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宫中(三)
从邓襄交换到邵衡防区,形势就不一样了。
占据永郴两州的叛军,看似有两三万兵马,但叛军与南面占据岭南道诸州的静海军即便彻底的勾结到一起,实力也是远不能跟北面的梁军相提并论的。
说实话,主要也是大楚开国这些年,一直都没有腾出手。
要不然的话,接下来第一个要收拾的,不会是梁军,也不会是川蜀,而是会在岭南、闽东两大势力中间选择其一进行征伐,扩大大楚的疆域。
静海军野心也不强,即便在金陵事变期间,静海军与永州叛军联络频繁,有意趁大楚内乱将永郴两州并入其境的意图,但在延佑帝收复金陵登基之后,静海军又迅速老实起来,迫不及待的与永州叛军撇清关系。
对于郑氏而言,能收复永、郴两州的话,不仅能建立耀眼功勋,更为主要的,将永郴二州收下来,将完全可以当作他郑氏的地盘经营。
更不要说后续还可以通过桂州往南面静海军占据的岭南道诸州扩张势力……
而对晚红楼一脉而言,柴建所率左神武军,可以说是从晚红楼分出去的昌国公府一脉,昌国公府已蓑败,将左神武军移驻邓州、襄州,可以加强对其的控制,差不多能将信昌侯(昌国公)府的残余势力,重新聚拢到晚红楼的旗下。
而从舒州分一部兵马移驻随州,除了将整个荆襄北部的邓襄均随郢五州变成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还能拉拢西南驻守荆州的张蟓。
这也难怪吕轻侠这些天来,对棠邑、淮东、寿王府媾和到一起完全没有反应啊。
说到底,她们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她们这时对棠邑、淮东、寿王府的媾和选择隐忍,当然也是希望她们在打如意算盘时,韩家、寿王府能不横加阻挠;又或者她们在时机恰当之时,有可能会直接找到韩家、寿王府,作为交易筹码谈这事?
要不然的话,就算郑氏愿意交换防区,这事能做成的希望也极渺茫。
只是黔阳侯韩谦会坐视不理吗?
云朴子心里琢磨着事,回过神来看到吕轻侠还盯着他看,意识到吕轻侠还在等他有所回报,便说道:
“陛下或许还是心切,我今天与王贵妃信口说了几句‘兵强马壮’的话,陛下便对我一个不相关的外人提起舒州上书之事说来也是奇怪,陛下不找沈漾、杨恩问兵强马壮之法,却不拘老道胡言乱语,真是奇怪。”
吕轻侠眉头微蹙,云朴子这话细琢磨也有好几层滋味在其中,与其他渠道所获得的信息是对应的,也更详细,也能抓准杨元溥此时微妙的心态。
“王贵妃对黔阳侯可有期待?”吕轻侠问道。
“……”云朴子却是笑而不语,却不愿意将清阳郡主的心事、想法如实相告。
“梁帝朱裕重建旧都,听说榆树巷大体保持旧貌,你可曾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踏入榆树巷,撑一把油纸伞在大雪霏霏的午后,遇到一个在匪兵马蹄下惊慌失措的女孩?”吕轻侠似陷入对往事的沉溺之中,看着云朴子霜白鬓发,幽幽问道。
“前尘往事皆如烟云,还提这些作甚?”云朴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叹了一口气说道,接着又狼狈不堪的揭开车帘子,示意御者停下车来。
姚惜水并不知道老一辈人物之间的恩怨,甚至迄今都不知道夫人当年到底凭什么叫云朴子退隐茅山,这时候也只是看着云朴子蹒跚的爬下马车,冒雪往崇福观方向走去。
…………
…………
虽说韩谦会直接将王?迎接到历阳城拜堂成亲,不会在金陵大肆操办婚宴,但韩府这时候也已经喜气洋洋的张灯结彩,以示好事将近。
十数盏明角灯,将明居堂前的院子里照得明亮如昼。
虽说云朴子今日才得知舒州上书之事,那是他在身在皇城之内的崇福观里,信息来源闭塞,但韩道铭身为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昨日已经见到奏函原件。
今日冯缭代表韩谦渡江过来谈事情,韩道铭便直接将舒州奏函的抄件递给他看。
“舒州能上这样的奏函,应是已与郑氏暗通声气吧?”冯缭看过抄件,搁到桌角上,跟韩道铭猜测说道。
他对整件事的判断更为直接,毕竟长期以来都在琢磨吕轻侠、李知诰等一干人的动静,甚至是太后王婵儿这段连续几次召见郑榆的事情,他们也有关注。
至于吕轻侠她们能与郑氏交换怎样的条件,也不难猜测。
韩道铭点点头,说道:“这么重要的事,要是吕轻侠、李知诰没有跟郑氏暗以声气,直接上奏函,无异于是将主动权拱手让出,很容易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我们目前有自己最紧要的事云做,无暇去拖别人的后腿;而侯爷一向的态度跟姿态,就是不屑去拖别人的后腿,”
冯缭说道,
“今年叙州棉花种植没有继续扩张,但棠邑这边新开垦三十万亩棉田,来年要往外输出的棉布将高达六百万匹、轧过花的皮棉高达上千万斤。后续叙州、棠邑的棉织业,对外商贸即便保持这个规模、不再扩大,每年犹能直接贡献上百万缗钱的赋税;更不要说能为叙州、棠邑内部增加更大规模、可源源不断持续投入进去扩大生产的财源。不过,想要江东、淮东、江西以及荆襄等地的平民百姓都能熟悉、认同棉絮、棉布的好处,需要一个过程,可能是三五年,可能需要更长久的时间目前也就湖南诸州及黔中诸州县接触棉布的时间稍稍久一些,接受程度要高一些。侯爷的意思,在叙州、棠邑之外,我们所要做的,还是要千方百计的加快这个进程……”
“我等在朝中能做什么事情?”韩道昌问道。
“侯爷的意思,户部要是能争取今明年顺利将棉布、棉絮,与麻、丝帛一同纳入秋赋纳征的实物名目之列,在与丝帛、葛麻的折算上,再稍稍提高棉布的比价,就能叫后续很多事情变得相对容易起来。到时候赤山会也将进一步压低对江东、江西、湖南等地输出的棉价,地方上的有人看到有可趁之机,便有足够的动机驱使他们低价收购棉布、棉絮,顶替丝帛、葛麻纳缴秋赋,”
冯缭说及他这次代表韩谦渡江进金陵城的目的,说道,
“第二个,还要两位大人,在朝中尽可能争取禁军及侍卫亲军的将卒兵服,都从早初的葛麻改用棉布及填充棉絮。棉布、棉絮在保暖等各方面性能都要比葛麻及草絮等填充优越得多,两位大人大可以理应气直的在政事堂、在诸部院司大声呼吁体恤将卒、推进兵服寒衣变革。而等到州县押解大量的棉布、棉絮进京作为实物税抵充中枢岁入,中枢首先就应该想到要怎样将这些棉布、棉絮用出去,而不是囤积在库房里。”
韩道昌在度支使司任职,点头赞道:“此策甚妙,十数万禁军及侍卫亲军每年数套兵服寒衣及被褥,一年少说需要上百万匹棉布、二三百万斤棉絮才够。而倘若朝廷赏赐官员及侍宦的俸禄,将棉布纳入其中,将能进一步促进黔阳布输出。”
冯缭说道:“我渡江过来,觉得这两件事要徐徐图之,急切不得,但看到舒州奏函,我心里便想,要是吕轻侠、李知诰他们跟郑氏没有交易则罢,要是有交易,相爷与二大人可以趁机上奏疏,将这两桩事提出来。这两件事,要是年底之前能成,哪怕是仅仅开出一道口子,明年的棠邑,日子都要轻松许多。”
不提叙州,棠邑新开垦三十万亩棉田,倘若半数能够成功输出,也都就意味着能为棠邑换回相当于七八十万石粮谷的各类物资回来,也就意味着棠邑明年能开垦出更多的水田。
叙州目前已经形成相对成熟的,旱田以棉、麦豆连作、水田以稻及油料及麦豆作物翻种、体系。
今年棠邑以守御滁河、浮槎山为先,内侧荒田恢复耕种,也是以地势较高的旱田为主,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粮及人力去兴修堤坝、河渠等水利设施。
故前期恢复耕种的田地,以畏涝耐旱的棉花为主,秋收后会再翻种一茬麦豆,等到明年春季就会有收成。
不过随着后续建设的深化,修筑圩堤、开挖河渠等事陆续展开,也有余力打造更多的水车,低洼区域、利于种植水稻的水田开垦,现在也正逐步扩大规模……
第六百零一章 迎亲(一)
李知诰在舒州上书请求分出一部兵马移驻随州,冯缭与韩道铭、韩道昌猜测晚红楼与郑氏必有幕后交易,郑氏才有可能同意叫鄂黄两州北侧的荆襄东北腹地落入淮西禁军的手中。
棠邑目前正跟淮东、寿王府打得火热,也无意去坏晚红楼与郑氏的好事,但冯缭、韩道铭他们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浑水摸鱼的机会,可以乘机实现棉布、棉絮纳入秋赋等目的。
冯缭也是派人连夜携带舒州奏函的抄件渡江赶往东湖交到韩谦的手里,而韩谦的回复也是赶在次日入夜之前就送回金陵城中。
“祖父及诸大人在上,见字如晤。舒州奏函之事,我已知悉,思量之,以为我等不应视此事有可趁之机而谋己利,遂拟此信传视诸大人。即便不为大楚社稷着想,寿州军也是棠邑将卒目前唯一之大敌,应想尽一切办法、联络一切力量,削弱之、打击之。左武卫军或左龙雀军,能分一部移往随州,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山口窥视寿州军,必能对寿州军施以极大的压力,我等不应掺以杂想,当不遗余力支持之。虽说新津侯此议,或有党同伐异、经营根基之想,而朝堂之上,诸王公大臣必也有争议,但诸大人在朝堂之上,应该大声疾呼,朝堂将吏视事之标准,应当检视是否有利大楚社稷,而非种种人心之揣测。如有必要,此信可传视寿王殿下,我在棠邑也会上书奏请其事……”
韩道铭、韩道昌皆是长辈,韩谦在信函里遂以大人相唤。
看到韩谦紧急派人传回的信件,韩道铭、冯缭、韩道昌他们都颇为意外。
他们没想到韩谦不仅不赞同他们浑水摸鱼,甚至还要他们说服寿王杨致堂等人,不遗余力支持淮西禁军分兵移驻随州,而不去管吕轻侠、李知诰等人与郑氏暗中交易之事。
当然,就短时间来说,左武卫军或左龙雀军分兵移驻随州,对棠邑是有好处的。
第一是淮西禁军相对充足的兵力,理应发挥更大的作用出来,从西翼牵制一部分寿州军,能有效减缓棠邑所承受的军事压力。
第二哪怕是从经营棠邑的角度着想,他们也应该希望左右两翼能尽可能减少驻兵,越发突显出棠邑的重要性来。
然而从长远来说,晚红楼与郑氏更紧密的媾和在一起,根基扎得更深,对他们却是不利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即便不强烈站出来的阻挠,也应该浑水摸鱼,趁机谋求一些额外的利益才是;甚至可以趁着延佑帝对李知诰、郑氏进一步寒心之机,多少更多的挽回一些延佑帝的信任。
他们却没有想到韩谦紧急传来的回复,是这样的大义凛然。
不过,韩谦态度如此明确,韩道铭、冯缭、韩道昌也是遵照其意愿行事,当夜就持信去见寿王杨致堂,希望杨致堂一起尽快推动淮西禁军分兵移驻随州,以便能将一部分寿州军牵制过去,省得寿州军在韩谦大婚的日子制造兵衅战端。
寿王府此时正不遗余力的组建水军,扩大对润州以东沿江、沿海的防务。
即便在左神武军都指挥使柴建紧接下来的奏疏里,举荐郑榆之子、右龙雀军副都指挥使郑兴玄接替他出任邵州刺史,与郑氏交换防区的意图便昭然若揭,但寿王府受到的利益牵涉也是极微。
寿王府传统势力范围在袁州、洪州,对湖南、荆襄皆无涉及,神陵司旧属一脉,与郑氏达成交易,要交换彼此的防务,以便双方更务实的经营势力,杨致堂此时也是愿意捏着鼻子先认下来的。
这么一来,沈漾等人的反对声音便变得微乎其微,十一月下旬除了吏部调郑兴玄执掌邵州外,枢密院也很快正式签署令函,着周数率左武卫军移驻随州北部,以便能出淮阳山,到光州、霍州境内积极寻找战机。
如此快速的决策,主要也是晋国内部动荡使梁军大规模往北线集结,因此这个冬季也是楚军调整北线防御部署的最佳良机;沈漾、杨思也没有在这事上过多的纠缠。
韩道铭在政事堂所说的话很震耳发聩、直指人心,不在最有利的时机调整兵力部署,难不成如此纠缠扯后脚,拖延梁军主力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南线,大楚再调兵遣将不成?
郑晖所部与柴建所部怎么也要小半年的时间,才有可能完成全部的换防,但周数统领的左武卫军这段时间都撤到舒州内线修整,在庐江防线又没有承担什么防御任务,接到枢密院的令函后,便即刻以最快的速度,分批从舒州城开拨。
上万兵马,先乘船分批沿长江西进,到黄州城南码头登岸,然后沿着黄州城东侧的驿道,一路北上,直到进入随州东翼的应山、礼山两县境内。
桐柏山在地势上,属于淮阳山的西麓余脉。
桐柏山的东侧,也就是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地形受大断裂带的影响十分显著,山体边界线特别整齐,又由于受流水的侵蚀作用,在这一区域形成一些宽阔的河流谷地与横向山岭。
这里也是在南阳盆地之外,荆襄与河南联络的另一个主要通道。
荆北三关,武胜关、平靖关以及九里关,就位于应山县、礼山县的北部山岭之中,是经光州、霍州南下侵入荆襄东北腹地的必经之路。
长期以来,由于徐明珍率部镇守淮河中上游地区,荆北三关以及南部的应山县、礼山县,皆是大楚的腹地,中枢对这里的城池修筑以及防务都不是特别在意。
在金陵事变期间,随州受岳阳的影响更大一些,地方便组织乡兵民勇,驻守武胜、平靖、九里三关,堵住寿州军经此侵入荆襄的口子。
当然,当时徐明珍的视野完全被吸引在东线,还没有心思从从荆北三关侵入荆襄,与驻守襄州杜崇韬、驻守荆州的张蟓起冲突。
安宁宫叛军被驱逐出长江以南地区之后,寿州军长时间陷入粮秣困缺的窘境,也无力争夺荆北三关扩张到荆襄境内,接下来又爆发去年年底以来的诸多战事,一直都没有余力西顾。
因此,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的这个缺口,主要还是随州地方兵马负责防守,暂时还没有落入寿州军的控制之下。
周数接管应山县、礼山县及荆北三关的防务,便能据桐柏山北窥光州、霍州,意义非同小可。
舒州一有动静,寿州军也被做出相应的调整,大股兵马几乎同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往武胜关、九里关、平靖关北面的城池、防垒集结,防止左武卫军这个冬季会趁机进攻光州、霍州。
光州、霍州两地目前是寿州军农耕生产保持较好的区域,也是寿州军的命脉所在……
…………
…………
时间过得飞快,转瞬便入了腊月,也是延佑三年的最后一个月。
腊月初四,距离韩谦、王?大婚之日仅剩不到四天,碎雪从铅色苍穹飘飞而来,一艘帆船沿裕溪河扬帆北行。
濡须山与七宝山之间这段十余里长的河道,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反复疏浚、清淤,此时即便已是寒冬腊月,巢湖水位处于一年当中的最低时节,千石尖底船也能毫无阻碍的快速经濡须口主航道进出巢湖。
除了河道疏浚外,濡须口两岸的河堤驿道也已经修成,座落一些新建的围院式屯寨河滩上,还有上千青壮男女正趁着河水低浅正肩挑背扛,将一担担河泥开挖出来,挑止大堤。
“这河道寒冬腊月都已经能行大船,怎么这侧面的河滩,还要继续开挖?”在韩道铭、韩道昌以及诸多韩家子弟陪同下,这次亲自渡江到东湖主持婚事的韩文焕满鬓白发,他此时在随扈的搀扶下站在船首看到河滩上的情形,不解的问冯缭。
“巢湖下游只有裕溪河一道口子接江,这道口子的开阔与否,直接决定巢湖夏秋时的泄洪规模,而巢湖后续的环湖围垦,也与此息息相关。”冯缭解释说道。
“环湖围垦?”韩道昌与大兄韩道铭对视了一眼,暗中琢磨着冯缭这话里的用辞。
除了这次陪同父亲到东湖主持婚事,他过去一年时间也多次往返大江南北,但来去都匆匆,很多事情都是浮光掠影的了解一个大概,心想韩谦身边人既然都已经有了环湖围垦这个想法,也就意味着韩谦下一步的目标,不仅仅是局限于滁州城,同时也意味着巢州城已经落到他的眼底了吧?
也只有将巢湖北面的巢州城收入囊中,才能称得上将环湖围垦巢湖啊。
又或许正因为如此,左神武军与右龙雀军换防以及周数率左武卫军进驻应山、礼山等地,目前是最符合棠邑利益的。
毕竟唯有周数率左武卫军从桐柏山、淮阳山之间北出,在光州与霍州的南部开僻新的战场,将更多的寿州军兵马牵制到霍州以西去,他们才有收复巢州地、滁州城的可能。
韩谦应该是出乎这样的理由,才要他们在朝中毫不犹豫的支持晚红楼与郑氏的这次幕后交易?
韩道昌心里胡乱猜测着,很快又注意濡须口河道一侧分布数座河滩码头,能看到有些小型货船,正将一捆捆新收割的红蔗运上岸。
两边的屯寨,以收容受灾流民为主,还远没有阔绰到闲食甜蔗的地步,韩道昌猜测这种红蔗应该运上岸种植蔗田的,当下饶有兴致的问冯缭:“叙州原先不种这红蔗,听说韩谦这两年在叙州大肆推广,现在大概又要在棠邑加大种植规模吧却不知背里有什么道理?”
“侯爷说过,当世平民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极为普遍,但想到当世便人人能有肉吃,很不现实。不过,多食蔗糖一样能补充热量、强身健体,侯爷故而提出叙州、棠邑,两年内普通民户都要达到人均年食蔗糖、砂糖五斤的标准,所以这两年叙州红蔗种植扩大起来。红蔗喜湿润却不能耐涝,棠邑这边气候还是有所不如叙州温润,江畔湖滨易涝宜开垦水田,目前主要考虑在濡须山西、山南的坡谷地种植一些,待来年看情况是不是要进一步推广……”冯缭问道。
韩道昌仅晓得富裕人家,常以饴糖冲水为汤饮之,也知道浙南、岭南有大户种蔗榨糖以此牟利。
不过,听到冯缭说韩谦明确提出要将叙州、棠邑的人均食糖量提高到这么高的水准,韩道昌还是暗暗吃惊。
要知道老父亲隔三岔五喜食饴糖汤水,但一年都未必能吃得了五六斤饴糖,他不知道韩谦怎么能做到叫棠邑、叙州的普通民户,都能做到年食五六斤饴糖?
普通民户都赤贫如洗,更不要说依附豪族宗贵家的奴婢了。
食糖在当世还是奢侈品一样的存在,同时蔗田管理要求比一般的农田严格得多,仅在浙南、岭南等地有大户人家种植,规模也相当有限。
然而韩道昌所不知道的,叙州近年来所开垦的蔗田已经证明,只要确保土地的肥力充足,叙州这些温润地区,乃至更往北到长江两岸,一亩蔗田差不多也能榨得上百斤好糖。
仅从这点来说,蔗糖就跟棉布一样,远没有世人所想象的那般奢侈,只是当世的蔗田种植能力,暂时还没有精细到这一步罢了。
不过,跟桐油制取的肥皂一样,蔗糖在当世贫困的民户生活里,不是离不开的必需品,推广起来要比棉布更加困难。
因此叙州目前对外输出的大宗商品里,蔗糖跟肥皂等物一样,暂时都还不是重点,韩谦目前主要是尽可能提高叙州、棠邑内部的食糖消费量。
当世,充分的肉食供给还是太奢侈了,但目前韩谦在军中,保证每名将卒每月能有两斤以上的蔗糖供应量,这为将卒在作战、训练中保持良好的体力提供充分的保障。
此外,上河滩大堤或修造营垒城墙等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力工,每个月也会提供一斤多的蔗糖。
仅这两项,就差不多将工造局在叙州直辖的五千多亩蔗田、榨糖工场每年约四五十万斤的蔗糖产出都消耗掉了。
下一步,韩谦计划将棠邑、叙州的蔗田分两年提高到五万亩左右,蔗糖产出提高到五万担,但由于蔗田的管理要求较高,要保证有较高水平的肥力,对控水排捞要求严格,目前主要还是以种植园的方式管理蔗田。
这个产量看似极高,但分摊到未来两年两地五六十万军民头上,每人每年也不到十斤食糖量。
考虑到军中将卒及重体力劳动者的食糖量要比普通人高得多,这也意味着普通民众的食糖量,也仅仅是维持在一定的热量补充摄入水平之上。
这跟棠邑尽可能利用江滩、河滩扩大鸭禽的养殖一样,目前叙州的鸭禽养殖规模高达上百万羽,事实上也远不能满足内部的消耗,还没有到对外大规模输出的阶段。
目前韩道昌以及诸多韩家子弟都不再是外人,只要有机会,对叙州、棠邑内部的运作方式,冯缭也是尽可能详细的解释清楚,以帮助他们尽快的融合进来;何况老爷子一路上也喜欢听这些。
棠邑军中很多模式,与当世其他营伍治理存在极大的不同。
仅以肥皂一项来说,棠邑军将卒按月发放一块肥皂,洗漱严格用肥皂清洁,这就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要说赤贫民户及奴婢,就算当世家境殷实的民户,又有几人能会在日常生活中坚持用皂角清洁身体?
当然,韩谦很早就坚持采用大量的桐油及其他油料,制取油皂,然后发放下去强制将卒日常生活中习惯使用,使得营伍中的疫病及伤病感染处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之上。
而随后一批批老卒退出营伍,回到乡寨,好的习惯就在叙州的各个角落扎根发芽。
在叙州的根基,棠邑复制这一切,速度只会更快,效果只能更好。
过濡须口进入巢湖,众人看到东面正有数千民夫正在去年新建的大堤外侧,修建第二道套堤。
两道大堤相距千步到两千步不等,冯缭解释这么做,除了能为东湖县新增十万亩左右的土地,更重要的提高东湖县对巢湖夏秋季洪汛的抵御水平。
要不然的话,他们后续重点开发第一长堤内侧的核心区域,一旦遇到水灾,损失惨重将难以想象。
这里修造复堤、套堤,与濡须口继续开挖,是相辅相成的, 而水军大营的坞港位于两道大堤之间。
“这次,我就在棠邑住下,不回去了,或许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一座巍巍雄城崛起于北岸呢!”韩文焕枯瘦的老手,颤巍巍的抓住船舷说道。
韩文焕都这把年纪了,照道理来说到哪里养老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真要棠邑,在很多人的眼里,意味还是有极大不同的。
当然,韩家与叙州融合进行到这一步,倾族荡产在棠邑投入这么多,韩道铭、韩道昌对老爷子的决定,也都不会反对。
他们的船直接停进水军坞港,这时候韩谦率领郭荣、高绍等一大批将吏到码头来迎接老爷子。
韩道昌往来东湖次数颇多,登上码头,能看到旧堤内侧的屋舍,每过一个月,便要密集一层;东湖大营南侧也规划建设数条纵横交错的街巷,一座崭新的镇埠初成规模,只要在外围修建一圈城墙,便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池。
不过,韩谦并没有在东湖外围修筑城墙的计划。
倘若浮槎山、青苍山两道防线不能拦住敌军的进袭,倘若不能在巢湖之中保持压倒性的优势,修建城墙也没有意义。
毕竟东湖城未来发展诸多匠坊、工场,主要利用流水的落差作为动力,只能修建在两侧青苍山、濡须山的浅山低岭之中,而这些才是东湖未来的精华所在,能将它们都用城墙保护起来?
目前棠邑在淮东及江东招揽流民的方式,三家还是约定由棠邑派人在扬润等地以不得低于时价二成的价格出售田宅,所得钱款,再以叙州官钱局的名义,拆借淮东或寿王府,算是大家皆有所得、各取所需。
从七月底开始,棠邑便每个月维持八百到一千户流民的流入水平,前期都主要安置到巢湖东侧的东湖县,为未来两三年重点发展东湖县提供必要的劳动力。
目前东湖县除了从叙州、江州等地额外雇佣的役工外,正式隶有丁口五千余户、三万五千余人,也算勉强达到一座中等县的标准。
不过,东湖、历阳两县合计也仅五万余丁口,距离韩谦初步设想的两县人丁达到二十万,还有相当远的路要走。
丁口,一切的关键还是丁口。
大婚在历阳城举办,众人在码头上乘车,直接经驰道往东面的历阳城驰去。
韩道昌一路上都有关心迎亲的事宜,毕竟从这里到扬州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再迟再迟迎亲的队伍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扬州,问过之后才知道迎亲队伍昨天就应该出发了。
他们之所以没有注意到,实是韩谦派韩东虎率千余骑兵走陆路前往扬州迎亲,计划在扬州兵马的护送下,先迎接王?进入棠邑城,然后由田城、周处、冯宣等人分兵护送,走陆路赶到历阳完婚……
“为何要如此麻烦,直接派水军战船去接,到东湖登岸不就可以了吗?”韩道铭等人进入历阳,直接在韩谦要与王?完婚的涟园住下,在大厅里听到郭荣代为解释迎亲的诸多细节,疑惑的问道,“是担心水路不安全?”
韩谦示意侍卫及无关人等退下去,说道:“对外除了宣称水路不够安全外,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借婚事展示棠邑的兵力。当然,也唯有这样,我才能不动声色的,将分驻棠邑、浦阳、武寿、亭山四县最精锐的战力,集结到东湖来!”
“啊……”韩道铭这才恍然晓得,韩谦要借他与王文谦之女的大婚,趁寿州军将吏全无防备之时,对寿州军完成一次突袭作战。
第六百零二章 迎亲(二)
兵马调动、物资集结都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
双方沿滁河、浮槎山对峙经年,不提相互渗透进来的眼线秘谍探子,双方斥候探马最近时就在相距三五百步的距离处相互盯着。
上千规模的兵马调动都很难瞒得过谁,更不要说更大规模的兵马调动、作战物资集结了。
利用迎亲沿途护卫以及展示武力所需,从棠邑、浦阳、亭山、武寿诸城抽调最精锐的战力,集结到历阳城附近来,或许是极有可能叫北面的敌军麻痹大意、疏忽应对,但最关键的问题是集结这点精锐兵马发动突袭作战的目标是什么,又或者说韩谦发动这次突袭作战的意图是什么?
