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相遇
从新堤码头有条支伸出去的泥路,往东延伸过去,听唐时余说这条道能延伸三十五六里外的历阳城,目前是历阳城接巢湖东岸大堤的主干道,但王?并无意住到历阳城去。
道路的北侧是一座正进行整固的营寨,或许是未来东湖城的选址。
营寨守卫森严,西面还没有正兴建的坞港,不知道是不是到时候在新堤上扒开到一道口子,建船闸再放水进来。
道路的南侧有一条往南延伸到濡须山北坡的巷道,两侧各建数排简陋屋舍,或木屋,或夯土为墙、草顶泥地的茅草房,但沿巷道两侧有茶楼饭肆等各种铺子以及可以打尖的客栈,未来东湖城的雏形或许就在这里。
营寨及正兴建的坞港,是严禁随意靠近的,即便是唐时余代表扬州过来交易,也只需要在码头上跟行营户曹驻码头的胥吏交接就可以了,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都见不到更高一层的人物。
王?当然不会急着去见韩谦,走进南北向的巷道才更觉其间的简陋,下过一场雨后、两测显得泥泞的路埂上铺着黑乎乎煤碴子,黑水在墙沿屋脚流淌,两侧的地势更低,能看到很多简陋铺子里都有积水,叫人不知道如何立足。
很显然过去几个月,韩谦除了安置将卒家小,集中力量修造新堤、陂渠等,都没有精力兼管到在这里修造一条看上去稍稍整饬些的巷道。
巷道上的行人,大多衣衫褴褛,面脸饥瘦,还没有彻底从饥荒的阴影里挣脱出来,但与成千上万拥挤在扬州城内、死气沉沉的饥民相比,这些人眼瞳里焕放着神采,走路也带风。
“你们明天就照叙州说的方子,先烧一批出来试用,看可不可行?”
走到一家出入皆贩夫走卒的客栈前,船队主事唐时余带着一人进去张罗,王?与丫鬟香云站在道上四处张望,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她转头看去,却见韩谦穿着布衫,在十数人的簇拥下往这边走过来,一边走路一边跟冯缭说什么话。
王?原本没有打算这么快就见到韩谦,任她平时再蕙质兰心、气质从容,这一刻意识想要避开韩谦,往一旁走避开,却不想落脚处是一个颇深的水坑,“啊”的尖叫一声,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都摔到冲洗煤碴后变得黑乎乎的积水里。
王?身边的两名扈随暗携兵刃进入东湖,不知道王?发生什么事情,下意识伸手按布衫下的兵刃,做出防卫动作。
韩东虎走在韩谦与冯缭的身后听他们说事情,却也没有放松警惕,看到巷道里两人衣袍下鼓出长条形来,以为是遇到刺客,与左右跨步抢出一个身位,将韩谦与冯缭护在身后,左右侍卫更是第一时间吹响警哨,整条巷道像是烧开的水沸腾起来,街道巷尾巡视的两队兵卒也如狼似虎般猛扑过来……
“韩侯爷,我是香云!”丫鬟香云正要搀扶王?站起来,看到韩谦身边数名侍卫拔刀就要杀过来,惶急大叫。
“慢着!”
当年王积雄到叙州悼唁,香云侍候随行;而待到王?在茅山“被俘”,香云与另一名女侍贴身相随,这两侍女都着有不错的身手。
韩谦自然记得她,示意韩东虎叫侍卫稍安勿躁,讶异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小姐呢?”
“我在这里。”王?羞愧难堪的爬起来,整理衣寇,但半边身子都叫黑煤水浸染了,脸上也溅了污水,如鸦秀发披散下来,蓬头垢面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狼狈不堪。
“你到东湖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韩谦站在那里看着王?湿漉漉的凌乱鬓发,从身后侍卫所牵的战马鞍座上,解下一条干净的汗巾,忍着笑递给她,一边看着她擦拭脸上的污水,将染黄脸皮的药水一并擦掉,露出吹弹得破的嫩白肌肤来,笑着说道,
“奚荏昨天还说起你来呢,没想到说曹操曹操便到。你这样子,先随我回军营换身干爽的衣裳;奚荏要知道你过来,定是高兴死了,还整天跟我抱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这样子见她,铁定要被她嘲笑。”王?见没有办法擦得更干净,便将染黑的汗巾递还给韩谦。
唐时余这会儿才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看到黔阳侯就站在巷道里,除了身边十数侍卫外,还两队将卒从南北围涌过来,他吓得脸色苍白他可不知道王?与黔阳侯有什么交情,王?与韩谦的婚约之事,也只在淮东上层流传,中下层武官怎么可能知晓?
他见王?身份败露,担心黔阳侯会扣押人,赶忙分开人群,上前要给黔阳侯行礼:“扬州兵马使司前锋游弈使唐时余,见过黔阳侯……”
“你不是扬州唐家寨船队的船老大吗,怎么又摇身变成扬州兵马使司前锋游弈使了?”韩谦盯着唐时余笑问道。
大楚遵循前朝之制,前锋游弈使原本是军中前营哨官的正式官职,但殷鹏治下的扬州兵马使司之中,前锋游弈使实际是王文谦这些年培养的探子头目。
唐时余没想到自己早就落在韩谦的眼中,背脊生寒,忙解释道:“民间征不到船夫愿跑敌寇未靖的巢湖来,我家大人又担派兵卒押船会引起侯爷不必要的误会……”
“好了,棠邑也是朝廷的疆域,总不至唐校尉好端端的跑过来,我就要安排人将你祖宗十八代都盘问清楚,”韩谦示意唐时余不需要再编下去,邀他一起回营寨去,说道,“你家小姐这身衣裳要换掉,既然我得幸遇上,又有故谊,你们也一起去我营里用顿饭吧……”
韩谦待王?如何,韩东虎他们却是不管,照着规矩先将她身边的扈随以及唐时余以及唐时余的一名手下,衣袍里所藏的兵刃都搜了出来。
这叫唐时余更以为韩谦要扣押身份暴露的王?,急得直跺脚也无计可施,想不明白怎么刚上岸就露了马脚。
“……”王?走出一步,直觉脚踝处痛得叫她直吸气。
“怎么了,刚才摔崴脚了?”韩谦走过去,关切的问道,他蹲下来,揭开裙摆裤管,看王?白腻似雪的脚踝处,这会儿工夫已经红肿起来,伸出手指,轻轻的在红肿处摁了一下,问道,“疼吗?”
王?有些局促的站在那里,粉脸有些发烫,微微点头。
“侯爷既然有贵宾,那我便先去南边的灰窖见季希尧?”冯缭一副看天边晚霞睛好的样子,说话也不瞥到韩谦、王?的身上,拱拱手,先带着两名扈随离开了。
韩谦示意侍卫将他的座骑牵过来,叫王?先手撑着他的肩膀,再与香云一起帮她扶到马鞍上坐好,然后亲自牵马往北面的军营走去。
韩谦牵着缰绳,问道:“你怎么会到东湖来?”
“在鉴园住得闲闷,便想着出走,没想到刚刚到东湖,都还没有找到客栈住下来,便跟贼似的被你捉住了,”
王?坐在马鞍上,手也牵住缰绳的一端,似乎能感受到韩谦牵拽的劲道,也许韩谦亲自替她牵马的缘故,她能感觉到左右乡民都将目光朝她投过来,此时只能故作不知的仅盯着韩谦的侧脸庞,岔开话题说道,
“我还以为东湖这边,你已经造出一座城池来了呢。”
“三月上旬战事才歇,十万将卒家小要安置,沿滁河、浮槎山要修筑三座夹河营城、二十七座新建屯寨,这边又造了新堤,还要修建分水陂渠、水军坞港,哪里能兼顾这边建城哦?要是能再多给我一倍人手跟钱粮,你今天这一跤或许就不会摔那么惨了。”韩谦笑着说道。
从巷道走到韩谦在北面大营里的主将牙帐,也就半炷香的工夫。
奚荏正与郭荣在大帐里帮韩谦批阅公函,看到韩谦走进来,还奇怪的问:“你不是拉冯缭去看南山的灰窖吗,怎么又跑回来了?”问过之后,才看到王?在侍女香云的搀扶下,一蹦一跳的走进来,高兴的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你这次又是主动送上门来受俘的?”
“韩侯爷刚才还说奚夫人看到我一定会高兴,但奚夫人这么说,指定是怕我多吃了这里的粮谷,要早些赶我走。”王?说道。
“我怕你多吃粮谷做什么,反正又轮不到我心疼?”奚荏注意到王?裙下卷起的裤脚露出红肿脚踝,忙搀着她就着锦榻坐下来,问得是无意间崴脚,吩咐侍卫喊一名军医拿药过来帮她敷上……
第五百八十六章 不谋而合
郭荣之前也就在延佑帝与李普之女的婚宴上,见过王?随其父王文谦过来赴宴,当时在宴席间,韩谦曾与王文谦发生冲突,公开揭露他曾与王?有婚约解除之事。
当时筵席间都是朝中的王公大臣,此事闹得沸沸腾腾,令王文谦极为难堪。
而金陵事变前后,王文谦在背后推波助澜之事,对郭荣这个层次的人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郭荣不是很了解王?当年在茅山沦为韩谦手里的俘虏,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
他当时还流落在黔阳摆摊替人写书信为生,事后韩谦身边没有人在他面前乱嚼舌头。
不过,他也知道金陵事变的后期时是有人提起韩谦与王?的婚约、韩谦才得以借此事返回叙州。
此时他看到王文谦之女王?女扮男装随韩谦走进牙帐大厅,也是满心诧异,一时间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况。
虽然韩谦随口说王?在扬州闲极无聊,才乔装打扮潜到棠邑游历,但郭荣又不是傻子,心里暗想就算王?心里知道棠邑这边发现她的行踪也不会留难她,但棠邑与扬州的关系什么时候亲近到可以毫无顾忌的随意串门了?
当初为赤山会的事情,韩谦亲自前往扬州见王文谦,郭荣跟冯缭、孔熙荣他们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踏,就是为拟定能万无一失的接触脱身方案。
看到韩谦、奚荏待王?亲昵的样子,而就连王?身边的侍女进入虎卫环伺的军衙大帐里都没有太多的拘束,郭荣也晓得事情不简单。
军医过来替王?诊治扭伤脚踝没一会儿,冯翊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听到消息,跑进衙厅,看到王?就笑着问道:
“你怎么跑东湖了?你知道韩谦这些日子尽琢磨着要怎么坑扬州一把,你这次不是自投罗网吗?你身上脏成这样子,是不是韩谦捉你时太兴奋将你扑倒在地?”
他又跟韩谦笑着说道,“这次可不能将她白白放回去了,我去扬州找王文谦,这次一定要谈个好价钱,将?小姐卖回去。”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王?嗔骂道。
军医帮她按诊脚骨,王?痛得直吸气,也顾不上跟冯翊斗嘴。
“没有伤到骨头,敷药休养数日便能消肿。”军医诊断过来,拿伤药给王?敷好,又用纱布裹好。
这下反正是走不了,可以光明正大的留下来,韩谦没有那么清闲,王?便在侍女香云等人的搀扶下,先随奚荏去后宅洗漱、换衣裳。
东湖大营是在青苍山西南麓的一座荒废村寨上修建而成。
说是荒废,也是两年前村民躲避战乱或被强行征用、胁裹离开家园而遗弃,绝大多数屋舍稍加整饬,都还能居住,只是村寨里屋舍以土墙草顶泥地居多,总计也有五六百间。
目前这边驻军仅有两营精锐步卒、一营侍卫骑兵,水军主力暂时驻扎在山南的东关寨。
东湖大营看着驻兵不是太多,但行营诸司曹都随韩谦入驻东湖大营。
而作为行营一级的军事指挥机构,还兼领州县政务,注定人数繁多,大营里管治再严格,也远没有纯粹的军营那么井然有序。
整座军营分为南北两片,北片是驻军及仓储、工造区,南片乃是牙帐衙司及将吏宿舍区、生活区,中间用栅墙分开。
随着时间的推迟以及宿舍区住房条件的改善,有相当一部分将吏将家眷家小都接了过来。
除了学堂外,军医所也建在大营生活区里,却也颇为热闹,与一些大州城池的内城相仿,在之前村寨的基础上,规划修造好几条街巷,也有军中匠工修造更多的房屋供人居住。
虽然仅是浮光掠影的看过,王?也清楚未来东湖城的轮廓,必然将是以南面的陋巷、北片的大营以及西面的坞港组成,只是这时候还没能腾出气力大规模建设这边罢了。
韩谦在生活区的居住条件当然要好过普通将卒,但他与奚荏也仅仅是一栋三进院子,居住条件甚至远不及兰亭巷时。
前院作为迎送之地,主要供当值侍卫落脚以及有事等着接见的将吏歇息、等候;后院有厨房、杂屋以及四名照顾韩谦及奚荏生活起居的侍女居住。
中间的正院,才是韩谦日常起居之所。
居中有三间堂屋,堂厅会客议事,但商议事情倘若超过十人,仅五步进深的堂厅都坐不下,还需要移步到衙司议事,两间乃是韩谦的卧房与书房,两侧还有两间厢房。
总而言之,与屋舍鳞次栉比的鉴园远不能相提并论。
除此之外,就是紧挨着还有一栋院子,会常驻一队精锐侍卫以备不时之需。
换了一袭青绸长衫,依旧男装打扮,只是将染黄脸色的药水洗去,露出雪腻如玉的皎洁肌肤,她身量也高,明眸顾盼间,说不出的丰神俊逸。
“你这样子千万别跑到营城外去,我看了都有想法,指不定被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给抢跑了……”奚荏站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打量着换好衣裳推门走出来的王?,笑着夸赞她道。
当然王?坚持在营中穿男装,她也没有岔想别的地方去,毕竟作为王文谦的女儿跑到棠邑来做客,并不是一件能公开宣扬的事情。
王?行走不便,奚荏带着侍女将朝东的一间厢房清理出来,拿来新的被褥床单,还拿药香将房间薰过,将蚊虫驱了一遍。
王?脚伤好之前,她们主仆二人也只能在这里落脚。
天将晚时,韩谦才处理手里头的事务,赶回来陪王?、奚荏一起用餐;冯翊无所事事,却拉着郭荣一道赶过来凑热闹。
冯缭没有过来用餐,但夜里与妾室王氏走过来说话。
说来也是巧,冯缭的妾室王氏闺名也叫香云,与王?身边的侍女同名。
她乃是冯缭在越州任职时所纳的一户破落乡族家的女儿,容色娇美,嫁给冯缭也有十年,替冯缭生养了两女两子,与冯缭体弱多病、膝前又没有子嗣的正室处不好关系,这次便跑来棠邑照顾冯缭的起居。
奚荏要有什么事情,她也帮着打点,坐下来扯些闲言碎语的家常话,却也没有什么拘束。
也不知怎么,王氏将话题岔到冯翊的婚事上,颇以小嫂子自居的口吻数落他道:
“老夫人那边为你的婚事着急得不行,前些天写信过来,又特地叮属我替你跟熙荣张罗着这事虽然你跟熙荣都任了官,一时间却也还不怎么受金陵的大家闺秀侍见,难以寻到良配。又或者你心里还惦念着徐照年家里的小姐,但徐照年家都逃去汴京了,你心里念着也不抵用啊。要我说啊,你或者可以先学着大人,先挑心里喜欢的姑娘先娶回家生养,日后说不定与徐照年家的小姐还有重述前缘的机会……”
似乎担心王?听不明白,坐在一旁的冯缭还特地解释道:
“冯翊早前有过一门婚约,乃是先父早些年定下,对方是当时兵部郎中徐照年的女儿。冯翊早年性情顽劣,听到这事还满心埋怨父亲不问他的意思,拉着孔熙荣偷潜入人家姑娘的闺阁里,被徐家人看到乱棍打了出来,这桩婚事当时就差点黄了,但冯翊在那之后,却对这桩婚事便满心愿意。不过,皇陵案发之时两人都还没有完婚,随后我们冯家便破败,我们兄弟二人也能寄身于叙州徐照年当年还派人追到叙州,想要退聘、解除婚约,我们也没有理会。金陵事变时徐照年等一大批朝臣,皆奉安宁宫行事,之后又渡江北逃,此时也随逆后及废太子杨汾迁往汴京。冯翊与徐家小姐的婚事也是波折得很,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叙前缘的可能,但他与熙荣都二十六岁,再不婚娶,我娘亲可就要气糊涂了,每有信函过来,都会提及这事我娘亲急也是急着想再有孙子抱,先纳妾室也是权宜之计……”
“扬州城里却有不少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待我回去,找我父亲或能寻人帮冯翊、孔熙荣张罗这事。”王?说道,似乎完全听不懂冯缭与其小妾一唱一和的弦外之音。
郭荣当然猜不到王?因何事女扮男装到棠邑,但冯缭与其妾室话里的意思他还是能听明白。
不仅淮东需要棠邑互为援奥,棠邑在一定程度上对淮东也有所求。
右龙武军驻移润州之事,得到朝堂诸公的一致支持,但在右龙武军旗下新建一都水师,着寿州杨致堂世子杨帆总理润州以东沿江、沿海防务等事,除了沈漾怀疑韩谦与杨致堂暗中有交易,江东世家宗阀势力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
此外,淮东盐场乃是盐铁使司所辖,编有五千余护场盐兵,即便杨致堂指出梁军有从海路扰袭的可能,但盐铁使司那边又怎么可能轻手叫右龙武军插手盐场的防务?
这些事情没有结论之前,韩谦寄望能江东吸纳流民补充棠邑人丁不足的计划,就完全无法落到实处。
棠邑现在太缺人。
除了从叙州征募八千余劳工,从江州、广德府征调六千余力役,弥补新堤、陂渠、营城修建以及河道疏浚等事的人力不足外,由于大量的青壮男丁编入军中,诸县屯寨的田地开垦耕种,主要组织健壮妇女以及少年进行,只是跟青壮男丁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并不是说有地就可以进行耕种的,就能够有产出的,有地还需要人,还需要有畜力、农具、种子。
即便这几个月来,他们从叙州运来大量的牲口补充畜力,也补足叙州打造的、品质精良的犁耙镰刀水车等农具,但春夏以来开垦粮棉田近五十万亩,已经是将现有的劳动力压榨到极限了。
目前除了长江南岸诸州县之外,还有一个地方能给棠邑提供大量的劳动力,那就是淮东。
淮东在这次战事之中深受重创,淮河南岸的屯垦体系受到参烈的摧残,而入夏以来楚州、扬州北部、泰州西部遍地洪水,躲避战乱的难民、被洪水冲毁家园的灾民不知凡几。
然而,淮东仅仅是明面上跟棠邑维持合作关系,实际上却万分警惕跟防备。
不要说邗沟以西的通道封锁极为严密了,走水路进入长江的船舶都受到严格的盘查……
要是能通过联姻,促使淮东那边打开封锁的口子,将一部分逃避战乱、饥荒、水灾的流民进入棠邑,哪怕是五六万人口,也将极大缓解棠邑现阶段的劳动力匮乏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郭荣、冯缭与淮东的一些人可以说是不谋而合的。
第五百八十七章 闲时雨
郭荣没有冯缭表现那般急切,饮茶闲谈的还是扬泰等地的风情人物。
他自幼家贫,净身入广陵节度使府侍奉内宅,在广陵节度使府读书识字,之后又随徐后嫁入杨家,他可以说是安宁宫的嫡系亲信,早年随三皇子出宫就府,也是代替徐后监视之。
郭荣的父母早亡,但还有两位兄长尚且健在。
郭荣虽然长年侍奉宫中,十数年都没有回过扬州旧居,但与兄长家的书信往来没有断绝过。
只可惜两位兄长家的子嗣皆不成器,却又都想着将一名儿子过继给他以求荫官,郭荣都没有应允,后来关系就有些疏远了。
这三四年时局动荡,郭荣有段时间他自己还朝不保夕,就完全失去联系。
而郭荣的旧居,位于邵伯湖东北的一座村寨,这个地区也是扬州北部入夏以来受水患最严重的地方,郭荣也不清楚他的二位兄长家里的情况如何。
他这段时间虽然追随韩谦在江淮,甚至有一段时间相距旧家都不足百里,却一直都没有机会联系,心想或许此时拖家带口,流落在扬州城里沦为灾民了吧。
“待我回扬州,便着人找到郭大人的两位兄长家,将他们送来棠邑,与郭大人团聚。”王?说道。
目前淮东控制流民大规模的进入棠邑,这绝非王?能反对得了的事情,但将郭荣的两位兄长家小送到棠邑,在淮东与棠邑都没有撕破脸面的情况下,谁都不会刻意留难。
郭荣自然是感激之极。
待夜色渐凉,没那么酷热难眠,郭荣、冯缭、冯翊便告辞离开。
今日夜里也没有突发事情惊扰到众人,夜晚也算是恬然适闲。
奚荏差使侍女端来热水,供王?主仆洗漱。
清晨时醒来,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丫鬟香云还在沉沉熟睡,王?听院子里也还悄悄一片,也不知道韩谦他们有没有起来,就没有急着出屋,洗漱过推开后窗,看雨帘从后檐垂下,滴滴嗒嗒的落在后巷夹道里的砖石上,没有什么人走过,叫人以为住在空城之中。
转念,王?心里又是一笑,暗道此间是韩谦的居所,四周的护卫定然严密,怎么可能人流如织?
