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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二十一章 金陵(二)

    谈话间,不知不觉天色颇昏暗下来,侍女点上灯烛,众人坐在明居堂里,也不觉得乏累。

    “目前杨元演或许更想着用兵,但沈漾、杨致堂、张潮以及黄化等人保持沉默,显然都没有决胜的信心,我们可以暗中散布河洛战局不利大梁、伤亡惨烈的消息,这样金陵或许会更期待不战而收回淮西冯大人与沈漾、杨致堂等人见面时,语气不妨松动一些,甚至可以要求楚廷出兵夺下徐泗,跟大梁交换淮西及叙州。有这样的理由,长信太后也有更多斡旋的空间,不至于事事被沈漾、杨致堂等人牵着鼻子走!”文瑞临说道。

    长信太后将蔡宸、雷成留在身边,是暗中表达出一个态度,但满朝文武乃至士子黎民都气势汹汹想着收回淮西,她要是公开站出来说放弃淮西,必然会激起废立之议,令她自己完全的陷入被动。

    而郑榆、郑畅目前虽然也选择跟沈漾、杨致堂他们站到一条战线上,但主要也是整件事对楚廷的惊动太大了,而实际上郑氏与他们的牵涉更深。

    预计拖延到四五月之后,岭南天气彻底湿热起来,进入瘴疫高发期,目前正在岭南攻城陷阵的郑晖及右龙雀军,便能更清楚的认识到祛瘴酒是个不可或缺的好东西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要是右龙雀军刚刚进入岭南,瘴疫就处于相对高发的阶段之中,两年多以来残酷战事适应下来,后方兵员的补充能及时跟上,各方面加强控制,并不会诱发太严重的问题。

    而进入岭南之后,在最关键的最后几仗期间,兵营瘴疫率从一个极低的水平,短时间内急剧上升,问题显然就会变得严重许多。

    此外,文瑞临主张要暗中宣扬信王杨元演欲议废立、实则最终想取而代之的野心,促使黄化等人对杨元演保持警惕;在金陵也是暗中宣扬先帝朱裕禅位的大义,宣扬蒙兀人的残暴及强势,分化金陵军民的人心……

    在目前的状况下,文瑞临并不觉得要完成拖延时间的目标,有什么实质性、难以克服的困难。

    说到底楚廷众人都有着各自的利益,太容易被分化了。

    当然不是说新梁国诸将吏就没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但韩谦强有力的统御下,新梁国诸将吏的利益诉求,较好的集中到一个方向上。

    而即便旧梁军将吏犹心念前帝,但除了前帝的遗愿是将梁国托付给韩谦外,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韩谦的手腕与心胸也令旧梁军将卒不得不心服口服,这就使得一些不必的异心或杂念,被压制下去。

    当然,这一切还是要先守住河洛。

    守住河洛,两军才能得到彻底的融合,韩谦才能在旧梁军将吏心目中彻底的取代先帝朱裕的地位。

    要是守不住河洛,除了新梁国的外部攻防形势会变得极其糟糕外,旧梁军将吏心思会不会变得迟疑不定,那实在是太难说了。

    …………

    …………

    明月照在庭中,仿佛清澈的湖水铺在长信宫的檐前台阶上。

    冯翊、文瑞临进入金陵城里,虽然沈漾、杨致堂他们暂时还是主张冷处理,但谁都不能否认这对今日的金陵城来说,是一个大事件。

    清阳站在庭前,看着夜穹之上月凉如水,转头问身侧的雷成、蔡宸:“韩谦在洛阳真就打得那么惨吗?”

    “未得太后恩许,老奴与蔡大人都不得私下接触梁吏,哪里知道河洛战事打成什么样子?”雷成慢条理丝的说道。

    “你们真有那么老实吗?”清阳蹙着秀眉,扫了身后雷成以及蔡宸一眼,问道。

    蔡家早年乃是淮南为数不多也是首屈一指的清流士族,蔡宸的曾祖父在前朝任户部尚书、参知政事。

    因为这个原因,天佑帝任淮南节度使后,为获得淮南宗阀世族的支持,使其妹嫁给蔡宸。

    而在大楚开国之后,天佑帝为打压世家宗阀,而徐氏又为了清除淮西境内不听话的异己势力,最终导致淮西境内一桩无厘头、仅仅蔡氏一个无关紧要族人被牵涉进去的妖言案,演变成蔡氏一族十余口被问斩、二百余口充军流放的大案。

    最后仅蔡宸作为长公主婿得以身免。

    当年的名士人流,此时已满面风霜,年逾六旬的他,看着比雷成还要苍老,脸容枯瘦,佝偻着身子,回清阳的话道:

    “我与雷公确无与国主派来的人私下联络,但河洛战事应无外界所传的那般凶险。而之所以有这样的消息传播,也应该是懈怠朝中的戒心,使朝中一些将臣以为能不战而得淮西……”

    “我就说嘛,真要是韩谦这么没用,我留着你们两个人做什么?”清阳眸光清冷的瞥着蔡宸、雷成,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老实,哀家明日下诏,着蔡宸你去见冯翊,沈漾那几个老匹夫,应该不会随意阻拦吧?”

    “沈相、寿王爷他们应该也迫切想知道河洛的虚实,但太后单纯着微臣去见冯翊、韩道铭,未免太着痕迹了……”蔡宸说道。

    “我会着杨恩一起过去了,哀家就是要用宗室中人,想必也不会有人闹什么不愉快。”清阳说道。

    雷成还想说杨恩眼睛太毒,他与蔡宸一起去见冯翊、韩道铭会有太多的不便,但心里又想长信太后根本目的还是想保住其子杨彬的帝位,不叫黄家或信王得逞,并不是甘愿成为大梁的傀儡,他与蔡宸还要拿捏好分寸。

    “微臣随杨侯爷去见韩道铭、冯翊,太后要微臣说些什么?”蔡宸问道。

    “韩谦想从哀家这里得到什么?”清阳盯着蔡宸、雷成二人问道,“韩谦此时既为梁主,但淮西始终是大楚的疆域,他就不能将淮西交出来吗?”

    “国主以驱逐胡虏、收复河淮为己任,遂得先帝以国相托,而此时蒙兀、东梁势强,非淮西、河洛连成一体不能守御,”蔡宸说道,“也唯有淮西、河洛连成一体,信王也好,黄化也好,他们的野心才会被压制住,不会威胁到太后……”

    “说来说去,韩谦还不是不想将淮西吐出来?”清阳懒散的问道。

    “国主守淮西、河洛,外加叙州,其境不过十三州、九十余县,丁口不足四百万;而大楚即便失淮西,犹坐拥江东、江西、荆襄、湖南、淮东以及郑晖即将攻下的清源军六十州、人丁一千六七百万,国力之强,远在梁蜀之上,”蔡宸说道,“然而大楚最大的问题不在外,而在内。陛下少不更事,太后又深居宫禁,不便插手太多的国政事务,不要说信王等人在外有不臣之心,朝中的王公大臣也都各有心思,才使得大楚国力虽强,却难以拧成一股力量,更不要说楚廷国政皆出陛下之手了。太后想要改变这一状况,也只能期待陛下长大成年,令王公大臣再无异念、异心,到时候统御宇内、诸邦咸服也都是指日可期之事。”

    “你们说得这么好听,哀家也不会信。这些年,满朝文武大臣就没有一个是韩谦的对手,”清阳叹道,“先帝不是,沈漾、郑榆、郑畅、张潮不是,杨元演、黄化、顾芝龙又有哪个不是韩谦的手下败将?”

    “太后兄长陈兵渝州,难不成太后还担心蜀主也有对太后不利之意?”蔡宸问道。

    “好了,你们也不要在哀家面前卖力的鼓噪了,哀家断不可能直接就说将淮西割给韩谦,但韩谦既然将王婵儿那贼婢送来金陵,为表大楚泱泱气度,却可以送还一些人去北岸,”清阳说道,“这事你与杨恩商议着酌情安排吧……”

    “微臣遵旨。”蔡宸说道。

    年初随韩道昌、韩端提前北撤的人手,毕竟是少数,目前除了韩道铭、秦问、云朴子以及老太爷韩文焕以及陈景舟被软禁起来外,还有相当一批与棠邑有牵涉的官吏,目前差不多有两百人,都被内侍府囚禁起来。

    此外,侍卫亲军目前还有三千多老卒乃是原赤山军出身,沈漾、杨致堂、杜崇韬也有意将这些人拆散出去,当作最底层的兵卒使用,以免再为棠邑所用。

    目前潜伏于金陵的人手,一个主要的任务,也是尽可能利用各种条件妥善的安置好这些人。

    虽然这些人里,真正隶属于秘司或赤山会的人手仅有百余,但要是能争取都送到北岸,甚至可以不惜出巨资赎买。

    …………

    …………

    位于东城的兰亭巷,一度因为开办货栈、钱铺而人头攒动、兴盛繁荣。

    货栈、钱铺昙花一现,削藩战事之初以及金陵逆乱时间,居于兰亭巷、铁柳巷、靠山巷的家兵、将吏及家小差不多全部流出,事后也没有谁迁回来,兰亭巷再度寂寂无闻起来。

    年后王文谦与殷鹏拖家带口,百余人搬入兰亭巷的旧宅院里,巷子却是热闹了一些。

    当然,王文谦想要办一座书院的念头,犹是未得实现。

    即便王文谦此时还挂着信王府宾客的头衔,但王文谦毕竟是韩谦的岳父。

    即便韩谦曾立长子韩文信为侯世子,当时传言韩谦不喜王氏,但毕竟那是韩谦身为楚臣时的事情。

    此时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虽然并没有再册封两个年纪尚幼的儿子,但从河洛传回来的消息,最终是王?得封正妃,赵庭儿得封淑妃。

    故而不管怎么说,金陵都不会容王文谦在城里搞什么大的动作,甚至京兆府还安排两名密探住进兰亭巷,盯着王家宅院的一举一动。

    殷鹏提了一壶酒以及几样菜肉,推门走进院子。

    搬出信王府后,日子就过得清寒,两个多月来,院子里的人难得沾一回荤腥,闻着肉味,王文谦解开荷叶,叫许氏拿大碗装走一多半,分给各家尝个滋味,剩下一些,他与殷鹏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佐酒。

    “我去酒铺沽酒,到军后巷买羊肉,那傻不拉叽的赵二愣突然塞了一封信给我,说是?小姐的信住进兰亭巷都两个月,还真没有觉察到一身羊膻气的赵二愣,会是棠邑的秘谍!”殷鹏感慨着将信递给王文谦。

    王文谦拆开信,读了一遍,便揭开灯罩子点燃烧成灰烬,不留一丝痕迹。

    “?小姐怎么说?”殷鹏问道。

    “?儿唠里唠叨说了一些她们到洛阳后的事情,韩谦忙于战事,还没想到要册封妃嫔,却是朱珏忠、陈由桐等大臣主张,便草草走了一下过场;还说我倘若想渡江去北岸,她在历阳有座庄子,可以办书院她真是翅膀长硬喽,知道替我安排退路了……”王文谦说道。

    殷鹏窥着王文谦眼里有几份掩藏不住的萧瑟之意,心里也是微微一叹。

    他虽然没有直接看信里写什么,但王?要传达的意思,他这时候也明白了。

    朱珏忠、陈由桐等人到底还是偏于保守,即便新旧制要融合,他们应该还是希望更多的偏向于旧制,因此才在王?、赵庭儿到洛阳后,会在那么紧张的局面下主张先给二女定下名份,接下来多半也会在时机恰当时接他们去洛阳。

    棠邑倘若始终是作为大楚的藩镇,他们脱离楚州后住在金陵,当然没有什么,但现在的形势,金陵显然不再是他们的栖息之地了。

    而倘若梁楚能够较好解决掉这次的禅继危机,他们也只能赴往梁国寻一栖身之地,只不过王?写这封信过来,显然是希望在韩道铭或冯翊正式派人过来跟他们接触时,他们能主动提出去历阳定居,而不是去洛阳,以便避开掉韩谦与梁国旧吏之间一些微妙的分歧。

    作为一个父亲,看到自家女儿完完全全拐向夫家,心里多多少少不是个滋味吧?

    殷鹏笑着说道:“我倒想着住去历阳,虽然才一江之隔,夏秋时,历阳天气要比金陵爽利多了,实是宜人之居呢就不知道梁楚能否谈成和议。我去沽酒时,看到世子的车马连夜赶去寿王府,想必还是要劝寿王联合楚州一起出兵收复淮西吧,会不会打起来,现在还真不好说。”

    “削藩伐潭州,杨致堂是什么时候才真正出兵杀入衡州的?而金陵逆乱,杨致堂又是拖到什么时候才派其子赶去岳阳的?杨致堂是江湖老辣,每次都占到大便宜,但这也决定真要对淮西用兵,他舍不得将右龙武军拿出来,第一个冲进淮西开打,”

    王文谦摇了摇头,说道,

    “而侍卫亲军守京畿;左武骧军要守池舒江宣等州,防止京畿右翼及江西、荆襄、湖南出大纰漏;周炳武、张蟓、赵臻在西线兵马虽多,但李知诰、柴建归附梁国,蜀军又必然会与梁国结盟,他们也被牵制住难敢异动。能动的也就右龙武军及杨元演的楚州军,但不要说长信宫里的那位了,沈漾、郑榆、张潮以及黄化等人都不会单叫楚州军攻入淮西。倘若要打,最终还是要叫右龙武军第一个杀进去。杨致堂舍不得的,他既没有必要,也没有豁出去的果断。韩谦此时都收了李知诰、柴建,却还将王婵儿、杨林等人送到金陵来百般讨好,杨致堂更会想着多观望两三个月看河洛战局的发展,却没想到韩谦能争得这最关键的两三个月的时间,最艰难的阶段也就过去了,到时候说不定韩谦会抢着对右龙武军先下手呢……”

    “即便河洛能撑到禹河大汛,伤亡也必然极为惨重,韩谦即便能得喘息的机会,也应该准备秋冬之后的防御,怎么会抢先进攻右龙武军?”殷鹏疑惑的问道。

    “你说的不错,两三个月后禹河大汛到来,会迫使蒙兀人不得不再度撤军,河洛会迎来难得的四五个月的空隙去休养生息,以迎接秋冬后,蒙兀人与东梁军发生的新的攻势,”王文谦说道,“而事实上在入冬之后,贾鲁河、颍水都有长达三个月的冰封期,能给东梁军从侧翼进攻许陈蔡颍的机会,这将使得韩谦在北线面临的军事压力更大这也注定河洛战局熬过第二阶段,梁楚和谈还拖着没有谈拢,韩谦就必然要抢先下手摧毁楚国全部的水军战力,以便入冬之后能将更多的精锐兵力调往北线你想想,去年河淮战事结束后,韩谦着孔熙荣率部夺邓均二州,可有过半点犹豫?你看着吧,韩道铭也好,冯翊也好,这段时间在金陵定会百般示弱,就不知道杨致堂到那时候看到韩谦真正的獠牙,会有什么感想了。”

    “啊,我真是没有想这么深,”殷鹏微微一怔,感慨说道,“唉,?小姐怎么舍得叫大人留在历阳?”

    “韩谦用谋从来都不居于人下,身边也不缺谋臣,我还能有什么用?”王文谦颇为感伤的说道,“哦,对了,?儿只是要我去历阳,有机会你随韩道铭他们去洛阳吧……”

    “我留在大人身边侍候就好。”殷鹏说道。

    “说什么混帐话呢,”王文谦说道,“韩谦倘若能从蒙兀人手里夺回关中,天下必归于大梁,我有?儿这么个女儿,史书不会缺我一笔,你跟着我,那真是什么都耽搁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河洛(一)

    三月河洛干旱少雨,蒙兀兵马借舟船便利,杀入伊洛河,便成功的将偃师东部及巩县的守军切割开来,将主要攻势放在伊洛河的东岸。

    除梁师雄率两万东梁军从东面昼夜不休的进攻虎牢关外,三月中旬就有四万多兵马进入伊洛河东岸,从背腹进关虎牢关以及驻守嵩山西北麓诸寨的苏幕、沈鹏等部。

    乌素大石、萧衣卿的意图很明确,不能攻陷白马峡及偃师城,邙山诸岭与洛阳、孟津等地浑成一体,韩谦有着内线调动兵力的便利,但嵩山西北翼地形险峻,他们只要有精锐兵马楔入嵩山之中,就能将伊东诸寨、巩县治城及虎牢关与白马峡、偃师等西翼的城寨切断开,而只要拿下伊东诸寨、巩县治城以及虎牢关,他们就能将这些地区与荥阳联成一片,从而打开河洛的东翼门户,后续在河洛地区继续作战,形势将变得有利于他们。

    冯宣、陈昆守虎牢关,仅有一万兵马,伤病又多,在两面受敌的强大压力之下,只能放弃关城之外的阵地抢夺,将兵马都收缩回关城之中,据城以守。

    东梁军以及蒙兀兵马进逼到关城之外,便得以将旋风炮等战械架设起来,尽夜不休的投掷石弹,轰砸虎牢关。

    冯宣、周惮、苏烈诸部北上时,被迫将大中型战车、战械都留在下蔡等地,连同大量的精密铸件这时候也没有办法通过嵩南栈道运送过来,虎牢关内的工师、匠工只能因陋就简,打造一些简易的战械参与防御,但并不比敌军差上多少。

    伊东诸寨,包括巩县治城在内,虽然犹部署苏幕、沈鹏等部两万兵马,但主要都是旧梁军将卒,战斗力不强,不要说在城外与敌军精锐争锋了,在近两倍敌军的进攻下,三月中下旬就连失数寨,损失五千余兵马,主将苏幕力战而亡,韩谦不得不令沈鹏率残部撤到巩县治城坚守。

    巩县县城位于白马峡与虎牢关之间的中心点,伊洛河从城池西北流淌而过,乃是伊洛河东岸不容有失的关键节点。

    而敌军在伊洛河东岸的进攻点主要集中到虎牢关及巩县县城,进攻更显得从容不迫。

    为缓解巩县守军的防御压力,韩谦着温博、薛川负责邙山东岭的防御,他产自进驻白马峡督战,从邙山东岭、孟津等地抽调精锐兵马包括侍卫骑兵在内,都集中到白马峡东岸的白马寨,着韩东虎、李碛、王樘、霍厉、石如海等将,沿伊洛河东岸,轮番率部进攻蒙兀军在东岸的营寨及阵地。

    进入四月,乌素大石将赵孟吉所部逾三万前蜀兵马,经水路调到伊洛河东岸地区,使得蒙兀及东梁军在伊洛河两岸的兵马增加到十余万众,战事更是进白热化。

    韩谦也进一步调兵遣将,将曹霸、董泰、张广登等部分从嵩南栈道、双龙沟栈道调入河洛参战,从河洛募征两万精壮补入营伍,双方在伊洛河东岸进行拉锯作战。

    虽然双方都有多次阵列被撕开、击溃的时候,但由于双方在两翼都扎下营寨、壕垒,每有交战,皆在后阵、侧翼留下大量的预备兵马,每每前阵兵马打溃,侧翼兵马杀入战场充当主力,掩护散溃兵卒后撤重新集结,避免在战局崩溃式的陷落。

    也使得战事变得格外的残酷、血腥、惨烈。

    虽说蒙兀人还是惜用其本部精锐骑兵,更多是用骁勇善战的骑兵参与侧翼作战,但在东岸相对开阔的区域,还是给守军制造大量的伤亡;也由于蒙兀骑兵的频频出击,提升了赵孟吉等部原本战斗力不强的兵卒士气,增加到守军的反击难度。

    即便守军不时能将这些兵马打散、击溃,但蒙兀骑兵凶狠的从侧翼冲杀出来,常常无法扩大战果就被迫收缩后撤,以致并不能有效的杀灭敌军。

    说起来还是旧梁军的兵甲战械在之前的战事中消耗太多,而棠邑军的精锐战械却没有办法及时运过来,韩谦再焦急也没有用三月嵩山不时飘起绵绵细雨,对嵩南栈道的运力限制更大,甚至每天都有运兵不慎连同骡马摔下山崖。

    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双方的伤亡比例相当,考虑到大部分敌军还要处于不利的局势下进攻虎牢关等关隘城寨,就整体而言还是敌军更占优势。

    敌军可以调用的兵马规模还是远在守军之上,不仅敌军的孟州大营能源源不断就近从王元逵、田卫业两部抽调精锐将卒,轮番送入伊洛河东岸作战,东梁军在虎牢关以东更是愁地形不利更多的兵马展开攻势。

    虽然韩谦在河洛地区,也有大量的精壮可以征调,补充兵力的不足,但这些都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新卒,大规模编入营伍,顶替战亡伤病,勉强保证诸部兵员满编,但整体的战斗力则是在不断的下滑中。

    看到白马峡以东的拉锯战场战事惨烈,顾骞、雷九渊、朱珏忠等人甚至建议韩谦将兵马收缩回白马峡以西,寄望沈鹏、冯宣、陈昆能在虎牢关、巩县县城死守到大汛来临。

    即便虎牢关、巩县治城其中有一座城池失守,也好过精锐损伤殆尽;留下这些精锐将卒,才是东山再起的资本。

    存人失地,还是存地失人,顾骞、雷九渊等人都有权衡,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弃守汴京了。

    韩谦却知道虎牢关、巩县治城任失其一,都会叫河洛东翼的形势变得极其难看,而棠邑军的嫡系精锐还没有到必需撤守城池的时候。

    拉锯战进行到四月下旬,禹河大汛并没有提前来临,但洛东、洛南地区连降大雨,使伊川等发源于伏牛山北麓、嵩山西麓的溪河水势大涨,而偃师、白马峡、巩县、虎牢关一带更是连日来淫雨霏霏、连绵不绝。

    而在第二阶段战事之前,韩谦就有意破坏掉伊洛河东岸溪河沟渠的堤坝,以便在汛期来临之时,大水能将这一片区域冲击得更加的泥泞,加大积涝程度。

    这一动作在这时候就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嵩山西麓的降雨从山谷里冲泄出来,沟渠被破坏掉,无法及时导入伊洛河、禹河,在伊洛河东岸地区横冲直流,泛滥一片。

    敌军这时候不得不在东线暂缓对虎牢关及巩县的进攻,韩谦也才趁机将一部分兵马从白马峡以东的拉锯战场,收缩回白马峡以西的营寨休整。

    冯宣、陈昆、沈鹏等将在两城也是抓紧这难得的喘息机会,救治伤病、组织军民用木栅、土石修填被旋风炮砸开的缺口,在城内开挖内壕。

    敌军见连日大雨,兼排水沟渠为守军人为破坏,积涝严重,不得不将将战事的重心转移到西线,加强从禹河上游对孟津、函谷关、桃林塞等地的进攻。

    虽说这一线主要是以旧梁军将卒守御,但之前近三个月的河洛战事都不在西线,至少潼关以东到偃师西部都没有遭受到像模像样的进攻,守御这一区域旧梁军将卒得到较好的休整。

    韩谦之前又将李季所部调入孟津,兼之据禹河南岸而立的邙山,限制蒙兀骑兵投入作战,仓促间转移作战重心,使得敌军在接下来一个月时间里都没能有效突破西线的邙山防线。

    进入五月中旬,随着禹河上游水势逐渐加强,关中、河淮以及河东等地降雨日渐增多,伊洛河东岸的积涝非但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变得更强严重,乌素大石、萧衣卿也被迫从南岸撤军,东梁军也从虎牢关前撤回到荥阳。

    在双方都付出将近四万伤亡之后,第二次河洛战事也就进入尾声。

    前后两次战事,新梁军高级将领除苏幕外,还有最早随谭育良在思州发动起义的董泰以及共他四名都旅级将领战死沙场。

    虽说韩谦一贯反对高级将领冲锋陷阵,但在拉锯战场之上,蒙兀骑兵极善以小股精锐兵马穿插作战,给守军造成极大的伤害。

    即便是棠邑军精锐,此时在河洛战场上缺乏能更加有效限制敌骑冲击的轻便战车以及穿透力更强的床子弩等战械,与敌军精锐野战,伤亡比例也是五五对开的样子。

    徐明珍三月初再次联合司马潭举兵进攻下蔡、临濠等地,在河洛之外开辟第二战场,也于五月中旬收兵撤回涡水沿岸。

    在东线战场,早年就投附韩谦、先后担任中方县令、棠邑水军司马的高宝,因与敌左楼船军水师在洪泽浦作战时,座船意外搁浅浅湖之中,他连同扈随近卫及船工逾两百人为左楼船军水师围攻牺牲,乃是东线战场牺牲的最高级别将领。

    包括潼关、华州以及蓝田关附近的牵制战事在内,新梁军从二月下旬到五月中旬持续三个月的战事之上,战死沙场的将卒高达三万六千余人。

    敌军直接战死沙场者,略高一些,但也有限。

    当然,涉及到伤病的救治,新梁军的水平要远高过敌军,这也决定了敌军最终的伤亡要高过新梁军一截。

    不过,不管伤亡如何,双方都没能整编制的全歼对方的精锐兵马,后续都有充足的精壮补入营伍,双方兵马规模也好、战斗力也好,都不会下降太多。

    当然,韩谦坚信形势对他们更为有利。

    嵩南栈道、双龙沟栈道经过三个月的整修拓宽,到五月下旬,运力就比以往提高逾两倍;而后续等到铁梁桥陆续架设完毕,重载马车得以直接通行于蔡汝与河洛之间,运力上的瓶颈更能进一步得到解决。

    目前河洛地区,粮食布匹并不特别匮缺,每月一两万石食盐,哪怕是用骡马翻山穿岭的驼运,也能补充过来。

    不过,河洛地区的工造,特别是战械的铸制,要想赶在入冬之时就提高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仅仅是调来一批工师,还是远远不够的。

    河洛能赶在今年初步恢复一定的战械、兵甲铸造规模,就相当不错了,但想要在兵甲战械的铸造中,大规模使用水力器械以极大提高效率,水力器械的部件、前期用以加强河洛守军的战械、兵甲以及建造战船所用的精铁铸件,乃至肥皂、油毡布、蔗糖、桐油等等,前期都需要从东湖、淮阳等地调运。

    相比较传统,工师学院这十年来在叙州、淮西,不仅发展出更多种类的水力器械,其结构的复杂、精细程度,也远超世人所想象。

    绝大部分的水力器械,多为精密铸件,河洛这边暂时还不能生产,但这些精密铸件动辄四五百斤,走陆路翻山越岭,用人力或骡马驼运是根本行不通,而两三千斤重的大型铸造部件,更需要重载马车才能运输,这都依赖于陆路驿道的完善。

    而冯宣、薛川、周惮等第一批精锐兵马北调参战,其暂时遗弃在许州、下蔡的床子弩、蝎子弩以及以往于战场上遏制骑兵冲击的各种轻便战车等等,一直到五月中上旬才陆续运抵邙山一线,都没能在河洛战场上怎么发挥作用。

    不过,韩谦相信随着嵩南栈道的进一步拓宽,河洛兵马的战斗力到入冬之前必然有进一步的提升,到时候就可以给敌军一点颜色看看了。

    韩道昌、韩端、秦问、韩建吉率领第一批从金陵放归及之前撤离的赤山会及秘司潜伏人员及家小三百余人,于五月中旬抵达洛阳。

    此时的洛阳城还百废待兴。

    前朝遗留下来的太微宫、紫微宫,早年朱裕坐镇河洛重建洛阳城时修缮过一回,此时则皆成一片废墟;梁师雄率残部撤从洛阳时,虽然仓促间没有能力破坏内外城垣,但纵火烧洛阳城三天三夜才熄。

    旧梁军也是去年十一月中旬才全面进驻洛阳城,之后就经历那么多的曲折之事,全面的修缮、兴建还压根没有来得及着手去做。

    目前紫微宫乃隋朝宫城所在,南侧的太微宫又是隋朝皇城,虽然两宫此时仅存遗迹,但由于涧河穿紫微城而过,而洛河又从太微宫与主城之间穿过,涧河与洛河相交之处水域宽阔,韩谦二月初旬决定在太微宫南城门伊阙门的遗址之上修建水营大寨及造船场,此时才初见规模。

    不过,连造船场基础建设才刚刚形成规模,暂时连第一艘真正的战船还没有完整的造出来,只是征调二十多艘渔船操练。

    朱裕坐镇河洛,重建洛阳城,实际也仅仅是重建了原隋都洛阳城的南城,面积相比前朝极盛时仅不到一半,但此时到处都是纵火焚烧过后的痕迹。

    朱裕去年十一月进入洛阳城,将紧挨着河南府衙署的上阳苑辟为皇宫。

    韩谦将前线战事交给温博、陈昆二人之后,率韩元齐、冯宣、韩东虎诸将返回洛阳城,也是因陋就简,住入上阳苑中,召见韩道昌、韩端、秦问、韩建吉等人。

    时年六十有二的韩道昌,两鬓也皆霜白,坐在上阳苑宽敞的大殿之中,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谁人能想过短短十数年间,曾经的浪荡子摇晃已是国主之尊。

    韩谦身穿蟒龙袍,坐在御案之后,雄健剽勇的身姿透漏出令人折服的威势,静静听韩道昌、秦问详细说及金陵城此时的局势,有些细节是书信很难面面俱到的。

    听过之后,韩谦对金陵城此时的局势也暂未评价,跟韩道昌、秦问说道:“我禅继国主,虽然陆续成立左右内史府、监察府及军情参谋府执掌大梁十三州军政之事,但也只是将大体框架搭建出来,但各方面要进入正轨,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不管前朝中后期还是梁楚晋蜀等国,对中枢岁入的收支都极重要,除了将中枢财权分由户部、度支、转运三个部门掌握外,内廷还设内府局以及少府寺、太府寺掌山泽之利以及宫中宝货钱谷金锦及铸币等事。

    再加上内廷多用宦臣,就形成内外廷的隔阂与对立。

    得禅继国主之位,韩谦也极为意外,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他主要考虑如何尽快的稳定河洛局势,对整个国家层面的机构改制,考虑都不是太深入。

    不管中枢机构如何改制,韩谦并不担心他个人的权威会被削弱,但从后世经验来看,新的中枢机构改制,应尽可能消除内外廷的隔阂与对立。

    而他主张大力发展工商业、力推平民教育,注定需要在集权与平权之间寻找更微妙的平衡。

    目前大梁称国不称朝,韩谦也是顺势取消少府寺、太府寺等加强内廷权势的部分,韩谦决定在右内史府新置全新的官钱司执掌铸币以及负责管理境内官办及明间私属的金银行、钱铺等具有金融雏形功能的机构。

    而原叙州官钱局则彻底改为类似银行结构及功能的大梁第一储蓄局。

    韩谦希望由二伯韩道昌来执掌官钱司及大梁第一储蓄局,这也兼顾到当世利用宗族中人稳固权势的传统。

    韩道昌虽然没有直接加参政知事衔,但他心满意足了。

    韩道昌这几年深度融入棠邑的韩道昌,自然深知官钱司及大梁第一储蓄局的重要性,而他这些年主要精力都放在这一领域,对其他的军政之事,见解是在一般人以上,却还达不到冯缭、顾骞等人的水准,没有必要非要参与最高层的国政决策。

    而他作为宗室耆老,即便不加参政知事衔,在河洛也不会有人认为他的地位比冯缭、顾骞等人低了。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助韩谦稳住河洛局势,夺下关中,奠定大梁一统天下的根基……

第七百二十三章 河洛(二)

    即便此时处在梁楚和议的关键时期,有些触动两国敏感神经的话不能公然说,但身为雄主,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统天下的大志?