这也是冯缭、韩道铭、韩道昌渡江过来听到韩谦有新的作战计划后的第一反应;老爷子韩文焕却稳如泰山,坐在厅堂里,借着微微晃动的灯烛,打量着大厅里的布置。
还是赵庭儿携子过来之后,涟园才正式启用,但韩谦平时还是在东湖大营署理公务,这边除了后宅书斋之外,正堂等建筑布置都很简单。
这次因为要在涟园行大礼,才又添置了一些装饰性的物件,却跟富贵逼人有极大的差距。
韩道铭、韩道昌、冯缭却远没有老爷子这么悠然自得。
在过去一年时间里,寿州军为节减军资、扩大屯垦,也将现役兵马裁减到八万人马,这次随着左武卫军移驻随州东北部的应山、礼山两县,也会一部分兵马调往光州、霍州,加强对淮阳山以西的桐柏山东麓通道的封锁及警戒,但寿州军在南线,犹有近五万精锐兵马,兵力在棠邑兵以及留守庐江防线的左龙雀军之上。
而此时在钟离及石梁县北部,还有梁军大将陈昆所率领的两万梁军精锐。
棠邑沿滁河、浮槎山一线,总共就编有两万战卒,即便能不动声色的将四五千精锐集结到历阳或东湖县,趁敌不备深入敌境,究竟又能做什么?
冯缭这十数天都在金陵,趁右龙武军扩大润州以东沿江、沿海防务之际,正配合韩道铭、韩道昌,协调赤山会商船东进事宜,对这边新的作战计划还一无所知。
不过,韩谦之前没有在信函往来中提及此事,主要是出于保密的需要,现在冯缭、韩道铭、韩道昌他们都到历阳了,韩谦就直接将军情参谋司这些天所拟定的作战方案拿出来供众人参详,看有无遗漏或需要增减、调整的地方。
目前棠邑兵编有一都水军、一都骑军、四都步军以及以谭修群为首的天平都独立步军、以孔熙荣为首的五尖山游击步军。
除了游击步军始终坚持依托五尖山作战外,棠邑兵过去大半年的防御重心在于没有地形阻碍的东线。
目前水军主力驻扎在东湖及濡须口外的东关镇,无需要额外进行集结。
其他计划借迎亲及参与婚宴集结的将领及兵马,有赵无忌、韩东虎统领骑兵及侍卫骑兵;有田城、苏烈将率两营精锐从棠邑城抽调出来,留冯璋留棠邑城;有冯宣率两营精锐从浦阳抽调出来,留肖大虎以浦阳城为中心,负责滁河中下游沿线的守御,由窦荣率两营精锐从亭山抽调出,留周处以亭山为中心,负责滁河上游沿线的守御;林海峥及谭修群所部,目前主要驻扎在浮槎山附近,暂时不作调动,但会有三营精锐在何柳锋、林江、董泰等人的率领下,做好直接从浮槎山出动的准备。
除了杨钦率领的水军主力之外,这次计划用于突袭作战的兵马,以韩谦为首,包括田城、赵无忌、冯宣、谭修群、韩东虎、苏烈、窦荣、何柳锋等将在内,总计将调动九营骑兵、步军,总计五千精锐战力。
其中七营步卒,也会以迎亲护送、展示武力的名义,都配给替代脚力的马匹。
虽然过去近一年时间,骑军及侍卫骑兵仅编一千五百名兵马(包括照料马匹的辅兵在内,战卒仅一千二百人),但韩谦一直不遗余力的从黔中等地购入大量的牛马驴骡,以补充棠邑用于耕种、陆路运输以及匠坊工场的畜力不足,此时额外调用三四千匹军马充当脚力,将这部分步卒提升为马步兵,毫无压力。
而对于诸部精锐战卒来说,平时也有骑马训练,骑马行军没有什么难度,只是平时的训练以及兵甲配置,在遇敌时,作战还是下马结阵迎敌。
看过作战方案后,冯缭、韩道铭才知道韩谦是看到舒州奏函的抄件之后,才突然有这次突袭作战的想法,算是临时起意,也因此写信要他们说服寿王杨致堂,以最快的速度促成左武卫军移驻随州之事。
而随着左武卫军分批移驻随州,寿州军被动在巢州、霍州两州之间调整兵力部署,这个过程当中必然会产生一些防务衔接上的混乱,从而能给他们抓住可趁之机。
军情参谋司的斥候探马,最早一批已于数日前出动,潜入巢州城后的腹地监视敌军的动向以及寿州军的防务调整情况,为后续的突袭作战作准备。
如此频繁的军事侦察,即便被敌军察觉到,也不会打草惊蛇。
这边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更像是韩谦为防备敌军趁大婚之日对这边发动突袭。
很显然,守御巢州、滁州的温博、赵明庭等敌将,绝不可能会因为担心败坏了韩谦的兴致而按兵不动。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这份作战方案也堪称大胆之极。
毕竟寿州军在巢州、滁州一线的兵马并不会削弱太多,在总兵力上相对棠邑兵,还是占据绝对的优势。
这边集结五千精锐兵马对巢州腹地发动突袭,在寿州军各部兵马反应过来之前,能获得多少战果?
韩道昌早年主持族务经营,近年来才任职度支使司,对统兵作战之事知之甚微,但韩道铭常年主持地方军政事务,即便没有建立过多少辉煌耀眼的功绩,在朝中也是少有的务实派大臣,他沉吟半晌,还是觉得实施这样的突袭作战,有太多的困难很难克服,也深知其中蕴藏太多的风险,问道:
“倘若要如此打,棠邑仅有不到两千匹战马,如何保证突袭兵马快速机动的突袭作战?而寿州军即便第一时间没能警觉起来,但两天时间之内就能从各地集结上万骑兵过去啊,突袭兵马如何以最快的速度从容脱身……”
“我就没有想法要从容脱身,而棠邑兵最精锐的兵马对敌境进行突袭作战,倘若没有与上万敌骑对阵的勇气与战力,过去一年的整训、备战,便不能算是有效果的。”韩谦颇为自信的笑道。
“突袭一两个目标后,并不及时撤回来?”韩道铭微微一怔,迟疑的问道。
军情参谋司拟定的作战方案,除了拟定前期的进军方向、目标以及可行的行军通道、沿途后勤补给,以及遇到挫折时可行的几条撤出方案并以此做前期准备外,更多的还是搜集敌境城垒、交通道路、粮食储存、兵力部署等种种军事情报。
不过,作战兵马进入敌境,真要跟敌军主力撞上,这仗要怎么打,局势会发生怎样的演变,主要还要依赖当时的决策,很难说现在就都考虑周详了。
“仅仅是偷袭一两座敌军屯寨,或摧毁一两处设施,棠邑费这么大劲搞突袭,得不偿失啊。现在我最头疼的,还是担心敌军缓过神来,有可能对我浮槎山、滁河防线实施反扑甚至都不用敌军缓过神,说不定他们这时候就正在暗中筹划着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势,好搅坏我洞房的兴致。”韩谦微蹙着说道。
韩道铭点点头,这也是他所担心的地方。
照常理来说,韩谦这时候应该千方百计的加强滁河、浮槎山一线的守御,防范敌军有可能趁他大婚之日发动攻势,而不是留着洞房不入,却要率敌进入敌境发动袭击。
当然,也许世人都如此想,那韩谦率部杀入敌境,才会更有突然性,突袭的效果才更显著。
“即便在突袭兵马出动后,我会签署军令,进行一次更为广泛的军事动员,补充各营地战斗力的不足,但浮槎山、滁河沿线承受的压力犹是不轻,”韩谦继续说道,“当然了,老爷子与这么多韩家亲朋,冒着严寒渡江过来参加婚宴,我却不能留在历阳城相陪,也实在是怠慢啊。”
“棠邑能有如此局面,实属不易,但只要你觉得有把握,不需要考虑我等,”韩道铭说道,“而我等过来,也可以替你打点大婚之事,勿需你再为这些琐碎之事分心……”
…………
…………
历阳城还沉浸在迎接大婚来临的氛围之中,韩谦在历阳城内的府邸,涟园内外早已张灯结彩,好些地方还用红绸装饰起来;门窗也都用桐油漆过一遍;也增加二三十名仆佣里面照应打理。
“都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你如此身为棠邑之主帅,这次用兵使田城或高绍统领即可,何需亲自领兵出征?再说了,王?到历阳城来与你成亲,你到时候却不在历阳,难不成还要我替你与她拜堂成亲不成?”赵庭儿手捧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看着坐在灯下批阅文函的韩谦,柔声劝道。
韩谦放下手里的醮墨笔,看着赵庭儿灯下仿佛新剥鸡蛋般嫩白的绝美脸蛋,抓住她有些冰的小手,塞在衣襟下帮她捂手,笑着说道:
“这次用兵,说实话风险是不少,但将卒士气是能否取得预期战果的关键你说说看,哪有主帅在后方洞房逍遥快活,却要将卒深入敌境血战拼杀的道理?仅仅与寿州军对垒,棠邑兵力不占优势,这还是梁军主力往梁晋边境集结,宋颍汝蔡等淮北诸州没有多少梁军守御才有眼前难得的战机,王?她也能理解战机难得!”
这次之所以有发动突袭的机会,除了左武卫军的调动,迫使寿州军在巢霍等州之间调整部署会产生一些混乱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北面晋国局势动荡吸引使梁帝朱裕集结大军进入黄河北岸的梁晋边境伺机而动。
要不然的话,棠邑两万兵马,在冬季守滁河、浮槎山一线都会压力倍增,他怎么都不敢冒险抽调精锐突袭敌境?
这一次也实在是战机难得,令他不敢轻易错失时机。
“话虽然这么说,但作为女人,谁会想自己新婚之夜独守空房?”赵庭儿蹙着秀眉,轻叹一口气说道。
“只要你与奚荏,不欺负人家就够了。”韩谦笑着说道。
“咳!这怎么都扯不到我身上来吧?”奚荏正站在一旁拿着剪刀剪烛花,听到韩谦将话题扯到她身边,横眼嗔望过来,说道。
奚荏扭身走出去,片晌之后捧来一袭大红喜袍,说道:“我这几天专程熬了夜,将你这身喜袍改大,以便你能将铠甲穿在里面。要早知道你会编排我,我就不做这讨好你的事情了。”
“我给你拿铠甲过来,先试试这喜袍合不合身,要不合身,我们连夜就改,省得拖到明早你动身之时再手忙脚乱的改衣袍。”赵庭儿撑着桌案站起来。
“你莫要动弹,小心摔着,让晴云拿铠甲来试便是。”韩谦抓住赵庭儿的手,吩咐外厢房伺候的晴云,拿他的鳞甲过来。
迎亲队伍过万寿河后,便是进入历阳县境内。
照着计划,他明天一早便赶往万寿河畔亲自迎接送亲的队伍,然后在那里停留一天,等大婚之日再正式动身进入历阳城。
他也将借用这一天时间,在万寿河畔对第一批集结过来承担突袭作战重任的兵马做一次整备与动员。
…………
…………
武寿河乃是滁河在亭子山西侧斜折往南的一条支流,从大刺山西南麓三十里处流入长江。
武寿河的河道淤浅,受江滩地形影响,数百年来动不动就改道,从来都不是滁河接江的主要水道。
不过,在过去大半年时间里,武寿河与裕溪河以及滁河下游的河口水道,是棠邑疏浚清淤工作的重中之重,此时进入寒冬时节,武寿河也能供大翼船、赤马舟等战船通过。
为这次迎亲,大刺山西北方向的武寿河之上,二十多艘舟船相接,用铁索固起来,搭起一座长近百步的浮桥。
浮桥西岸一座百余户规模的屯寨也临时清空出来,作为迎送亲队伍进入历阳城之前的临时驻营。
屯寨大门扎上彩绸。
屯寨之外,也额外建了一座大营,搭设两三百顶帐篷,望之绵延不绝。
即便在韩谦赶到武寿河畔接亲的这一刻,犹有数千精壮民夫被雇佣过来,冒着凛冽的寒风,修整沿途的驿道。
坑坑洼洼的地方都铺上一层细砂。
所做的这一切,以示棠邑上下对大婚之事的重视,仿佛是要新娘子一路走入历阳城,都不会感觉到路途上有一丝的颠簸。
而此时不仅武寿河两岸,沿滁河南岸,都是一队队衣甲鲜丽的兵卒扛着大旗在朔风之下猎猎作响。
不断有骑兵来往奔驰,大声疾呼,通禀迎亲队伍的方位及距离。
“黔阳侯真是好气派啊!”
殷鹏这次与王文谦与殷鹏同时辞去扬州司马之职,但他不想随王文谦前往楚州,而是坚持作为长辈,与王氏两名族老为王?嫁入棠邑送亲。
韩东虎迎接王?及送亲人马进入棠邑城,先在棠邑城歇了一宵。
今早田城要亲自率精锐兵马护送王?的车驾,同时他顺便亲自赶到历阳观礼、喝喜酒。
这人马一多,速度就慢了下来,听到韩谦会到武寿河畔接迎,殷鹏与王樘、霍肖等王家子弟先赶过来跟韩谦会合,也趁机商议迎亲、成亲过程中可能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些礼数。
他们从棠邑城出来,看到沿滁河南岸兵马铺陈的情形,也是由衷的感慨。
殷鹏却是没有多想,他以为韩谦除了炫耀武力外,更主要还是防备北面的敌军趁大婚之日搞什么动作,便带着王樘、霍肖、霍厉等王家子侄先渡过武寿河见韩谦。
韩谦身边除了赵无忌、高绍等人外,还有就是韩道昌随行。
韩道昌也一本正经的揪住殷鹏及王氏的两名族老商议大婚的诸多礼数问题。
到黄昏时,王?才在田城、冯宣等人率诸多兵马的护送下渡过武寿河,与韩谦会合。
照着规矩,在拜堂之前,韩谦也不能再与王?见面。
因此韩谦暂时住在屯寨里面,而王?及送亲人马则住在屯寨东侧的临时大营里。
当夜,韩谦在屯寨之内摆下酒宴,先筵请田城、冯宣以及送亲的殷鹏、王氏族老及王樘、王衍、王辙、霍厉、霍肖等子弟。
喝到酒足饭饱之时,韩谦正要先安排殷鹏等人去临时的屋舍住下歇息,身穿大红嫁衣的王?径直推门走进来。
一股寒风串进来,吹得大厅之内灯烛晃动。
“你怎么闯进来,再赶不及也不差这一天啊!”一名王氏族老笑着说道。
他也不会责怪王?不懂礼数,这时候戏谑笑她太心切,哪里有成亲前一夜就迫不及待跟夫君见面的?
“你这是等不及拜堂成亲,便要领军去偷袭巢州?”王?提着嫁衣宽大的裙摆,小心沾着泥土,看着韩谦问道。
听王?如此问,也正想戏谑笑她两句的殷鹏,这时候酒意顿时清醒过来,怔然往韩谦看过去。
“你怎么猜到的?”韩谦不理会殷鹏等人的诧异,笑着问道。
“带上我。”王?说道。
第六百零三章 迎亲(三)
厅堂之下,灯烛摇曳,王?身穿大红嫁衣,双手小心翼翼的提着裙摆,似担心沾染泥土,露出小小的绣鞋尖,绝美的脸在烛光映照下似初雪白皙,在长密睫毛遮挡下显得深邃似幽泉的美眸,却透漏着坚定的意志。
殷鹏、王氏族老以及王樘、王衍、霍厉、霍肖等正喝得酒足饭饱的一干子弟,愣怔的坐在那里,一时间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谦连自己的婚礼都不参加了,要在大婚将近之日,趁着寿州军麻痹大意,直接统领兵马突袭敌营?
而王?猜到这点,不哭不闹,也决定不参加自己的婚礼了,要韩谦带上她一起突袭敌营?
夫妻大喜的日子,双双不拜堂成亲赶着入洞房,领兵去偷袭敌营?
这算怎么回事?
殷鹏到底见多识广,这时候不需要韩谦等人多加说明,也能想到今日在滁河南岸所看到这些架势,则是棠邑兵精锐兵马有计划的一次大规模集结。
这等规模的集结,可以说是展示武力,可以说是保障大婚不受敌军的侵扰,当然也可以拉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穿插到巢州、滁州的哪个地方,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偷一两座敌营,为大婚添姿加彩。
只是大婚之日,有必要玩这样的心跳吗?
不要说滁州城、巢州城了,寿州在南线的主要城寨,经过近一年不遗余力的建设,绝大多数都寨固墙厚,将卒的警惕性都极强。
一座城寨,哪怕仅有一二百人防守,想打下来也不容易。
四五千人轻车简行,以最快的速度突袭过去,是能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敌方的援军想要聚集过来,也不可能那么快。
不过,他们为保证突袭的突然性,要保证快速的行军突进,不可能携带大量笨重的、用于登城攻坚的战械,其他作战物资也要能省则省、能减则减。
这时候仅仅靠着将卒手里的刀弓戟矛,哪怕人再多,想要在短时间内啃下一座有一二百人守御的坚固城塞,也绝对不是易事,有可能需要付出数倍惨重伤亡。
这么一来,突袭作战,还有什么意义?
纯粹是得不偿失的玩心跳而已,还有可能会被下面的将卒埋怨,挫伤士气。
倘若要携带登城攻坚的战械以及更大量的作战物资往敌军防线进发,又或者说推进到敌城之下,就地取材打造战械,这么一来,要么行军速度缓慢,达不到出其不意快速突袭的目的,要么时间拖延,还没有等正式攻坚夺寨,敌军援兵已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这样就达不到突然发动进攻的目的。
除非绕过敌军以巢州、滁州两城为核心建立的南线防御体系,数千精锐从其防线空隙间往更深处穿插,进入寿州、霍州等寿州军控制的腹地寻找防御薄弱的目标进行突袭打击?
想到这里,殷鹏悚然坐直身子。
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要深入寿州军控制的腹地发动攻势,意味着这次突袭作战,在敌境腹地绝不可能仅滞留三五天这么简单。
而即便不需要理会淮河北岸的梁军,但徐明珍也能在四五天时间里集结上万的精锐骑兵对突袭兵马进行围追堵截。
这意味着韩谦做好率领突袭兵马进入敌境腹地,与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敌骑兵主力作战的准备?
听王?风风火火的穿一袭大红嫁衣闯进大厅,说要随军出征,田城、冯宣、高绍、赵无忌等人先是一惊,继而皆期待的看向韩谦,希望他应允下来。
他们没有强烈劝韩谦留下来拜堂成亲,因为他们深知这次深入敌境突袭作战,将卒士气是保障能否取得预期战果的关键。
因此,田城也好,冯宣也好,高绍也好,都无法顶替韩谦,承担这次深入敌境突袭作战的统兵重任。
至少在目前,他们想要组织突袭,最多只能率领己部千余精锐作战,而突袭作战的距离不会太远,在敌境滞留的时间也绝不可能太长。
只有韩谦亲自领兵,四五千精锐才有可能更远距离的深入敌境,并在敌境滞留更长的时间,也有勇气与兵力占据优势的敌军作战。
倘若新娘子王?能在成亲之日,随韩谦一同领兵出征,将卒血勇之气还不得刺激得嗷嗷往上涌?
韩谦也知道王?聪慧、不拘俗礼,没有小儿女作态,手摁长案站起来,朗声说道:“好,你与我一起领兵出征……”走上前牵过王?微凉的小手,再走回到长案后并肩坐下,示意左右侍从将案上的残羹冷炙撤去,搬入更多的长案、席地而坐的蒲团,并传令下去,将今夜聚集到武寿河西的营指挥、副营指挥一级的武官将领都召集进来,连夜召开突袭作战动员会议。
殷鹏与王氏族老及王樘、霍厉等子弟都避嫌的站起来告辞,先去临时营地休息。
“王樘、霍厉二人自少年始,就协助我父亲治家兵,读过几卷兵书,或不成什么器,但这次出征在夫君帐前应能抬刀执鞭以效几分气力。”王?说道。
王樘、王衍、王辙、霍厉、霍肖等五人率领作为嫁妆的百余户奴婢,将在王?与韩谦大婚迁入棠邑定居。
虽然这会被有心人视为王氏两头押注的一个迹象,但王?还是执意如此。
王文谦一直都是作为谋臣断吏的角色,活跃在信王杨元演的身边,而主持扬州军政事务都是近年的事情。
这都导致王家一些有资格出仕的王氏子弟,目前都只是担任一些辅助性、不是特别显要的官职。
而王樘、霍厉等没资格出仕的年轻庶出子弟,在淮东就更名不见经传了。
他们这数人,差不多也是首次跟叙州众人接触。
刚才饮宴时,殷鹏虽然有意帮衬着,对他们都作了介绍,很是夸奖了他们的才干,希望他们能在棠邑有好的前程,但说实话韩谦对他们还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
田城、高绍等人也想他们是新夫人王?带过来的人,那也是由夫人王?先用着,等日后逐步的观察他们是否有才能以及是否会忠于棠邑才另行重用不迟。
大家却没想到,王?这时候就直接举荐两人从征。
殷鹏以及两名王氏族老都是一惊。
重议婚娶,对王氏而言,本身就是一个极尴尬的事情。
何况韩王两家过去这些年牵扯太多的恩怨,这桩婚事前前后后更像是一桩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也是担心王?嫁入棠邑处境困难、地位窘迫,殷鹏这才不顾有可能会受到信王杨元演及阮延等人的猜疑,坚持送亲。
他却没有想到还没有拜堂成亲呢,王?先坚持要求与韩谦一起领兵出征,而在这个唐突的请求得到同意之后,又毫不避讳的直接举荐压根就没有得到叙州众人信任的王氏子弟随军从征。
真可以如此任性吗?
要是被韩谦当场拒绝,她不是还没有当上主母,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韩谦脸色微沉的往堂前正准备告辞离开的王氏子弟看去,王樘、霍厉两人经年打熬身体、苦练武艺,身姿更为挺拔健壮,也更加英姿勃勃;其他三人则要文弱些。
旁人正猜测他在想什么说辞拒绝王?之时,韩谦转过头,看了王?一眼,伸手请王樘、霍厉留下来,说道:“军情参谋司缺少两名参谋军事,你们二人这次可从王氏奴婢里各挑选一队健锐随我出征作战。”
作为全军运作的中枢机构,军情参谋司除了侦察分析敌情,还包括作战指令的发布以及后勤补给保障等等,武官配给远高过寻常营伍。
军情参谋司平时是军司马高绍代韩谦执掌,都虞候郭却、副都虞候奚发儿等人只是负责日常事务。
要是说讲武学堂是基层武官的训练营,那在韩谦的计划之中,军情参谋司则可以说是将领培养的摇篮。
他目前已经规定,要求营指挥使一级的将领提拔,都需要先到军情参谋司任职一段时间,唯有在军情参谋司熟悉全军军情作战侦察分析及后勤保障等体系之后,才能担任营级主将。
虽然军情参谋司的参谋军事,只是普通的武官设置,但王樘、霍厉却可以直接接触棠邑兵最核心的运作机密,可以说韩谦对他们的充分信任。
王樘、霍厉也是见机单膝跪地,以示效忠棠邑、遵令行事。
殷鹏困惑的看了韩谦、王?一眼,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搞什么鬼,有些怀疑他这次送亲是不是多余了。
而王衍、王辙、霍肖等人并没有因为不能随军出征就心思失落、黯淡神伤。
他们被王?说服举家迁往棠邑,心里还是很忐忑不安的,甚至更多的将这视为一次冒险。
作为庶出子弟,他们并不畏艰难凶险,但要是王?在棠邑得不到韩谦及韩家的信任,他们迁入棠邑也注定一辈子碌碌无为,境遇甚至还不如留在扬州。
此时王樘、霍厉能在王?的举荐下,直接加入军情参谋司任事参与机密,他们对未来的出路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六百零四章 迎亲(四)
朔风如刀,吹动大红嫁衣似火焰跃动。
王?的脸被寒风吹得越发的白皙,仿佛一张不染尘埃、净白无瑕的宣纸,轻抿的檀唇则是那样的红艳。
她双手执住缰绳,听着缓缓前行的枣红大马打着响鼻,在寒冷的空气里喷吐白色的雾汽。她长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内心却怀揣着坚定、骄傲的意志,深邃美眸平静的接受数千棠邑将卒的注视。
武寿河西岸,一队队马步兵、一队队骑军阵列整饬。
除了此起彼伏的战马、军马在打着响鼻,在寒冷的空气里喷吐着白色雾汽,数千将卒皆鸦雀无声,凝目注视着韩谦与身穿嫁衣的王?并肩策马,从诸阵列前缓缓而过,视察军容。
随着军令的一层层下传,此时连最基层的将卒也都知道他们集结到武寿河西岸的真正意图。
他们集结于此,就是要在应该明天在历阳城举行大礼的韩谦、王?统领下,从寿州军的巢滁防线穿插过去,对敌军腹地的重点目标,进行突袭打击。
大婚之日,好好迎亲之旅,突然变成率部袭敌,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普通士卒也觉得这事不可思议,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然而正是这不可思议甚至予人事出荒谬的举动,叫诸多将卒在这一刻心里没有即将出征时的担忧与抗拒,反而洋溢着另一种说不清晰的激荡之情,似乎这才应该是深受他们拥戴、并为之不惜付出性命相托的主公、主母。
仿佛王?那袭火红的嫁衣,变作一团明艳的火焰,在他们的胸臆间熊熊燃烧起来。
韩谦带着王?,驱马上了一座小土坡,迎着像刀棱子似刮在脸上的寒风,将屯寨东侧左右有里许纵深的临时校场尽收眼底,第一批集结起来的两千精锐,仿佛一樽樽坚挺的磐石,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今日清晨,气温又比前两天更低了一些,武寿河面上都结了薄冰,而滁河的水流也变得更加缓慢。
滁河上游源出五尖山的几条支流,这两天汇入滁河的水量显著减少,是滁河水流变缓的主要原因。
韩谦也派人赶往五尖山中,要孔熙荣派人调查北面支系溪河的断流现象。
目前还没有得到孔熙荣那边的回复,暂时还不清楚断流现象到底是山里溪河冻结所致,还是入冬后雨水持续减少所致。
倘若滁河主干道的水流进一步减少、放缓,而低温天气再持续下去,百余丈宽的滁河今年也有可能冻结住。
而经浮槎山等峰岭流出汇入巢湖的柘皋河,这两天已经出现冻结,需要额外征用人手,不定时的开凿河冰,才能保障战船能随时进入河道。
韩谦心里暗自琢磨着,温博、赵明廷、文瑞临等敌方将吏应该已经注意到这一现象,要是他们将此对滁河防线发动攻势的有利因素,或许已经在暗中往南线城寨调结兵马了吧?