片晌后,听隔壁厢房有响动,王?推门踮着脚走到廊下,隔着窗户看过去,却见隔壁是间藏书室,不知道韩谦什么时候已经起床,这时候正站在里面翻阅着什么。
韩谦听到廊前的响动,见是王?穿着长衫,鸦色秀发却披散下来,衬得脸蛋仿佛初雪一般洁白剔透,长眉入鬓,眼眸仿佛清澈的深泉般朝这边看过来,笑问道:“怎么,将你吵醒了?”
“刚好醒过来,才听到这边有声音,雨下多久了?”王?问道。
韩谦探头看了廊外的雨帘,说道:“有一个多时辰了,看这雨势不急不徐的样子,多半能下上一整天。”
看到韩谦走过来帮她打开门,王?踮着单脚蹦蹦跳跳的走进去,看韩谦手里捧着一大册图样,歪着脑袋凑过去,惊讶问道:“这便是叙州新造的水力纺车的图样?”
“……”韩谦将图册递给王?,跟她说道,“我夜里想到有一处地方或能改进一二,之后就没有睡踏实,这会儿赶着起床过来翻看图册,但琢磨着我夜里的想法或许没有用处……”
“这些我都能看?”王?问道。
她站了一会儿便略有些吃力,身子斜靠在身后书架子上,靠东墙的这一排书架子上,所摆放的几乎都是有关织造之法的书册,有四五十册之多。
相比较起来,两年多前她从韩谦手里所得那部《织造篇》,看似很厚实,却还是经过精减的。
“你都看去了,我才更有借口将你扣押下来。”韩谦看着王?被长睫毛遮住的深邃美眸,心间似有清涟荡起,笑着说道。
“那也得等我能都看明白了。”王?眼帘子微微一抬,瞥了韩谦一眼,低声说道。
这时候有名侍卫从前院走过来,却是有件紧要事需要韩谦立时去前衙处理,韩谦跟王?说了一声,便先离开宅子。
王?一直好奇水力纺车的造法,只是一厚本图册捧在手里有些吃力,看窗前有一张书案,便踮着脚将诸多有关织造的书册都搬过去,才坐下来认真的翻阅,打发雨天的时光。
她这才知道这四五十册书,可以说是将叙州大力发展棉织、各个方面的全貌都记录下来。
渍麻织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之前,西南番户织棉的历史也有好几百年,早年所用的手摇纺棉车、织布机也都是循照纺麻车、织麻机加以改进;而秦汉以降,中原地区就有用水排、水碓的历史。
用水流驱动轮轴,带动纺车或织机运转,理论上是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相比较水碓、水排,水力纺车在部件上复杂程度、精细程度要高得多。
从秋湖山时期算起,一部水力纺车可以说是韩谦这近七八年来发展匠造之法的集大成之作。
韩谦到叙州之后,从大力推广棉田种植、棉布纺织开始,就想着要造水力纺纱机、水力织布机,但直到去年工师学堂才算是造出第一部能可靠借用水流带动轮轴运行的水力纺车,而水力织布机目前还不成熟。
淮东的探子没能看到水力纺车的实样,并非韩谦刻意要求保密,实在是之前长期处于试验阶段,直到去年底才造出六部总计能带动近五百纱锭的大型水力纺车,也只有先放到工造局所直辖的织造工场试用。
看到这里,王?是吓了一大跳。
她对水力纺车是有很大的期待,但也没有想过一部水力纺车竟然带动近一百支纱锭,这相当于数人操持一部水力纺车,就能抵得上一百名家庭纺纱工。
水力纺车构件过于复杂,王?粗粗浏览一遍,便先翻看其他书册以及存档的文函。
从诸多文函里,能看出韩谦早就计划好,只要水力纺车能稳定运行,他不会因为技术保密的缘故,就不出售给其他私人织造工场、作坊了。
即便没有梦境世界里的记忆,此时的韩谦对棉布以及盐铁三种可以在当世条件下形成初级工业体系的商品,也要远比当世才俊认知深刻得多。
食盐实行专卖制,目前叙州能抓住经黔江通道往黔中、南诏等地贩运食盐的口子,已经是极为不易,短时间不能奢望太多。
叙州炼铁之术,虽然也要比当世高出一截,但问题在于控制地方的世家宗阀,很多家都拥有自己的炼铁作坊,基本上是垄断地方上的冶炼铸造业。
同时又因为世家宗阀能强迫极廉价、人数又充足的奴婢做工,平摊下来,在成本方面叙州并不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唯有棉布,相比麻布葛衣的性能优势极大,棉织业也是叙州最容易形成初级工业体系的一个领域,也是韩谦这几年不遗余力的在叙州所推动的一件事情。
叙州气候温润,而坡地梯田居多,也更适宜棉花与小麦轮作目前历阳、棠邑在大规模围垦低洼地、扩大容易灌溉、夏季不畏水涝的水稻田种植规模之前,大片地势较高的旧田,也是棉花与豆麦作物轮作种植,更为适合。
这些书册里除了植棉织造之法,也有植棉织布诸多生产组织方式异同以及江淮、湖南、荆襄、川蜀等地棉布贩售的论述,叫王?识得她这两年在鉴园山脚下试种三五百亩棉田,只能算是过家家。
当世种植一亩棉田,入秋时能得八十斤左右籽棉,大约能织出近二十匹粗棉布。
最初时江淮棉布价同绢帛,每匹售价高达上千钱,这也意味着一亩棉田能产出高达两万钱的产值。而即便几经打压,此时江淮棉布价格降到平民能勉强接受的每匹四五百钱,一亩棉田种植到最后都织成棉布贩售出去,犹能得一万钱。
以目前江淮高企不下的粮价计算,每石粳米即便高达两千缗钱,一亩棉田所出,也足以抵得上江淮两亩半水稻田的产出了;而以湖南、江西及川蜀的粮价计,叙州一亩棉田则能抵得上五亩水稻田的产出。
这里面的产出,可以说是相当惊人了;倘若江淮米价下行,黔阳布还有大幅下调价格的空间。
不过,问题在于,即便是用韩谦到叙州之后最初两年所推行的新法这也是两年前韩谦赠给王?那部《织造篇》所记录的工序及纺车织机,从棉田种植到纺线织布,投入的劳动力还是太大了。
以《织造篇》所录之法,一户人家三到四名妇女织工,昼夜接替不休的操持一部纺车、一部织机,一年也只能织三四十匹布。
也就是说,除了耕种外,一名家庭织工每年仅能织十匹布;不对纺车织机进行持续的改进,一户人家平均下来配套种植两三亩棉田,就顶天了。
这放在以往,叙州的人力是勉强够用的,毕竟叙州及周边州县种植棉田面积,是从六七年前六七千亩逐步增长起来,甚至在金陵事变前夕,叙州及周边州县种植棉田面积才突破十万亩。
然而之后两年,随着韩谦对叙州控制的进一步深入,大规模开垦适宜种植棉花的坡地梯田,植棉规模更是跳跃式扩张,去年达到极盛,超过五十万亩。
今年因为大量棉种、农具以及棉农、织工都要赶来支援棠邑,叙州及周边州县的植棉面积就没有再继续增长下去。
即便是如此,去年入秋后所收获的籽棉,哪怕是仅用其中一半织成棉布,差不多需要二三十万名家庭织工昼夜不休的劳作,投入七八万部纺车、织机,才能消化掉。
实际上叙州总人口还不到二十五万,哪里可能拥有那么多的家庭织工?
既然要在叙州搞初级工业体系,韩谦甚至在消藩战事之前那时候叙州种棉面积两三万亩时就在韩家所属的织造院之外,大力鼓励家有余钱余粮的大户人家,招募织工开办织造作坊或更大规模的工场,以消化日益扩大的棉田种植。
韩谦在叙州要做的,是不断推进技术进步,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棉织产业规模,而不是千方百计想着保密。
叙州工造局,对纺车织机每有新的改进,除了直辖的织造工场先行试用一段时间外,也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来,供民间的织造作坊及工场采购。
除了工造局直辖的四家织造工场外,去年底叙州七县五十九乡目前总共建有一百四十余家中小型织造作坊,在全州雇佣一万七八千织工,是叙州工造局所雇佣织工的五倍。
工造局及叙州遍及县乡的织造作坊,都已经普遍采用六到八线的纺车以及更大型的织机,所雇佣的一名织工差不多能抵三到四名家庭织工所出。
这里面涉及到的役工差,则是作坊、工场的盈利所在。
一家雇工百余人的织造作坊,一年所得,不比一座小规模的田庄稍差。
兼之相当一部分籽棉会直接用于填充冬服、被褥以及用于其他用途,再加上成千上万部家庭纺车织机也在运转着,叙州棉织业这才勉强有可能将当地及周边州县去年总计五十万亩棉田的产出都消化掉。
而其中即便有一半的棉田所出织造成布,叙州在今年入秋后新的籽棉收获前,也差不多能织出五百万匹棉布。
从叙州发展棉织业的进程中,也能看出棉布更适合作为初级工业的天然优势所在,同时在价格大幅下调之后,由于柔软、保暖、牢固等各方面都要优于麻布,只要能进入州县,则能大受欢迎只是进入州县这个环节,并不容易,当世并非一个商品能自由流通的社会。
外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主要也是叙州棉织业的发展是呈跳跃式发展,前几年规模都极为有限。
就算在前年,也就是金陵事变刚过去的那一年,即延佑元年,叙州及周边州县植棉面积才二十万亩。
而前年所产的籽棉是到九月底才收成,然后织造成布,则是拖延到去年才陆续运往各地销售。
扣除掉地方织户自身的耗用以及大规模征用军中,去年往外输出的棉布也就一百三四十万匹;前年外销的棉布更是仅有五六十万匹。
因此,还不是特别的显眼。
不过,去年所出的籽棉,到今年陆续织造成布,叙州需往外输出的总量一下子激增到四百万匹,这个就有些令人瞠目结舌了。
这时候哪怕是仅仅将其中的三分之一输入金陵,都暂时已经超过京畿诸县的承载能力。
州县地方受地方世家宗阀控制严重,除了湖南、京畿以及通过长乡侯王邕售往川蜀之外,目前也就江州、广德府对叙州所产的黔阳布输入不加以限制。
将诸多书册,粗略的浏览了一遍,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更清楚韩谦为何急于跟杨致堂合作了,更明白与杨致堂的合作暂时在沈漾那里遇到障碍,冯缭、郭荣为何会迫不及待的拿她与韩谦的婚约说事了。
韩谦之前除了需要从江东诸州县招揽失地的贫民、流民补充棠邑劳动力的严重不足韩谦所著的书里,流民也好,失地贫民也好,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便是劳动力更迫切需要江东诸州县对叙州、对棠邑打开棉布贩运进去的口子。
不要说叙州了,目前韩谦在棠邑一下子开垦出三十万亩棉田,再有一个月就进入收割期,到时候将能收得两千万左右的籽棉。
棠邑才十二三万军民,夏秋衣被褥什么的都计算在内,平均一年耗用三百万斤籽棉就顶天了,剩下的籽棉或直接或纺成纱线、或直接织造成布,都必须要成功的输往江东诸州,才能换回各种棠邑所紧缺的物资。
江南东道总计十五州,人丁繁盛,计有六七百万之多。
要是黔阳布能通畅无阻的贩运于江东诸州县,仅在江东所能输出的黔阳布,规模将是湖南诸州的一倍以上。
与杨致堂的合作暂时受阻于沈漾以及江东世家势力的阻挠,棠邑在一定程度上也更需要跟淮东媾和……
“咦,此间房,韩谦都不禁你进来,这是要打定主意将你扣押下来啊!”奚荏清晨时有事出去,临近午时才返回,看到王?坐在窗前伸懒腰,收起油纸伞,走到廊前来,隔着窗户跟王?说话。
侍女香云委屈的站在廊前。
她清晨起床洗漱,看到王?坐在隔壁的这间屋里翻阅文档,也想跟着进来,却不想被院子里当值的侍卫拦住。
这院子里涉及到的叙州及棠邑兵机密太多了,不仅严禁她进去,也严禁她在这院子里随意走动她走到哪里,都有一名女侍盯着,而王?却没有限制,她就郁闷了。
王?抬起头,看到奚荏鬓发被雨水濡湿、腋下却夹着一叠文函,也不知道她一早去哪里了,比韩谦离开还早,却也没有理会她的调笑,问及唐时余等人的去向。
她昨夜随韩谦过来后,唐时余以及护随她的两名扈随都没有再出现,不能一声都不问。
“留你在这里做客,叫他们回去了唐时余已经随船队离开回扬州去,你那两名扈随,则还住在南巷的客栈里,你要有什么事情,吩咐人去说一声便是。”奚荏说道。
他们是信任王?,但王文谦身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就两说了。
唐时余本身就是扬州的探子头目,昨夜留他们在营中歇了一夜,今天一早就将他们打发出营,怎么都不可能给他们在营中行走自由的权力。
过了一会儿,韩谦也撑伞走回来,王?才意识到已是午时,韩谦、奚荏都回后宅陪她用餐来了。
用餐时,奚荏将带回来的文函递给他看,王?才知道是水军袭扰巢湖西岸及北岸的作战计划。
不管怎么说,韩谦都不会放弃棠邑水军在战船上的优势持续不断的打击驻守巢州的寿州军。他也不觉得这么做,会叫本应该主要负责对巢州敌军进行军事打压的淮西禁军占便宜。
再说水军出击袭扰巢湖西岸、北岸,主要也是趁着秋熟在即,赶着过去抢掠地里的庄稼、牲口;即便不会滥杀无辜,也会尽可能的胁裹更多的平民迁入棠邑。
军事僵持、对峙就是这么无聊。
没有能力一举撕开对方的防线,获得战略性的优势,但除了守稳己方的防线外,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不断的渗透敌方辖域内部,尽一切可能破坏、袭扰敌方的农耕生产。
孔熙荣率游击军据五尖山西出袭扰,主要执行的就是这个策略,三四个月来,两千多精锐在山里补给都依赖于对敌占区的强行征收,还将掳掠来的四千多平民,送到滁河南岸安置。
马上就要到秋熟时分,即便承受不起强攻坚城要塞的伤亡,休整四五个月的棠邑兵也应该要轮流杀出营城,活动活动筋骨了。
这份方案仅仅是军情参谋司所拟定的草案,韩谦坐在餐桌前,浏览了一遍,拿醮墨笔写下几点意见,便吩咐奚荏转交其他人审阅。
用过午餐,韩谦没有急着去前衙,留在院子里先写一封信,之后找来一辆新造的四轮马车,载着王?、奚荏等人,他则穿着蓑衣,与韩东虎及诸侍卫骑马赶往历阳城。
过去两三年,历阳城虽然是几经转手,但都非常幸运的没有怎么经过战火的摧残。
李知诰放弃历阳城,考虑过寿州军夺取后主要会用以驻兵,不能摧毁城墙,烧毁城中的屋舍根本就没有意义,于是完整的让出历阳城。
而等周处率部围城,城中守军最后选择献城投降,这座在天佑帝开国之前重新修缮的城池,得以完好的保整下来。
说实话,要不是这里地势颇高,即便开挖运河也没有办法形成一条供千石船驶入的航道,众山环抱、易守难攻的历阳城,却是极适合作为棠邑的军事政治中心。
只是没有河运,便是韩谦无法容忍的最大缺陷,也注定它只能成为未来东湖城的陪衬。
不过,王?乘马车进入此时的历阳城,却是另一番感受。
历阳城千余步纵深,规模不是很大,马车穿过城门,长街所铺的青石板已经踩磨得光滑,长街两侧各种一排香樟树,翠绿浓荫,雨滴被树叶遮挡,已经变得稀疏,痕迹却显得更为清晰。
香樟树后的屋舍鳞次栉比、俨然整饬,墙脚石阶长有厚厚的青苔,门户上斑驳的油漆,院墙爬满青翠的藤草,还间杂一些细碎而清艳的红蕊。
两侧的屋舍里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长街之上也仅有稀稀廖廖的行人在雨中行走王?听唐时余说过,夺得历阳城后,韩谦仅将极少数民户迁入历阳城安置,历阳城大多数的屋舍还是空的。
走进这样的城池,王?则仿佛是回到扬州城里的某个角落。
“你说我该请谁到扬州说亲,你父亲才会痛快的同意让你嫁给我?”韩谦提了提手里的缰绳,身子往马车靠过来,问王?道。
“啊?”王?正想着长街两侧门扉紧闭的宅子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悲欢离合,听到韩谦这话,都怀疑是听错了,转过头来,明澈的眼眸怔怔看着韩谦,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第五百八十八章 长街
雨淅沥而下,噼里啪啦的落在马车顶盖及铺石长街之上。
韩谦紧勒缰绳放缓马速,与马车紧挨着而行,说道:“我午后写信送往叙州,想着将庭儿及文信母子接到棠邑来住些天,也想着等她母子过来说过这事后再正式请人去扬州……”
“还算你有良心,要不然她留在叙州知你在棠邑大肆张扬的婚娶,即便不说什么,但心里也定是凄凉得很。”奚荏倾过头来说道。
侍女香云坐在车后,有些发愣,雨点飘落到脸上也无察觉。
作为贴身侍女,王?与韩谦之间的纠缠以及王?这些年都坚持不嫁,她比谁都清楚,但她深深为之感到遗憾,因为她比谁都清楚王?与韩谦之间的障碍是什么。
这次乔装打扮跟着到棠邑来,她还真以为是过来散心,毕竟扬泰等地也都兵荒马乱的,江南虽然繁盛,却不如到棠邑来安心,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刚到东湖上岸就意外遇到韩谦,更没想到这才留下做客,韩谦突然间就转到找人说亲的话题上去。
再说了,韩谦这时候想找人到扬州说亲,但王家就一定会同意了?
当年在三皇子的婚宴上,是谁公然拿婚约羞辱王家的,以及在繁昌是谁听到阮大人、殷司马重提婚约之事却不管不顾拂袖离去,留下小姐孤零零的留在繁昌难堪的面对满城的风言风语?
想到这里,香云都替王?鼓了一肚子气。
“你好像笃定我听了你的疯言疯语不会扭头就走似的,你怎么猜到我为这事过来的?”王?手搁在马车侧边的护栏上,冰肌雪肤的小臂伸入雨中,看雨滴落到纤长的手指上。
“梁帝朱裕去岁在泗州,驱数万骑兵侵袭淮东,有计划的摧毁我父亲早年在楚州南部建立的屯垦体系,信王却没能及时识破其用心,犹是执行以往的坚壁清野的策略,”
韩谦抹掉脸上的雨水,说道,
“要是以往,淮东防线依托整个大楚的供给,为保守实力,用坚壁清野之策避开敌军的锋芒,是没有问题的。即便一地屯垦体系被摧毁,恢复起来也仅需要两三年而已,但错就错在信王封藩淮东后,军需补给只能从治下仅剩下的三州十七县征取,生产体系遭到重创,就立时捉襟见肘。以存粮计,淮东或能再支撑三四个月,偏逢楚扬诸县又遇大灾,夏秋两季的粮产能保住三四成就顶天,能征得的赋税更少,这也就意味着淮东军的存粮,今年根本就没有得到补充的可能。这种情况下,淮东即便没有直接遣官员去金陵说项,而有意先试探棠邑的态度,却也没有必要叫你过来……”
香云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蠢蛋,心想是啊,这次小姐任着性子要跑到棠邑来游玩,大人那边都没有吭一声,都没有阻拦一下,这么明显的不正常,自己竟然都没有看出来?
奚荏笑着从后面搂住王?的肩膀,说道:“你过来之前两天,韩谦还开玩笑说淮东这次软肋暴露得这么彻底,怎么也得赔几个夫人出来才能换得朝廷的援助,却不想淮东的夫人还没有赔出来呢,一向神机妙算、处处不肯吃亏的王大人却先要将女儿赔过来了……”
被奚荏说得不好意思,王?岔开话题,问韩谦:“历阳城完好无缺,却迄今没有多少民户迁过来,你是要将这里拿出来做什么?”
“拿来给你当聘礼啊,”奚荏笑着说道,“东湖城凌乱,或许三五年都未必能建出一个模样来,而短时间内韩谦也没有余力专门修建一座府邸金屋藏娇你嫁过来,怎么也不能委屈你住简巷陋室啊!”