    而韩谦要真正对得住父亲的遗愿,也是要使四分五裂的天下重归一统,令异族又敬又畏继而臣服,才有可能天下黎民迎来真正的盛世。

    对中枢机构进行改制,梳理军政关系,这也是更好的发展生产力,并确保资源能更有效的利用起来,为将来打好更深厚的根基。

    不仅官钱司在内右史府之下,与诸司平级,韩谦这些天在紧张的战事之余,考虑过后也决意将右内史府所属的吏、兵、户、礼、刑、工六司进行分拆改制。

    他这时候也与韩道昌以及作陪的雷九渊、冯缭、顾骞等人一一说明。

    韩谦计划将刑司从右内史府划出来,直接并入监察府,目前他是为了方便提高效率,后续则是为建立更完善的监察、律法体系做准备。

    吏司、兵司预以保留,但韩谦想着将前朝名存实亡的贡举、督学等事从礼司分拆出来,与国子监、太学等合并为督学司,以负责大梁境内各级学堂建设。

    户司改为度支财政司。

    变化最大的则是工部降格而来的工司,韩谦决意分拆成农业司、交通都水司、营缮司、工造司、钦学司,以确保初步形成的新学及工造体系,在中枢拥有足够大的发展空间与话语权。

    除了中枢机构的进一步改善与完善,第二阶段的河洛战事完结后,韩谦最紧要做的一件事,就需要在军事参谋府的框架下,进一步完善新梁军的编制以及组建拱卫国都洛阳的“侍卫亲军”。

    前朝以来乃至梁楚晋蜀四国,军制不管是军府兵还是役兵、募兵,主要分京军、州军两类,而京军又分禁军、侍卫亲军两个体系,以形成中枢与州县以及禁军与侍卫亲军相互制衡的效果。

    韩谦要推行新制,军府兵、役兵都要取消掉,而推广义务兵制度暂时也不现实,只能将融合一部分义务兵制特质的募兵制全面推行下去。

    又由于棠邑军已经形成完善的军官培养制度,韩谦目前就有条件将之前禁军、侍卫亲军以及州兵等体系都推翻掉,重新建立一个更高效、更便于他指挥调动的军事体系。

    韩谦将兵籍、募兵等事,纳入右内史府的兵司,但将兵马调动、将领任命、军营及防区建设、兵甲军械战船的修造,都纳入军情参谋府管辖,而不是利用旧的南北衙司体系进行相互制衡。

    除了照区域及实际攻防需要,设立行营及卫戍区掌握军队的指挥权外,韩谦还计划将全军划为两类,一是主力作战旅,一是预备役旅。

    主力作战旅作为常备作战部分,承担主要的防御及作战任务。

    预备役旅则以现役将领、武官以及一小部分老兵组成,平常不承担作战、防御任务,主要驻扎腹地关隘区域,平时也不具备多少作战力,但遇到战事需要或紧急事件,则就近征募州县的预备役将卒及乡勇,扩编为作战旅。

    主力作战旅目前在南线主要分为四个集群:

    一是南内史府以赵无忌为首,辖冯璋、赵启两个步战旅、林宗靖、郭全两支水军旅。

    一是田城、乔维阎在叙州辖魏续一支步战旅。

    一是下蔡行营以林海峥、杨钦为首,辖肖大虎、窦荣、谭修群等三支步战旅、两支水军旅。

    一是光州及邓均两州,谭育良辖有何柳锋、温渊两支步战旅驻守。

    而在北线,目前也分为四个集群:

    一是商州(商洛),孔熙荣麾下有韩豹、林胜两支步战旅、朱贞一支骑兵旅。

    一是华州、潼关,荆振麾下辖有三支步战旅。

    一是邙山,温博辖李碛、薛川等三支步战旅。

    一是虎牢关,陈昆辖沈鹏、周宝等两支步战旅。

    现在韩谦将冯宣、韩东虎等带回洛阳,计划将洛阳、孟津、新县单纯设立一个行营军防区,以冯宣、奚发儿、韩东虎、李秀、霍厉、赵慈、林江、曹霸等将,组建由两支警备旅、两支步战旅、三支骑兵旅、一支水军旅组成的作战集群,取代侍卫亲军的地位,拱卫国都洛阳。

    军情参谋府,之前设置的左右府监都取消掉,以高绍、荆浩、韩元齐、郭却等四人为知事,辅佐韩谦分执诸多军务。

    除李知诰、柴建所领的梁州兵马外,新梁军将编有三十一支主力作战旅。

    除此之外,韩谦还计划新编十三支预备役旅,驻守内线腹地的关防要隘。

    韩谦决定将秦问留在身边,于左内史府担任谏议大夫一职,实际也是在他身边担任机要秘书。

    此外,韩谦还将重新设置河南府辖国都洛阳及孟津、偃师诸县,将周惮从潼关调回来任河南府尹,使韩建吉任长史;而韩端没有在州县任职的经验,则使他到华州,给荆振担任州长史。

    原旧梁军辖地的州县主官,韩谦暂时都没有进行大的调整,但这些州县原有的工曹、医官、学官以及与中枢新设诸院司对应的新设立机构,韩谦都从旧部征调官吏上任,负责州县的道路屯田水利工造学堂医馆及募兵等事务,并有序的在县以下新设乡司,也主要是从旧部调用官吏主持,以此进一步完成两军融合及新制推广之事。

    韩谦禅继国主之位,在中枢必然会大力提拔、使用以往用惯了的旧部,新的中枢机构及军制改动,都有利于棠邑旧部占据更大的话语权及事权,雷九渊、顾骞、韩元齐等人心里也很清楚,但旧梁军的将臣并没有受到打压及排斥,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意见。

    而这些年与棠邑军打交道,顾骞、朱珏忠、陈由桐乃至荆振、荆浩等人或许并没有特别深的体会,韩元齐当年却是进攻淅川的主将,以及荆襄战事过后,陪同朱裕在龟山与韩谦相会,他都在现场,最终对于朱裕以国相托这件事,他与陈昆、沈鹏等人都是赞同的。

    现在他们已经熬过最艰难的时刻,从前线退回到洛阳城,韩元齐也看到两军在河洛地区融合及新制推广,形势比他所想象的更稳定,之前荒废之事也迅速恢复起来,洛阳以南的春耕、沟渠道路修造乃至洛阳城的修缮,诸多匠坊工场的新建,都完全没有受到前线激烈战事的影响,可见韩谦早年在叙州、淮西建立的体系是何等的高效、有序。

    作为常年在一线统兵作战的将领,韩元齐无疑是务实的,也没有太多抱残守缺的观念,这也是韩谦将他调入中枢的关键。

    要谈的细节太多,召见韩道昌、秦问等人不知不觉暮色已深,韩谦便在凌云阁饮宴,着冯缭、雷九渊、顾骞、韩元齐等人陪同,饮宴之时继续议论国政……

    …………

    …………

    除了上阳苑及中枢衙署、洛阳学堂在洛阳城内都有专门的区域外,韩谦还专门在洛阳城划出一些区域安置将吏家小。

    朱裕重修洛阳城时,主要还是采取里坊制格局,由棋盘式的街道将城市分为大小不同的方格,建设宫衙寺塔以及官民居住的坊院。

    官民居住的坊院,四周都建有高大的夯土坊墙,四周有排水濠渠,四面各开一门以供官民进出,临夜执行宵禁,坊门关闭,就形成一个个独立的防守单元。

    而江淮等地的城池到前朝中后期时,由于工商业的发展,不仅旧有的坊墙都陆续打通,开设店铺,使坊市结合起来;而新建的城池,内部基本上也不再建造坊墙,使内部的城市格局从传统的封闭式,转变为开放式。

    洛阳城一片残墟,照韩谦的要求,修缮及新建居住区域,也要采取新的街巷格局,但目前保存较好的几座坊院主要利用起来供将吏家小居住,也是在当前兵荒马乱之际,利于对将吏家小的保护。

    秦问要担任谏议大夫,不仅在左内史府算是左右知事之下的核心官员,也因为需要在韩谦身边当值,地位更显重要。

    为方便随时接受韩谦的召见以及进出左内史府衙署及上阳苑的便利,他家到洛阳后,给安排的院子,位于紧挨着上阳苑南侧凌云阁的宣德坊内。

    也就是说,韩谦想要在凌云阁内召见秦问,他出宣德坊的坊门,过两道门、穿过一条回廊就行,前后仅只要走两百余步就行。

    虽然条件简陋,但秦问一家老小,加追随多年的仆从婢女不到二十口人,洛阳城还是给安排了带东西跨院的三进大宅,饮宴归来,秦问微带酣醉。

    虽说夜色已深,但长途跋涉到新地落脚才两天,府中老少都还在收拾,院子里还乱糟糟一团。

    “王辙大人着人送来一堆文牍,说都是紧要的东西,我让人放在西院厢房里,还叫俞儿守着!”妻子郭氏看到秦问回来,走过来说道。

    “真是一天都不得歇呢。”秦问拍拍脑门说道。

    从接受召见到现在,三个多时辰,包括饮宴之时,都在谈中枢改制之事,但他还是初次了解韩谦这么深远的想法,现在他还要想初步全面的了解河洛现状,还得先阅看大量的案牍文书才行。

    当然了,秦问也是带着矫情的唠叨一句,想着尽快进入工作状态,也顾不上夜色已深,便走去西院布置还极简陋的书斋,一边翻看成堆的文书,一边跟年逾十九岁的长子秦俞谈他进洛阳学堂入学要注意的事宜。

    他这些年一直紧盯着棠邑及叙州的新政发展,现在接手起来会很快,但之前为了掩饰,就没有让三个儿子接触新学,还是接受传统的经义教育。

    当世十**岁的青年,就已经到了任事的年龄,结婚生子也是多数,但为了今后更好的发展,除了两个年纪尚幼的儿子外,秦问也决定让长子秦俞先进洛阳学堂,暂时不考虑任吏及婚娶之事。

    将一尺多高的文书粗略的翻看过一遍,不知不觉间天光大亮,秦问还想着好歹眯上一觉,再去左内史府开始他到洛阳后第一天的应卯,但要起身前随手翻看到新的一封文书,叫他睡意全无。

    秦问也顾不上通宵未眠的疲累,草草用过早餐,便走出院子要赶去左内史府,刚出坊门便看到前日才第一次见面的王辙从夹道走过来,迎过去,压低声音问道:

    “君上真早决定先对右龙武军动手了?”

    王辙说道:“入冬之前梁楚必须达成和议,只能以打促和,也必然要有一仗,后续的商贸之事才有谈的可能……”

    秦问想想也好,时局紧张以来,赤山会众及商船都收缩到棠邑、东湖、淅川以及叙州四地,叙州、淮西对江淮的商货输出也就随之停止下来,倘若没有一仗,即便金陵那边不敢出兵征讨淮西,也会掐断与大梁的商贸联系。

    “要动手,就要做好全面动手的准备,仅靠水军封锁长江水道还是不够啊!”秦问又说道。

    “光州、寿州集结六千余匹松藩战马,月底之前还将有一批松藩战马经梁州运抵淅川,李秀、曹霸、赵慈三人明天就率部南下,接收这些战马。”王辙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秦问恍然大悟道。

    淮西一直以来,骑兵规模不大,除了受限战马的数量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江淮地区精擅骑战的将卒数量相当有限。

    骑战跟骑马是完全两个概念,不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没有多年的苦训,想要在马背上熟悉开弓射箭、使用钝器或刀矛作战,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因而棠邑即便财政宽裕,即便能从蜀国购入大批的松藩战马,真正堪称精锐的骑兵也仅有三四千人,甚至主要还是以臂张弩作为进攻武器,一直避免与精锐敌骑贴身纠缠。

    而棠邑军长期以来将马步兵为主力,主要作战方式还是骑马行军、遇敌时则下马结阵作战。

    梁国一度有着极为强盛的骑兵部队,一方面河淮地区的马匹蓄养远远超过江淮,另外这也是朱温在河淮地区半生征战积累下来的家底。

    然而在河朔惊变之后,旧梁军受到极大的创击,其中战马损失极为惨重。

    现在除了朱贞所部算是较为纯粹的骑兵旅外,河洛之内都没有一支整编制的骑兵旅。

    不过,旧梁军犹精擅骑战的老兵却是不少。

    韩谦说要在河洛新编三支骑兵旅,就要将这些老卒与侍卫骑兵整合起来,但他不是等战马运过来,而是要李秀、曹霸、赵慈等人率领这些精擅骑战的将卒,赶到南线屯积战马的地方接收战马,在南线完成整训后再返回河洛。

    这个过程中,也相当是暂时往南线调了三旅精锐骑兵,短时间内也能大幅减轻河洛的补给压力。

    骑兵旅的编制,比步战旅要小,满编三千骑,但三旅满编精锐骑兵在江淮战场上的威慑力,绝对要强过三旅满编精锐步战旅。

    …………

    …………

    孟州城头,萧衣卿眺望禹河之上,浊水滔滔,夹于孟州与虎牢关之间的河面比三四月份宽上两倍不止。

    往年五月份的禹河水势远没有这么大,但他们在武陟截断河道,迫使禹河从荥阳东改道南下,大堤决口怎么都不比原先的河道顺畅,以致荥阳以西的河道进入五月中下旬之后,水位就高企不落。

    而禹河自延州南下,于河津、华州境内,会北洛河、泾河、渭河来水,夹于山峡谷壑之间,水流涡漩、湍流急荡,五月之后,水势逾涨,水情逾是复杂,舟师无巨船大舰,稍有不慎,颇有倾覆,而此时伊洛河下游平川地区,积涝严重,两翼的山岭丘壑,地形又不容大股兵马展开作战,大军被迫退回北岸,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军重新进占伊洛河东岸的城寨、整顿防务。

    这一仗就北线而言,包括东梁军在内,累计战死的将卒两万余众,此数要比守军还要低一截,此仗当然不能算败,但军中累计的伤病亦有近三万众,已严重影响到将卒的士气,也亟需休整。

    虽然禹河水势到九月中下旬便能回落,到时候便能再次对南岸用兵,而到十月中下旬,河淮溪河冰封可踏马而行,东梁军亦能越过鸿沟、颍水西进,侧击梁国防御薄弱的许陈颍等软肋之处,但想到梁军有长达四个多月的喘息之机,犹令萧衣卿心头笼罩上一层乌云。

    说起来还是去年乌素律中了韩谦的引蛇出洞之计,在金陵城草率行事,迫使吕轻侠发动宫变而惨遭失败。

    这不仅使得韩谦去年秋冬敢率部大举北进河淮,接援汴京军民南撤,更为恶劣的影响,则是他们集结十数万大军从三面进攻河洛,楚廷竟然拖延到这时都未敢派出一兵一卒,踏足淮西,从而错失两线夹攻梁军而溃之的良机。

    倘若吕轻侠此时还在金陵拥立楚太后王婵儿与延佑帝共掌大权,并有李知诰、柴建率部坐镇襄北,怎么都不至于会坐失收回淮西的机会。

    而真若是如此,他们也应该早早就将河洛攻陷下来了。

    这时候萧衣卿禁不住怀疑,拖到秋冬之后,再紧接组织大股兵马进攻河洛,是不是合适。

    王元逵、田卫业等部连年苦战,将卒伤亡极大,并没有得到有效的休整;王孝先、赵孟吉虽然率七万兵马归降,但蜀卒身居异地,心思不定,而朱让、梁师雄新得颍水以东的诸州,农耕生产想要恢复,犹需要时日倘若这诸部兵马不能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来,秋冬季的攻势犹可能半途而废。

    此时他们能较好的控制晋地,并叫东梁军俯首听命,与一贯以来的军事胜利有着密切关切,而一旦在河洛之间接连受挫,会不会造成内部的人心浮动,那真就是难说了。

    更关键的还是乌素律在金陵的草率行动,不仅对韩谦猜忌最深的楚帝杨元溥身死,吕轻侠等人被清除出金陵,他们早年在金陵潜伏的人手也几乎损失殆尽,目前对楚廷的影响力几乎等同于无。

    即便他们之前派人前往楚州,见到楚信王杨元演,但目前杨元演在楚廷中的话语权却不强,甚至还受到极深的猜忌。

    这也就是说,韩谦倘若在接下来四五个月内,不择手段的促成梁楚和议,他们想插手干预的空间极少。

    萧衣卿将他诸多忧虑,跟乌素大石一一说明:“或可使赵孟吉任孟州刺史,使王元逵任雍州刺史,使王孝先守岐州,调田卫业守河津,并遣工师,助朱让在汴京、荥阳兴匠术新学,以振国势,或可徐徐图河洛,而不必急于今年之秋冬夺之;而右翼诸部族的南迁之事也似乎应暂缓三五年才说……”

    孟州城楼之前,吕轻侠、周元及蒙兀诸将臣站在乌素大石、萧衣卿二人身后,听萧衣卿的话也是暗暗心惊,萧衣卿明显并不看好秋冬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就一定能顺利夺下河洛,这才有了暂收兵马以休养的念头。

    除了燕山以北广袤大漠草原有不计其数的精锐部族兵马可以南调之外,蒙兀此时直接占领燕云、渤海、关中、河东、上党、河朔等数十州之地、据有**百万口人丁,而东梁军据有颍水以东、禹河以南三十余州、七百多万口人丁,面对割据河洛、淮西仅十数州、四百万丁口的残梁,就心生畏意?

    甚至都不惜放缓蒙兀族人南迁的计划,还要放纵东梁军壮大起来?

    当然,吕轻侠、周元心里再震惊,也不得不说萧衣卿这话乃老谋深算之言。

    他们占据地利,残梁乃是三面受敌的拙形,甚至说他们在雍州、孟州、河津以及荥阳建立起稳固的防线,将河洛包裹起来,等过两三年后,诸部兵马休整完毕,以及从大漠草原调来更多的精锐骑兵,联合东梁军于冬季冰封期进攻无险可守的蔡汝许陈等地,胜算显然要比今年秋冬硬着头皮继续苦战大得多。

    乌素大石负手身后,蹙着眉头眺望禹河南岸的崇山峻岭。

    目前他们已经较好的控制晋地,原本今年就计划进一步扩大右翼安哈诸部族人南迁的规模。

    萧衣卿的建议,他心里明白,部族大规模南迁,难免会与关中、河东等地的原居民争地,易为残梁所趁,但北地逾发苦寒,牛羊食草不足,数万健儿随他南征北战,就贪图南地富庶肥沃。

    他此时要多征调部族健锐南下参与杀伐之事,却要暂缓南迁计划,他又要如何去平息那些不平而愤怒的声音?

    “其他事可且行且看江淮局势发展,倘若梁楚真谈成和议,我们也无需急于今年秋冬就再次发动攻势,但南迁之事不能再延缓,”乌素大石说道,“北院已有怨声传来,萧卿当要权衡……”

    萧衣卿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吕轻侠等人成功刺杀延佑帝却最终导致宫变失败,要不然他们根本不用考虑梁楚有谈成和议的可能。

    而所谓的北院怨声,萧衣卿心里也清楚这主要是针对他们这些汉臣,说到底还是北院诸大臣猜忌他们拖延部族南迁的进程是别有用意。

    这边战事暂息,乌素大石还是要率蒙兀骑兵退回到太原府等地,要不然如此大的兵马以及十数万匹战马都堆积在孟州,仅仅运输上的消耗就大得惊人。

    孟州交给赵孟吉防守,乌素大石除了要求他勤练水军、广筑防寨之外,还将从上党、太原、河东等地强掳数万妇女过来,叫她们与背井离乡的数万蜀卒进行婚配,以便将数万蜀卒在两三年间转化成永戍禹河北岸的汉军兵户。

    朱裕曾遣周道元在河洛大规模开采煤铁、发展冶炼铸造,河洛失陷后,有上万匠卒沦为俘虏,仅有少量的高级匠师及时逃入雍州避开一劫这上万匠卒最终还是为乌素大石讨去太原府。

    现在考虑到东梁军实力太弱,难以从东线对残梁军形成有效的军事压力,乌素大石也决意采纳萧衣卿的意见,将一部分匠卒遣返回汴京,归东梁军所用。

    当然,韩谦在叙州、历阳发展新学匠术体系,听吕轻侠、周元详细说过后,乌素大石也深有感触。

    除了太原府外,他也着赵孟吉、田卫业及王元逵等人守雍孟等地一力推行,特别是淮西等地新式器具战械,各地也要全力仿制,乌素大石甚至还想着跟萧衣卿讨论有没有必要也仿照历阳学堂,在太原府先成立工师院……

第七百二十四章 夺岛

    ps:(周末两章连更,明天歇一天)

    六月初旬,长江流域已经进入汛期,江河溪湖水势变更浑浊而浩浩荡荡,棠邑城与金陵之间的江面也是一天阔过一天。

    位于长春宫正北面江心之中的鳌山岛,作为右龙武军的水军大寨,同时也可以说是京畿东北部的门户。

    长江水位低落时,鳌山岛全面露出,东西长逾十四五里,但汛期来临时,浅淤区域都淹没在江水之下,东西长度缩短到六里,南北则仅有三宽。

    鳌山岛距离江北岸的棠邑城,仅有二十余里,而扬州西南角的临江军塞迎銮寨,距鳌山岛也仅有二十余里的直线距离,这也是直接决定了其军事价值。

    鳌山岛最东侧,有一处凹入陆地约三四百亩开阔的水域,右龙武军最初登岛建筑,是用长条石砌墙,从两翼陆地延伸入江水之中,将鳌山岛这处凹形水域跟外部的江水隔绝起来,形成一座可以驻泊大量战船的内湖。

    水寨就在这座泊船内湖的基础上,投入大量的资源,经过四五年持续不懈建设而来。

    鳌山岛目前已成京畿外围最主要的军事要塞之一,兵营、水寨、修船场以及坚固的城墙等设施一应俱全,特别是最东侧那段涉水城墙,顶部足有五尺余宽,可使数百将卒登上城墙作战,两角陆地上建有谯楼,在中段浸水城墙的背后,还打下木桩,建有四座数丈见方的水台,置旋山炮、床子弩等战械,可攻击试图接近水寨的敌船。

    这次危机爆发以来,除了右龙武军的原有兵马外,朝中还从诸州县征调州兵乡勇,将进驻扬州的兵马增加到一万步卒、三千水军,加强棠邑以东的防御,而鳌山岛的驻军也提高到三千步卒、五千水军。

    进入六月,金陵的天气已是十分的炎热,午后鳌山岛的有十数艘战船,照例出水寨操练,远远的也能看到北岸有十数帆影,从棠邑城西侧的清乡河口驶出,那是棠邑的水军战船。

    过去三四个月里,棠邑水军隔三岔五都会有战船进入长江操练,甚至盘查过往的江船,但通常都不会越过中心线。

    即便望楼照旧例吹响警戒的号角,但营城之中对此都已司空见惯,并未予以重视,甚至站在望楼里的斥候吹响号角也是那样的有气无力。

    不过,望楼上的斥候,很快就发现对岸从棠邑城西水营大寨出动,从清乡河口陆续进入长江水道的战船远远多过以往外,还有上百艘战船密茬茬的贴着北岸从上游东湖方向扬帆而下。

    看到敌军哨船越过以往双方所默认的中心线,望楼里守值的哨将,像是被踏中尾巴的猫一般,大叫起来:“敌袭,快去点起狼烟示警!”

    望楼上的号角、战鼓,只能对营城内的将卒示警,但看对岸这次往鳌山岛出动的水军规模,稍有经验的将领都知道,这绝非是一次简单的军事威胁。

    望楼守值的哨将,顾不得请示主将,便直接下令点燃烽火台,向南岸以及宝华山东麓以及扬州西南迎銮塞等地的驻军示警。

    …………

    …………

    “妈勒巴子,谁叫你点燃狼烟?”

    仓促间穿好铠甲,鳌山岛主将,正式官称润扬沿江巡检使、右龙武军第四都虞候的周顿,一边抓着扶手往望楼顶爬去,一边朝凭栏下看、神色惶乱的哨将卢进海瞪眼喝斥。

    这三四个月来北岸水军时有威慑之举,鳌山岛内部传警、戒备,顶多是慌手慌脚的忙乱一阵子,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点燃狼烟烽烟必然会搞得京畿及宫里都鸡飞狗跳。

    要是最后还是虚惊一场,周顿都不知道寿王爷会不会直接将他喊到金陵城里训斥一顿。

    然后等周顿爬上望楼,看到西北江面上的情形,顿时是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们有几艘战船在鳌山岛西北角的江面上操训加戒备,这几艘战船的视野远没有望楼这边开阔,之前兴许还是以为从北岸越过中心线以及北侧的十数艘战船,又是再次过来搞什么威慑,在岛上传达明确的指令之前,在所属将官的率领下,已经强硬的迎过来。

    他们本意是想把来船赶回到中心线以北。

    周顿爬上望楼的时候,棠邑水军前侧的数艘排桨战船正往两翼散开,后面三艘大型列桨战帆船,此时不仅将帆桅调正角度,数十副大木桨,像蜈蚣足一般都已经拼命的划动起来,船速快得如离弦之箭,正对着他们的几艘战船直冲过来。

    而远处两百多艘大中战船,已经结成战斗阵型,分作两队往鳌山岛直扑过来。

    居中数艘五桅战船,甲板密密麻麻皆是甲卒,显然是为登岛抢攻而准备的战卒。

    “韩谦那孙子要打鳌山岛,快传令着所有的战船回营!”周顿对随后赶到望楼前的副将喊道。

    他没有派人去南岸传信,不是他忘了这茬,实时金陵城外的静海门距离鳌山岛不过二十里,侍卫亲军驻守的燕荡矶大营距离鳌山岛更是仅有十一二里,甚至都不需要这边点燃烽火,静海门、燕荡矶的驻军都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异动了。

    鳌山岛虽然有五千水军、两百余艘大小战船,论战船数量或许不比棠邑水军少,但周顿不觉得仓促间将所有战船都派出水寨列阵能有胜算。

    周顿就想着将外围警戒的十数艘战船都收回来,利靠水寨东侧延伸进江水之中的城墙以及防御器械,将棠邑战船挡在水寨之外,等朝廷从各地集结足够多的水军战船之后,再与棠邑水军在江面上决战。

    周顿慌乱传递军令,差不多是眨眼间的工夫,就看到他们之前在西北侧警戒的战船,已经有三艘战船躲让不及,被敌军从侧后狠狠的撞击上来。

    鳌山岛之内就有八艘购自叙州的大型列桨战帆船,周顿当然清楚普通排桨船、艨舯舰被叙州所造的列桨战帆船高速撞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几乎能想象三艘战船龙骨或船板被撞裂、撞断的声音,眼睁睁看着上百将卒被撞落下水虽说棠邑水军没有对落水的兵卒痛下杀手,但很快就调整过来追赶撞击其他逃跑的战船。

    “……这些孙子是真的!”周顿愤恨而恼怒的咆哮起来,着人将他的枪弓取来,大步往水寨东城墙。

    水寨东城墙,乃是用大青石从两翼陆地砌墙,延伸到江中,将凹入东岛之内三四百亩宽的水域与外江隔挡开,然而将这些水域深挖,作为水营战船的驻泊地。

    为了保证延伸入江水中的城墙坚固,砌墙的大青石凿开槽孔后,用烧熔的铁汁浇灌进去连接。

    现在棠邑军撕破脸要开打,周顿仓促间不敢将所有战船调出水寨外列阵作战,水寨东城墙注定将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

    东城墙两角建有谯楼,水门两侧还各有两座数丈见方的水台,但周顿并不觉得这就够了。

    东城墙主要还是太狭窄了,顶部仅五尺宽,目前除了十多具床子弩外,放不下旋风炮,而四座水台也仅放置有四架中型的旋风炮也亏得淅川一役之后,旋风炮在江淮传开,要不然数丈见方的水台,根本就没有传统牵引式投石机的操作空间这在周顿看来远远不够。

    除了中小战船尽可能往水寨内侧靠过来,周顿还下令八艘大型列桨战帆船紧挨着城墙内侧停靠。

    列桨战帆船的顶层甲板差不多跟垛墙一般高,不仅能叫更多的将卒站上去参加防御,战船甲板上的战械也能直接攻击试图接近城墙的敌船。

    得报守军紧闭水关闸门,将战船陈列在城墙之后协防,身材高大、神色冷峻站在座舰甲板之上的林宗靖,将嘴里的草棍子吐掉,淡然一笑,说道:“这一仗却是比想象中要容易多了,叫许穆逼近后用火攻……”

    …………

    …………

    杜崇韬与杨致堂在一队骑兵的簇拥下,驰入燕荡矶。

    鳌山岛在金陵城东北角,站在静海门城楼之前,看不到鳌山岛东侧的水战情形,唯有出东华门,进入燕荡矶军塞,才能直接观察十一二里外的战事。

    目前看不到北岸兵马有南下登陆作战的迹象即便北岸兵马南下登陆,燕荡矾也是防御的要点身为侍卫亲军都督杜崇韬、枢密使杨致堂在郭亮的陪同下进入燕荡矾,正好看到棠邑水军八艘列桨战帆船逼近到水寨东城墙前。

    三人各自拿起铜望镜,往那里看去。

    棠邑所制的铜望镜,各家都难仿制,早年在杨致堂等人强烈要求下,棠邑少量出售过,但每一只铜望镜售价高达一百万钱,枢密院咬牙陆续买下一些,禁军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领都没有配齐。

    “韩谦果然藏了一手,棠邑水军的蝎子炮能投掷四百余步!”杜崇韬痛苦的快要呻吟起来,跺脚道,“周顿将战船都收入水寨之中,犯了大忌!”