“大人……”田城见韩谦有些走神的眺望北面的旷野,轻唤了一声,提醒他道。
韩谦收回心神,勒住缰绳,轻轻拍了拍身下枣红大马的脖子,使它温顺的站在那里,他重新将视线放到校场将卒身上。
曾几何时,他满心只想着自己挣脱命运的绞杀,能挣扎着生存下去,什么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图大志,距离他是那么的遥远,从寒庶之中选任将吏,也仅仅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却是不知这样的想法,什么时候就悄然发生了改变。
过了片晌,韩谦吸了一口气,将嗓门放大起来,振声说道:
“去年这时,梁军汹汹南下,棠邑一城,如孤舟飘荡于汹涌洪潮之中,随时都会覆没。而往前推溯百年,江淮亦四战之地,没有一座城池能够避免几度易手的命运,万千庶民更是有如蝼蚁,四处飘零,生死无依。去年这时,有人劝我,应该率领大家撤到南岸去,避开梁军及寿州叛军的锋芒,但我看着遍地皆是白骨的千里荒野,心里在想,要是我们只想着避敌锋芒,只想着逃撤到更安全的地方去,最后到底何处才是我们安身立命、庇护家小的家园?诸将卒,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年来四处飘零,你们可找到一处能安身立命,不受战火侵零的桃源乡、立身地?我不是会避敌锋芒的人,我决定留在北岸,甚至没有想着仅仅去守棠邑这座孤城。毕竟,我们视棠邑为家园,但仅仅一座坚固的城池除了苟全性命外,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太多,我们更需要广阔的土地建造房屋,开垦耕地种植桑棉食谷,这样我们才能居有其屋、食有其粮,寒有其衣,才能真正让我们的家小得到庇护,不再四处飘零,不会饿死、冻死在荒野、街巷之中,也不需要将他们变卖为奴婢,像条狗似的忍受他人的残酷奴役才能苟活。是的,过去一年,我们做得很好,无数将卒用鲜血、汗水、甚至用性命,拼下这么一片供我们子弟栖息繁衍的土地与家园。但是,我们不能忘了,寿州军虎狼也,犹窥视一侧,随时都会猛扑过来咬我们的脖子,吞噬我们的血肉,将我们拼命掐得一切都剥夺掉。而事实上,过去近一年来,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这样的努力,他们以后也不会放弃这样的奴力。而对待虎狼,我们除了扎紧篱笆、守紧门户之外,更要主动走出去,拿起来我们手里的刀、手里的弓弩,狠狠的痛击他们,将他们打痛,将他们打趴下来,我们的家园才能安宁,我们的妻儿老小,才能丰衣足食。大家也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但我身为棠邑将卒的统帅,我没有一刻敢忘自身的职责,没有一刻敢忘却身侧的虎狼。这一战,不知道会有多少儿郎战死沙场,不知道会有多少儿郎将与家人永别,但我能做的,就是与诸儿郎一起出征,痛击虎狼,守卫家园。”
殷鹏与两名王氏族老站在远处,他们作为外人,没有资格参与韩谦召集的军议,但为了避嫌,也不会离开或派人离开这里。
今天过后,他们还是要照既定的行程前往历阳,参加婚宴;即便新郎官、新娘子明天都不会在历阳出现。
当然,他们今日没有离开,便有幸目睹韩谦动员兵马的过程。
不管他们内心深处,对韩谦的话多少有些不屑,但听着校场上将卒热血沸腾的呐喊声,这时候像海浪一般此起彼伏起来,他们不得不承认韩谦的话是有效果的。
棠邑兵将卒在一年之前,大多数人都还是飘泊不定、生死无依、妻儿饥病的流民,他们最渴望的是一小片能耕种的田地、一小间能全家挤进去遮风蔽雨的茅草屋,以及哪怕破破烂烂但能不至于让他们在寒夜里冻死的布帛。
说到底,他们最初只渴望着能卑贱的活下去。
韩谦给了他们田地、房屋,给他们能吃饱穿暖,还给他们看到不被奴役的希望,这时候韩谦在大婚之日,亲自统领大军出征,以便他们的希望变得更坚固、更真实,又如何叫这些将卒不热血沸腾?
或许金陵事变期间,赤山军明明很弱,却能如此顽强作战的根源就在这里吧?
甚至从棠邑及叙州的将领武官集体出身来看,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出身低贱,甚至相当一部分人直接就是流民或奴婢出身。
韩谦的话同样叫他们内心热血沸腾,甚至愿意这一刻就战死在沙场之上吧?
这一刻殷鹏恍然想到自己的出身,说起来早年他仅仅是王氏一族、等同于奴婢的家兵而已。
韩谦不管远处殷鹏的内心正动荡起怎样的波澜,他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示意诸部依次开拨,照着各自预定的路线,踏上出征的路途……
第六百零五章 意图
双方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沿浮槎山、滁河一线,高强度对抗,警惕性之强以及军情侦察传讯体系的严密,是承平时期的武备废驰远不能相提并论的。
即便韩谦在武寿河西岸集结、动员兵马的一幕没有传出消息去,但寿州军驻防南线的兵马再迟钝,等到棠邑兵第一支前部先锋,越过双方默认的边际线,从浮槎山东麓往北穿插到五尖山西南侧一带,也必然会警觉过来。
只是警觉起来,却未必能第一时间判断棠邑兵这次异动的准确意图。
在开拔前,韩谦签署军令,将一万两千多名在诸多工地劳作的预备役人马征入诸营,补充这段时间滁河、浮槎山一线的兵力不足而之前将数以千计的青壮男丁,以大婚迎亲需修整驿道的名义,从各个屯寨及大大小小的工地征调出来,聚集到滁河南岸驿道这条线上,就是为了能最短时间内完成从役夫到编伍为兵的转变。
而为了能进一步迷惑敌军,浦阳、棠邑、亭山等地同步实施相应的出击计划;历阳城的大婚也会照常举行,不会中止。
至少在表面上,这次突袭作战,仿佛是为韩谦与王?的大婚搞献礼似的。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突袭兵马,采取“分路进击”的方式,分部从敌军防线不同位置的空隙间快速穿插进入巢州城后的腹地,然后在敌后腹地的某个地点进行集结会合,达到“合击作战”的目的。
当然,这一切也并没有指望能欺瞒敌军多久,但哪怕是叫敌军延后一两天不能准确判断出这边的作战意图,都能在前期为突袭兵马创造出更多的优势。
当世除了马匹,没有快速集结、调动的交通工具,而就算是有充足的马匹,豆草等马料的储备充不充足,这都直接决定着骑兵部队推进的距离远近与在外滞留的时间长短。
一旦敌方将领判断失误,骑兵部队集结方向出现偏差,除了拖延时间外,还会加剧有限作战物资的消耗外,也会加剧将卒与战马的体能消耗。
一时间,除了一炷炷狼烟冲天而起;一匹匹快马驼着斥候信使,迎着凛冽的寒风,在巢州城与滁州城之间扬蹄疾奔,传递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
除了巢州城、滁州城第一时间提高警戒外,寿州军沿浦阳河中上游、在滁州城西南翼、在拓皋河北岸以及浮槎山北侧修建的城寨,也都风声鹤唳的进行备战严防。
一座座城垒的寨门紧闭起来,限制行人进出,放出更多的斥候探马盯着左右的动静,大量封存的作战物资,桐油、铁蒺藜、擂木滚石、一捆捆箭矢、新造的床子弩等等都搬上墙头,将城寨内的青壮男丁组织起来,或加强城墙,或派出城寨破坏道路。
虽然庐江防线后的淮西禁军暂时没有动静,但驻守在巢湖西岸的寿州军同样不敢懈怠,直接进入战争状态之中。
毕竟谁也不清楚眼下仅仅是棠邑兵在韩谦大婚之日的一次超常规躁动,还是大楚朝堂秘谋已久的一次全面反攻。
十数匹快马还往霍州、光州飞驰而去,提醒那边的驻军小心进入随州的左武卫军随时有可能杀过桐柏山……
浦阳河中游的方子山寨前,温博在一队骑兵的簇拥下,停在河岸上,蹙着眉头眺望往南撤去的数百棠邑兵将卒。
棠邑兵将卒阵列整饬,之前只是在外围扰袭方子山寨,并没有花气力攻寨,将卒体力充足,箭矢齐全,都没有什么消耗,他率这点人手纠缠上去,不会占到什么便宜。
“是佯动?”文瑞临气喘吁吁的爬下马来,走到温博的身边,看着绝尘而去的棠邑兵将卒,疑惑的问道。
温博神色凝重的点点头。
作为寿州军在滁州的主将,得知棠邑兵异动,温博第一时间还是担心韩谦有可能出兵攻夺他们过去大半年时间里沿浦阳河整修、新建的诸多城寨。
考虑到有一部棠邑兵精锐在五尖山脉深处异常活跃,甚至都不需要沿浦阳河的城寨都失守掉,滁州城与外界的联系就会变得极其脆弱。
因此,温博第一时间就率领侍卫骑兵出滁州城,赶往浦阳河中游地势最为重要的方子山寨。
浦阳河从方子山寨西侧流淌而过,汇入南面的滁州,而贯穿石梁县、最终流入洪泽浦的石梁河,一条支流则在方子山寨东侧流淌而过。
虽然方子山寨有一营精锐步卒守御,虽然此时浦阳河、石梁河皆结冰冻实,棠邑水军的战船过不来,但温博还是不放心。
只是他亲率两百多精锐骑兵先赶过来增援,袭扰方子山寨数百棠邑兵都没有纠缠,就直接撤走了。
“恐怕浦阳河沿线诸寨,都不是这次棠邑兵异动的目标……”文瑞临迟疑的说道,这时候东线更多的情报已经汇聚过来,暂时看不清楚棠邑兵要在东线大打出手的样子。
温博牵动缰绳,身下战马转过身来,他朝西边望过去。
浦阳河沿岸诸寨不是棠邑兵的目标,温博不相信实力并没有增强多少的棠邑兵会在这个冬季强攻滁州城,那棠邑兵这次异动的目标,实在就不难猜测了。
只是棠邑兵要怎么进袭巢州?
要知道即便西线有相当一部兵马,为应对左武卫军的调整而转往桐柏山东北麓的弋阳等县加强防御,但巢州全境在徐明珍次子徐嗣昭的主持下,除了有近三万的精锐兵马守御巢州城及两翼的寨垒外,北面腹地还有两万屯兵能很快组织起来,转为守寨固城的战卒。
更不要说寿州集结骑兵增援巢州,也仅需要两三天时间而已。
沉吟良久,温博蹙紧眉头,跟文瑞临说道:“棠邑兵的这次异动,绝不可能是为了在巢滁之间夺取一两座城寨,也不可能奢想能夺下巢州城,我们要防备他们极可能会效仿陛下去年掠袭淮东的策略,从防线空隙间穿插过去,进入巢州北部大肆破袭我们内线的屯垦耕种……”
“棠邑兵真如此有种,就不怕被我们包饺子?”一名将校在温博身边颇为不屑的问道。
不管怎么样,在普通将校的心目里,常备有八万战卒以及五万多屯兵的寿州军,单纯以兵力计,实力要远在江北诸部楚军之上;仅仅是他们前两年物资过紧缺,才不得不休战,休养生息。
他们没有进攻棠邑就算好的。
棠邑兵组织一两次攻势,进攻他们防线边缘上的城寨,还能理解,但棠邑兵敢长距离穿插到他们的内线腹地去,不是找死吗?
首先是巢湖以北的河流都冻结实了,棠邑的战船没有办法经南淝水等巢湖上游的溪流北进。
其次棠邑兵此时能抽调出来往他们内线腹地穿插的精锐兵力规模有限兵马规模足够,受限补给,也不会随意长距离穿插,直接正面攻城守寨便行。
有限的兵力,又没有战船随时策应,进入巢州以西、以北的内线,却会遭受到数倍精锐兵马的围追堵截,黔阳侯再胆大妄为,仗也不是这么打吧?
去年陛下能进袭淮东,主要是依赖于寒冬腊月、溪河冰封,大梁骑兵快速机动的作战能力,能快速进退,而楚信王杨元演在淮东却又没有多少骑兵能用于围追拦截。
棠邑兵想要仿效陛下的策略,却没有绝对压制寿州精锐骑兵的机动战力,凭什么仿效?
能为温博倚重的部将,自然不是什么蠢货,也不是温博说什么,就听信什么,首先也是提出他自己的见解。
温博却没有浪费时间急着跟手下的部将解释什么,当即跳下马背,依着马鞘拟写一封军令,交侍卫亲兵骑快马传递下去,要求诸防寨以最快的速度听从他的命令,抽调精锐往西翼集结。
不管棠邑兵到底什么意图,既然已经确认他们在东翼的动作仅仅是佯动,那他就应该尽可能将精锐兵力从各防寨集结起来,往西翼倾斜,这也是有备无患。
十数道军令传递出去,温博也是先与文瑞临在两百多骑兵的簇拥下,赶去与在他们身后紧跟着从滁州城开拨过来的两千步卒精锐会合,也不作休整,直接折往西南开拔。
由于棠邑在亭子山、浮槎山的两翼都建有大寨,又有一部精锐持续在北面的五尖山南段峰岭深处活动,使得寿州军没有办法在五尖山西南麓与滁州上游河道之间东西约三十里延长、南北约二十里纵深的开阔地带立足。
滁州最西侧的防寨,建在五尖山东南麓的余脉燕子山脚下。
温博率两千多步兵骑卒,马不停蹄的赶到南北延长不过两里、高仅二三十丈的燕子山时,天色已黑。
今天应该是黔阳侯韩谦与扬州刺史王文谦之女大婚的日子,算着时辰他们二人应该快要拜堂行大礼进洞房了吧?
照道理来说,韩谦怎么都不应该在自己的大婚之日搞太大的动作,但韩谦这个人何时又是能以常理去揣测的?
临到亥时初刻,巢州主将徐嗣昭从巢州城派出的信使赶到燕子山,确认昨日入夜到今日午前,前后共有七路棠邑兵、每路六到八百人不等,从浮槎山两翼,即巢湖东岸与五尖山东麓七八十里的开阔地带,从巢东防线穿插过去;此外还有两路棠邑兵,是在昨日入夜后,用战船直接运送到巢湖西北侧,然后登岸,从巢州城东侧穿插过去。
这数路棠邑兵将卒皆乘军马、战马,挺进速度极快,一路从东南往西北方向穿插,巢州仓促时也凑不出足够多的马步兵去拦截。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摸不清棠邑兵的意图,甚至都不清楚这次是不是楚军筹谋已久的一次大反攻,徐嗣昭及部将没敢轻举妄动。
而昨日入夜前后,正是棠邑在浦阳、亭山诸城兵马出击最为频繁、活跃之时,从巢州过来的通道被封锁住,斥候探马通不过去,因此巢州方面也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将最新的信报传到滁州来。
“棠邑兵分作九路,绕开南线坚寨往巢州的北部穿插,徐嗣昭那边同样没有办法,及时将最新的消息传到北面去啊,”文瑞临略感棘手的拍着额头说道,“倘若北面还有将领误以为棠邑兵的这次异动,仅仅是为了偷袭南线的一两座城寨,极可能会疏忽大意,会为棠邑兵所趁!”
“仅仅一两处地方疏忽大意,为棠邑兵所趁,还不碍什么事。”温博皱着眉头说道。
在寿州军的治下,巢州、寿州下辖十县,西面的霍州、光州又有十一县,所辖的镇埠、屯寨更是不计其数。
这么多城寨之中,必然会有疏忽大意,为长驱直入的棠邑兵所趁,但只要棠邑兵滞留的时间不长,能造成的破坏也极为有限。
去年梁军对淮东造成那么大的破坏,主要是四五万骑兵渡过淮河,在扬楚腹地滞留两个多月。
想是这么想,但温博总觉得韩谦用兵不会仅限于此。
“也是。不过,还是要派人去跟徐嗣昭说一声,要他小心,棠邑兵随时有可能会杀一个回马枪,他最好能将手下的城寨,特别是要赵明廷将水军大营给守紧了。”文瑞临说道。
左楼船军的水军大营就建于巢州城北。
虽然与巢州城互为犄角,但由于水营坞港里的水已经冻结实,战船不能移动,此时容易成为棠邑兵进袭的目标。
对棠邑兵来说,即便不能最终占领水军大营,但在进袭过程中能有一支兵马冲进去纵火,就能叫他们损失惨重。
“二公子所想也是如此,已经第一时间加强了对城北水营的防守,但也特地要我过来告诉温将军一声,棠邑兵还是有可能会撤入五尖山,然后借五尖山内部的通道,进入滁州城的侧后,进攻滁州城。”徐嗣昭派来的信使说道。
“棠邑兵不会经五尖山跳到滁州来,时间上不对,”
温博他与徐嗣昭并不熟悉,毕竟在金陵事变前,徐氏子弟都主要协助徐明珍卫戍寿州,而他则在侍卫亲军任职,听到徐嗣昭托人捎信要他警惕棠邑兵的回马枪有可能会杀到滁州城来,他下意识蹙着眉头,沉吟说道,
“他们要是如此,即便我们疏忽大意丢失一两座城寨,但浦阳等溪河刚刚冰封住,棠邑的水军战船过不来,我们在开春之前有足够的时间,集结两到三万的精锐兵马,发动一次大规模的会战。要是韩谦的意图仅仅是在滁州境内与我们打一次会战,何需费这般心思?他同时也不会奢望能摧毁守备严密的左楼船军水军大营,他们可能滞留在巢寿或者巢州、霍州之间,依托西边的淮阳山,不断寻找疏于防守的目标进行袭击。徐嗣昭在巢州不应该被动守城,应立即集结精锐兵马纠缠上去,尽可能将其迟滞住,迫使棠邑兵不能在霍寿之间进退自如,待诸路援兵合围过来,方便歼灭之……”
“棠邑兵出动如此之快,所携带的给养必然有限,也不可能携带重型战械、诸多战车绕过去。因此,即便他们的速度再快,在霍寿之间也不可能斩获太多,他们或许更期待徐嗣昭主动率部纠缠上去?”文瑞临迟疑的问道。
强攻城寨的难度太大,引蛇出洞不失为一策。
文瑞临觉得他要是黔阳侯韩谦,在突袭兵马携带补给有限的情况下,引蛇出洞、打一场快速的歼灭战,才是上策。
“徐帅在霍寿之间调动精锐骑兵的速度不会慢,黔阳侯韩谦不应该冒这个险,也没必要冒这个险,”温博说道,“至于重型战械及诸多战车,确是一个问题……”
寒冬时节,河道被冻封起来,不能利用舟船运输,不要说将旋风炮拆卸下来长梢杆、桩柱等笨重部件了,一架动辄数百斤、上千斤重的床子弩、蝎子炮,运输起来也是不易。
巢州境内,稍稍平整一些的驰道、驿道,在要冲处都建有城寨、驻有守兵。
大量的物资以及重型战械及部件,即便走驰道、驿道用马车拖运,速度也快不了,更不要说绕过驰道、驿道,走崎岖不平的荒野田地了。
而战车再轻便,也都要比普通的马车沉重,用军马拖拽着走坑坑洼洼的田地,就算是将军马累死,又能走多快?
没有各种战车、重型战械,进入霍寿之间的棠邑兵,战斗力至少被削弱一半。
温博这时候也不禁暗想,是不是他自己太多疑了?
即便如此,温博除了下令斥候探马,加强对五尖山东南翼峰岭区域的侦察,以及勒令从诸寨征调出来的精锐兵马各回防寨外,也没有立即率领随他直接进入燕子山的两千多兵马返回滁州城,决定与文瑞临暂时先在燕子山寨歇一两天观望形势,等候进一步的明确消息传过来,再说其他。
温博忙绿到凌晨时分才和衣睡去,但也没感觉睡多少时间,他便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在床榻前坐了一会儿,在寒冷的清晨,感觉背脊都汗湿了,有些惊慌的派侍卫将文瑞临、部将以及徐嗣昭派来的信使都喊过来。
文瑞临赶过来要比他想象的早,也是一脸的凝重。
看到这一幕,温博心里更是一沉,问道:“文先生也想到了?”
“棠邑兵突袭霍寿腹地,骤然间不可能一路攻城守寨,那驿道、驰道就走不通,但河道冰封,其辎重战车却可以走冰面,快速西进北上!棠邑兵分进合击,合击的地点,必是南淝水或北野河沿线的一个目标!”文瑞临一副事情不妙的惶然说道,“要不是如此,就不会在有两路棠邑兵会画蛇添足的乘船到巢湖西北侧,在南淝水、北野河口附近登岸往西北方向穿插了……”
他们这时候才想到问题在哪里,而这时候距离棠邑兵突袭兵马绕到巢州后方,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永丰寨!”温博铺开地图,伸手指住南淝水与北淝水之间的一点,说道。
南淝水、北淝水都源出淮阳山东北麓,位于霍、巢、寿三州交界的将军岭。
南淝水出将军岭的东山,往东南流淌,距离巢州城五六里处,经西北岸流入巢湖;北淝水出将军岭的北岸,往北流淌二百里,从寿州城西流入淮河。
南北淝水并不直接相通,但前期时为增强江淮在中部地区的联系,在将军岭的东侧,开挖一道带水闸、长约二十里的干渠,将两条河流衔接起来,沿渠还修筑驰道。
永丰寨是位于干渠与南淝水相会河口处的一座镇埠,是巢州往霍州以及淮阳山往寿州而去的水陆交通要冲。
永丰寨的位置很关键,是由寿州军的嫡系精锐驻守,但护墙太单薄了。
穿插进去的棠邑兵,要是没有携带重型战械及各种战车,永丰寨哪怕仅有数百守军,坚守到援兵合围过来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就难说了。
文瑞临还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棠邑兵以安丰寨为诱饵,而北面、西面的寿州军,却都没有意识到穿插进去的棠邑兵,有可能借用冰封的河面快速运送战械、战车,仓促增援过去,会不会受到迎头痛击?
“即刻点齐诸侍卫骑兵,准备随我去巢州!”温博当机立断的说道。
从燕子山往西到浮槎山北麓,都是受棠邑兵的控制区域,分散的斥候、探马,极容易受到拦截,未必能及时将消息传到巢州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率两百精锐骑兵杀过去。
要确认他们猜测是不是正确,也很简单,成百上千的车辆碾压过冰面,必然会在冰面上留下痕迹。
第六百零六章 意图(二)
安丰寨西距巢州城约一百四十余里,南淝水的河道在巢西平原拐了一个大弯,使得安丰寨到巢州城的水路距离则长达两百里。
虽然这导致分路穿插进击的诸路兵马,以南淝水的河道为中心,迂回多绕行了六七十里,但寿州军窥不透这边的意图,沿线防线手忙脚乱的调动,但在集结足够多的兵马前,谁敢往棠邑兵的兵锋上撞?
因而除此辛苦一些,诸路兵马穿插到安丰寨的外围,却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只是突袭作战,这时候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已。
前期晚年,除在天佑帝统治淮南期间,在他之前还有三任淮南节度使都致力开挖安丰渠,沟通南北淝水,加强江淮的水路联络。
安丰渠挖通之后,后续北往寿州、西往霍州、光州的新修驿道,也都从安丰寨通过,安丰寨作为巢西地区最重要的水陆交通要冲,在皋城县地位比西侧二十多里外的县城还要突出。
数十年发展,已有上万人丁聚居于此,镇埠要比一般的县城繁荣多了,而镇埠外围,沟渠纵横、田陌交错,座落着大大小小的村落。
南淝水河的南岸,有一座十数丈的石岭,目前为棠邑一队骑兵控制。
韩谦牵着王?的手,登上石岭,看山岭左右有三四里长,仿佛安丰寨南侧的天然屏障,冻结的南淝水河就在石岭的断崖之下,而往西北方向望去,两三里外同样的一座往北延伸的矮岭,仿佛安丰寨西面的门户,安丰渠就开挖在那座山岭的东麓山脚下。
韩谦没有看北面兵马集结的情形,也没有居高眺望安丰寨内敌军手忙脚乱的样子,而是往西南眺望。
天亮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薄雾还没有散去,青黑色的峰岭在薄雾之中隐然若现,要比这边的断崖、矮岭巍峨得多。
那一座座峰岭的深处,便是切断荆襄与淮南、便是长江与淮河分水地、千里纵横的淮阳山,也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大别山。
将桐柏山包括在内,淮阳山在天地之间仿佛一个巨大的弧形,其北坡与光州、霍州接壤,西坡与邓州接壤,西南与随州、黄州接壤、南坡与舒州接壤、东坡与巢州接壤。
淮阳山可以说是征伐江淮的雄主们,谁都绕不开的一座雄山大岳。
“在一定意义上,安丰寨的战略价值,要比霍州城重要要得多,对我们来说,尤是如此;除了往西、往北、往东三面广及数百里的种植区外,南面的淮阳山间也是村寨林立,”
韩谦将马鞭横在身前,跟并肩御马的王?说道,
“恰恰是上百年来江淮地区战事不断、兼之残烈战事之下的繁苛盘剥,使得不计其数的民户逃入千里纵横的淮阳山中挣扎生存。在金陵事变之前,淮西巢滁光霍寿五州人丁统计仅八十余万,金陵事变后,逾二十万军民被安宁宫胁裹渡江退入淮西,使得淮西的总人口勉强超过百万,然而不算荆襄随州、黄州以及南面舒州境内的山区,仅淮阳山的北坡、东坡之中,到底藏匿了多少逃户山民,大楚开国二十余年来,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有人估算十数万的,有人估算二三十万的,甚至有人说仅巢、霍两州所辖的山域之中便藏有山民四五十万,莫衷一是。不过,巢西、霍南的山区里到处藏匿多少民户,很快便会搞清楚了……”
韩谦在铠甲外穿着猩红的大氅御寒,身量显得魁梧,王?只是在袄裳系了一领不那么扎眼的裘裳,站在韩谦的身边。
连着三天乘马随军出征,即便受到很好的照顾,也是极其的辛苦,但此刻的她神采熠熠,雪也白的脸蛋乏着瓷器的光泽,美眸透漏清亮的光彩,给人感受不到她有丝毫的疲倦。
虽然分路穿插进来的主力兵马,正在南淝水的北岸进行集结,对仅有六七百寿州兵据守的永丰寨做进攻前的最后准备,但她的心思跟韩谦一样,还是将视野投到西南面的峰岭深处。
她不知道棠邑兵的这次异动会惊起多大的波澜,但很显然当世能真正看窗韩谦意图的不会有几个人;而屈指可数的数人,此时应该都不在淮西境内。
不错,安丰寨是他们这次突袭作战要重点进攻的一个点,但韩谦组织兵马,从敌军巢州防线穿插进来,进攻安丰寨,并非是贪图寿州军在这里所囤积的物资,也并非是要一把火将这座繁荣的镇埠烧为灰烬,然后破坏掉安丰渠的堰坝水闸,切断淮西境内这条最重要的水路通道,再大肆的去破坏淮西腹地的农耕生产。
换作其他将领,在这次的突袭作战中,要是能在顺利实现上述的作战意图后再成功率突袭兵马撤回去,都有资格挤入当世名将之列了,但王?心里清楚,她的夫君不会仅限于此。
淅川一战,韩谦声名鹊起。
世人看的是龙雀军血勇拼杀,看的是三皇子少年沉毅,看的是旋风炮大放光彩,看到的是韩谦神鬼莫测的奇谋妙策,但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因素,世人却极少提及或者说极少有人看透彻。
那就是山寨势力除了为防守淅川城直接提供近一半的兵员外,更有山寨兵马控制淅川河以西的广阔山岭,使得梁军在整个荆襄战事期间,都没能彻底的封锁住淅川城的退路,甚至都没能有效切断淅川城与西翼荆子口的联络。
之后楼船军水师更是西翼不受威胁的情况下,轻易就突围梁军的封锁,抵达淅川城下,顺利与龙雀军会合,解开梁军长达数月的合围。
而之后山寨势力,更为重新设立的均州提供逾半数的屯兵民户。
山寨势力的形成,一是战乱躲入空山老林的流民军残部,一是逃避战乱,从平原地区迁入山地挣扎生存的普通平民。
唯有深刻剖析淅川一战背后更深层次的致胜因素,才会更清晰的明白韩谦为何要这寒冬腊月突然发动这样的突袭攻势。
淮西这片土地,近百年来,所经历的战乱,比荆襄、南阳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是大楚开国之后,梁军就有三次大规模的侵入淮西;小规模的侵袭没有一年会中断。
金陵事变以来,特别是李知诰统领淮西禁军渡江北征,迄今战事已持续有将近两年。
虽然淮阳山北坡、东坡的峰岭之间,没有流民军残部,这使得这些山区内部结寨自保的军事力量不足,但逃避战乱迁入其中的普通平民,绝对不在少数。
棠邑过去一年,虽然不可能对淮阳山邻近巢州、霍州的北坡、东坡地区进行准确的统计,也无法准确估算这些山区民户的具体规模,但也花大气力摸过底。
棠邑真正的优势在哪里?
