛山东麓及桐柏山西麓的山岭之中。
方城防线并非简单一座城池,而是由五十余座大小城池、屯寨组成的防御集群。
杜崇韬时期,方城防线除了常年驻有一万两千名禁军将卒外,另有一万五千余户兵户依托方城、南召、沁阳三县北部的诸多屯寨,进行屯田耕种、操练备战,也是方城防线军事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
杜崇韬之后,郑晖、柴建二人接掌方城防线,常备驻守的战卒从来都没有低过一万精锐。
而此刻的方城防线,驻兵仅剩三千。
原有的屯寨兵户,一部分丁壮被抽调编入襄州行营军,又有相当一部分屯寨兵户在过去三个多月时间里,迁往梁州安置,目前仅剩不到五千屯田余丁(兵户青壮未编入现役营伍者,称为余丁,方城防线最鼎盛时,遇敌可以紧急征用两万名屯田余丁参与诸城寨的防守)。
在烽火狼烟四起之时,屯田兵们也拿起兵刃,穿上铠甲,站到寨墙之前,惶惶不安的眺望从舞阳县境内南下的棠邑军精锐像黑色潮水一般铺满前朝修筑、始于嵩县境内的马市坪驿道。
马市坪驿道一直延伸到邓州(南阳盆地)腹地,跨过唐白河、从唐白河西岸,直抵汉水北岸的樊城。
方城县治城是马市坪驿道的一个重要节点,其城往北**里外,老虎头与上官庄两座防寨,建于马市坪驿道两侧、高约十余丈的山嵴之上,地势险峻,乃是整个方城防线的最北翼,目前各仅有一支百人队以及三百屯田兵驻守。
棠邑军前锋兵马进抵老虎头、上官庄时,几乎都没有停顿,便各派五百余重甲精锐,高举刀盾,沿着从马市坪驿道岔出去的斜坡小道,不畏散乱的箭矢、落石,向两座防寨直接发起进攻。
此时的守军哪里有士气可言?
能称得上柴建或晚红楼嫡系的二三十名武官、兵卒被杀死后,其他守卒都纷纷丢下枪盾刀弓投降了,从棠邑军将卒逼近寨墙附墙进攻算起,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战斗便结束了。
暮色降临下来,但星月当空。
前锋军主力并没有在老虎头、上官庄之间择地安营扎寨,点起一支支松脂火把,继续沿着马市坪驿道南下。
方城守将施恩看到这一幕,失魂落魄的仓皇弃城南逃。
方城仅有两千多守兵,南面一百里开外的邓州城更是仅有一千守兵。
而往南三百里的襄樊两城则虽然还有六千守军,但即便都增援过来,最快也需要四五天之后才能进入方城县境内。
看到棠邑军的大旗,而且是来真的,施恩此时不逃,难道指望四周诸城寨心念故楚的五千屯田兵,会为他们死战?
方城两千多守军可以说是有相当多的晚红楼嫡系,但夺路而逃时毫无章法,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甚至有不少将卒趁乱逃往两翼的山林,或故意直接拖后掉队,等着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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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霸没有率身后的数百骑兵进驻方城县治城,连夜赶到方城南二十里的上桃溪南岸,追上南逃的方城逃兵,绕到西翼,从上桃溪上游对仓皇间结阵的敌军发动夜袭,将仅剩不到千人的敌军冲溃,阻止他们逃去邓州城。
还是孔熙荣派人追过来,严令曹霸率领数百骑兵撤入西翼的一座山林里休整,放弃连夜奔袭邓州城的计划。
襄州叛军在邓均两州的常备兵卒仅六千人,还分守诸城,而他们确定襄城最早一天之前才确知从蔡州借道南下。
不要说是守随阳及平靖三关的周数所部以及守荆门、郢州的叛军了,即便吕轻侠、周元舍得将襄樊两城最后那点预备兵马都拿出来拼,明天黄昏之前都未必能进入邓州城。