    杨致堂别看战功没有杜崇韬、张蟓他们显赫,却也是大楚宿将。

    棠邑一直以来,供给外部的军械,床子弩有效射程多达一百五十步到二百步之间;能放置战帆船甲板之上投掷作战的蝎子炮有效投掷距离在二百五十步左右。

    蝎子炮采用精钢|弩臂,以多数细丝钢线缠绕为弦,杨恩曾令将作匠的匠师仿制,但精钢|弩臂的淬火始终不得要领,仿制的蝎子炮投掷距离罕能达到二百步,故而这些年来精锐战械都主要从棠邑采购。

    虽然大家都料到棠邑会藏私,但怎么都没有想到棠邑水军自用的蝎子炮,能将外售的蝎子炮拉开这么大的差距!

    杨致堂也清楚杜崇韬为何急得躁脚!

    要是周顿将战船都部署在水寨之外,倚水寨东城墙列阵,棠邑水军的蝎子炮投掷距离是远,但只要棠邑水军逼近过,他们的战船立刻迎上去接舷作战,都不会太居于劣势。

    现在可好,周顿将战船都收到水寨之中,水寨又不像普通的营城,打开城门就可以出城打反击,甚至都要被敌船逼近后封锁,水关闸门就无法打开,而东城墙之后的水台旋风炮又小,射程甚至也没有敌船之上的蝎子炮远,这意味着东城墙及城墙上的守军以及城墙后的战船,都成为活靶子。

    “快派船过去,询问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杜崇韬急得直跳脚,杨致堂更是急得太阳穴突突的跳。

    鳌山岛的守军,可都是他这些年来的心血所在。

    他看到鳌山岛西南江面上所停的战船规模更大,料得乃是棠邑这次指挥作战的主将就在那里,慌乱间要派人乘船赶过去谈判。

    “哗!”

    还没有等张宪将燕荡矶的守将喊到跟前来,这时候横峙鳌山岛水寨以东的敌军,其中已有四艘战帆船已经发动攻势,数十只点燃的火油罐隔着四百步远,一齐精准的朝延伸入江水之中的水寨东城墙投掷过去。

    很快就见水寨东城墙之上烧起一簇簇火头。

    虽然守军也努力发动水台上的旋风炮,但跟杜崇韬预估无差,就是差四五十步攻击不到棠邑水军的战船,石弹纷纷落下江水之中,砸起一片片不起眼的水花。

    城墙上的床子弩,射程更是不到一半。

    只能挨打却无法还手,随着越来越多的火油罐投掷到城墙上,将卒灭火根本就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城墙之上的火势越烧越大,将卒只能狼狈不堪往两侧陆地退去,还有一些将卒身上着火,只能仓皇逃入江水之中。

    看了这一幕,杨致堂脸皮子跳了跳,无力的挥了挥手。

    棠邑水军既然已经发起进攻,他派人过去也不会有什么作用,除非是派人去见在棠邑城坐镇的赵无忌,才有可能阻止梁军后续登岛作战。

    要不然的话将韩道铭或韩文焕那老匹揪过来,都不会有什么用。

    金陵逆乱时,韩谦不惜以韩文焕、韩道昌等人为饵,将顾芝龙及精锐战力从郎溪调虎离山诱走的之事,世人都还清晰记得,杨致堂又怎么可能忘却?

    “韩谦是真疯了吗?他谋得残梁之后,竟然膨胀到这一步,与蒙兀人、与东梁军苦战还不够,还要同时在南线与我大楚厮杀?”张宪这一刻也按捺不住内心震惊的问出声来。

    不管张宪以及雁荡矶军塞望楼之上的众人,心里是多么的震惊、困惑,但鳌山岛东侧一面倒的战事则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守军无法在东城墙上立足,数艘列桨战帆船仓皇往水寨内侧撤去,但城墙后的水台很快被纵火点燃,数座旋风火也被大火所覆灭,就见棠邑水军的战船从容不迫的逼迫东城墙这一幕更是叫杨致堂绝望。

    他心里很清楚,城墙西侧的水寨内湖,仅有六七百步宽,被数座木栈道分隔成不同的区域,以便能驻泊更多的战船。

    两百多艘大小战船挤在内湖的一侧,棠邑水军的蝎子炮投掷距离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意味着木栈道以及外侧的战船都在蝎子炮投掷的火油罐攻击范围之内。

    由于水寨南侧据土坡建有城墙,他们无法直接看到水寨内侧的情形,但看到棠邑水军战船不间断的投掷火油罐也清楚右龙武军这部水军的命运是什么了。

    不仅仅内湖驻泊的战船将被焚之一尽,火势往西延伸,临近码头的营房很快也会陷入火海吧?

    与杜崇韬、杨致棠他们猜测的一样,他们很快就看到水寨南城墙再也遮挡不住火势升腾,能确认内湖驻泊的两百多艘大小战船都已不可避免的陷入火海之中。

    随同一起到燕雁矶观战的周启年,痛苦的都禁不住要闭上眼睛,右龙武军近四成的水军战力,也是朝廷最为倚重的精锐水师,就这样没了?

    鳌山岛水寨的缺陷,周启年早些时间指出来过,甚至有机会见识过韩谦早年在辰中、在黔阳的水营大寨建设。

    东侧的涉水城墙太单薄,棠邑水军的水寨,至少会在驻泊水域的外侧筑两道涉水城墙,中间填土,形成宽三到五十步不等的护堤;而驻泊水域的栈道也不会采用纯粹的木栈道,即便再简陋也会打下两排密集的木桩、中间填以土石夯实,形成至少宽二十步的栈道对驻泊水域进行分区,为了就是防止意外失火而火势不受控制的蔓延。

    很显然杨致堂还是吝啬了,舍不得花大代价在外侧再加修一道涉水城墙,甚至连内湖的系船栈道都太简陋。

    但是,韩谦这条疯狗要做什么?

    …………

    …………

    “……”

    长信宫的大殿之内,清阳坐在御案之后,盯着跪在案前的雷成,眼皮子都气得抽搐起来,实在控制不住胸臆间的怒火,抬头又将一枚玉盏,在雷成面前砸得粉碎。

    “太后请听老奴解释!”

    “哀家不想听,”清阳怒气冲冲的压着声音,盯着雷成,质问道,“哀家差点跟沈漾、郑榆这几个老匹夫翻脸,才强迫他们同意将秦问一干人等都放回北岸,你们就是这样来报答哀家的?韩谦真就不怕哀家下诏将韩文焕那老东西的骨头都拆了,去平熄沈漾那几个老匹夫的怒火?”

    冯翊将王婵儿等逆犯送到金陵,沈漾、杨致堂他们都没有要领情的意思,都主张继续扣押秦问等与棠邑有牵涉的人员,是她百般坚持,最终仅将韩文焕、韩道铭、冯翊等人扣押下来,将秦问以及大批与棠邑有牵涉的人员,连同家小在内,总计千余人放回北岸。

    单就这点,就有一些官员胆大妄为的上书,指责她心念故国,无视大楚的根本利益,甚至还有人暗中放出风声说她与韩谦有牵涉。

    她原本想法谈成和议之后,这些不利她的言论就会烟消云散,黄娥那贱婢再怎么暗中搞鬼都没有用,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事情拖延现在,竟然是棠邑先发动攻势,派兵先摧毁鳌山岛水寨,一把火烧毁右龙武军这些年攒下来的两百多艘战船。

    想到明日临朝,黄娥那贱婢以及黄惠祥、周启年这些人必会拿这事大做文章,清阳就觉得胸口一阵阵绞痛。

    “虏骑虽然五月中旬从河洛撤兵,但并非是敌军伤亡惨重,实是禹河大汛来临,伊洛河口积涝成害,令其难以施展兵马。而说及伤亡,大梁兵马犹在敌军之上,只能说是勉强撑过一劫。然而禹河大汛仅有短短四个月,拖到九月梁楚再不缔结和议,蒙兀人必定会再度出兵进攻河洛;而到十月之后,颍水、禹河皆大冰封盖,敌骑更会大股侵入蔡汝许陈,我大梁将守无可守,”雷成跪在御案之前,压着声音说道,“且不说太后与陛下的安危,老奴抖胆问一声,大梁不存,蜀国安在?梁蜀既灭,大楚焉能独存?然而君上他不用雷霆手段,杨致堂、沈漾他们会同意在九月之前接受和议吗?”

    “杨致堂、沈漾就是不肯接受和议,你们还要打算怎么搞,将金陵城攻下来吗?”清阳小脸气得煞白的质问道。

    “京畿及左右有六万精锐,不是谁想攻就能攻下来的,而君上他也绝不希望看到江淮重燃战火而生灵涂炭。不过,倘若形势逼迫,拖延到七月还谈不成和议,到时候棠邑水军将全部出动,会尽一切可能摧毁长江及汉水沿岸所有的水营设施;而拖延到八月谈不成和议,君上将出兵攻占黄、随、复、郢等州,为蔡许陈汝等地的军民十月中下旬之后的南迁留出空间。而到这时候梁楚将再无议和的可能,君上他在熬过秋冬攻势之后,下一步明后年还将出兵攻占汉水东岸的荆、襄诸州以及长江以南、洞庭湖以西的朗州、辰州,使湘西、荆襄、淮西、汉中连成一体,为后续出兵关中奠定基础……”雷成说道。

    “你们拿这些威胁哀家没用,你们去威胁沈漾、杨致堂那几个老匹夫,去威胁杨元演去!”清阳气道。

    “老奴断无威胁太后的意思,这实实在在是我家君上的用兵计划,只是担心有失会害到太后,才没有落笔纸上,呈交太后御览。”雷成说道。

    “哀家都不怕,他怕什么?”清阳忿恨说道,“哀家最清楚你们这些奴才在中间会怎样摆弄是非,以后有什么事,你叫韩谦亲笔写信给哀家!你们不是有什么飞鸽传书吗,三日之内,除非哀家见到韩谦的亲笔信函,否则不要想哀家再配合你们谈成和议!”

    “老奴遵诏,但三日太紧迫,或需要十天才够传递消息。”雷成说道。

    “别跟哀家讨价还价,最多五日!”清阳寒着脸斥道“五日之后,杨致堂一定要拿韩文焕、韩道铭的人头,报复鳌山岛之失,你们不要怨哀家没有加以阻止!”

第七百二十五章 密信

    “……怎么了,金陵有什么新的异常?”

    王?坐在韩谦的对面,正帮韩谦整理文牍,看到韩谦翻开一封标有南内史府标识的急件,神色明显愣怔了一下,忍不住好奇的探过头来问道。

    北线局势暂缓,但能不能得到真正休养生息以及在最短时间内进行后续反攻关中的部署,一切都要看能不能在九月之前谈成梁楚和议。

    目前南线任何异常消息,都牵动着大家的敏感神经。

    “哦,没有什么,长信太后对雷成、蔡宸已不再信任,怀疑他们居中传话有所扭曲,勒令我亲笔写信解释出兵进攻鳌山岛一事呢,“韩谦将信报递给对面的王?说道,“她倒不怕我写给她的亲笔信,途中要是有什么变故,落到别人手里……”

    目前洛阳是孵育出一批信鸽,但不要说信使携带书信千里往返,也都随时有可能会被敌军潜伏进来的秘谍刺客截获,飞鸽传书带来的不确定性更大。

    目前他们的绝密信件,都是用特定的编制密码书写,传送到目的地再行翻译过来,这样的话,信件中途被劫走或遗失,不至于担心会泄漏机密。

    韩谦要给清阳亲笔写信,还要赶在限定的时间,确保能通过信鸽传送金陵,必然需要同时写多封同样的亲笔信,途中遗失一两封亲笔信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而亲笔信要是用明文写,不要说落到敌军密谍手里,落到普通农户手里,将消息传开去,也是不得了的事情。

    “那就专门启用一套新的编制密码。”王?说道。

    现在军中所用的编制密码,涉及到绝密文函的传递,绝不能泄漏出去,但要想避免掉韩谦与清阳信函往来之事有走漏的危险,只能专门启用一套新编制密码。

    “仅仅就写一封信,未免太浪费了吧。”韩谦苦恼的说道。

    任何一套密码的编制都极耗心血,目前军中仅有两套编制密码备用。

    “看来你以后要给这位深宫幽怨的太后多写些信才是,最好多写些诗词慰藉一下她孤寂的心……”王?笑着说道。

    “那我这个牺牲就太大了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征战天下,还有轮到我牺牲色相的一天啊,”韩谦拍着脑门叫苦道,“但今天你如此辛苦帮我整理文牍,我也没有其他功勋赏你,只能亲自牺牲一下色相……”

    见韩谦站起来要跨过矮几来捉自己,王?笑着躲开。

    仲夏时节,洛阳城里也炎热起来,王?穿着薄纱裙衫,躲闪间露出晶莹似玉、白皙似雪的肌肤,生下文聪之后,身姿也较少女时更加丰腴诱人,姿容柔媚,韩谦就想将王?先捉进寝殿牺牲一番色相后再来处理公务。

    王?脸红心热的推开韩谦,说道:“人家限定要在五日之内看到你的信,你得赶紧写出来,我还要用帮你转为密文,夜里都未必能睡,你不要再瞎折腾我了,你去折腾赵庭儿吧当然,你要是觉得有什么话写给楚宫里的那位却不是我能看的,要用别人转成密信,那我倒也省事了……”

    韩谦除了批阅诸将吏的奏函外,正式的诏书函令都是左内史府拟写后由他来裁定,不可能花费太多的心思亲笔去写密信。

    他现在要给清阳写亲笔信,也是先写明文,再由专人转为密信,他再亲笔誊写一遍,算作亲笔信,等传到金陵之后,雷成才携带新的编制密码交给清阳,由清阳自己去一个字一个字的比对翻译。

    想到突然间要用全新的密文,王?夜间还真不得休息,他也停下嬉闹,铺开纸墨,将梁楚和议的必要性以及他以打促和的心思一一写下,为减少王?的工作量,又删减一些,尽可能言简意赅。

    “这封信写得太冷冰冰了,”王?依偎在韩谦的怀里,正色说道,“清阳乃神陵司遗属,她与其兄王邕不得其父宠爱,又长年生存在同父异母的王弘冀的阴影之下,年少时就难免心意孤冷,而入宫与杨元溥这种薄情又心思多变猜忌多疑之人相伴数载她今年才不过二十六岁,正值一个女子芳信韶花之年,却高居最孤寂、最诡谲的位置之上,或许罕有人能不变得阴私狠辣。她此时有赖于你,但未尝不是想着你多半相援的旧情,才想着看你亲笔写信解释这一切。倘若是如此,你这封信写得太清冷,多半会叫她倍感失望吧。”

    韩谦想起他与清阳接触不算太多、却也不算太少的旧事,暗感王?说的还是有些道理,又拿起信函重新修改起来……

    …………

    …………

    大楚遵循前朝旧制,大理寺、御史台皆设狱,以囚中枢诸院司犯罪之官吏,乃是中枢最高监狱,但三月初崇文殿议事之后,凡涉及与残梁勾结及潜伏密谍案犯,皆由内侍府拘捕审讯,相当于是继承延佑帝自设立缙云司开起的先例。

    内侍府狱,乃是原内侍省早前用来审讯关押宫里犯事宦吏、宫女的班院,也曾经是韩道勋受刑前被关押的地方,常年透漏着一股血腥阴冷的气息。

    王文谦与殷鹏坐在干草堆上,看着狭小的窗口外一片澄澈如洗的蓝天,却是悠然自在,没有半点大祸临头的惶然。

    棠邑水军突袭鳌山岛的当夜,京兆府的衙役就闯进兰亭巷将他们二人捉送到内侍府狱里来。

    不管怎么说,梁楚目前是正式进入战争状况,他身为大梁国妃的生父,自然再没有之前悠然隐于市的清闲日子过了,但一连过去六日,却没有提审,王文谦心里也有些困惑,猜不透沈漾、杨致堂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留在金陵的韩文焕、韩道铭、冯翊等人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内侍府狱占地不少,大大小小的囚室有上百间之多,分为不同的院落。

    “……”

    听着有脚步声走动,人数还颇为不少,殷鹏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朝囚房过道里看去,跟王文谦说道,

    “沈漾、杨致堂、郑畅、杨恩他们终于想起我们了……”

    杨恩遵诏在内侍府设狱,但坚持从台狱、寺狱借用狱吏、刑吏任事,甚至主张重大案情的审讯,由大理寺卿、御史中丞担任主审官。

    杨恩心里很清楚,在新帝长大成年、拥有足够的威势之前,中枢的权柄最容易为有心人利用,因而他宁可不要掌握这个权力,也不想破坏成制,但有时候他也身不由己。

    当然了,这不意味着沈漾、杨致堂以及代表黄化的周启年等人不能插手干涉内侍府狱的审讯。

    待沈漾、杨致堂走到囚室之前叫人打开栅门,王文谦才整理衣襟站起来,拱手而问:“沈相、寿王爷已技穷到要为难我这么一个无关之人了吗?”

    “淮西水军擅自进攻禁军水营,乃是夷九族之罪,怎么叫为难了你?”杨致堂铁青着脸,想到鳌山岛水寨被一把火烧毁,右龙武军数千将卒被围困在岛上,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无法救援,此时看到王文谦如此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针锋相对起来的讥讽几句。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楚廷却也没有接受他称臣纳贡,寿王爷想着用楚律去治梁主,岂非要贻笑大方?”王文谦笑着说道,“你们真要报复梁军偷袭鳌山岛之事,直接将韩文焕的人头送去洛阳,不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当然,你们一定要借我颈项之上的头颅一用,也未尝不可,只可惜用我的头颅,并不能陷韩谦以不孝不义,也未必能触动到韩谦什么,只会叫棠邑水军下一步进攻大楚沿江水营设施更为犀利……”

    杨致堂脸皮子抽搐了好几下,好不容易压抑住心头的怒火,他未尝不想砍了韩文焕、韩道铭等人的脑袋,但这个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就算。

    这时候郑畅站出来沉声问道:“王大人知道韩谦下一步的打算?”

    见郑畅主动站出来搭王文谦的话茬,沈漾、杨恩却眉头微蹙,但也没有说什么;跟随众人走进内侍府狱的周启年眉头也是一皱,暗感韩谦断然进攻鳌山岛,对郑家触动还是很大。

    “我是略微猜到一二,但就算我不说,沈相、杨侯爷、寿王爷、郑大人就完全猜不到吗?”王文谦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身后。

    杨恩示意狱吏端来一条板凳,叫王文谦坐着说话。

    “如我所料不错,韩谦打过鳌山岛后又派人送来求和文书了吧?”王文谦坦然坐下,说道,“韩谦打也是为了和,而且必须要在九月之前谈成和议。而诸公心里大概是也巴望着拖到秋冬,继续看蒙兀人与东梁军联手进入河洛,而到秋冬之后,甚至更希望看到东梁军越过颍水进攻陈许汝蔡等地吧?你们都打定这样的主意,叫韩谦能做什么选择?”

    “要是我们坚持不谈和议,韩谦最终还要出兵进攻楚州威胁朝廷?”身为御史中丞的郑畅,这时候抢着问道。

    “郑大人拿这么简单的问题考究文谦,未免太看不起文谦了吧?”

    王文谦对郑畅、杨恩等人还是给予足够的尊重,但不意味着郑畅以这么简单的问题试探,就一定要忍住不戳破,笑道,

    “郑大人,你也很清楚,入冬之后颍水冰封,东梁军倘若配合一部分蒙兀骑兵踏过颍水进攻许陈蔡汝颍诸州,最是令梁军难受。韩谦到时候即便能夺下淮东,也不过是拉长与东梁军的接触防线,何苦来哉?要是我所料不差,韩谦下一步应该在邓均光霍新增兵马,真拖到八月,和议都还谈不拢,他们应该会不惜一切代价夺下随州、郢州、黄州以及襄复二州位于汉水以东、以北的区域。而这并非韩谦背信弃义,又或者奸诈贪婪,实是形势逼迫他们不得不如此他必须要夺下荆东、荆北地区,将蔡汝许陈颍诸州的军民撤过去,然后令这些地区成为梁军与东梁军的缓冲区域,不至于侧翼软胁为敌所制……寿王爷看不到这点,不叫人意外,但郑大人您真看不到这点吗?”

    听王文谦明着捧郑畅而对他充满轻蔑之心,杨致堂脸皮上禁不住抽搐了两下,厉声叫道:“周炳武、张蟓、赵臻在荆襄有九万大军,黄州又是郑家根基之地,真是韩谦此厮想夺就能夺的吗?王大人,你也未免太高看韩谦了?”

    王文谦淡然一笑,说道:“招讨军在襄樊随郢是有九万兵马,但敢问寿王爷一句,你们有几个月没有往荆襄输入粮秣了?招讨军九万兵马之中,右武襄军、右武卫军是禁军精锐,但也只有三万众,还要分守汉水两岸,寿王爷真以为在汉水一旦被棠邑水军封锁,汉水东岸、北岸的招讨军在缺衣短粮之时,真能守上两个月?此时韩谦绝对不想跟大楚撕破脸,但沈相、寿王爷你们想要坐看梁军被耗死,却不容梁军垂死挣扎一下,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再一步讲,倘若信王请旨,要将赵臻从随阳、樊城调回扬州,朝廷是应还是不应?”

    “你怎么就肯定信王要将赵臻调出荆襄?”郑畅微蹙着眉头,问道。

    “信王殿下三月就请求进攻淮西,你们百般不应,不就是担心信王他有别的念头吗?”王文谦笑道,“难不成你们真就以为信王殿下一点都看不出梁军在颍水河封之前必然要出兵夺下荆北的两难局面吗?我虽然不在信王殿下身边与谋,阮延也必然会建议信王坐看朝廷大军与梁军在襄北两败俱伤的,而且理由也是现成的:一是目前扬泰等州受梁军威胁更大,需要将兵马转移过来增加防御,二是湖南、江西粮秣无法从水路运往襄樊,招讨大军在襄樊郢随的补给已成问题,叫将卒思乡心切,随时都有哗变之忧……”

    “你半生辅佐信王,此时于心何安?”杨致堂冷笑道。

    “信王他要真念旧日之情,我也不会坐在这大狱之中,”王文谦轻叹一声,说道,“再者说,我所说这些事,寿王爷转不过弯来,沈相、杨侯爷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我说或者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不能心安的?”

    “长江水道被棠邑水军封锁,赵臻想撤回扬州,怎么撤?”杨致堂问道。

    “就算韩谦知道信王有坐山观虎斗以期最后渔翁之利的心思,但信王一定要将赵臻撤回扬州,韩谦是选择让出通道,还是一定要将赵臻所部留在随阳、樊城,先与之拼个头破血流?”王文谦问道。

    见沈漾、杨致堂、杨恩、郑畅都陷入沉默,王文谦站起来,示意狱吏将板凳拿出囚房,叹道:“不错,韩谦从崛起以来,从来都选择剑走偏锋这条路,这次也绝不会例外,但沈相爷、杨侯爷、寿王爷、郑大人,你们想想看,这些年来,韩谦除了剑走偏锋,他有其他选择吗?这一次,也是要看沈相爷、杨侯爷、寿王爷、郑大人,给不给他另外一个选择?”

    杨恩看了沈漾一眼,见他沉默着不说话,便示意狱吏重新将囚室的栅门锁死。

    周启年、张宪,以及秦问身份暴露后,不得不避讳辞去扬州刺史一职回到沈漾身边任事的薛若谷都沉默不语。

    有些事他们都隐然有所推测,但谁都没有想到王文谦想得通透,要不是他们确信王文谦跟梁国没有联系,而王文谦、殷鹏又是极轻易就被他们捉获,都怀疑王文谦是不是早就跟韩谦有勾结。

    想来想去,王文谦乃淮东第一谋臣的名头到底不是虚的。

    …………

    …………

    离开关押王文谦、殷鹏的监院,沈漾他们又走进隔壁的监院。

    监院早已清空其他囚犯,目前就专门用来关押韩文焕、韩道铭、冯翊、陈景舟、云朴子及子陈元臣、陈继贤等人。

    看着沈漾、杨致堂等人走进来,冯翊站在栅门之后,说道:“寿王爷当年以鳌山岛作为抵押,从叙州官钱局拆借钱粮一百二十万缗,约定每月支付息钱,违约鳌山岛则由棠邑自取。寿王爷拖欠半年息钱未付,棠邑水军这次进攻鳌山岛,也是照着约定取回息钱,寿王爷您现在做事可真是有些不地道啊?”

    明明是梁军水师擅起兵衅,冯翊却口口声声说他违约在先,杨致堂太阳穴突突的跳,恨不得一脚将他这杂碎踹翻掉。

    冯翊才不管杨致堂脸色有多难看,自顾自的说道:“不要说寿王爷您了,信王他拖欠官钱局息钱未给也有半年之久,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接下来我家君上派兵进入楚州讨债,寿王爷你们也要多担待啊!”

    “你们真会对淮东用兵,而不是出兵侵夺襄北、攻占黄州?”杨致堂气急而笑,冷声问道。

    “郑大人与我家君上一团和睦,我家君上没道理出兵去夺黄州的,”冯翊像拨浪鼓般连连摇头道,“寿王您老多虑了……”

    杨致堂没有理会冯翊一脸无赖的样子,看向隔壁囚室席地而坐的韩文焕、韩道铭,冷声问道:“韩老大人,真想着以颈上头颅,成全韩谦不忠不孝之名吗?”

    “老夫今年都八十有六了,道铭也六十好几了,难不成连生死也看不破?”韩文焕在韩道铭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囚房的栅门前,说道,“既然你们都看破谦儿的部署,老夫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这些年来,不管谦儿他是不是喜欢剑走偏锋,他有亏欠过你们半点?你们一个个都可以拍着胸脯说,对大楚大公无私,对大楚作出的牺牲及贡献及得上谦儿?你们真要愿意看到真正的奸佞得逞,坐收渔翁之利,老夫可以将颈上头颅借你们一用……”

    “韩谦需要怎样的和议条件?”郑畅沉声问道。

    “郑大人……”见郑畅竟然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示弱,杨致堂又惊又怒的拖长声音喊道。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非为叛国投敌,而是不得不站出来力挽狂澜,抵挡胡虏而韩谦禅继之后便遣使献表称臣,对大楚犹是忠心耿耿,我等拖延不应,才致有鳌山岛之祸,罪责不能算到韩谦的头上。”郑畅镇定的沉声说道。

    刚才郑畅主动跟王文谦说了那么多话,张宪、薛若谷就意识到郑家的态度可能有变,但没有想到郑畅这时候就如此干脆利落的倒戈。

    周启年也是痛苦的拍了拍额头。

    郑畅这句话真明白不过,倘若梁楚最终全面决裂,为保黄州根基不失,郑氏即便不会直接投向梁军,也会选择中立很显然郑榆、郑畅已经从棠邑水军突袭鳌山岛之事上,看到九月之前谈不成和议韩谦出兵夺荆襄的决心。

    “韩谦到底给了你郑家什么好处?”杨致堂怒气冲冲质问道。

    “寿王爷,族兄与郑畅,对大楚忠心耿耿,矢志不改,岂会为韩谦所许区区好处异动?然而,梁楚相争,致渔翁得利,更非族兄与郑畅所愿,”郑畅淡然行了一礼,说道,“族兄与郑畅的心志,沈相与杨侯爷最为清楚……”

    沈漾、杨恩都长叹一口气,事实上三月份时,郑榆、郑畅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私下交流意见时,他们都是赞同当时直接对淮西出兵的。

    此时右龙雀军得不到祛瘴酒的供应,在西江疫病滋生不说,梁楚真要撕破脸,注定郑氏的根基之地黄州将第一个被卷入战火之中,也就由不得郑氏就转变风向了。

    然而恰恰三月份时,是杨致堂最为坚决反对直接对淮西出兵,执意欲观河洛的战事发展再作决定。

    原因也很简单,三四月份要对淮西直接出兵,右龙武军注定要第一批杀入淮西,杨致堂舍不得拿这些年积攒的心血,去跟棠邑精锐拼消耗。

    各家各算计,以致今日之局面,郑氏先变成墙头草,奈其何哉?

    杨致堂心口窝着气,怎么都泄不掉,怒气冲冲的说道:“郑氏真要助纣为虐,我杨致堂或许阻挡不了,我这就去见两宫太后,凡事请两宫太后定度……”

    杨致堂说白了还是想迫使长信太后、明成太后先表态,然而以势压迫郑家低头,郑晖正率右龙雀军远征岭南,粮秣都要依赖湖南供给,他就不信郑家真就敢拍拍屁股直接投向梁国!

第七百二十六章 崇文殿

    崇文殿之上,与梁国是和是战,诸参政大臣争论半天未休。

    “诸卿争执半天不休,哀家也听糊涂了,”

    清阳看彬儿坐在身边很不耐烦了,抓住他的小手,叫他稍安勿躁,她坐在御案之后,窥着诸臣及御案另一侧黄娥的神色,此时她已经将沈漾、杨致堂、杨恩、郑榆等人的态度差不多都摸不清楚了,确实与雷成说的一样,郑家在关键时刻倒戈了,她的心思却也安定下来,故作不耐烦的说道,

    “寿王既然执意反对与梁军和议,以哀家妇道之见,也断不能坐看梁军再肆意逞凶,坐看其兵马席卷荆襄,朝廷此当调右龙武军步甲即刻从扬州西进,攻伐滁州。而招讨军在荆襄粮秣渐缺,甚至都难以支撑到八月,亦当令岳潭江洪袁衡诸州,从陆路将粮草运往鄂州集结,再由右龙武军水师赶往鄂州,集中将粮草运过江。只要粮秣供给充足,不仅不惧梁军敢打荆襄,还能使招讨军从随阳、樊城收复邓均光霍等地,想来信王他也没有借口将右武骧军撤回……”

    长信太后要比明成宫这位更熟谙军政之事,众人早就觉得意外,听她的口气也是不耐烦杨致堂主战却不舍得将右龙武军押上去,郑榆更是借机将杨致堂一军,接过话茬,说道:“右龙武军此刻就能决然从扬州出兵,并调水营集于鄂州协运粮草,郑家子弟必与荆襄共存亡,不叫梁军再得荆襄一寸之土寿王爷,你怎么说?”