韩谦与其父韩道勋数年所经营深耕的叙州,可以说是标准的山地州。
金陵事变期间,韩谦率赤山军往南转移,一度有着经营浮玉山,作长久抵抗的打算茅山“被俘”后,王?在韩谦身边近一年的时间,对这些是再清楚不过的。
结合这些再回过头来审视永丰寨的意义,便会明白,永丰寨实际上沿南北淝水的上游河谷进入淮阳山东北坡深入的门户。
不同于最高峰才四五十丈的五尖山脉,淮阳山东北段,成百上千座山峰都在三四百丈往上,地势险绝陡峭,一些源出淮阳山的溪河,特别像南北淝水等主要干流,其地形相对平缓的河谷、河滩地,实际是深入淮阳山区腹地的主要通道。
而事实上,突袭兵马往安丰寨外围集结过来,一方面在田城、冯宣等人的主持下,正快马加鞭的在南淝水河的北岸集结兵马,做进攻前的最后准备,另一方面奚发儿已经率领百余斥候先期沿南淝水河的河谷,进入将军岭作前期侦察去了。
而在拟定的作战方案里,也考虑过无法顺利攻下永丰寨的情形。
不过,后备方案不是原路撤回,也不是往东进入五尖山,而是往西南进入淮阳山东北坡,然后依托淮阳山东段从西北往东南延伸五百余里、纵深广达三百里的广阔山区扎根。
这是韩谦趁梁军主力都集结于黄河北岸,寿州军无法独力对南线发动大规模攻势的机会,发动这次突袭的根本意图所在。
其中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梁军主力半年到一年时间内,无法转移到南线来。
这个主力,除了梁军的精锐兵马,更重要的是梁国境内的作战物资,短时间内主要只能保障北线,无法往南线倾斜。
要不然的话,棠邑此时分出一部精锐兵马深入淮阳山,梁军与寿州军却能集结大军,不计伤亡进攻滁河、浮槎山防线,有可能会导致棠邑全面崩盘。
当然,武卫军从淮阳山的西南移驻随州,迫使寿州军从巢州一线调集近两万精锐,转移霍州西部,也是这次突袭作战能形成的一个必要前提。
要不然的话,寿州军在南线有七万防兵,韩谦也不敢轻易穿插进来。
数匹快骑踏过河冰,赶到南岸河堤这边来。
郭却手脚并用,快速爬上山崖,有些喘粗气的走到韩谦跟前,禀道:“有三千敌骑,沿北淝水南下,似是徐明珍亲自率领,其与皋城杀出的两千多步卒会合后,却没有停留下来整备阵形的迹象,似要趁我军立足未稳,一鼓作气沿安丰渠杀过来……”
郭却颇为振奋,围点打援是他们最为期待的。
“他们要战,便与他们战,传令韩东虎将骑兵从西翼收缩回来,不要拦截,放敌军主力过来,退结到南淝水河南岸;你先去与田城会合,调整部署准备在永丰寨西北侧或北侧迎击敌援!我随后就赶过去。”韩谦微微笑着说道。
高绍、冯缭等人留在南线坐镇,但军情参谋司的半数武官都随军出征,拟定具体的作战方案,已经不需要韩谦过多的干涉。
郭却先策马赶去跟田城会合,韩谦望了一眼西南方向的峰岭,跟王?说道:“我们也回去吧。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们今夜就能睡一个安稳觉呢。”
“徐明珍亲率援军马不停蹄的杀来,他是意识到安丰寨的重要性,但显然还是没有想到我们能借河道冰面快速运送战械他想趁我们立足不稳,重创我们。”王?感慨的说道。
棠邑兵骑军规模远不如寿州军,穿插到敌后,最需要解决的就是给养以及重型战械的运输问题,这些直接决定了突袭兵马在敌境的滞留及攻坚能力。
要不然的话,即便就算安丰寨守军仅有六七百人,外围仅有一道不足三尺厚的夯土护墙,在没有攻城战械的情况下,想强攻下来,伤亡也将相当惨烈。
更不要说后期想守住安丰寨了。
当然,从北面寿州以及西面霍州增援过来的敌军,在徐明珍的亲自率领下,想着趁这边立足未稳快速出击,应该是压根就没有看穿韩谦发动这次突袭作战的根本意图。
他们没有想到棠邑兵会守安丰寨,那只会以为棠邑兵攻下安丰寨之后,就会第一时间摧毁镇埠及附近的水闸、堰坝、渠堤等水利设施,然后再快速转移。
这里位于南北淝水上游与中游的衔接区,地势较高,永丰渠两侧必须要有堰坝水闸,才能保证渠中维持稳定的蓄水,以供舟船通过。
当世不是没有建造堰堤船闸的能力。
不说叙州了,沟通江淮的核心水道邗沟之上,就建有好几道堰堤船闸,以便能根据长江、淮河潮水的起落,控制邗沟之中的水位。
就不是外侧江河涨潮时,开闸纳水,落潮时闭闸,维持邗沟内部的水位。
舟船要进出邗沟,都要经过船闸。
前期为解决运粮漕船过船闸效率缓慢的问题,采取分段运输法,即在堰坝水闸处建立储仓,使得各地的运粮漕船分别负责某段的运输,也就是运抵堰坝水闸处,将粮食搬卸到粮仓里,交给下一河段的船队负责,以此节约人力、物力,提高每年输往洛阳、长安的漕粮规模。
只不过,哪怕在很小的河道修造堰堤船闸,在当世都绝对要算是一个大型工程,一旦被破坏,可能需要三五年都未必能修好。
巢州与寿州之间的物资运输,对安丰渠的依赖不是特别严重,但安丰寨堰坝船闸被摧毁后,寿州水军便无法自由进出淮河、长江两大水系。
徐明珍及寿州将吏,倘若认定棠邑兵这次异动的核心目标,是摧毁安丰寨的堰堤水闸,便不敢拖延不战。
更何况南北淝水两岸是寿州军的重点屯垦区,梁帝朱裕去年袭扰淮东、重点破坏河堤水坝等设施,致使淮东今年楚、扬、泰三州境内洪水滔天的情形,他们可不会这么快就遗忘掉。
要不是担忧如此,延后两三天,他们就能多集结数千兵马过来,形势就对他们更加有利,而即便到时候安丰寨即便暂时失陷,在他们看来也应该有把握能从容的夺回安丰寨。
…………
…………
南淝水河从西南流淌而来,经过一道断崖南侧断崖就是韩谦抵达安丰寨后携王?攀登的那座山岭淮南节度使府前朝时,在北侧断崖的东面挖开渠口,引水北上衔接北淝水。
这道断崖不高,但地势颇险,意味着敌军无法从容的从南侧或西侧,直接进入安丰寨与守军会合。
而安丰寨东北面,也是安丰渠的东面、南淝水河的北面,地势相对要平坦许多,但此时已经被集结过来的棠邑兵占据。
在更往北一些的位置,有三座隆起约数丈、十数丈的小山头,此时都被提前一天过来的棠邑兵,代木建立简易的营地;这也可以说是为掩护主力兵马进攻安丰寨,建立的外围防线拦截阵地。
郭却最初禀报时,有三千敌骑从寿州方向沿北淝水南、两千步卒从皋城杀来,但等到午后,敌军从西北方向沿安丰渠两岸掩杀过来时,确认还有一路上千人规模的敌骑从霍州方向差不多同时赶到。
“徐明珍还没有搞清楚这次是不是朝廷筹谋以久的一次大反攻,便直接从西翼抽调骑兵过来,看来对我们还是很重视啊!”韩谦拿着铜望镜,观察安丰渠西岸的敌军布置。
很显然敌军担心他们在河冰上动手脚,正派小股的骑兵反复在安丰渠两岸穿插,但其前哨阵地已经建到安丰渠东岸来了,两军前锋距离之近,一个冲击,都能将长矛掷入对方阵列之中。
“敌援加上安丰寨内的守军,他们集结在这里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七千人,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他们在兵力上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而我们三天时间内,分路穿插到安丰寨来,在这么严寒的天气里,赶路加上在敌控区宿营,体力上的消耗都是极大的,相信徐明珍胆子再小,也应该直接发动进攻了,”田城感慨说道,“这怎么都要比我们夜战杀入安丰渠西岸,要省些事夜战还是要看老天的脸色,”
他们不会叫寿州军再拖延时间,黄昏之前,安丰渠西岸的寿州军主力不会杀过来,他们就要抢先发动攻势。
而夜战的条件更为苛刻,唯有大晴夜,视野才稍稍好一些,棠邑兵才能更占优势。
“看他们的部署,估计还是想一鼓作气攻打我们的中左路,先谋求打通与安丰寨的联络,”冯宣坐在高大的马背上,他们这边分散烧起上百处煤炭,看似将卒抓紧时间烧饭饮食,好有体力拼杀,实际是在寒冷的空气里,制造一团团雾汽,封挡敌军的视线,但他们在边缘区域眺望敌阵,却不受阻障,“那在十数人簇拥下,登上南侧山坡的褚甲将,应该就是徐明珍本了。”
“徐明珍能与李遇、杜崇韬等人齐名,却不知道他这次有没有过人之处,来吓我们一跳……”韩谦笑道。
“夫君秉承先君遗志,徐明珍却视夫君为奸雄之辈,而倘若看人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再有过人之处,也难扬其所长。”王?说道。
她将裘裳拢紧,以御寒风。
大战将临,她胸臆间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着,既期待又不期待,禁不住往韩谦身边稍稍贴紧过去。
徐明珍在部将、侍卫的簇拥下,神色凝重的站在北崖一座叫梅山庵的庵堂前。
在安丰寨的北面,棠邑军三千马步兵都已下马,分六处结阵,但由于棠邑军在正生火作饭,一团团白色雾汽在安丰寨北面的浅谷之中翻腾,叫他们看不清更细致的情形。
而棠邑兵有近两千骑兵分散在两翼,布阵显得中规中矩。
当然,从安丰寨潜出的信使,通禀集结于寨前的两营棠邑兵,还在做攻寨的准备,已经砍伐好几根巨木,做成简易的攻城冲车,安丰寨单薄的护墙,经不住几下大概便会被打开缺口。
看得出他们这边不发动进攻,拖延到夜里,棠邑兵极可能会连夜进攻安丰寨。
徐明珍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风是那样的冷冽如刀。
棠邑兵或者说之前的赤山军,夜战能力要强过当世其他精锐,这与棠邑军中规模更大、更成熟的武官群体直接相关,徐明珍羡慕都没有用。
由于棠邑兵是分作**路从巢州防线穿插过来,一段时间里巢州北部地区,都被棠邑兵控制,寿州军的斥候探马通不过。
因此,除了最初巢州有派信使过来报信外,他们已经有一天半的时间,不知道南线具体的情况了,这叫徐明珍有所忧虑。
没有足够的情报,他再是当世名将,也是抓瞎;而他怀疑黔阳侯韩谦极可能就在对面的军阵之中。
这么大规模的突袭,很难想象韩谦真能安心留在历阳城进洞房,但可惜这点猜测还是没有办法得到验证。
几名参赞军事与诸部将已经讨论出具体作战方案,前期进逼过来的兵马,也是照这个方案沿安丰渠两岸布置。
常规来说,步军用于攻击,骑兵掩袭侧翼是正统的打法,但他们第一批增援兵马以骑兵为主,又要在最短时间内重创棠邑兵,便只能调整战法。
诸多人都主张将骑兵主力都集结到正面来,利用骑阵的冲击力,以便能最快的速度将棠邑兵接近安丰寨的中左路步军防线凿穿;同时将两千步卒及少量骑兵安排在两翼,防范棠邑兵的反击。
当然,他们也清楚棠邑兵即便没有携带重型战械及沉重的战车,但军中装备的强弩数量也是极多,而且这些强弩射程都在一百二十步左右,甚至都要略强过普通的步弓。
作为进攻主力的三路骑兵,以品字形逼近过去,众人还主张将有限的两百多重甲骑放置到骑阵的前端,以便能以更少的伤亡、更快速度的将棠邑兵前列的弩阵打溃掉。
这时候安丰寨守军出来夹击,即便不能一举将棠邑兵击溃,也能将他们从安丰寨前逼走。
“打吧!”徐明珍挥了挥手,下令诸将准备率部出击,他还是不能冒安丰寨失陷的风险。
安丰寨哪怕是落入敌手一天,堰坝水闸便有可能会被摧毁掉;而后续的援军最早却需要拖到后天才能集结过来,这也意味着棠邑兵连夜强攻下安丰寨之后,还有从容撤走的机会。
南线不知道什么情况,嗣昭竟然没有派精锐兵马追咬过来,而寿、霍两州之前没有想到棠邑兵敢如此大胆的穿插,能调动的常备精锐有限,甚至大量的战马都散养到各座屯寨,以防控制马瘟、节省过冬马料的消耗。
再加上如此严寒的天气,各防寨、屯寨、城池间的将卒战马集结、调动,实在是太缓慢了。
徐明珍现在也不求能重创棠邑兵,只要保安丰寨不失,或者打开进入安丰寨与守军会合的通道,后续有大量的机会,一口口的将这支胆大妄为穿插进来的突袭兵马吃掉……
第六百零七章 激战
金鼓声大作,骑兵部队踏过坚厚的河冰,越过安丰渠,但在进入出发阵地后并没有停下来整顿阵形的意思,而是更拼命的扬鞭抽打胯下的战马,刺激得战马嘶鸣大叫,骤然间将速度进一步提升起来,仿佛汹涌的巨浪,往棠邑兵的防线猛扑过去。
成百上千的马蹄踏动起来,仿佛雷霆贴着大地滚动,很快就掩盖掉军队中的金鼓之声。
将卒们充满血勇之气的嘶喊声在天地间传荡,凌利的刀锋在半空挥舞清冷的光芒,一支支夹紧在腋下的战矛,仿佛毒蛇吐出猩红的信子。
看到棠邑兵前列将卒皆穿铠甲,又持大盾,仿佛礁石般矗立不动,绝大多数寿州骑兵都没有取出骑弓来。
从侧翼袭扰时,骑弓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作用来,但此时就算是跟棠邑兵将卒手里比步弓还略强的强弩对射,都要吃大亏。
不过,虽然说骑兵更应该部署在侧翼用于迂回包抄攻击,但最后还要根据战场上的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现在他们的作战任务,就是要一鼓作气的将右前路的棠邑兵防阵撕开;要保住安丰渠不失,即便要付出一些惨重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更多的人甚至将刀戟都收起来,系回腰间或挂回马鞍,他们将脚踩实在马蹬子上,整个人在马背上弓起身子,一手护住面门,挡下如蝗飞射过来的箭羽,不去管身上的铠甲被射中多少箭矢,也不管身边不断有人落马,做好迎接撞击前的最后准备。
此时更叫他们不爽的,明明是距离仅五六十步,雾汽似乎更重了一些,一团团雾汽在低洼地里翻滚着,叫他们不怎么能看清棠邑兵阵列内的情形,这有碍他们后续战术的调整。
他们也不明白棠邑兵为何会在低洼地带结阵,猜想着或许是为了封锁住安丰寨与渠西的联络,但这样的地形无疑更有利于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冲杀过去。
距离更为接近时,棠邑兵将卒动了起来,每一个阵列最前侧的数排将卒,这时候以小队为规模,更紧密的聚拢起来,一面面大盾仿佛鱼鳞般也更紧密的相叠起来,阵列中间形成三四十道仿佛巷道般的缺口,让掩藏在阵中的床子弩在敌阵前露出狰狞的獠牙。
只是雾汽太重了,即便午后相距仅六七十步,最前侧的寿州骑兵在这时候还是没有发觉到异常。
“铮然”一声响,也不知道哪架床子弩最先发射,仿佛是一缕奇异的风在天地间传荡。
床子弩的有效射程,可能也就比臂张弩远出一倍,但杀伤力却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叙州所造的弩|弓专用扁梭形箭簇,即便有一定概率能在近距离从正面射穿扎甲的甲片,也射不深,而更多的箭矢还是会被甲片挡住。
寿州骑兵最前侧的两百多重甲骑,这时迎着成百上千支弩箭的攒射冲锋,将卒及战马的铠甲及甲片的缝隙里,最多的插有二三十支弩箭,但是落马者这时才廖廖十数人。
这时候前列的披重骑,与身后轻骑兵,都将跨下的战马提到一个相当恐怖的冲击速度上。
重甲骑,连人带马加上护甲,重逾千斤,高速冲击过来,要是完全不顾惜马匹,不要说普通大盾了,就算是填入沙石重逾三四千重的战车都能撞翻掉,从而为后续的轻骑兵打开往纵深突击的缺口,将双方的兵马都拉进混乱的血战之中。
在双方人等对等的混战之中,居高临下、左右砍杀的骑兵,总是比步卒更占优势。
不过,棠邑兵在正面的三个阵列之中,总共布置九十乘轻便战车,上置床子弩九十余架,每一支弩箭都像一支锋簇闪烁着夺命寒芒的长矛,在六七十步的近距离内,射出后不要说铠甲了,即便身披重铠的战马,也能直接穿射马身。
射人先射马,床子弩也是对准目标要比人大得多的战马攒射,几乎瞬时叫四五十匹战马痛嘶着翻滚倒地。
床子弩阵这时候发挥的最大作用,不是同一时间射倒四五十匹战马。
床子弩的装填速度缓慢,一次冲锋的距离里能组织齐射一次就顶天了。
不过,同一时间射倒最前侧的四五十匹战马,以及更多脱离目标、乱射中敌阵或射中冻土迸溅起来的坚硬有如石块的冻土块,对正处在全速冲锋中的敌军骑阵停滞作用是难以想象的。
组织更多的臂张弩,或许能在敌军骑兵冲锋过程中,也能射落四五十人,但这个渐进的过程,即便不断有人落马,但对整个敌军骑阵的惊扰会很有限。
九十架床子箭一起射击,当即就叫最前侧的四十多名重甲骑兵倒下一片。
床子弩与普通弩|弓对战马的伤害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普通马匹被弩箭射中,可能最终也会失血而亡,但对马匹自身的惊忧没有那么大,训练有素的战马在骑兵的控制下,还能继续保持往前突前,但被床子弩射中的战马,胸骨被射断,胁腹被射穿,一个个血窟窿迸溅血流,极少数当场死去,更多的战马倒地后惊嘶长啸着挣扎,或发狂的站起四散惊逃……
整个冲锋骑阵在受到床子弩攒射前都没有发觉异常,也就没有提前缓冲的准备,后面的骑兵控制不住马速,纷纷飞快的撞上来,整个骑阵几乎在瞬时间便乱作一团。
不计其数的人被甩下马背,遭受惨烈的践踏、碾压,彼此之间躲避不开。
更后方的轻骑兵慌乱之间,被迫往两翼分散,但没有重甲庇护的他们,阵形涣散、速度又被压下来,慌乱着迎着更为密集的弩箭攒射,人马如秋后的庄稼般成茬的纷纷倒地……
“擂鼓进击!”韩谦沉郁的盯着战场前的动静,下令道。
敌军盛极一时的气势被他们一棍子打蒙掉,整个前锋骑兵阵列接下来都会难以避免陷入混乱之中。
照着拟好的作战方案,除了左翼两营步卒继续盯着安丰寨守军外,一营步卒作为预备队,其他三营步卒应该第一时间往安丰渠东岸进逼。
倘若敌阵进一步混乱起来,两营骑兵则要果断的从两翼抱抄过去,最大限度的杀伤、杀溃敌军,扩大战果。
被一团团雾汽遮住,徐明珍初始都不知道前阵为何突然间陷入那么大的混乱,起初也太过混乱,前锋骑兵躲避箭雨还来不及,自然没有人第一时间赶过来通禀前阵的情况。
徐明珍还以为是棠邑兵在阵前设下什么陷阱,他下令东岸的骑兵先后撤下来,但也是尽可能疏散到西岸重新集结,等看到成百上千的棠邑兵步卒从低洼地杀出,逼进安丰渠东岸时,他几乎要呻吟出声音来心惊胆颤的看着棠邑兵阵列之中,上百辆战车用军马牵着缓慢而坚守的前行,一架架床子弩,仿佛凶兽般的蹲踞在战车之上。
这时候床子弩不再是齐射,而是装填完毕的以更快速度的上前射击。
东岸的寿州军组织不起像样的反击,也无力就地结阵防御,只能不断的被棠邑兵压迫着往后撤退,能不立即撒腿涣逃,也是这批寿州军精锐悍勇异常;赵无忌、韩东虎这时候也率领骑兵,从侧翼包抄过来,徐徐逼近,用弓弩攒射,尽可能从两翼压缩、打击敌军。
第一时间在徐明珍率领下来,增援安丰寨的兵马,绝对是寿州军精锐中的精锐,无论是将卒的精锐程度还是兵甲装备的精良,都绝对要优于其他寿州军的。
而徐明珍两天前得知棠邑兵分作数路穿插巢州防线,他在两天时间内就集结第一批援兵,在严寒的天气里赶了一百七八十里路,仅仅是晚了半天就直接杀到安丰寨外围,反应速度可以说是极快。
不过,问题在于,集结于安丰寨两岸的六千多兵马出动如此迅速,是真没有携带床子弩这些笨重的大中型战械,更不要说能临时组装防冲击护墙、压制对方冲击的战车了。
即便安丰寨以北的驿道、驰道都在他们的控制之内,但他们第一时间并不能确认棠邑兵的突袭目标一定是安丰寨,再者认为棠邑兵一定是轻车简行,他们也保证骑兵部队的机动性,也没有带上战车。
寿州军六千多将卒,除了仅携带三天的口粮,甚至连携带的箭矢也严重不足,双方在兵甲战械上的优劣势就更加的明显。
而由于安丰寨周边的农耕较为发达,安丰渠两边都是平整好的农田,这为棠邑兵簇拥战车进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这种情况下,寿州军将卒再精锐、再悍勇,也没有办法在安丰渠两岸稳住阵脚。
待看到棠邑兵前锋已有一部成功越过安丰渠,簇拥十数乘支有床子弩、蝎子弩的战车进入西岸,而更多的战车在安丰渠东岸两翼集结两个床子弩阵,看着遍地血流成河,无数悍勇将卒在无谓的牺牲,徐明珍铜铃大的眼瞳布满血丝,这时候只能痛苦的先选择壮士断腕,下令剩余兵马往西北方向的皋城撤退。
韩谦除了令赵无忌、韩东虎继续率骑兵衔尾追击敌军、扩大战果外,他将步卒收拢过来,一部分在安丰渠两岸休整,其他兵马则在黄昏时分对安丰寨发动攻势。
天色未暗,便有一弯苍白的弦月挂在天穹之上,意味着今夜将是一个大晴夜。
一乘乘战车推到阵前,阵列中间一窝窝挖来的土坑,注入桐油燃烧。
没有携带旋风炮这样的重型攻城战械,毕竟旋风炮拆散开,长约五六丈的炮梢也太多了,不利于快速的长距离运输。
不过,对于仅有三尺厚夯土墙围护的安丰寨,也用不上重型旋风炮,甚至都不用将卒冒着箭雨以及拨洒而下的火油推动冲车去撞击寨墙。
三十多架床子弩集中到正面来,每一波攒射,便将单薄的护墙撕出无数的窟窿,不一会儿就撕碎出丈余宽的缺口。
或者是目睹过援兵主力被打得仓皇溃逃的惨烈情形,又或者在床子弩的攒射以及蝎子炮不断抛射火油弹,寨中军民都不敢强行冲上来,只能看着缺口一点点的扩大……
第六百零八章 大雪
十一日凌晨,安丰寨守将被从缺口突杀进寨中的棠邑兵悍卒斩杀,寨中军民随即选择投降,棠邑兵七日出浮槎山往北穿插,在巢州与霍州之间的第一场大规模战斗便这样暂告一个段落。
棠邑兵在这一战中,将受轻伤的人员加到一起,伤亡都不到百人,但寿州军却有一千五百余具尸骸丢弃在战场上。
此外,还有安丰寨近四百残卒投降,棠邑兵同时还接管战前仓惶逃入安丰寨中躲避战乱的近两万民众韩谦他们当初也没有想到能俘获如此之多的军民,小两万人都抵得上一座繁荣州治的城池人口了。
十一日天亮之后天气便阴下来,寒风呼啸,午后鹅毛大的雪花便纷纷扬扬而下,连日不断,阻塞山河。
文瑞临随从巢州增援过来的四千多马步兵,一直到十七日午时才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过来,跟徐明珍会合。
除了第一批被打剩下来的残兵,加上从巢州赶过来的四千多兵马以及从霍州西部紧急调来增援的三千马步兵,徐明珍在皋城附近能调用的兵力增加到一万人以上。
只是大雪天气,阻碍了驿道的运输。
不要说旋风炮这样的大型战械了,将卒所需的寒衣、扎营所用的种种工具以及将卒口粮、马料,运输过来都相当困难特别是**千匹军马、战马的豆草马料,消耗之大是上万将卒的**倍之多,征调、运输更为不便。
皋城地位比安丰寨都远不如,城里仅有五六百户人家,城里所能征得的物资远不及安丰寨,上万人马的消耗都需要从其他州县征调过来。
寿州军暂时也只能以皋城为核心,将兵马驻扎在皋城以东、安丰寨以西的几座寨子里,不敢轻易簇拥上去,进攻夺回安丰寨。
当然,也是出乎意料的,棠邑兵夺下安丰寨后,出乎他们意料的,并没有迫不及待的破坏安丰渠口的堰坝水闸,令寿州将吏意识到问题并非他们最初所预测的那样。
巢州援兵进驻的营寨,位于皋城东北侧,原是一座名叫十六里铺的驿站,距离安丰寨恰好是十六里,由此而得名。
驿站不大,院子里仅二十多间屋舍,十数兵卒驻守,但与之相邻有一座叫许家集寨的村落,乃霍东豪户许氏聚族居住之地,屋舍连横,外围还建有高大的寨墙,建在一座地形险要的山谷之中,要比安丰寨更易守难攻。
棠邑兵来袭时,除驿站十数名兵卒外,许氏还组织附近两百多乡兵守寨,没有陷落棠邑兵之手。
营寨便是在十六里铺驿站及许家集寨的基础上稍加改建。
从巢州过来,不到两百里,但大雪天气艰难行军,四千多马步兵进驻营寨,已经是累得人仰马翻。
而这么寒冷的天气,在营寨里警戒守御与日夜兼程的冒雪行军,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将卒寒衣不足,一路过来不仅冻伤者无数,甚至还有数十兵卒在野外停宿时活活的冻死。说实话,就算这边有充足的物资,这些兵马也要休整数日,才能恢复一定的战斗力。
这边稍加整饬,文瑞临便与巢州援兵的主将徐晋赶去鸡鸣岭,参见此时在那里视察敌情的寿州军主帅、霍国公、寿州节度使徐明珍。
徐晋乃淮阳山流寇之子,年少时为寿州军所俘,充入军中为卒,枭勇善战,屡立战功,后为徐明珍收为义子,遂为寿州军的主要将领之一。
鸡鸣岭位于安丰寨与皋城之间,主峰仅高二十余丈,南北却绵延十数里,此时乃是寿州军从西面进逼安丰寨的前哨营地所在。
文瑞临牵着马,从滑不溜湫的小径,与徐晋一起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登山,沿路还能看到山径两侧有不少寿州军将卒的尸体埋在雪下,都没有来得及收殓起来,难以想象徐明珍数日前在毫无提防之下,被棠邑兵打得有多惨。
走进主峰附近的前哨营地,远远看到徐明珍站在一块黑褐色的巨岩上,正眺望十里开来的安丰寨,天穹之上还有细碎的雪片飘落下来。
徐明珍年纪刚刚过五旬,鬓发却已霜白,脸容枯瘦,仿佛脚下的山岩一般冷冽。
“义父、霍国公……”文瑞临随徐晋上前参拜,但徐明珍久久没有转回身来,文瑞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寿州军数日前在安丰寨前吃了大亏,只能坐看安丰寨陷落敌手,看似徐明珍一切皆察敌不明、仓促应战所致,但更关键的原因还是其子徐嗣昭在巢州太犹豫了。
徐嗣昭及守巢诸将由于担心会中敌军的引蛇出洞之计,直到棠邑兵穿插到安丰寨前,在巢州坐拥三万精锐却按兵不动。
要不然的话,巢州只要派出三四千精骑衔尾纠缠,即便不能识破棠邑兵的瞒天过海之策,也能极大拖慢棠邑兵的行军速度,从而为援兵及时进入安丰寨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不同的主将,不同的风格。
要是徐明珍继续用温博守巢州,前期的形势不至于对寿州这么不利,这么被动。
只可惜用温博守滁州,而非用温博守巢州,文瑞临看得出徐明珍是存有私心的。
巢州在整个淮西的重要性,要比滁州高多了。
除了地形上,滁州更容易受到金陵及淮东兵马的进攻外,滁州境内就剩几座空城,民户都被韩谦驱赶到滁河以南,大片的田地荒芜,无人耕种,暂时也不可能迁徙民户过去。
巢州就不一样了。
即便巢湖两畔皆成战区,也没有多少民户,但巢州以北,沿南淝水河往西、沿北野河往北的广阔地域,皆是寿州军控制的腹地,还有逾二十万人丁在这些地方栖息繁衍。
现在这种状况,文瑞临当然也不会去戳徐明珍的伤疤,当时陛下也必然能窥破徐明珍的小心机,因此他此时也不会想着指出徐嗣昭延误战机的责任,关键还是后续的仗要怎么打。
又过了半晌,徐明珍才缓缓转过身,看着文瑞临,问道:“文先生,你以为韩谦这厮亲自率部夺下安丰寨,到底想干什么?”