他们此次奔袭的目的并不追求杀伤多少叛军将卒,甚至还要避免制造过多的伤亡,作战以驱逐、杀溃为主,并以最快的速度接管邓州、淅川、荆子口等城寨。
而棠邑军之中,精擅射骑的精锐及松藩战马,数量也相当有限,南阳行营军暂时勉强整编出一支六百骑规模的骑兵都,交给曹霸率领以为前驱,孔熙荣怎么都要防备着曹霸发|浪滥战,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后半夜,夜穹之上阴云突然密布起来,北风呼啸,吹刮大地,清晨时散乱的飘起大雪。
曹霸这时候整队出发,不顾大雪,赶在午时抵达邓州城外。
邓州此时已成空城一座,千余守军赶在前半夜就仓皇弃城南逃。
曹霸也没有率部进邓州城,而是往西进入伏牛山南麓的丘岭间,经穰城、内乡两县境内穿过,往两百里外的淅川直扑过去。
考虑到叛军可能会放弃襄樊随郢,而据地利守均州的意图,均州北部重镇淅川,同时也是荆襄战事最重要转折点淅川守御战所在,是棠邑想控制武关道的最重要节点。
曹霸第一时间赶往淅川,即便不能第一时间夺下城池,也要想方设法限制叛军援兵沿淅川河进驻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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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午时柴建率四千残兵仓皇逃入襄城,可以说是欲哭无泪,见到吕轻侠、周元等人也是相顾惘然。
招讨军是并没有提前得到通知,但不要说周炳武、张蟓二人,赵臻都可以说是大楚宿将,曾在金陵逆乱期间给赤山军造成相当惨烈的伤亡。
柴建前夜清晨时才接到棠邑军两万精锐从蔡州借道南下的消息,他与守郢州城的钟彦虎着手安排兵马弃城北逃之初,就被周炳武、张蟓他们准确察觉到意图。
从十月上旬起,在周炳武的督促下,张蟓、赵臻二人都将右武卫军、右武骧军的主力精锐调到荆门、郢州两城墙下,有条不紊的组织攻城。
之前攻势不紧不缓,谈不上有多激烈,主要还是调用匠工造旋风炮攻城,不过看到叛军主力有北逃的迹象,张蟓、赵臻二人不仅加强对荆门、郢州两城的攻势,还组织小股的骑兵精锐绕到荆门、郢州的南侧,迟滞叛军北逃的速度。
柴建弃荆门城时,麾下还各有一万多兵马,但沿途一路被张蟓所部的前锋精锐兵马衔尾追击,无数兵卒被杀败冲散,兼之有大量将卒在途中哗变逃亡,他能率四千多残兵逃入襄城,已经算是极侥幸、算得上他平日威势极重了。
由于右龙武军水营果断的从汉水下游杀过来,守东岸郢州城的钟彦虎伤亡更惨重,最终步卒、水军加到一起,逃入北岸樊城之中的残兵都不足四千人。
而这一刻以右武骧军为主的招讨军右翼兵马,正沿着汉水与大洪山西麓之间的通道,迅速往樊城与枣阳之间的区域集结。
很显然周炳武、赵臻这时候已然确认是棠邑军从北面发动进攻,此举意在拦截周数率随州行营军经枣阳往樊城撤逃。
这时候荆襄军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
之前的襄北军不要说冲锋陷阵的战马了,军马数量也很有限,还大部分都被李知诰带到梁州去了。
招讨军虽然也没有多少战马,但军马却不缺。
左武卫军、右武骧军之中,机动速度更快的马步军差不多占到总兵力的一半,便是这些马步军令柴建、钟彦虎难以有效摆脱追击,损失惨重。
而赵臻亲率五千马步军,此时已经集结到枣阳西三十里的池阳,而周数所部第一批往西撤逃的兵马,才进入枣阳城。
更为关键的是发源伏牛山余脉攻离及七峰山的唐河、白河,在新野县南部合会,继续往南,在樊城东部汇入汉水,此时才刚刚结了薄冰;而下游接近河口位置,原有一座浮桥,但钟彦虎为阻追兵进逼樊城,已一把火将浮桥烧毁。
这也意味着除非周数能率部将赵臻所部击溃,其部才有乘渡船过唐白河逃入樊城的机会!