    明成太后不谙军政之事,插不进什么话,坐在御案之后,人就更显得疲惫不堪,而崇文殿争议了半天,问题的焦点很是清晰,也基本能确认和议谈不拢,八月中下旬韩谦极可能会出兵荆襄。

    即便蜀军直接出兵参战的可能性不大,但除了投附梁国的李知诰、柴建在梁州有两万兵马可以沿汉水而下,进攻襄樊的西翼外,此时能确认韩谦从商洛、河洛已经调了约有两万兵马进入邓州、均州及光州三地,使得梁军在这三地的驻军增加到四万。

    特别是二月底之前集结于淅川赤山会人马,随时能够出丹江,切断汉水中下游两岸的联系。

    他们此时不怎么担心韩谦会有实力进攻淮东或京畿。

    除了梁军在东南线并没有大规模的马步军集结外,更主要的是京畿附近及淮东目前就总计有十多万精锐防守。

    背倚广阔、粮秣充足的江东地区,一旦暴发激烈的战事,他们就可以征调更多兵马勤王。

    不过,即便不考虑郑家的态度,大殿之内的众人,也没有谁愿意看到荆襄有失。

    年初原本从诸州调往荆襄补给招讨军的粮秣等物资,被赤山会一下子截走四十万石,之后局势就陡然紧张起来。

    一是被截(劫)走粮秣的州县百般推托,不愿意重复承担征粮,二是如此危局之前,没有哪支船队敢走长江水道运粮,这使得人数多达九万余众的招讨军,驻守在襄城、樊、沧浪、随阳、郢州等地,后续的粮秣只能从驻地附近征敛。

    而荆襄诸州,襄州、郢州、随州这两年差不多已打残了,而邓均两州又落入梁军之手,存粮较为充足的荆州、黄州、新置的复州,虽然是鱼米之乡,但去年就大规模从地方上筹粮支持军用,今年之后加倍征敛,截止到五月底从地方就额外强征了逾六十万石粮谷及各类物资,致使地方怨声载道。

    当然,荆复黄三州民间或许还有一定的储粮可以压榨,招讨军甚至可以出动兵马配合地方官府强行征粮,但问题在于民怨积累到一定程度,等到韩谦正式出兵时,地方民众会不会毫不犹豫的倒戈相向,又或者说不等韩谦派兵南下,地方就激起民变?

    要解决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就是右龙武军从扬州出兵,从东线牵制住梁军的兵马,然后不惜一切代价的将集结于鄂州的粮草,运往长江对岸的复州。

    整个南方这些年风调雨顺,地方上还是能征调大量的粮食,但关键要能运到江北岸去。

    梁军战斗力虽然强,但也不是神。

    大家心里也很汪楚,当前的整体形势,对梁军极为不利,只要他们能将战局维持到十月底禹颍等河流冰封,在蒙兀骑兵及东梁军的强大攻势,梁军再不交出邓均及淮西等地求和,必然难逃全面崩溃的败局。

    杨恩、沈漾、杜崇韬等人都看向杨致堂,不晓得他此时愿不愿意将右龙武军的步卒、水师拿出来。

    鳌山岛水寨被摧毁,杨致堂到这时候胸口还隐隐作痛,自然是一万个支持出兵收回淮西,但提到要右龙武军先进攻淮西,还要将右龙武军残剩的水军闯过封锁到鄂州去运粮,当即就迟疑起来,说道:“右龙武军守京畿东翼,不可轻动,或可先调两万楚州军进攻滁州。”

    “楚州仅有信王三万驻军,还要防守住淮河下游,此时调信王兵马,楚州防御空虚,为东梁军所趁,又要如何是好?”郑榆问道。

    “东梁军强攻下蔡不得,必然乐意坐看信王对滁州用兵,或可遣秘使前往汴京议事,只要东梁军在淮河北岸的兵马都撤回到徐州,便无忧楚州有失。”杨致堂说道。

    “哗!”

    清阳掀不起檀木盘龙御案,将御案之上当摆饰的镏金花瓶、镇纸等物,一起推倒在地,霍然立起,指着杨致堂的鼻子破口就骂,

    “先帝尸骨未寒,你这老匹夫竟要与胡虏媾和,是不是要将先帝的尸首从皇陵里拉出来,直接送给胡虏,你这老匹夫才高兴?韩谦此贼是奸而无信,但哀家就不知道胡虏在你这老匹夫眼里又有多少信义,又或者说当初胡虏勾结吕轻侠,使刺客杀先帝,你这老匹夫也暗中插了一手?”

    没想到长信太后突然间翻脸不认人,指着杨致堂的鼻子破口就骂,沈漾、杜崇韬、杨恩、郑榆、张潮、郑畅等人一个个都是措手不及,面面相觑,看着杨致堂被骂得脸色失青,却又不知道如何相劝。

    “黄姐姐,先帝尸骨未寒,你难道也忘了先帝对我们姐妹俩的恩宠?杨致堂这匹夫要与胡虏沟壑,是逼着我们姐妹俩去殉死啊,要不然如何去面对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先帝啊?”清阳没有看杨致堂枯瘦老脸被她骂得跟猪肝一般,转头看向黄娥哀声说道,盈盈妙目,泪水似乎分分钟就要像决堤的禹河倾泄而下。

    黄娥也是受了一惊,面对这一幕也是惊慌失措,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但不管怎么说,吕轻侠此时已经投到蒙兀人的帐下,更坐实先帝乃蒙兀人刺杀的事实,谁敢提与蒙兀人或其走狗东梁军媾和一事,被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都是轻的。

    “先帝尸骨未寒,与胡虏媾和之事,绝不可行,否则哀家愧对九泉之下的先帝,也难对天下臣民交待,寿王爷,你失言了。”黄娥也只能硬着头皮,冷言训斥杨致堂道。

    “大楚江山飘摇,老臣操之过切,请太后罪责!”杨致堂低下头说道。

    “你哪里是操之过切,你心里但凡还有先帝的一点地位,便不会说出这样的混帐话来!”清阳哪里有这么轻易就放过杨致堂,冷脸厉声训斥道,“而高祖皇帝为徐氏戮害,韩谦年前就将徐氏、章新春等逆犯送入金陵受审,你百般拖延又是为了哪般,你心里又真念过半点高祖皇帝当年待你的恩情?”

    “……”大殿之内颇为荫凉,但杨致堂额头已冒出汗珠子来,他身为大楚枢密使、寿王,可以说是地位比沈漾、杨恩、杜崇韬还要略高一筹的第一重臣,被清阳破口大骂后又如此指着鼻子训斥,真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禀太后,事有轻重缓疾,寿王他也是……”张宪站出来说道。

    “为高祖皇帝报仇雪恨、为先帝报仇雪恨,什么时候成了无足轻重之事?自徐明珍之下,东梁军中还有多少逆臣贼子双手沾满高祖皇帝的血,你们一个个都忘了吗?事有轻重缓疾,好一个张宪,你心里可还真是将高祖皇帝、将先帝放在眼里啊!”清阳冷冷的问道。

    张宪满头大汗,扑通跪在地上,不敢会争辩什么。

    “哀家今日可算是将你们这些满口仁德忠义的臣子都看明白了,你们拟诏废了哀家跟彬儿吧,你们要拥立福王也好,信王也好,又或者杨致堂你自己要坐这皇位,也都由你们的便……”说罢,清阳牵起不知所措的杨彬的手,作势便要朝大殿外走去。

    “老臣失言,请太后息怒!”杨致堂再也扛不住压力,双膝跪在大殿之上,摆出真正的请罪姿态来,说道。

    “寿王失言,也是为国事焦虑,请太后息怒!”沈漾等重臣在大殿之上皆得赐座,这时候见长信太后锋芒毕露,再也坐不住,纷纷站起来躬着身子相告。

    周启年等尚书省官员不在大臣之列,旁听大殿议事已是殊荣,没有得赐座的资格,没想到长信太后这一次的态度如此强硬,都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先帝死得那么惨,一年时间都没有过去,你们一个个自许忠臣孝子,却满心想着与大仇媾和再想想高祖皇帝,开创这片基业,赐诸卿富贵权势,你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将谋毒高祖皇帝的逆犯扔在一旁,理也不理,好似高祖皇帝的死,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你们现在一个个说杨致堂是为国事焦虑,哀家且问你们,大楚朝廷,有为先帝、高祖皇帝报仇雪恨更重要的国事吗?”清阳哀声质问,声音在大殿之上传荡。

    杨致堂跪在大殿之上,硬着头皮说道:“徐氏、章新春等戮害高祖皇帝,当辕(车裂)及夷三族,陈德等助纣为虐,妖言蛊惑王氏谋害先帝谋反,当辕及夷三族……”

    “你之前百般拖延,此时又杀气腾腾,动不动就要夷人三族,这是要杀给哀家跟陛下看吗?”清阳盯着杨致堂训斥。

    “老臣不敢,请太后裁决。”杨致堂说道。

    “哀家在你们眼里,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妇道人家,哀家说什么话,你们哪个会听入耳中?你们都不要假惺惺的说这些话了,废了哀家与陛下便是,这个皇位你们自己去坐。”清阳牵着彬儿的手,执意要走。

    “请太后裁决。”沈漾、杨恩、杜崇韬等人硬着头皮说道。

    清阳说道:“哀家是没有什么见识,也知道诸事当循祖宗之法。高祖皇帝及先帝遇刺,亦需御史台审理清晰无误,才方便张榜诏告天下,告慰高祖皇帝及先帝在天之灵你们倘若还念着高祖皇帝、还念着先帝的恩情,便应着御史台即刻审办逆案,而非百般心思叵测的拖延。”

    照道理这两桩逆案都由有宗室大臣同大理寺、御史台会审,但长信太后此时意思是要完全交由御史台审办,也不能说就完全不合制。

    沈漾、杨恩、杜崇韬等人心里更是知道此时大肆审理这两桩逆案,必然会在朝野掀起对东梁军及蒙兀用兵的声音,那对梁军用兵的声音就会进一步受到压制。

    毕竟除了徐氏、章新春以及太后王婵儿、陈德等人外,这两桩逆案真要清算起来,就会发现还有相当一批的罪魁祸首,此时都留在东梁军及蒙兀军中,唯有温暮桥、温博父子在投附棠邑时,是正式得到赦免的,当时裁定他们是受徐氏裹挟。

    郑榆伸手拉了拉身侧郑畅的袍袖。

    作为御史中丞的郑畅,得族兄郑榆示意,走上前大声说道:“微臣御史中丞郑畅,奉太后诏,即刻着人审办逆案!”

    “你们怎么说?”清阳眸光冷冽的盯着沈漾、杨恩、杜崇韬一干人等问道。

    这次危机暴发以来,因为涉及淮西对大楚太关键了,朝廷之中的和议声音最为孱弱,即便是清阳她希望楚梁和议,也是屡次有朝臣上书劝告,但主战派又分为速战派与缓战派。

    当然了,清阳即便最初揭穿秦问的身份,划清她与棠邑的关系,但也无需掩饰她倾向和谈的态度。

    主张和谈与勾结敌国,完全是两个概念。

    蜀国此时是站在梁国那一面的,甚至不惜往渝州集结兵马,给湖南、荆襄的西翼制造军事压力,她支持和谈,朝野也只能说她心里还是更倾向故国,性格又太过软弱,担心开起战事之后会有太多的变数,对她母子二人不利。

    抛开内心隐晦不明的那一丝情念不提,清阳心里也很清楚留下相对有威胁、令大楚诸王公大臣深感压力的梁国,才能有效压制黄化及杨元演两人的野心,更叫沈漾、杨恩等人只能更战战兢兢的辅佐彬儿长大成人。

    退一万步,只要彬儿能平平安安长大成年,楚梁划江而治而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此时真要将梁国掐死了,黄家与杨元演之间或有一争,但她则注定将更加寝食难安。

    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之上,她也应该是支持和谈,又何需怕摆明态度?

    不过,她在朝中能不能获得支持,还是要看朝中和议派与主战派的力量对比。

    因为淮西的位置太关键了。

    对郑家来说,淮西划入梁国之后,郑家的根基之地黄州地理位置就太突出了,因此郑家最初时迅速抛弃以往与棠邑的密切关系,站在主战的立场,甚至主张快速而强硬的收回淮西及邓均二州,是主战派里的速战派。

    奈何杨致堂始终不愿将右龙武军拿出去,当进攻淮西的第一波主力,更希望看到蒙兀人、东梁军重创梁军后,能够不战而得淮西,是主战派里的缓战派。

    事实上,除了信王府是坚定的速战派外,即便是郑氏求战的决心,又或者说信心,都不是特别的强烈。

    真要将韩谦当成敌人,那注定是一个令人又恨又畏的敌人。

    杨恩以及沈漾,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到河洛局面彻底崩坏之后,蒙兀人的势力滋大无人能制,必然是大楚未来将要面临的最大威胁,心思也相当的矛盾、迟疑。

    在这种情形下,韩谦又百般示弱,事情就拖延下来,这却符合朝中缓战派的心思。

    杨致堂等缓战派更是巴不得拖延到秋冬看到蒙兀骑兵、东梁军再次大举进攻梁国,他们再从南面彻底切断梁军的商贸,并将相当一部分梁军兵马牵制在南线,就看看韩谦在一**强势的进攻下,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不崩溃掉。

    谁能想到,河洛第二阶段战事结束,韩谦却再也不给他们这些缓战派任何选择的机会?

    现在摆在楚廷面前,就剩下速战速决或和议两个选择。

    郑氏因为自身利益,认清和谈不成、韩谦在入秋之后就会大举进攻荆襄的形势之后,就立刻转向支持和谈。

    不过,要是杨致堂现在就愿意将右龙武军第一时间西进威胁、牵制梁军在滁州、东湖的兵马,并不惜一切代价的突破棠邑水军的封锁,将鄂州粮秣运过江,他们也可以转过来支持速战,但拖延却绝对不行。

    不要看鳌山岛水营大寨被棠邑水军烧毁,此时杨致堂却还舍不得将右龙武军主力拿出来拼,他内心更希望宣而不战。

    沈漾、杨恩等人也认可宣而不战的策略,希望从四面八方往淮西外派增援兵马,不断加强对梁军的牵制与压制。

    这不失为一个好的策略。

    然而关键问题在长江水道被切断之后,九万人马的招讨军仅仅依旧地方上的供给,很难支撑到九月,同时考虑到杨元演会有坐山观虎斗的心思,确有可能会借粮草问题,将赵臻所部从随阳、樊城等地撤下来,不会留赵臻与梁军精锐血战。

    要避免这一状态的发生,这就必然需要恢复鄂州与复州之间的水运,还是要不惜代价的与棠邑水军先战于长江水道。

    当然了,鄂州与复州之间的长江水道,远离棠邑水军的主驻地,只要右龙武军能下决心从扬州出兵牵制梁军,恢复远在千里之外的鄂复水运,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这也是王文谦所判断的,谈不成和议,下一阶段韩谦必然会使棠邑水军全面出动,摧毁长江、汉水沿线的水营、码头等设施,到八月中下旬才会正式对随阳、樊城、郢州、竟陵、黄州、舒州等地用兵。

    要么和、要么战,崇文殿里争议了半天,众人也都想明白了,但奈何杨致堂为了能让主战的杨元演从淮河下游防线脱身,承担起从东线牵制梁军的重任,竟然不惜主张与东梁军暗中媾和。

    当然,大殿之上不是没有人考虑过这个可能,毕竟除了赵臻所部外,杨元演在楚州亲领的三万兵马,绝对是大楚最能战的精锐。

    不过,杨致堂提出这事,被长信太后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除了杨致堂的嫡系张宪之外,却也没有其他人敢替他辩解半句。

    新帝登基之时,曾传诏天下言明吕轻侠与蒙兀人联手谋害先帝发动宫变,目前吕轻侠、周元等人又公然投向蒙兀,在推翻这一定论之前,先帝尸骨未寒,谁要是这时候提联合蒙兀伐梁之策,不怕朝野上下的唾沫星子将他喷死?

    杨致堂最大的失策,大概以为此时众人在崇文殿,只是小规模的廷议没有什么话不能说,却没有想到长信太后会毫不犹豫的拿住这点,对他毫不留情面的予以打击吧?

第七百二十七章 崇文殿(二)

    很多人都清楚长信宫太后不简单,自新帝登基以来,锋芒也是渐为锋芒,但也没有想到会她此时的发难,竟叫杨致堂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郑榆原本跟杨致堂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但杨致堂此时满心想着继续拖延下去,只会将黄州及郑氏推万劫不复之地,乃是他所绝不能接受的。

    郑榆这时候也是不吝啬落井下石,看向沈漾、杨恩、杜崇韬三人追问道:

    “要不要此时就开审逆案,与梁军是和是战,沈漾、杨侯爷、杜侯爷,诸公此时可要拿个主意啊!”

    郑榆都没有看向张潮,也没有不觉得张潮会反对他的意见;而张潮也确实站在一旁颇为期许的朝沈漾、杨恩、杜崇韬等人看去。

    形势是很明确的,一旦荆襄不守,位于洞庭洞以西的朗辰两州夹于叙州与荆襄之间,鬼都能知道韩谦下一步必然会出兵夺朗州、辰州。

    削藩战事期间,张家率五千乡兵降附先帝而得重用,这也注定他张家从来都不是什么强硬的主战派,即便张瀚此时身为侍卫亲军最为重要的将领之一。

    他们内 里更指望蒙兀人及东梁军能将韩谦打得头破血流、骨断筋残,叫他们自己去打,就有些开玩笑了。

    自天佑十三年以来,大楚还有比韩谦更猛、更耀眼的人物吗?

    不要说韩谦了,大楚现在能挑出几个能与李知诰、温博、李秀比肩的将领来?

    杨恩、沈漾、杜崇韬心里一叹,见长信太后牵着新帝的手,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并没有要坐回到御案后的样子,硬着头皮说道:“不处置逆案,高祖皇帝、先帝在九泉之下,死不螟目,而河洛若陷入胡虏之手,亦非大楚之福,接受梁国称臣纳贡,使守北疆,或为幸事……”

    “诸卿心里可都是想清楚了,非哀家逼迫你们?”清阳问道。

    “想清楚了,请太后下诏。”沈漾等人说道。

    “除郑畅率御史台诸卿审办逆犯之外,着郑榆、蔡宸二人为和议大臣,你们几个有什么事情听他们禀报就好,莫要直接插手这事了,”清阳完全忽视黄娥的存在,直接擅断独行的下诏,见杨致堂张嘴想说什么,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说道,“你也不要跟哀家一个妇道人家解释什么了,没有人能阻止你进宗庙,你自己到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解释去吧……”

    杨致堂老脸涨得通红,亏他年纪不大,没有当场气闷过气去,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喊了声“老臣领诏”,但狼狈不堪赶往宗庙跟死人请罪去了。

    …………

    …………

    清阳回到长信宫的大殿之上,心里有着痛击杨致堂之后难言的痛快淋漓跟振奋,但痛快淋漓之余,却又感受有一丝藏不住的疲惫之感。

    看着在崇文殿干坐半天的彬儿回到长信宫里,在厢殿里读了一会儿书便睡熟过去,清阳轻叹一口气,走到书橱前打开暗格将信函取出来。

    这封信都是无意义的字符,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清阳转头见是雷成走进来,说道:“你家君上的字,还真是丑啊……”

    韩谦的字是欠缺些功力,也无怪乎早些年有人说他不学无术,雷成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

    “鳌山岛战船虽然尽数被烧毁,但八千兵卒都只是暂时被困在岛上,并没有被歼灭。谈判时,太后可下诏将周顿等人治不守失军之罪,削夺这些人的将职,使郑兴玄从侍卫亲军抽调武官将领去接收这部兵马,正式收编到侍卫亲军序列之中。不过在此事之前,太后最好要先看到郑畅使御史台官员大肆上书弹劾寿王杨致堂多番欲与蒙兀媾和之事要让郑家与寿王结成死仇。”

    杨致堂根深蒂固,弹劾未必就能将寿王杨致堂扳倒,更不要说沈漾、杜崇韬、杨恩都未必希望杨致堂倒掉,但将鳌山岛残军收编到侍卫亲军旗下,重建一支隶属于中枢的水师力量,沈漾、杜崇韬、杨恩则不会拒绝。

    当然,这么做主要还是迫使郑家与寿王杨致堂彻底对立起来,令郑家无法再变更和议的主张。

    清阳收起信函,看了雷成一眼,问道:“莫非郑家也是你们的人?”

    雷成笑涩笑道:“郑家要是能为君上所用,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复杂?”

    “这倒是的,但郑家就算这次受你们威胁,不得不转头支持和议,然而黄州始终处在淮西的威胁之下,他们怎么可能愿意跟杨致堂结成死仇?”清阳微蹙着秀眉,不解的问道,“你们暗中还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未得太后允许,还没有与郑家接触,但君上同意公开祛瘴酒的真正药方。”雷成说道。

    “这么说,右龙雀军南征岭南兵马,春夏以来疫瘴染病累计多达三千人,这个消息不假喽?”清阳问道。

    “确是不假,祛瘴酒乃是君上与先君在叙州站住脚的根本,君上想要恢复与大楚的商贸,不拿出真正的诚意来,也只会叫太后为难……”雷成说道。

    清阳知道郑家太需要祛瘴酒的药方,郑榆主持和议,也必然会提及这事。

    只要是真的药方,哪怕是对外公开,目前也是郑家受益最大。

    要不然的话,郑晖此时想要保住目前在岭南已占有的地盘都难,要是带着一堆伤病狼狈的撤回永州,对军心、士气影响就太大,后续驻守永邵等地,也还将面临清源军的报复反击。

    清阳思虑片晌,又说道:“郑家目前不得不倾向和议,而韩谦能拿出祛瘴酒药方,却是能迫使郑氏与杨致堂公开决裂,但整件事也不是郑氏一家能说得算的,韩谦仅仅拿出这一点还远远不够吧?”

    “当然,七月中旬之前谈成和议,双方裁撤边境兵马,解除戒严及军事动员,恢复商贸、减免过税,除称臣外,大梁每年还可以进纳包括棉布、铁料等在内,总值一百万缗的物资……”雷成说道。

    “减免过税,这事沈漾、杨恩他们都不会同意吧?”清阳蹙着秀眉说道。

    “诸州县榷卖及市泊税、过税,名义归盐铁转运使司所辖,但事实上除却地方州县截留,除去地方宗阀垄断,除去官吏中饱私囊,中枢最终又能将多少收拢到手里?”雷成说道,“现在减免的仅仅是地方州县所截留、官吏中饱私囊以及地方宗族势力通过种种手段偷逃的市泊税、过税,而实际应征收的税赋,都集中到大楚中枢手里,这里面的利弊,沈漾、杨恩他们不可能看不过来。此外,大梁也必然要从江淮收购食盐,每石一千钱的盐利,也都可以直接缴到中枢手里。而太后真要不想再叫沈漾、杨致堂、杜崇韬这些人指手划脚,和谈时可以约这些贡奉都应由内侍府掌管。钱粮乃权柄之要,有钱粮赏恩罚罪,才有嫡系亲信,才有人马可用,要不然的话,就连内侍府设狱,都要从御史台、大理寺借用狱丞、刑吏,太后怎么可能叫下面的将臣唯命是从,而非阳奉阴违?”

    “哀家知道了,一切看郑榆、蔡宸怎么谈了。”清阳说道。

    “那当然,老奴也只是将君上的心思提前知会太后一声……”雷成说道。

    …………

    …………

    既然决定和议,那韩文焕、韩道铭、陈景舟、冯翊一干人等就不再是逆囚,而是梁使,也不能再将王文谦、殷鹏押在内侍府狱。

    王文谦、殷鹏临夜回到兰亭巷,宅子里已经鸡飞狗跳了好几天。

    许氏等眷属、仆役虽然没有被抓入内侍府狱,但也被勒令居于宅中不得进去,京兆府时刻有衙兵盯着左右。即便将不多的细软之物拿出来贿赂衙差,往信王府报信求救也不得回应,而听闻韩府更是满门遭受到抓捕,更是令许氏等女眷心思惶乱,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挨到王文谦、殷鹏放回来,院子里的女眷都是哭声连连。

    外面的衙兵撤走,王文谦刚要吩咐家人去买两壶酒回来,却听到巷道里有辚辚车马声传来。

    许氏有如惊弓之鸟,听到密集的马蹄声在宅子外停声,脸色瞬时变得煞白。

    片晌后,看守宅门的家人进来禀告:“陈侍郎的长公子陈元臣带着人过来求见……”

    陈景舟身为兵部侍郎,自有他的尊严,非但他没有提前撤往北岸,就连两子及家小都始终都留在金陵城里,先是遭受到软禁,而棠邑水军进攻鳌山岛之后,除了奴婢仆役继续软禁宅中之外,其家小子侄二十余口也都一起被关入内侍府狱。

    王文谦还以为韩道铭、陈景舟即便被放出来,或许要再等一些时间才能兼顾到这里,没想到这么快就叫陈元臣过来了。

    陈景舟有四子,长子战死沙场、次子没有长大成年就夭折,陈元臣是其第三子,也早已娶妻生子,此时年逾二十五岁。

    陈景舟不再领兵之后,陈元臣也追随先往广德府任吏,后随同调回兵部任吏,唯有陈景舟的幼子陈继贤,一直与亲族家人住在沧浪县陈家寨老宅之中,还是沧浪城危机,山寨势力被驱逐出均州,陈家寨大部分人迁往光州、霍州定居,陈景舟将所有家人都接到金陵城。

    王文谦着家人将陈元臣请进来,而陈元臣刚从内侍府狱出来就赶到兰亭巷,确实是韩道铭授意,希望现在就将王文谦、殷鹏接往韩府:

    “杨致堂今日在崇文殿失言想与东梁军媾和,以便杨元演能率部进攻滁州,遭受到长信太后的怒斥,最终沈漾、郑榆、张潮、杨恩等大臣决定与大梁开启和谈,但事情犹有曲折,也保不住有些人会狗急跳墙,用下作手段,还请王大人、殷将军,今夜就搬去韩府。父亲与老大人商议,想着在正式和谈前,除和谈使臣外,争取将其他人都送到北岸去。”

    不管韩谦在信函里都没有提及王文谦、殷鹏等人的处置,但韩文焕不提,韩道铭、陈景舟以及冯翊都不可能坐看王文谦这边十数人陷入险境王文谦毕竟是大梁国妃王?的亲生父亲,而王氏子弟王远、王辙、王衍、王樘、霍厉、霍肖等人也陆续在大梁身居要职。

    王文谦也不清楚和谈的消息传到楚州,杨元演会有什么反应,也不清楚长信太后训斥杨致堂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但他知道这时候不是故作清高的时候。

    宅子里也没有什么太多的细软之物,愿意追随他们去北岸的奴婢仆役,也都带着,故土难离的奴婢仆役也都返还身契、将不多的财物都拿出来分给他们,交他们投亲靠友,不至于没有着落。

    草草收拾一番,与殷鹏一家十数口人,月夜先赶往韩府与韩文焕、韩道铭、陈景舟他们先会合。

    虽说正式启动和谈,但韩府外围的衙兵并没有减少,深夜里甚至还有两队身披重甲的精锐兵卒在左右侍巷巡逻,不过名义上已经从“看押”变为“保护”。

    陈元臣带人赶到兰亭巷迎接他们过来会合,也有京兆府的一队衙兵相随,但至少没有再像以往那般禁止他们出入韩府宅子了。

    韩府黑檀大门,在两盏明角灯的昏黄灯光照耀下,那一颗颗彰显宅院主人显贵身份的熟铜钉,却显得格外的深沉。

    陈元臣上前叩门,里面人打开黑檀迎宾大门没有开启,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身穿铠甲、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将领走出来。

    王文谦认得此人乃是韩谦最初发迹兰亭巷,从流民之中招揽的一名家兵子弟,叫卢泽,是那一批家兵子弟里年纪最小的几人之一,名头不及赵无忌、郭却、林宗靖、郭奴儿、何柳锋等人响亮,但这几年来韩府在金陵内的内卫力量都是卢泽负责,王文谦猜测棠邑秘司在金陵的核心人物。

    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后,韩府百余武将护卫的兵甲刀械都被收缴掉,而鳌山岛遇袭之后,卢泽也与冯翊等人一起被收押。

    此时看到卢泽身穿铠甲、腰执刀弓从韩府里走出来,王文谦也能确认梁楚是真正开启和谈了。

    交还兵甲,并使卢泽执刀弓守卫府宅,相当于是承认韩府乃是大梁国使馆的地位这一原则还是韩谦出使蜀,促成蜀楚和谈确定时下来的。

    透过侧门看庭院之中光线很弱,显然更为暗沉,王文谦盯着那门槛,心里感慨极深,也深知他跨步迈进去,就不再是大楚臣子了……

    …………

    …………

    家属女眷自有人领到偏院安顿,王文谦、殷鹏随卢泽、陈元臣走去明居堂,看到韩文焕、韩道铭、陈景舟、云朴子、冯翊、文瑞临等人坐在堂前。

    “文谦这次也受累了!”