除了文瑞临随徐晋率巢州援兵出发时,内线传来的消息已经确认韩谦与王文谦之女都没有在历阳举行的大婚上出现外,韩谦此时已经在安丰寨树起他棠邑行营都总管、黔阳侯、兵部侍郎的大旗来。
文瑞临作为唯数不多、受汴京指派到淮西任事的官员,品秩不高,但地位却颇为特殊,徐明珍身为霍国公、寿州节度使,看到文瑞临也是以先生相称。
文瑞临拱了拱手,说及他这一路所得知的最新情况以及几次与温博快马交换的意见:
“韩谦据安丰寨,便遣大批斥候沿南淝水河谷进入淮阳山中,而十二日夜,孔熙荣所部主力也从五尖山跳出,冒着大雪进入永丰寨与韩谦会合。就短期而言,棠邑兵拙于兵力之不足,应该是要放弃前期经营近一年的五尖山,甚至都不考虑这边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有撤往五尖山的可能,可见他们对淮阳山所谋甚深……”
“……”徐明珍长吐一口气,他们最初是没能判断出韩谦的意图,但都过去四五天了,眼睁睁的看着不断有棠邑兵沿南淝水河谷进入淮阳山中,他还猜不出来,那也是太蠢了。
何况他们这几天就在皋城,距离安丰寨仅有咫尺之遥,看到棠邑兵这几天已经分批将安丰寨投降的近两万军民,送到西南三十里外的沈家集。
那里是南淝水流出淮阳山西北坡外围主山乌金岭的河谷隘口。
虽说那里的地形也谈不上特别险要,但数千精壮已经被征用起来,在棠邑兵上千精锐的监管下,正冒雪在河谷之中修筑栅墙等防御工事。
“杨元溥与杨元演谋逆之时,韩谦在溧水据茅山,以壮赤山军,曾声称以山为城,这次他也是要在淮阳山重演茅山之事?”一名中年文士站在徐明珍的身侧,看向文瑞临问道。
文瑞临认得这人是寿州节度使府的掌书记许寅,也是巢州援兵所驻许家集寨许氏的家主,许氏则是淮西的本土宗豪世家。
许寅曾在枢密院任郎中,随安宁宫渡江北撤后得以重任,
牛耕儒、温暮桥等人随徐后迁往汴京,许寅可以说是留在徐明珍身边最为重要的谋臣之一。
很显然他最初也并没有猜测到棠邑兵发动这次突袭的根本意图。
说到以山为城,文瑞临最初担心韩谦会重点经营五尖山,然后以五尖山为基地,不断劫掠、进袭巢濠两州的腹地,消耗、打击寿州军的实力。
因此他前期也是力主寿州军在五尖山的西侧、北侧大规模的修建屯寨。
不过,在孔熙荣率部驻扎五尖山期间,虽然也不断杀出五尖山,但韩谦一直源源不断的将五尖山里的上万山民,迁往历阳、亭山、武寿等地安置。
现在想想,五尖山看似南北绵延有近两百里,但南北段之间有磨盘谷这个断裂带,目前已经被他们以优势兵马切断。
而仅以南段来说,五尖山峰岭从西南往东北方向绵延百里,但东西间的纵深仅有三十里,主峰不过四十余丈,峰岭间有太多能进出五尖山的通道。
他们也只等着外围的屯寨防御体系建成,就将分批派小股兵马进山清剿。
这跟当时的茅山还不一样。
金陵事变初期,安宁宫与楚州军对峙,一时无暇南顾,才叫韩谦在山体更为狭小的茅山获得喘息的机会。
不过,在赤山军稍成规模之后,韩谦还是迅速率领赤山军往南转移,进抵到界岭山与浮玉山之间的安吉、广德等县扎根。
这主要还是因为茅山也太小了。
淮阳山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算光邓等州交界的桐柏山,从礼山县所属的九里关往东,淮阳山便有五百余里绵延,山势之险,远为五尖山能比。
而仅仅沿南淝水河谷进山,深入百余里外抵达高逾五六百丈、淮阳山东段主峰白马尖,才是淮西霍州与荆襄随州的分界。
更为关键的一点,五尖山南段之内栖息繁衍或躲避战乱迁入其中的山民逃户,仅万余人,但淮阳山西北坡山麓之中,近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民户为避战乱逃入其中生养子嗣扎根下来。
这些山民农户,据山中的河谷、丘陵,修建大大小小的村寨数以百计,农耕也早就成一定的规模。
寿州军对山里村寨约束力薄弱,但往年夏秋粮征收,每年多多少少还是能征得上万石粮谷、两三万匹布帛。
易守难攻的地形、数以万计的山农逃户以及相对成熟的粮欲等物资生产,这些都将为棠邑兵在淮阳山西北坡扎根、实施以山为城的策略,提供必要的条件。
只是这一切对寿州军来说,就太难受了。
巢西、霍东以及寿南等腹心之地,将完全暴露在这部棠邑兵的兵锋之下。
他们要是环淮阳山西北坡建立防御带,不要说额外投入多少兵马了,仅仅是这个防御带之内的农耕损失,将是多少?
第六百零九章 发动
数日来,雪时下时停,寨子外的荒野里,积雪足有一尺多厚。
“淮阳多寒冬,但这数日积雪有尺许之厚,在淮南也算是罕见了,”王?随韩谦登上寨墙,眺望安丰寨外白皑皑一片,说道,“祖父在世时,遍阅近百年来的典籍史册,发现河淮之间,近四十年来,春夏旱魃凶厉,而秋冬则冰雪成灾,要比前朝中期频繁得多,每有也是倍加凶烈,随之而来则是流民成寇、藩镇争据之事越发激烈……”
韩谦想到梦境世界所提及的一个小冰河期概念,提及每逢王朝战乱频发,与气候大周期变化导致天灾频频有着极大的关系,但更深层次的因素却并不在于此。
当然,王?对此也是有感慨的,说道:“江淮之间这些年江河洪水汹汹,看诸家典籍,确实要烈于中前期甚多,但大楚开国二十年,要说粮谷麻帛之产绝对不足,却是不存在的,甚至还大有多余,更多是盈者逾盈、穷者逾缺;然而世事每况逾下,王公大臣、世家宗阀醉生梦死依旧,能有所警醒而做出让步的却是甚微……”
这时候有数骑斥候御马踏雪从北面返回,这是派出去侦察进驻许家集的巢州援兵动静的一路斥候,韩谦当即叫田城将他们喊到寨墙上来询问详情。
“天色又阴下来,说不定今夜又有大雪,更不怕寿州军敢仓促围攻过来了。”
冯宣、田城、冯翊也注意到有斥候回来,赶到寨墙来听汇报冯宣登上寨墙看天色早早就阴暗下来,宽慰的说了一句。
韩谦示意斥候继续汇报,确认从巢州过来四千多敌援冒雪进驻许家集时,绝大多数的将卒都困顿交加、阵形也拖沓涣散。而沿途都有斥候探马盯着这一路敌军,也早就发现巢州这一路敌援冒雪赶过来,途中就冻死数十将卒。
可以肯定这些对敌军的士气、战斗力打击都极大。
短时间内他们是不用担心徐明珍能对安丰寨组织大规模的攻势的。
听过这些,冯翊则颇为侥幸的说道:“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啊,我们出发时一直到攻陷安丰寨,天气冷归冷,却没有大风大雪,行军攻寨到底容易许多。要是这大雪提前一天降落,我们攻打安丰寨就未必是仅有三五十人伤亡了,说不定我们都未必能赶在敌援之前先封锁安丰寨外围的通道。而要是后续没有持续数日的大雪降下,说不定徐明珍此时也学我们辎重兵马走冰面,已经集结足够的兵马、物资围攻过来了你们说这雪下得是不是天助我们?”
田城、冯宣笑笑,没有接冯翊的话。
“怎么,你们觉得我说的不对?”冯翊问道。
“叙州、棠邑种棉织布,可不仅仅是这些能为棠邑提供大量的赋税,实际上对于普通将卒而言,有棉絮填充寒衣,在这样的大雪天气行军作战,不知道要比填充草絮的葛麻兵服优越多少,”王?说道,“冯翊你自幼穿冬衣,都要挑剔裘裳华不华美,贴不贴身,讲究珠环玉佩精不精美,自然识不得棉絮与草絮的差异,也不知道大寒天,一张狗皮子值多少钱,才会将这一切归结到天命之上。仅仅这一点,寿州军初期要没有不计伤亡拦截我突袭兵马的觉悟,会形成此时的局面则是必然的,并无你所说的侥幸。”
“将冯翊这一身狐裘大氅扒下来,找一身草絮麻衣给他换上,他便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了,”田城笑了笑,又跟王?行礼道,“却不想夫人见识也如此之深。”
“她现在整天有韩谦耳提面命,见识当然不同了,”冯翊撇撇嘴,岔开话题道,“当下最关键的还是讨论下一步怎么打更紧要。虽然大雪拖延寿州军的速度,但毕竟是在他们的内线,速度再缓慢,合围过来的兵马、物资也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在这里的人马不会增加,物资却只会越来越少。要是前些天那场痛快之极的狙击战,能再有两三次,吃掉寿州军上万精锐,就没有什么压力了。”
“你这是贪得无厌啊,徐明珍真要有这么蠢,天佑帝早就将他解决掉了,轮不到我们来收拾了,”韩谦笑看向王?,问道,“依你所见,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韩谦与王?新婚燕尔,这几日来两人形影不离,他也有意叫王?在众人表达她的主张,培养她的威信,田城、冯宣等人也都朝王?看过去。
“依妾身所见,往淮阳山推进的速度,受大雪所阻,比预期中要缓慢多了。大雪与严寒是巨大障碍,但未尝不是另一种优势。我军将卒的御寒能力要远强过寿州军,也要强过淮阳山里那些想要抵抗我军进入的乡族山寨势力。只要我们能有决心去克服大雪与严寒这一障碍,就会发现在同等的恶劣局面下,我军将卒有着比敌方更大的优势,”王?说道,“想要等大雪天气过去再动作,除了能与敌军拉开的优势差距将大为缩减外,我们主力兵马在北线被寿州军主力缠住,对淮阳山腹地的推进,更会被严重的拖慢下去。”
田城、冯宣对视一眼,都觉得王?说得有理,大雪将寿州军拦在外围,实际上是他们主力直接挺进淮阳山,占领、收服诸多山寨的难得机会。
等要寿州军一拥而上,他们必须将主力放在北线外围,没有足够的兵马,对山寨的收降就会变缓,能从山寨征得人及物资就会有限,实际是不利他们的负面循环。
“大雪天气有利有弊,”韩谦点点头,袖手说道,“有利的一面,是拖延寿州军人马及物资的集结速度,短短三五天间,寿州军是绝不可能往安丰寨围攻过来;更乐观一些,徐明珍半个月内都未必有可能对安丰寨发动一场像样的攻势,更不要说派兵马攀登西侧险陵的山岭,从险径绕入淮阳山里了。不过,不利的一方面,除了拖慢我们将物资、人马往淮阳军转移的速度外,更为关键的,大雪天气也严重拖慢了我们在淮阳山腹地动员奴婢及贫民的效率,这是最要不得的所以接下来,大家都不要想能安逸,明天一早,你们都要亲自各带一队人马进山,我也随你们进山。安丰寨只需要留一两个人坐镇便足够了。留谁在安丰寨坐镇,以及其他人进山负责什么,几条路线要怎么选择,你们连夜讨论一个方案出来……”
这一仗,棠邑近一半的核心将领都聚集于此,田城、冯宣、赵无忌、孔熙荣乃至谭修群、韩东虎、窦荣、何柳锋、苏烈等人,任选一人都可以留在安丰寨独挡一面。
而韩谦决心组织这次突袭作战的根本意图,不在安丰寨,而在淮阳山。
棠邑兵力有限,为了抓住难得机会能在淮阳山开辟第二根据地、开辟敌后战场,他甚至不惜将经营近一年的五尖山放弃掉,将孔熙荣所部的游击步军主力都调过来。
想要在淮阳开辟第二根据地、开辟敌后战场,首先要能在淮阳山东北坡立足。
而想在淮阳山东北坡立足,首先要解决人的问题。
孔熙荣率游击步军主力赶过来会合后,棠邑兵在安丰寨及乌金岭集结的兵力达到七千人马,但在极端的情况下,徐明珍能在维持其他防线之余,还能组织数倍甚至十倍于他们的人马过来进攻围巢过来。
不能指望这边大军一动,淮阳山里的大大小小山寨就会望风而降,老实服帖的献粮给人,忠心不二的帮助他们对抗寿州军。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事情真要如此简单,徐明珍也不可能这些年都没能成功的将淮阳山里的山民逃户大规模迁出来,补充寿霍等地的人丁不足了。
认真去研究近百年来淮西战乱的情形,便会发现这些战乱,前期主要是发生于不同藩镇乃至淮南藩镇内部的攻伐,近期则是梁楚开国之后长达二十年的军事对峙。
淮西地区,并没有大规模的流民军举事,去肢解破坏地方上的社会结构。
这使得即便退到淮阳山里的山民逃户,在整体社会构成上,也是山地豪民大户占有绝大多数的耕地、山林,奴役地位低微、生存状况堪忧的底层寨民、奴婢。
由于淮阳山里能耕种的土地有限,更加的闭塞,这种种情况甚至比山外平原地区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个社会结构,甚至有向辰叙等州土籍大姓势统治乡野退化的趋势。
徐明珍过去想着做大楚的“忠臣”,轻易不敢站到世家宗阀的对立面,对淮阳山里的豪民大户也是犹豫不决,一直都没有动手严厉镇压的决心。
这么一来,他想将山民逃户迁出淮阳山安置的意图自然难以实现,每年只能获得少量的赋税,象征性的维持着对淮阳山里的统治。
当然了,仅仅是打压豪民大户,而不去团结底层贫民、奴婢,也是没有作用的。
韩谦他们这次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去发动淮阳山里人数占比最多却地位最卑微、生存状况最堪忧的底层贫民、奴婢,站起来将淮阳山里占据统治地位的豪民大户打击、镇压下去。
整个过程中绝对不会缺少血腥。
为夺取经南淝水河谷进入乌金岭的隘口沈家集,在主力兵马合围安丰寨的同时,韩谦着奚发儿率百余精锐第一时间潜往乌金岭,趁守寨乡兵不防,出其不意杀入寨中,解除掉两百多山寨兵的武装,才没有爆发激烈的夺寨攻防战。
不过,淮阳山东北坡大大小小的河谷平原、低矮山岭之间有山路相通,消息传递也快,大大小小的山寨都警惕起来。
而贫困寨民、奴婢对压迫在头上的豪民大户的反抗,又不是热血沸腾的说几句话就能轻易煽动得了的。
他们长期挣扎在豪民大户的淫威之下,早已习惯于顺从,习惯于接受奴役、压迫,变得麻木不仁。
更何况豪民大户本身宗族子弟繁衍就较为昌盛,甚至还掌握着三五十人乃至三五百人不等的乡寨武装力量。
这跟金陵事变期间,因为严重的粮食匮缺,大批奴婢处于半抛弃、严重饥荒状态不是一回事。
棠邑兵能做的,就是先用武力将一部分山寨攻下来,用军事手段将豪民大户直接镇压下去,然后开仓放粮、均分田地,才能将贫困寨民及奴婢发动起来。
在这之后,才能从奴婢、底层贫民里征募精壮男丁补充兵力上的不足,也能从缴获之中,弥补作战物资的不足。
他们这次突袭进来,携带粮食、箭矢、布帛等物资逾上百万斤,看似不少,但七千将卒、六千余匹军马、战马,每天仅消耗粮谷马料就高达十万斤。
倘若不能就地及时得到补充,他们自己携带的补给就只能支持**天而已。
当然,安丰寨作为巢西最为重要的水陆要冲之地,乡豪宗族势力规模较大,物资储备也足,仅仅是收缴十数乡豪宗族的粮仓,就征得粮谷两万余石。
大量的粮食、物资以及投降的近两万军民要冒雪送往南面三十里外的沈家集,对淮阳山腹地的挺进就缓慢多了,目前只有孔熙荣率部往淮阳山东北坡深处挺进。
现在寿州军因为大军,无法围攻过来,但对棠邑兵来说,却是难得的时间窗口,必须要争分夺秒的往淮阳山腹地推进。
此时不克服困难,不争取这难得的空窗时间,多拿下三五十座山寨发动底层贫民,等到寿州军主力合围上来,大批兵马被牵制在外围用于防御,对淮阳山腹地的推进就更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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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争取大雪天气所创造的难得机会,加速往淮阳山腹地推进,讨论一夜的结果,就是留田城、韩东虎、苏烈率两营步卒、一营骑兵留守安丰寨。
不管次日天气如何,其他兵马都要越过乌金岭,进入淮阳山深处,分别由孔熙荣、冯宣、赵无忌、谭修群各率一到两营兵力,沿南淝水河上游的主支流河谷,往淮阳山东北坡腹地推进。
特别是先行进入淮阳山腹地、目前才拿下两座山寨的孔熙荣所部,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克服困难冒雪翻越山岭,从淮阳山东北坡内部穿插到龙潭河上游河谷去。
龙潭河作为巢湖上游与南淝水河同样重要的支流,源出淮阳山东北坡南翼,自西往东,从庐江县北部流入巢湖。
也可以说是巢州兵马,从巢州城西南进入淮阳山东坡的主要通道。
控制龙潭河上游的河谷隘口,就能居高临下窥视巢州驻守在淮西禁军庐江防线北侧的兵马,将其拒之东坡之外。
而寿州军倘若不想棠邑水军的战船,通过这些河道与淮阳山里建立联系,便要花费更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同时切断南淝水河、龙潭河等几条主要水道。
当然了,也只有控制住龙潭河上游的河谷隘口,棠邑兵才能说完整的将淮阳山东北坡广阔的腹地掌控在手里,从而有希望能在半年到一年间的短时间内去彻底扭转淮西的攻防局势。
韩谦最终没有直接进山,而是与王?留在沈家集坐镇。
淮阳山腹地攻城拔寨的速度有多快,并非决定性因素,更为关键的是在已经军事攻夺并分兵控制的山寨之中,动员及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的速度与效果。
要不然的话,每攻克一座山寨便有十数三五十人伤亡,还要分兵驻守,叠加起来,很快就能将他们此时手里仅有的七千多人马摊薄掉。
而安丰寨以北、以西,每过一天,寿州军所聚集的兵力便强出一分。
唯有快速而有效的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不仅能补充兵力的不足,甚至能迅速壮大棠邑兵,还能更深层次的控制住淮阳山腹地,不畏被镇压下去的豪民大户有机会反攻倒算。
沈家集在乌金岭要算一座大寨子,但也仅有千余人丁。
攻陷安丰寨俘获的近两万军民,都快抵得上一座繁荣州城的人口。
这主要是安丰寨地处水陆交通要冲,商业、船运以及匠坊工造等业都较为发达,而附近地势平阔,水利发达,农耕发达、土地兼并也严重,一批的乡豪宗族宁可聚族居住在安丰,也不愿意住到二三十里外的皋城去。
安丰寨本身容纳的日常居住人口就近万了,堪比一座繁荣的县城,棠邑兵再突袭过来,附近的民户也都以为有精锐兵马守卫的安丰寨能更安全,都纷纷拖儿带女逃入其中,最终使得韩谦在安丰寨直接俘获这么多的军民。
由于时间仓促,对安丰寨近两万军民的前期处理,手段比较粗暴。
不管愿不愿意,都是直接用武力迫使其背井离乡,在风雪交加的天气里集中到沈家集来。
前期也是不加分辨的,就将四千多青壮男丁统统征用起来,然后在两营精锐步卒的监管下,冒着严寒的天气在河滩、坡地修造防御工事。
韩谦心里很清楚,要是能将这部分青壮男丁发动起来,对他们此时捉襟见肘的兵力,就是极大的补充。
不过,前期时间太仓促,又必须强迫他们立时离开安丰寨,迁到地方更狭窄的乌金岭河谷之中,手段难免粗暴,想收归己用,就有些困难。
即便强行编入营伍,除了增加消耗外,看上去兵强马壮一些,对整体战斗力的提升,作用并不大。
韩谦现在腾出手来,先是对这些人进行新的梳理。
除了底层贫民、奴婢单独划分出来外,韩谦同时还依照宗亲疏近、继承权的嫡庶关系以及占有田地、奴婢多寡等标淮,将安丰寨投降的中上层富裕民户以及拥有奴婢及大量田地的乡豪进行区分编队。
甚至同为贱籍,奴婢与主家的关系也分亲疏远近,对那些贴身服侍主家、较为忠心的那一类人,以及前年受安宁宫胁裹渡江到皋城县安置的民户等等,韩谦也是将他们单独划分出来,予以不同的处置及待遇,尽可能削弱他们内部可能滋生的抵抗力量。
而目前所要发动的,也仅仅限于最底层的贫民以及被变卖来或者世代被奴役着从事重体力劳作、生存条件极为恶劣的奴婢。
划分下来,这些人并不是特别多,加上妇孺家小大约占到安丰寨投降军民的三分之一,但韩谦知道,这些人拉拢过来后,却是能最坚定的跟棠邑兵融合到一起的。
韩谦在沈家集内,单独建立一座营地。
虽然沈家集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人,沿河谷分布的寨子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韩谦还是想办设法,将这部分人及家小安排进温暖的帐篷或屋舍之中,给以充足的衣食供给。
相对宽松的劳作之余,韩谦还组织他们控诉以及悲惨的人生遭遇,在这种过程中挖掘安丰寨及附近那些世家乡族曾经所犯下的血案,然后揪出来进行公开审讯处决。
三五个回合一来,这些人心里看似早就变得麻木不仁、只会顺从接受悲惨命运的血勇之气,很快就被激活起来。
然后就是将青壮男丁编入辅兵营安排基层武官进行训练,将积极分子挑选出来进识字班重点培养,将健壮的妇女编入营、少年营,辅助沈家集内部的治安管理。
中上层富裕、没有劣迹的民户,依旧视作战俘处置,主要安排在沈家集寨内外及河谷前段修建屋舍、栅墙、开垦坡地梯田。
在如此紧要的时刻,还腾出一部分人力去开垦坡地梯田,也是应募编为辅兵的贫民、奴婢看到希望也就是即便被堵死在淮阳山里,他们很快也会获得土地跟住宅。
相比较之下,沈家集的四十多户、三百口底层贫民、奴婢最好发动,除了每户分配十五亩口粮田、一套狭小院子外,再照人口每人分给一百斤口粮、一套寒衣、两斤盐,都恨不得将命卖给棠邑兵。
而除了儿童及体弱多病的老人外,其他人等,包括四百多战俘在内,则都赶到山林深处砍伐树木、开挖矿洞,进行重体力劳动改造。
或许每天都有人承受不住如此繁重的重体力劳动,累死或冻死,但这就是残酷而血腥的战争。
金陵事变期间,王?在韩谦身边不是特别自由,但也目睹女营、少年营的组建、运转,也协助韩谦编写一系列指导将卒深入浮玉山北麓山区开展工作的各种教材。
现在她对这一块的事务也是得心应手,带着思想上还没能怎么转过弯来的王樘、霍厉以及香云等侍婢,跟着韩谦东奔西走。
对淮阳山东北坡内部的诸多大小山寨,韩谦也是要冯宣、谭修群、孔熙荣他们区别对待。
地处平易以及位于南淝水河、龙潭河上游主要支流河谷之中的山寨,他们是要坚决的直接掌握控制,要彻底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
而对偏离他们所要控制核心区域的,则可以用军马、布匹、食盐与之交易,购买粮食等他们所紧缺的物资,派将吏过去规劝他们改奴婢为雇佣,减轻底层贫民的地租钱息。当然,对那些态度坚定拒绝的山寨、村寨,也暂时不予理会。
进入山区之中,更多的地方都需要将卒步行,他们手里六千多匹军马,就有些多余了,每天还要额外消耗巨量的豆粟喂养。
除了拿这些军马与布盐,跟偏远山寨交换粮食,对那些积极应募入伍的底层贫民及奴婢,也是将军马作为必要的垦耕物资直接分配下去……
到延佑四年元月初六,也是就巢州敌援赶到安丰寨后的第二十天,孔熙荣率部进入龙潭河上游的金曦寨,控制沿龙潭河进入淮阳山腹地的隘口。
而冯宣、谭修群、赵无忌等人兵分数路,沿着南淝水河上游支流,占领、攻陷沿线总计四十七座山寨。
诸路兵马除了累积近千人的伤亡,分兵控制这些山寨,也摊薄掉近两千的精锐兵马。
冯宣、谭修群、赵无忌、窦荣、韩东虎他们手里就剩下一两百人不等的侍卫兵马,暂时无力继续往淮阳山腹地挺进,他们只能先率领剩不多的侍卫退回到沈家集。
退回到沈家集,在侍卫兵马的基础上,补入辅兵,又迅速新编出五支步军营来,以加强北线的防御,迎接寿州军随时会杀上来的反扑……
第六百一十章 对峙
正值一年当中最寒冷季节,持续十数日的晴朗天气,虽然不可能叫积雪融化掉,但在持续十数日强劲而干躁的北风吹拂下,大地覆盖皆变成不容易融化的干雪,比起之前踩踏上去就变成一地泥水的湿雪来说,多多少少为行军、进攻提供便利的条件,负面影响大为减缓。
而这时候徐明珍除了集结近一万八千精锐兵马、从诸县征调上万精壮民夫,大量的作战物资也从霍、寿等地艰难的运输过来。