想钟彦虎率樊城残兵从西翼策应,接周数突围已不可能,却不是说钟彦虎不敢战,而是已经有近两万棠邑军精锐进入邓州,此时正大举分兵马不停蹄的往淅川挺进。钟彦虎倘若不能第一时间率部去增守位于丹水入汉水河口的沧浪城,致使沧浪城先一步为棠邑军所夺,就意味着所有在沧浪城以西的人马都会沦为瓮中之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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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之下,被人马踩踏得一片泥泞的雪地,上千具尸首倒伏在一条无名小溪两岸,白天的气温略高,温热的鲜血流汇聚到溪河之上,令薄冰融化,静滞的溪流仿佛里许长的血河,横亘在大地之间。
赵臻踌躇满志的坐在马鞍之上,驻足河畔,眺望远处覆盖皑皑白雪的山嵴。
“督帅,周数没挺过去,咽气过去了!”一名小校按着腰间的挎刀,揭开帐篷帘子,小步跑过来禀报道。
“找一副棺木来,将周数的尸首收殓,等周兵部过来再作处置。”赵臻说道。
这一仗可以说是胜得摧枯拉朽,唯一像样的战事,便是周数率两千嫡系想从右武骧军的拦截下突围杀到唐白河衅去。
虽然赵臻最终还是将这一部叛军歼灭于唐白河东岸,但在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右武骧军却也付出逾千伤亡。
最后将周数擒获时,周数身中数十箭,还杀伤他右武骧军十多将卒。
赵臻却是敬周数是条汉子,也想着将他活捉送往金陵,功绩更显,却未想周数失血过多,最终还是没能救活过来。
此时叛军残部已经逃往汉水上游两岸的沧浪、郧阳、房陵,据秦岭、武当山迫近汉水的险峻地形,守峙西进汉中的门户。
入冬之后,丹江口往西的汉水上游水浅流却急、礁石密布,大小船舶不得进,两侧的小道更是狭窄险僻,易守难攻。
不管怎么说,在春夏汉水上游的水位涨上来之前,招讨军短时间内极难打开西进汉中的通道。
何况棠邑军此时占据淅川、靖云、荆子口、内乡、穰城、邓州、泌阳、南召、方城等,占据邓均两州大部的十一县,同时周惮在光州占领平靖、武胜、黄岘三关,控制从淮西经淮阳山口南下荆襄的另一处通道。
当然棠邑军也是奉诏进攻叛军,不能说他们的不是,但后续招讨军与棠邑军如何分配讨伐作战任务,却需要好生斟酌一番的。
目前张蟓率部进驻襄城,赵臻也派前锋兵马占下樊城,后续讨伐作战要怎么打,乃至荆襄后续的防区要怎么划分,不要说他们都做不了主,金陵那边也未必能直接下旨,说到底还需要看金陵与棠邑怎么讨价还价了!
说到底,太多数人都没有料想到第一次河淮战事,竟是以这样的结局暂时降下帷幕。
“应该是周兵部的官船过来了!”
军司马阮仓指着远处汉水江面上数艘扬帆南下的战船说道。
阮仓乃阮延之子,曾任扬州长史,淮东削藩,除了其父阮延继续担任楚州刺史,协助信王杨元演率楚州行营军守御淮河下游防线外,扬、泰两州的刺史、司马、长史以及六曹参军,皆由金陵派遣官员担任,阮仓也就随赵臻西进,在右武骧军担任军司马。
周炳武以兵部尚书出领招讨使,目前是朝廷在荆襄的最高军政长官,赵臻带着阮仓等一干将吏,赶往岸边去参见周炳武;待他们赶到长满苇草的江滩时,张蟓也乘兵船从襄城赶了过来。
周炳武年逾六旬,却犹精神抖擞,身穿紫袍官服,没有戴幞帽,花白的鬓发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登岸看着荒凉的原野,身形削瘦的他站在岸边,仿佛清矍儒雅的文臣。
相比较之下张蟓的相貌要粗犷得多,身穿战甲,手按住腰间的挎刀,都看不出他的年纪,实际比周炳武还有大两三岁。
随周炳武登岸的,乃是招讨军都监张潜,身穿绯衣官袍。
不提官位,周炳武、张蟓可以说是大楚军中硕果仅存不多的老帅、宿将,赵臻上前给他们见礼。
“棠邑军目前主要驻守哪几座城池?”周炳武关切的问道。
“棠邑军主要驻守邓州、淅川等城,新野、唐河仅派驻数百军卒;随州方向,周惮也仅是派兵接管平靖、武胜、黄岘三关,并没有继续往南我昨日黄昏派人去见孔熙荣,应该快有回复了。”赵臻说道。
“战事既了,扫尾战场及接管随阳等事,由都将分头负责便是,我们先去樊城吧。”周炳武说道。
守襄必守樊,襄樊两城夹汉水而立,守住樊城不仅能拒棠邑军将触手伸及到汉水沿岸来,还能控制唐白河下游的南阳盆地南部地区。