    韩道铭与陈景舟等人起身相迎,不管以往是怎样的恩怨纠缠,但从今往后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韩文焕也是笑盈盈的示意王文谦坐到他身侧说话。

    “只是受了一些惊吓罢了。”王文谦说道。

    虽说王文谦打定主意,渡江之后便到历阳定居,没有与众人一起前往洛阳的心思,但他心里到底还是关心河洛形势的,同时他也希望殷鹏能有一个好的出路,当下也不避嫌,与众人行过礼,与殷鹏走到长案之后席地而坐。

    决意出兵摧毁鳌山岛水寨时,就考虑到居住受监视的韩文焕等人会被扣押起来,但文瑞临则提前暗中潜伏起来,以便绕开楚军的监视,继续留在金陵主持秘司工作。

    也是韩文焕等人从内侍府狱发出,文瑞临才再次走进韩府。

    这时候王文谦、殷鹏携家小搬入韩府,自此便不再是外客,文瑞临也耐着性子,将这几天来两岸的形势变化,以及今日沈漾、杨致堂、郑榆、杨恩等人崇文殿廷议争议的具体情形一一说来:

    “周顿怯战,第一时间下令所有战船收缩回鳌山岛水寨,我们可以说是兵不血刃,便摧毁鳌山岛大小二百余艘战船,将杨致堂这几年在水军上积攒的一半家当都烧为灰烬这几天便是用战船,将右龙武军八千残卒封锁在鳌山岛,由于水寨营房大仓都被烧毁,预计和谈第一步,他们就会要求我们放归这八千残兵,我们可以借机要求将老大人先接去北岸……”

    文瑞临及韩文焕等人随时知悉廷议的情形,这无疑表明他们在楚廷最高层还有极为可靠的暗桩眼线存在,王文谦对此也不觉得意外,而郑家态度前后发生变化,更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说到底自天佑帝在江淮创立楚国以来,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掉内部不同集团之间的利益对立及冲突,而自去年宫变以来,襄北军、棠邑军两个最精锐的作战集群相继从楚国脱离出去,王文谦暗感即便坚定发声要出兵讨回淮西的信王杨元演以及阮延、赵臻等人,心里其实都很没有底?也无怪乎杨致堂不敢将右龙武军拿出来拼命了。

    当然了,长信太后今日对杨致堂的凌厉发难,叫王文谦颇感意外,却不知道韩谦是否有与长信太后暗中达成攻守同盟,但他既然决定渡江后在历阳办家书院以渡余生,这等机密之事实在不宜插嘴过问。

    歇过一夜,次日清晨郑榆、蔡宸二人奉诏走进韩府,正式代表大楚开启秋谈的历程,但在郑榆、蔡宸提条件之前,韩道铭首先要求将韩文焕、云朴子、陈景舟、王文谦等人将家小送往北岸,而不是作为人质继续扣押在金陵,和谈之事由他及冯翊、文瑞临等人代表梁国留在金陵便可。

    招讨军九万兵马据襄樊郢随驻守,此时看似形势不紧张。

    不过,梁军上万骑兵在邓州(南阳盆地)境内集结,除了鳌山岛外,棠邑水军还正式占据鄂州北部长江之中的几座沙洲,截断复州与鄂州、岳州的联系。

    倘若进入七八月,梁军及李知诰所部继续加强对襄樊的军事压力,而江西、湖南的粮秣迟迟不能渡江北运,招讨军的形势必然就变得严峻起来。

    三月初要是下定决心用兵,当时郑晖及右龙雀军都可以及时从岭南撤回来,拖延这时,右龙雀军营中疫病大增不说,邕桂柳钦诸州天气极为炎热,河水暴涨,道毁路残,想撤不能撤,郑榆怎么愿意看到黄州这时候卷入战火?

    他也倾向,既然决意和谈,就要有和谈的诚意,面对韩道铭的请求,他下午回到尚书省也是力争,最后决定先放韩文焕、云朴子、陈景舟及王文谦等人渡江去北岸。

    六月十一日,韩文焕、云朴子、陈景舟、王文谦及家小、扈从二百余人,从静海门官船码头登上赵无忌派来南岸的一艘帆船,缓缓往棠邑城而去,先跟赵无忌、郭端铎、赵启等人会合。

    他们能看到此时犹有二十余艘棠邑水军的战船,甲板上站满甲卒,驻泊在鳌山岛以西的江流之中。

    韩文焕、云朴子、陈景舟等人抵达北岸之后,与赵无忌他们见过一面,歇息了两天,就踏上北去洛阳的路途。

    王文谦这次决定携 许氏前往历阳定居。

    殷鹏虽然有出仕之心,但他也有自己的尊严,没有韩谦正式的诏书相邀,他也不能腆着脸跟韩文焕他们直接去洛阳求官,当然也是先随王文谦去历阳……

第七百二十八章 北上

    虽然王衍、王辙、王樘、霍厉、霍肖等人的家小都陆续迁往洛阳了,但去年吕轻侠宫变失败、信王杨元演迫于形势撤藩后,又陆续有更多的王氏族人就变卖家业,陆续迁离扬州,赶来历阳定居。

    王文谦、殷鹏带着家小及仆役赶到历阳,也没有人生地不熟之感。

    而王?也提前写信给历阳的官员,让父亲王文谦他们到历阳后,直接住进此时已经空下来的涟园,还叫历阳官员将一封信转交给父亲。

    父亲致仕后想办书院的心愿,王?心里是清楚的,信里也说了涟园占地颇广、庭台楼阁俱全,院落整饬,可以随意处置,但她也提及韩谦未来会更大力的推广新学,倘若涟园要办旧式书院学馆,她往后也无法再提供资助,也提及她想要许氏所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以先在历阳就读新学。

    除了信函之外,王?还将托付历阳的官员,将叙州、淮西兴新学以来所编一百余册书籍送入涟园。

    这些新学书籍暂时还不涉及到大梁最机密的工造技术,但目前也仅有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对外公开出售王文谦之前百般努力,也仅能接触到一些基础部分唯有历阳、洛阳学堂的师生才能循序渐进的接触到全部。

    有了这批新学书籍,王文谦暂时也就淡了开办书院的心思,每日拉着殷鹏琢磨新学。

    虽说王文谦与殷鹏渡江后没有正式身份,但赵无忌还是每隔数日会送一份中高级官员才有资格浏览的密抄过来,以便他们能随时掌握金陵和谈最新的进展。

    梁楚两国虽然存在太多的分歧、冲突,但只要能认清楚现实,愿意坐下来往一个目标去谈,分歧也是容易解决。

    楚州兵马及右龙武军对叙州官钱局的借贷本息及罚息,累计逾二百万缗,债务由楚廷中枢全部承担下来,但钱息从每年百分之二十,下调到百分之十,十年内分期归还本息。

    棠邑水军从鳌山岛以南水域撤离,从庐江县东界始自棠邑县西界,梁楚划江而治,官民船皆不逾越中心线;梁国赔偿鳌山岛水仗击沉烧毁的大小战船二百艘。

    楚廷解散招讨军,将周炳武召回金陵,驻守荆襄的楚军只能以右武卫军及右武骧军两部禁军为主,分驻汉水两岸,但作为辅兵存在的荆、复、黄、随、襄、舒诸州州兵总额不达超过一万五千人。

    而之前从湖南、江西等地征调的总数近五万之众的诸州兵都要遗归原籍。

    楚廷水军除楚州外,水师力量必需由楚廷中枢掌握,诸禁军、州兵不得再私设水营,楚军水师所辖战船总运力不得超过十万石。

    相对应的,梁国驻东湖、历阳等长江沿岸(含巢湖)的水师战船,总运力不得超过五万石。

    梁国官属赤山会的商船总运力则必需在年前大幅缩减到五万石以下;多余运力则需要在半年内分拆为十二家以上、互无统属的私属船社,方许承担楚梁之间特定的水路商货运输。

    梁国在邓、均、金以及光州,即在邻近襄樊随阳的区域内,驻兵总数不得超过两万;在南内史府(巢州、滁州)境内,含水军,驻兵总规模不得超过三万人;在叙州驻军不得超过五千人。

    淮西及邓均梁金诸州,以双方目前所控制的区域确定新的陆地边界,楚廷承认大梁对叙州当前的统治权,并同意叙州外围、名义上臣属于楚廷的辰思等羁縻州,与叙州保持旧有的商贸关系,不受楚廷的限制。

    同时楚廷允许东湖与叙州及淅川之间每两个月定期通过水路,安排原则上总运力不得超过两万石的商货及人员往来,但在楚国境内需要全程接受中枢水师战船的监管。

    梁楚之间的商贸注定不可能完全不受限制,但楚廷同意两国互市,并同意在长江、汉水、赣江、湘江、汉水及太湖沿岸的经制州,设立贸易点。

    相应的,梁国也同意放开东湖、棠邑、巢州、滁州、寿州、霍州等地的边贸,允许楚国的商货进入。

    双方互免关隘过税及市泊税。

    楚廷同意蜀国驶自渝州等地的商船,经长江水道与梁国南内史府进行边贸。

    梁国对楚廷称臣,并岁贡一百万缗,并向将作监及御医局公开涉及造船、制药、制酒、制弩等六十余项最新的工造技术,同意楚国子监每年选派四十人入洛阳学堂进修新学,允许楚廷在洛阳及南内史府派驻使臣;双方共同对蒙军及东梁军宣战……

    梁国火线任命的鸿胪府卿韩道铭,赶在七月十五日地官节前夕,与楚国户部尚书、参知政事郑榆正式签约宗藩盟约。

    除了正式承认淮西及邓均梁叙等州并入梁国外,这份宗藩盟约也算是给足朝廷的面子;也于梁楚缔盟的同一天,新帝下诏审结金陵逆案、宫变逆案。

    安宁宫徐后以金陵谋逆、杀戮忠良主犯论处,赐绫自缢;“楚国公”杨汾、章新春、陈德等十六人皆以从犯论处,或赐毒酒、或拖入刑场处斩;太后王婵儿、襄王杨林以受妖言蛊惑论处,囚居皇陵之侧的云林观习道赎罪……

    杨致堂非但没能再阻止和谈,甚至还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帝下诏削除周顿等人的将职,追问失军之罪,侍卫亲军都督府都虞候郑玄希等将受命登上鳌山岛收编岛上残军,并以此组建归属侍卫亲军都督府直辖的新的五牙军水师。

    而自崇文殿廷议之后,御史台诸多侍御史、监察御史就轮番上书弹劾寿王杨致堂罔顾君父之仇、暗媾胡虏,杨致堂也被迫上书请罪,称病求去。

    也是缔结梁楚宗藩盟约的同一天,新帝同意杨致堂辞去枢密院在家养病,同时调兵部尚书、荆襄招讨使周炳武任回朝枢密使。

    韩道铭、冯翊、文瑞临一直拖到八月初旬,等到正式加盖大梁国主印的宗藩盟书送抵金陵之后,才携带归由梁国收藏、加盖大楚皇帝印的宗藩盟书渡江前往东湖。

    在他们前一天,田城与魏续率领从叙州裁撤下来的将卒以及一批中高级工师,总计四千余人众抵达东湖。

    此时叙州的重要性还是毋庸置疑,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为进一步减轻楚廷的警惕,除了裁减驻军、将叙州精密铸造及重型战械及战船的生产逐步往东湖乃至洛阳转移外,韩谦最终任命乔维阎为叙州刺史,其他将吏也主要由韩老山的继子韩东、谭育林的长子谭丘、赵直贤早年在叙州所收的医徒裴休等一批名声不是很显眼、却又足够可靠的人员担任。

    叙州这样的将吏安排,绝对要比田城或同一级数的将帅坐镇,自然要令周边的羁縻州及楚州感到安心得多。

    田城将留在东湖,接替赵无忌担任南内史府知事。

    依照宗藩盟约,除林宗靖、魏续、赵启、陈穆等将后续率领两支水军旅、两支步战营驻守南内史府外,还将编三支预备役旅,三支预备役旅平时仅保留三百到五百人不等的武官组织框架,差不多有两万人马从现役转入预备役,以便将南内史府的驻军控制在两万人左右,看似对金陵及杨楚地区不保持军事威胁。

    赵无忌率冯璋、何柳锋两部北上,与同时北上的李秀、曹霸、赵慈三支骑兵旅会合,驻守许州,新增许州行营军,使赵元忌任行营都总管、都指挥使、李秀任副都总管、副都指挥使,负责颍水中上游西岸陈、许以及荥州南部长近六百里的战区防线。

    八月中旬,楚廷也正式裁撤招讨军,诸州州兵渡江踏上返回诸州的路途,兵部尚书、招讨使周炳武返回金陵出任枢密使,意味着梁楚和谈实质上已正式达成。

    这时候数以百计的商船重新往返长江沿岸,积压大半年的棉布、铁器、灯烛、纸张、煤炭等商货从原产地如大河开闸般往沿江主要州县的边市涌去。

    韩道铭、冯翊以及韩谦下诏征辟为军情参谋府郎官的殷鹏携带家小,这时候才踏上前往洛阳的行程。

    六七月份也是嵩南地区雨水充沛的季节,但持续的道路修造从来都没有停止中。

    韩道铭五十年前曾往当前的帝都长安城游学,当时年少气盛,兴致勃勃想一览山河风光,舍水路而走山径,就是带着扈随从嵩山翻山越岭前往洛阳,对嵩阳、汝阳之间崎岖的道路有着极深的印象,还以为这次北上,即便是骑马而行,以他这把年纪要尽快赶到洛阳,还是要吃一番苦头。

    渡过淮河,颍河洪水泛滥,没有其他水路能直接通往汝州境内,就需要改走陆路驿道。

    地方上准备几辆宽体马车,供众人及妇孺乘坐,殷鹏、卢泽等人筋骨强健,还是习惯带着扈随乘马而行。

    韩道铭还以为到汝州城后,妇孺都需要骑马而行,却不想进入汝阳县境内,便见三丈余宽的驿道在山岭之间横穿而行,足以供两辆重载马车交错驰行。

    东湖所造的宽体马车,相当将两副传统的两轮马车架,用活动的竖轴连接起来,然而车体放置在竖轴之上,最大限度的解决了传统四轮马车的转向困难问题。

    这个原理在王?托人送入涟园的新学书籍里就有,目前在大梁都已经算不上绝密,但实际尝试坐上这种新式马车,殷鹏感受到车厢即便在快速前行时,震动都要比传统的马车小得多殷鹏开始选择骑马,有相当大的原因就是不喜欢传统马车快速行进时剧烈的震动与颠簸。

    听卢泽解释才知道,东湖新造的马车,车厢与竖轴间加有簧板,一种用多性薄钢板锢扣起来的减震结构,最大限度的减轻了震动,不仅人员乘坐舒适,车体也极大限度的减轻了磨损。

    “不要看我们这次向楚廷公开了六十余项新技术数量可观,但殷大人所乘坐的这辆马车,集成的新技术就不止六十余项,”卢泽虽然近年来都在韩府负责护卫工作,但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负责秘司在金陵的一部分事务,很多细节性的东西韩道铭、冯翊都不甚了了,他却一清二楚,笑着跟殷鹏解释道,“君上一直想用精铁铸造远射程的战弩,好几年都没有什么进展。工师院推敲造车新术,想了二三十种办法想要减轻车体的震动,但受限于治练铸制的水平,都不够理想,最后有一人想到将多层弯曲薄钢片紧扣到一起做成簧板减震,效果才令人满意工师院给这名工师申请嘉奖时,君上看到簧板结构,便说此法可用于造弩,工师院琢磨了一年多时间,直到去年才能批量造射四百步的神机巨弩。不过很可惜,目前造出的神机巨弩数量还太少,之前主要装备主力战船,没能用于年初的河洛战事,要不然伤亡绝不至于如此惨重……”

    鳌山岛一战,很多眼力好的人站在岸边就能隐约看清楚整个过程,当时殷鹏与王文谦也在江岸边观战。

    说到底除了鳌山岛水营存在巨大的结构性缺陷外,还有一点就是主将周顿在开战前将所有的战船都收入水寨里,却没有想到棠邑水军的战械射程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当然,殷鹏当时离得太远,只能大体确认棠邑水军所装备的战械射程要远,但具体远多少,却没有准确的概念。

    这时候听卢泽提及,殷鹏吓了一大跳。

    前朝中期之后,就藩镇林立,割据地方征战不休,而到近五十年间,河淮、江淮、雍蜀河洛以及河东、河朔的战事更是激烈频繁。

    武夫当道的同时,诸家势力对兵甲战械的铸造都变得极其重视。

    杨恩可以说是这方面的大家了,长年被天佑帝贬入将作监右校署为史,但楚军所造精锐床子弩有效射程仅二百步,至多到二百五十步势弱难穿薄板,淮西所造的神机巨弩射程能达到四百步,放置城头几乎可以精准射击敌军围城的旋风炮阵地了。

    当然,殷鹏也没有怀疑卢泽所说的话。

    第一是鳌山岛水战已经证实了大梁掌握更高水平的蓄力材料的铸制技术,第二他与王文谦这些年也有找匠师在楚州试制过精钢铁胎长弓,实在是通过传统的回火淬火处理,太难将精钢|弩臂整体的强韧度掌握到恰到好处了,致使造成一把能用的铁胎弓,性能并不能超越传统的拓木强弓不说,成本却是远远高过拓木弓。

    他也知道韩谦很早就尝试制造铁胎弓臂、弩臂,也有一些成品装备军中,但射程、穿透力,并不见得比传统的弓|弩更优越,却没想到大梁竟然通过簧板结构,将多层相对容易淬火处理的弹性长钢片锢扣的方式,将传统的重型床子弩射程提高近一倍。

    殷鹏已被征辟为军情参谋府郎官,更不要说他还是成功已久的宿将,这些军中一般保密级别的事情自然没有必要瞒他。

    再说了,卢泽仅仅是解释原理,而从知道原理到批量铸制实物,没有这十多年在新学匠术之上持续不断的积累,也是做不到的。

    不过,这种新的簧臂式巨弩成本还是太高,目前还不适宜于普通单人弓|弩的铸制,但与旋风炮一样,在冷兵器时代,四百步射程的簧臂巨弩都可以说称得上重型战械了。

    即便成本高昂,在铸制过程铁料的浪费极大,也值得批量制造。

    韩谦目前下令东湖、淮阳两座兵甲战械工坊全力制造新式弩械,但一年也生产不了几十架。

    目前最大的好消息,去年这种簧臂式巨弩能够量产时,韩谦决定优先装备水军,现在梁楚和谈成功,不仅后续生产的簧臂式巨弩将优先装备北线的主力步战旅,赵无忌率何柳锋、冯璋两部兵马北上时,直接将棠邑水军现有五十架中的三十架簧臂蝎子弩、簧臂床子弩,直接从战船上拆下来拖走了。

    新学书籍正式定名为配重式投石机的旋风炮,虽然能将石弹及火油罐投掷到四五百步远,但旋风炮结构巨大笨重,无法用于野外接触战及快速攻城作战之中。

    以往棠邑虽然极力将旋风炮的制造组件化,更方便运输安装以及拆卸,使之在战场上能得到更广泛的应用,这也是诸家近年仿效的重点,但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克服其笨重、投入战场就不便移动、易为敌军突击兵马摧毁的弱点。

    殷鹏想象中不出,当东梁军这个冬季,在颍水东岸的冰天雪地里,遭遇到阵列里装备用轻便战车拖拽就能迅速移动的簧臂式蝎子弩、簧臂式床子弩的大梁主力作战旅,内心将是何等的苦涩。

    进入嵩山南麓与伏牛山北麓交错的山区,看到沿途一座座新架的铁梁桥,再听韩道铭怀疑少年时期北上求学时走这段路的艰难,殷鹏更能深刻体会王文谦所说的攻陷关中、天下将一统于大梁的深刻含义。

    并非说此时的大梁就没有一统天下的基础,实是关中不下,河洛的形势太笨拙了,致使不多的兵马需要分散到太多的方向上,几乎每个方向上都处于被动的防御形势之中。

    唯有夺下关中,才有更广阔的纵深腹地,才能将有限的精锐兵马集中到有限的两三个方向攻城略地。

    年初韩谦不计伤亡的死守伊洛河口,主要也是河洛没有留出多少纵深腹地来,虎牢关、巩县不守,退到偃师、洛阳,除了叫敌军在伊洛河站住脚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河洛的农耕生产将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目前不要说河洛地区七八十万民众了,仅河洛驻军、将吏及家小十数万人,每年所需要的口粮就高达上百万石,倘若都需要从南线通过运输成本极高的陆路驿道运来,都极有可能将摧毁掉大梁目前岌岌可危的财政平衡。

    目前虽说军资开销透支严重,但韩道铭、殷鹏他们进入伊川县,看到伊河两岸田畦地里的庄稼微微泛黄,再有十天半个月就将进入收割的季节,心宽了不少。

    这时候更能体现年初守伊洛河口的意义了。

    不仅孟津、偃师以南地区逾**百万亩的农耕生产没有中断,秋粮收割之后,能在接下来一年里为河洛地产提供总计约有一千多万石的粮食(河洛农耕种植主要是一季收成,人均占田高,但户均产粮却低于南方),而在推行新制之后,极大减少世家宗阀及大中地主等地方势力居中霸占大量的资源,中枢就能通过征税及统购等方式,从河洛地区直接筹措到逾两百万石的粮食,基本上能满意河洛地区的驻军及洛阳城市居民的粮食供给。

    此外,拒敌于伊洛河口之外,使得近一百万亩的将卒家属配田,也赶在五月之前完成,配合两次防守战事的胜利,河洛军心算是稳定下来。

    更难得的是一批新的矿场工坊在伊洛河两岸建造起来,洛阳的工矿生产目前已经大体恢复到河朔惊变之前的水平,后续需要更精细化的发展,将洛阳的工矿生产全面提升到与东湖、叙州看齐的水平,这还需要两三年的时间。

    大梁第一储蓄局,与韩谦、与大梁的命运已经捆绑到一起,即便目前透支越严重,但这只是代表大家在一起捆绑得越深。

    而就算不奢望一统天下,只能韩谦能稳定住当前的局势,大梁第一储蓄局的透支也能很快弥补上,保障各家的利益不受损。

    目前最关键的还是内部的粮草、煤铁等物资生产不能中断。

    只要内部的物资生产供应充足,即便从大梁第一储蓄局支借钱款扩大军需物资购买的方式,因为透支严重,耗尽大梁第一储蓄局存储及资本金而失效,韩谦一纸国诏,以他此时的权势声望,由官钱局以更廉价的方式铸造钱币,以及对境内的工商及农耕生产全面加征、推行更严格、更全面的榷卖制度,确保大梁的资源全面往军方倾斜,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第七百二十九章 虎牢关

    (祝兄弟们中秋节快乐)

    韩道铭他们这一路直到八月底才赶到洛阳。

    韩谦此时不在洛阳,人在虎牢关视察军情及关防建设。

    韩道铭到底也是到年纪了,他这些年来留守金陵与人勾心斗角,精气神的消耗也是极大,这时候初到洛阳,精神头都未必比得上老爷子,便想着先歇一口气,休养一段日子,与提前一个月抵达洛阳老爷子以及五月中旬就到洛阳的韩道昌以及韩端、韩建吉等子弟团聚;韩钧带着妻小,以及留在宣州的一部分韩氏族人,也在宣州地方解除监禁后,于八月中旬经过长途跋涉抵达洛阳。

    冯翊、殷鹏以及卢泽等人则是接到韩谦的命令,要他们直接赶去虎牢关会合。

    殷鹏也来不及安顿家小,便随冯翊、卢泽马不停蹄的赶往虎牢关。

    在过白马峡之后,还能看到五月下旬之前河洛激战留下的痕迹,包括事先摧毁的沟渠都没有恢复。

    这时北地仲秋时节晨昏都起霜雾了,伊洛河东岸都还是一片泥泞、满地的狼籍,不时能看到折断的箭杆戈戟甚至铠甲的铁叶片,也没有人拾捡,才短短四五个月时间,就长满锈迹。

    目前北岸的孟州、虎牢关以东的荥阳,犹驻有赵孟吉、梁师雄两部总计逾六七万规模的兵马,除了敌军斥候外,甚至还不时有小股的敌军渡过禹河或穿过嵩山北部的山岭密林,进入伊洛河东岸的平川地域进行扰袭。

    伊洛河下游两岸区域以及往两翼延伸嵩山北麓及邙山沿线,目前皆属于战防及缓冲区域,平民都疏散到白马峡以西、以南区域去了,这一地区的农耕即便要进行恢复,也是先从防塞周围组织将卒进行小规模的军屯,但目前很显然还顾及不到这点。

    除了出白马峡往巩县治城,再从巩县治城贴着嵩山西北坡通往虎牢关的驿道,由于人马来往,修缮得较好外,两边的田地长满半人搞的蒿草,村寨残破,到处都是烧毁或被洪水冲塌的残墙断壁,短短两三年间,难以想象曾经大梁除汴京之外最为繁华之所,已成一片荒芜。

    而白马峡两侧的鲜明对比,也叫人更深刻体会到伊洛河口之战的重要意义。

    近四个月来,除了伊洛河西岸、邙山脚下的希玄寺寨外,沿河防线重点修缮的关隘城池就是虎牢关。

    除了旧关城修缮一新,东西两侧又夯土修造的一道外城垣,虽说地势谈不上绝险,但将关城往东西两侧各拓宽两千余步,形成更大的防御空间。

    嵩南栈道直到八月上旬最后一座铁梁桥才架成供重载马车通过,运力的优势还没有发挥出来,也就是说河洛之前实际一直处于物资粮食极紧缺的状况,到目前还没有彻底缓解过来。

    有限的物资,自然都要用到刀刃上,殷鹏他们骑兵从西面的外城墙进来,看到虎牢关这边,除了城墙以及内外驻军的营房、指挥衙署得到修缮、扩建外,关城内外街巷两侧的民居虎牢关盘踞在禹河南岸从汴京通往关中的陆路隘道之上,早年即便是关城外,临近关城的驿道两侧都建满街铺、民院目前还是一片残破。

    到处都是烧灼的痕迹,到处都是倒塌的屋舍,夯土残墙还留有色泽暗沉的血迹,中间还散落旋风炮投掷的石弹或城墙崩落下来的砖石、土块,也有好几条进兵通道被清理出来。

    这时候都还没有来得及修缮,只是草草用外城垣包裹进来,反正此时虎牢关里也没有几家民户。

    唯有一座寺观模样、在战火也变得残破不堪的建筑群里,殷鹏看到一座崭新的浮屠石塔竖立起来,他们站在残寺之外,隔着一道残墙,看十数步外的塔身有三丈多高,整体用嵩山之中一种白色带玉色光泽的岩石雕琢砌成。

    殷鹏很是奇怪,韩谦以及他身边也没有谁崇佛礼道,虎牢关里都还一片残破,怎么会花费这么大的心血,先修这座佛塔?

    而事实上从前朝中晚期以来,逐鹿中原的各方势力,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对佛道都持打压的态度。

    看到殷鹏、冯翊、卢泽都抓着缰绳,迟疑的看向石塔,到西城关门外迎接他们进关城的霍肖介绍道:“河洛诸战,虎牢关前后战死及伤重不治之将卒有一万零八十九人,而整个伊洛河口两翼在两次战事期间,战死及伤重不治之将卒总计有三万一千零四十七人。重修虎牢关城之时,君上便下令在白林残寺修英烈石塔,除了铭刻战事之壮烈外,还要将这三万一千零四十七名将卒姓名篆刻其上,为世人凭吊……”

    前朝府兵制到中期就告崩溃,中后期募兵制当道,而到楚梁晋蜀开国前后,由于境内丁口大幅减少,这导致不仅可征调的兵员减少,可征收的税赋规模也大幅减少,为保证足够的兵员以及尽可能缩减养兵成本,禁军及侍卫亲军体系都不约而同的采取府兵与部兵相结合的军制。

    这种军制之下,对作战英勇、屡获战功的将卒,以勋功赏赐以逞其斗志,但对普通兵户从经济上的盘剥以及社会及政治地位的压制,都可以说是达到一个极致。

    然而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之上,战死的兵卒,即便有战功,却由于传统的军制以首级记功制,注定会落入袍泽同僚的囊中,身家性命丢失却不得抚恤,子弟却又因为其战死,不得不因为“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规矩补入营伍因此,在实际操作中,一旦某家兵户有子弟战死沙场,境遇则是最为凄惨的。

    殷鹏看着残寺之中新造的英烈石塔,暗暗思忖韩谦这些年所行军制,与前朝中后期所行的募兵制以及晚期及梁楚开国这二十多年来所行的兵制迥然有别的诸多细节,暗感也难怪能承受那么高比例的伤亡而犹有斗志,真是没有比较就感觉不到差距啊。

    走进内城,也就是虎牢关的旧关城之内。

    长街两侧的建筑要比外面完整多了,但从关城进去还是能看到关门之内除了建筑有被石弹轰砸倒塌、残破,也有激烈巷战过后留下的痕迹,可见之前两场战事冯宣、陈昆守虎牢关打得有多激烈目前已有匠师队进来,先着手整编内城的建筑。

    目前虎牢关主将乃是陈昆,同时白马峡以北、伊洛河以东、嵩山北麓的防区,都归陈昆指挥。

    然而走进牙帐所在的衙署,看到除了陈昆、沈鹏等防守虎牢关等关寨的将领,除了韩元齐、郭却、冯宣、韩东虎等从洛阳侍从韩谦视军的将领外,负责邙山沿线守御的温博、李碛、薛川等人也都齐聚衙厅之内。

    众人以韩谦为首,正围着衙厅之内一座长桌型的沙盘正讨论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再联想到赵无忌、李秀率两支步战旅、三支骑兵旅正沿颍水西岸,往北面的许州推进,殷鹏禁不住震惊的想,莫非韩谦这个冬季要对位于虎牢关以东,许州、新郑等城以北、此时为梁师雄率部盘踞的荥阳等城发动进攻吧?

    这也未免太仓促了吧?

    殷鹏随同冯翊、卢泽与众人行礼,看到韩东虎、霍厉两人主动让出一个空档来,他们便走到长约丈余、宽五尺有余的长桌沙盘前站定。

    “你们这一路辛苦了,我等着你们能早些时间过来分担繁重的军事,也没有叫你们留在洛阳多歇些两天,”韩谦朝殷鹏颔首示意,问道,“不会太疲惫吧?”