当然,除了徐明珍亲自在皋城组织工匠紧急打造出一批盾车、偏厢车等战械外,徐州节度使韩元齐还从泗州将一批床子弩、蝎子炮等紧缺的精良战械,沿淮河运送过来。
冰层上积有厚雪也是难行,但好歹比积雪的驿道要好走一些。
看到棠邑兵在淮阳山里动作频繁,也等不得时机变得更成熟,徐明珍便迫不及待的着兵马往安丰寨前推进过来。
组织几次反击、拦截,看到寿州军围逼过来的意图异常的坚决,田城于元月初七日就干脆利落的放弃安丰寨,与韩东虎、苏烈等将率领两千多精锐,撤往南淝水上游的乌金岭河谷(沈家集),与韩谦他们会合。
不要说大量的精锐兵马早已经分散进入淮阳山中了,就算是之前的七千多精锐将卒都留在安丰寨,一旦被兵力更占优势的寿州军团团围困住,也绝没有什么胜算。
内线作战的优势,可以叫寿州军后续还能继续源源不断的调集更多的人马、物资过来,这不是棠邑兵凭借一部分精良战械就能完全抗衡的。
而事实上叙州所造的战械,并没有本质上的提升,叙州所造的床子弩、蝎子炮再犀利,寿州军不仅能仿制,也可以造出更多、更笨重的盾车、偏厢车进行抵挡、削弱。
寿州军之前是急于援救安丰寨,轻军进援,才中了这边的圈套,损失一部分弥为珍贵的精锐兵马。
而安丰寨护墙单薄,寨子内纵深有限,一旦等寿州军将旋风炮架起来,除了突围杀出外,这么多的兵马留守寨中是绝对没有活路的。
沈家集位于南淝水河穿过乌金岭的河谷隘口内侧,河谷最外侧的地形就颇为险要,寿州军从北面进攻过来,一方面优势兵力施展不开,另一方面他们不虞退路被切断。
因此,在韩谦最初计划中,将寿州军拦截于淮阳山之外的战略要点,一直都是沈家集所在的乌金岭河谷,而非安丰寨。
最初选择安丰寨作为“分进合击”的目标,就是要迷惑寿州将吏,以行围点打援之策,唯有前期先重挫一下寿州军的锋芒,才能为他们后续挺进淮阳山争取更多的时间。
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窥破韩谦发动这次突袭作战的意图,即便没有朱裕从远在魏州传来的圣旨,徐明珍心里也很清楚,倘若他还想着吝惜兵马,不能不惜一切代价的将这部棠邑兵歼灭或驱逐出去,不要说巢州、滁州将不保,寿州、霍、光等州也将直接暴露在棠邑兵的兵锋之下,再安宁之日。
他们之前已经被大雪拖延了二十多天,不能再拖延下去,至少不能叫战局拖延四五月份往后,到时候淮阳山里雨水充沛,溪河水位暴涨,即便不考虑棠邑水军战船杀过来,他们也很难从下游进攻山里。
南淝水河出乌金岭的河谷口,连同当中的河道、河滩地在内,约有三里多开阔,河滩地相对平稳开阔,利于用兵,但这时候从两翼的陡峭山坡,直到河道之中,都被密茬茬的高大栅墙填满。
栅墙后每隔三五十步便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哨楼,放置床子弩、弩子炮等战械,还有二十多架旋风炮直接放在栅墙之后。
旋风炮的炮架子被栅墙挡住,但长长的炮梢杆高高的支伸出来。
沈家集原本是河谷东侧的一座中等规模、沿山坡河谷建造的村寨,徐明珍、文瑞临等人在侍卫的簇拥下,冒着棠邑兵出击拦截的风险,此时爬上北侧的一座矮岭,越过栅墙看过去,能看到栅墙南面的河谷两侧,密茬茬都是搭建的营帐及新建的屋舍。
这些营房,也被一道道栅墙分划出不同的区域。
除了当面的河谷,两翼山岭地形相对容易攀登的豁口,都能看到棠邑兵修筑的防御工事及将卒身影。
仓促进攻是肯定不行的,根本没有供他们优势兵马展开攻势的空间,更不要说以重型战械对抗重型战械了。
徐明珍先着数百精锐兵马,披坚执锐杀上沈家集东北侧一座叫梅塘山的矮岭,在梅塘山西侧建立前哨阵地,先遏制住棠邑兵大规模从沈家集杀出来的可能。
徐明珍随后将从寿南、霍东诸县所征用的上万精壮民夫调上来,砍伐树木,在梅塘山西侧相对开阔的河滩地,修建更大规模的营寨,并冒险严寒的天气,拓宽永丰寨与许家集间的通道,以便将更多的兵马、战械调过来,打造旋风炮等重型战械。
徐明珍这次是打定主意,要不计伤亡的拼消耗,直至将眼前这部棠邑兵被歼灭,或者迫使其支撑不住从淮阳山里撤走。
除了在梅塘山西面山麓守住阵脚,修建营寨,为后续从河谷正面大规模进攻沈家集做准备之余,徐明珍还不断的派出小股精锐兵马,从河谷两翼相对容易攀登的豁口直接发动进攻。
战事一下子残酷起来,仅仅是从两翼不断发动的试探性穿插、进攻,十天时间棠邑兵伤亡累计逾五百人。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部分伤亡,乃是棠邑兵试图正面杀出沈家集,去袭扰、拖延寿州军在梅塘山脚下建造营地,双方在河谷里拉锯作战所致。
虽然寿州军的伤亡更大,但在淮阳山东北坡,寿州军能调动的人马、物资,可以说是在棠邑兵的十倍之上。
徐明珍很显然愿意以两到三倍的伤亡代价,换下这场寿州绝不能输掉的会战。
只要是人,皆有向生畏死的本能。
北侧河谷的拉锯战事日益激烈起来,南侧山寨发动底层贫民、奴婢开库放粮、分配田地,热情劲没有怎么消退,大体还能照常进行,但征募入伍的丁壮却急速减少。
韩谦之前在沈家集附近集结马步军有八营五千战卒,另编三营两千辅兵,其中逾四千人马是过去二十天内征募过来,平均每天有两百多人应募入伍,但从寿州军逼近乌金岭起,每日应征的人马,仅有三五十人不等。
元月二十二日,梅塘山脚的河滩大营建造差不多,寿州军逾两万主力兵马都从外围进驻过来,从正面对沈家集防塞的进攻,也终于发动起来。
一辆辆笨重的盾车、冲车、偏厢车在将卒的簇拥下从营寨后推出,在逼近沈家集防塞更近的距离结阵,一队队民夫被驱赶过来,在洞屋车的掩护下,冒着棠邑兵从栅墙后抛砸过来的石弹及天寒地冻开挖壕沟,将分开造好的旋风炮部件运上前阵组装起来,朝对面的栅墙轰砸过去。
洞屋车简单的说,就是将厚木打造的屋架子放置到车轮上,推到前阵。
将卒可以藏在其中躲避箭矢射击以及散石弹的抛射,民夫也能直接藏在洞屋车之下,修造工事。
当然,重逾上百斤的石弹,经重型旋风炮从四五百步外轰砸过来,洞屋车也会被一砸即散。
不过,双方的前期对峙,都是尽可能集中力量轰砸对方的旋风炮,以便在战场之上获得更大的优势。
棠邑兵将旋风炮放置在栅墙后,有栅墙掩护遮挡,无疑要占更大的优势,但寿州军不计伤亡的拼消耗,特别是将征用来的精壮民夫完全当成消耗品的推到前阵时,整场战事对棠邑兵来说,也变得异常残酷、血腥起来……
…………
…………
往年金陵城每到元月下旬,天气便差不多会暖和起来,但昨夜北风呼呼刮了一夜,天亮起来看天穹阴霾,似乎又有要下雪的征兆。
年节前后已经降了好几场雪,元月下旬的初春时节,河冰竟然没有消融的迹象,冷得人都恨不得将家里的衣物都穿在身上,现在眼见天色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真是见了鬼。
参加过新婚夫妇都缺席的大婚典礼之后,老爷子韩文焕终究没有留在历阳,而是与韩道铭、韩道昌以及其他韩家子弟返回金陵城。
韩谦率棠邑兵精锐直接穿插到淮阳山深处,想着趁难得的时机,从根本上扭转淮西的对峙局势。
这时候韩家在金陵最需要做的,又或者说能做的,第一是尽一切影响,敦促荆襄、淮东以及李知诰亲自驻守舒州的左龙雀军在各自的防线上,对梁军及寿州军展开反攻。
只要这样,才能更多的牵制住敌军,才能有效缓解棠邑兵所承受的压力,最终成功在淮阳山腹地立足。
第二个则就是要防备朝堂之内有人暗中扯后腿。
杨元溥登基以来,除了登基大典以及两次皇后册封大典之外,都没有再上过朝、参加过廷议的韩文焕,这次从历阳返回金陵,一个多月来但凡延佑帝及太后召集的大小廷议,不管身体多虚弱,都着韩道铭扶着他参加。
韩文焕即便没有正经的职事差遣,算是致仕在家休养,但他封侯后还加授太子太师衔,同时又是黔阳侯、棠邑行营都总管韩谦的祖父、是户部尚书、参知政事韩道铭的父亲,他坚持要撑着老迈的身子骨参加廷议,为大楚社稷贡献最后一分心血,无论延佑帝还是太后,抑或是包括沈漾在内的政事堂诸公都不能公然阻拦。
非但不能拒绝,廷议上还得赐座,享受与寿王杨致堂、宰执沈漾同等的待遇,延佑帝及太后才算是对得住功勋重臣。
韩文焕参加廷议时也不怎么说话,但只要他在,依老卖老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至少郑榆、郑畅、张潮、杜崇韬、周炳武等人都不会想着跟一个年近八旬、看上去随时会激动得气死,背后却又有整个韩家及叙州、棠邑支撑的老头在朝堂之上起什么激烈的争执。
韩文焕代表韩家,与韩道铭代表韩家站在朝堂之上,对人心的微妙影响是完全不同的。
除此之外,韩文焕也是隔三岔五跑到寿王府找杨致堂喝茶。
杨致堂目前乃是宗室之中最重要的人物,但论辈份仅是延佑帝及信王的远堂兄弟,他面对韩道铭或许不需要太客气,但在韩文焕面前却也只能以晚辈自居。
韩文焕如此作为,至少保证金陵城内过去一个多月内,没有对棠邑明显不利或者遏制棠邑的政令发出,也保证寿王府与棠邑的盟约在这节骨眼上没有出现什么裂痕,淮东及淮西禁军对钟离、泗州的梁军、对巢湖以西的寿州军,虽然没有展开更积极的攻势,但也没有在这节骨眼上故意的收缩兵马。
只是现在都元月底了,还一副天寒地冻的样子,实在叫人担忧。
韩文焕一早起来,就站在院子抬头看到,见韩成蒙从后面走进来,说道:“往年这时候,即便溪河上的冰没有消融,也要变薄许多家家户户都要揪着顽劣子弟的耳朵,嘱咐不要跑到河冰上去今年开春或许真要比往年延后十天半个月呢……”
为确保淮东那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眼,恶意将兵马从防线收缩回来,这两次押送往淮东的钱粮,都是韩成蒙亲自负责。
他也是昨天刚从扬州回来,听祖父如此感慨,也知道是在担忧什么。
照往年的情形,现在即便河冰没有完全消融,只要变薄一些,便能叫棠邑水军战船破开河冰,直接进入巢湖以西、以北的上游河道,形势就会对棠邑变得有利。
虽然在夏秋雨季来临之前,龙潭河这些溪河上游河道水位很浅,棠邑水军战船要直接与进入淮阳山腹地的棠邑兵取得联络很难,但棠邑步水军协同作战的能力极强,哪怕是进入这些河流的下游河沿河夹攻,也能迫使寿州军投入更多的兵力去封锁、截断这些河道。
这就将极大缓解突袭兵马在淮阳山里所承受到的压力。
这也是最初拟定的作战方案时,所考虑进去的因素。
然而今年初春的气温要远远冷过往年,也就是说出现意外的因素了。
韩谦率孤军深入敌境作战,最怕出现意外因素。
目前,徐明珍不仅在皋城境内经集结逾三万精锐兵马,还命令温博放弃滁州城外围的防寨,要他将更多的兵马集结起来,往滁州西翼转移。
徐明珍如此命令,显然要进一步以巢州城为核心,加强淮阳山以东区域的防线封锁,然后以便他在淮阳山的北面,利用优势兵马将棠邑兵突袭兵马耗尽。
“还好朝廷诸公还是识大局的,淮东那边也没有拖什么后腿。”韩成蒙感慨的说了一句。
“他们哪里是识大局,仅仅是不敢想象韩谦在淮阳山兵败之后的破败局面罢了。”韩文焕捋着雪白的长须,说道。
“要是能说服新津侯李知诰及周数从舒州、随州出兵就好了。”韩成蒙说道。
“这没那么简单,除非答应他们的条件……”韩道铭这时候从院子外走进来,接过其子韩成蒙的话头,说道。
“他们提出什么条件?”韩成蒙听父亲如此说,当然想到晚红楼那边多半给父亲递了消息,急切问道。
…………
…………
“棠邑兵在乌金岭河谷殂击虽然打得极为顽强,但在寿州军从河谷正面展开大规模进攻,十二三天时间就累积伤亡已经超过两千人;要是将其从浮槎山一线往北穿插之时算起,棠邑兵累计伤亡也不会低于三千五六百人即便韩谦进淮阳山鼓动贱民入伍,但对比棠邑兵从滁州、浮槎山出动的突袭兵力,这个伤亡已经是不低了。虽然寿州军的伤亡更为惨重,但寿州军在内线调集人马众多,轮番上阵,也能将伤病将卒及时撤到后方去,使得前方将卒的士气还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目前在乌金岭北麓集结超过三万兵马,也越打越强。照我所见,这样的严寒天气再持续十天半个月,棠邑兵再精锐,韧性再强,再多累积两三千人的伤亡,也不可能再支撑下去……”
慈寿宫的大殿下,烛光明灭摇晃着,也不知道微风从大殿的哪个缝隙间窜进来,姚惜水她们有织造局潜伏到淮阳山东北麓的暗探随时传回最新刺探得的信息,她现在对韩谦率棠邑兵精锐穿插突袭淮阳山之事,已很不看好最终的结果。
当然了,她这次难得的没有幸灾乐祸。
“今天的倒春寒也真是冷啊,走出去都还冻手冻脚的,宫里的池塘还冻得结结实实,更不要说长江北岸的溪河了,”春十三娘秀眉微拧着说道,“黔阳侯韩谦对今年天气的变化应该是误判了。要是这鬼天气,还能像往年那般如期回暖,不仅棠邑水军能在巢湖以西发挥优势,吸引敌军外,南淝水河冰解冻后,即便在雨季来临之前水势不会多大,但也会极大压制寿州军从下游发动的进攻……”
“你们在这里忧天忧地,难不成韩谦这次在淮阳山损兵折将,甚至最精锐的那一部分棠邑兵被徐明珍歼灭掉,不正是你们所期待的事情吗?”王婵儿慵懒的倚坐在华丽的凤榻之上,美眸斜瞥着坐在对面的吕轻侠、姚惜水等人,慵懒的问道。
“你也知道我们身负家亡国灭之恨,并非是要与你为难,或与陛下过不去,也并非想对大楚不利,事实上我们比任何人更不想看到大楚社稷毁于梁军之手。”
吕轻侠不喜不恼的看过来,说道。
王婵儿不屑的一笑,说道:“你此时拿这话宽慰我没有什么用,还是想着怎么去应对棠邑突袭兵马被徐明珍歼灭后的情形吧……”
“黔阳侯此次轻举妄动,受挫或在所难免,但其精锐兵马在叙州时就惯于山地作战,护送他逃回棠邑,应该问题不大,即便如此,棠邑兵这次也会元气大伤,”吕轻侠说道,“不管朝堂诸公以往如何猜忌黔阳侯,此时却不敢想象黔阳侯兵败身亡的局面,故而太后此时使知诰前往随州,都督郢随邓襄均诸州军事,统领左武卫军及五地州兵出荆北三关,杀入霍州西部,为黔阳侯以牵制寿州军主力,相信朝堂诸公必不会反对……”
天佑帝后期就有意限制统兵大将的兵权,除授防御使、行营都总管等节制地方权柄之外,不再设对地方掌控权力更大的节度使一职。
这也是延佑帝登基以来承继先帝的一个惯例。
吕轻侠即便与郑氏暗中达成交换防区的交易,但也不可能轻易能使李知诰以节度使的威权,全面执掌襄北五州的军政事务。
不过,目前李知诰率部从桐柏山、淮阳山之间的缺口出兵,杀入霍州西部,为被困淮阳山里的棠邑兵牵制更多的寿州军,看起来时间上已经有些来不及了,但对他们来说,却是李知诰直接以都督诸州军事,掌握襄北五州地方兵权的一个极佳机会。
“哀家人微言轻,即便力荐新津侯,陛下与朝廷诸公也不会听哀家的。”王婵儿慵懒的说道。
朝廷诸公又不傻,韩谦在淮阳山里未必能撑得过半个月去,而现在下旨调李知诰都督襄北五州军事,怎么也要一个月后才有可能将襄北五州的州兵集结到应山县、礼山县,之后再从九里关、平靖关、武胜关杀入霍州西部,那得到驴年马月?
倘若仅仅是调左武卫军先行杀入霍州西部,有都指挥使周数统领便可,何需李知诰去都督襄北五州军事?
照道理来说,李知诰在舒州,率左龙雀军直接从庐江防线上出发,杀往巢湖西岸地区,才更能替棠邑牵制住寿州军。
当然了,王婵儿也能猜到吕轻侠或许以此作为出兵的条件,暗中与韩家谈妥一笔交易,但她王婵儿何苦去趟这浑水?
难不成她真就是言听计从、诸事都受她们摆弄的傀儡不成?
“李皇后被贬入明阳宫后,宫殿阴潮,肌肤起了很多红疹,担心传染给二皇子,太后前段时间还特地关照将二皇子交给新入宫的赵贵人负责照顾,”吕轻侠说道,“说实话,才呓呓学语,都还不会走路的小儿,相貌长得周正,即便身上突然多出一两个胎印,李皇后被贬后神智昏乱,多半也不会分辨得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婵儿猛然站直起来,美眸像寒刀一般盯住吕轻侠问道。
“我是说赵贵人照料的二皇子,大腿左里不知怎的长出一颗香头大小的红痣,我想李皇后多半不会在意这事。”吕轻侠说道。
“你们将二皇子接过来,由哀家亲自扶养,其他事哀家都可答应你们。”王婵儿按住凤榻扶手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盯着吕轻侠的眼睛说道。
“那也得太后下旨,我们才能遵旨行事啊。”吕轻侠微微躬身说道。
第六百一十一章 凌汛
从诸部抽调出来,随韩谦穿插进入淮阳山的兵马,可以说是棠邑兵精锐中的精锐;外界从追随韩谦出兵的棠邑诸将阵容,也能确认这点。
难以想象这七八千精锐兵马要是在淮阳山中遭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会对江淮局势造成怎样的动荡。
虽说韩谦在出征,签署军令,将上万精壮民勇征入军中,使得滁河及浮槎山防线上的将卒人数甚至有所增加,但统兵作战从来都不是点人头。
贵在精,不贵在多。
淮东局势已经万分艰难,要是淮西好不容易稳定住的局势再起变化,还让不让金陵城的王公大臣搂着姑娘睡个好觉了?
谁都知道李知诰不将兵力从防线收缩回来,就已经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他没有义务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为黔阳侯不打招呼的独断专行与剑走偏锋,不计伤亡的派出嫡系精锐去强攻敌军的防线。
想要,就要拿出足够诱惑的条件来。
也许是慈寿宫与韩家难得的再度站到一起,又或者是诸多王公大臣不想再玩心跳,加封李知诰以兵部侍郎兼领随、舒两州刺史,都督舒随郢邓襄均诸州军、左龙雀军都指挥使,节制左武卫军的圣旨,元月的最后一天就传到舒州。
作为条件,不能等到随郢邓襄均诸州兵都集结到应山县、礼山县之后再有行动,需要周数接到圣旨后就率已经进驻应山县、礼山县的左武卫军数千精锐,立即从武胜关、平靖关往淮阳山西北麓挺进,尽可能第一时间将更多的寿州军精锐兵马,吸引霍州西部去。
与此同时,内侍少监袁国维奉旨,与韩道昌从舒州境内翻越淮阳山南麓的崇山峻岭,赶往乌金岭慰劳突袭兵马。
当然,名义上是慰劳,但朝堂诸公的意思还是要袁国维到淮阳山后,根据实际的形势,劝韩谦看形势不对,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避免主力精锐在淮阳山里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
从舒州进入淮阳山,到乌金岭的直线距离可能仅有两百里,但袁国维、韩道昌在十数扈随的陪同下,二月初五才赶到沈家集跟韩谦会合。
短短**天的路途,韩道昌都瘦脱了形,憔悴不堪,几次差不多从滑不溜渊的悬崖上摔下去;袁国维却是老当益壮,精力颇可。
他们赶到沈家集时,刚好寿州军发动新的攻势,便直接到北面的鹰嘴崖跟韩谦会合。
鹰嘴崖位沈家集寨的北侧,是一座从陡坡斜伸出来的褐色巨石,仿佛鹰嘴,距离最外侧的栅墙约三百余步,走上去看到残破不堪的栅墙前,丢失大量被砸碎的战车、战械以及数十具被刀剑弩|弓砍杀、射杀的尸体,也有数具尸体被旋风炮抛射出来的石弹砸中,更是惨不忍睹。
袁国维与韩道昌赶过来见韩谦,经过寨子里的伤兵营,看到里面断肢残臂的伤兵比比皆是,也知道棠邑兵支撑这一刻也是伤亡惨重。
而登上鹰嘴崖,往北面眺望过去,能看到在外侧栅墙北面五百余步开外,寿州军的前哨阵地,已占满两三里宽的河滩地。
数以千计的将卒以及一架架的旋风炮矗立在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壕沟、护墙之后棠邑兵精锐想出栅墙打反攻也极难。
而从前沿阵地往北,险峻山坡之下的敌营,沿河滩地绵延数里。
敌军一波攻势刚刚被击退,但新的人马已经组织起来,很快簇拥着盾车、蝎子炮等战械进逼过来,摆明了要用车轮战术,将守住隘口寸步不退的棠邑兵一点点的消耗掉,继而将棠邑兵的士气彻底的压垮掉。
袁国维、韩道昌站在韩谦身侧,观战一个多时辰,看到寿州军前后共发动五次大小规模不等的冲锋,甚至还有一次成功从旋风炮撕开的栅墙缺口杀进来。
最后还是悍将韩东虎率披甲精锐上前拼杀,才将这一波敌军杀退。
短短一个多时辰,棠邑兵就有近百人死亡,看得袁国维眉头直皱。
这一个多时辰里,韩道昌陆陆续续说及金陵最近十数日的形势变化以及李知诰前往随州督军之事。
当个袁国维的面,韩道昌不会明说这幕后涉及到韩家与晚红楼的一次交易,但相信韩谦能够听明白。
韩谦袖手而立,对李知诰之事不置可否,又或者说不想当着袁国维的面说太深,眺望北面的晴空,说道:“昨天便刮起东南风了,这天似乎变了……”
袁国维心想即便是东南风渐起,山里山外的天气温润起来、河冰融化,但棠邑水军想要从巢湖给寿州军造成致命的威胁,迫使北面的寿州军撤走,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够成势的,压低声音说道:
“侯爷,新津侯或许会遵照陛下的旨意,使左武卫军以最快的速度先杀入霍州,但左武卫军在西翼孤掌难鸣,数千精锐兵马对寿州军的威胁不大。徐明珍应该能够容忍左武卫军杀入霍州西翼腹地,即便丢失一两座城池都不在话下,但侯爷这边的战事似乎并不能拖太久的时间吧?”
他与韩道昌翻山越岭,先与驻守龙潭河上游隘口的孔熙荣会合,再由孔熙荣派人护送他们穿过淮阳山东北坡腹,赶到沈家集来。
他们途中有两天的行程,是经过棠邑兵控制的山寨,也了解到淮阳山的最新形势。
除了早期趁寿州军不提防,棠邑兵快速占领、攻陷四十余寨外,后续因为乌金岭这边战事激烈起来,韩谦必须要将主要精锐都集中到北线,往淮阳山深处的扩张就停止下来。
最近二三十天过去,新占控制的山寨不过七八座而已。
新兵征募的速度更是大幅放缓下来,远远抵不过消耗。
这除了山寨势力抵抗变得更坚决、底层贫民及奴婢贪生畏死更难发动外,还有一个主要因素就是,徐明珍除从河谷正面的攻势一日紧过一日外,同时还派出多支小股精锐兵马,从外围的山岭翻越过来,进入淮阳山的腹地四处袭扰。
袁国维不能说韩谦的策略有错,但徐明珍乃是当世名将,如此坚决的猛攻猛攻,说白了就是要不计一切代价的坚决不给韩谦深耕经营淮阳山腹地的时间。
当然,韩道昌与韩谦当着他的面,没有将一些话说透,但袁国维这大半辈子也是经历丰富、见识不凡,有些事他都能猜测到。
韩家多半更想李知诰能率左龙雀军直接从庐江县北上,对巢湖西岸的寿州军防寨展开攻势,这样的话,除了棠邑水军能从巢湖西岸登陆,韩谦也能调一部分精锐兵马,沿龙潭河从西往东进攻巢湖西岸的敌寨,形成三面夹攻之势。
这么一来,韩谦即便放弃乌金岭,但只能将寿州军从巢湖西岸逼退,也就打开巢湖经龙潭河进入淮阳山东坡的通道,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淮阳山东坡的峰岭。
然而这显然不是李知诰、吕轻侠那边愿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韩家最终与那边形成的协议,仅仅是左武卫军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的武胜关、平靖关北上,从霍州西翼牵制一部分寿州军。
只是这对淮阳山里的形势,帮助并不大。
换作他是徐明珍,也是宁可暂时放弃掉霍州西翼的城池,也要将韩谦及棠邑兵从淮阳山里驱赶出去。
目前巢湖西岸的寿州军,并没有集结兵马,沿龙潭河往上游进攻,除了防备左龙雀军外,大概也是行围三缺一之策,避免韩谦有死守淮阳山腹地的决心吧?
