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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五章 回京(二)

    “道昌大人,你再说说,这冰坝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这可真算是鬼斧神工、巧借天力啊?”

    此时韩府西苑,宾客满座,都迫不及待的围着韩道昌追问乌金陵大捷的详情。

    韩道昌奉旨与袁国维一起到淮阳山里劳军,路途颠簸,下巴都瘦尖了,他回到金陵城里,韩府自然是大摆筵席给他洗尘。

    以往韩道铭虽然贵为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即便是韩道铭住的东苑宅子里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多少宾朋来贺,但今天韩道昌归来,西苑宅子里有好几十号平时都罕见身影的人跑上门来慰劳辛苦。

    乌金岭大捷的消息,早就在十天前才传到金陵,但大捷的消息迅速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传开,韩府上下也洋溢在满心喜悦的氛围里。

    只是从棠邑传回来的信涵语焉不详,短短数百言说了守乌金岭的辛苦,说了寿州军伤亡惨烈,但到底怎么打败寿州军,仅有“夜水突起、席卷河冰溃冲敌营”廖廖数字,如何能满足众人窥私探秘的好奇心?

    不要说厅堂里的宾客了,走廊前也挤满好些仆从,也将耳朵贴到门上听二老爷这一路见闻。

    “我与袁大人赶到乌金岭,棠邑军形势确实是有些堪忧,袁大人对韩谦也是本心,都开口劝说他率部从龙潭河突围到巢湖西岸,韩谦却说破敌就在这时。我们心里还纳闷,但翻越重重山岭赶到乌金岭实在太累、太乏,睡了一夜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到第二天夜里溪河之中便春水鼓涨起来,直至撑破河冰。而韩谦在敌阵前的河道里,早就打下几排栅木,做好拦截河冰的准备。那天夜里韩谦还拉我与袁大人饮酒,两壶酒刚饮下去,外面便报信说冰坝已成。夜里乌漆抹黑的看不真实,我也是一夜没有睡踏实,天一亮骨碌爬起来,你们猜怎么样,乌金岭的河谷里满满当当皆是大水,也不知从何处借来,时辰一到,冰坝垮塌,大水便往敌营冲去,之后的结果,诸位也都知道了……”有人愿意听,韩道昌自然愿意讲,只是面对一群这些见风使舵的宾客,说辞有些夸张罢了。

    “你嘴这能耐,怎么不去说书?”韩文焕捋着雪白的胡须,当着宾客的面,便笑着数落次子韩道昌这些话太夸张。

    “都说韩侯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堪称今之孔明,以往多少觉得言过其实,但乌金岭大捷不恰恰说明韩侯爷早就掐指算准南淝水河冰开破的日子吧?”有人也不知真假的夸赞道,只是看他的表情很是认真。

    将一干宾客送走,叫无关的仆役都退出院子,这时候夜里已深,厅堂就剩下韩老爷子、韩道铭、韩道昌兄弟、韩端等小辈里的核心子弟,以及乔、陈等与韩家有姻亲关系、可以视为嫡系势力的那几家当家人。

    他们要么有子侄迎娶韩家的女儿为妻,要么有女儿嫁给韩家子弟为妻。

    乔、陈等家,看上去权势不显,但能与韩氏联姻,哪个在宣歙等地不是树大根深、良田万亩、奴婢成群?

    韩家能与冯家成为宣歙两州的世家首领,相当一部分是依赖这些姻亲宗族在背后支撑。

    甚至这些家跟冯氏也有极深的姻亲关系,仅仅是皇陵案中跟冯家进行的切割,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去|舔冯家兄弟的脚底板。

    当然了,这几年时局动荡变化莫测,即便是韩家也是几经波折,这诸多家跟韩家、冯家有牵涉,在地方上是几度经受打击,极待重整颓势。

    当然了,他们当中,之前因为乔维阎、陈致庸二人得到重用,仅有乔、陈二家与棠邑的关系较为密切,去年就各自拿出十万缗钱粮押注进来;而其他家都还在小心翼翼的观望着,出手十分谨慎,即便是韩谦这次大婚,也都只是意思性的随了一份礼。

    乌金岭大捷消息传来,这几家的当家人不在金陵的,也都赶了过来,都恨不得直接住到韩府,早晚到老爷子跟前来问安。

    形势都这么明确了,他们要再不下注,黄花菜凉透了不说,要是韩家反过来慈生怨气,他们如何承受得了?