“你再胡说八道,我便不理你了。”王?忍不住抗议道。
“季希尧已经被调到棠邑来了,下个月工师学堂、医护学堂以及讲武学堂的主要教员以及新入学的生员都要迁过来,还要兴办一座师范学堂,”韩谦说道,“当然,学堂初期可能仅有千余人,还是会有一些屋舍暂时闲置着,但暂时也不想让太杂的人员迁居进来……”
历阳城西门距离巢湖东岸新筑的长堤,直道距离也仅三十五六里。
换在其他地方,或许会觉得这段路途遥远,但金陵城外城垣,从东到西也有逾二十里,而皇宫到长春宫的路程也有三十多里,也就能看出历阳与东湖之间的距离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待日后好好修造历阳与东湖之间的驰道,能供马车长驶往来,往返历阳与东湖之间也就一个时辰的事情。
历阳这边是不适合修建坞港,不便大宗物资的运输,但环境幽静、林木密集,夏季气候要比三四十里外的东湖、东关都要温润一些,却是置办学堂以及避暑的良地。
午后从东湖大营出来,趁雨东行,路上也走不快,在途中耽搁了一个时辰,进历阳城沿街而行,到长街东侧的一栋宅子前,天色都差不多昏暗下来了。
虽说历阳城里的守军已经将宅子清过一遍,平时也有人维护,但韩东虎还是先带着侍卫进去搜查了一遍,韩谦才与王?、奚荏住进去。
最早在天佑帝没有渡江攻陷升州节度使府(金陵)之前,历阳城曾是当时淮南军西南行营的牙帐所在,李遇就住这栋宅子当时淮南军的战船也是走裕溪河,从巢湖进入长江,从升州府西侧渡江登岸。
天佑帝渡江定都金陵,之后也曾将这栋宅子赐给李遇,但李遇辞官归隐豫章时,将金陵、历阳等地所赐的田宅,都交了出去。
之后这处园子便成为历阳县衙所辖的官园。
从长街过来,从外面看宅子有些不露山不显水,但三人走进来后,看到里面却别有洞天,前前后后好几套院子,总共得有上百间屋舍。
亭阁楼厅虽然谈不上多高阔,但青砖黛瓦、粉墙曲廊与竹榴海棠等诸多花木相映成趣,十分的雅致、幽静。
园子里大大小小的曲水池塘也随处可见,里面养有许多锦鲤,可见在收复历阳城后,这座园子虽然没有住进人来,却很好的得到照料,夹道及屋前院后都没有杂草跟积腐的落叶。
中园有一座木楼建在三四丈高的假山之上,王?与韩谦、奚荏登上木楼,将他们刚才走过的长街尽收眼底,而极目远眺,历阳城北面的青苍山,在雨帘外若隐若现,仿佛一头苍龙静伏雨中。
虽说王?打定主意亲自过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一路过来想着说破这事的种种情形,但韩谦直接捅破这事,她内心的勇气仿佛泄了一干二净,这时候却不好意思起来,站在木楼窗栏前,舒展柔软修长的身姿,似乎要将眼前的美景深深的印入心底。
“这宅子,不会叫你觉得没有住鉴园习惯吧?”韩谦问道。
王?嗔怪的横了韩谦一眼,怕被奚荏取笑,没有搭理他的话。
“我说,大家都这么熟了,也就没有必要找人居中说合聘礼、嫁妆之事了,要不我们直接聊聊淮东到底需要怎么样的聘礼,才会将你嫁过来?”奚荏随意的坐在楼厅里的长案前,手支着雪腻的下巴,问王?。
“我满心想着这次来棠邑再受羞辱,回扬州只能青灯古卷守庵堂,没有想到要细问父亲信王的条件到底是什么,”王?吸了一口气,与奚荏对案而坐,说道,“不过,淮东未来两年的处境很难,每年需要从外部补入上百万粮谷才能重造屯垦体系,但又担心朝廷会籍此机会钳制提起撤藩……”
“要是没有晚红楼及太后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此时或许真是裁撤淮东藩国的良机,”
韩谦站在窗前,轻叹一口气,说道,
“不过,朝堂内部都远没有稳定下来,淮东、淮西最好是都能先维持好现状,杨元演的条件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也幸亏如此,要不然的话,韩谦为了能娶你,这次恐怕是只能将你强行扣押下来,随天下耻笑了。”奚荏笑道。
从淅川战事期间,奚荏就追随在韩谦身边,似妾似婢,关系亲近而信任,自然也最清楚韩谦与王?这些年的纠葛,特别是繁昌拒婚之事,说到底就是王?承担极大的牺牲,为韩谦能返回叙州提供最佳的借口。
要是韩谦与王?的婚事再有波折,她都觉得还不如直接用武力解决掉了。
反正韩谦在叙州强行推行新政,金陵事变期间,更进一步将世家宗阀都得罪干净了,也不怕多一件令天下人议论纷纷之事。
王?笑了笑,又说道:“你们现在就算知道淮东的需求,这事怕也没有那么好办吧?”
“不好办也要办啊,”韩谦笑道,“你现在也了解到东湖及叙州的情形,比起淮东,我其实更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稳住这边的根基也亏得你父亲没能窥透棠邑的深浅,要不然他不将你赔进来,我也得跟淮东合作……”
“你也不想想自己这些年算计了多少人,王?不嫁过来,不逼你更张扬的显露出野心,天下谁能放心跟你合作?”奚荏嗔道。
不开玩笑,接着三人就坐在楼阁里推敲淮东当前的困境到底有多难解决。
每年州县上缴、经户部收入国库的田税丁赋以及诸多杂税捐,都是一定的。
州县要维持军政体系的运转,必然也要有一定比例的留存;甚至州县每年有新增的部分,也都作为地方开支截留下来。
在户部进行大规模的田亩户口核查之前,没有哪个地方,会老老实实将所有的赋税交出来,更不要说现在世家宗阀控制基层的政权,巴不得能少上缴一点是一点。
而除此之外,外廷中枢财政所能掌握的财源,主要就是盐铁使司所掌握的盐利及包括榷酒、茶铁等种种榷税、过税。
这种种赋税,一部分以粮谷布帛等实物形式过税市税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十解其一抽取实物抵税;一部分以制钱货币形式押解到京中备用。
即便江南诸州县大体保持稳定,也没有怎么受到金陵事变的冲击,但朝廷每年能从州县征调的粮谷也就两百万石、布帛一百二十万匹以及其他杂税杂捐在两百万缗钱左右浮动。
这是外朝的岁入,由度支使司核算支出,除了朝臣百官的官俸赏给外,最大的一块开支,就是禁军及侍卫亲军的军资开销。
除此之外,内廷还以内府局的名义,还掌握着铸钱以及设于各地的皇田山庄地租等收入,但主要用于内府及宗室的开支,跟外廷无关;这笔钱粮,拿不拿出支用以及拿多少出来的应急,则要看延佑帝与太后的心情。
说实话,大楚这两年内忧外患就没有消停过,沈漾主持中枢政务,能勉强维持运转没有崩盘,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朝廷现在每年所能直接征得的实物税,也就两百万多石粮谷、一百多万匹布帛这些实物税的运输,也是此时主要由州县各自负责的纲运即便是给满朝文武官员发放俸禄、赏给及维持这么庞大的禁军及侍卫亲军体系都不够,还需要从皇庄地租收成里额外拿一部分出来补充。
现在淮东每年缺上百万石的粮谷,朝廷那边已经无法直接拿出这么多的粮食来,但即便是拿钱帛到民间收购,以江淮这两年居高不下的粮价计,每年则要拿两百万缗钱出来……
在中枢财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真要内外廷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多的钱粮,增援淮东,还不得叫信王将亵|裤都抵押出来才甘心?
虽然朝堂不仅不是铁板一块,甚至还分裂得厉害,但无论是信王与哪方合作,未来两三年间少则两三百万缗、多则四五百万缗钱的额外开支,是谁都绕不开的巨大障碍。
即便韩谦要与信王杨元演合作,也要一起商议想办法,看怎么才能在诸多朝臣的阻挠之下,怎么才能在不触动淮东根本利益的前提下,跨越这个障碍。
这还真不是一般的难。
这并不是有韩道铭为内援,韩谦与信王联手对金陵施压就够的。
当然,有知悉其父王文谦及信王杨元演等淮东将吏心思的王?在,韩谦就能更清楚的梳理淮东内部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同时也将涉及到晚红楼、韩钧、太后乃至李知诰的身世之秘,都告诉王?,以便她能准备帮他参详应对之策。
了解这么多秘密,王?却也没有显得太吃惊,纤纤素手托着雪腻、圆润的下颔,美眸瞅着韩谦说道:“你真想娶我,或可请寿王爷到扬州说亲,这样我父亲也能稍许捡回些颜面……”
“杨致堂?”韩谦背着窗台,双手抱在胸前,也屈起一只手托着下巴沉吟起来。
“寿王即便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形,但对吕轻侠、李知诰也应有极深的警惕。而沈漾、杨恩等人或许更忠于陛下,但对寿王来说,倘若陛下受神陵司旧属控制太深,同为先帝遗子的信王殿下,未必不是他另一个更好的选择,”
王?看着韩谦说道,
“就像你所说的,要是没有吕轻侠等人在背后钳制太后,寿王以及朝中很多人或许会更坚决的支持撤藩,但寿王眼下则更应该希望淮东能维持现状。而信王殿下或许早就有暗中使人找寿王说项,只是寿王没有把握一人促成这事罢了……”
韩谦点点头,说道:“又或者说他不想此时就惹得陛下对他生疑,不愿意牵头做这事而说不定你我的婚约,就是这头老狐狸先提出来的呢?”
“我父亲七月中旬去楚州见信王,阮延出面说及这事,信王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事上,却没有提及,也说不定真是寿王居间说项……”王?深思问题时,美眸略给人迷离之感,秀眉也是不自觉的微微蹙着。
“这事真要是寿王早就掺合其中了,请寿王出来说亲,他也不能推辞。而寿王在陛下面前,也可以借口说是推却不了这边的托请,非是他主动与淮东媾和。当然整件事正好能将我们与寿王暂未达成的合作往前推进,也算是一举数得了只不过,刺史王大人要是知道他女儿这么迫切的就将胳膊肘往这边拐,实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奚荏笑着说道。
王?伸手要去打奚荏,但奚荏身手何等敏捷,身子一侧,便轻而易举的躲开。
韩谦沉吟良久,跟王?说道:“杨致堂到底有没有掺和这事,我们还只是猜测,我即便派人去试探,杨致堂这老狐狸戒心极深,说不定会直接将说亲这事推托掉,太过仓促反倒不妙。不过,棠邑与淮东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情可以先合作起来,铺铺底子……”
“什么事情可以先做?”王?问道。
韩谦说道:“棠邑六七月份又新开垦十数万亩田地,收拾上万间旧屋,我想安排人到扬州以十之一二的低价出售这些田宅,但只要人能过来,田宅出售所得,都可以作为棠邑支借给淮东购买粮谷的钱款……”
不要说江东及两浙了,扬泰两州的民间也不是没有余粮。
扬、泰两州本就是鱼米之乡,近十年都没有受过兵乱大灾。
金陵事变期间,信王出兵占领扬、泰两州,对地方势力也极力拉拢,只需要正常的缴纳赋税即可,远不像后期楚州军准备要撤回北岸那一两个月,对润常等州毫无顾忌的大肆劫掠。
扬泰两州民间不仅有存粮,而且不会太少。
不过,问题在于平民,特别是世家乡族手里存有余粮,在除了缴纳正常的田税丁赋之外,淮东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可能直接在自己的统治区内抢粮真要到这一步,还不如直接跪下,主动向朝廷请求撤藩呢。
即便临时搞加征加税,最终也会更多的摊派到平民头上,会进一步加剧内部的矛盾跟动荡。
当然,淮东军要是能有足够的钱款,不仅扬泰两地能购得一定的粮谷,甚至还可以派人到润、湖等粮谷更丰的鱼米之乡收购粮谷。
淮东毕竟还是大楚的辖域,淮东军连续遭遇兵灾、水灾,朝廷即便不出手援助,但也还不至于限制淮东到江南州县收购粮谷。
棠邑这边的情况也是如此。
棠邑的粮食奇缺无比,之前新开垦的粮田还没有到收成的时候,即便今年秋熟有收成,也要先满足将卒家小来年的吃饭问题,军中及工造之事用粮,都将长期需要外购。
棠邑目前除了枢密院每月拨给的两万石粳米、三万缗钱之外,每个月差不多还从粮价还算低廉的州县甚至从长乡侯王邑治下的渝州,收购六七万石粮谷运来棠邑,才能满足耗用。
如此巨量的耗用,除了韩家不断的出售宣歙等地的田宅,从宣歙两州收购粮谷等物资送入棠邑外,还主要得益于叙州今年仅从棉织业征实物税,就征得八十余万匹黔阳布、四百万斤籽棉。
大楚实物税以粮谷布帛为主,作为生活必需品的布帛,有时候甚至是比金银及铜制钱还要硬的通货。
韩谦在棠邑以工代赋,在雇佣将卒家小做工时,主要以粮谷抵资,但支给从广德军、江州征用过来的劳力役钱,则以黔阳布代资,役工没有半点不乐意。
江州、广德府乃周惮、陈景舟主政,韩谦甚至用黔阳布将这两地府仓里的存粮都置换出来了,而长乡侯王邑那边更乐意叙州拿物美低廉的黔阳布抵换粮谷……
兼之赤山会的运力也逐渐恢复过来,只要后续没有大的变故,仅八十余万匹黔阳布、四百万斤籽棉,就能为棠邑换取六七十万石粮食过来。
这时候再加上韩家倾族荡产的支持,棠邑这边诸多事才能同步展开。
然而此时淮东军问题在于,他们不仅手里余粮有限,也拿不出多少钱帛来。
江南水田,每亩十数缗钱,棠邑以十之一二的价格在淮东出售田宅,上万间旧屋、十数万亩田地,真要在扬州售出,差不多能得二十余万缗钱借给淮东用于收购粮谷棠邑的地价再低廉,扬泰两州的民户都不会怎么动心,但逃避战乱、家舍被纵火烧毁的楚州民户甚至从淮河北岸海、泗两州南逃的流民,就不一样了。
虽然这只能将危机往后拖延一两个月,但也为后续解决问题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第五百八十九章 返回扬州
王?在韩谦身边逗留了数日,八月初六直接从棠邑城东回扬州。
王?带着侍女香云刚回到鉴园,许夫人就紧巴巴的赶过来,絮叨不停的问道:
“黔阳侯可有答应婚事?嗨,你说自古往今,哪里有姑娘家自己跑上门说亲的?这黔阳侯即便为图一时之利,答应与淮东合作,但你嫁过去,怎么会得到重视?再说黔阳侯三四年前未娶妻就先纳了妾,这小妾还替他生下一子,知道这事,还不得往死里欺负你啊!”
“要是黔阳侯没有答应?”王?饶有兴致的看着小娘,问道。
“啊?”许夫人愣怔了一会儿,但看王?眉眼间锁着盈盈笑意,忍不住伸手拍打了她一下,说道,“你拿这事来诈我有什么用?我还不是担心你嫁过去会受欺负?”
“爹爹他人呢?”王?没见到父亲的身影,好奇的问道。
“没见到他人影,许是不知道你今日从棠邑回来,他人还在州衙署理公务。”许夫人说道。
王?心知父亲必然知道她已回鉴园,大概还在为拿她当筹码感到羞愧,不想表现得太急冲冲的样子吧?
王?自然不会跟小娘透漏太多的详情,便先回房洗漱换回女装,待到将晚时分,才看到父亲不徐不疾的乘着马回鉴园。
州司马殷鹏也乘马过来,王?便知道他们到底还是惦记着她这数日在棠邑经历了些什么;要不然的话,殷鹏作为州司马没有那么闲着整天做父亲的跟班。
“出去散心几日,人却是清瘦了些许,回来吃些好的,补一补身子。”王文谦在书斋等到王?随妾室许氏过来的问安,不经意间又示意侍女、侍卫走到廊外去。
“父亲大人要没有别的事情吩咐,那女儿便去吃些好的补一补身子了。”王?说道。
“咳!”王文谦清咳了一声,有些挂不住脸的问道,“你这几日在棠邑游玩,可有什么别的收获?”
王?回来一没哭闹二没上吊,王文谦当然知道婚事没有问题,但问题是在这门经历太多波折的婚事之外,韩谦会以怎样的条件,以及以怎样的形式与淮东联手才是关键。
他相信?儿见到韩谦后,即便不直接涉及到这些问题,也会有所观察、考虑,他需要搞清楚的是这些。
“父亲心里可是愿意?儿嫁往叙州?”王?盯着父亲王文谦,幽幽问道。
王文谦略带苦涩的问道:“你嫁往叙州后,我便要辞去扬州刺史之位,?儿你说为父是愿,还是不愿?”
“啊,为何要辞去刺史之位?”许氏惊问道。
许氏这些年跟随在王文谦的身边,眼界、见识是不同于寻常女子,但对人心也没有深入到能知微识著的地步。
她哪里想到淮东找韩谦合作的基础,是信王杨元演及阮延等人认定韩谦有野心,并且认定韩谦为了私利会选择与淮东合作,而非一心向着朝廷,有可能帮着朝廷对淮东施压、撤藩?
然而,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
淮东认为韩谦的野心此时对他们有利,但日后只要实力允许,就难保韩谦不会反噬淮东。
王文谦辞去扬州刺史之位,是要为日后之事避嫌。
当然,王文谦跟王?说的话里,意思也很明显,他要是贪恋权位,便不会任由这桩婚事将自己逼入极尴尬、最终可能两头都不讨好的地步。
这些道理,王?心里不是不能想明白,但有时候却是需要亲口问出来,讨要一个更明确、更肯定的答案,睁眼看父亲两鬓皆已霜白了。
书斋之中,沉默稍许,也没有人回答许氏的问题,许氏显略尴尬的站在一旁,手习惯性的在王文谦的肩膀轻捶着。
“父亲可否觉得殿下有暗中使人找寿王说援?”王?问道。
“这两年阮延在殿下身边,我三五个月都难到殿下身边说一趟话,这事还真难说得很。”王文谦说道。
这世间的亲疏有别便是如此微妙,即便信王此时对他信任有加,但也未必要事无粗细都说给他听,而无自己的主张再说了,他为臣,信王为君,为君者总要讲究一个御下制衡之道,完全跟一个臣子穿一条裤裆,还怎么去拉拢别的臣子?
当然,王文谦也不想在君臣相疑的话题上扯太远,他更在意的还是韩谦在整件事情里的确切态度。
王?没有说及太多,只是将韩谦有意在扬州出售棠邑田宅一事,说给父亲王文谦知道。
棠邑拿出十数万亩开垦好的新田出售,还附赠屋舍、农具、种子以及到明年庄稼夏熟前的口粮以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这基本上跟白送没有多大的区别。
即便招募流民垦荒,不需要流民掏一分钱,但流民要动手开垦、修造屋舍,在没有足够工具的情况下,这个过程会异常的艰辛,没有两三年不要想能安顿下来。
当然,棠邑这次招揽的人丁数量有限,仅限一两万人,出售田宅所得的钱粮又会全额支借给淮东,这也算是一项互惠互利之事。
更关键的,这为后续更进一步的合作铺下底子,让双方一步步走近到一起,而不用担心谁会突然变卦,坑对方一把。
王文谦当下便拟写文函,着人连夜送往楚州,由信王杨元演定度这事。
而当下韩家正倾族荡产的支援棠邑建设,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韩家作为与冯氏并立的江东豪族,到底藏有怎样的底蕴,外人是摸不清楚的,就像当初谁能料到仅冯氏一族,在皇陵案后就能被天佑帝查抄出五六百万缗的族产来?
因此,韩谦有余力能在棠邑开垦、整修多余的田宅拿出来出售,王文谦及淮东众人也没有多想什么,更多认为是韩家倾力相助之功。
…………
…………
信王杨元演很快就有了回应,授意扬州这边全权处置此事,随后韩谦便着冯翊率十数人手前往扬州,专司出售田宅及支借钱款之事。
这件事也没有刻意对朝廷保密,韩谦甚至直接上书朝廷,请求在宣润等地也行此法以筹措军资。
然而问题在于,韩谦拒绝世家宗阀出资到棠邑囤地,再使奴婢过来耕种,而江南诸州县普通的有产民户,没有家破人亡的绝境,有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拖家带口迁到随时会卷入惨烈战事的江北定居。
而即便江南诸州县存在相当的失地贫民以及背井离乡、流落异乡的流民,却又是地方上的世家宗阀争抢变卖为奴婢的对象,地方势力又哪里愿意将他们嘴里的肥肉拱手送到棠邑来?
当然,朝廷不想大力支持棠邑在江南诸州县大力招揽失地贫民及流民,却也不会禁止棠邑从淮东吸引战乱难民过来。
真要禁止,这不是逼着韩谦摞挑子吗?