说来也巧,赵臻、张蟓、张潜随周炳武乘船赶到樊城时,孔熙荣、李秀也正好在一队侍卫的簇拥下赶来,两军算是在樊城正式会师了。
金陵七月下旬传诏棠邑,从侧翼出兵进攻襄北,并没有正式将棠邑兵马编入招讨军序列,因而周武军对进邓均两州的棠邑兵马,即便是名义上的节制权也不存在。
因此,双方进入被钟彦虎弃城逃跑前纵火烧过的衙署,在大厅里则是对等的列案而坐。
左列乃周炳武、张蟓、赵臻、薛若谷等人,即便是赵臻、张潜也都年逾五旬,鬓染霜发。
右侧只有孔熙荣、李秀二人孤零零的坐着;李秀还要稍长三四岁,孔熙荣满打满算,今年才三十一岁,可以说是年轻得过分。
“棠邑军从蔡州借道南下,黔阳侯应当预见到叛军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可有说下一步阶段棠邑军当如何参与作战?”周炳武问道。
“想必周兵部已然知晓蒙兀人夺下雍州,而赵孟吉、王孝先欲投蒙兀等事,”孔熙荣也不跟周炳武打什么马虎眼,径直说道,“后续熙荣将奉命进入商洛,与梁军联手进攻占领渭河两岸的敌军,但考虑到桐柏山驿道修造不便,最早要拖到明年秋后才有可能修通,军械粮谷经陆谷转输极为不便,还请周兵部尽快发兵攻下沧浪城,使赤山会商船能尽早进入丹水……”
往淅川及武关一线输送物资,最方便的还是经长江水道入汉水再转入丹江水道,大量的军械粮草才能源源不断的从东湖等地运入商洛,支撑南阳行营军在商洛地区的作战这条水路要打通,首先要保证将位于丹江河口的沧浪城从叛军手里夺过来;要是沧浪城不能夺回来,赤山会的商船就只能从樊城东侧进入唐白河,军械粮谷经新野上岸走陆路运往淅川,再从淅川装运上船去武关,多一番折腾不说,还要多绕两三百里陆路,靡费也大。
虽说物资从期思登岸后,从北面蔡州境内借道,到邓州、再到淅川,陆路也就一千里左右,要比走南线水路近多了,但没有完善平整的高等级驿道,陆路车马的运输能力,是远无法跟水路舟船相提并论。
即便将来会在桐柏县境内,修一条横穿桐柏山北麓山谷的驿道,能将淮河上游进入邓州的陆路运输缩短近三百里,但也不及水路便捷。
当然,这条驿道修成,则能保障南阳与淮西的联络不会被切断掉。
这也表明棠邑将长期控制邓、均两州的野心。
周炳武看了坐在下首的张蟓、赵臻、薛若谷等人一眼,心里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即便韩谦有将邓均两州并入棠邑的野心,也不是他们这几人能拒绝的,最终还是要政事堂诸公与棠邑角力……
第七百零五章 逆犯
“什么,李知诰不许我们退入洵阳,他这是什么意思?”
听信使回禀李知诰其人就在洵阳,封锁住从白河寨前往金州洵阳的水陆通道,周元急得直跳脚,恨不得把信使揪到跟前来,看看他是不是谎报消息。
荆襄战事后,天佑帝新置均州,之后又陆续在均州南部的汉水两岸,恢复房陵、郧阳两县的建制,但这两县夹峙于武当山及秦岭迫近汉水的山岭之中,地少田稀,之前勉强迁编五千余户、三万丁口,但随着山寨系从附近迁出,人丁更是下降不到两万人口。
房陵县城新修了夯土城墙,仅四百步见方,仓促间撤入残部、家小两万余人,便显得拥挤不堪。
大雪过后,人马践踏,城里一片泥泞。
简陋的县衙,三四十间屋舍,此时充当行辕,行尚书台的大小官吏百余人,隐隐约约能听见周元从大厅里传来近似咆哮的愤怒喊声,他们眼神里更见绝望与仓皇,完全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春十三娘将大厅的门扉掩上,狭仄的大厅更见昏暗。
周元气愤的叫道:“将门打开,现在是李知诰要断我们的退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春十三娘苦笑一下,站在大厅门口,闭门不是,推开门也不是。
钟彦虎目前还率残部守在沧浪城里,但沧浪城位于汉水以北、丹水以东,就凭他们残剩的二十多艘战船、两千水军,很难阻止招讨军的水营西进。
而一旦等招讨军的水营精锐杀入丹水,沧浪城就会被封锁在丹水以东。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沧浪城里的军民都撤到丹水以西的房陵、郧阳来。
房陵、郧阳两县,人口加起来都不足两万,坡地梯田加起来有十五六万亩瘠田,一年收成可能也就十三万石,即便他们此时能将地方上的存粮搜刮一空,不给民户留一粒粮食,又能够两万残军败卒以及近四万家小眷属支撑多久?