    “多谢君上关切,微臣与家小一路绵是乘坐马车过来,甚是舒适,没有疲惫。”殷鹏说道。

    “我这边没那么多的规矩,不要说谨小慎微,王?这会儿跑去医护营了,看到你过来,定是高兴得很,”韩谦笑了笑,指着沙盘说道,“梁楚谈成和议了,蒙兀人与东梁军目前看不出有发动冬季攻势的迹象,但我们不能闲着,我想着近期从邙山抽调一部精锐,直接插到北岸襄山之中扎根下来,你也帮着一起参谋参谋……”

第七百三十章 襄山

    襄山横亘于禹河北岸,与邙山隔河相望,但山势却要比邙山险峻得多,东西主峰高逾六七百丈,其山体东西绵延三百余里,但南北纵深却仅有二三十里,山体十分狭长,因此又名中条山。

    禹河从中条山的西麓南下,汇入泾渭等发源于黄土高原的溪河之后,从中条山南麓折往东而流淌,而流经太原府、汾州、晋州、浦州的汾水,又从中条山的西北麓汇入禹河。中条山往东有支脉王屋山,此时赵孟吉率三万多兵马屯守的孟州,便位于王屋山的东麓。

    就其占略地位而言,襄山可以说是俯瞰晋南、东摒关雍、南窥河淮的要冲之地。

    河东故郡十八州九十余县,位于汾水中下游的河谷之中的汾、晋、蒲等州,占有河东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及耕地,而算上汾水中游的太原府,人口及耕地更是占到河东故郡的一半。

    还有一点乃是历来军事家、谋略家所不能忽视的。

    而自先秦以来就得到大规模开发的池盐,就产于襄山北麓的河东盐池,也是中原地区最为著名的咸水湖。

    数百年来,河东盐池所产的池盐就运销关雍、河淮、河东等地。

    前朝早年盐池的盐户就已经采用盐田晒盐法制盐,最鼎盛时年产上百万石池盐,前朝中期以后实行榷卖制,这座东西长约六十余里的咸湖,每年能为中枢输送上百万缗的盐利。

    而到晋国占据盐池,所得盐利一度占据其中枢岁入的三分之一。

    横跨晋、浦两州的河津地区,历来乃是梁晋大战的焦点,除了中条山北麓的汾水河谷,容易直接威胁到晋国统治的核心地区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通过战事削减甚至摧毁晋国从河东盐池所能获得的盐利。

    倘若大梁兵马能插入中条山立足,对敌军的牵制作用就太大,但问题在于梁晋从开国之前就围着中条山打了三四十年的仗,山中修建防塞无数,此时都在敌军的手里。

    又由于中条山极为狭长,背倚北面的汾河河谷,意味着北面驻守河津的兵马要增援山中的防塞,极为容易。

    韩谦倘若此时从邙山抽调精锐抢渡禹河,无法携带重型战械攻打这些防塞,禹河北岸的立足点以及供兵马展开的区域太狭窄,要是强攻,注定会伤亡惨重。

    而即便付出惨重的牺牲守下一两座防塞,也很难抵挡住敌军从北面更占优势的发动反攻,很难守住山里的防塞。

    要不然的话,过去三四十年,梁军也不需要每回都绕过襄山,从华州北部渡过禹河,直接进攻襄山北面的晋州、蒲州了。

    殷鹏正觉得韩谦此法难行之余,低头看沙盘之上已经将禹河、嵩山、邙山及襄山等山川地形极逼真的堆积起来,能清晰看到襄山之中的防塞分布,很显然韩谦刚才在衙厅里一直就与诸将在推演作战的办法,心里暗想,他能想到的难处,韩谦与诸将显然不会视而不见?

    殷鹏初来乍到,对很多情况都不熟悉,便耐着性子先听郭却、冯宣、温博、陈昆等将站在沙盘前讨论下一步的作战方案。

    目前敌军驻守晋、蒲等河津地区以及中条山的兵马,乃是田卫业所部及万余蒙兀精锐骑兵。

    田卫业最初乃是晋潞州刺史,在朱裕率梁军强攻下,坚守潞州城近一年,致使朱裕终被朱让、王元逵联手蒙兀人抄了后路,导致一系列的惨败。

    潞州粮尽,田卫业献城投蒙兀人,因妻儿族人为晋潞王所屠,率部攻太原城最为凶烈,之后作为前锋军率部进攻关中,锋芒凌利,最终也是他不惜伤亡的攻下雍州城。

    最初蒙兀是要用田卫业继续南下进攻汉中,但韩谦禅继大梁国主之位后,乌素大石、萧衣卿调整战略,使王元逵、王孝先守战雍南地区,而将战功最为耀眼的田卫业调到河津,出任河津节度使。

    很显然乌素大石、萧衣卿也很早就完全清楚,蒙军一定无法成功攻陷河洛地区,那襄山在梁蒙战局之中的战略地位就会彻底突显起来。

    不过,韩谦才不去管田卫业及其部战斗力有多强,也不管驻守汾水南、受田卫业节制的一万蒙军骑兵有多精锐,其主将和海山是何等的骁勇善战。

    自前朝中后期河洛、晋南战事日渐激烈以来,近百年在襄山修建的城垒防寨多达四五十处,但这些中小型的城垒防寨主要是据宽谷及相对平缓的坡地修那家,却不可能将三百三十余里绵长的襄山每一座峰岭、每一座溪涧山谷都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韩谦并不是要大梁军马,此时就强势的去进攻敌军在襄山之中的这些坚固防塞,他是要将兵马打散,以哨队甚至更小股的兵马,进入襄山,在敌军防塞的间隙之中寻找落脚点。

    襄山东西绵长三百多里,南北最宽处仅有三十里稍多一些。

    这样的地形特点,意味着一旦在襄山之中获得落脚点,想要威胁、袭扰敌军在襄山北面、汾水河谷南岸的生产及驻防,则要容易得多。

    钻入襄山之中,后续还将不间断的渡过禹河,往对岸运送物资及工匠,据险谷奇峰修建小型塞垒,与敌军在襄口之中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杂局势,从而将后续的拉锯战、僵持战,从南岸的邙山及虎牢关一线,推进到北岸的襄山周边。

    听韩谦与诸将在军情参谋府初步拟定的作战方案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完善更多的细节部分,殷鹏陡然间想起早期赤山军据茅山、浮玉山逆转金陵形势,以及棠邑军这些年一步步收复淮西的诸多战例,想到韩谦这些年来最具优势的作战方式,不就是小股兵马分散进入山地之间作战吗?

    这无疑也是大梁目前极需要休整、休养生息的形势下,用少量精锐兵马就能达到牵制、疲备及消耗大规模敌军的最佳战略、战术选择。

    殷鹏也想象不出,敌将田卫业、和海山除了在中条山以北加强防塞建设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手段。

    从赤山军时期以来,韩谦所率领的兵马就擅长山地作战,甚至更擅长小股兵马在复杂地形坚持长期作战,这跟韩谦早年大规模吸纳山寨势力、在叙州立足,极擅长经营山地以及这些年来持续大规模培养基层武官有着直接密切的关系。

    像陈景舟之子陈元臣,作为早年山寨系子弟,比他们提前一个多月抵达洛阳,此时就直接到温博帐前担任参军,都可以说是大梁兵马在这方面作战的优势所在。

    目前大梁实力还不足够强,骑兵编制有限,迂回机动作战能力弱,自然要避免与敌军在开阔的地域作战,但分散进入复杂的山地作战,不仅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的优势,还能叫蒙兀的骑兵优势发挥不出来……

    具体的作战方案,乃是温博率李碛、薛川等将据邙山执行,陈昆在虎牢关以及林江率水军旅、舟桥船进行配合作战;而等到后期,京兆卫戍区新编的步战旅、警备旅都会以轮战的形式,进入襄山作战。

    议过事,王?从医护营赶过来,看到殷鹏,很是高兴,宴席时问了很多王家人、殷家人渡江后的情况。

    卢泽直接编入第一警卫旅,在霍厉之下,担任副旅都指挥使目前军情参谋府进一步完善新的营伍编制,军中直接掌握指挥权的最高级将领定为镇(军)都指挥使,还新设旅都指挥使,作为正式的武官将职指挥旅一级军事单位作战,都虞候、都将在梁军之中的地位相对下调。

    殷鹏作为军情参谋府的郎官,其实还是侍从武官,与郭却、王辙、冯翊等人留在韩谦参详军机霍肖作为随王?第一批加入棠邑军的王氏子弟,此前年后担任嵩阳县令,负责嵩南栈道的拓宽,目前嵩南栈道拓宽工程已经完成,他很好完成他的职责,也就比殷鹏他们提前两天调到洛阳来,他新的职务是在京兆府尹周惮之下出任洛阳县令。

    “乌素大石在太原已下政令,蒙兀诸部已经着手南迁,先部人马已经进入朔州境内,河津、关中、上党等地的州县官府都已着手圈占田宅,为接纳蒙兀诸部的南迁作准备,”韩谦亲自给刚到洛阳的殷鹏介绍更多的形势,“而据深入云州以北区域斥探军情的斥候传报,这次蒙兀人南迁主要涉及这些年随乌素大石征讨燕云、渤海及河朔、河东的十三翼骑兵所属的部族,人口规模预计将超过六十万,差不多占到蒙兀核心部族的一半。目前除了乌素大石已经率领进入中原的十三翼五万骑兵外,预计这五十万南迁人口里,差不多还有近五万精擅骑射的骑兵可供乌素大石征调,这将是乌素大石后续用来加强对河东、关中、河朔等地州县统治的军事力量……”

    乌素大石这些年在燕云、渤海国收编的十多万汉军,加上王元逵、田卫业、赵孟吉、王孝先及东梁军诸部已经足够强了,殷鹏这时候听到随着今年秋冬蒙兀部族大举南迁,乌素大石手下还将有五万精锐骑兵可以征调,想想也替韩谦感到头痛。

    就算乌素大石用这些兵马去加强河东、关中、河朔等地州县的统治,但也能将之前部署于这些州县的燕云、渤海汉军置换出来,进一步加强对河洛的军事封锁。

    这时候显得这个冬秋就发动襄山穿插、拉锯作战的意义重大,但同时也意味着前期诸部轮番进入襄山之中进行拉锯作战,会变得更残酷、血腥。

    “这是坏消息,也是好消息,”韩谦却颇为平淡的评价这事,说道,“虽然乌素大石、萧衣卿所颁布政令,是以原晋国在诸州县的皇庄官田征没来安置南迁诸部,但无论是乌素大石要利用南迁部族实际统治这些地域,还是要保持一帐抽一丁的高比例兵备,注定这些部族南下会强行侵占大量水草丰美之地,注定他们会强迫大量的民众为他们奴役诸部军卒在作战之时,也要注意分辨敌军之中,哪些是我们可以离间、鼓动甚至争取、联络的,而哪些又是需要坚决打击消灭的……”

第七百三十一章 凌云阁

    虎牢关巡视军情及关防建造之后,韩谦便与王?返回洛阳。

    九月下旬已经是暮秋时节,草叶渐黄,一阵风刮过,园子里都有落叶被风带着旋转起来。

    韩谦坐在上阳苑凌云阁里,拿着他大梁国主的印玺,在一封封奏章上“啪啪啪”盖戳子,甚是爽利,奚荏禁不住抱怨起来:

    “这些奏章所言皆是要务,乃是诸公夙夜不辞辛劳推敲完备,你却看都不看,直接加印,就不怕叫人看到泄气?”

    “这些冯缭、郭荣、顾骞等人既然都讨论透彻了,又皆是立刻要交办下去的急务,我要一一细阅,不是耽误事情嘛?”韩谦说道。

    见韩谦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奚荏撇撇嘴;冯缭、郭荣、顾骞坐在下首也是无奈的笑笑。

    秦问作为谏议大夫站在韩谦身边,还是恪尽职守,集中注意力快速的看一遍奏章,以免当中有什么之前未曾发现的遗漏。

    只是秦问眼力再好、注意力再集中,也远比不上韩谦直接盖印的速度,几天积累下来上百封奏章,半盏茶的工夫就算全部裁过了,接下来就直接交给右内史府执行。

    连秦问都觉得韩谦这个国主做得太不负责任了。

    “还有什么事情?”韩谦将盖过印玺的厚厚一叠奏章,往案前一推,见冯缭、顾骞、郭荣他们也没有站起来将这些奏章拿出去执行的意思,问道。

    “尚书大人到洛阳有大半个月了,昨日宴席看他身体休养颇好,也应该要铤身而出为大梁效力了,不知君上可有什么想法?”顾骞迟疑了一会儿,就代表冯缭、郭荣二人直接问出来。

    韩道昌到洛阳后,执掌官钱司及大梁第一储蓄局,没有加参政知事衔,也就是没有相职,暂时没有资格参加枢密会议,大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韩道昌除在作为韩谦的嫡亲伯父外,其他资历还尚浅,才具也不显。

    然而韩道铭除了身为宗室大臣的身份,在楚廷就历任池州刺史、户部侍郎、岳阳行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及参政知事等显要官职,资历以及能力,冯缭、顾骞、郭荣都有所不及。

    之前为方便在金陵与楚廷谈和议,直接给韩道铭加了一个鸿胪府卿的头衔,但这个在中枢远谈不上特别重要的职务,理论上是留给冯翊的,已经有些不符合韩道铭此时的身份与地位。

    然而韩谦从虎牢关视军回来,几次邀集群臣饮宴都没有谈及韩道铭在洛阳的官职安排,私下也没有召见韩道铭。

    韩道铭目前还能沉得住气,但顾骞、冯缭、郭荣三人揣测不透韩谦的心思,又担心这事拖延下去,会使人心产生微妙的变化,决定直接找韩谦将这事挑明了说。

    另外,韩氏族人差不多都迁入洛阳了,宗正府或宗正寺照道理也应该要筹办起来,但韩谦也完全没有提及。

    听顾骞提及这个问题,韩谦盘膝坐在案后,手托着下巴。

    这其实是他目前所面临以及要解决的一个大难题。

    虽然千百年来,宗室发挥的作用并不总是正面,甚至很多时候宗室内部的矛盾及冲突,常常将帝国拖入战乱的泥沼之中,但无论什么时候,想要巩固皇权之时,宗室永远是不容忽视的力量。

    而韩谦即便想要削弱荫袭之制,但千百年来所形成的传统以及惯性力量,使得冯缭、郭荣也好,田城、高绍、赵无忌、林海峥也罢,这些人此时追随于他,尽职效命,内心的目标更多也是希望富贵能恩荫子孙。

    勋功赏爵的目的,也在于此。

    大梁现在及未来,也不可能避免会有一个庞大的、在大梁注定需要获得特殊地位的勋贵集团产生。

    不可能韩谦他振臂一呼,这些大梁勋贵就会觉悟高到都变成为人民利益奉献一生的公仆了,韩谦也怕步子迈得太大扯到蛋。

    历代以来,甚至此时还没有到来甚至不会到来的皇朝,统治者不希望勋贵集团,特别是军事勋贵集团成为威胁中枢政治的存在,避免新的动乱产生,要么是开国之后对勋贵集团进行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跟打压,要么就是用更为优渥的经济特权安抚人心。

    从感情上,韩谦当然不想走“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但要是给予勋贵集团以及宗室子弟过于优渥的经济特权,年代一久,必然会产生一个日益庞大的经济特权集团,吞噬、侵占地方及中枢财政,最终使中枢财政运转失效,将日益庞大的国事及国防开销全面摊到对底层平民日益严峻的盘剥上。

    一旦遇到较严重的内忧外患,整个社会体系就会直接面临新一轮的崩溃危机。

    韩谦不是没有考虑怎么去解决这些问题解决,只是之前还不够成熟,同时也是时机未到,便没有提及,但此时既然谈到大伯的任命,看冯缭、顾骞等人的架势,必然会谈及韩氏族人的安排,这些问题也就没有办法再拖延下去。

    要不然的话,难免会对人心产生一些极微妙的负面影响。

    “军务繁忙,我精力也有限,难以兼顾国政,我对诸卿是信任有加,但对诸多奏函草草盖印了事,还是难免会受数落,”韩谦慢条丝理的说道,“我想着是不是将左内史府的审议、封驳之事,单独划出来新设府司执掌,到时候只要新府司与左右内史府对州县及诸府司奏议之事取得一致,我原则上就不再驳回,直接裁定通过便好,你们觉得怎么样?”

    “君上要行前朝三省六部之制?”顾骞问道。

    前朝初年所行三省六部,乃是中书省负责决策,门下省负责审议,尚书省下辖六部,负责诸多事务的具体执行,待朱温创立新朝,一为集权,二为提高议事效率,将门下、尚书两省合并。

    韩谦禅继国主,忙于防务,顾骞、冯缭等人主要负责前期的两军融合之事,将尚书省及六部合并到右内史府,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内史府,外加军事参谋府、监察府共支撑起梁国新的中枢架构。

    听韩谦的话,顾骞以为韩谦是要将左内史府的决策、审议权柄分拆,最终仿效前朝形成三省六部相互制衡的中枢格局,这样也能分拆出一个全新的中枢机构,由韩道铭执掌。

    他与冯缭、郭荣对望一眼,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差不多这个意思,”韩谦说道,“但也略有区别……”

    “区别何在,还请君上示下。”顾骞说道。

    “前朝三省皆任职事官,荫袭也好、征辟也好、科举也好,皆由吏部选拔任命,官吏需要精简能干,左右内史府承袭中书、尚书两省职权,官制可以主要承循前例。不过,新设院司核心职责乃是参议国是,需要集思广益,人员任命要多一些,而除主持大臣外,参议者也不应再区分上下阶层。我以为新的院司,不再由吏司任命职事官,而由宗室大臣以及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的勋臣以及地方推举的乡贤直接参与便好你们觉得呢?”韩谦说道。

    韩谦所提是上议院制或者说贵族会议的雏形,顾骞、冯缭、郭荣都有些发愣,他们当然知道韩谦所言新制与他们所熟悉的三省六部之制,实有着天翻地覆的区别,但一时间也看不透此事对国政的影响有多深远。

    他们此时也说不定哪里好或者不好。

    韩谦也不会此时就要冯缭、顾骞、郭荣给他答复,只是限定了一个范围让他们先讨论起来,等过一段时间才召集众人讨论决定。

    顾骞、郭荣、冯缭以及秦问等人捧着一堆奏章离开凌云阁。

    “你这是要做什么?”奚荏看到顾骞、冯缭等人离开时一个个满脸困惑的样子,这时候忍不住问韩谦。

    “你替我掐掐肩,我便告诉你……”韩谦盘膝而坐,笑着说道。

    奚荏跪坐到他身后,却不想韩谦无赖的躺过来。

    韩谦头枕着温软处,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把,却不想被奚荏掐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她散发出成熟妇人诱人容光的脸蛋,说道: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然千百年来大治所开启的盛世却又是昙花一现,即便是前朝贞观、开元盛世,前后也不过一百三十年,然而从安史之乱始,前朝便每况愈下,直到山河崩坏,逾一百五十年,这世道便如铜炉煎熬世人。汉末自到隋朝这段历史不提,所谓两汉不可谓不强,但民众能安居乐业的年头也十分有限。故而有诸多雄主常叹,马上得天下易而马下治天下难。我大伯到洛阳来还没有满一个月,人心就有些微妙了,顾骞迫不及待的提及这事,却也不是私心,只可惜千百年诸多大家所倡致世致用之学无数,却也没有一个办法能有效解决掉宗室及勋贵所滋生的诸多弊端。其他人不说了,奚昌以及廷儿她的父亲,到洛阳后,让他们参议国政,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但他们也不会甘居人下。不要说此时将吏军民皆苦、大家还要共克艰苦,即便将来国泰民安,我也不希望封他们一个公侯之爵,再赏赐他们良田美宅姬妾僮仆让他们痛快的享受余生。姓韩的,仅仅因为姓韩,现在洛阳城一个个都帮着他们说话,恨不得只要姓韩就都应该封侯。只是真要这么去做的话,总有一天大梁会冒一个与世家宗阀一样,压得底层民众喘不气来、到最后不得不变乱天下以求革新的庞大集团来。然而他们跟着我打天下,也不想临了一无所得;赤诚为民、甘愿满袖清风者总是少数。而将来也没有谁能保证我的子孙个个都英明神武、勤于国政,不荒之于嬉?不说远的,就说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保证文信、文聪他们兄弟之间不手足相残,又或者保证大梁不冒出一个徐明珍来?这些问题头痛着呢,要是在棠邑,还不那么迫切,但我禅继大梁国主,朱家宗室子弟以及册封的那些公侯以及不适应新制之政的将史,现在就要安置好,这些则都成了迫在眉睫要解决好的问题……”

第七百三十二章 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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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荏听了半天,没想到韩谦竟然在思虑这么深远的问题,禁不住疑惑的问道:“你要启用新的府司,解决这么多的问题?”

    “是啊,必须要一个新的,有足够威权及地位的地方安置,功臣勋将才会甘愿,或者说能放心的将手里的军政事权交给更有能力、更有精力的后续者掌握毕竟不是人人都是李遇。新的地方安置皆是功臣勋将或有足够名望之辈,又掌握议决之权,我的子孙要是足够英明,自然有能力去压制他们,要是没有能力,混日子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不会遗害国政。这样一来,我屁股下这个位子也就不再显得那么万中无一,也不再‘居之者能掌握他人生死、失之者性命皆由他人掌握’那么关键了,省得子孙为之拼个头破血流”韩谦说道,他枕着奚荏的大腿而卧,看着窗外悠远的青空,说道,“当然,很多事情都非能一蹴而就,只是这步棋还是要先走下去……”

    将三省之中的尚书省分离出去,不再由中枢任命的职事官直接掌握,而是组建类似宗室及勋贵会议的议政院,是韩谦初步的一个想法。

    他也清楚涉及到具体的人员选拔及议事规则也不可能一步到位,至少目前他还不希望这个新组建的勋贵会议对他形成太大的限制。

    他目前考虑由大伯韩道铭及朱氏宗室大臣朱珏忠共同执掌议政院,将旧梁军一些难以适应新政的高级将臣以及勋贵王公都先安置进去,也算是给朱裕以及梁国旧臣一个交待。

    老爷子也好、云朴子以及雷九渊、温暮桥年岁渐大,都不宜直接掌握极耗精力的军政事务,都可以作为参议大臣或谏议大夫进入议政院发挥余热,而不是憋在宅子里都没有一个打发时光的去处。

    议政院的日常事务则由秦问等职事官主持,秦问也可以替他盯着议政院的动静,但这些职事官主要是服务于参议大臣或谏议大夫,而不直接干涉议政、审议、封驳之权。

    议政院先初步运转起来,后续议政人员的选拨及议事规则则可以逐步的去完善。

    而有议政院,新旧制融合,并形成一个真正有体系的律法框架,才成为现实。

    韩谦之前没有跟奚荏诸女谈过这类问题,主要也是他在今年之前,压根就都没有想到身份与地位在短时间内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直到今年五月底河洛战事暂告一段落,他才有精力站到一个国家的层次去全盘的思虑这些问题。

    “听都听得头昏脑胀,这些事真不该是我去想的。”奚荏叫苦道。

    “来,我来帮你捏捏肩。”韩谦坐直身子,叫奚荏坐到他身边。

    晚秋时节,但宫室之中温暖如春,奚荏穿着水蓝色的襦裙、杏黄袄衫,辛苦一天,髻发有些歪偏,露出雪白晶莹的脖梗鲜嫩如玉,直叫人有轻咬一口的冲动。

    还没等韩谦伸出安禄山之爪,听着有脚步声走近过来,奚荏端坐案侧,却是王辙与殷鹏两人,带着一名官吏,捧来一叠南内史府的文书过来。

    眼下具体而微的繁琐政务,韩谦是能推脱就推脱,他只需要随时掌握最新的情况就好,也想着尽快形成议政之制,但军政事务却容不得他推脱。

    距离梁楚两国在金陵正式签署和议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一直到年底,双方都要履行对和谈的落实执行。

    梁国这边,具体是田城、郭端铎、赵启等人主持的南内史府负责和谈的具体执行与监督,每隔旬日都会有一批文书送到韩谦的案前。

    目前看来双方都落实得比较好,边贸也正常化了,前期积压的商货通过沿江及太湖沿岸的经制州往江淮腹地倾销颇为顺利,淮西紧缺的食盐、木材、桐油、畜力、药材、牛鬃、皮革等,也顺利从淮东盐场以及湖南、江西等地运入。

    这意味韩谦最为焦虑的梁楚和议,这时候算是尘埃落定了。

    而以楚廷内部目前诸多派系相互制衡的势态,只要他们在南线没有对楚国做出实质性的威胁动作,楚廷内部想要达成一致,主动撕毁和议,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意味着后续他可以放心的将主要精力都集中到北线来。

    殷鹏又回禀到这十多天来,温博分派小股精锐兵马进入襄山进行渗透作战的情形。

    有过这十多天的缓和跟接触,殷鹏目前已经能较好胜任当前的职事。

    小股兵马从邙山渡过禹河,进入襄山深处,田卫业在对岸立即做出反应,除了加强兵马在襄山北侧的巡逻外,也调派兵马直接往梁军渗透处围剿过来。

    不过,蒙军无法将襄山每一寸土地都建上塞堡,在崎岖险要的地势,想要将梁军进行小股渗透的精锐兵马都驱赶回禹河南岸,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蒙军昨日,还特意从孟州调动水军进入禹河主干道,想要将邙山以北的禹河水道封锁起来,以助清剿渗透进襄山的梁军精锐。

    洛阳已经具备一定的战船建造能力,但也是到八月下旬才造出第一批战船,以中小型的赤马舟、蒙冲舰为主,数量还远远不足抢夺禹河水道的控制权。

    蒙兀人以及北地的造船技术,要落后于江淮,更不要说跟叙州、东湖及霍邱、寿春造船场相提并论了,但乌素大石、萧衣卿令孟州以及禹河中上游的蒲州、晋州、延州以及渭水沿岸的雍州等地皆造船,蒙军水师目前所装备的战船,不提质量如何,却足以装备一万两千余人的水军队伍。

    仅以水军规模而言,蒙军在禹河中上游目前是梁军的十倍,韩谦自然是勒令新组建的河洛水军旅目前仅限于伊洛河水道活动,甚至主要依托白马峡两岸的陆地战械,将蒙军水师战船驱逐于伊洛河之外就好。

    现在蒙军将水师战船调进禹水河道,但韩谦并不担心前期渗透进襄山的小股兵马会陷入后路被切断的绝境,事实上再有一个月,禹河冰封,蒙军水师战船被迫撤回水营大寨,温博再要支援进入襄山的兵马,只需要派人踏河冰将物资送入襄山之中便好。

    蒙军这个冬季没有大举南攻的迹象,禹河冰封则成为对他们有利的一个条件。

    而等到明年河冰融化,洛阳大概能造出一支满编水军旅的战船了,到时候河洛水军规模即便仍然仅有敌军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但形成规模出伊洛河,在虎牢关及邙山防线北面的禹河之中活动,韩谦还是有信心的。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教教蒙兀人,水战到底是怎么打的。

    而只要他们取得禹河水道的控制,就能切断荥阳与北岸孟州的联系,而由于禹河在荥阳以东决堤,荥阳与汴梁的联系实际已经决堤的禹河大水切断,实际上到时候就能围困荥阳,与进驻许州的赵无忌、李秀等部,歼灭荥阳的守军。

    而唯有攻陷荥阳,河洛的东翼才算相对安全,接下来就可以对关中用兵。

    当然,即便此时远没有到大举收复关中的时机,但此时率部驻守商洛的孔熙荣,即便目前不能从蓝田关大举反攻渭南平原,也可以分出小股兵马进入西翼的秦岭北麓山区,进行相应的渗透作战这也是孔熙荣最为擅长的战术。

    而梁楚和议条款之中,要求李知诰、柴建在沧浪城以西的郧阳、房陵驻军不得超过五千,其部经过半年多的休整,韩谦也写信给李知诰、柴建,要求他们从梁州西北的略阳出兵,经陈仓道进攻目前为王孝先所部占据的凤州及大散关等陈仓道北段城隘军塞。

    战事未必需要太仓促,但将兵马往梁州西北翼调动,尽可能多的牵制敌军,给他们制造更大的军事压力,也有利于河洛形势的进一步缓解。

    “梁州那边有什么新的动静?”韩谦不担心孔熙荣那边,看向殷鹏、王辙,主要还是关注李知诰、柴建所部的兵马动向。

    “梁州有六千余兵马这两个月已经西移至沔阳、略阳,但李知诰又从梁州上奏疏,今日刚到洛阳……”王辙说道,从一堆奏疏里取出其中一封递过来。

    梁州奏疏涉及到军事机密,是直接送入军情参谋府,不在左右内史府的管辖范围之内。

    韩谦接过李知诰从梁州递过来的奏疏,一边翻看一边示意王辙捡紧要的先说。

    “李知诰以为王孝先屯兵凤岐两州,有三万精锐,守陈仓、斜谷险道,绰绰有余,他从略阳等地出兵,难以促下,他则想着从沔阳循沔水(汉水上游)而进略阳,经略阳犀牛驿古道西进成州,可据武都、祁山而窥天水而倘若能说服蜀军一起从江油关北上,可联手夺陇西之地,继而从西翼牵制、威胁关中之敌军,”王辙简略的叙述李知诰这次呈过来的奏疏,说道,“不过,梁州兵马虽得川蜀粮草救济,兵甲却是不利,而从略阳往成州,一路皆狭险之道,将卒弃马,又不得携重械,目前急缺轻便铠甲及臂张弩等军械,李知诰希望洛阳这边各拨给三千具,参谋府诸大人皆以为对李知诰不能不防……”

    荆浩、韩元齐、高绍、郭却、冯宣以及两个月前抵达洛阳任务的陈景舟,都加参知军事衔,与寻常意义的参军事一职区别开来,作为大梁最高级别的军事职事官,协助韩谦处理大大小小的军战事务。

    像李知诰的奏章,送入军情参谋府后,都是他们浏览后先拟定一个初步的意见,特别重要的事务还需要会同四府的参知政事共同协商。

    韩谦翻看到奏疏最后,确有陈景舟拟写的条陈附在后面,笑着打趣道:“陈景舟说是山匪子出身,这手字要比我漂亮多了……”

    王辙、殷鹏只是尴尬意思性的陪着笑了一笑。

    目前叙州往蜀国输入商货,盈余部分都是从蜀地直接换取粮秣、井盐、马匹、皮料、桐油、药材等物资从梁州过境运往淅川,其中每月还有三万石粮谷以及相应的井盐等物资留在梁州。

    这也是当初换取梁州归附的条件。

    不过,相对于梁州二十万军民,粮食缺口高达一半,每月三万多石物资输入,目前也只能帮梁州稳定住局势。

    当然,洛阳众人也只想着勉强帮李知诰稳住梁州形势,让他们吃不饱、饿不死,才最方便控制。

    倘若大批量往梁州输送精良兵械等其他物资,梁州兵马在得到真正加强之后,李知诰还会不会听话,大家心里还是有很深的疑虑。

    此外,秦岭、陇山以西、岷山以北,曾是前朝陇右道、陇右节度使的辖地。

    最早时以右骁卫将军、陇右防御副使、太原郡公郭知运任节度大使,之后王君廓、哥舒翰、郭子仪等名将驻守,拥兵七万精锐,镇戍陇右十二州镇及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

    安史之乱后,陇右河西驻军内撤,这些地方陆续被吐蕃占领逾一百五十余年。

    即便前朝在安西都护府、北廷都护府的影响力早已式微,但前朝末年昭宗时曾出兵收复秦、成、武、渭等临近凤翔节度使的陇右诸州。

    前朝覆灭,陇右诸州复归零散,但邻近陇山、秦岭西麓的诸州,不仅诸部族对前朝心存敬畏,还有大量汉军子弟在那里扎根繁衍。

    李知诰此时作为前朝宗室子弟的身份已经半公开化,陈景舟、韩元齐他们不仅担心梁州兵马得到强化后,李知诰据梁州不听号令,还有可能利用他前朝宗室子弟的身份,拉拢陇右部族及汉军后嗣的势力,有尾大不掉之忧。

    殷鹏现在还处理熟悉情况的阶段,王辙也不怯于表达他自己的意见,也觉得此时就加强李知诰所部,不确定性的因素太多了。

    “李知诰想发挥更大的作用,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韩谦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之前我担心梁州不愿意承担更多的军事责任,我自然也希望梁州能经犀牛驿古道,派出一支精锐兵马试着进武州立足当然,我眼下的目标,不仅仅是希望李知诰能从西翼牵制、威胁关中敌军,更希望他能占据武、成诸州,打击分化平夏等部族!”