    这世道不那么讲究三贞九烈、从一而终,休妻另娶、休夫另嫁,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韩道昌这时候才原原本本将韩谦自集结兵马奔袭安丰寨往后的策略及执行情况,叫众人知晓这一切并非侥幸,也叫众人知晓这时候倘若还要犹豫,就不怨韩家以后哪一天会翻脸不认人了。

    韩道铭忍不住轻叹道:“早知韩谦那边有此妙计,当初就不该答应慈寿宫的条件。”

    “李知诰去掌控襄北,韩谦则觉得无妨,这次也能名正言顺的要求左龙雀军从舒州撤走,而之后棠邑兵扩编到左右两军也就顺理成章起来……”韩道昌说道。

    听到这里,陪坐在下首的韩端都禁不住要长吁一口气。

    虽然请求左龙雀军撤出舒州去加强襄北的防务,舒州也不会并入棠邑行营的管辖,后续刺史等官吏的任命,将由中枢院司主导,但这也将代表棠邑行营不久的将来,将成为大楚在淮西的唯一军事力量。

    而等到寿州军从巢州城撤走,棠邑完成扩军,棠邑或许在兵马规模上要略弱于襄北、淮东,但至少在大楚的框架之内,已是能与襄北、淮东并驾齐驱了。

    而居心叵测的说,到时候除了侍卫亲军之外,棠邑将成为距离金陵城最近的精锐兵马,对朝堂的影响力也将迥异于以往。

    而想想这距离韩谦重回中枢才过去多久?

    想到这里,韩端都有些后悔,后悔他当初担心形势,没有选择留在棠邑任职,却是抢着回金陵了。

    倒不是说他不想回朝中任职,但他要是能留在棠邑任职两三年,再回到朝中任职,资历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一年多前,谁能想到棠邑的形势发展能这么快,会以这样的方式彻底改观过来呢?

    “棠邑除了要扩编左右两军外,近期还有什么动作没有?”韩道铭问道。

    “这次能成事,与梁军主力随朱裕北进侵入晋国有直接的关系。而这之后,即便梁军主力不分兵南下,徐明珍在北面也会更为谨慎的防守。棠邑这次想扩编左右两军,主要也是考虑梁军精锐随时会南下,短时间内甚至没有余力夺下北面的安丰寨。后续的话,我也问过韩谦,接管滁、巢州两城以及耕殖淮阳山是重点,暂时不会再有大的动作。”韩道昌说道。

    “暂时扎稳根基也好,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可也不好受。”韩道铭感慨的说道。

    想着韩谦率突袭兵马往北穿插之后,他们提心吊胆的日子,韩道昌心想真是不大好过,又问道:“两宫、寿王府及淮东,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

    “他们想有什么动静,但又能有什么动静?他们总不能抱怨韩谦在淮阳山胜得太快、胜得太突然吧?”韩道铭笑道。

    韩道昌点点头,这也是乌金岭大捷对棠邑、对韩家来说,意义最大的地方。

    除了淮东分兵进占石梁县之外,基本确保没有人来窃取他们的胜利果实。

    虽然决定不了什么,韩道昌最初并不是很赞同韩谦搞这样的突袭作战,就是因为他知道韩谦用兵不顺利则罢,一旦用兵太顺利,各种扯后腿的事情就会层出不穷。

    而有史以来,因为内耗而功败垂成之事,层出不穷。

    只是他没有想到韩谦在淮阳山用兵,前一刻还岌岌可危,下一刻就斩获大捷,胜负转变又是那么的突然,自然也令诸家想动手脚拖后腿都没有时间。

    而乌金岭大捷的消息,前期严密封锁,在棠邑兵控制龙潭河沿岸防寨,暂代李知诰负责统领左龙雀军的邓泰,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要不然的话,巢湖西岸区域的管辖权,便会给太多人扯皮的借口跟机会。

    而由于棠邑水军先接管龙潭河沿岸的防寨,将左龙雀军驻守的庐江防线与寿州军彻底隔开,他们才能光明正大的要求左龙雀军撤出舒州。

    淮西跟寿州军对峙,已经用不上左龙雀军了。

    而后续棠邑要扩编左右两军,人马规模将增加一倍以上,军资缺口也将倍增,韩家接下来还是要想尽办法,为棠邑后续的建设以及军资缺口筹措更多的钱粮。

    这次得胜,最大的好处,大概是淮阳山里从豪民大户手里能征没大量现成的田宅,用于应募将卒口粮田及家眷住宅的分配,不需要额外投入钱粮进行垦荒,短时间内缺口没有刚得棠邑时那么大。