甚至将四万家小眷属及闲杂人等白送梁州,他们率两万残军守郧阳、房陵,粮食也支撑不到明年春后。
房陵、郧阳两地虽然都易守难攻,但就粮太困难了,周元他们还想着将大部分军卒及家小先撤入梁州,在房陵、郧阳留三四千精锐据险防御就行。
甚至在这样的恶劣局势下,将房陵、郧阳两县都放弃掉也没有什么可惜,残部都撤入梁州休整,在金州东部的洵阳等地,守住险要地形,将招讨军挡在汉中盆地之外,未必就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这跟李知诰最初所主张的退守金梁两县相比,即便损兵折将极为惨烈,但考虑到梁州极限也只能养两三万兵马,一部分兵马损失就损失了,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谁都没想到李知诰竟然会在这时候封锁洵阳的水陆通道,禁止他们进入?!
“李督帅却也没说完全不让,只是说可以将兵卒家小以及伤病都先撤入梁州安顿,但郧阳、房陵必不能失,希望吕宫使与柴督师及周大人亲自护卫太后、襄王殿下,督守这两座城池,将敌军拒以汉中之外。”信使小心翼翼的说道。
“这什么屁话,将我们挡在汉中之外自生自灭不说,还要将四万多将卒家小都夺过去,当我们是蠢货啊?”周元气急败坏的跳起来说道,“夫人,我们现在就护送太后及襄王去洵阳,看李知诰有没有胆量下令射杀我们!”
周数战死,周元除了长子周炼在身边任事,次子及两个侄子都落入招讨军的囊中,没能逃出来周家兄弟作为附属于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子弟,与之前的宗族脱离关系,本就人丁稀薄,这些年收拢了百余家兵、家将,绝大多数也都葬送在唐白河以东,叫周元怎么不气急败坏?
“知诰的翅膀终于硬了,”吕轻侠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跟姚惜水说道,“你去洵阳见知诰,看他到底有什么条件,才同意让开路,叫我们这些残兵败将撤入汉中缓上一口气。当初撤到襄城时,我就说过诸事以他为首,他拒之不授,却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做这种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事情。”
“我这便去见大哥。”姚惜水苦涩说道。
…………
…………
从白河寨到洵阳相距仅一百里左右,但紧贴着汉水南岸的狭道,因为年久失修,好几处被山体坍塌滑落下来的土石堵住,成群结队的人马想要通过,已然是不可能的。
现在也只有用纤夫踩踏着嶙峋刺腿的滩石,拉着舟船,才能勉强顶住湍流徐徐上行。
招讨大军随时都有可能沿汉水西进,进攻郧阳、房陵,姚惜水不敢耽搁,带着几名护卫,还是从汉水南岸的崎岖山岭间赶路前往洵阳。
洵阳城位于汉水的北岸,不仅两岸的狭道都修筑了栅墙,湍急的河流之中也打下好些暗桩,用几根粗长的铁索连接两岸的崖石,将水道彻底的拦断掉。
洵阳城也是狭小,但李知诰在洵阳城外濒临汉水南岸的空地里修筑了营寨,整体还算宽敞。
走入营寨之中,看将卒神色还算镇定,并没有怎么受到襄城溃败的影响,再看营寨内外,稍平坦的空地几乎都开垦为粮田,种上豆麦,姚惜水这也能猜到梁州这边必然是对襄城溃败早有预料,甚至都没有对底层将卒讳言其事。
苏红玉带着十数健妇,身穿粗布裙衫在营寨内的田地里拔除杂草,看到姚惜水走进来,叹了一口气才迎上前来,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大哥他人呢?”姚惜水问道。
“北山新建了一座石灰窖,知诰应该与李畋过去看烧窖了。”苏红玉说道。
姚惜水坚持要苏红玉带她去窖场,半路遇到李知诰及其次李畋带着扈卫返回。
李畋年仅十五岁,逃出金陵时还满心的惊惶,短短三四个月没见面,此时身穿铠甲的他,显得壮实不少,也少了许多稚嫩之气。
“大哥。”姚惜水欲言无语,直是叫唤了一声。
“你一路过来辛苦了吧,先去洵阳歇歇脚再说。”李知诰高兴的说道,似乎完全不知道姚惜水的来意,揽过她削瘦的肩头,一起往营寨走去。
姚惜水也是克制住,直到走进李知诰充当牙帐的棚房,才问道:“事实证明大哥对形势预料是正确的,夫人跟周元也认识到他们没有能力应付如此复杂、恶劣的局面,不会再有喧宾夺主的念头,大哥为何还要如此绝情,一定要将襄城兵马封挡在金州之外?”