事情的进展,与韩谦最初预料的一样。
扬泰等地受战乱影响较轻,绝大多数的受灾难民也不愿意迁到棠邑,都等着大水退去重返家园。
然而楚州,特别是紧挨着淮河沿岸的地区,乃是梁军年初重点打击摧残的区域,也注定往后会是梁军重点袭扰的区域,从其地流亡到扬泰的难民,他们的家舍多半被摧毁,即便再苦熬数月等大水退去后重回家园,所面临的状况,也不会比去棠邑更好。
不过世人素来安土重迁,这些人里愿意迁往棠邑的,还是不多。
不经过反复的打击,绝大多数人都会对未来抱有乐观或侥幸的态度。
不过,战争初期从淮河北岸海州、泗州南逃的流民,有家难回,滞留扬泰地区,不想饿死,又不想卖身为奴,那就只能舍弃随身少量钱物,到棠邑撞一撞运气。
扬州刺史府与棠邑行营在扬州城内外张贴官榜,便应者云集。
即便以江南十分之一的地价,出售棠邑的田地,附带赠送屋舍、口粮、农具及种子,对南逃流民还是有一定的门槛,但短短十数天,棠邑与扬州约定的三千户、两万人丁的名额便被一抢而空。
或钱、或金银、或布帛,总共收得合计二十万缗钱的钱物,一并以棠邑行营的支借给扬州刺史府,用于收购粮秣以解淮东军变得越发窘迫的粮食危机。
而棠邑七县军民,到八月底也总算缓慢增长到十五万,自三月之后新增的三万人丁,为棠邑产增一万三千多青壮男丁及健壮妇女,也算是稍稍缓解棠邑严重紧缺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从广德府、江州作为徭役征用的民夫,照道理来说徭役三月期满后,就必须将他们放回原籍,换新的一批民夫过来顶替。
理论上说,即便周惮、陈景舟顶住地方势力的压力,全力配合,棠邑能从广德府、江州征用的役力也是固定的。
不过,棠邑支付足够的布帛作为工价,就有相当一部少地或无地的民夫愿意留下来,则不受三月徭役期的限制。
八月底,从广德府、江州两地到棠邑从事堤坝、屯寨、驰道、坞港修筑的力役增加到一万两千人。
再加韩谦从叙州征募雇佣的八千多匠工,棠邑诸县的诸多工造之事,还算是能勉强维持下去,并没有出现严重的脱节……
第五百九十章 重逢
九月上旬的长江,水位总算是缓慢回落。
随着中上游地区的雨季过去,浑浊的江长也再次变得清澈起来。
一支由两艘列桨战帆船及十数艘仓船组成的船队,通过池州的长江水段后,便调整风帆,偏离南侧岸线,往北面的裕溪河口驶去。
一路皆穿革甲、极力想在将卒面前表现得坚强的赵庭儿,在长达半个月的旅程最后一天,特地换上一身浅绿的襦裙,精致无瑕的脸蛋上轻施薄黛,更显出日渐成熟的清艳秀美。
她站在船首,翘首企盼的眺望北岸还颇为荒凉、人烟稀廖的岸滩,内心既期待,又有着说不出的紧张。
“娘亲,你跟姥爷都说爹爹是大英雄,是不是能一拳打死大虫?”一个粉雕玉琢的幼|童从船舱里钻出来,牵住赵庭儿的手,奶声奶气的问道。
“……”赵庭儿哑然而笑,将幼|童抱到怀里,问道,“谁跟你说一拳打死一条斑斓大虫才算是大英雄?”
“娘亲不说一直跟信儿说要学得真本事,待长大后才能除掉华阳岭祸害村民的大虫,爹爹要是大英雄,不得比长大后的信儿更有能耐才行?”幼|童奶声奶气的问道。
“只要有为民除害的心,便是大英雄再说了,祸害村民的大虫易除,但真正祸害村民的也不仅仅只有大虫啊,比大虫厉害得多的祸害比比皆是。要能除掉这些祸害,才算是有真正的大本事,才算是大英雄呢。”赵庭儿笑着说道。
“……”幼|童困惑的看着母亲,理解不了还有比大虫更厉害的祸害。
“江风这么大,你还将文信抱到船舱外,要是着了凉,怎么对韩谦交待啊?”赵老倌从船舱里钻出来,看到女儿抱着外孙在船首吹凉风,埋怨道。
赵庭儿总觉得父亲太溺爱信儿,对他的成长未必是好,但这会儿也不会拗着父亲的意愿,便要将信儿交给父亲抱回船舱。
“庭夫人,好像是大人与无忌将军已带着人等在江滩前了?”杜益铭这时候拿着一只可伸缩的铜望镜,从数丈高的桅杆顶端爬下来,兴奋的跟赵庭儿通风报信道。
“是吗?”赵庭儿难抑激动的从杜益铭手里接过望镜,拉伸开来,朝七八里外的河口江滩望去,这时候从望镜里已经能清楚的从在大片的苇草后看到一队骑兵停在江滩上,为首身穿青色长袍及身后穿玄甲的两人,不是夫君韩谦及弟弟赵无忌又是何人?
九月巢湖水位还没有彻底降下来,也正值裕溪河流急、岸阔之时,船队没有降帆压速,一炷香后便在河口暂停下来,韩谦、赵无忌乘小舟登上大舰。
韩谦一把将怯生生的信儿,抱在怀里,用满是胡茬子、这两天忙于事务都没有时间清理的下巴,在他粉嫩的脸蛋上狠狠的扎了好几下,听着信儿吱吱叫嚷着挣扎,也一会儿才将满心委屈的信儿放下来,然后又将赵庭儿狠狠的搂进怀里,问道:“一路风浪可还受得?”
“你真是的,这么多人看着呢……”赵庭儿不好意思的要从韩谦的怀里挣扎出来,娇声嗔道。
“那我叫他们都背过身去。”韩谦说道。
“你怎么比信儿还会胡说八道?”赵庭儿嗔道。
韩谦哈哈大笑,这才给赵老倌见礼,问候他们一路上的辛苦。
这时候一名少女怯生生的随赵老倌的妻子从船舱里走出来,敛身朝韩谦施礼:“蓉儿见过大人,”待给赵无忌施礼时,一张粉脸却涨得通红,像是烧着似的,结结巴巴的说道,“见,见过无忌将军……”
少女乃是洗寻樵年刚二八妙龄的胞妹洗蓉,乃是赵老倌替赵无忌下聘的妻子,去年就提过亲、合过八字,也定好婚期,但大楚水师覆灭洪泽浦,江淮形势再次陡然直转,韩谦将赵无忌以及大批叙州将卒都调来棠邑作战,很多事情都打乱了节奏。
不过,赵老倌却不想错过选定的婚期,到了日子便照叙州风俗,由洗蓉抱着公鸡拜堂成亲,算是将儿媳妇接进赵家的家门,这次则是带着已经进门快半年的儿媳妇跟赵无忌圆房来了。
洗蓉嫁过来后,平时在赵庭儿身边帮着打理事务,没有什么不适,这时候见到自己的夫婿赵无忌,却是慌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在叙州时,赵无忌绝大多数时间也是都驻守在南僚寨,主持渠阳县的军政,负责收降渠水中上游的生番,扩充叙州的丁户,提亲纳娶之事都是由赵老倌一力张罗。
他甚至只在提亲时回辰中城仓促见过洗蓉一面,之后再无接触。
洗寻樵作为叙州土籍代表人物,深得韩谦的信任,在韩谦坐镇棠邑之后,便接替冯缭出任叙州长史,与兼领吏曹参军、辰中县令的乔维阎以及执掌工造局、官钱局的杜益君,共同协助赵庭儿处理叙州的政务。
洗蓉作为洗寻樵的胞妹,长相秀美,又自幼跟随其兄学习汉礼、汉俗,通识诗书,也粗习骑射,在婚娶之事皆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当世,赵无忌没有理由拒绝这桩婚事,但此时的他心里对眼前掩饰不住慌乱的少女满是陌生,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亲近。
赵庭儿却似能理解弟弟与弟媳之间的窘迫,从韩谦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弟弟嗔怪的责问他离开叙州都快一年了,怎么都没有几封家书寄回去。
赵无忌不着痕迹的将脑海里另一个若隐若现的倩影抹去,面对姐姐的责问,笑道:“军中戎马倥偬,即便有闲暇也是累成一滩泥,但想到这边诸事,姐夫会事无粗细的在信里说给姐姐知道,便懒得提笔去写家书。”
“你倒是会偷懒了。”赵庭儿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如今也是统领大军的人物了,还能学小儿惫懒啊?”
“姐姐也知道我如今是统领大军的人物了,也不能再不留情面的训我了。”赵无忌说道。
“你现在是威风起来了啊?”赵庭儿嗔骂道。
韩谦笑道:“没事,我现在就解除无忌七天将职,留给你好好收拾他。”
“现在你没话好说了吧?”赵庭儿伸手作势便要去拽他的耳朵。
“你们姐弟俩都多大人了,也不怕叫下面人耻笑。”赵老倌还是护着儿子,将赵庭儿的手挡开。
韩谦示意韩东虎率侍卫骑兵沿岸随行,他陪着赵庭儿乘船沿河北进,到东关镇后再下船,换乘马车赶往东湖大营。
赵庭儿依偎在韩谦的怀里,看着濡须山的秋色,说及叙州当前的现状。
目前政务由洗寻樵、乔维阎、杜益君负责,州兵由奚昌、魏续以及一批忠于韩谦、忠于叙州的武官统领,陈济堂主持兵甲战械的督造、研制,还有赵际成、韩东、杜七娘等一批人各打理一摊事务,婺川县在谭育良的支持也相当的稳定,辰州洗氏、业州田氏、思州杨氏暂时都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叙州境内,除了洗寻樵这一脉外,向氏、杨氏除了在韩谦的引导下,在归降之初就直接参与叙州的对外商贸,近年来也深度参与叙州棉织等业的发展。
在叙州航运业、棉织业发展深度依赖于对川蜀及大楚腹地输出的情形下,洗氏、杨氏、向氏事实上已经从之前封闭保守的土籍大姓躯壳里脱胎换骨,他们此时更不愿意叙州回到之前封闭保守的状态之中。
除了洗氏与赵家联姻外,三姓这次也有上百子弟进入棠邑,或在军中为武官,或在州县任胥吏。
土客合籍进行到这一步,只要韩谦在棠邑不受到无法挽回的重创,叙州也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而不管辰州洗氏、业州田氏、思州杨氏对叙州是何等的警惕,其境内,不要说客籍大户了,也有相当一部分中小规模的土籍大姓势力,也识得即便是利用手里的土地种植棉花、出售籽棉便能获利匪浅,从而更乐意选择与叙州合作。
谭育良治婺川县也保持稳定,赤山会也在黔阳、辰中招募船工水手,堪堪扎下根来。
“这次怎么想到接我与信儿来棠邑住一段日子?”赵庭儿依偎在韩谦的怀里,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他微微刺手的下颔,轻声问道。
“还不是我太想你们吗?”韩谦笑道。
“鬼才信你的话,”赵庭儿横了韩谦一眼,身子却往他的怀里钻得更紧一些,幽幽问道,“你父亲丧期已过,朝中是有大臣拿你的婚姻说事了吧?”
“……”韩谦低头看赵庭儿光洁似玉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在似深泉般的美眸留了一道道疏淡的阴影,秀直的鼻梁是诱人的红唇,合起双臂将她更紧的搂在怀里,笑着说道,“你这么聪明,谁敢嫁我给你欺负啊?”
“是王?吗?”赵庭儿问道。
“……”韩谦微微一怔,这时候有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来。
“我便想要是你不在意的普通女子,你不会对我如此小翼翼……”赵庭儿抬头看了韩谦一眼,反手将他抱得更紧。
第五百九十一章 秋夜
季秋时节,天高气爽,金陵城里大大小小的树木正郁郁葱葱,偶尔一阵风过,吹落数片黄叶,提醒行人寒冬将至。
此时的金陵城,虽然外城垣还没有着手大规模的修缮,残缺处甚多,但金陵事变过去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城中战火留下来的痕迹在持续的修缮中,已经剩下不多,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往昔欣欣向荣的繁华。
年初时形势再危急,但毕竟没有直接波及到长江南岸,相反在外部强烈的威胁下,朝堂之上少了许多扯皮的事情,即便是太后还朝辅政这么一件事,也显得是非常的风平浪静,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似乎只要一直这么过去,大楚真就基业永固,万古恒远了。
天色渐晚,两鬓已然彻底霜白的沈漾与给事中秦问、左拾遗张潜走出衙署,看院子里已经挑起数盏点然的明灯,在暮色下却显得是那样的黯淡无光。
这边已经备好马车准备接沈漾返回府邸。
乘车马出入皇城,乃是沈漾等宰执以及参政级的王公大臣得延佑帝赏赐才能享受到的特权,秦问、张潜他们只能步行走出皇城,才能坐仆役在皇城门外准备好的车马各回府邸。
然而,待他们正要跟沈漾告辞,却见沈漾微微蹙着眉头,站在台阶前停住步伐,他们不知道沈漾这时候又是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了,便耐心站在那里等候着。
“你们二人先随我回去。”沈漾回过神来,跟秦问、张潜说道。
薛若谷、秦问、李唐三人被韩谦逐出叙州,一直得到沈漾的重用,薛若谷被贬往溧阳任县令,李唐任职吏部,秦问工于文书政务,则留在沈漾身边,在门下省担任给事中。
前朝设给事中,职掌诸院司的奏抄、驳正违失,后期逐渐掌握封驳之权,与张潜担任左拾遗一职,有谏官、言官的意味在里面,虽然达不到参知政事的程度,却也是门下省的核心吏臣。
张潜最初时乃是桃坞集的里长,后编染疫饥民为龙雀军时,将桃坞集征为屯营军府,张潜留在沈漾手下任吏,之后任事甚勉,极得沈漾及延佑帝信任,短短数年从乡里小吏一跃崛起为门下省的清要大员,在大楚官场也堪称是飞黄腾达之人。
见沈漾有邀,秦问、张潜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但也能耐得住性子,一起坐进马车驰出皇城,往沈漾的宰相府邸驶去。
临到府邸之前,沈漾才吩咐家人:“去寿王府问一声,寿王爷这时候要是在府上,能否不吝于一见。”
听沈漾这时候要去见寿王杨致堂,看样子还要领着他们一起过去,张潜这才问道:“相爷找寿王,是商议扩建水师之事?”
杨致堂上书进谏,主张将水师残部收到移驻润州的右龙武军之下,暂编一都水军,此议除了沈漾外,一干不愿看到寿王将势力扩张到江东的官员也极力反对,这事就拖延下来。
韩谦这段时间与朝廷的关系基本上还算愉快、默契,同时两千多水师残卒的眷属家小,都留在诸屯营军府,要是将他们强行扣押下来,也是强扭的瓜不甜,四月之后,除了左广德军旧部、龙雀军旧部的近三百将卒外,其他差不多两千名水师将卒都被韩谦送回南岸。
只是韩谦的善意,沈漾重建大楚水师的努力,却并没有得到实现。
诸屯营军府的兵户,理论上每年也仅需轮四个月的兵役。
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诸屯营军府治下的兵额,三分之一编入现役,三分之二留在诸屯营军府的家中从事耕作、休养生息。
这些兵额分作三期进行轮替,平均下来每人每年四个月的轮戍期;出现死伤之后,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保持兵额总规模大体不变。
只有在遇到大的战事时,要进行更充分的军事动员时,最多可以将所有的兵额都征用营伍,也可以无限制的延长役期,但战后超长延役都要有折算。
要不然的话,兵户少一个主要劳动力,眷属家小耕作会更加的艰辛,也会变得更加的穷困,将卒长期留滞军中,士气也会受到压制。
不仅水师主力奔袭洪泽浦前后,事实上左右五牙军整编以来,其屯营军府的兵额基本上都处于超编、超期服役的状态。
洪泽浦大败,损失那么多的将卒,也包括一万多的船工水手,直接导致水师的兵额大幅下降,能征之兵变得极为有限。
而既然沈漾等人坚决反对右龙武军旗下新编水军,五月得以出任枢密使的杨致堂便反对从其他屯营军府将更多的兵户划入水师。
从早初的左右龙雀军,到之后的岳阳诸军,再到现在的禁军及侍卫亲军诸部,都是一脉相继的,这些年承受极为频繁而繁重的作战任务。
去年不仅水师受到覆灭性的重创,右神武军近乎覆灭,淮西两部禁军在巢州城下伤亡也不轻,驻守邓襄郑晖所部也承受极大的防御重任,驻邵州以南五指岭的柴建所部,为苗勇的叛逃焦头烂额。
除了侍卫亲军外,禁军诸部将卒都普遍存在过度动员、超期服役、需要补充新的兵员等问题。
不提别的心思与利益纠缠,仅这一点,杨致堂的主张就得到军中很多将领的支持。
何况中枢财政那么紧张,还要优先保障舒州、棠邑两地对寿州军的钳制,稳固金陵北面的门户,已经没有多少资源能用于别处。
即便沈漾也赞同杨致堂梁军水师有可能袭扰沿海的判断,但划拨兵户、重新护编水师的重要程度,还是被朝中大多数将臣忽略掉。
朝中大多数将臣,还是以为大海的风浪将是江淮沿海最大的庇护。
大家认定梁军拙于水军与战船,即便在正面战场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会分兵袭扰沿海,但规模绝对不会大,以沿海现有的防兵足以抵挡。
不仅如此,杨致堂还坚持现有的水师兵户严格执行轮戍制,对超编超期服役的残卒坚决遣归军府修养。
这就使得左五牙军水师的编制没有被撤消掉,但能轮替征入营伍的将卒却剩不到一千人。
至于打造新舰、战船、征募船工水手等事,没有拨给大笔的钱粮,更就无从谈起。
这实际使得左五牙军的状态,与编染饥民之前的龙雀军一样,处于近乎瘫痪的状况之中。
更多的时期,左五牙军残部只是作为王公大臣乘船出行的护卫兵马,根本就没有能力承担起来防卫长江下游水道的重任,更不要说卫戍江淮沿海地区不受敌袭了。
而张潜之所以如此问,乃是淮东盐场近一个月已经连续多次,受梁军水师的袭扰,死伤变得惨重起来。
昨日盐铁使司正式上书请求朝廷调水师增援淮东盐场。
虽然在枢密院体系之外,盐铁使司在淮东盐场编有数千人规模的护场盐兵,同时盐场之内溪河纵横不说,草料及盐的运输主要走河运,也编有一定规模的水军,但盐兵以往主要是管治盐民、缉拿盐枭、打击江匪湖盗,哪里会有多少能看的战斗力?
不过,梁军在海州新编的右楼船军,最初时还在摸索海战的模式,出兵规模小,对潮汐及淮东盐场沿海的滩涂淤地情况不甚熟悉,特别是六七月海上风暴频频,梁军也不敢有大的动作,只敢近距离、小规模的袭扰试探,积累经验教训。
在淮口附近,距离敌军最近,盐铁转运使司的护场盐兵防备准备相对充分一些,几场战斗都收获不小的战果。
除了上百颗首级外,还缴获十多艘浅仓海船,延佑帝还下旨嘉奖,在新帝登基后执掌盐铁转运使司的张潮,多少也是得意忘形。
张潮出任盐铁转运使,是黄化出任湖南宣慰使的一种妥协,当时杨元溥也需要有亲信大臣掌握中枢除户部之外,最大的一块财源。
而张潮对这个位置也相当满意,调了很多嫡系将吏进来,想着将盐铁转运使司视为自家地盘运作,因而之前也反对右龙武军插手淮东盐场的防务,选择与沈漾站到一起,反对水师编到右龙武军旗下。
他一度甚至以盐兵早期的几场战绩向寿王杨致堂炫耀,显示盐兵战斗力不弱,以图进一步在朝中谋求加强盐兵的支持。
虽然担任护场盐兵主要将领的朗州系护盐校尉,没有忘乎所以的主动出击,但在双方都没有犯低级错误的时候,拼的还是硬实力。
梁军水师经过前期三四个月的摸索,积累了一些经验,八月中下旬,趁着风雨季过去,再对淮口以南的盐场进行袭扰,不仅规模更大,组织作战也更加无懈可击。
这时候护场盐兵训练、兵甲以及战船皆不足的劣势就充分暴露出来。
三天前,淮口附近最大的一座草料场遇袭,囤积来煮盐的上千垛柴草被放火纵毁,两百多盐兵被歼灭外,附近数十家盐民滋息繁衍的盐寨也被摧毁,数千盐民被胁裹出海,撤往海州。
加上之前的战果,不到二十天的时间,淮东盐场近四分之一的区域陷入一片哀嚎。
这时候张潮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每年风暴季过去,大海也变得日渐风平浪静,雨水降少,大片野草枯黄,正应该是一年收割草料、取卤煮盐的好时节,要不是淮口一带的防御状况不改善,即便梁军水师不扩大袭扰规模,接下来一年的盐事也会大受影响。
然而问题还不仅在此,这意味着寿王杨致堂四月初上书请求右龙武军麾下新编水军以防梁军水军袭扰江淮沿海的判断是正确的,也意味着梁军后续极有可能会扩大对江淮沿海甚至长江口以南的江东沿海州县的袭扰。
只是朝中王公大臣也更多意识到沿海防务的重要性,但问题的焦点,还在于是直接重建左五牙军水师,还是在右龙武军旗下新编一部水师,更多的去承接润州以东沿江、沿海的防务。
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取得一致意见,最终还是扯不完的皮。
沈漾此时要亲自去见杨致堂,张潜猜测很可能是为重建水师之事,也能理解。
虽然沈漾与杨致堂在政事堂能不时碰见,但两人相见时,其他诸参政大臣也是济济一堂,涉及太多的利害纠缠,两之间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也说不透彻。
即便要妥协,要进行利益交换,即便沈漾要作出一定程度的让步,这时候也只能找寿王杨致堂私下谈,只是不知道这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又会传出怎样的风波来。
张潜不理解的是,沈漾似乎有将他与秦问带上的意思,又或者说在去寿王府之前,另有别的事情找他们商议?