    “淮阳山里到底有多少民户丁口?”这也是韩道铭最为关心的问题,关切的问道。

    不要说之前了,大楚开国之后,寿州长期以来都是梁楚军事对峙的核心区域,战事不断,地方变动极大,民众动辄背井离乡。

    早年在京畿收编染疫饥民充入龙雀军时,其中就有大量从淮西逃出的流民。

    而叙州将吏之中,高绍、季希尧、郭却、何柳锋、魏续、肖大虎等一大批人,都是淮西人,更不要说后期韩谦收编入棠邑兵的十万流民了。

    太多现实的条件,都制约了地方及户部对淮阳山里的藏民逃户进行准确的统计跟掌握。

    韩道铭早年就出任池州刺史,见识及能力在当世未必能及杨恩、沈漾、王文谦等人,在当世也是第一流的,新帝登基,他出任户部尚书,执掌财赋,也堪入名臣之列。

    韩道铭向来清楚丁口的重要性。

    更何况棠邑秘谈之后,韩家内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韩道铭的思维转变过来,还迅速接受、消化韩谦在叙州所推行的模式。

第六百一十六章 回京(三)

    韩道昌在乌金岭,对淮阳山内部的情况,自然要比袁国维了解得更多,当即也跟韩道铭及乔、陈等家的当家人做了说明:

    “白马尖往北、华柱尖往东,淮阳山分属霍州、巢州两地的山区,藏匿的丁口估计约有十二三万人左右,但具体的统计或许要等到今年夏秋季才有准确的数字……”

    “这么多丁口?”乔纯林乃乔维阎的伯父,此时担任宣州司户参军,乃乔氏当代的家主,他听到韩道昌这话,是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淮阳山仅东北坡、东坡之内,藏有这么多的逃户,说道,“要是将华柱尖往西,一直到九里关之间的山民都算上,不得有二十万之多?”

    “只会更多,不会更少。”韩道昌说道。

    韩道昌接下来又进一步说及他这次所了解到的更多情况。

    也是亲自走进淮阳山里,他才知道淮阳山四周峰岭雄奇,但崇山峻岭之间,实际存在大量的河谷、溪谷平原以及大片的低矮丘山。

    这为过去近百年间大量的民户从淮河平原为逃避战乱而入山中滋息繁衍,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也由于大量民户丁口在山里耕种了数代人,使得淮阳山里整体的耕种水平不低,至少比韩谦随父亲初到叙州时还要更强一截。

    虽然没有准确的数字,华柱尖以东、白马尖以北的淮阳山地里,耕地估计不会低于八十万亩。

    为缓解矛盾及冲突,韩谦对后续主动打开寨门迎接棠邑兵进驻、如数上报丁口及田亩的山寨,手段也就没有那么激烈。

    除了清丈田亩、核定赋税外,对占有大量田地的豪民大户,也仅仅是要求他们将名下所控制的奴婢都转为佣仆,严禁无偿雇佣,要至少给予能保障其生存的薪钱,更严禁打杀、变卖,同时要求他们减低贫困佃农的地租。

    而对于曾据寨以守、抵抗棠邑兵进入的山寨,韩谦就没有那么客气,所有牵头搞对抗的豪民大户都作为战俘收押起来。

    除了征没二十万亩耕地,作为口粮田以及抚恤分配给应募入伍的底层贫民及奴婢家小居住、耕种外,还有大量积蓄的钱粮等家产,都充当军资使用韩谦在淮阳山这两三个月,主要是靠这个支撑军资消耗,而这部分田宅的分配,也差不多在拉锯战期间进行完毕。

    不过,淮阳山里的耕地资源已经开发到极限,甚至可以说是过度了。

    以当世的农耕水平,这一片山区滋息繁衍逾十三万人,也是远远过载了。

    这使得山里民户生活极为贫困,最底层的贫民及奴婢,生存状况更是堪忧,只能依附于豪民大户生存。

    除了在乌金岭南侧要新置一县外,韩谦还计划奏请朝廷同意在龙潭河中上游新设一县,计划将庐江县北部、淮阳山东坡的龙潭河上游河谷以及龙潭河北岸的一部分土地划进去,以便加强对巢州西岸及淮阳山东部山区的控制。