“灌江楼再有人来,夫人与周元能坚决不见?”李知诰将沉重的铠甲解下来,换了轻便的裘衫,坐在火盆前问道。
“大哥,赵孟吉、王孝先也派人向蒙兀太子献了降表?”姚惜水困惑的问道,“大哥自然不屑做蒙兀人的走狗,但怎么也要考虑明年春后赵孟吉、王孝先会率部进攻梁州啊?我们此时也不可能不知蒙兀人是条毒蛇,但此时虚与委蛇,也是不得已之策啊。”
“韩谦南攻邓均,乃是急于派兵进商洛,到时候棠邑、残梁有五六万精锐窥视关中,即便难以将关中重新夺回来,也能从西线牵制住蒙兀兵马赵孟吉、王孝先欲攻梁州,仅有六七万疲弱之师,我有两万兵马,就足以叫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李知诰说道,“也只有我们不与蒙兀人虚与委蛇,才有可能从蜀中借得一部分粮草,要不然那么多的人马,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除了不与萧衣卿、王景荣的人接触,大哥还有什么条件,才答应让夫人她们西进?”姚惜水问道。
“留五千兵马由柴建、钟彦虎守郧阳、房陵足矣,其他军卒及家小迁入梁州之后拆散编为屯田兵开垦荒地,”李知诰说道,“夫人她们到梁州后,我会安排一座小城,叫她们护庇太后及襄王入住。”
“韩谦先一步派人来找过大哥,必须如此,才能从蜀中借到粮草?”姚惜水问道。
“我并不知道韩谦指手画脚叫我怎么做。”李知诰说道。
“但总要给夫人一个说辞啊。”姚惜水说道。
“一定要有说辞,你回房陵如此说也行。”李知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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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知诰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时候还与韩谦虚与委蛇,他难道还没有被韩谦这条毒蛇咬惨?”周元愤恨的质问道。
“虽然入秋以来,新开垦数十万亩粮田,但需要熬到明年春暮才可能会有第一波收成。而在此之前,梁州所耕种的七八十万亩粮田,供总计高达二十万口军民食用,连今年这个冬天都未必能熬过去,必须要从蜀中借四五十万石粮谷,”姚惜水说道,“大哥也是不得已,才答应他们的条件。”
“真能从蜀中借到粮食,你见到韩谦派过去的使者了?”吕轻侠狐疑的盯着姚惜水,问道。
“棠邑来人,我却没有见到,但我心里想,蜀国与棠邑,总归不会愿意看到我们跟蒙兀人借粮食的,”姚惜水镇定的说道,“只是暂时要委屈夫人与周大人了……”
“容我想想,你先去歇息吧,一路奔波,也是辛苦。”吕轻侠有些精疲力尽的说道。
“绝不可以答应李知诰这样的条件,我们派人翻越秦岭,去太原见萧衣卿,以梁金二州献表,换王元逵遣兵出傥骆道威胁梁州,我就不信李知诰还会幻想跟韩谦媾和!”看到姚惜水离开,周元咬牙切齿的说道,“蒙兀人能使朱让得守东梁,我们即便剩三四万残卒,但助其打下川蜀,怎么也能得封藩国!”