沈漾点点头,表示他这时候想去寿王府造访,确实是为重建水师之事,但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邀请张潜、秦问先随他进府。
喝了一会儿茶,过去先跟寿王府接洽的仆人还没有回来,张潜、秦问却看到薛若谷通传走进来。
薛若谷此时还是担任着溧水县令一职,虽说溧水县距离京中不远,快马一天便能往返,但张潜、秦问事前还真不知道薛若谷此时在京中。
薛若谷资历要比张潜、秦问更老,在被韩谦逐出叙州之前,就任州长史,只因他在岳阳、在朝中担任侍御史等职时,得罪不少世家宗阀中人,才被贬往溧水。
张潜、秦问站起来给薛若谷施礼,薛若谷还过礼,又问沈漾:“若谷回京中这两天,听到已有不少风声说黔阳侯与王文谦之女的婚事,相爷早已经跟寿王挑明赤山会之事吧?”
“暂时还没有,要是寿王今日在府里,我打算过一会儿去见他。”沈漾说道。
“相爷怎么可以迟疑不决,拖延这么久?”薛若谷语气里都禁不住有些埋怨起来。
秦问、张潜心里有些吃惊,虽然他们早知道薛若谷介直起来,不会给谁面子,但也没有想到薛若谷对沈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当然,他们一时也猜测不到赤山会之事背后还隐藏有怎样的秘密,是需要沈漾及早跟寿王杨致堂挑明的。
从韩谦守棠邑之后,与淮东往来更加密切,这在朝中诸将臣眼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毕竟棠邑与淮东之扬州,要共同面对进驻滁州的敌军,朝中将臣同时也看到淮东与棠邑的合作是警慎而防范的。
八月间,韩谦使人到扬州以出售田宅的手段,招揽近两万流民以实棠邑,淮东那边未加限制,这件事就有些特殊了。
虽说淮东春夏以来,变得日益窘困,急需大量的钱粮以补军资之不足,韩谦在扬州出售田宅,前后所得二三十万缗钱粮都支借给淮东,以淮东的燃眉之急,这可以视为淮东不得已向韩谦、向棠邑做出妥协的原因,但问题在于,淮东都还没有公开、正式的向朝廷求援啊。
这时候京中又有一些关于韩谦与王文谦之女的婚约传言散播开来,说阮延当初在繁昌重提婚约,韩谦以居丧不议婚娶不告而别,离开繁昌、返回叙州守孝,但并不能算拒绝婚事。
明眼人这时候也意识到这些传言是有心人故意在背后散播,再跟棠邑、淮东这段时间合作日益密切等事结合起来,很自然能想到这些传言极有可能是为韩谦正式迎娶王文谦之女的婚事做铺垫。
而韩谦正式迎娶王文谦之女后,也意味着棠邑与淮东的关系将进入新的阶段。
秦问、张潜位居要职,自然也能看到这些微妙之处。
虽说守疆将帅结党营私历来是大忌,但在当前的情况之下,秦问、张潜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一定要说,前朝神陵司旧属、长春宫使吕轻侠与太后形影不离,暗掌辅政之权,岂不是更要严重得多?
当然,薛若谷的出言不逊,令他们感到震惊,同时也令他们意识到隐藏在水面下的问题,可能比他们之前想象的更严重。
沈漾也没有责怪薛若谷出言不逊,微微一叹,说道:“对梁军水师袭扰沿海之事,我还是疏忽了,没有真正重视起来,认为寿王即便受蛊惑,也不会成为大害,有些事情才拖延至今都没有跟寿王挑明……”
张潜这时候耐不住性子,直接问道:“却不知有什么事情是寿王爷蒙在鼓里的?”
“……”薛若谷看了沈漾一眼,见他没有阻止之意,便说道,“我去年得任溧水时,也想得简单,当时心里想着,即使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尚文盛刺杀案真要有什么隐情也理应揭开,也理应还世人一个真相。到溧水后,我也找到一些证据能确定卫甄及刑部侦办刺杀案时有诸多隐瞒,有意报复金陵逆乱之时韩谦对京畿宗阀的打压。不过,在我派人到广德府搜查进一步的证据时,无意发现早在去年六七月份,就有相当一部分的左广德军旧部往太湖沿滨的渔寨聚集,我想那时候韩谦就应该已经在金陵了……”
“怎么可能?”张潜惊问道,“即便陈景舟早就暗中与韩谦勾结,但当时府县那么多的官吏,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这点?”
陈景舟后期是到广德府安稳形势去的,并没有,也没有权力解除大批世家宗阀子弟在广德府占据的官职。
陈景舟有可能替韩谦隐瞒一些事,但真要出现左广德军旧部大规模聚集的迹象,世家宗阀子弟出身的广德府官吏眼睛又没有瞎,告密信函还不得像雪片似的送入京中?
“前期所聚集的左广德军旧部,皆是田宅被夺之人,故而这些人的离散聚合,属地官吏有所疏忽了。”薛若谷说道。
“……”
张潜倒吸一口凉气。
尚文盛刺杀案致京畿宗阀众情汹涌,以致广德府一段时间内大兴狱讼,在世家宗阀出身的诸多官吏怂恿之下,有大批左广德军旧部在战后分得的田宅被侵夺。
本来就有驱逐之心,故而这些人离开属地,地方官吏自然也就不闻不问,才造成大规模人员聚集却被地方疏忽的大漏洞。
而早在去年六七月份,韩谦就潜来金陵暗中聚集左广德军旧部,又意欲何为?
第五百九十二章 虎狼之心
“大量事实都表明韩谦早在去年六七月他人就在金陵,暗中聚集大量的左广德军旧部,我倒想问一问寿王爷,倘若去年秋后水师主力没有覆灭于洪泽浦,寿州军也没有叛投梁军引狼入室,之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作为寿王府正堂的凌云阁之内,明烛高烧,照得偌大厅堂明亮如昼。
沈漾与寿王杨致堂对案而坐,薛若谷、张潜、秦问三人以及寿王府深得杨致堂信任的几名宾客依次坐在下首,听沈漾将自薛若谷赴任溧水县以来广德府诸多隐藏水面之下的秘辛,一一说给寿州杨致堂知晓。
寿王杨致堂脸色暗沉,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张潜注意到杨致堂手下几个一向极得信任、依重的宾客,都难掩眼里的惊疑,看得出他们之前对广德府及左广德军旧部之事是全然没有警觉。
占夺历阳一战,谭修群率天平都精锐进入棠邑便听从韩谦的命令,毫无保留的与敌军死战,这差不多已经能叫人确定之前谭育良、谭修群等人在思州掀起的民乱,必是叙州在幕后支持、怂恿。
而恰恰又是思州民乱,迫使朝廷对广德府采取较为缓和的安抚策略,使陈景舟出知广德府;而在思州民乱之后,韩谦却又潜来金陵,暗中召集左广德军旧部,他的野心到底是什么,实在不难揣测。
也难以想象成千上万的左广德军旧部据浮玉山掀起民乱,对江东,对大楚的根基会形成多惨烈的打击?
是的,一旦失去根本的信任,相互猜疑之下,所有细枝末节拼凑出来的“真相”,必然是扭曲的。
要不然的话,谁会相信韩谦潜来金陵暗中聚集左广德军旧部的意图,是为子制止民乱,而非掀起民乱以便能挟寇自重,以逞其虎狼之心、虎狼之志?
而尚文盛刺杀案的两名主要当事人,韩东虎、苏烈这时候可都在棠邑为将啊。
而至于左广德军旧部后续为何没有举事,也不难摧测,实是昌国公李普献策水师主力奔袭洪泽浦,叫韩谦看到有更好重返中枢的机会罢了。
“王爷!”
有一名宾客坐在下首最先沉不住气,开口唤了一声杨致堂,以示有话要说。
张潜也认得这名宾客,名叫柳承嗣,乃是袁州士子,十年前就到当时的豫章郡王府充当幕僚,深得杨致堂、杨帆父子的信任。
收复金陵之后,杨致堂因功得封寿王,虽说不像信王那般直接得封藩国,但王府也有权设置护军府、亲事府、帐内府等机构以置侍卫陪从及府内史。
寿王府嫡系亲卫便编六营三千精锐,可以说是金陵城内除侍卫亲军、京兆府巡兵之外,最精锐的一支战力。
而这个柳承嗣作为王府长史,相当于当年沈漾在临江侯府所承当的角色。
看柳承嗣一脸有话要一吐而快的样子,张潜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心想寿王府这么重要的角色都要劝杨致堂警惕韩谦的野心,事情应该能往他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杨致堂这时候却是挥手一扬,示意柳承嗣莫要开口说话。
看到这一刻幕,张潜心又猛然一沉,实在看不明白杨致堂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相爷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杨致堂似乎琢磨用辞,语调缓慢而低沉的说道,“黔阳侯数度力挽狂澜以解倒悬之危,难不成还不足以说明他对陛下、对大楚忠心耿耿吗?相爷乃是大楚中流砥柱,最好还是不要受这些谣传所干扰为好,要不然绝非大楚之福……”
张潜愣怔在那里,他绝不相信杨致堂真就以为沈澜所说一切皆是空穴来风的谣传,绝不相信杨致堂没有看穿韩谦的勃勃野心,但杨致堂为什么是这般态度?
“我明白了,”沈漾手撑住长案,艰难的站起来,语调苦涩的说道,“沈某唐突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市井间的无稽之谈。”
看到这一幕,张潜与薛若谷、秦问也忙不迭的站起来,跟随沈漾告辞离开。
走出寿王府,看着沈漾步履蹒跚的要爬上马车,这一刻是那样的老态龙忠,张潜回头看到一眼站在寿王府大门之内相送的寿王杨致堂等人,再也忍不住问道:“都这般了,寿王为何还要替韩谦说话?”
沈漾僵硬的手扶车辕,僵硬的停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说道:“婚约之事在金陵市井街巷之间传议,或许寿王府也居功不小吧……”
“……”张潜愣怔的那里,侧身看薛若谷、秦问皆眉头深皱,一脸凝重的样子,心里暗想,难不成寿王杨致堂并非没有识破韩谦的野心,而是他另有图谋?
…………
…………
“王爷,”
寿王杨致堂还是相当客气的恭送沈漾出府,看着沈漾等人坐上马车离开,才转身往府内走去,柳承嗣还是沉不住性子的张口问道,
“沈相所言不差,韩谦确有虎狼之心,王爷怎么还要将沈相拒之门外?”
“沈漾那老匹夫,什么都看得明白,为何不早一刻挑明广德之事,为何还要千方百计的阻挠右龙武军接手润州以东沿江、沿海防务?”杨致堂瞥了柳承嗣一眼,微微拧着眉头问道。
“……”柳承嗣一时语塞,不知道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
杨致堂却冷冷一哼,说道:“沈漾识得韩谦有虎狼之心,识得吕轻尘、李知诰有虎狼之心,但在他这老匹夫眼里,我杨致堂又何尝没有虎狼之心?”
“……”柳承嗣等一干宾客皆默然无语,寿王杨致堂的这个话,他们真没法接下去。
“我再问问你们,郑榆、郑畅、张潮、张翰、顾芝龙、黄化,一个个又有谁心思是单纯的?在这匹夫眼里,好似天下人皆是该杀的狼子野心之徒,唯他一人对大楚忠心耿耿,难不成我今天真要如他所愿,行作茧自缚之事?”杨致堂站在垂花门下,盯着手下一干宾客问道。
杨致堂领着众人没有回作为王府正堂的凌云阁,而穿过夹道,走入王府东北角一座偏僻的院子,冯缭与韩道铭两人身穿一袭长衫,站在院中,手执一盏油灯,正细看月下的桂花细蕊。
看到杨致堂与众人走进来,冯缭躬身施礼,笑问道:“沈相突然间带着薛若谷登门造访,可是来怒斥我家大人去年暗中召集左广德军旧部组织赤山会,乃是包藏祸心,提醒王爷不得不防啊?”
柳承嗣等人都不知道冯缭与户部尚书韩道铭这时候竟然身穿便服就在王府之中,很显然寿王杨致堂刚刚秘密会见韩道铭、冯缭,都没有叫他们这些嫡系亲信知道。
他们同时也没想到韩道铭、冯缭明明还在这边的院子里,却对沈漾的来意一清二楚,而看这二人淡然的神色,似乎也早就料到王爷会拒沈漾以千里之外。
他们皆惊疑不定的站在杨致堂的身后。
“……”冯缭哂然笑道,“我家大人对陛下可谓是忠心耿耿,编染疫饥民为龙雀军,乃我家大人及老大人献策之功;守浙川以退梁军保荆襄,乃我家大人献策之功;经营叙州以平潭州,我家大人与老大人出谋划策,叙州子弟血勇拼杀;金陵逆乱,老大人身受惨刑,我家大人孤身举赤山军,先抗楚州,后降宣州,致天下之势皆入陛下之事,奠下问鼎之基业,然而除了百般猜忌,我家大人还得到什么?”
韩道铭这时候盯着杨致堂阴柔的脸色,说道:“难不成我韩家这时候如沈相所愿,将大大小小上百颗头颅拱手送上,便能平复陛下的猜忌之心,而王爷及诸公从此之后便能寝食皆安、天下靖平?”
去年以来,太多的巧合令人百口难辩。
既然难辨便不再去辩。
既然世人皆视叙州包藏虎狼之心,那便以虎狼之心行事便好。
要不然,在杨致堂面前苦苦争辩一切皆有不得已之情故,争辨韩谦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心只为大楚社稷着想?
杨致堂会信吗?
杨致堂脸色阴晴不定,他刚才在诸宾客面前说得已经够**裸了,没想到冯缭、韩道铭说得还要**裸。
冯缭这一番话,无疑坦言承认韩谦鼓动思州民乱、召集左广德军旧部,甚至坐看水师主力覆灭,就是为了自保,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归中枢。
杨致堂沉默许久,才缓缓张口说道:“倘若本王身处黔阳侯的位置,或许也别无选择吧?哦,这些天市井有议黔阳侯与王文谦之女的婚约,沈漾那老匹夫心里怀疑是我杨致堂暗中唆使,但我杨致堂还不至于忘了今年所做的事情,是你韩家在幕后散播风声吧?”
“韩谦丁忧居丧期满,今年都二十六岁了,却还没有婚娶,我父亲也最忧此事,满心巴望着老生之年能抱嫡孙,做事难成心切了一些,叫王爷遭人误会,实在抱歉得很啊不过,这事还是要王爷出面成全啊。”韩道铭拱手说道。
第五百九十三章 秘议
冯缭随同韩道铭便服赶来见杨致堂,就想着瞒过有心人的耳目,通禀后悄然从侧门进的寿王府。而杨致堂一开始也绝不想声张这事,便特意将韩道铭、冯缭安排在王府角落里的偏院里会面说事,都没有叫府里的宾客、内吏参与陪同。
沈漾登门说事,为示光明磊落,则先遣人来递拜帖,搞得王府上下皆知,杨致堂也是照着规矩,率王府内吏宾客将沈漾、薛若谷、秦问、张潜等人迎进正堂,一番礼数之后才进入正题。
所以柳承嗣等内吏宾客跟随杨致堂,陪同沈漾说话时,并不知道韩道铭、冯缭此时就在府里。
韩道铭、冯缭得知沈漾这时候带着私归金陵的薛若谷,天黑之后赶过来见杨致堂,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沈漾的来意?
当然,沈漾登门过来,韩道铭、冯缭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婚约之事,确实是他们散播的风声,但在散播这个风声的同时,还有意误导市井之民误以为这风声是从寿王府传出来的。
说白了,他们除了要为韩谦与王?成婚之事做铺垫之外,还有就是借此事试探杨致堂的态度,试探信王杨元演是否之前就暗中与杨致堂有联系。
恰恰是后两点都确认过之后,冯缭今日才随韩道铭赶来寿王府,找杨致堂摊牌的,就是要杨致堂出面当这个说亲之人,确保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三方的关系、利益能更密切、更直接的捆绑在一起。
韩道铭既然挑明这点,杨致堂也没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说道:“黔阳侯与文谦公之女也是几经波折,才修成正果,本王能成全美事,怎么会推辞?除这事之外,本王还有事情找韩尚书、冯大人商议,我们去前堂坐下说话?”
“王爷先请。”韩道铭伸手请杨致堂先行。
韩谦要与王?修成正果,还需要“三书六礼”,但在朝堂诸王公大臣眼里,寿王杨致堂欲代韩谦前往扬州提亲这事一经公开,便代表着棠邑、淮东、寿王府三方媾和到一起了。
因此,有些实质性的事项这时候就可以直接谈下去了。
而无论是淮东军资粮秣供给,还是沿海加强防御、抵挡梁军袭扰等事,也都不能再拖延下去。
目前淮东与寿王府的目标都非常的明确,淮东得了棠邑支借近二十万缗钱粮,仅能将危机往后拖延一两个月,后续需要更多的钱粮增援,一直到淮河南岸的防线及屯垦体系恢复过来。
目前淮东那边提出要求是每年输入一百万石粮谷,至少还维持三年。
无论是棠邑还是寿王府,不可能淮东那边提出什么条件,这边就不加限制的进行配合、给予满足。
韩道铭、冯缭随杨致堂及王府诸吏进入王府正堂凌云阁列案而坐,先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信王殿下狮子大张口,就算沈漾等不从中作梗,朝廷也挤不出太多的钱粮,我们只能另外想办法替淮东纾解危困。照我看,各方筹济,每年能凑出三十万石粮谷,连着凑两年已经是极限了。”韩道铭直接进入正题说道。
不要说淮东没有人在这里,目前只是他们与寿王府商议这事,就算信王杨元演在这里,韩道铭也会直接这么说。
再说了,他们所提的条件,淮东与寿王府也必然会千方百计的加以限制。
要不然,韩谦希望将扬泰两城的二三十万灾民都迁入棠邑安置,信王杨元演就会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
杨致堂知道支援淮东钱粮的数目规模自然要往下压,不能完全满足,他们对淮东也不能没有钳制。
要不然的话,淮东随时有可能反过来将他们卖得一干二净。
不过,就算每年仅额外提供三十万石粮谷,对此时捉襟见肘的朝廷而言也是天数,更不要说沈漾等人会加以阻挠了。
对韩道铭的话,杨致堂也点头赞同,同时又说道:“问题还是每年能从哪里凑出这些钱粮来?”
寿王府目前是有钱粮富余,但后续右龙武军要想尽可能减轻阻力,甚至干脆利落的绕过沈漾等人的阻挠,成功的新编一部水军,最好的办法还是先期自行筹措军资粮秣。
这么一来,寿王府所谓富余的钱粮,也是不够用的。
新编水军,不仅限于将卒兵甲衣食的供给,还要装备相当的精锐战船,还要进行水军大营及坞港的建造,也至少需要招募匠工建造一座修船场,这些所需要的钱粮数目更大。
“我韩家勉强还能额外凑出一百万缗钱来,至于要怎么用,便要找王爷商议。”韩道铭作势斟酌片晌,临了说道。
“……”不要说杨致堂了,柳承嗣等王府内吏也皆是震惊。
目前枢密院、度支使每月都拨大量的钱粮给棠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韩谦在棠邑每个月的耗用,远高过此数。
韩家此时大肆出售在宣歙等地的田宅。
朝堂王公大臣都认为除了韩道勋、韩谦父子经营叙州有功外,此时棠邑大笔的钱粮耗用,主要是靠韩家供给。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韩家还能再额外筹得上百万缗钱粮。
当然,震惊归震惊,他们却没有想到韩道铭在说谎。
毕竟当年皇陵案,抄没冯氏族产,就得五百余万缗钱粮。
在这之外,据说当时的临江郡王府还额外查抄到上百万缗财货,用于削藩战事前期的筹备。
韩家除了数十万亩田宅、拥有数千奴婢外,早年在宣州开采铜矿、铸造铜器,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要是韩家黑心一点,一直都在暗中私铸钱币,这些年到底积攒多少财富,这还真不是外人能窥破的秘密。
震惊之余,杨致堂与麾下王府诸吏更关心的,还是韩家这次额外拿出来的这笔钱粮,他们能不能从中分润一部分,而不是都用去支援淮东。
再不济,他们也希望能先从叙州赊借百余艘大小战船,解决掉新编水军的战船问题。
叙州所造战船,也是需要成本的。
需要采购铁木原料,需要支付匠工薪资,一艘两千石载量的列桨战帆船,在造成之前就需要支付上万缗钱,对外售价则近三万缗。
其他船型稍小的大翼船、排桨船则要便宜一些。
右龙武军旗下新编一都能在长江深阔水域及近海作战的水军,以正卒两千、船工水手两千计算,需要三艘列桨战帆船,以及相应、总计超过百数的大翼船、艨冲、哨船、赤马舟等,仅成本计就需要十五六万缗钱,叙州作价三十万缗钱,就已经相当够良心了。
以同样的价格,向江东世家手里控制的造船场购船,肯定造不出更精锐、更坚固的战船来。
而此外还要修建水军大营、坞港、修船场,在诸屯营军府之外,额外招募两千正卒、两千水手,配给兵甲、安家钱,前期怎么都需要上百万缗钱才能叫新编水军初成规模。
而只要新编水军初成规模,就相当于生米煮成熟饭,杨致堂怎么都要想办法叫朝廷支给后续的军资粮饷;即便朝廷拿不出来,他也有办法叫地方捐输军资,却不用他再为这事发愁太多。
说起来,万事还是开头难。
所以说,最最基本的,寿王府都要以拆借的方式,先用叙州拿到这批战船,要不然什么事都是假的。
寿王府这个要求不算过分,韩道铭、冯缭也是代表韩家、代表叙州满口答应,但作为拆借便需要抵押,便需要计算钱息。
钱息很简单,当世民间借贷钱息高得难以想象,韩家仅需要十取其二已经可以说是相当的有诚意。
借期三载,这批战船交付后,也就意味着三年后寿王府连本带息,需归还韩家四十八万缗钱。
而右龙武军的水军大营及修船场需要建在京畿、棠邑、扬州、润州之间、位于长江之中的鳌山岛,作为这笔拆借的抵押物。
三年之后,寿王府不能连本带息归还这笔拆借钱,包括水军大营及修船场等在内,鳌山岛就要抵允给棠邑。
到时候棠邑兵也会毫不客气派兵进驻鳌山岛……
第五百九十四章 条件
韩家早年在宣州是有两座铜矿,但在大楚开国之后就被内府局征用,所采炼之铜都收入内府用以铸钱,之后便主要经营田庄,蓄养奴婢,以积族产。
在历次风波之中,韩家的家财族产几经折腾,奴婢也是聚散无常,底子已是远不如皇陵案之前的冯氏厚实。
此时已经是九月下旬,韩家倾族荡产支撑棠邑防线建设将近一年,宣歙两州能出售的田宅,十去其九,这两年在金陵新添置的宅院、典当铺也都变卖掉大半,都换成粳米、腊肉、木料、药材、骡马耕牛等总计约逾八十万缗钱的物资运入棠邑。
韩家此时已经可以说是压榨到极限了。
目前还能动用的钱粮,就是韩道昌近期说服乔维阎、陈致庸以及韩端正室的娘家张氏等家共同筹得的三十余万缗钱,继续往棠邑输送紧缺物资。
即便叙州今年除了盐利、税赋以及工造局的盈余外,还能从棉织业征得八十万匹棉布、四百万斤籽棉,但加上韩家不遗余力的支持,也仅仅是勉强能支撑棠邑的花销。
沿滁河、浮槎山一线建设大大小小的营垒,打造更多、更精良的兵甲战械、战船加强棠邑兵的兵备。
两万多精锐将卒补给需要充分,还要确保其家小能在棠邑安家扎根,以保证将卒士气高昂,不陷入低谷。
而以东湖为首的棠邑七县建设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棠邑即便有数以亿万的钱粮收获,也似流水般的被吞噬一空。
要没有这么大规模的钱粮在背后支撑,韩谦有什么底气无视寿州军精锐的军事威胁,将棠邑建设、经营成根基之地?