袁国维将这些意思点出来,也是希望韩谦能明白,不仅仅李知诰、吕轻侠,陛下、太后以及朝中大多数大臣的心思也多半是这样的。
绝大多数人这时候是不希望棠邑兵精锐在淮阳山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以免棠邑防线不稳,但大多数人则也多半不希望看到棠邑兵真能在淮阳山站稳脚。
也就是说,即便这边的战事有所改观,但朝堂之上乃至淮东、寿王府的态度,都极可能随之发生微妙的变化。
不管怎么说,袁国维都觉得韩谦这时候有所决断取舍了。
袁国维的这番话,却是韩道昌不辞辛苦进淮阳山来要跟韩谦说的,却没有想到袁国维先说了,暗感韩谦在朝野树敌无数,却也不乏真心相待之人。
韩道昌这时候也不再多说,就看着韩谦,希望他能早有决断。
棠邑形势极好,韩谦又是这么年轻,退一步海阔天空,以后有的是机会,完全没有拼耗棠邑兵的精锐。
韩谦微微蹙着眉头,眺望远空,似胸臆间太多的心思在翻腾,过了良久,才幽幽一叹,说道:
“是啊,这场战事不能再耗下去了。”
袁国维、韩道昌心里一宽,以为韩谦被他们说动了。
韩谦俄而侧过身,跟田城等人说道:“袁大人与我二伯跋涉山岭而来,辛苦之极,我与王?先陪他们回大营,你等依计行事便是……”
袁国维以为韩谦早就为当前不利局面准备好撤出方案,诸事由棠邑军将吏负责便是,他奉旨过来劳军,也不宜过问太多,也不想过问太细。
…………
…………
袁国维的身子还能勉强支撑住,韩道昌却是要人搀扶着,要不然的话,连站立都是困难了;这一次还真是辛苦无比。
韩谦与王?先请袁国维、韩道昌及随扈返回大营牙帐,简单用过的酒宴,便安排他们去休息。
袁国维也是累得够呛,安排到简陋的营房也不讲究,天没黑就闷头大睡,一觉睡到次日天光大亮,精神头才恢复过来,推门看到韩道昌忽忙走过来,气色也比昨日好一些。
韩道昌急忙跑过来拉住袁国维,说道:“袁大人,我们去见韩谦。”
看韩道昌神色焦急,袁国维讶异的问道:“怎么了?”
“我刚才醒过来,在营地转悠,看到南面诸多寨子的防兵正源源不断的集结过来,韩谦莫不会想着从北面突围?”韩道昌说道。
“不会吧?”袁国维疑惑的说道,“这时候不应该放弃沈家集,率领兵马撤到龙潭河上游与孔熙荣会后,然后再沿龙潭河往巢湖西岸突围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怕就怕韩谦以前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大亏,他这要将兵马集结在北面的河滩,跟徐明珍决一死战徐明珍能与李遇齐名,岂会不防备着他狗急跳墙?”韩道昌说道,他急躁起来多少有些口不择言。
袁国维昨夜还以为韩谦会下定决心撤兵,这时候搞不清楚状况,决定先与韩道昌去见到韩谦再说。
途中遇到随韩谦出征淮阳山的侄女婿陈致庸,韩道昌见他神色有着说不出的怪讶,似有震惊似有亢奋,似乎知道些什么,上前拉住他问道:“致庸,你知道韩谦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是要集结兵马跟寿州军决一死战吗?”
“二叔还不知道?”陈致庸与袁国维行过礼,与二叔韩道昌说道,“韩谦决定水淹寿州军,正派人通知上游溪河的沿岸军民回避大水!”
“水淹?”袁国维说道,“山里秋冬少雨,溪河枯浅,无水可用;再说你们在山里也没有修筑拦大坝啊拿什么去水淹敌军?”
“我刚刚遇到冯翊,问过他这事,”陈致庸正要解释,却看到嘴里衔了一根草茎的冯翊晃悠悠的走过来,忙喊他过来,说道,“袁大人与我二叔正问要怎么水淹寿州军呢,还是你来解释。”
“袁大人、道昌大人?”冯翊趾高气昂的走过来拱了拱手,说道,“北方诸河时有凌汛之灾,二位大人可是知道?”
“北方诸河是时有凌汛,但江淮之间却从未听说有凌汛之灾。”袁国维说道。
“这个便得我给二位大人仔细解说了,”
冯翊一副好为人师的说道,
“说及北方诸河凌汛的形成,也是简单,以黄河为例,河道长达数千里,开春之后上下游地区的温差极大,倘若下游河道还被冰层覆盖住,而上游河道却先开始解冻,水行冰下,上游水满,鼓破下游的冰层,大量的碎冰又更下游的冰层拦住,形成冰塞、冰坝,会进一步加剧水位上涨,最后破开两侧的堤坝,形成大灾。江淮之间从来没有凌汛,一方面长江以及以南的大河不会冰封冻结,而长江以北的河道,流域不够远阔,同一时间内流域间的温差极微。即便是淮河,上下游的冰层,开春之后差不多保持同步变薄、融化,自然不用担心会受凌汛之害。不过,这南淝水河到这时候还没有解冻,倘若能人为的在上下游制造温差,是不是就能形成凌汛?二位大人可知为了今天,上游诸寨积了多少薪柴,挖了多少地窖?再说从前夜起,夜里的气温便恢复到零度往上了,这注定了徐明珍逃不过这一劫啊!”
“零度?”袁国维听着新名词,不解的问道。
“便是盛一盆清水里放几块碎冰,叫人时时盯着,碎冰增加就是零度以下,碎冰消融,便在零度以上韩谦还说要搞测温计,却没能搞出来,一叠乱糟糟的图纸丢给工师学堂了。”冯翊说道。
袁国维心想韩谦以冰水消融衡量寒热,却是极妙,犹适合当下的情况,但他还是有很多的不解,问道:
“秋冬无雨、溪河枯浅,我一路过来,没有看到你们有提前在溪河之中筑坝蓄水啊。就算你们能在一夜之间加速将上游百余里的河冰都融化掉,也不足以形成冲毁寿州军河滩大营的水势啊!”
在沈家集北面的河滩有两三里开阔,倘若不能提前蓄积足够的水量以及水位,能形成多大的冲击?
何况敌营也用栅木土墙沿河道在外围修造一定的防护,显然是为雨季来临、南淝河水势大涨提前做有准备,他们这时候想要冲击到敌营,就需要更大的水势。
“我们进山时,其实是南淝水河水量最小的时候,敲开河冰,冰层下几乎都快断流了,但那时候也是最容易做手脚,甚至只需要破开河冰,将底下的浅水暴露在严寒之下,便能一层层冰结起来,形成冰坝,”
冯翊说道,
“要造明坝,徐明珍他们再蠢也会有所防备,但你们此时看沈家集前后的河道是没有什么异常,实际在冰层之下早已形成好些道暗坝。暗坝以下的河道,冰层之下已经断流,叫人觉得山里这个冬天的雨水还是真少啊,但实际都被截在上游的冰层之下,而且还是一路过来分好些道暗坝冰坝一层层拦水。这样使得每一层冰坝拦水,都只是稍微的抬高河道的冰盖,要不然的话,沈家集附近的河道冰盖早就被溢满的水挤破开了。而整个上游支流河道里的蓄水,要是能在明天凌晨之前,将所有的暗坝连同水面上的冰盖一层层的破开,足以将沈家集下侧的水位抬高五六尺,这是经过计算的。而在沈家集下方,有两排栅木直接打入河道之中,寿州军或许以为是限制他们走河冰往上进攻,但实际就是为这一刻准备,以便能拦截上游冲上来的碎冰,形成更大规模的冰塞、冰坝。这两排栅木能承压多高的冰坝,也是经过计算,至于是怎么计算的,那只能去问韩谦他了……”
“……”袁国维嘴微微张开,半天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没想到韩谦昨日说战事不能再拖延,是指这个。
“这一切都是早就谋算好的?”韩道昌没想到竟然有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变化,亢奋的抓住冯翊问道。
“那是当然,寿州军不能在安丰寨失陷之前拦截住我们,他们有哪一步是能抓住主动权的?”冯翊趾高气昂的说道,好似这一切都是他的谋略。
“黔阳侯用谋,当真是神鬼莫测,害我们白白担忧了这么久。”袁国维喟然说道。
韩道昌兴奋的要冯翊、陈致庸陪着他们去找韩谦,沿途看到从淮阳山腹地调过来的精锐兵马,主要是往乌金岭两翼的豁口集结,很显然利用水势冲溃敌营之后,沈家集正面的出兵通道也会被大水冲得一踏糊涂,要追击敌溃、扩大战果,只能从两翼更险陡的岭道出击……
第六百一十二章 溃败
“有些不对劲啊!”
文瑞临登上梅塘山南坡的哨台,眺望棠邑兵在三四里外的沈家集外围防线,见徐明珍紧蹙着眉头,似乎也意识到今日的棠邑兵有所不一样。
即便之前有过多次交锋,棠邑兵的韧性之强还是叫文瑞临叹为观止。
而这一战短短二三十天内,沈家集外围的栅墙都打烂好几个回合了,但一次次被棠邑兵将卒从后方运送木石填上。
双方不断的突杀过去,摧毁对方的旋风炮等战械,又不断的造出新的旋风炮等战械,将数以万计的石弹往对方的阵地里投掷。
不断的破开附近山岩,将左右能收集到的石碑,差不多都运了过来。
南淝水河枯浅、河冰破碎的河道里,这时候也堆满了断木碎石等物除了棠邑兵阵地旋风炮砸的,更多的还是驱赶民夫清理阵前出兵通道时,就近将大量的残缺石弹推进去。
除了从正面进攻外,不计伤亡的将小股精锐派入淮阳山里,虽然与同等规模的棠邑兵作战,追随徐氏多年的嫡系精锐伤亡是很大,但从根本上遏制住韩谦发动山寨势力、扩充兵员的步伐。
严寒天气一度对他们是很不利。
因为大雪,除了使军将卒冻死冻伤甚众外,还使得他们对乌金岭一线的进攻拖延了逾二十天。
而就是在这二十多天里,棠邑兵占领南淝水河上游主要支流近五十座寨子,获得相对充足的物资,前后还发动、征募逾四千精壮充当他们的消耗品,速度之快、声势之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然而严寒天气对他们也是有利的。
一方面是淮阳山东坡、北坡的溪河解冻,要比往年推延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使得棠邑水军的战船目前只能在巢湖之内游荡,没能沿着龙潭河等水道往淮阳山接近。
另一方面是淮阳山里入冬以来都没有多少雨水,冰雪的融化也要大大晚于往年,叫他们不用担心溪河水势的变化。
要是战事拖延到四五月份,随随便便一场豪雨,都会严重影响他们从下游河谷发动的攻势。
而照当前的节奏继续下去,棠邑兵在乌金岭的防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坚持到四月的样子。
只是从今日清晨起,斥候便确认棠邑兵负责控制后方山寨的小股精锐,陆续往沈家集结过来,寿州军诸将都倾向认为棠邑兵有可能看对峙无法拖延下去,计划发动大规模的反攻。
不过,对面从淮阳山腹地抽调过来的小股精锐,没有填入河谷正面的防线之中,反而往两翼的山嵴豁口集中,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棠邑诸将认为从两翼险峻的岭道,更有利他们发动反攻?
而此时越过乌金岭高达百丈的山嵴,能看到淮阳山深处有一道道烟柱升腾而起,似乎是初春持续干燥的天气,叫淮阳山里引燃山火。
不过,这么干燥的天气,不管是他们派进去的小股精锐,亦或是棠邑兵在山里围剿他们派进去的兵马,利用干燥的荒草、林树,引燃山火都是相当简单的事,但也不至于到处都是啊?
很可惜潜入淮阳山里的斥候,想要爬山越岭穿过棠邑兵的封锁将消息传出来,却是不那么容易,最快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文瑞临心思悬在那里,踏实不下来,跟着徐明珍跑到前营阵地,看到防线后的棠邑兵将卒,今日的士气似乎要强过往日,叫他更是浮想翩翩。
徐明珍召集诸将,做了很多防范、警戒措施,文瑞临都不能叫自己的心思安稳下来。
入夜后,前方的战事暂歇,文瑞临回到营帐没过多久,徐明珍便派人来请。
他赶过去徐明珍的大帐,看到数名浑身浴血、乔装成山民的斥候正喘着粗气,跟前脚赶到的许寅等人讲述今日他们在淮阳山里看到的情形。
“棠邑兵今日通知南淝水上游及皋阳溪沿岸的军民撤离,说是要防大水浸灌,这怎么可能?”文瑞临听了一声,忍不住震惊的问道,“即便棠邑兵在上游溪河沿岸堆积薪柴点燃融化河冰,又能引发多大的水势?”
由于双方恶战持续多日,沈家集下游的南淝水河道里积满残木碎石,会影响到溪河下泄,但问题是淮阳山整个冬季除了几场大雪,都没有多少雨水降下。
积满残木碎石的河道里,水流虽然都没有断过,但流水一直都极浅,也足以证明这点。
而他们也一直都有提防韩谦有可能会在山里筑坝蓄水,近一个月来徐明珍将两三千嫡系精锐拆成小股派入淮阳山里,都没有发现异常。
韩道勋、韩谦父子,当年在秋湖山收编染疫饥民,以及经营叙州时,都极擅治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问题近一个月来,那么多斥候探马进入淮阳山里,难道连一座拦河堰坝都不认得了吗?
不造大坝蓄水,即便是夏秋季的大暴雨,也很难对他们扎驻在河谷地里的大营造成毁灭性冲击吧?
或者,这一切仅仅是韩谦的疑兵之计,是韩谦看到己方将卒守乌金岭变得艰难,故意放出假消息,想要他们自乱阵脚,以便能拖延乌金岭被攻陷的时间?
左武卫军正在都指挥使周数的率领下,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缺口杀出,韩谦显然是更想拖延一些时间,以便周数率部杀入更深,迫使这边撤兵回援吧?
这也是文瑞临能想到唯一合理解释。
众人在徐明珍的牙帐里惊疑不定了许久,都理不清楚一个头绪,亥时初刻,前营主将徐晋派人过来通报:“敌军防线之后,将卒似听到有河冰破裂移动的声响传过来!”
“河冰破裂?”文瑞临一惊,心知气温回暖,河道内的流水丰沛起来,要是下游遇到堵寒,是有可能将河道上的冻盖撑破,难道是棠邑兵在上游河道积柴烧冰起作用了?只是入夜前,他特意看过,梅塘山西侧的河道,没见冰层下的流水上涨,他还以为棠邑兵在上游是纯粹瞎折腾、故布疑阵。
“我们去前面看一看。”徐明珍当机立断的说道。
文瑞临、许寅等人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徐明珍,在侍卫的簇拥下,不顾寒冷的夜风呼啸,往前哨阵赶去。
星月当空,但视线也看不远。
好在前阵主将徐晋也担心有问题,听斥候说棠邑兵防线后有异响,不管夜深,集结一股精锐兵马对南面的棠邑兵防线发动了一次进攻,以便斥候能靠近到沈家集外围栅墙,更清楚的看到上游河道的情形。
徐明珍、文瑞临、许寅他们过来,徐晋当即将斥候就近侦察到的情形相告:“是有大量的河冰破碎往下游涌来,都被河道里的栅墙挡住,仿佛如大坝堆积起来……”
一方面棠邑兵在河道里所打的栅木,要更南侧一些,另一方面他们也没有想过直接沿河道往上进攻,所以棠邑兵在河道里的栅墙,一直以来都没有受到破坏。
这时候却没有想到棠邑兵会利用这道栅墙拦截上游浮游下来的河冰堆成冰坝,然后用冰坝拦水。
“河冰堆积有多高?”徐明珍蹙着眉头问道。
“两尺不到。”徐晋回道。
徐明珍朝一名随行的官吏看过去。
“乌金岭之内的河谷,较为深阔,只要老天不突然大降豪雨,上游河冰即便全部融化,也蓄积不了多深的水,即便栅墙拦住碎冰,形成临时性的大坝,但水位抬高两尺,也是极限了何况冰坝毕竟不同于土石堰坝,大量河水还是能渗流下来,减少上游溪水的蓄积。”那名官员乃是节度使府工曹佐吏,精于工造、水利,对南淝水上游溪河的情形很熟悉,大体能计算出南淝水此时在乌金岭上游所蓄积的总水量。
要知道整个冬季,南淝水河冰盖下面的水位都是很浅的,绝大多数河道的冰盖都是悬空的。
照眼前的情势看,棠邑兵怎么看都像是在虚张声势。
他们的大营虽然主要建在河滩上,但也考虑到战事拖延到四五月之后溪河漫涨的情形,不仅前营外围修有栅墙,在河道两侧也堆土修了护堤,上游水位要是仅仅被冰坝抬高两三尺,还不至于有什么好担心的地方。
“小心戒备!”徐明珍说道。
此时已是深夜,他也只能下令先叫诸营加强戒备,叫徐晋这边先放弃一部分地势浅淤的营地。
众人在前营守了一个时辰,确认冰坝没有再堆高,他们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韩谦再有能耐,没有大的降雨,他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叫南淝水河上游的水势大涨起来,他们此时更需要担心的,还是天气发生突然性的变化。
不过,今夜看星月澄澈,怎么都不像有风云突变的样子。
而即便要加强护堤,那也得等到明天再说。
折腾到凌晨,文瑞临回营帐睡下,却怎么都睡不踏实,翻腾了一个多时辰没睡着,看到晨曦从帐帘缝隙透来,他便拿温水过来洗漱一番,又赶去见徐明珍,才知道徐明珍之前回大营没有歇多久,半个时辰前又跑去前营。
文瑞临出中军大营,看到前营将卒都在手忙脚乱的往两边的高地转移,营地里乱作一团,他深感形势不妙,疾步往徐晋的大帐赶去,看到徐明珍、徐晋、许寅等寿州将吏在那里脸色大坏,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震惊问道:“怎么了?”
“沈家集栅墙后河冰堆积过五尺了……”许寅说道。
“怎么可能?”文瑞临脸色顿时苍白起来,直觉浑身发冷,难以置信的问道,恨不得许寅告诉他只是开个玩笑。
他回去睡下仅一个多时辰,一个多时辰内怎么可能突然发生这样的变化?
难不成韩谦真神通广大到能随便控制南淝水河上游的水势?
然而大帐之内,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栅墙后的冰坝在过去一个时辰里,快速堆高到五尺多不说,还没有停止继续堆高。
而就在文瑞临赶过来之前,徐晋刚刚派出一部精锐强冲上棠邑兵防守的栅墙,看到冰坝后完完全全的蓄满水,仿佛一座凭空出现山湖,往上游延伸五六里不止也就是说,棠邑兵完全出乎他们想象的,极为精准的控制着上游来水的灌入。
棠邑兵此时还正将一截截包裹铁刺的浮木推入水中,想必是要在大水漫灌过来时,加大对他们这边的冲击力。
撤退吗?
梅塘山西侧开辟的通道仅六尺宽,就算是多给他们一天的时间,集结于梅塘山以南河谷之中的三万多战卒、两万多民夫,能撤出多少?
更不要说数以万石计的作战物资了。
…………
…………
南淝水河在乌金岭以南的干支流,迂回曲折,水流在初春时的流速并不高,差不多每小时三十里左右,考虑到沈家集内侧河谷的深阔程度,要形成对敌营有足够冲击力的冰坝水势,沿岸暗坝的破拆汇水,在时间上掌握上要非常的精准,但实际上也难做到完全的精准。
不管怎么说,在当世现有的技术条件下,也绝不可能做到叫敌军完全没有防备。
一切的努力,都是缩短敌军引起足够警惕之后的反应时间。
差不多是朝阳从东面岭嵴浮出的那一刻,堆积逾七尺高的冰坝终于垮塌,浑浊的大水携带破碎的河冰像仿佛奔腾的群马,带着一截截浮木从缺口夺堤而下。
由于下方的河道里堆积太多的碎石残木,加上大量破碎河冰也是直接往下面的河道倾泄,都迫使冰冷的大水往两边的敌军前营席卷而去。
敌营外围修建的栅墙以及河道两侧的护堤,都太单薄了,几下就被扒拉开缺口。
有近两个时辰的反应时间,敌军前营将卒大多撤到左右两翼的高地上,但这并不能挽回寿州军溃败的命运。
袁国维登上鹰嘴崖,借用铜望镜更能清晰的看到敌营里的慌乱,大量被丢弃辎重车被大水冲倒,骡马在大水中挣扎,不计其数的物资被大水席卷着,随着大水往更下游翻滚而去。
南淝水河四里开外的梅塘山,虽然山体不高,比不上南侧的乌金岭,但山脚下的河谷隘口更狭窄,大量的杂物、溺死的骡马以及河冰堆积那里冲不下去,竟然很快又堵塞起来。
这不仅会加重梅塘山南侧的淹水,还将彻底杜绝敌军从梅塘山西侧隘道快速撤出的可能。
当然,韩谦也不会可能放任敌军从容的翻越梅塘山往北撤出,河谷正面的出兵通道已经被大水完全冲毁,但从昨日开始就部署到乌金岭两翼的四千精锐这时候发动起来。
乌金岭北坡,之前主要因雨水冲击、地势低陷处形成的行洪道,堆满乱石杂木,原本是崎岖异常,仅能供山民猎户或小股的精锐兵马攀爬,但寿州军为方便多通道进攻,一个多月来清理乱石杂木,这时候正方便棠邑兵精锐沿着险坡往下进攻。
虽说寿州军在北坡的这些行洪道上,也修建一些壕沟、栅墙以及围屋等防御工事,防备着棠邑兵有可能从这些行洪道打反击,但大量的兵卒都拥挤到两翼的陡坡,混乱一团,使得这些防御工事之后兵卒乱作一团。
军民不能有序的组织起来,再坚固的城池都只是摆饰,何况只是简易的防御工事?
沿陡坡往下攻的棠邑兵精锐,虽然肩挑背扛,只能携带少量笨重的床子弩、蝎子炮,发射的火油罐、石弹也绝对谈不上密集,但居高临下对敌军造成的伤害、制造的混乱却远胜于以往。
无望制止混乱的扩大,更不要说能组织兵卒封挡住棠邑兵居高临下发动的攻势了,徐明珍、徐晋等人见大局已去,只能在侍卫簇拥下,骑马趟水仓惶往梅塘山南坡撤走。
虽然这直接宣告了前营兵马的溃败,但对徐明珍、徐晋、文瑞临等人来说,前营七千多精锐战卒、一万精壮民夫已经必须有壮士断腕的决然舍弃掉。
要不想局势彻底的崩坏,梅塘山南坡大营两万多精锐能有多少人撤入安丰寨,才是保存寿州军元气的关键。
河滩上的营地里,积水都有三尺多深,破碎的河冰打着旋。
赶到梅塘山南坡,文瑞临就腰身往上还算没浸透,但腰部以下在大水里浸泡了大半个时辰都已麻木,直接浑身禁不住的打颤,左右侍卫拿皮裘子过来将他裹住,喝过好几口酒,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梅塘山南坡这边也乱作一团,地势较低的河滩、谷地已被大水淹没,南坡虽然没有乌金岭的北坡那么陡,但三四万人马都挤过来,特别是诸将试图牵着战马翻越山岭北撤,动辄有人或军马滑倒,便带倒一大片。
文瑞临这时候欲哭无泪的眺望前营方向,看到棠邑兵已经杀透到山脚下,将不计其数的将卒、民夫直接赶入冰冷的浑水中,然后迫使他们丢弃兵甲,趟水往南面的栅墙集中;溺亡者也不在少数,无数尸体往这边飘荡过来。
两路棠邑兵,沿着浑水回旋的山脚边缘往北面杀来,好在地形崎岖,又有林木与乱兵阻拦,他们推进的速度并不快,只是沿线的兵卒乱作一团,要么投降,要么往两翼更险陡的山岭逃跑,又或许跟没头苍蝇似的被赶入水中,挣扎着挤到树木之上栖身,没有人想到组织人马拖延这两股棠邑兵推进的速度。
“许大头,顾屠子,你们带人去两边山脚。”徐明珍大叫着。
见梅塘山南坡乱作一团,没有现成的道路却人马相争,想梳理过来不容易,必须要安排人手去两侧拦截追兵,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
两边地形险陡,只要有三五百精锐甲卒能奋不顾身的稳住阵脚,拖延三五个时辰都不成问题。
徐明珍守边多年,身边不缺悍将勇卒,被点到名的两名武将当即应声出列,带着十数护卫,一边往两边的山脚走去,一边从乱糟糟一团的人马之中拉出更多的敢战甲卒出来。
之后,徐明珍又将手下的部将、侍卫安排出去梳理梅塘山南坡乱局,将骡马车乘都推下山谷,镇压乱作一团的兵卒民夫,叫轶序没有那么混乱。
文瑞临好不容易跟随徐明珍等人爬到梅塘山的山头,这时候看到梅塘山西边的狭窄河口被大量的骡马尸体、辎重杂物以及河冰堵死再次形成一座岌岌可危的冰坝,使得梅塘山南面宽两三里、长四里许的河谷地变成一座浮尸与河冰夹杂的浑浊山湖。
当然,大部分本身就不高的简易营房还露出水面,大批骡马还站在冰冷的浑水里,可见淹水并没有多深,但对寿州军的打击已经足够致命。
唯一庆幸的是侧前翼组织兵马拦截还算是有效,崎岖的地形,使得棠邑兵通过不易,更不可能携带笨重的战械过来,狭窄的地形又使双方都展不开阵形,一时间僵持起来。
“哗啦”异响大作,文瑞临探头看去,或许是大量浮冰堆积过来,梅塘山西侧的冰坝形成不到两个时辰,便告垮塌,浑浊的大水携裹大量的尸体、辎重杂物以及河冰往下游倾泄。
文瑞临痛苦得要呻吟出来,如他所料,大量的尸体、辎重杂物以及浮冰被大水推着没有前行多久,再次堵塞河道淤高水位,迫使浑浊得大水携带浮冰往两侧漫灌。
梅塘山南侧的道路,地势同样不高,大量南撤过去的人马淹留在道路上,看着大水浸灌过来,再次慌作一团的往两翼险陡山岭躲避。
也许棠邑兵也注意到梅塘山的冰坝垮塌后,梅塘山以南的河道水势很快稳定下来,文瑞临很快看到有数十艘桨船沿河杀来,除了杀气腾腾的甲卒外,还有床子弩、蝎子炮等战械。
“南面的道路淹水不深,撤吧!”