见吕轻侠迟疑不决,周元看向柴建,催促道:“李知诰说是给你与钟彦虎留五千兵马,无非是怕你夺他锋芒,也是用你与钟彦虎当替死鬼,挡住周炳武、张蟓、赵臻三人西进。”
柴建脸色阴晴不定。
“好了,”吕轻侠挥了挥手,不叫周元继续说下去,说道,“知诰他并不知道梁帝朱裕的身体撑不住多久,他既然还抱有一丝幻想,我们便暂时依他也无不可,待梁帝朱裕身故,河洛、许汝蔡颍等地再落入蒙兀人的手里,到时候他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但……”周元还想争辩。
“一时委屈都受不住?”吕轻侠沉着脸问道。
“夫人身边怎么都要留些卫兵。”柴建沉着脸说道。
他并不觉得此时派人去见萧衣卿屈膝投降、换王元逵出兵威胁梁州就是上策,但就算暂时低头、隐忍,柴建也相信梁帝朱裕一旦身故,他们就能迎来转机。
“知诰再怎么过分,也不可能将我们当作囚徒关起来。”吕轻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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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淮河两岸进入一年当中最为寒冷的季节,大地覆盖皑皑白雪。
硖石峡太过狭窄,夏季水位最高时,水面也不过三百米宽,将颍淮上游大量的洪水,滞挡在硖石峡的上游,淹没两岸大片的土地,对南岸大堤也造成极大的压力。
十一月底,第一次河淮战事彻底结束后,近三万精壮民夫及乡兵征调起来,集中到硖石峡北的下蔡县西翼洪泛区,热火朝天的凿开颍水东岸洪泛区的坚厚冰层,踏入冰冷的泥浆地里,将泥浆挖装上船运走。
初步计划是要赶在明年入夏之前,在颍水下游与东面的永泰渠、西源河之间开挖出一条新的河道,并最终便三条河道前后连通起来,形成一条长逾一百二十余里长的颍源运河。
这样一来,在硖石峡及下蔡新城的北侧,将形成一条新的行洪通道,与今年年初在南岸开挖的寿春行洪运河一起,就能确保寿春、凤台、霍邱等地两三百万粮田、三四十万人口不再受夏秋季洪水的威胁;同时也能在明年夏秋水盛时,大幅减少颍河下游西岸地区的受淹面积。
当然,永泰渠、西源河等水道还是太浅太窄,初步计划是拓宽到五十米,数十艘挖泥船也从浦阳河、裕溪河调过来,以减少人力的消耗。
除了开挖颍源运河,韩谦初步计划要下蔡安置十万人口,但下蔡县东部接邻颍河的区域大面积受淹,要新建大量的屯寨、屋舍,要恢复近三十万亩受淹田地的耕种,身为河淮行营军副都总管兼领下蔡县令及下蔡兵马使的冯宣,身上的担子极重。
除了五千精锐战卒守戍诸城寨,抵挡小股敌军的侵扰外,包括乡兵乡勇在内,留在下蔡安置的成年丁壮,几乎都征用起来,甚至一些健壮的成年妇女也都上堤挖泥运土,承担起这极其辛苦的重体力活。
当然,除了照人头每月发放一石粮谷、一斤食盐的口粮外,所有役工还将额外配给五亩、三年免征田赋的水浇地,却是这么多民夫壮勇承担如此辛苦劳作之余,犹热情高涨的关键所在。
除了安置于下蔡的十万南迁民众外,还有近二十万民众则往巢寿驿道两翼的乡县安置,标准依旧是丁壮参与乡司河渠道路屯寨修造,授口粮及安家田宅。
夫死守寡的妇人,拖儿带女难以生存,乡司会进行最低限度的救济,但也是要求在限定时间内新组建家庭,要不然就直接进行官配。
巢州北部及寿州南部,不仅淮西最为丰裕肥沃之地,尤出悍卒,前朝鼎盛之时,曾繁衍上百万人丁,但受战事摧残,人口损失极为惨烈,一度人口不足三十万,现在迁入二十万人口,才能勉强做到县乡丁口盈实。
而这时,棠邑所辖人丁,含下蔡、叙州在内,勉强达到二百万以上,但距离前朝鼎盛之时的五百万丁户,犹是还有极大的距离。而即便以叙州、东湖等地高达百分之三四的人口增长率,淮西想要恢复到前朝鼎盛之时,犹需要四五十年的休生养息。
然而,不管怎么说,今年冬季的战事已经暂告一个段落,也没有敌兵能渗透到淮河南岸来,冰天雪地之间,到处都是修堤挖渠、造屋铺道,车马不绝于途,多多少少有着些治世之气象。