但是,正因为如此,叙州固有的财力及韩家都被压榨到极限。
这次之所以还能答应拿一百万缗钱,拆借给寿王府及淮东,主要是韩谦使洗寻樵、乔维阎在叙州说服各织坊纱场,将折合约二百万匹的棉布、棉线,直接折算成相应的钱款存入叙州官钱局。
当世布帛的通货价值,不比铜制钱以及金银等贵属稍差。
用布帛抵缴赋税、拿布帛入市换购粮食及其他生活用品,以及官家将布帛当成赏赐品或俸禄,赏给朝臣,在当世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不过,正如大规模投入钱币,会造成通货膨胀、货币大幅贬值的道理一样,当一个地方的布帛产量激增却缺乏有效、稳定的售出渠道,也会造成极大的紊乱。
叙州目前每月能产四十余万匹棉布,其中有八万余匹棉布作为赋税上缴州衙,也有工造局直辖织造场所产的六万余匹棉布,总计十五万匹的样子,韩谦会直接通过谭育良以及叙州所控制的婺川盐铁监院,经黔江水道卖入渝州,以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由长乡侯王邕全面接手。
之后,再经长乡侯王邕暗中控制的货栈,输往川蜀诸州县外。
除此之外,差不多每个月有二十五六万匹棉布,乃是各家织造作坊及家庭织工所有,便要自行联络船帮货栈销往外地。
不要说叙州作为藩户,大宗货物输入内地,本身就受到极大的限制外,当世地方州县主要以受世家宗阀控制的庄园经济为主,商品流通哪里有后世那么自由?
韩谦通过种种努力,打开通往黔中、南诏以及京畿的商贸,去年输出上百万匹棉布就已经是极限了。
今年再有增加,也相当有限。
因而今年开始各家织造作坊,手里都积压大量的棉纱、棉布。
韩谦说是要洗寻樵、乔维阎尽可能说服,不要搞强制,但当前的形势,哪里还需要说服、强制?
叙州官钱局在同意棉纱、棉布折算成相应的钱款存进来,官钱局的货仓里棉纱、棉布便堆积成山。
以资本折算,叙州官钱局之前仅有二十万缗钱的资本金。
这主要还是韩谦在叙州这些年的积累,加上这些年对外拆借孳息所得,没有多少韩谦所期待的存款。
传统的力量太大了。
即便是叙州的将吏,家里有余钱余粮,也都习惯囤积在家里或掩埋在自家院子里,哪里“存银行”的概念啊?
不过,这次各家织院纱场乃至民间织户,以棉纱、棉布作为存款纳入官钱局,叙州官钱局的总资本就一下子激增四五倍。
这次计划对寿王府及淮东的拆借,韩谦打算由叙州官钱局拿这批棉纱、棉布作为出资。
不过,韩谦此时绝不会轻易向寿王府、淮东透漏叙州官钱局及叙州棉织业的底,所以为掩人耳目,这笔钱会名义上说成韩家拿出来的。
当然,价值上百万缗的棉纱、棉布,要怎么换成更便于支付的货币,则是除抵押、钱息以及招揽失地流民进入棠邑之外,韩道铭、冯缭这次过来要跟杨致堂主要交涉的条件。
也就是说,除了淮东之外,寿王府都要极积支持赤山会的商船能直接进入作为寿王府传统势力范围的洪州、袁州,以及右龙武军协防区域的州县城池及镇埠进行贸易,要打压地方势力的种种阻挠……
只要寿王府能答应这些条件,所需要的战船以及相应精良战械,将分三个月送入鳌山岛水军大营,而后续精良战械、战船的补给采购,叙州那边甚至可以再打八折,以成本价出售给右龙武军;等熬过三五个月,等韩家出售一部分田宅,甚至可以以更低的钱息,向寿王府这边拆借钱款……
而对于淮东的拆借,叙州这边计划由赤山会的商船,直接从右龙武军协防、粮产相对充足的州县,每月采购两到三万粳米运过去。
对淮东的要求更简单,就是要不断分流饥民进入棠邑安置,这笔钱粮的拆借期间可以拖得更长,钱息也可以折半计算毕竟淮东将长期处于钱粮紧缺的状态之中,即便淮河下游后续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也需要四五年之后才能有额外的钱粮积攒下来还债。
当然,这些条件将是在冯缭陪同寿王杨致堂到扬州提亲时,希望杨致堂能一起帮着做淮东的工作。
韩道铭、冯缭提出这些条件,杨致堂及麾下内吏也是沉吟良久。
朝廷拿不出更多的钱粮,甚至盐场受袭严重,将直接影响到盐利收入,韩家能拿出上百万缗钱粮,可以说能解他们与淮东的燃眉之急,这注定他们不能从根本上推翻叙州所开出的条件。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会尽可能加以限制
第一是赤山会的商贸活动范围限制在袁洪及右龙武军所驻的州县城池,杨致堂的理由是这些州县城池,官吏乃朝廷委任,州兵县兵也听从朝廷调令,多少会遵奉中枢院司的令函行事。
不过,诸多位于水陆要津之地的镇埠,主要受地方宗阀控制,甚至地方宗阀还召募民勇编训乡兵管理地方治安,倘若允许赤山会商船直接进入镇埠,与地方乡族发生矛盾跟冲突,则非右龙武军所能协调的了。
第二则是要求赤山会在州县的贸易,要受盐铁使司在各地监院的监管。
这涉及到过税及市泊税的征收,即便杨致堂这边不提意见,盐铁使司也必然会以这个为借口,千方百计破坏叙州与寿王府的合作。
第三就是要允许右龙武军的一部分将吏能进入棠邑兵的营伍,观摩作战及训练。
虽说洪州滨临洞庭湖,也有一批知悉水战的将吏武官,但这个要求,除了进一步加强对水军将吏的培养,更主要还是由水军武官进入近身观察棠邑水军的作战、训练主式,进行比对后才能极快确认叙州所造的船舶,在性能及可操作性方面有没有居心不良的隐瞒。
第四就是杨致堂希望韩谦从棠邑直接挤出一批精锐战船来,杨致堂特别还指定先要两艘最大规模能达到四千石的列桨战帆船,供给右龙武军的水军第一时间训练起来,而不是拖延到一个月后才交赴第一批战船。
这些条件,冯缭、韩道铭都无权替韩谦答应下来,只说明日一早便会派人渡江去见韩谦,最快后天便能有准确的回应,而到时候或许就要寿王杨致堂直接陪他们去扬州说亲。
第五百九十五章 韩家
沈漾相府仍延佑帝所赐的宅邸,甚是宽敞,近二十套院子环环相扣,百余间屋舍,鳞次栉比,也配得沈漾身为宰执的气度。
沈漾身边除了早年所用的几名老仆,后续又从所赐的百余户奴婢里挑选三四十个手脚勤便、头脑灵活的人任事外,更多的屋舍腾出来,供宾客、幕僚携家小居住,偌大的相府因此还算是热闹,但相府之内的用度便节省多了。
沈漾即便为官清廉,不收受馈赠,但除开赏赐的田地着奴婢耕种,每年少说有三四千石粮谷的收成外,身为宰执,正俸便高达两千石米、二百匹绢帛、钱两千缗等,逢年过节宫里都有不菲的赏赐,在大楚绝对要算超高收入群体。
只是寒秋之夜,相府偌大的正堂就点两支高烛,这还是宫里所赐之物,光线昏暗,怎么看都有些扣门了。
薛若谷、秦问、张潜随沈漾回来后,坐在厅堂里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许久,临了薛若谷才蹙紧着眉头,打定主意说道:
“金陵逆乱时,杨致堂守洪袁二州以观形势,从来都不是值得信任之人,照今日之形势,在右龙武军旗下新编一部水军以掌润州以东的沿江、沿海防务,乃是黔阳侯与寿王早就暗中筹谋之事,以便能各取所需相爷或可进宫,将从去年以来发生的诸多事以及今日寿王之态度禀明陛下,避免陛下再受他们的蛊惑……”
听薛若谷如此说,张潜、秦问皆是一惊。
他们心里实在都不知道将去年广德府境内发生的诸多事以及今日寿王杨致堂的态度奏禀陛下,朝中又会引发怎样的动荡,都抬头朝烛火下脸容更显枯峻的沈漾看去,不知道他会做怎样的决断。
沈漾看着堂前的烛火,三角老眼浑浊不堪,长久没有吭声。
见沈漾迟迟不吭声,薛若谷又劝道:“此时虽说棠邑离不开黔阳侯,寿王在朝中也是中流砥柱,不能或缺,但能不能使黔阳侯、寿王悬崖勒马,限制他们野心不再无限制膨胀下去,关键在于朝廷水师能否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建立起来,形成战斗力要不然的话,待到养虎成患之日,也是悔之晚矣……”
薛若谷的意思也很明确,不管韩谦、杨致堂等人有没有野心、虎狼之志,只要朝廷能掌握绝对的实力,他们即便是有野心,也会变成没野心。
水师的重建,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建议沈漾进宫,将诸多事禀于延佑帝,自然不是专为了告密,实是在户部、盐铁使司之外,内廷还直接掌握高达大片皇庄皇苑以及官奴婢当年天佑帝赏赐给临江王府的长春宫皇庄,便有十数里纵横、数千户奴婢。
此外,内廷还掌握大量的官办匠坊、铜铁矿大及铸钱大权。
此时在日益窘迫的中枢岁入之外,也只有内廷能一下子额外挤出上百万缗的钱粮,重建水师。
中枢院司没有资格动用内廷府库的钱粮,但陛下可以啊!
问题在于,他们想要说服陛下同意调拔内廷府库的钱粮,必然要将背后的细节末枝都说清楚,叫陛下看清楚在右龙武军旗下新编一部水军去负责润州以东沿江、沿海的防务,对大楚社稷将会有怎样的危害。
说到这里,薛若谷也给张潜、秦问递眼色,要他们一起劝沈漾早作决断。
张潜待要说什么,沈漾已摇起头,叹气说道:
“陛下乃有先帝遗风,聪慧过人,但有些时候还是太操之过急了,此事叫陛下知悉,可能会叫局势越发的混乱,而无益于大楚社稷……”
张潜心里所想也是如此,认为有些形势发展到眼前的这一步,与陛下猜忌韩谦有着极大的关系,现在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他们再要去捅破这些事,极可能他们所期待的事情没能解决好,反倒有可能火上浇油,将形势搞得越发的混乱。
“黔阳侯、信王、寿王为一时之利害,勾连在一起,但黔阳侯有虎狼之心,信王有不臣之志,而杨致堂也不是省油的灯,又岂会长久?我们即便先遂其意,不仅能有利于先制外敌,也会叫太后、李知诰那边对他们更有忌惮。或有一日,陛下能忍天下之不能忍,容天下之不能容,才是削减强藩之时,”秦问说道,“再说了,韩氏家底再厚,又能支撑多久,我们何苦在他们锋芒毕露之时,以硬碰硬?”
秦问的意见与薛若谷略有不同。
梁军水师侵扰沿海渐成大患,扩建水军加强润州以东沿江沿海的防务,已是燃眉之急,不能再因为争执而无限期的拖延下去,他主张相府这边暂退一步,同意右龙武军旗下新编水军以防敌扰,总之先将大楚疆域维持住,再搞内斗不迟。
虽然他们都清楚朝廷直接掌握一支战力强大的水师的重要性,但问题除了要成功说服陛下使内廷拿钱,战船从哪里来,水师将领又从哪里选拨?
这些事不还得跟叙州,跟枢密院扯皮?
“唉,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沈漾挥了挥手,示意这事继续搁置不提。
…………
…………
韩道铭、冯缭直到深夜才从寿王府告辞离开,走出侧门,登上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穿街过巷往城东驶去。
金陵城内宵禁还没有取消,但遇到巡街人马,马车前面有两名骑客便出示令牌先行打发开,护送马车悄然声息的驶往韩府。
韩道铭亲自身穿便服去见寿王杨致堂,托以说亲之事,相当于是直接跟寿王府那边摊牌,韩道昌、韩端以及随冯缭赶回金陵的韩成蒙,也都紧张的守在前宅等候他们回来。
听到辚辚车辙声,大门开启,马车在数名骑士的护卫下直接驶入院中,韩道昌、韩端走过去,急切的问道:“王爷那边怎么说?”
“父亲呢?”韩道铭问道。
“父亲早就睡下了。”韩道昌说道。
“我们去厅堂再说。”韩道铭没有要去惊动老父亲,跟老二韩道昌说道。
前院仆奴侍卫众多,人多嘴就杂,不是商议机密事的地方,韩道铭带着众人走进作为韩府正院的明居堂,待奴婢们沏过茶都退出去后,才说起来他与冯缭到寿王府之后所发生的诸多事。
“沈漾那老匹夫,当初收染疫饥民编龙雀军,可是我韩家让功给他,他才窃得帝师之名;而薛若谷当初在叙州不过区区一主簿,没有死于瘴疫,还得任要职,也是三弟与韩谦赏识他。没想到这两人不念前恩,这时候竟然想着要捅我们一刀,真是可恨!”韩道昌愤恨的说道,恍然忘了当初他们才是最见不得韩谦好的人。
“沈漾那老匹夫知道那么多的秘辛,还知道思州民乱及赤山会筹建前后的内情,他要是奏告陛下,要如何是好?”韩端担忧的问道。
不管棠邑兵在滁河一线,跟寿州军打得多顽强,也不管棠邑当前的形势看上去多乐观,他都不觉得棠邑此时有公然对抗朝堂的可能。
棠邑才多大地盘、多少人马?
大楚仅江南诸州县又是多大的地盘、多少人马?
两者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事情。
“我们去年四五月就暗中使薛若谷赴任溧水,有意借他的手捅开尚文盛刺杀案的真相,而照我们的安排,三四个月间,也就是到**月份,薛若谷就应该已经掌握到尚文盛刺杀案的真相,”冯缭说道,“然而尚文盛遇刺一案,到现在都没有掀起什么新的波澜来,可见薛若谷当时就有可能察觉到左广德军旧部聚集的异常并告诉沈漾了。而既然沈漾能隐忍到今日才找寿王杨致堂挑明这事,他大概还能继续多隐忍一段时日,我们暂时不用担心这个……”
冯缭目前是韩谦身边最重要的谋士,见他这么说,韩道昌猜想韩谦身边早就对这事有所研究。
再看大哥神色如常,应该对这事也有思虑,他便稍稍宽下心来,询问他们跟寿王杨致堂继续商议的结果。
韩道铭饮着茶,将跟杨致堂商谈的结果说给韩道昌、韩端及韩成蒙知晓。
这个结果却没有怎么出乎他们的意料,但能这么顺利,韩道昌还极为高兴,说道:“到时候我陪寿王爷去扬州提亲……”
最初的计划是冯缭陪同杨致堂去扬州就行了,毕竟后续还要涉及跟淮东的谈判,但韩道昌作为韩家长辈参与进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冯缭当然不会提什么反对意见。
“叙州真的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余万匹黔阳布来?”韩端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的问道。
“婚约再度公开,我们便要按月给付两方钱粮,哪里能做得了假?”冯缭笑着说。
韩端忍不住啧啧咂了几下嘴,他此时在盐铁转运使司任事,勋职不显,也受到张潮一系官员的猜忌,但对中枢财赋之事算是摸了一个大概,心里当然清楚以一州之力,以一个在朝臣印象里极其偏僻、荒蛮的西南边州之力,一年能往外输入四五百万匹的布帛,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这也以致他们接下来的重点工作,便是要千方百计的遮掩这点,使世人误以为后续还是韩家在挖老底支撑诸多事,使世人误以为等到韩家的老底一旦挖空,很多事情叙州、棠邑就将无以为继,大局形势将会继续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
第五百九十六章 鳌山岛
鳌山岛可以说是宝华山延伸入江中的余脉,前朝初年时江岛狭小,仅数十丈方圆,高出江水六七丈,山形如鳌,遂名鳌山,之后百余年随着江水改道、泥沙淤积,至今已逐步扩大为水位高涨时有三四里方圆、水位低落时则是七八里方圆的沙岛。
江水随四季起落,鳌山岛不经过人工改造,修筑环岛堤坝固岛,能居住、耕种的面积狭小,兼之金陵北面江长辽阔,江匪湖寇往来纵横,因而除了春秋之时,沿江有民户渡江上岛耕作或拾捡柴草外,并没有民户固定居住在岛上。
延佑三年的九月下旬,有一队兵卒带领三四百名民夫登上鳌山岛,之后隔三岔五便有货船停靠过来,将大量石灰、砖石、木料等建筑材料运上岛,修建营寨、屋舍。
鳌山岛规模不大,与棠邑、京畿、扬州皆隔江相望,隶属于东南的润州。
右龙武军移驻润州,此时借口有小股寿州军从棠邑与扬州防线中间的空隙穿插到长江北岸窥视江南,而在鳌山岛修造营垒哨堡、小型码头,驻以少量的警戒兵马,也是光明正大,不容置喙之事。
十月上旬,朔风南吹,天地渐寒。
相当往年,今年受北面晋国局势动荡的影响,梁军大规模往黄河以北地区聚集,淮河沿线变得相对风平浪静。
担心淮河沿线的溪河,随时都有可能冻上,梁军水师的出动也大为减弱,而梁军又没有大规模集结骑兵的迹象,这都注定这个冬季,金陵里的将臣,能够为北线的战局少操些心。
数艘战船从秋浦河驶入长江,便沿流往鳌山岛而来,午后停靠到鳌山岛南侧用数排杉木搭建来充当简易码头的栈桥。
杨致堂登上栈桥,在一排将吏的簇拥下,登上鳌山岛南侧仅七八丈高的山头,往四周眺望。
选择在这里建水军大营,是韩谦强制要求,没有选择,但登岛极目远眺,甚至能隐约看到邗沟接入长江的水口,这无疑是一个能窥扬州、棠邑两地的要冲之地。
而鳌山岛东南侧,侵入江中的地势陡峭,中间受泥沙淤积影响甚少,左右却各有一道沉积沙堤延伸出来,又恰好是修建坞港的有利条件。
虽然组织人手登岛还不足二十天,岛上仅有一些简易营房,但栈桥过去,堆积大量的建造材料,还没有变成坚固的护墙、营房。
“王爷,应是冯缭与韩道昌从棠邑过来的。”随扈凑过来,指着西北方向数艘帆船,跟杨致堂说道。
一炷香后,杨致堂也能看清楚那数艘帆船的身影,居前的两艘大舰正是棠邑水军在长江之上充当主力战舰的列桨战帆船,船上除了必要的控帆水手外,仅有少量的护卫兵马。
看到这一幕,杨致棠心底一宽。
作为约定,杨致棠请旨前往扬州视察军情,实际是正式承任起说亲重任的动身之日,便是棠邑移交第一批战船之时。
有这两艘最多能容纳三百战卒、两百船工进行作战的列桨战帆船,龙武水军才能算是有些规模。
不要说传出来的风声了,右龙武军派人登上鳌山岛大兴工造,便足以叫朝中将臣看出端倪了。
不过,就算看出寿王杨致堂有在鳌山岛先修建水军大营及坞港的意图,在很多人的眼里,只要出身宗室的杨致堂是拥护朝廷的,不管寿王府此时与淮东、与黔阳侯走得多亲近,在鳌山岛修建水军营城,从长远看都是有利于朝廷的。
要不然的话,不要说梁军了,倘若淮东军、棠邑军有朝一日心存异志,从北岸渡江南下,在金陵城左右两侧登岸,长江之上都没有一个抵挡。
至于是重建大楚水师,还是作为权谊之计,先在右龙武军旗下新编一部水军,在很多人的心目里区别并不大。
当然了,即便杨致堂执掌枢密院,在中枢财政如此捉襟见肘的状况下,不可能再额外拨更多的军资给右龙武军。
从内廷拨付钱粮?