    盛极一时的吐蕃王朝内部四分五裂也有几十年了,从而相继失去对松藩、陇右(包括占据河西走廊的凉州、甘州、肃州、瓜州等地与占河套平原的银州、夏州)等周边地区的控制。

    栖息于这些地区的部族目前也处于四分五裂的状况之下,之前仅有栖息于夏州的诸羌平夏部投附蒙兀人,从西北方向进占灵、秦等州,一度进占关中西北部的门户重镇萧关,但赵孟吉、王孝先盘跨凤州、歧州期间,也获得更多生存以及从阴平道对蜀国用兵的空间,出兵出陇山,从平夏人手里夺得陇山以西的秦州东部地区。

    韩谦现在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要李知诰出兵进入秦州南部的武州、成州等地,牵制王孝先所部兵马,他更担心蒙兀人进攻河洛受挫之时,后续会通过平夏人加强对河套及河西诸部族的控制,使之能率领一支更强大的骑兵力量,从西边威胁关中及蜀国。

    更关键的是平夏人在首领李元寿的统领下,目前已经有崛起的迹象。

    韩谦绝不希望他统领大梁兵马抵御蒙兀人的同时,致使西北地区再出现一个整合河套、河西诸部族的强大蕃族势力,更不希望这支力量会为蒙兀人所用。

    即便李知诰率部进入武州、成州,拉拢分化河西诸部,打击李思孝统领的平夏人的同时,有可能成势,但从长远里说,他要不想地理位置极其关键的梁州沦为地方割据势力占据之地,而短时间又不能完全卸除李知诰、柴建等人的戒心,还不如索性在河西给他们留出一些生存空间来,或能相安无事。

    韩谦将陈景舟、韩元齐他们在奏疏后所附的条陈揭去,拿起醮墨笔在李知诰的奏疏之后直接写批复,将他对陇右诸部族会为蒙兀拉拢以及平夏人有崛起迹象的担忧都一一写了下来。

    韩谦希望梁州兵马西进后,除了牵制、打击陇山附近的王孝先军,更要注意拉拢分化河西诸部势力、防范平夏人,直截了当的委任李知诰为陇右宣慰使。

    除了李知诰在奏疏里所请的兵甲军械外,韩谦还要求军情参谋司加强对这一区域的刺探,为梁州兵马在这一地区的作战、活动,提供更多的情报支持,还提出要给梁州兵马配备一支三十人规模的医师队伍,支持他们进入秦岭、陇山西麓地区活动。

    至于韩元齐他们担忧的尾大不掉问题,更关键的还是中枢要不断的强大、要足够的强大。

    洛阳作为拥有三千年建城史、九朝古都所在,洛阳周边以及南部的伊河、洛河中上游地区,千百年来一直都是禹河沿岸农耕及水利最为发达的地方之一。

    在前朝末年,河洛因战乱,民户十不存一,但在朱裕手里,也仅仅用了十年时间,就再度恢复繁荣昌盛。

    梁师雄占领河洛,即便被朱裕打退,对蒙军及东梁军而言,也仅仅是暂时性的后退,撤退之时并没有大力摧毁地方上的水利设施,甚至伊洛河的沟渠还是韩谦下令摧毁的。

    朱裕治河洛,就极重视在伊河、洛河及其支流修筑堰坝。

    朱裕早年修堰坝却不是要想发展水力器械,而是为了将从丘陵带穿过的溪河水位抬高,以便能浇灌到两侧地势较高的坡地。

    河洛地区,历朝历代加上朱裕早年修缮、新建的大小堰坝多达六十余座,除了使伊水洛河中游的坡岭区域,多出近两百万亩的水浇地,大幅减降伊洛河下游洛阳、偃师、巩县等地的洪涝灾害之外,也为河洛大规模的快速发展利用水力作工的工坊体系提供最为直接的便捷条件。

    目前淮阳山、五尖山等地,陆续修造了上百座堰坝用于灌溉及发展水力工坊,前前后后可是也用了四五年才打下这样的基础。

    河洛地区唯一不利的因素,就是前后会有长达两个多月的冰封期。

    而随着从叙州北迁的中高级工师抵达陆续洛阳,由军情参谋府直辖的洛阳精密件及兵甲战械制造工场,到明年春季就能调试生产,后续即便每年会有两个多月的冰封期,影响也不会太大。

    每年这个时节,除开年假外,还可以安排器械的检修、改造以及工师、匠工的培训、学习等事。

    国都洛阳及京兆诸县,包括逃入嵩山、伏牛山北麓山岭逃避战火的山民在内,目前录得丁口八十二万;华州、商州(商洛)两地接纳逃避战乱的难民后,也录得近四十万丁口。

    目前淮西五州有一百九十万丁口,叙州近年来持续不断往淮西输出青壮劳动力,人口维持在二十万左右没有大的增涨,邓均两州人口二十万,颍水以西、伏牛山及嵩山以东的豫西地区,拥有人丁约一百三十万,占据汉中平原的梁金两州丁口二十万,再加上河洛及商华两州一百二十万人口,目前梁国在每籍民户总计在五百万口左右。

    而伊洛河中上游的农耕、水利体系保持完善,当前所面临的形势,要比韩谦最初预料的乐观多了。

    他现在有信推动温博在襄山、孔熙荣在蓝田关以北、以西的山区组织小股兵马进行渗透作战,而到十一月上中旬,颍水等河淮彻底冰封之后,他还要赵无忌、李秀在陈州、许州率先对东梁军控制的汴南地区发动反攻,打乱朱让、梁师雄整合豫东、山东地区势力的节奏,他这时候需要担忧李知诰得到三四千具轻甲、强弩之后,就会强大到不受控制?

    乃至将来他收复关中、河东等地,甚至中原复归一统,李知诰即便在陇右站稳脚,收编数万骑兵,又能算什么威胁?

第七百三十三章 渗透作战

    此时洛阳对李知诰及梁州军就没有实质性的控制力,使李知诰率梁州军西进,确有收附诸羌部族尾大不掉的隐忧,但除了李知诰率部西进确有牵制关中敌军之用,能压制平夏部在陇右崛起外,洛阳众人,特别是追随韩谦一路走到今日的嫡系将吏,都有相当的自信。

    因此,韩谦在这个问题做好决断,甚至直接委命李知诰出任陇右宣慰使,诸将吏也没有什么好强烈反对的,第一时间便照韩谦的旨意,先派官员携新镌刻宣慰使大印及国诏赶去梁州,宣布李知诰新的任命。

    梁州军西征所需要的兵甲军械,也下令军参府在南内史府及寿州、淮阳所直辖的三座兵甲军械所接到命令后第一时间筹集运往梁州,除了从诸部抽调优良医师,准备一批必要的药物,还联络蜀国尽可能赶在西征前,给梁州军西征将卒准备一批高热量的肉脯以及蔗粮等物资充当军粮。

    十一月上旬,李知诰再遣使到洛阳,语气诚挚的请求洛阳派出监军指导西征作战,韩谦与顾骞、冯缭他们商议再三,决定任冯翊为陇右都监军使、卢泽以及杨钦之子杨穆等人为军吏,率两百骑兵进入梁州,配合李知诰率部西进陇右。

    温博、陈昆、冯宣等人负责在禹河北岸襄山、王屋山逐步推动渗透作战计划的同时,梁州军的西征作战也正式提上日程。

    而以宗室与勋贵人员组建议政院这事,在洛阳将臣心里却掀起不少的波澜。

    议政院在中枢权力架构上,类似门下省,对熟悉前朝及梁晋楚蜀国制渊源的将臣而言,这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但议政院谏议官员的选拔任命,与传统区别就太大了。

    然而要说诸将臣打心底排斥议政院这个新的事物,却又绝不至于。

    传统的门下省还是职事官主事,职事官的任命说到底还是掌握在皇帝(国主)手里,门下省最终也是皇帝用于制衡中书省的工具。

    而新的议政院以宗室、勋贵充之,参议官员的选拨、任命要比传统的门下省更稳定、更强势,受皇帝(国主)的钳制少,这就决定着议政院将最终从皇帝(国主)手里分出相当一部分的最终裁决权。

    韩谦这要限制自己的权柄,由不再担任职事官的宗室及勋臣共掌,不要说韩道铭以及像雷九渊、温暮桥实际上已经担当参议大臣角色等数名老臣了,顾骞、冯缭、郭荣以及军中的韩元齐、荆浩、高绍等将臣,哪怕是为他们自己不再担任军政职事官之后的出路着想,也不会反对此事。

    如此一来,在议政院的框架之内,还能继续维持一定程度的恩荫之制,也是众人所乐见的;甚至这还可以视为韩谦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推行新制之后,这时候终于做出一些让步了。

    议政院的选址以及第一批参议大臣的圈定都是容易之事,关键是后续参议大臣的选拔、议事规则以及参议国政的指导原则,这涉及到一个极其复杂的全新体系,短时间内没有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已经将这里面的规则吃透了。

    韩谦也不着急,先给大伯韩道铭加以参议大臣的头衔,着他与朱珏忠、雷九渊、温暮桥、奚昌等人先着事去琢磨这事;即便前期框架简陋一些,也不是什么问题,这时候后续反而给他更多的调整空间。

    韩谦当下最为关心的,还是各个方向上的战事进展……

    …………

    …………

    襄山东西绵延三百余里,蒲州垣曲县境内有一座陷谷,使兵马能从汾水河谷能直接通往禹河岸边,襄山也就此分为西段中条山、东段历山,历山再往东则为屏护孟州以西的王屋山。

    中条山、历山、王屋山仿佛数百里绵延的屏障,峙立禹河北岸,将汾水河谷屏护在身后,又与南岸的邙山、嵩山隔河相望。

    十月上旬的禹河浑浊中透漏些许青碧的意味,北风吹来,已带有些渗骨的寒意,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历山与中条山之间的临河军塞之上,眺望南岸的绵延邙山。

    就见此人猩红大氅之内穿了一件山文铠甲,四十多岁的年纪,红彤阔脸,一撇短髭显得异样勇武,然而田卫业此时作为降附蒙军的第一悍将,建立那么多的战功,却并非依靠他个人的勇武。

    从田卫业所站的位置,也只能看到两侧的禹河之上,有数队战船,正试探靠近禹河北岸,冒着损伤船岸风体,战船强行靠岸,一队队甲卒如狼似虎般跳下船,往北面的山岭里摸去。

    中条山也好、历山也好,甚至南岸的邙山,都是北坡陡峭、南坡舒缓,这导致他们渡过禹河,直接进攻南岸的邙山,从北坡攀登邙山难度极大,而梁军从南岸渡过禹河,从南坡进入历山、中条山却要容易得多。

    而他们想要清剿进入历山、中条山的小股梁军,甲卒乘战船进入禹河,再在历山、中条山南坡登岸,也要比直接从北坡进攻更容易些。

    “梁军仅有一千多兵卒钻进历山、襄山,被围困有半个月了,现在派出数倍兵马从南坡清剿,掐死他们跟掐死跳虱似的,田帅为何如此发愁?”一名参军见田卫业站在军塞之上,半天都愁眉不展,忍不住问道。

    “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田卫业摇了摇头,蹙着被一道刀疤断开的眉头,嗓音沙哑的说道,

    “和海山、哲合视屈意谄媚的周元为跳梁小丑,甚轻视之,但周元的话却不能听。韩谦与其父韩道勋发迹于山岭险僻的叙州,周惮、陈景舟又是山匪乱寇出身,像赤山军崛起金陵,初期倚茅山以抗楚州精锐,继而退守浮玉山立足,最终逆转金陵乱局,便可见韩谦其部极重视山地营寨的建造及攻防。之后,谭育良、谭修群及董泰、董平、张广利、张广登等将又是受韩谦教唆,在思州深山老岭之中结山寨发动民变,令思州扬氏无计可施,不得不坐看韩谦招安谭育良其部而到韩谦入淮西,其更是将山地游击作战发挥到极致。此时看梁军才将千余兵卒送入历山、中条山之中折腾,但我担心这仅仅是梁军的第一步,可能是对地形还不甚熟悉,而后续极可能会往历山、中条山及王屋山大幅增派渗透兵马,此时不及早防范,到时候会变成大麻烦……”

    兴许是验证田卫业这话,这时候远远看到南岸以西的一道水湾里,有数艘快船突然从苇草间荡桨而出,借助水流,从西南往东北方向的禹河北岸靠过来。

    这数艘快船靠岸的位置,距离他们脚下的临河军塞相距仅七八里远,此时天高气爽,视野寥廓,田卫业与部属能看到那边有一道深秋之后因为雨水减少而近乎断流的溪沟子,在禹河北岸形成一个缺口。

    只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数艘快船便钻进西面七八里外的那道溪沟子里,田卫业还看到一队梁军将卒,从北面的山里钻出来接应这数艘快船。

    虽然他们在邙山与襄山之间的禹河水道,此时有数千水军、一百五六十艘大小战船,但也不可能将这一段长达三百多里的禹河完全封锁住,也无法及时阻拦这数艘快船钻过封锁的缝隙,横渡这左右仅三里多宽的禹河进入北岸。

    好不容易有十数艘大小战船载着数百将卒从两侧围堵过去,但田卫业看到抢渡禹河的这队梁军,已经主动将数艘快船直接扔在溪沟子里纵火烧毁,与会合过来的将卒,将快船所装运的物资,包括八匹骡马接上岸,此时正往北面的山里逃去。

    “梁军的马匹,难道是属猴子的,竟然也钻山里去了?”看到这一幕,田卫业身后有部将郁闷的叫道。

    “这些乃是从黔中运过来的矮种|马,跑不快,却惯走山径狭道。”有熟悉情况的人解释道。

    田卫业却是蹙着眉头,眼前这一幕意味着梁军可以已经完成前期的侦察,此时开始有意输送更多的物资、人马进入历山或中条山里的某个点立足,甚至不惜将这些容易建造的快桨船当作消耗品使用。

    现在他们的水军在禹河还是占据优势,但再等上一个月,禹河就将冰封起来。

    他们这个冬季放弃对河洛地区的攻势,梁军却可以将大股的兵马、物资投入北岸的历山、王屋山、中条山之中,扎根、结成据点,等到明年二月份禹河解冻,他们还有可能顺利的将这些据点一一拔除吗?

    上半年从河洛战事之中,田卫业就清楚的认识此时盘踞对岸、寸步不退的对手,可能要比朱裕更加难缠,这令他对未来围绕襄山发生的拉锯战,心里蒙上一层阴影,暗感要早做一些准备,才不至于彻底的陷入被动之中。

    “孟州水营的将卒登岸要去追杀这股梁军了,看来赵孟吉的手下,也清楚叫梁军钻入历山、王屋山的山肚子里,对他们并没有好处……”这时有部属提醒田卫业道。

    田卫业侧头看去,就见两三百名将卒从那道溪沟处登岸,看样子是要咬住刚才那股梁军进山清剿。

    孟州水营归赵孟吉节制。

    前期孟州水营的战船,主要负责封锁禹河水道,但孟州的将卒并不直接从襄山、王屋山南坡南岸进剿钻入山中的小股梁军,只是应田卫业的要求,用战船将河津守军送上岸。

    那十数艘巡视、封锁河道的战船,并没有河津守军的将卒,此时登岸作战的皆是孟州守军,看来赵孟州经过这大半个月观察,也已经意识到放任梁军在北岸的襄山、王屋山之中钻来钻去,危害极大。

    “传旗号,要那十数艘船到这边来,接我们一队精锐人马过去协助作战!”田卫业说道。

    那处溪沟距离他们这边仅有七八里,但中间临河的涯岸地形破碎,没有完整的道路,他们这边没有办法直接精锐过去增援,需要战船来接。

    …………

    …………

    看到后方有敌军追入山中,陈元臣使一小部人马牵着滇西马驼着物资先行钻入山沟深处,他带着百余将卒在坡谷里停下来。

    坡谷里算不上太险陡崎岖,长满杂灌木,中间被一条行洪的旱沟分开。

    入冬后襄山南坡好些天都没有雨水,此时旱沟里积满枯叶、鹅卵石。

    旱沟两侧的林坡,看似不是特别险陡,但沟垄崖石与杂灌木交错,相比较而言,积满枯黄腐烂草叶与鹅卵石的旱沟,却是他们此时进山最便捷的通道,能叫人马勉强攀登。

    敌军也是沿着旱沟追击过来。

    陈元臣出生时,荆襄一带还没有并入楚国的疆域,诸多小割据势力与流民军残部争斗不断,到天佑六到八年,荆襄诸州陆续并入楚国,大的战争才停息,但为了丹江西岸的群岭之间,为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诸山寨势力之间也并不平静。

    陈元臣从小可以说是伴随着战火长大,等到荆襄战事暴发,他随其父陈景舟归附龙雀军,年仅十五岁,就手执刀弓站在淅川城头,参与极为惨烈的淅川守卫战。

    之后驻守均州封锁武关梁军,以及削藩战事、平定金陵逆乱等战,陈元臣虽然在他父亲陈景舟身边任侍卫武官,然而但凡有机会,他便会赶到前阵参战,乃是山寨系年轻一代最为骁勇的将领之一。

    延佑帝在金陵登基之后,陈景舟、周惮等山寨系主要将领相继被调出禁军体系,陈元臣虽然还希望留在禁军之中任将,但其兄于攻金陵城时不幸中箭身亡,他成为家中长子,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兼之延佑帝当时已经相当猜忌山寨系将领,他最终还是先随其父陈景舟到广德府任职,之后又调到金陵兵部任主事。

    这次赴洛阳,陈元臣便请求能到前线军中任职,韩谦征询陈景舟的意见后,便着他到温博身边任高级参军。

    行营高级参军,享受副旅都指挥使的待遇,在军中已经算是中高层将吏了,但陈元臣却不甘心坐在主将大帐之中围着沙盘、作战地图指点战事。

    前期小股兵马进入襄山已经大半个月了,对襄山内部的复杂地形,有了较学的认识,这次努力从敌军的封锁往北岸输送物资及人手,考虑尝试着在襄山内部寻找落脚点,建立据点,陈元臣便要求率队到第一线掌握更详细的情况。

    目前他算是军中进入襄山最高级别的将领了。

    看着敌军衔尾追杀过来,陈元臣冷静的蹲在一块两尺高的山石之后,接过身旁扈卫所背的簧臂弩。

    这种特制的簧臂弩,虽然是单兵弩,但一具弩便重五十斤。

    军中精锐步战负重八十斤,山地作战负重五十斤,以此标准,仅这一具弩就需要一名不穿甲的精壮兵卒专门背着。

    陈元臣少年时就有缚牛之力,能开三石超强弓,射三百步之敌,在军中可称之为神技,但军械所新造的这种簧臂弩,弩力高达五石,能将特制的长弩箭射杀四百步外之敌。

    相比较重型簧臂床子弩,编入战阵之中,着重压制敌军的集群进攻,或射击敌军大型战械或城楼、谯楼等较大目标,对精准性要求不高,单兵簧臂弩对精准性的要求却是极高。

    每一具单兵簧臂弩在制作后期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精密校准,目前也只是试制几十具供给一线作战的部队试用,连正式的型号、名称都没有确定下来。

    说实话,这种单兵簧臂弩的精准性,现在还有些差强人意,但陈元臣知道这种单兵弩射程高达四百步时,也是骇然半天无语。

    他同时还知道在崎岖山地里作战,这种单兵战弩能令敌卒在四五百步之外都没有安全感可言,意义是何等的巨大。

    他直接建议温博将全部的簧臂弩都拿出来,装备进襄山渗透作战的兵马,而不用特别在意这些战械会不会被敌军缴获。

    敌卒在四百步开外衔尾追来,因为复杂的地形,阵列较为散乱,前列的敌卒神色也相当放松,显然没有意识到距离这么远会有什么威胁。

    陈元臣不急不慢的用齿轮绞盘将细钢丝绳弦拉开,将两尺长的特制长弩箭装入箭匣,扣动机括时尽可能稳住震颤的弩身,看到长弩箭离槽而去,下一瞬就狠狠的射入四百外一名敌卒的左肩。

    敌军惊乱一阵后便迅速警惕起来,前阵举起重盾寻找掩护,也试图加快追击,而不是慢悠悠的拉开距离吊在后面寻找这边的破绽。

    不过,旱沟里积满乱石,敌军高举重盾,又顾及这种超远射程的单兵弩的威胁,沿旱沟往上攀登的速度并没有变得多快。

    陈元臣不急不慢的用单兵簧臂弩连射四箭,射伤两人,还有一名敌卒的面门直接被强劲的弩箭射穿过去,这时候三百多名敌卒才进逼两百步外。

    除了陈元臣手里这具特制的单兵簧臂弩,他身边诸卒还装备五十多具臂张弩。

    这种臂张弩的有效射程,依旧达到军用强弓的标准,达到一百三十步开处,居高临下还更具优势,已经可以说是达到重弩的标准,但铸制精良,轻甲将卒可以负之进山作战。

    陈元臣指挥这些重弩手分作三队,轮流沿旱沟往下走,拉近与敌军的距离进行射击,交替着将敌卒压制在下面的旱沟里,为物资运进山争取更多的时间。

    敌军看难以强登旱沟,不顾两翼林密坡险,当即也是往两翼分兵,想着利用人数上的优势,从侧翼夹抄,压制陈元臣他们。

    陈元臣率领将卒也是边战边退,尽可能避免纠缠。

    遇到两翼皆是险要难登的地形时,陈元臣也会不失时机组织人马,打一两次反击,将心切散乱追来的敌军杀退。

    不知不觉,他们在山里曲折走了十数里,爬高有两百多丈,但第一道山嵴还没有爬到顶,禹河已经远远的落在他们的脚下。

    追兵一路二十多兵卒被射死或射伤,速度变得更慢,此时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但并没有退去。

    襄山的山势十分的狭长,南北向相当单薄。

    就以陈元臣他们所处的方位来说,南北仅有两道山嵴,南山嵴为南坡,说是地形平缓,但南山嵴的平均高度,距离禹河水面犹有三百丈高的样子,而北山嵴还要高出一百丈,中间的峡谷也极为陡峭。

    前期进入襄山的人马,在南山嵴后的半山腰里,发现一座废弃颇久的村寨,认为可以在那里建立一个据点。

    从旱沟顶端的山嵴豁口翻过去,沿着一段紧贴百丈悬崖的野径,陈元臣看到那座藏在山坳里的荒废山寨。

    在太平盛世,陈元臣暗感这里可以说是好一个世外桃源,山寨后壁有一眼活泉在冬季也流淌不息,西面还有一片缓坡可以开垦百余亩坡田,十数户人家在这里栖息繁衍没有问题。

    关键梁晋围绕襄山争战多年,外界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资无法运进来,单独依靠耕种就能满足所有的生存所需;再说梁晋不时会有小股斥候闯进来,不可能滋扰到山民。

    即便是要逃避战乱,也没有多少人会选择这种南北山势狭窄、夹于两国防御线中心的襄山。

    陈元臣将提前聚集过来的一名副营指挥、两名队卒找过来,说道:“敌军这次纠缠颇紧,我们即便能守住这座残寨,但多半不能叫他们撤走敌军极可能会在山嵴豁口或山嵴南侧地形相对平稳的山坳里扎营,以图将我们封锁这里。我们要在山嵴豁口建立防御,阻止他们在南侧立足,倘若不能做到这点,又或者说做到这点需要付出很大伤亡,我们就不能选择这座出口容易被封堵的残寨作为据点……”

    建立据点的目标,除了易守难攻之外,更主要还是要为分散进入襄山进行渗透作战的兵马提供各种支持。

    这座残寨是有一夫当关之险,但只要敌军占据地侧的山嵴豁口,进出山寨的唯一悬崖小径就会被封锁住,因此在这里建立据点,首先要考虑将山嵴豁口一起守住,考虑附近有没有第二处能撤入的备选地址。

    当然,他们还要考虑到敌军进攻这处据点的决心有多强,这就需要进行实际的接战才能摸清楚…………

第七百三十四章 西征(一)

    且不管田卫业、赵孟吉等敌将是否已看破这边的意图,也不管田卫业、赵孟吉入冬之后就加强襄山北侧蒲、晋两州的防卫,继而加强对襄山的进剿力度,甚至也抢先在一些空缺处,例如相对开阔的山谷、平坦的坡地增建防塞据点,但他们并不能限制梁军入冬之后不断的往北岸增派精锐兵马、分散入山岭密林之中进行渗透作战。

    最初还是温博主要从邙山东麓调派小股精锐斥候兵马往北岸渗透,进入十月中下旬后,陈昆在虎牢关以及孟津的驻兵,都相继加大往北岸山区渗透作战、寻找落脚点、建造据点的力度。

    之所以作这样的梯度安排,前期主要还是禹河没有冰封,蒙军水师暂时还在禹河之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南岸前期还是难以保障渡江作战兵马充足的物资补给需求。

    两阶段的河洛战事都成功击退敌,将卒配田也都收尾,将卒士气提升起来,战斗力就有了保障,但对进入襄山进行渗透作战的将卒,无法提供充足的物资保障,声势也没有办法壮大起来。

    同时前期还需要对历山、中条山、王屋山复杂的地形,进行更进一步的侦察、勘测,最终决定将渗透作战的重心放在北坡地形更险峻、南北山势纵深更宽阔的历山(襄山东段)及王屋山(襄山支脉)。

    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驻守邙山东段的诸部兵马,从基层武官到底层兵卒,大多数是棠邑老卒,以哨队,甚至拆散成更小规模的单位,进行独立作战的能力都极强。

    而划入京兆卫戍区、驻守孟津的兵马,以及以陈昆为主将、驻守虎牢关的两支步战旅,中下底容纳大量的旧梁军将卒。

    这些部队的基层武官,即便经过三四个月的突击培养,也是无法跟棠邑军基层反复进行各种培训的精锐武官相比较的,他们以哨队为单位不时之需行独立作战的能力还是要弱得多,穿插进历山、王屋山坚持渗透作战,需要更长的适应时间。

    渗透进历山、王屋山,除了要与进山清剿的蒙军作战外,还要面对居住山中、又因为梁晋两国在这一地区持续三四十年拉锯作战、内心深处对梁国形成一定敌视乃至仇视心理的山野乡民以及地方上的村寨势力。

    对这些人要如何分化拉拢,要如何将他们发动起来,成为共同抵御蒙兀的力量,对队率一级的基层指挥武官,则提出更严苛的要求。

    襄山西段山势更显狭长,山中乡民、村寨势力较少;东段历山、王屋山南北向的山势雄厚起来,山里也有多宽谷溪涧,山里的村寨就相对密集起来。

    与这些山寨处理关系,就变得更为复杂,将卒需要一段时间去熟悉晋地的风土人情。

    前期是十数人、二三十人一股穿山钻林,与进山清剿的蒙军捉迷藏,甚至有不少兵马无法立足,不少将卒伤亡或被俘虏,也有不少将卒被迫退回南岸,但在进一步熟悉地形后,小股人马则进行聚集,形成数十人甚至二三百人一股的作战力量,在山中寻找较为稳定的落足点,或建造据点。

    在这期间,陈元臣等参与轮战部队的中高级将领,也是多次往返禹河两岸,亲临一线指挥据点的建设以及山中的反清剿作战。

    蒙军精锐骑兵无法进入崎岖狭仄的山地作战,赵孟吉所部将卒皆是被迫背井离乡、不得归蜀的蜀兵。

    河洛第二阶段战事期间,乌素大石、萧衣卿将近四万蜀兵,调入伊洛河南岸,他们防守营寨,或在有蒙军精锐骑兵掩护侧翼的情况结阵作战,还能发挥出一定的战斗力,但即便乌素大石、萧衣卿从河朔、河东等州县强行掳来三万多妇女进行婚配,将他们转化为孟州兵户,这时候拆散成一二百人、三五百人一股,进王屋山、历山作战,却难以克服低迷的士气。

    进入王屋山东麓、南麓山地的小股人马,即便在狭窄地形遭遇时,人数要低于赵孟吉所部一大截,却常常能将这些蜀兵杀溃。

    田卫业所部将卒的战斗力要强一些,但以两到三倍的人马,在险峻山地之中,也只能跟梁军的渗透兵马打个平手。

    当然,为防止将卒求战心切,韩谦数度下令,要求渗透人马利用险要复杂地形与敌军,严禁浪战,严禁打消耗战,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前期务必立足为主。

    在跨入太和三年之时,从南岸进入历山、王屋山以及西段中条山进行渗透作战的精锐人马已经超过一万人,抢在敌军之前占据现有的山寨以及选择险要地形、就地因陋就简的取材新建山寨,总计建立十七处山峡据点。

    …………

    …………

    梁州军也在这一时间段踏上西征的历程。

    经梁州西翼的略阳县,沿嘉陵江的西源犀牛江而上,可至秦、武两州之间的成州。

    犀牛江流急滩险、礁石错立,不利舟船,但北岸有一条极为险僻的古道牛脊驿,也是早年陇右兵马进攻汉中、川蜀的一条要冲险道,汉末蜀军曾多次走此道进入祁山。

    牛脊驿年久失修,即便到蜀主王建手里,也没能花大力气修缮;王建当时主要也是担心修缮此道之后,会成为梁军从陇右进攻汉中的通道。

    在冯翊、卢泽等人十一月下旬赶到梁州,但兵甲、弩械等军械物资的运送,因为道路险阻,才在梁州沔阳县完成一部分的集结。

    出兵宜速不宜慢,同时西进牛脊道又非常的险阻,需要一支兵马开道,李知诰又担心陇右的形势随时有变,等不到完全筹备齐当再出兵。

    除了柴建镇守金州外,十一月底李知诰使周通、郝子侠暂摄梁州军政事务,邓泰作为西征军后军主将,与冯翊、卢泽等人率领后军主力及辎重粮秣缓行,他亲率两千前锋兵马,与张松等部将先行西进。

    一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多天,一直到十二月下旬才进入成州境内。

    将卒皆穿轻甲,但犀牛道年久失修的程度超过他们的想象,这时候将卒身上的衣甲破损极多,看着衣衫褴褛,跟一大群叫花子似的。

    成州辖同谷、长道、上禄,治上禄县,从宝应二年到咸通十三年,凡一百五十余年皆为吐蕃所占,直到前朝昭宗年间名义上才归附前朝。

    两千梁州军前锋兵马精疲力尽的踏入成州境内,只要穿过最后一段夹峙于山岳与湍流之间名为牛尾峡的河谷,就能进入地形相对平缓的成州上禄谷地,但此时却有一支骑兵横亘峡谷前,挡住他们最后的西进道路。

    看黑压压的骑兵皆持弓矛,人数不下一千,亲自带着一哨人马在前阵探路的张松,看到这一幕就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张松再细辨远处骑兵的相貌,绝大多数是都是羌人,没想到仅仅是在十天之前,他们派出斥候探得消息还确认说成州境内的诸羌部族还四分五裂,这时候竟然都联合起来堵住他们的去路了?