文瑞临转回头,见许寅出声劝徐明珍不要再坚持了,他心想也是,要是下面的淤塞再度被大水冲开,棠邑兵便有可能乘舟船绕到他们前面建立拦截阵地。
还有一个,现在到处都是乱糟糟一团,传讯不方便,要是棠邑兵绕到他们前面,而安丰寨那边乱糟糟接纳溃兵没有防备,被绕过去的棠邑兵精锐趁乱夺了寨,那他们真是更要绝望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大捷
“传令韩东虎、苏烈,不得太急切!”
韩谦站在鹰嘴崖前,盯着前方战局的变化。
如此痛快淋漓的大胜,使得韩东虎、苏烈二人将韩谦战前的告诫抛之脑后,身先士卒的亲自带着数百精锐甲卒从东西两翼往前突杀。
乌金岭北面的河谷地里大水漫灌,沿坡脚地形崎岖,甲卒难以结阵而战,韩东虎、苏烈便一马当先,往前猛冲猛打。
沿途溃兵是没有什么抵挡边,但将要接近梅塘山时,有三四百敌卒在密林前结阵抵抗极为顽强,韩东虎、苏烈率队冲了两次,都被挡了回来。
韩谦担心韩东虎、苏烈求胜心切,导致不必要的伤亡,那就太令人扼腕了,难得直接下令干扰前营的指挥。
铜望镜的好处,不仅使韩谦能清晰掌握战局的动态,而在前阵率部作战的韩东虎、苏烈等武将,即便远在四五里外,也能清晰无误的看清楚这边的旗语指令。
这就是使得上下军令之传达以及战术调整变得极为迅速而有效。
传统的击鼓而进、鸣金而退,是极难适合复杂战场的,对基层武官的要求极高,但这方面也是棠邑兵更占优势。
看到韩东虎、苏烈在前侧放缓下节奏,稳固阵脚等后方的支援,韩谦将铜望镜递给迫不及待的袁国维。
韩道昌也想着抢过铜望镜,但想到他肚子里那点货,就算铜望镜能清楚十倍的将战局拉近到他眼前,他也未必能看到微妙的变化来,觉得自己这时候还是不添乱为好。
袁国维早就知道叙州能造这样的铜望镜,视远物如在眼前,但数量相当有限,目前除了都虞侯级的将领有配给外,军情参谋司为侦察敌情地形所用有一些;当世还没有哪家能成功仿制,他也没有好意思跟韩谦讨要一只。
只是这时候万里无云,晴空万里,他借助铜望镜眺望战场,也是狠狠的过足了一把瘾。
“梅塘山口的淤堵被水冲下去了,田城正下令赵无忌、何柳锋乘轻舟杀入战场徐明珍这厮还在梅塘山顶没逃,要将徐明珍逮住,咱们这把就发大了!”冯翊没有铜望镜,但还是能勉强看得见梅塘山口淤堵被冲开的情形,兴奋的大叫起来,恨不能赶到前阵代替田城、冯宣当战场指挥,享受一番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
山里当然没有什么像样的战船,但南淝水河上游在山里干支流水系较为发达,也有不少占地数十亩到数十亩不等的山湖,有山民渔猎为生,战前也是征集到不少艘渔舟,改造成小型排桨战船,以便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之前梅塘山口产生淤堵,水势蓄积不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水势会发生大的变化,而三丈长不到的梭形桨船,稳定性很差,抵不住大的浪头冲击,八百精锐战卒、四百桨水都在后方待命。
在梅塘山口的淤堵被冲开后,从梅塘山到乌金岭这一段的水势稳定下来,田城便叫赵无忌、何柳锋率部乘轻舟往前方直插过去,以便能在水中,利用战械、弓弩掩射敌后,进一步搅乱敌军,扩大战果。
这便是大水冲溃敌营之后所形成的优势,不要看敌卒还黑压压一层,但其指挥体系彻底混乱掉,棠邑兵任何一支投到前阵的小股精锐,都给敌军制造极大的混乱及伤亡。
“徐明珍见大势已去,终于逃了……”袁国维将铜望镜还给韩谦,说道。
韩谦拉过铜望镜,从梅塘山的山头已经看不到徐明珍等人的身影,梅塘山南坡的寿州军群龙无首,这时候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赵无忌、何柳锋也是随即调整计划,没有在梅塘山南坡停下来,而是率领精锐轻舟,直接从梅塘山口穿过去,应该是想着绕到梅塘山的北侧建立阵地拦截溃兵。
韩谦再冷静,这时候也禁不住激动的抓紧王?的手。
寿州军主营有两三万兵马,此时正混乱一团的堆挤在梅塘山南北山坡上,要是赵无忌、何柳锋能成功的在梅塘山北侧建立拦截阵地,则意味着他们这一仗的收获将远超预期。
突袭兵马在沈家集坚守了这么久,承受住极大的伤亡之后才守住这一线,同时受限于兵力,追亡逐败的持续作战能力大为减弱。
韩谦再大胆,这时候也不敢奢望仅用三四千体力透支严重的甲卒,趁胜去急攻敌军已经有所防备的安丰寨。
这也意味着乌金岭大捷能收获多少战果,关键看这时能将梅塘山的敌军拦截下来多少,这也直接决定着这一仗对寿州军的削弱能达到什么程度。
在赵无忌传回消息,确认在梅塘山北侧站稳脚,敌军无力组织像样的突围及反击之后,田城则下令待命 的小股精锐分批从乌金岭两翼出发,追击逃往丘山密林之间的溃敌,进一步扩大战果。
这时候敌军前营被驱赶下水的兵卒、民夫,被驱赶到栅墙前,守军让开缺口,让他们攀登过来,集中到栅墙后指定的营地里接受看管。
栅墙内则以及在鹰嘴崖下方待命的预备队,两千多将卒朝鹰嘴崖这边振臂狂欢,发起惊天动地的呐喊。
“终于可以睡几天安稳觉了,”韩谦握着王?的手,努力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说道,“接下来事情都交给田城、冯宣他们处置,在这里站了半天,腿也乏了。”
看韩谦与王?并肩离去,冯翊觉得他要作为一个合格的跟班,得跟着韩谦,但又觉得就算是站在鹰嘴崖上看棠邑兵追亡逐败也十分的爽利,一时间犹豫起来,再看韩道昌、袁国维都没有动弹,拍着脑门心想,韩谦搂着王?睡大觉,他去凑什么热闹啊?
他当即将铜望镜从袁国维手里抢过去,说道:“我最近刚学着推演战局变化,这样的时刻得好生学习。”
“你这时候学个毛?孔熙荣都能独当一面,你这时候才认真起来,能赶得及?”袁国维哭笑不得,但他一把年纪,也不好意思跟冯翊抢玩耍物的将铜望镜争过去。
…………
…………
狼狈逃回安丰寨,文瑞临扭头看向身边溃兵仓惶进寨,欲哭无泪,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败得这么惨。
这一仗,寿州前后调集逾四万精锐兵卒、两万多精壮民夫,即便在溃败前,他们还有三万精锐兵卒、两万精壮民夫集结于梅塘山以南,就这样败了?
难道说韩谦真的不可战胜?
更关键的,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整个秋夏都没有几场像样的降雨,他们也时时盯站河道冰层下的水流变化,韩谦凭什么在一夜之间就蓄积到将南塘山到乌金岭河谷都淹没的大水?
难不成韩谦还真有神通变化不成?
徐明珍面无血色,手抓住垛墙边缘,暴起的青筋似要将指掌间的砖石抓碎掉。
徐晋与数名部将在寨前指挥手下少得可怜的扈卫、辎重兵,将一排排拒马、鹿角等障碍物摆到南寨门前的河滩上。
他们要收拢溃兵,就不能现在就如惊恐之鸟般将寨门都关闭掉,但也要防备棠邑兵衔尾追杀过来。
安丰寨内除了一部分负责转运作战物资的辎重兵,更多是前期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病卒;因而永丰寨内虽然有**千兵卒,却没有什么战斗力。
而由于从梅塘山往北,南淝水河都被冰层覆盖住,还没有消融,这也使得上游的大水携带大量的尸体、杂物、浮冰冲击下来后,撑破、堆积的河冰越来越多,很快又在梅塘山北面四里外,形成大的冰塞,使得浑浊的大水被拦住后,很高积高,漫过东侧抢修的驿道,再继续沿着地势往下方河谷漫灌。
徐明珍他们抢先一步乘马趟水逃出来,即便途中集结到两三千兵马,但道路被大水冲垮,新的冰塞又随时会垮塌,他们也只能眼睁棠邑兵仅用六七百甲卒穿插到梅塘山北面,将他们三四万人马都拦截南面。
“乌金岭以北的山岭较为平缓,缺少猿鸟难渡的崇岭险壑割裂地形,即便棠邑兵出击极为果断,但也绝没有可能将梅塘山的所有兵马都拦截下来,霍国公麾下将卒多为精锐,应该会不惜代价的从两翼的山岭密林间突围……”文瑞临宽慰徐明珍说道。
“但愿如此吧?”徐明珍声音沙哑的说道,这一刻的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十岁,眼瞳没有之前逼人的威势,尽是懊悔跟纠结万分的痛苦。
也许是为验证文瑞临的预测一般,天黑之后,往安丰寨聚拢过来的溃卒又开始增加起来这一仗总算是没有惨到全军覆没。
“快马传告徐嗣昭、赵明廷,接到军令不得有一丝延误,要立即将巢湖西岸兵马,撤到龙潭河以北以防有变!”
徐明珍将数名扈卫召集到跟前,将数封签押过的令函交给他们,着他们立刻乘快马赶往巢州传令;接下来他又签署一封令函着信使立即赶去滁州,着温博接到军令即放弃滁州等城寨,将兵马撤到五尖山脉之间的磨盘谷侍命。
文瑞临知道徐明珍已经丧失夺回乌金岭,将韩谦驱出淮阳山的信心。
一方面要确保巢湖西岸的驻兵,不会受到棠邑兵与左龙雀军的腹背夹攻,必须第一时间撤到龙潭河以北。
要不然的话,等到龙潭河冰层消融,棠邑水军战船强行进入龙潭河,而韩谦再率棠邑兵精锐从淮阳山东坡杀出,他们凭什么认为巢湖以西、龙潭河以南的驻兵能突围出来?
难不成他们这时候还有能力在龙潭河两岸,跟棠邑兵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会战。
另一方面,他们将一部分兵马撤到龙潭河以北后,棠邑与淮阳山的通道就彻底打通了,他们要防备着韩谦经龙潭河、淮阳山腹地,将更多的棠邑兵精锐抽调到乌金岭来同时他们败得这么惨烈,也会促使淮阳山里的大小山寨势力,更无挣扎的接受棠邑兵的整编,促使棠邑兵的兵势增大。
特别是左武卫军也杀出桐柏山、淮阳山口,他们要保住霍寿濠三州根本之地,必须将更多的精锐兵马集结到淮阳山以北地区来。
这时候也只能断然放弃滁州城了。
说实话,徐明珍还是迟疑了,要是他们第一时间放弃滁州城,着温博率部不计伤亡的沿龙潭河谷进攻淮阳山东坡,就未必会有今日这一败。
只是文瑞临却不能怨徐明珍迟疑,围三阙一原本是兵法正道,何况他在昨日之前也确信这次有十足的把握将棠邑兵从淮阳山驱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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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明珍忧其巢湖西岸的兵马会被我军切断退路,必然第一时间着其撤往龙潭河以北,着令孔熙荣率部出淮阳山,据蔡子岭窥敌阙店寨,但不可冒进缠敌;另使林靖宗率水军战船窥龙潭河,做好敌军北撤后能第一时间进入龙潭河的准备,军情参谋司将斥候探马放出去,尽可能封锁淮阳山东麓的通道……”
韩谦说是要好好睡几天的安稳觉,但实际上哪得轻松?
梅塘山往北的南淝水河谷遭大水浸灌,道路一踏糊涂,短时间内他们不用担心寿州军能反攻过来,但他们也难以对北面的安丰寨用兵。
目前除了稳固梅塘山、乌金岭一线的防御,尽可能多的拦截、收押溃兵外,还有就是根据乌金岭大捷对寿州军的打击程度,推测寿州军后续可能的应对,从而去调整棠邑兵在巢湖两岸的用兵策略。
倘若大楚是密不可间的一体,内部没有那么多、那么不的矛盾,韩谦此时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手里能抽调的水军及步军精锐都抽调出来,从龙潭河口及上游河谷两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去切断掉驻于巢湖西岸的寿州军往北撤逃的退路。
然后不惜伤亡的与左龙雀军及舒州州兵一起,南北夹攻,将巢湖西岸这部规模大约在两万人左右的敌军吃掉。
只有做到这一步,才可以说是胜得酣畅淋漓,对寿州军的打击也将更惨重,从而彻底的逆转淮西敌我双方对峙的局势,改善大楚自金陵事变以来在江淮之间被动挨打的局面
不过,之前有些人没有拖后腿,仅仅是他们没有意识到形势会在突然之间逆转过来吧,仅仅是他没有给他们拖后腿的机会吧?
韩谦并不觉得在乌金岭大捷的消息传回金陵后,棠邑兵再将有限的精锐兵马集结起来,沿龙潭河两岸去切断巢西敌军的退路,就没有幺蛾子发生。
有时候冒险也要适可而止。
现在要的事情,是稳固、消化胜利的果实,避免被别人伸手摘走。
夜色已深,追击的兵马都还没有返回,成千上在的俘兵被赶到鹰嘴崖与北栅墙之间的空地里极待梳理,田城、冯宣、赵无忌、谭修群、郭却、窦荣等将到深夜还不得松懈休息,这时候分坐两侧,听韩谦对后续诸事做安排,听韩谦说到最后一句,都情不自禁的朝坐在韩谦左下侧的袁国维看去。
韩谦使军情参谋司封锁淮阳山东麓的通道,可不是制止寿州军传递信报。
淮阳山以东目前还是寿州军绝对控制的腹地,他们怎么可能不叫寿州军的斥候信使在淮阳山以东往来?
韩谦说这话,实际是要尽可能拖延舒州以及金陵得知乌金陵大捷的时间,特别是要尽可能拖延消息传到庐江城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抢在左龙雀军之前,趁巢西敌军北撤之时,第一时间出兵控制龙潭河两岸。
这也将直接决定着战后龙潭河两岸的控制权,是落在棠邑兵手里,还是落在左龙雀军手里。
倘若左龙雀军先出兵,或者同时出兵,进入龙潭河沿岸,他们在战后为保障棠邑到淮阳山的连贯性,是可以要求接管龙潭河沿岸地区,但必然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有可能说服吕轻侠那边将这一区域拱手相让。
现在他们封锁淮阳山东麓的通道,则尽可能限制枢密院或淮西禁军潜伏左右的斥候通过传报消息。
李知诰其人不在舒州,已经去了随州督战,留舒州司马、兵马使及左龙雀军副都指挥使邓泰在庐江防线坐镇。
邓泰治军稳健、武勇过人,但缺少急智,多半不能第一时间从巢西敌军的异动中觉察到什么。
最大的问题在袁国维身上。
袁国维奉旨慰军,他这时候派人去通报消息,他们是拦还是不拦?
袁国维打了一个哈哈,似乎不懂众人为何这时候都看他,摸了摸脸,侧过头问韩道昌:“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大家都看我?”
韩道昌尴尬的笑了笑,好在韩谦很快就将话题岔到其他方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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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天,追击的诸部兵马都陆续收缩到新建于梅塘山的前营,韩谦使赵无忌率一部兵马从淮阳山腹地赶往龙潭河上游河谷,与孔熙荣会合,准备在敌军撤出后,抢在淮西禁军之前,沿龙潭河往下接管两岸的防寨、屯寨。
这时候乌金岭大捷的初步战果也统计出来了,此战共拦截俘获寿州军兵卒、民夫两万五千人。
此外,乌金岭大捷击毙敌兵六千余人。
当然,这其中有大半的敌卒都是被卷入大水溺死,又或者是在浸泡冰水后,逃亡过程中冻死途中。
民夫抵抗或逃亡的意志要弱得多,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想着要逃,两万五千余战俘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徐明珍从皋城附近强征过来充当营前苦役的青壮男丁,但也俘获寿州军精锐战卒八千人。
当然,将棠邑兵腊月初旬从浮槎山往北穿插算起,安丰寨大捷、持续一个多月沈家集拉锯战,以及最为辉煌耀眼的乌金岭大捷,整个战事前后持续三个月,棠邑兵前后共俘虏、击毙或重伤寿州军将卒近三万人众;这当中也包括拉锯战以来严重冻伤、冻死的那部分敌卒。
棠邑兵在韩谦的率领下,以如此之少的精锐兵马穿插到敌境腹地,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甚至比他之前所参与或主导的诸战都要耀眼。
只是,虽说将卒士气可用,但终于是限于能调用的兵力太有限,韩谦暂时还是无力对安丰寨、皋城等地趁胜发动攻势、扩大战果。
当然,虽说战后徐明珍退到安丰寨还陆续收拢大量的溃兵,但如此惨重的伤亡,外加大量物资及军械的损失,对寿州军从上到下的士气打击之惨烈,令徐明珍都未必敢有勇气死守安丰寨,更不要说集结兵马再去进攻梅塘山或乌金岭了。
巢湖西岸与驻守庐江防线左龙雀军对峙的两万寿州军,也如韩谦所料,在二月中旬就以最快的速度全部往北撤过龙潭河。
整个开春时节都没有降水,却在乌金岭大捷之后,淮阳山里连着下了几天绵绵春雨,好在雨势不大,不严重影响兵马行动。
这时候江淮大地的溪河陆续解冻。
左楼船军的战船始终龟缩在南淝水的河道里,没敢进入巢湖。
林靖宗率棠邑水军的战船长驱直入龙潭河水道,孔熙荣率部也沿龙潭河而下,赶在邓泰反应过来之前,抢先进驻龙潭河两岸被寿州军丢弃的防寨,毫不费力的打通棠邑与淮阳山的联系。
这时候,韩谦才派人将第一封传捷信报,送往金陵。
考虑到梁帝朱裕有可能从梁国腹地调集精锐兵马增援寿州,整个二月中下旬,韩谦还是不得休息,马不停蹄的整备乌金岭一线的防线,调整棠邑兵从东到西在延伸逾四百里的防线上的兵力部署。
温博率部撤出滁州城,韩谦也仅下令周处率小部精锐进驻,甚至暂时不考虑分兵进入石梁县。
棠邑还是受制于兵力,难以骤然间去强求最大化的战果,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淮东军抢在他们之前进驻石梁县。
韩谦一面将八千多寿州军俘兵,经淮阳山腹地、龙潭河押送回浦阳、石泉、亭山等营塞,编入辎重营,补充东线后备兵马的不足,一面从俘获的精壮民夫里挑选精壮,就地编入军中,补给乌金岭及龙潭河沿线兵力的不足。
在乌金山大捷之后,淮阳山里那些观望的山寨、民寨,几乎是望风而降,底层贫民、奴婢更是热情高涨的应募入伍,这也很大程度的纾解了棠邑兵守淮阳山兵力的不足。
不过,新卒的整备、训练,兵甲、战械的修缮、补充,对淮阳山腹地的丁户人口进行梳理都需要时间。
此外,韩谦还要抢在雨季真正来临之前,在梅塘口修筑一道真正的拦水堰坝来……
第六百一十四章 回京(一)
二月底,袁国维与韩道昌他们这一行的任务算是彻底完成,也该踏上返回金陵的路途,回京复旨了。
袁国维、韩道昌动身这天,韩谦与王?特意出沈家集给他们送行。
天穹飘着绵绵春雨,韩谦怕王?举伞太累了,他接过油纸伞来,将他与王?两人都遮挡在雨下。
这天说温润就温润起来了,山麓溪谷间冒出青青的草芽,天地间的颜色也水润多了。
韩谦也不当袁国维是外人,临别时又捡些紧要的话相告:
“乌金岭大捷得之不易,为巩固胜果,我在奏疏里请求朝廷敦促新津侯从武胜关、平靖关往北进攻霍州、光州,尽快将光霍两州收归为大楚疆域。而左龙雀军也应随新津侯进入光霍两州作战,而不是留在舒州毫无作为。而寿州军经此重创,但考虑到徐明珍随后还有可能放弃巢州城,将防线继续往后收缩,我棠邑兵在淮西犹承担着极大的军事压力,我这次在奏疏里还特请陛下恩准将棠邑兵扩编为左右两军,到时候还要袁大人帮忙说项……”
“力所能及之事,袁某必不会推却。”袁国维披上雨蓑,朝韩谦及王?等送行诸人拱拱手,与韩道昌跨上军马,在扈随的簇拥下,沿溪道往南而去。
袁国维、韩道昌他们这一次只需要穿过淮阳山腹地赶到龙潭河上游河畔,便能乘舟东进。
之后又马不停蹄的经巢湖、裕溪河进入长江,三月四日便返回到金陵城。
袁国维没有随韩道昌前往韩府饮宴,直接返回宫中复旨,但踏入宫中的那一刻,他还是能感受到宫里洋溢着微妙的气氛。
会有这样的气氛,袁国维也不觉得有唐突、奇怪的地方。
照规矩,韩谦的奏疏要先送到中书省,不需要他携带进宫。
袁国维回宫后,先派身边随行的小宦前往崇文殿通禀,但一直到天色暗沉下来,延佑帝都没有派人过来召见他过去问话。
陛下不召见,袁国维也不焦急,天黑之后,姜获带着两名青衣小宦,提着两提食盒过来找他喝酒。
月朗星稀,天气也仅略有些清寒,袁国维直接在院子里摆下酒菜,着青衣小宦都退出去,与姜获两人在新月之下饮酒闲聊。
“你就不问问陛下这几天什么反应?”姜获见袁国维悠然自得的饮着酒,忍不住先问道。
“乌金岭大捷来得太快、太迅猛,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叫各家想拖后腿而不得,还能有什么好问的?”袁国维摊手反问道,“总不能怪黔阳侯这一仗打得太顺利,又太出乎人所料了,不给各家时间拖后腿吧?”
姜获摇头而笑,他与袁国维共事多年,交情莫逆,过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太后前日夜里召沈相进崇文殿,询问可否着新津侯节度随郢诸州军事,沈相沉默了许久,未说可,也未说不可……”
“陛下除了用他最忌讳的两人相互制衡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大楚开国二十一年,除早初浙东郡王节度吴越之外,便没有设过节度使,现在再开这个特例,往后的事情怕更不好收拾了吧?”袁国维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姜获所说的这件事。
姜获也不想多议论这事,只是告诉袁国维有这事,便岔开话题,继续说及金陵近几日发生的其他事情:
“你或许还不知道,枢密院昨日接到信报,说寿州军昨日着手清辙巢州城里的民户枢密院估计寿州军最快可能在四月中下旬之前就要撤出巢州,要不然等到南淝水河的水势再涨起来,棠邑水军的大舰能够长驱直入南淝水河,他们会变得更被动。而在你们回来之前,昨日早朝时御史台有官史上书请求给黔阳侯加授棠邑行营都统制置使,总揽淮西军政事务……”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但这样也好,大楚北线正式划为三个战区,多少也能少些牵扯。”袁国维说道。
“新津侯的权势还是太重了,却不知慈寿宫那边为何如此信任新津侯?”姜获微微蹙着眉头,眼瞳里带有疑惑的问道。
袁国维这段时间不在金陵,但也能料到李知诰除了之前得以都督襄北五州军事不说外,这次又将直接赐授旌节、出任襄北节度使,应该还是慈寿宫那边在全力推动。
要是大楚北部防线真照三个战区进行调整,淮东负责洪泽浦以东的淮河下游地区,韩谦在淮西负责从霍州东部往寿州、濠州南部延伸带对梁军的防线,规模都不及襄郢随邓均五州组成的西翼战区。
襄北西面经汉水与蜀国梁州接壤,西北经丹水要防范梁中关中兵马,北部经南阳盆地,与梁军在汝蔡两州的兵马对峙,而东部经淮阳山与桐柏山的山口,又与北部寿州军所控的光、霍两州对峙。
看上去西翼战区承担的军事压力最大,但这也意味着朝廷后续往西翼输入的资源最多,授予李知诰执掌的兵权最重。
除了襄北五州地方兵外,禁军三支精锐战力左龙雀军、左武卫军、左神武军,可以说是禁军最精锐的战力,都将接受李知诰的节制、调遣。
又或者慈寿宫那边是以此为理由、借口,才给李知诰开加授节度使的特例吧?
对这种情形,袁国维也不想深究太多,说道:“新津侯权势是重,但新津侯到西边后,要是不加把劲,淮上诸州恐怕都得是黔阳侯收复了。”
“也是,早知道如此,我之前就应该将这传旨的差事讨过来,”姜获笑问道,“你快与我说说,乌金岭到底是怎么打的,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胜了?”
“传回枢密院的函文里,没有提太多?”袁国维好奇的问道。
“你没有密折送回来,黔阳侯能事无粗细的都禀于枢密院知晓?”姜获说道,暗示袁国维在这件事上要想好说辞。
袁国维奉旨慰军,便有监军之权。
枢密院接到乌金岭一役的捷报,比实际时间要延后十三天,韩谦可以说道路阻塞,他派出的信使被敌军半路拦截了,没有人会去拆穿他的谎言,但是袁国维为何没有及时将消息派人传回来?
而这次随袁国维前往淮阳宫的随扈,都是宫里的宦官,他们中可不是谁都会替袁国维守口如瓶或编造谎言的。
“我仅仅是奉旨劳军去的,近身也深感身体多有不便,兴许该是跟陛下告请还乡的时候了。”袁国维淡淡说道。
姜获点点头,他与袁国维都是花甲之年,也没有几年好折腾,陛下要是放他们告老还乡,或许享受几年的田园之趣,但陛下会放他们告老还乡吗?
这个话题太沉重,当下两人岔开话题,聊起乌金岭一役的具体情形。
“如此说,黔阳侯率兵马出浮槎山,寿州军没能不计伤亡的拦截,便已经注定大败了啊!”姜获听完袁国维所述,禁不住感慨的说道,“而徐明珍对淮阳山里的山民逃户不甚重视,也是致败之因。”
“是啊,淮阳山里到底有多少丁户,还没有统计,但仅南淝水河及龙潭河在山里的支干流,涉及面并不特别广,黔阳侯进入之后第一时间所控制的近五十座民寨便有近三万人丁。加上从安丰寨俘获近两万军民,黔阳侯在大水侵灌敌营之前,就补充了逾六千兵马,还控制住南淝水河上流的主要溪道,要不然这一仗黔阳侯也打不赢……”袁国维感慨说道。
虽说早初在淮阳山里仅有不到四千新兵是自愿应募入伍,但在拉据战中见精锐将卒损失太大,韩谦随后就将安丰寨所俘获的其他近两千精壮强行赶上栅墙参与防守。
从浮槎山穿插北上到乌金岭决水大败敌军,棠邑兵也累计战死重伤将卒逾五千人。
要不是新兵承担了其中近六成的伤亡,韩谦在乌金岭也支撑不到决水溃军的那一刻。
金陵事变期间,袁国维差不多全程参与了赤山军及左广德军的组建,对此感受尤其深刻,暗感这或许才是韩谦与当世名将最大的不同之处,而非他神鬼莫测的算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