那更是作梦。
又因为右龙武军之前没有承担繁重的作战任务,之前所得的军资,平摊到每个将卒的头上,标准甚至还要低过淮西禁军及棠邑兵一大截的。
因而哪怕仅仅是前期在鳌山岛修筑营城也好,修筑水军大营及坞港也好,右龙武军现有的军资不足,都先需要寿王府自掏钱粮。
好在杨致堂以豫章郡王兼领洪州刺史多年,经营洪州、袁州根基甚深,即便跟冯韩等根基深固的世家宗阀不能相提并论,但前期筹措五六十万缗钱粮没有问题。
当然,即便没有叙州及朝廷的支持,寿王府也并非就没有掌控水军力量。
前朝所设的镇南节度使,一度辖管赣江及鄱阳湖沿岸诸州县(后世江西省全境),洪州作为其治州,位于烟波浩淼的鄱阳湖西南侧,历来都是赣江及鄱阳湖水系的水陆重镇。
大楚开国之后,撤消镇南节度使,又有意削弱洪州的地位,但为打击、防范鄱阳湖寇,洪州地方州兵也编有千余人规模的水军。
杨致棠以润州以东沿江、沿海敌侵形势日益严峻,请旨征调洪州水营移驻鳌山岛拱卫京畿,朝堂诸臣还能不允?
问题在于洪州水营规模有限,征调一半兵马过来,也仅有六百余人、二十多艘大翼船、朦冲斗舰而已。
洪州水营以往的主要任务,以打击湖匪水寇为主,将卒战斗力不够强,战船不够坚固,难以在深阔水域与梁军水师争锋,也无以独力守护润州以东的沿江、沿海防线,这才不得不选择跟叙州合作而已。
水师主力覆灭于洪泽浦,当时江淮形势危厄,洪州水营没有仓促赶来勤王,原因也在于此。
要不然的话,太湖、鄱阳湖以及洞庭湖以及沿江诸州县,仅仅是从地方州兵之中,拼凑两三万人规模的水军,又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当然,对寿王府而言,最先、最难解决的问题还是战船。
梁军在海州新建的水师右楼船军,是从梁国诸州县召调船匠、木料,还有大量被安宁宫胁裹北逃的江淮船工、船匠。
而作为寿王府势力范围的洪州,虽然也有两家造船场,甚至其中一家就是寿王府所办,但长期以来,以造行于鄱阳湖水域的中小型航船为主。
既没有造大船经验的船匠,更缺乏造大船的木料。
这种木料通常要从深山老林砍伐运出之后,再阴干两到三年时间,才能用以造船;否则船入水不用多久便会开裂变形,根本就经不住大的风浪拍打,还不说出长江口迎敌了。
而以往江淮能造千石大船的几家造船场,都集中在金陵、润州、巢州三地。
金陵事变后,这三地的造船场都被摧毁,所储存的木料要么被烧毁,要么被运走,船工、船匠也都被挟裹北逃,成为梁军水师的造船力量。
除此之外,也就高承源当年在岳阳筹办的造船场,囤积一批能造大船的木料,此时差不多能够用上。
问题在于这座造船场受湖南宣慰使司直辖,杨致堂有什么信心,能跟朝廷争岳阳造船场所造的战船,又或者说直接伸手将岳阳造船场囤积阴晾三年的木料及熟练船匠讨要到自己的名下?
要知道黄化、陈凡等人,皆是江东世家宗阀的代表,他们最反对寿王府的手在江东诸州伸得太长。
列桨战帆船作为棠邑水军的主力战舰,船形狭长如梭,鼓帆而来,肉眼看上去就便知道速度明显要高过寻常硬式帆船一大截。
驶到近处,船首的铸铁撞角,仿佛浅隐在水面下的凶兽。
金陵事变时,兰亭巷众人乘叙州战船冲击东华门水关,虽然船体受损严重,中途不得不抛弃掉,但将手臂粗细的铁栅门撕扯开,甚至将坚固的水关城墙都撞塌一截,令人印象异常深刻。
左右五牙军当时就有不少战船乃叙州所造。
虽然这些战秀绝大多数都沉没于洪泽浦之中,但事后梁军征用大量的民夫及船舶,将所有叙州所造的沉船,哪怕是船壳都被大火烧透了,也大费周章的拖往海州,可见叙州战船坚利早就甚得梁帝朱裕的重视。
杨致棠听职方司的密探禀告,梁军在海州的水师战船,最初十数艘甚至就是直接利用叙州沉船的船架子改造。
期待以久,看到战帆船往栈桥靠近过来,杨致堂便迫不及待的登船与冯缭、韩道昌见面。
因为这两艘船要直接移交出去,冯缭他们过来就带了不到六十名护卫加水手。
见杨致堂如此迫不及待的样子,冯缭便索性下令护卫、水手撤出去,由寿王府的人马接管两船。
迎敌时,为避免会受到火攻,也方便操持战械,三桅十六面巨帆都会降下来,由上下两层共六十支巨桨鼓水驱船前行;侧舷及舱室顶部的甲板上,共放置三十架床子弩、蝎子炮,射程皆在二百五十步。
没有五牙战舰(楼船)所用的长柄拍竿,远程攻击不能摧毁敌船,韩谦也强烈主张避开接舷作战,而用坚固的船体,直接将合围过来的敌船挤开、撞开。
战帆船内部有十六道水密舱,船板破损一些没有大事,只要整体结构坚固、不变形,战帆船就能保持应有的战斗力,坚持到战斗结束。
除了加强防火外,船上还有专门的汲水灭水装置,遇到敌军火攻时,要比将卒、船工手忙脚乱的拿木捅提水浇火,高效得多。
冯缭会留下数名武官、船工,负责详细指导寿王府的人如何操持这两艘船,这时候也是先在杨致堂面前演练一遍,临了笑着问道:“裸船作价两万缗,加船上诸多战械以及一套可替换配件,合计四万缗,两艘船共计八万缗三个月内除人为、风浪翻覆之外,出现损坏,叙州无偿修缮如新;一个月之内,王爷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叙州也可以包退货不知道王爷可还满意?”
杨致堂能提什么意见?
其他不说,仅首尾四只三四千斤重的铁锚,就不是洪州能铸的。
而有这四只铁锚,这么大的船体才能稳稳当当的直接停泊在江心深水之中,而不用担心岸边连个系泊的大树都找不到。
也正是因为缺少这种能抓住江底淤泥的铁锚,江淮所造的千石大船都是浅底、平底船型,以便能直接搁到浅滩上系泊,五牙战舰也是如此,而无法造尖底船。
然而同等规模的尖底战船,即便是以巨桨驱使,速度也是要明显快过平底战船。
杨致堂作为追随天佑帝南征北战的老将,怎么可能不知道速度在双方对战中的重要性?
至少在目前,至少在大型战船上,叙州仅仅凭借能铸造这种巨型铁锚,就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
而船体内部用于加强结构强度的大中型精铁构件,也要一次铸造成型,目前似乎也仅有叙州能做到。
说实话,在接下来的沿江、沿海防御作战中,杨致堂也不会舍得将这两艘战舰投入战场,更主要还是以中小型战船作为消耗品,与梁军水师在相对浅窄的内陆溪河对抗。
不过,但要没有几艘撑场面的大型列桨战帆船,龙武水军便不成气势,更不要说威慑梁军水师不敢直接进入润州以东的长江水道了要说起来,大楚水师在楼船军时代,倾力所造的五牙楼舰,实用性要比大型列桨战帆船差多了,还不得咬着牙去造?
这时候季希尧在十数人陪同下,从鳌山岛的另一侧走过来,与寿王杨致堂、冯缭、韩道昌等人见面。
季希尧这几天就在鳌山岛,是对这边修建水军大营、坞港、修船场提供一些详细的指导意见。
寿王府能人巧匠无数,棠邑提供的战船以及季希尧所提出的意见,有没有包藏祸心,也不难分辨。
杨致堂是第一次见季希尧,但季希尧上岛这几天所提及的诸多建议,都会第一时间传禀到他那里。
他也着柳承嗣找王府的工师仔细甄辨,却发现季希尧所提的建议,皆有王府工师疏忽、想都未曾想的妙处,难以想象眼前这又黑又瘦的青年,看上去刚三十岁的样子,在工造之术上有着比追溧阳侯杨恩的造诣;而叙州战船场最早便是此人主持,也不知道韩谦从哪里笼络来这样的人物。
当然,季希尧过来,也不是免费指导,还是大力希望寿王府修建鳌山岛时,能从棠邑购买石灰、砖石、木料等建筑材料。
寿王府在洪州拥有大量的廉价奴婢能烧制石灰、青砖、砍伐木料,但从洪州运来,上千里之遥,运费不菲;而想就近从润州等地世家宗阀控制的窑场购买,价格则要高达棠邑一截。
棠邑甚至还提供一种名叫“石泥”的浆料,与石灰混用砌墙,晾干后的坚固程度,堪比往石灰里搅入熬煮的糯米浆,但价格要比熬煮的糯米浆低廉一截。
总而言之,韩谦要给右龙武军新编水军提供最贴心、最周到不过的服务,账款还可以赊欠,只要寿王府答应赤山会的商船能先不受限制的进入洪州的县城镇埠洪州可是寿王府的传统势力范围,不仅数以十万亩计的王府庄田都在洪放,杨致堂此时还遥领洪州刺史。
谁都希望基础能打得更牢靠一些,何况棠邑所提供的确实都是物美价廉的东西,难道他们还能舍优取劣、舍廉求贵?
至于棠邑一再诉求放开商贸限制,杨致堂也不相信放开限制后,叙州以及棠邑加起来不过十四县、四十余万丁口,能有多少货物往外输出。
窥着时间差不多,杨致堂、冯缭、韩道昌等人便乘船往邗沟水口驶去,以便能赶在天黑前,进入扬州城与王文谦见到面。
…………
…………
王文谦也是午后也就早就率领扬州将吏西城外的渡口恭候。
杨致堂身为枢密使、寿王,这次明面上还是奉旨督看扬州防务来的。
除了王文谦,扬州行营都总管赵臻、州司马殷鹏、长史徐致等将吏也是在渡口前新搭建的彩棚下济济一堂。
不过,到这时候,寿王受到请托,赶来扬州作媒下聘之事,在金陵以及扬州等地已经传播开来。
看着寿王杨致堂所乘的船队缓缓靠近过来,殷鹏心里想,这桩婚事反反复复折腾了多少年,大概也只有杨致堂这样的人物出面作谋说亲,多少能替王家保存一些颜面,要不然王氏内部的叔伯都得闹翻天。
冯缭、韩道昌随同杨致堂登岸,与以王文谦为首的扬州将吏见面,怎么都还要议公务,再议保媒之事。
这时候还有一艘随行的商船停靠在码头的北侧,船上所装乃是三十二抬下聘之礼,会由王家另遣一名长辈人物接待,着人直接沿西城墙外的堤道,抬往蜀冈鉴园。
扬州的防务没有什么好说的。
棠邑兵入秋之后,在滁河以北加强对巢、滁两地敌占区的袭扰,兵马频频出动,牵制住南线寿州军的主要注意力。
而包括樊良湖在内,北侧东阳县境内里的防务,都隶属楚州辖管,
扬州所面临的军事压力极少,扬州行营驻兵年初时还有三万,到这时除了已经一万将卒转为屯丁,还招募两千多户受灾难民,借助棠邑所拆借的钱款,购买种子、农具以及牲口、口粮,在邗沟以西与邵伯湖西岸,见缝插针的修造湖堤、屯寨、开挖河渠,开垦出十数万亩粮田。
扬州西翼的防线非但没有削弱,还得到极大的加强。
在除了淮河沿岸受梁军袭扰外,因为护场盐兵的孱弱,淮东盐场极容易被梁军水师打透,淮东目前不得不加强楚州东线以及泰州境内的防御,军资更觉吃力,存粮再支撑两个月,就要陷入青黄不接的困境之中。
众人穿街过巷,在一干衣甲鲜丽的侍卫簇拥下,骑马进入刺史府堂,接见扬州将吏之后,大部分中层将吏都先行告退,厅堂之上仅留杨致堂、柳承嗣、冯缭、韩道昌、王文谦、赵臻、殷鹏、徐致等人。
对棠邑、寿王府开出的条件,淮东这边依旧是没有办法推翻的。
棠邑极为廉价的提供每月两万石粮食的拆借,寿王杨致堂尽可能在朝堂之上,为淮东争取更多的援助,要求仅仅是扬泰两州放开对赤山会的贸易限制,对右龙武军放开泰州以东的海陵河,以便右龙武军新编水军能通过海陵河从淮东盐场的西翼,参与对长江以北沿海的协防……
而疏散一部分流民、受灾难民进入棠邑安置,也是缓解淮东的赈济压力。
王文谦、赵臻代表淮东,能争取的也仅是进一步提高拆借规模,希望后续能赊借叙州的兵甲战械、战船以及其他军需物资。
淮东既然提高要求,冯缭代表棠邑,也毫不客气的要求淮东大幅缩减扬州西翼的驻兵,要求准东将更多的兵马,调到樊梁湖以西,从樊梁湖与洪泽浦之间,进窥驻守石梁县的敌军,与敌军积极作战。
这样除了能更切实际的加强滁州敌军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同时也能降低棠邑兵东翼来自淮东的军事威胁。
韩谦也没有幼稚到以为大家现在联姻结盟了,淮东有朝一日就不会突然翻脸从东翼进攻棠邑。
此时要求淮东继续大幅裁减扬州西翼的防兵,倘若有朝一日,淮东想翻脸,他们往扬州西翼集结兵马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也能为棠邑调整兵力部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杨致棠也绝对支持冯缭的建议。
目前右龙武军此时就驻扎在润州,与扬州隔江相望,倘若信王杨元演多少有些信任他的,便理应减少扬州的驻兵。
这其实也能进一步缓解淮东内部的压力。
一万多精锐兵马,是空放在扬州西翼防线上,还是调往北线,加强对梁军的反袭扰作战上,区别是极大的;而倘若楚州一线的兵力已经足够,一万多精锐兵马转为屯兵,往后军资开销,一增一减可以就是每年二三十万石粮谷的差异。
这边商谈的一切,都有信使第一时间快马加鞭赶往此时驻辕于东阳的信王杨元演处通报。
冯缭、韩道昌他们先陪寿王杨致堂在驿馆住下,凌晨时能隐约听到杨致堂那边的院子有人出入,冯缭也不理会,待到次日午时,再一起赶到刺史府议事,似乎到这时信王杨元演的回复才传过来,可以继续撤减扬州一部分驻军,但要求在明天夏粮收获之前,拆借的钱粮要提高到每月五万石。
冯缭的态度很简单,韩家榨干了,每月提供三万石粮谷的拆借就顶天了,多出的,寿王杨致堂那边能想办法,他们也不会阻拦。
第五百九十七章 聘礼
公事谈完,王文谦又延请寿王杨致堂、韩道昌、冯缭等人到扬州城西北的鉴园小住,以便更亲近的商议韩谦与其女的婚事。
与韩家的婚约也几经波折,堂堂相府之女最后竟然熬成黄花老姑娘了,虽然王文谦威势渐重,没有什么人敢将一些恶言恶语传到王文谦、王?父女跟前,但王氏族人这些年都没有少在背地里嚼舌头根,更不要说外人了。
这次寿王杨致棠保媒送聘,多多少少也算是为王氏挽回了颜面。
鉴园私宴寿王杨致堂、韩道昌、冯缭时,王文谦也将王氏主掌族事的几名族老延请过来相陪。
在灯火辉煌宴的席上,杨致堂、韩道昌正式将下聘礼单送上,供王文谦及王氏族老浏览。
当世婚娶要经过三书六礼这一整套流程,但这诸道礼数走下来,韩谦与王?没有半年时间都不要想能睡到一起去。
不过,谁都没有奢望寿王杨致堂作为韩王结亲的保媒人,真能为这件事来回往扬州跑上几趟。
何况韩谦与王?早就有过婚约,占卜、合八字等纳吉纳征之礼之前都有完成,没有必要再经历一次。
因此寿王杨致堂这次过来下聘,除了送上聘礼、下聘礼书外,还直接送上请期礼书,也将婚期约定下来;要是王家没有意见,等到约定的十二月初八这一日婚期来临,韩谦便直接派人到扬州将王?迎娶过去,整桩婚事便算完成了。
私宴过后,寿王杨致堂、韩道昌、冯缭等人在鉴园的别苑住下,等到明天一早就直接踏上返回,王文谦延请几名王氏族老到后宅说话。
韩谦送上的聘礼不可谓不重,王氏这边也要商议出多少嫁礼,或者说怎么还以嫁礼才算合宜。
虽然当世礼数远没有后期那么严谨,但宴请寿王这样的人物,许氏、王?都还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
等到王文谦与数名王氏族老到后院商议嫁礼,许氏与王?才出现。
“三十二抬聘礼看是好看,却没有多少实诚的东西,”许氏也是迫不及待的将下聘礼书拿过来,说道,“都说韩家富甲天下,咱们可不能这么便宜就将王家之女迎娶过去。”
许氏因为出身的缘故,只能为妾,但王文谦这些年并无续娶,王氏族老也只能捏着鼻子默默看着许氏以主母自居,看到她出格的举动,也只能微微皱一皱眉头,示意王文谦虽然大臣,也应该严加约束内宅。
王文谦对诸多族老的满腹意见,却是视如不见;毕竟比起族老来,许氏跟他闹别扭,更叫他不得安生。
三十二抬聘礼照古礼要求,以饼、海味、三牲、酒果茶糖以及绸罗锦缎、喜烛喜镯为主,自然值不得多少钱粮,但韩氏好歹也算大楚一等一的王公大臣,聘礼绝对不会仅限于能抬出来摆到人面前看的这些物件,更多的财礼通常会写在下聘礼书之上。
许氏要看看富甲天下的韩家、名震大楚的黔阳侯,会不会真就扣门到聘礼仅有三十二抬婚器。
“南姑岭铁矿场一座、南姑山南龙湫湖水坝庄园一座、水磨房两座、水力纺车四座、历阳涟园一座……”许氏看过聘书上的内容,有些傻眼的看向王文谦。
王公大臣家以田宅乃至街铺等物产作为财礼相赠,也正常得很。
只是聘礼所写的物产都位于棠邑历阳县境内,难不成王家还能派人过去接管?
虽然许氏讶异,但王氏族老却早就私下合计出一个意见来。
王氏如今在大楚也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虽然金陵事变后举族迁入扬州,也多少伤筋挫骨,但体面不能失。
男方送多少聘礼,王氏怎么都不能收受下来。
南姑岭铁矿场也好,龙湫湖水坝庄园也好,这些一并算入王?嫁过去要出的嫁礼中归还回去,就不存在接不接管的问题。
“那聘礼里写下这些,也就图个好看啊?”许氏皱着秀眉,瞅着王文谦问道。
“这样也省事,要是礼单写下金银珠玉若干,这少不得还要添入相应的金银珠玉进去,族里真就捉襟见肘了,说不定还要变卖一些田宅才够,”王文谦说道,“现在就方便了,看宅子里能有多少宽裕,尽可能的添置些进去也就齐当了,不用太为嫁礼之事头痛。”
“这可不一样,”许氏不满的说道,“聘礼写多少金银珠玉,这边添相应的金珠玉,这些往后可都是王?她个人名下的私己钱王?,你自己说是不是这个理?”
“庭夫人跟随韩谦多久,她的兄弟赵无忌眼下是棠邑兵骑军大将;奚夫人又是奚氏之主,族人奚昌任叙州司马、兵马使,奚发儿也是大将女儿就这么嫁入棠邑,也是身单力薄,父亲在扬州又将辞去刺史之位,以后真要是遇到什么事,父亲都未必能替?儿作主啊。”王?说道。
王文谦眉头一扬,但当着几位族老的面,有些话也忍住没有说出口。
“对啊,”听过王?的话,几位族老深以为是,拍着大腿说道,“要是咱们王家之女嫁过去,却受两位妾室的欺负,那成什么体统?说来说去,这桩婚事还是拖太久了。”
“老说以前的旧事也没有什么用,还是多想想办法应付眼前为好。”
“怎么应付,难不成我们王家真要派人过去接管这些物产,王?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就近也能有人商议、差遣?”