    要是他身后两千步甲经过充分的休整,或许还能一战,但他们精疲力竭的走到这里,敌军却以逸待劳的堵在峡谷之前,这仗还要怎么打?

    “看眼前情形,定是我们一路开山辟道,在途中耽搁的时间太多,致使成州诸部势力在这段时间里已然联合起来,当然也说不定蒙兀人或者王孝先已经派人进驻成州我们就现在这点人马,恐怕是打不进成州去了,”张松带人退回来,勒马停到李知诰身边,建议说道,“不如我们先退到东面的隘口,等后方的援军携带大盾、弩械过来,再行西进?”

    他们率大军从沔阳西进到嘉陵江畔的略阳,之后又率两千前锋兵马走险道先行,一路道路狭仄,连马匹都没有几匹。

    这一路除了必要的补给外,将卒皆轻装上阵,装备以矛弩及轻质皮甲为主。

    目前他们所处的位置,驿道往北百余步就是摩天高崖,算是不利敌骑迂回进击的地形,但南侧的犀牛江在此时已是极浅,裸露出大片的河滩与驿道有缓坡相接,大约有三四百步宽。

    这时候敌骑除了当头封住他们去路,还可以从河滩进攻他们的侧翼。

    在这样的地形作战,张松很担心他们身后两千阵形松散、人马皆疲的兵卒,拦不住敌骑几次冲击。

    张松怎么都不觉得此时是仓促接战的时机,主张退回到十余里外一处更利于他们防守的险要隘口坚守,等邓泰、冯翊他们率后军主力过来后再作打算。

    “狭路相逢勇者胜,敌军斗志不强,此仗能赢。”李知诰摇了摇头,没有采纳张松的建议。

    即便等上十天半个月,等后军主力过来,牛脊驿附近的狭仄地形,也不足以叫他们将五六千优势兵力发挥出来,而时间拖延下去,却有可能促成这附近更多的部族势力、更紧密联合起来,也将更有准备的抵挡他们西进。

    还有一点就是张松所言,倘若是蒙兀人或者王孝先已经派人进入成州,拉拢诸部势力,才有上千兵马联合起来拦截他们西进,时间拖延久了,问题会更麻烦。

    成州投向蒙兀的诸部族,在看到他们西进兵马日益增加,极可能会向王孝先请求援兵。目前王孝先在天水城有四千驻兵,距离成州上禄县不到二百里,这部分兵马要是进驻成州,他们到时候想要夺下上禄诸县,难度将大增。

    而秦岷之间的气候要暖和、干燥一些,他们一路过来没有遇到雨雪,但不意味着接下来十天半个月不会有雨雪封堵驿道,通常说来,成州入春之后的天气要湿润得多,雨水也多。

    自襄北溃败以来,将卒军心涣散,虽然归附大梁后,得到半年的休养,但休养的是将卒孱弱的身体,军心士气其实相当低迷。此时选择暂退可以,但有畏怯之心而不战而退,会不会进一步打击低沉的士气及军心?

    现在上千骑兵在峡谷前拦截,但看他们兵甲服色参杂,诸队骑兵之间又颇为散乱,可见即便蒙兀人或者王孝先已经派人进入成州,联合地方势力,也应该相当仓促;也因此这股骑兵目前占据侧翼地形上的便利,却并没有要立即发动攻势的迹象。

    李知诰决定打,决定现在就打。

    将卒已经歇过力、草草吃过些干粮,即便还是那样的疲惫不堪,但李知诰对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卒相当了解,知道他们应该还能坚持一战。

    前锋两千兵马无法尽数展开,李知诰以前中后三军部署,先着张松亲自率领三百多人,沿着侧前方的河滩往前挺进,防止敌骑从河滩地绕过来,进攻他们侧翼,他则亲率五百甲卒,以刀盾手居前,重弩手居手,矛戟杂于其间,迎头往敌骑挺进。

    成州的诸部族骑兵联合起来塞于峡谷之前,本意还是叫来犯之敌知难而退,却不想西进的梁州军兵马这时候都困顿不堪了,却连停下来整休的意思都没有,竟然第一时间率先进攻过来。

    诸部族骑兵当即便有些慌乱,还是在成州刺史侯莫的催促下,诸部仓促间派出三百骑兵,配合侯莫百余亲骑迎上去。

    成州临近陇山,距离关中西翼的凤翔节度使府仅有咫尺之遥,但为吐蕃统治一百多年,游牧之风再起,诸部族皆善骑射,跨坐马背上能开强弓的精锐也多。

    先杀出来的敌骑前队皆是骑弓手,相距一百四五十步,便纷纷开弓射箭拓木硬弓长逾五尺,非气力极大的精锐弓手不能坐在马背上开弓射杀,凌乱的箭雨仿佛锐利的风声呼啸袭来。

    梁州军前阵即便持有盾牌,也是小盾,只能遮接头脸胸腹,胫胯处的皮甲挡不住锋利箭簇的攒射,眨眼间便有不少人中箭。

    好在箭簇破甲后入肉不是射中要害,前阵的诸将卒还能苦苦支撑着,听着乌沉的号角声,沿着坑洼不平的驿道及右翼更为崎岖的坡地往前逼进。

    而后方没有盾牌庇护的弩手、戟卒,却不断有人被射倒在地。

    洛阳所提供的一批臂张弩,射程也有一百四五十步左右,但李知诰却没有让重弩手急着还击。

    敌骑前阵主要都是长弓,但后方小三百骑兵这时候将长矛架起来,很显然是期待看到他们这边阵形被箭矢射得散乱,再直接冲杀过来,将他们的阵形彻底搅乱掉。

    有矛戟压阵,李知诰不怕敌骑横冲直撞的杀过来,但他们此时所处的地形较为开阔,敌骑见往前冲杀无功,必然会往两翼散开,然后想办法将他们拖住,以便后方的骑弓手更快更稳的开弓射箭。

    洛阳提供的臂张弩是极强,但射击速度却要比熟悉的骑弓手慢一大截,大约敌骑射三箭,臂张弩才能射一箭。

    又由于臂张弩的弩箭没有尾羽,仅仅箭杆尾部制成狭翼形状提高平衡性,但还是比长羽箭在长距离射击时,精准性要差一些。

    在双手将卒没有重甲防御,弓|弩相距这么远就列阵对射的话,他们定然要吃很大的亏。

    李知诰压制住弩手射击的冲动,继续冒着伤亡往前逼进,待双方拉近到一百步以内,看到右侧地形收窄起来,高耸的山崖给人极强的压迫感,李知诰这才下命重弩手射击。

    臂张弩的钢丝弦,崩弹开的声音更为清亮,两百多支弩箭,狠狠的往敌骑当头攒射过去,当即就将二十多敌骑连人带马射倒在地。

    弩箭的穿透力强得惊人,叫敌骑骇然大惊,剩下的百余骑弓手下意识就想着往后拉开距离,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与梁州军对射。

    陇右虽然没有出现一支足够强大的势力统领陇右、河西诸州,诸部族间争斗不休,但恰恰如此,陇右、河西诸州精兵的数量却绝对不少,骁勇善战的武将也多。

    看到这一幕,后阵的三百多骑兵不想叫前方往后退的骑弓手撞上,当机立断往左翼的河滩驰去,阵形仓促间虽然也颇为散乱,但在领队将官的大声叫嚷下,很快又分作两队,一队往沿河滩前进的张松所部杀去,一队想着进攻李知诰所部的侧翼。

    张松也是下令弩箭先射,他同时也知道将卒疲困,只能身先士卒,带着扈卫进入前阵,与手持大戟、斩|马刀的将卒迎击敌骑,双方先在河滩之上交战到一起。

    敌骑簇拥过来,张松身处地形较矮的河滩之上,即便他与身边几名扈卫还骑着马,但也看不到驿道及以北坡地交战的情形。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斜折过来,往驿道进攻,不能给骑敌足够的回迂空间。

    “铛!”

    张松左右扈卫是不少,但仅有几匹战马,他跨坐战马之上,在阵列当中就突显出来。

    当前七八名敌骑也是骁勇,看到他全身覆甲、不畏箭矢,也知道他是这队人马的主将,不顾左右长矛捅刺,借着战马的冲势,就直接撕开眼面薄薄一层砍杀乏力的兵卒,直接欺近张松身边,同时六七张锋利的刀矛就兜头兜脑的朝张松砍劈过来。

    张松当头戳死一敌,手中长矛又准又狠的直接戳进那人的眼窝子里,而即便他手持护盾格开当胸刺来一杆长矛,但右肩却被敌骑狠狠斩上一刀,左腋也被从侧里像闪电般钻过来的一支长矛刺中。

    左右骑马的扈卫太少,又是敌军首先射杀的对象,眨眼间工夫,就剩两名骑卫在他身边,并不能帮他将从高处的攻势都接下来。

    刀砍很难破甲,却难挡锋锐长矛的捅刺,毕竟捅刺爆发的力量要比马背上挥刀砍劈大得多。

    张松不担心右肩有碍,却下意识看左腋看去,低头看敌骑的长矛虽然刺破左腋处的护甲,但矛刃钻进去不足一寸就被卡住,没能刺穿内层的衬甲,更是没能伤他分毫。

    张松被长矛刺中时,身子都往侧里一歪,心里当然清楚这一刺的力道有多足,却没想到洛阳送过来的十多副全覆式板甲,要比全覆式扎甲轻上十多斤,防护力竟然却要胜出一截他们之前尝试着用刀剑砍斫去试验防护力,却没有舍得拿长矛戳刺。

    张松禁不住要哈哈大笑,收回长矛腋下用力往右侧持刃之敌横扫过去。

    那名羌骑红彤阔脸,络腮胡子,穿着陇右少见的山文环锁甲,一看就知道也是部族里的首领级人物这人显然没有想到他角度如此刁钻的一矛,竟然没能刺穿张松的护甲。

    他虽然第一时抽回长矛,身子微微一矮,用臂膀硬接住张松挥矛抽打,但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与六名扈骑没有第一时间将张松斩下马,后面的骑兵被挡在外面,左右皆是梁州军的兵卒。

    他已陷入重围。

    他即便挡住张松的长矛,却挡不住同时从左右刺来的四支长矛,下一刻大腿就被一支长矛刺穿,身子滞住,眼睁睁看着张松提前朝他的面门刺来……

    “渠帅死了!”

    前方敌骑大叫,顿时间慌乱起来。

    张松看到这一幕,当然知道他们所杀乃是敌军里一员要紧人物,趁着前方敌骑慌乱,夹马往前压,长矛连着刺倒两敌,震天吼地的大叫着鼓舞左右将卒的士气,一鼓作气往驿道接河滩的坡地杀去……

第七百三十五章 西征(二)

    诸部羌骑原本就是仓促之下联手,没有多强的斗志。他们除了不愿有太强的外部势力插足成州外,聚拢起来更多还是听信侯莫说以逸待劳,以为有便宜可捞。

    这种心态下,诸部羌骑打顺风仗或许没有问题,却没想有远道而来的梁州军会如此骁勇,兵甲也是甚为坚利,两炷香的工夫就杀伤杀死他们一百多骑。

    眼见获胜无望,诸部羌骑便慌乱往后撤去,没有哪家愿意留在牛尾峡东口,拿己族精锐与梁州军血拼。

    张松与李知诰合到一处时,就见上千敌骑丢下百余具尸体,已经往西侧的峡谷里逃去。

    梁州军虽然也有上百伤亡,但以步击骑,又是以劳击逸,可以说是大胜。

    大多数将卒没想到羌骑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这时候都觉得浑身疲惫困倦都一扫而空,不少刚才没有捞到仗打的将领、武官,都挤到李知诰的身边,纷纷要求率部去追击敌骑。

    “督帅,洛阳甲真是贼他娘硬,你看看这甲片上数十个疙瘩,都是羌人近距离拿强弓所射,硬是连一道口子都没有破开;也就羌将蛮勇,拿枪矛在这甲上硬生生戳开两道口子,但都没有刺入太深,我就大腿上被刺开一口道子……”张松累得够呛,卸掉劲后手脚都禁不住的发软,一屁股坐到泥埂路上,在李知诰面前也顾不上礼节,铿锵有力的敲着头盔,振奋的叫道。

    这次先行西进的前锋兵马,兼有开辟道路之责,随行没有大量的军马驼运物资,将卒皆是轻甲。

    洛阳这次送来的十多副全覆式板甲,一具约有五十斤左右,虽然比普通的皮甲要重得多,却还是要比全覆式扎甲轻出一截。

    李知诰还以为这种铠甲,在抵挡枪矛捅刺时,防护力要弱一些,却没想到防护性能要比金覆式扎甲更为优越。

    李知诰此时也顾不得听张松献宝似的唠叨个没停,着都将董泽海、贺延二人率领刚才没有作战、恢复一定休力的一千两百名将卒,继续沿驿道往峡谷口前进,趁敌骑慌乱逃撤、阵形不稳,务必赶在入夜之前,先将牛脊驿的西峡口控制在手里。

    那里才是进入秦岭西麓丘陵地带的出口,只要抢先占领住那里,他才不用担心后续会被敌军封锁在牛尾峡以东,无法进入陇右。

    刚才参与激战的前军将卒则留在原地休整。

    整个作战的时间看似不长,前后也就两炷香的工夫,但对连日赶路、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的前军将卒而言,这时候体力压不多被压榨到极限了。

    医护队也上前来替受伤的将卒包扎伤口,重伤者就地搭设帐篷进行抢救,战死者三十多人也要就地埋葬,敌军有六十多匹逃散到河滩里的战马收拢过来,还将捉住十多名受伤的敌卒,初战战果还算富庶。

    审讯过受伤的敌卒,李知诰、张松这才知道就在七天前,乌素大石从太原派出使臣,正式委命诸羌党项部侯氏一族的酋首侯莫为成州刺史,并接受新册封的陇右郡王王孝先的节制。

    李知诰、张松这时候才知道为何他们为何没有提前察觉到成州的异常,他们所遣斥候十天前就从成州离开,可能那时候蒙兀人的秘使都还没有正式跟侯氏接触,但他们同时也感到十分的侥幸。

    倘若侯莫早一两个月接受蒙兀人的任命,并更紧密的将成州诸羌部族联合起来,甚至引王孝先兵马驻入成州,他们想从牛脊驿险道进入成州,绝对不会这么轻松。

    而恰恰是侯莫接受蒙兀人的任命没有几天,诸羌部族以及几家汉民大姓心里都未必认同这所谓的任命,等到四天前他们侦察到梁州军兵马正沿犀牛江北岸古道西进,侯莫邀集境内诸部族结盟,也仅仅是上禄城草草凑出一千五百余骑,仓促间拉出三分之二的兵马赶到牛尾峡前拦截,却没有想到初战就被打得大败。

    这对新任成州刺史的声望,绝对是一个惨重的打击。

    这边刚审讯完,中军都将董泽海便遣人过来禀报,说他们追到牛尾峡的西口,诸部羌骑曾试图集结兵力反击,但诸部羌骑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双方在西峡口相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羌骑有四五十人被杀下马,余下便又一窝蜂散走。

    他们在牛尾峡的西峡口俘掳敌军七名伤卒、三十多匹战马,他们伤亡都不到敌军的一半。

    襄北早年就缺战马,军马也就一万多匹,溃败逃到梁州,李知诰手里就剩三千多匹军马,也在年初时几乎都斩杀掉弥补军粮的不足;战马更是剩不到几匹。

    就连李知诰身边的扈骑,也是冯翊、卢泽赶到沔阳后,先匀出五十多匹战马充当坐骑。

    没想到初入成州,便缴获百余匹上好战马,张松兴高采烈的盘算着要组建一支骑营,才能在陇西丘山、荒漠及草原间驰聘,令诸部族咸服。

    李知诰则要张松先留下来率领七百多刚刚参战的将卒原地宿营休整,他在扈卫的簇拥下先往牛尾峡西口赶去,与董泽海、贺延他们会合……

    …………

    …………

    冯翊、卢泽得知前锋兵马与敌接战的消息后,次日清晨便提前率领两百轻骑赶过来,先与张松会合;邓泰率后军主力虽然也已经上路,却后军主力都是步卒,还有辎重粮草随行,速度快不了,少说还需要六七天才能赶到。

    冯翊、张松、卢泽率领九百多将卒进入牛尾峡,赶到西口。

    李知诰并没有继续往西北方向仅四十里的上禄县杀去,而是着董泽海、贺延在西口外磨梁山脚下的谷原之上扎下营寨,一道入冬后流水近乎枯竭的溪涧横阵在谷原之前。

    “敌军势弱,人心不齐,两战都被我们杀溃,完全可以说是不堪一击,贼帅侯莫估计正后悔出头接受蒙兀人的任命,督师怎么不一鼓作气往上禄城杀去,待夺下上禄城再作休整?”张松与冯翊、卢泽走进大帐,看到李知诰将几名俘兵待为上客,正询问成州的情势,忍不住困惑的问道。

    李知诰请冯翊、卢泽与张松一起坐下说话,解释他没有急于派兵进逼上禄县城的缘故:

    “诸羌部族人心不齐,即便是刚刚得蒙兀人委受成州刺史之职的侯莫,也不希望其本族精锐跟我们血战拼杀,故而在野战之中稍遇阻力便往后溃逃,这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但上禄城小且坚,又是侯氏一族的根本所在,他们不可能轻易放弃。而我们没有攻城战械可用,短时间内又难以劝降侯氏,此时想夺下上禄城,难以猝成。”

    冯翊点点头,对李知诰的考虑表示谅解,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打?”

    虽然从洛阳出发时,韩谦要冯翊尽可能不要干涉李知诰的决断,但他身为都监军使,不可能说对李知诰的用兵方略完全不闻不问。

    李知诰回道:“侯莫昨日兵败牛尾峡之后,便派人赶去天水求援,王孝先在天水驻兵不多,即便全军而出,也就四千马步兵,我们休整两天,可在上梁峡先迎战敌援。只要打破敌援,相信成州各家便会各有选择……”

    成州夹于陇山西南麓与秦岭西麓的山岭之间,王孝先不派援兵则罢,若派援兵必从陇山西麓南下,再从陇山南麓沿牛脊驿古道快速东进,上梁峡是其必经之路。

    只要他们能在上梁峡伏击天水过来的援兵,将其击败,才有可能震慑、降服成州的诸羌部族,才有可能不战而夺上禄城。

    冯翊点点头,同时又表示担忧的说道:

    “诸将卒初入成州,得不到充分的休整,就要接连大战,折损怕会不小。”

    “此时不苦战,难在陇右立足,但只要能打退敌援,才算是稍稍打开局面。”李知诰说道。

    “李督师前锋主力守上梁峡口,我可以率骑兵埋伏在侧翼的山谷里,时机恰当时可以作为奇兵杀出!”卢泽听李知诰说过他的用兵方略,再看地形图上梁峡左右皆峰谷林立,有不少能藏两百骑兵的地方,便请战道。

    “好!”

    卢泽、杨穆所率的二百骑兵,随同冯翊从洛阳赶来,可以说是冯翊的扈兵,李知诰不会主动用这两百骑兵冲锋陷阵,但卢泽主动请战,也不会拒绝。

    毕竟这两百精锐骑兵的战斗力,在这时候不容小窥。

    商议好具体埋伏作战的细节,李知诰便遣张松先率部赶往梁峡准备战事。

    接着李知诰又下令将之前两战的俘兵都押过来,除了侯氏所部俘兵外,他与冯翊决定将其他诸部俘兵都放走,甚至还亲手奉上一堆珠宝美玉,让他们带回部族以示拉拢之意。

    冯翊见李知诰都不担心在上梁峡伏击敌援的消息提前走漏,他自然也不反对,再说,他们此时已经进入成州境内,在犀牛江北岸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附近的部族,现在张松率部提前进入上梁峡做部署,稍有军事常识者便能想明白他们的用意是什么。

    现在就看这些部族会不会审时度势了

    再说了,即便有个别部族铁心投向蒙兀人,决意将他们在上梁峡伏击敌援的计划泄漏给天水守军,这也只会拖慢天水守军南下增援的速度。

    这不仅能使他们有更充足的时间在上梁峡修筑防御工事,也令他们有时间等后续的兵马进入成州。

    而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收服成州的部族及汉民,而非歼灭成州的大小地方势力。

    …………

    …………

    侯莫接受蒙兀人的封赏,除了贪图蒙兀使臣送来的金银珠宝外,更多的还是想借蒙兀人的名义统治这些年四分五裂的成州,此时多少可以说是骑虎难下,但其他部族看到梁州军西进之势如洪水滔涌,心惊骇然之余,几乎都不约而同选择观望。

    三天后,天水守将袁寿亲率三千兵马增援成州,抵达上梁峡。

    此时邓泰所率领的后军主力还在半路上,但成州的诸羌部族选择观望,即便接受蒙兀人任命担任成州刺史的侯莫也是率侯氏族兵紧守上禄城,没有出兵参战。

    李知诰亲自率兵马在上梁峡西峡口挖堑壕、筑护墙,抵御敌军进攻。

    敌军强攻两天没能拿下上梁峡,就想着退回到西面的方冢山休整。

    趁敌军萌生退意西撤,卢泽亲率两百精锐骑兵从北面提前四天埋伏下来的隘谷之中冲出,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从侧翼狠狠的刺入敌阵。

    袁寿所率的三千人马,皆是马步兵,赶到上梁峡时,将马匹归拢到一起,三千多兵卒都下马结成诸多阵列,轮番上阵进攻防守上梁峡的梁州军,完全没有意识到北面的隘谷里藏有伏兵。

    见强攻无果,手下将卒伤亡颇巨,袁寿决定暂时收兵西撤。

    他这时候除了留一部兵马,在上梁峡西口口封堵梁州军反击外,其他兵卒都需要重新取回军马才能快速西撤,内中的散乱、无序也可见一斑。

    卢泽率部杀出,敌军虽然也提前警觉,在侧翼组织了两百多刀盾兵拦截,但面对近距离能射穿木盾的强弩、挥舞的战戟长刀,两百多马盾兵没有抵挡住半盏茶的工夫,就被杀得大溃。

    敌军就惊慌起来,小股骁勇敢战的兵卒没有办法拦截住卢泽他们,卢泽专门盯住敌军主将袁寿的将旗,在敌阵纵深处横冲直撞。

    李知诰这时候也率前锋主力越过战壕杀出。

    敌将袁寿没能支撑多久,看形势无望挽回,在扈骑的簇拥仓皇逃走,剩下的蜀兵就彻底崩溃,要么跪地投降,要么被弓|弩矛戟无情的射杀、斩杀。

    待到黄昏之时,李知诰将兵马收回到上梁峡之中,他们已经斩杀上千蜀兵、俘掳九百多名蜀兵,梁州军与洛阳骑兵两天伤亡加起来还不到五百人。

    要不是后军主力走犀牛道缓慢,大宗辎重物资还要更滞后一些,他们又没有足够的军马,他们趁敌兵大溃顺势杀往天水,夺下秦州大部,将王孝先所部彻底封锁在陇山以东,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虽然从沔阳、略阳过来,也就三百里路途,但犀牛驿太狭险,将卒困顿不堪,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整,累积近六百人伤亡,暂时也没有持续追杀溃敌并攻城夺寨的战斗力。

    将兵马收拢回上梁峡后,李知诰暂时也没有急于对上梁峡与牛尾峡之间、犀牛江以北的诸羌部族及上禄、同和两城用兵,而是与冯翊正式以大梁陇右宣慰使、都监军使的名义,派出亲骑赶往诸羌部族的城寨及上禄、同和两城,勒令侯氏等诸羌部族投附大梁。

    当然,除了既往不咎外,收附侯氏等诸羌部族的条件也相当宽厚,除了耕地需要将人丁摊入其中进行统一纳粮征税外,仅要求诸羌部族骑兵,接受陇右宣慰使府的节制,甚至可以免除其他的赋税。

    还有就一点,就是陇右宣慰使府将在各汉寨、番寨直接设置贸易点,成州诸县辖民,特别是汉民,不拘身份都可以与贸易点直接交易商货,诸羌部族不得横加干涉。

    虽说前朝成州为吐蕃占领一百多年,归降吐蕃的诸羌部族势力在成州得到壮大,但包括成州、武州、秦州等地的陇西南地区,自秦汉以来因为临近中原王朝的统治中心而接受中原王朝统治,无数汉军民众迁入栖息繁衍。

    就人口比例而言,此时上梁峡以西的上禄谷地之内,汉民占到总人口的七成以上,并且经营出较为完善的农耕基础。

    吐蕃占领期间,汉民地位低下,遭受到奴役,前朝昭宗时期关中兵马收复陇西南地区,主要也是用诸羌部族统领这些地区,汉民依旧是处于被奴役的地位。

    即便诸羌部族没有兼并田地的传统,但诸羌部族除了强制要求汉民纳粮、维持大大小小的地方政权外,还完全垄断地方上的商贸。

    目前西征军接管地方政权,但直接的田税丁赋,并不能解除西征军的粮食补给问题,这就需要进一步打破诸羌部族对地方上的商贸垄断。

    虽然降服诸羌部族,短时间内就集结出一支颇具规矩的骑兵部队,然而以羌骑为主的骑兵部队规模越大,也难受控制。

    而仅仅依赖于狭仄的犀牛驿,所输送过来的物资补给有限,运输成本也是极高,而不能从后勤补给加以控制,很难想象集结起来的羌族骑兵,有整编为大梁嫡系精锐的可能。

    韩谦虽然对李知诰不加以太大的限制,甚至进军陇右之后,也决定地方上的官员任命也都由李知诰负责举荐,但在要求李知诰要尽可能解决陇右汉民遭受压制、奴役的问题之时,特别强调通过犀牛驿与陇右地区的商贸,必须要使陇右汉民能够直接参与进来。

    这些年,韩谦推行新制的根本原则,在生产力发展空间有限的情况,主要是千方百计的挤压中间食利阶层通过种种手段占有社会生产利益的空间。

    这样做的好处,不仅能使底层平民缓一口气,中枢岁入也能得到保障;实际上将中间食利阶层占有的利益,尽可能往两头分配。

    民得裹腹之粮、蔽体之衣则安,而军国之事,亦无非钱粮也。

    任谁再有天纵之资、神鬼算谋,不能解决这一根本问题,都不可能力挽狂澜的解除真正的大危机;而解决掉这一根本问题,不要说韩谦了,以沈漾、黄化等人的能力,也能将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韩谦在大梁境内,打破地方势力对粮食贸易的垄断,推行粮谷等关键物资的统销统购政策,目前已经成功的将粮价抑制在每石六百钱。

    这不仅解决掉大梁内部的粮食供应均衡问题,解决掉底层贫民的饥荒问题,还有一点极为重要,就是韩谦即便决定将传统田税所征得的粮食实物税留给州县自用,但中枢只需要动用不到江淮地区三分之一的钱款,就能从地方收购到足够的军粮支撑战事的消耗。

    江淮粮价一直居高不少,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宗族乡阀主要通过兼并土地,占有地方上绝大多数的富余粮谷的方式,继而近乎完全的垄断了地方上的粮食贸易。

    高粮价所产生的巨大利润,实际上绝大部分被宗族乡阀等新旧地主占去。

    历朝以来,中枢为获得足够廉价、且足够充足且稳定的粮食,都是将各地所征、以粮食为主的实物税,不计成本的运往中枢及诸军驻地,这实际上就已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陇右,特别是陇西南的成武秦三州,雨水充足,山岳之间拥有大量的河谷、坝地,经过上千年的开垦,有着较好的农耕基础,又有大片的牧场补充肉食来源,两万兵马就地获得充足的补给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在于,三州九县人口不足二十万,已经能实足征收田税口赋,也仅能征十万石粮谷,仅能满足两万兵马不到一半的补给需求,剩下的要怎么从商贸中进行解决,是西征军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犀牛驿古道狭险,沿途又多为坚岩悬崖,短时间内难以无法学嵩南栈道那般不计成本的进行拓宽,目前只能将茶叶、瓷器、药材、棉布、食盐等高附加值的商货运入陇西南进行贸易。

    倘若不令最底层、又实际耕种生产粮食的汉民直接参与贸易,继续坐看诸羌部族垄断贸易,庞大的利润必然会为地方上的部族势力占去,底层汉民生存条件得不到实质性的改关,西征军从商贸中所分得的利润,也将难以弥补粮草补给上的缺口。

    然而倘若能令汉民直接参与贸易,西征军从商贸中能廉价的采购到粮草是一方面,截获更多的利润也能采购到更多的粮食以及牛羊等肉食,而真正改善地方上从事农耕的汉民生存条件,才能真正获得陇西南地区占据人口多数的汉民支持。

    冯翊这个陇右都监军使,其他方面对李知诰不作任何的钳制跟约束,但哪怕是都用梁州的旧吏,也坚持要求先在上禄谷地内部尽可能多的设立直接贸易点,特别强调要让汉民能直接拿粮食过来交易,而绝不能图方便或为一心想拉拢诸羌部族,继续纵容诸羌部族垄断地方上的贸易。

    当然了,侯氏等诸羌部族前期应该不可能特别敏感的意识这里面的微妙,但冯翊在军议跟李知诰及张松、邓泰、董泽海、贺延等人强调这一点,也是担心李知诰手下的官吏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在执行时会图省事或后期会被地方势力贿赂,而不坚定的去推行这点。

    张松、邓泰、董泽海、贺延等将多多少少也懂一些政事,只是听冯翊在军议上将这些道理以及背后的目标讲透,也皆是骇然,心里暗想,难怪这些年没有人能斗过国主,这他娘谁能想到这背后有这么深的算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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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