腊月中旬,淮西年节气氛日渐浓郁,一队车马渡过淮河,在寿春城外稍作整饬,便继续沿巢寿驿道南下。
上百辆马车在三百多骑兵的簇拥下南行,除了居首领路的一小队骑兵,所穿都是棠邑军的青黄色兵服外,绝大多数护卫的骑兵身上所穿的,都是梁帝朱裕侍卫骑兵特有的玄黑铠甲。
居中的马车前后逶迤有近两里长,车厢里的情形被厚重的帘子遮住。
车厢里的人,偶尔会揭开帘子探头往外张望,但多面黄肌瘦,神色间又有惊惶不安,似乎不知道前路有着怎样的命运在等候着他们。
驿道旁围观的民众,都不知道这队玄甲骑到底护送什么人南下,满心好奇。
日夜兼程,两天后这队车马抵达巢州城外,也没有进城,也没有转往东湖方向而去,而是在巢州城北的一座新造驿站驻扎下来。
虽说此时巢湖东岸的东湖、历阳,乃是棠邑的军事、政治中心,但位于巢湖北岸的巢州城,作为淮西曾经的重镇,同时也是江东及巢湖沿岸州县前往霍寿光濠等地的必经之所。
城池修缮一新后,巢州城很快就恢复勃勃生机,商旅不绝于途。
这队驻扎在城北驿站、由梁军玄甲精锐护送的人马,自然是引起极大的关注。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何是最为精锐的梁军玄甲护卫,又为何停留在巢州城北就不走了?
当然,有些消息很快就在民间传播开来。
“什么,梁帝感恩棠邑军援助之情,特地叫派麾下最精锐的玄甲骑,送了一份大礼给侯爷?”
“什么大礼,要用玄甲骑护送?听别人说这上百辆马车里都是人,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这算什么大礼?”
“徐后那毒妇与章新春一干贼宦,当年车裂老大人于世,与侯爷有不同戴天的杀父之仇梁帝将徐后、章新春等贼宦连同楚国公杨汾及诸妃嫔、子弟,一起押送到淮西来,算不算大礼?”
“这倒真称得上大礼呢想当年老大人忠心耿耿,却死得那么惨烈,侯爷这次总算能为老大人报仇雪恨了,只是为什么在巢州城北都停五天了,还不直接将徐后及章新春一干贼宦送到东湖用刑?”
“侯爷兴许在想,要怎么将徐后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吧?”
消息传开来,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跑到城北驿站看热闹,但奈何守卫森严,也只有入住驿站的商旅,能找亭卒驿丞打听一些消息,却也没有机会看到徐后、当年的大楚内侍监章新春、楚国公杨汾等人的真容。
一直到腊春二十三日,小年夜的那一天,天降大雪,一队骑兵从东面的驿道冒雪而来。
好些商旅特意在驿站停了好些天,加上闲着无事出城看热闹的民众,看到东来的这队骑兵身穿侍卫骑兵的甲服,心里想黔阳侯总算是要将徐后、贼宦章新春以及楚国公杨汾等人押解去东湖用刑了。
骑兵首领在驿站大门前下马,与驿丞、巢州派到驿站加强护卫的武官以及梁军押送人犯的将领交验过印信后,就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令函,站在驿站大门前宣读道:
“黔阳侯、兵部侍郎兼领棠邑制置使、诸州兵马都督韩谦令,梁国玄骑校尉荆檀押解金陵逆乱之若干人犯前往金陵受审,我等奉命沿途护送,诸衙司营军皆给便利,不得阻挠……”
“什么?”
不要说驿丞、巢州派出加强看管的武官以及梁军玄甲骑的监押武官了,附近围堵过来看热闹的商旅、民众,都目瞪口呆,黔阳侯不报杀父之仇,要将徐后、章新春、楚国公杨汾等人直接送去金陵受审?
驿丞以及巢州城派出的武官接过令函,细验无误,却也不敢擅作主张,派人赶去巢州城请县令杜益铭请过来。
虽然说整件事跟巢州地方没有半点关系,之前人犯暂时驻扎在城北驿站,巢州也只是派人过来加强外围的看管、维持秩序,但驿丞以及巢州派过来加强看管的武官又不能质疑令函是假,震惊之余又不知道是不是真该坐看人犯及押送兵马就此去金陵,病急乱投医,也只能将县令杜益铭请出来作主。
再说了,逆犯及押送兵马要去金陵,也得是巢州地方联络安排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