“只是接管这些庄园、水磨房、铁矿场,不得要七八百号人才够啊?再说棠邑不容奴婢,要不然的派几名管事跟随王?嫁过去,只要再有买上几百名奴婢,也就不算事了。”
听族老们议论纷纷,王?说道:
“九哥王衍、十七弟王辙、二十九弟王樘、舅表兄霍厉、霍肖,他们都是庶生子,除了在族中任事外,在扬州也谋不到一官半职,听到?儿要嫁去棠邑,他们都想随?儿迁往棠邑。再有嫁礼之中,也不要什么金银俗物,?儿从族里挑选一百户奴婢过去,到了棠邑后赐给他们良籍,他们必然也会安心的听?儿任用这么一来,嫁礼之事也解决了,?儿嫁到棠邑有人手可用,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欺负。”
诸族老有些迟疑的看向王文谦。
王?提出来的也不算过份。
王氏以及王?娘亲霍氏,与王?同辈、没有出五服的宗族子弟有上百人,王文谦对嫡庶子弟的任事,一方面是尽可能照着传统,将嫡系子侄安排正式的官职,另一方面则是挑先有能力庶出子弟负责族务、统领家兵。
王衍、王辙、王樘、霍厉、霍肖虽然是庶出子弟,却颇受王文谦的重用。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辈上百名子弟,这五人随王?嫁去棠邑,也不至于叫王家伤筋挫骨。
另外,扬州流民、灾民无数,即便王?带着上百户奴婢,王氏才买进百余户奴婢补充人手不足,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事合不合适,还得王文谦最后拿主意。
王文谦太阳穴抽搐了好几下,最后才说道:“?儿这么考虑,也是有道理的。”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几个族老异口同声说道。
几位族老告辞离开,王?也要回房休息,王文谦喊住她:“婚期定得很近,我也将辞去扬州刺史一职,重新回到殿下身边谋事,你何苦叫我为难?”
“爹爹没有胆气霸占住扬州刺史的官位,还赖着女儿不能如覆薄冰、小心做人了?”王?撇着小嘴说道,“爹爹以后还是信王的忠心谋臣,但王?嫁到棠邑后,也便要一心为夫君着想啊……”
“这么看来,咱们父女以后要反目成仇了哦?”王文谦苦笑着问道。
“爹爹,你是斗不过?儿的。”王?扬头说道。
王文谦忍不住要拿书抽王?,临了又忍不住一叹,说道:“世间最难识是人心,韩道勋当年受暴刑惨死,虽然安宁宫是罪魁祸首,但在棠邑众人眼里,为父到底是算计过韩道勋啊你嫁过去后,一切还是要小心啊……”
第五百九十八章 宫中(一)
礼记月令曰: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清阳坐在木格窗前,看着长信宫的庭院里细雪飞扬,大半天都没见积出个模样出来,惫倦的叹了一口气,在宣纸默写下一道诗:“己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随手又将宣纸揉作一团,心里暗道这细碎的残雪不成什么模样,真是不应这首诗的景。
“娘娘在想什么呢?”一名容貌端丽的女宫走进来,看到清阳坐在窗前,绝美无瑕的脸蛋上,却是一副愁眉莫展的样子,走过来问道。
“我在想这时节,蜀都家家户户都在腌咸肉了吧?”清阳抬起皓白似雪的手臂,托着粉腻柔美的下颔,回头看到女宫一眼,说道。
“金陵城里也有‘小雪腌菜、大雪腌肉’的说法呢。奴家未进宫时,这节气一到,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都忙着腌制咸货,将大盐加八角、桂皮、花椒、饴糖等入锅炒熟,待凉透涂在鱼、肉或鸡禽内外反复揉搓,看着肉色由鲜转暗,放进缸中,拿石头压住,半个月后取出,煮卤复腌,再有十日,便能挂在向阳的屋檐下晾晒,等着年节到来……”
女宫很是向往的回忆着没有入宫前的生活,俄而才省得在远离故土的贵妃娘娘面前说这些有些唐突了,岔开话题问道,
“这两天有蜜桔、雪橙进贡到宫里,对了,还有叙州进贡的红蔗,奴家去给娘娘取一些来?”
“叙州也种有红蔗吗?”清阳疑惑的问道。
她自幼读书,对各地的风物也都有涉及,知道浙南、岭南、南诏等多有种植甘蔗,前朝时这些地方用甘蔗榨糖也渐成规模,她却从未听说过叙州有甘蔗种植,竟然进贡到宫里来了。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清阳便叫女宫将州县进贡来的橙桔红蔗等各取一些过来,并派人去崇福观将云朴子请进宫里来陪她下棋。
云朴子白发苍苍,精神却极为抖擞,进宫来请过安,移坐到正殿东首的暖阁子里摆开棋盘。
看着白瓷果盘里摆有时令桔橙甘蔗等水果,云朴子笑道:“大雪时节宜进补,滋养身体,俗话都说‘大雪补,来年能打虎’……”
“我要打虎作甚?”清阳笑道,请云朴子随意取食。
“红蔗是好东西,叙州进贡来的这些,陛下之前赐了一些给观里,但可惜老道牙齿摇动,啃不动了。”云朴子看着果盘里已经由女侍撕开韧皮、剖成细枝状的甘蔗,感慨的说道。
“我以往却不知道叙州竟然也种植甘蔗呢?”清阳好奇的问道。
“叙州以往是不种这些,有也极少,却在近年黔阳侯在叙州多推广种蔗、种棉,随商船往来京畿,叙州红蔗在金陵城里却也在名盛一时,不比黔阳布稍弱。”云朴子信口跟清阳说些宫禁之外的风物。
清阳颇为向往的看向高高院墙外的天空,不管她的身份是何等的高崇,却也是不得驰骋长街的笼中鸟,日子过百无聊赖。
“母妃,”一名幼|童在数名侍宦宫女小心翼翼的陪护下,跌跌撞撞的走进来,奶声奶气的唤道,又一本正经的跟云朴子行礼,“璞儿见过云道长……”
“云老道见过大皇子。”云朴子一本正经的还礼道。
清阳将幼|童抱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抓着两枚雪橙玩耍,示意侍宦、宫女站到廊下去,问云朴子:“黔阳侯大婚将至,照你说,长信宫要送些什么贺礼过去才算合宜?”
“黔阳侯大婚,金陵却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波来,似乎是一件再寻常不过、习空见惯的事,陛下及太后都会有赏赐,听说内侍监大人张平这几天正为筹措礼单的事头痛。而至于其他的赏赐,韩妃与黔阳侯是堂兄妹,赏赐定然不会轻,娘娘这边随黄皇后随一份礼,便算是礼数到了……”云朴子说道。
“黔阳侯迎娶王文谦之女,还是寿王亲自去保的媒,云道长,你是如何看待这事的?”清阳问道。
“王文谦虽是信王的谋臣,但信王到底是大楚的藩王,而黔阳侯、寿王也皆是大楚所封的王侯,”云朴子说道,“仅仅是揣测人心的话,满朝文武还真没有几个忠臣良子,但只要朝廷兵强日壮而边患靖平,不要去管人心如何,则人人皆是大楚的忠臣良子。”
“好!”
听到杨元溥的叫好声就在门口响起,清阳、云朴子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也不知道杨元溥过来多久,廊前一干侍宦、宫女竟然没有一个人弄出点动静提醒她们。
“云朴子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云朴子滚也似的跪到杨元溥面前,叩头请罪。
他刚才的那些话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他跟清阳郡主说这番话,在后宫禁议政事的当世,他的罪名往大里说就是蛊惑宫闱。
“云道长平身,”杨元溥不动声色的示意云朴子起身,他坐到清阳对面的软榻之上,看到棋盘上只子未落,笑问道,“还没有落一子啊?”
清阳压抑住心头窜起的寒意,克制住去看刚才在廊外侍候的宫使、侍宦到底都有哪些人,嫣然笑道:“这几日听着宫里都在议论黔阳侯的婚事,妾身想着黔阳侯为大楚、为陛下立下赫赫功劳,长信宫里总归也要拿出一份赏赐,才不至于寒了功臣之心陛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云朴子扫了一眼随从杨元溥走进来的陈如意、安吉祥二人一眼,心想缙云司被迫解散,这两人回到延佑帝身边伺候,但本事却没有落下来啊。
他竟然都疏忽了,没有注意长信宫内里竟然有这么多人被这二人暗中收买过去了,以致他与清阳郡主说着话,都不知道延佑帝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想到这里,云朴子也是觉得有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
“黔阳侯确实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朕这几天还在为赏赐头痛呢,爱妃也替朕参详参详……”杨元溥伸展身体,将长子拉过去抱到膝前坐下,说道。
“妾身也是没有头绪,才将云老道喊进宫中相询。”清阳笑道。
“那云道长来替朕参详参详。”杨元溥说道。
“云老道只会胡言乱语,陛下恕罪。”云朴子哪里还敢再多说什么,也不敢站起来,继续跪伏在地上说道。
“你说‘只要朝廷兵强马壮,人人皆是忠臣良子’这句话,朕最近也深有感慨,你起来吧,恕你无罪便是,朕身边也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你起来陪朕说会话。”杨元溥说道。
“谢陛下。”见杨元溥脸色如常,云朴子才叩了一个头,从冻冷的砖地里爬起来,就着陈如意递过来的绣墩坐下。
“近日舒州上书,说要淮西禁军四万精锐囤兵于庐江,不能仓促决定,便不能发挥,奏请移驻一部分兵马驻以随州,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以窥霍州,”杨元溥说道,“云道长,你来替朕分析分析,朝廷应不应该准奏,朝廷诸臣又会如何看待舒州的这封奏折?”
随着战局的稳局,各地增援勤王的州兵陆续返回各地,不过李知诰在舒州统领的左龙雀军、左武卫军两部禁军,还有四万精锐。
杨元溥所说的舒州上书,自然是李知诰的奏折。
从用兵效率来说,舒州以东的庐江防线不到百里长,除非很快对巢州组织大的攻势,试图再度攻下巢州全境,要不然的话,仅仅是防线对峙,根本发挥不出这么多精锐兵马的作用来。
棠邑兵仅仅用两万多精锐,就有力的支撑起巢湖以东两百多里长的防线。
现在战局稳定下来,作为一个有追求的禁军大将,李知诰怎么都不甘心表现得比韩谦稍弱吧?
从禁军兵力合理配置来说,将一部分淮西禁军转移到荆襄西北角的随州,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缺口,窥视北面的光州、霍州,从西北翼开辟新的战场,牵制、打击寿州军,不仅能缓解南线所承受的寿州军的压力,也能有效压制、削弱寿州军的力量。
仅仅从军事战略角度来看,李知诰的上书建议,是再正确不过的。
只是大楚此时内部的局势有多复杂,平民百姓不知道,云朴子怎么可能不清楚?
随州作为荆襄的一部分,位于荆襄的西北腹地,郑氏恐怕早就将其视为不容他人染指的囊中之物了吧?
李知诰的上书,郑榆、郑畅以及作为邓襄防御使、右龙雀军都指挥使的郑晖,第一个便要跳出来坚决反对吧?
此外,李知诰如此建议,私心也是甚重,云朴子相信此时的杨元溥也应该能看明白。
而李知诰的私心,或者说李知诰身后晚红楼一系势力的私心,也很简单,实际就是仅舒州一地,实在不足以成为他们能蓄养数万精锐的根基之地。
目前左武卫军、左龙雀军的主要将领,都为李知诰拉拢过去,可以说是都出身晚红楼一脉,但下面的将卒却来自于兵部管辖的诸屯营军府。
沈漾此时一方面是控制诸将麾下的私兵规模,一方面使努力使各屯营军府的都尉、校尉的任命、选拔正规化,使更多的文职将吏充当其任,同时也尽一切可能削减军府兵户所承受的田租赋税,以确保大楚朝廷对基层将卒的掌控。
这时候兵部有序的安排军府兵户进入诸部禁军轮卫戍,李知诰等统军大将要不想引起哗变,也不能横加阻挠。
李知诰倘若想学棠邑,除了尽可能提高将卒的战斗力,使之更加职业化,更容易为其笼络,相当于是实行准募兵制,他们不直接掌握几个富庶州县,又要从哪里筹措额外的养军之资?
第五百九十九章 宫中(二)
云朴子没见着李知诰上书的奏函,但掰着脚趾头,心想李知诰以及他背后吕轻侠等人也能想到郑氏绝对不会坐视淮西禁军轻易就移驻位于荆襄西北腹地的随州。
此时黔阳侯及韩家与寿王府、与淮东同气连枝,暗通曲款,晚红楼一系为何要冒着往死里得罪郑氏的风险,上这样的奏疏?
是他们觉得形势迫切,不得不争夺随州,而是说他们与郑氏暗中有通声气?
杨元溥见云朴子仿佛老树虬盘的枯瘦脸皮紧绷着,陷入沉思好一会儿不见反思,略有沉不住气的再次问道:“对舒州上书,云道长有何感想?”
“哦,”云朴子似惊醒过来,抬起头稍作迟疑,说道,“陛下恩赐,老道才能在崇福观修行,每日修身养性读些道书,哪有什么资格在社稷之事上胡言乱语?”
“你刚才跟清阳说朝廷兵强马壮的话,可是没有这样的自觉啊?”杨元溥锐利双目仿佛老鹰似的盯住云朴子,问道。
见杨云溥前步刚赦无罪,转头就要翻旧帐,云朴子也觉头皮发麻,说道:“老道不敢胡乱置喙什么,此事大事,陛下应问策郑度支、郑中丞才是……”
大楚大体遵循前朝旧制,门下省统领诸部院司以执政务,枢密院主掌军机,而诸部院司之中,以沈漾兼领的吏部、韩道铭执掌的户部以及张潮执掌的盐铁转运使司,郑榆执掌的度支使司为重,此外便是杜崇韬执掌的兵部、以御史中丞郑畅为首的御史台;这诸多大臣都加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
云朴子没有将话说透,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
李知诰上书言事,分兵移驻随州,欲从西北翼重开对寿州军的第二战场,枢密院、门下省诸多院司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最大的阻碍在于郑氏,又或者说李知诰已经与郑氏暗通声气,获得郑氏的许可。
见云朴子说过这话后,杨元溥脸色随即阴沉下来,清阳心想他应该已经想到这点吧?
过了良久,杨元溥盯着云朴子问道:“云道长,你说朝廷应兵强马壮,但应如何才能兵强马壮?”
云朴子苦涩一笑,说道:“老道早年在升州节度使帐前效力过几年,尸位素餐之余,也有几分指点江山的嘴皮子工夫,但哪里识得经世致用之术?要说兵强马壮之法,陛下身边有太后、吕宫使、沈相爷以及韩郑张黄诸位大人,外有黔阳侯、新津侯、信王,有郑将军、柴将军、张将军、顾将军,哪里轮得老道置喙?”
“这些人?”杨元溥强抑心里怨气,才没有将那一声轻哼从鼻腔里发出来。
这一刻,云朴子也觉得杨元溥有些可怜了。
收复金陵登基之初,杨元溥虽然并没有彻底的解除身边的内忧外患,但多多少少也有着几分中兴之兆,然而才短短两年多时间,却成内外皆是虎狼之势。
然而这一切似乎也难以避免?
可惜啊,李遇说中这一切,却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切的发生,将死之时浑浊老眼里那一抹淡淡的哀伤,是不甘,是孤寂?
见接下来说话,云朴子、清阳都只是小心翼翼的应对,杨元溥也不觉得有什么兴趣,将长子抱下膝盖,递给旁边的侍宦,便带着陈如意、安吉祥离开长信宫。
目送杨元溥离开,清阳那双绝世美眸扫望左右侍候的一干侍宦宫女,清澈有如深泉的美眸却透漏着冷冽的清寒。
要是眸光真是刀,清阳都已将这一干人等戳出千刀万孔。
“娘娘,棋还没有下呢。”云朴子提醒说道。
“下棋。”清阳生硬的接了一句,才牵着幼子的手,硬生生的转过身,走回暖阁。
“慎言微行,陛下非是不信任娘娘,实是李知诰倒向太后,令他心里再无能信任之人。”虽然一干侍宦、宫女也都感受到清阳刚才眼神里的杀气,这时候没有人自讨没趣的凑到廊下来,但云朴子还是压低声音说道。
清阳将胸臆间的那丝怒气按住,问道:“陛下,他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沈漾、杨恩皆知经世致用之术,对陛下也忠心耿耿,自然有兵强马壮之法献上,但如老道刚才妄言,一是陛下心里已经没有可以信任之人,二是兵强马壮之法都讲究一个徐徐图之,陛下或许没有太大的耐心,才会口不择言的问策老道吧?”云朴子说道。
清阳问道:“李知诰在舒州上书奏事,依云道长之见,他们与郑氏早就暗通声气了吗?”
云朴子看了一眼窗外的碎雪,说道:“朝廷现在安静得有些异常,应该有暗通声气吧?”
“郑氏能得到什么好处,会答应他们的条件?”清阳好奇的问道。
“如果有能叫郑氏满足的条件,或许又是大楚自事变以来又一大变局,”云朴子微蹙白眉,说道,“但要说什么变局,老道年纪也大了,老骨头偷着懒,有一阵子没有走到崇福观外面活动活动了,暂时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风声在下面传播。不过,事情已到这一步,就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清阳牵着幼子的小手,这一刻只觉自己似风暴汪洋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会被不可测的变局打得粉身碎骨。
…………
…………
云朴子离开长信宫,走出宫门和崇福观走去。
此时雪渐大,两侧的院墙屋檐已经有浅浅的一层雪积下来。
云朴子在两名道童陪同下,从崇福门走出不过三四百步,便看到有一辆马车停在巷子里,姚惜水从揭开的帘子一角露出绝美冷艳的脸。
云朴子示意道童先回观里,他走进巷子,掀开车窗,弯身爬上车,看到吕轻侠也坐在车里,微微一怔,还是挨着绵榻坐下。
御者执鞭轻轻抽动马鞭,御车在皇城的御道缓行。
“陛下刚才到长信宫,可有说什么?”姚惜水问道。
“黔阳侯与王文谦之女大婚之事渐近,王贵妃与陛下说了一些要如何赏赐的话,却也没有说其他。”云朴子说道。
“恐怕不仅仅说了这些吧,云道长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们保留来着了?”姚惜水盯住云朴子的老脸问道。
“你们与郑氏暗中交易这件事,要不是陛下问起,老道都丝毫不知,而你们既然也在长信宫安插了人手,老道还以为从此之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呢。”云朴子说道。
“那几个蠢货,顶多是盯着些水面上的动静,哪里识得藏在水面之下的人心?”吕轻侠这时候开口解释道,“至于与郑氏的交易,确实是要谈,但知诰在舒州上书,仅仅是挑起谈的由头,还没有正式派人去谈你一定要问我们能拿出什么条件满足郑氏,此时也不妨告诉你。郑晖虽然善治军,但在邓襄受限于手里的兵力,面对梁国在汝蔡及关中的兵马,却难有什么作为,随州那边也只是被动的在淮阳山、桐柏山之间的隘谷间修造防垒。不要说有余力从这个缺口杀出去了,还担心寿王军有可能分一部分兵马经此渗透杀入荆襄腹地。而此时柴建在邵州抵御永州叛军也没有了什么作为……”
“右龙雀军与左神武军南北大换防?”云朴子难抑震惊的问道。
一方面是朝廷若有若无的钳制,更主要还是金陵事变后,能调拨的钱粮实在有限了。
因此西线邓襄方向,只要梁军没有大的集结动作,右龙雀军的兵马就控制在一万五千人左右,更多的兵户主要还是安心在屯营军府屯垦耕地,休生养息、以蓄粮谷。
加上邓襄均三州的地方兵,郑晖能直接调动的兵马仅有两万四五千人,却要兼顾武关及南阳方城两处防线,不要说郑晖没有三头六臂,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柴建在邵衡两州南部的五指岭防线,因为苗勇率部叛投永州,情况则可以说是惨淡了。
虽然吕轻侠说还没有正式跟郑榆、郑榆谈这事,但双方没有一定的意愿,李知诰就在舒州上书可以说相当鲁莽了。
而郑氏有可能倾向答应这样的交换,除了西南部的荆州处在张蟓的控制之下,大概主要也是因为邓均襄以及郢、随诸州,近百年就经历多次攻伐,人口稀疏,土地荒芜。
这些地区即便荆襄战事后修养生息有一些年头了,但杜崇韬、韩谦及他身后的周惮、陈景舟,以及早年李知诰、柴建等在均州任屯营都尉、州司马,都有极大的影响力,令郑氏并无法很轻易的将荆襄腹地变成他们的势力范围。
更不要说梁军东线进攻不力,将攻伐大楚的重心转移到西线,荆襄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就大了。
事实上,在寿州军彻底投向梁军,调一部禁军精锐充实随州,封堵寿州军大淮阳山、桐柏山缺品南下的通道,加强荆襄北线的防御,也是极为迫切的现实要求。
或许在郑氏的眼里,这种情况下,与其被晚红楼一系拖后脚,最后搞得右龙雀军在邓襄大败、惨败,将郑氏手里最关键的筹码输干净,还不如趁着投入还不大时及时止损、交换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