    这一区域,原本是寿州军的屯垦区,特别是过去一年时间里,寿州军最多时在庐江县北面驻以三万战卒、两万屯兵,与南边李知诰所率领、庐江防线上的四万多淮西禁军精锐对峙。

    寿州军现在仓促撤出去,棠邑兵在龙潭河两岸接管上百座的防寨、屯寨,还有数以万计的屋舍以及开垦出麦苗青青的十数万亩新田,可以先用来安置从安丰寨所俘获的两万军民。

    这些军民之中,前后将近有四千青壮男丁,或自愿或被迫进入防线御敌,伤亡也最为惨重,有一千四百人战死,伤残者更多。

    兑现战前的承诺,即便不能放他们及家小返回皋城敌占区的家园,但也要给予优先的抚恤、安置。

    而除了能耕种的田地、能遮风挡雨的陋舍外,这些人口要安顿下来,还需要给予衣物、农具等生活、生产必需品,甚至还需要补充一定的畜力。

    要不然的话,一个精壮男丁所能耕种的田地也是有限的,生存条件依旧堪忧。

    这一步完成之后,棠邑左右两军也应该扩编完成,淮阳山以东将以滁州城、巢州城构造新的防线,军事缓冲带以南将有大片新的可开垦区域,则可以逐步的将淮阳山里一部分富余人口迁过去……

    这些后续要进一步深耕淮西的计划,自然不能写入奏疏之中,得由韩道昌回到金陵跟众人一一说明后。

    听过这些之后,韩道铭也是极有感慨的说道:

    “这时候在巢湖西岸新置一县,而以乌金岭为中心,将淮阳山东北坡腹地包括在内,也应该要新置一县,加上巢州城、滁州城、滁州城北面的永阳县,棠邑行营后续将要直接辖管十二县……”

    后续的话,韩道铭没有说,但厅堂列座诸人都听得明白。

    算是叙州七县以及谭育良所治的婺川县,黔阳侯府及韩家所领正好二十个县,单纯以州县数量论,实力已然不弱。

    当年天佑帝崛起于淮南时,治下也不过二十多县。

    只不过黔阳侯府所治二十个县,军民加到一起才刚刚六十万人冒尖一些,从人口上来说,还是略低了一些。

    这恰恰是众人能够效力的一个地方。

    各家拼凑起来,还能将七八千名奴婢送往棠邑安置呢。

    宣歙两州,在冯、韩两家的统领下,早年归附升州节度使府,天佑帝渡江之前,又迅速掉转风向,举旗易帜,投奔淮南军,近一百年唯一的一场大规模战事,还是韩谦率赤山军攻打郎溪城,打得顾芝龙嗷嗷直叫,然后迅速屈服。

    没有战事,丁口孳息就快,不要说宗族嫡支子弟了,各家所豢养的奴婢,四五代人繁衍下来,说句实话,现在也都有些多了,而田地的兼并却又是有尽头的。

    “或许你在途中也听到消息,陛下与朝廷近期就有意加强对淮东灾民的赈济,计划每个月由内府局及度支使司拨五万石钱粮,运往淮东,”韩道铭先不管在座众人心里在琢磨着什么,又跟韩道昌提及一件事,说道,“有了这笔钱粮,淮东对我们的依赖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乌金岭大捷干脆利落,使得好些人没有机会扯后腿,但后续扶持淮东、荆襄以制衡淮西,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韩道昌说道,“我过巢湖时,与冯缭、郭荣见过一面,他们都预料到后续想继续直接从淮东引入受灾流民将没有可能,但只要他们没有借口切断赤山会在各地打开的商贸,只要淮西形势进一步稳定下来,应该源源不断会有新的失地贫民渡江北上……”

    “他们这时候倒不至于掀桌子。”韩道铭笑道,他对这点也不是特别担心,说起来还是形势变了,以往他们得小心翼翼的讨好别人,担心朝廷的猜忌,现在却是轮到别人对他们小心翼翼、看他们的脸色了。

    不管怎么说,与寿王府、淮东的甜蜜期虽然比预想的要短得多,但这段时间内除了直接往棠邑引进八万多丁口外,赤山会已经拿到江东、江西、湖南、淮东、荆襄主要州县、相当于市场准入证性质的官帖。

    除了这些之外,韩道铭年后在朝中也促成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正式将棉布纳入夏粮秋赋之列。

    朝堂诸公讨价还价良久,最终决定作为实物征纳时,一匹棉布仅能折算两匹麻布,这个比他们预期的要低一点。

    不过,由于各地的粮布纳征都是固定的比例,乃至民户桑麻地与粮田的种植面积比例也都是相对固定的,这就使得地方上粮食与布匹价格是直接挂钩浮动的。

    这都促使地方上占有大量田地及丁口的世家宗阀,不管怎么反对韩谦赐贱为良会动摇世家宗阀的根基,都极有动力从赤山会换取黔阳布缴纳粮赋。

    第二件事,就是征缴上的黔阳布,将首先用于更换侍卫亲军的兵服。

    乌金岭大捷是很出乎众人的意料,但不管之前怎么不看好棠邑兵突袭之事,韩谦在那么严寒的天气里,能率将卒长距离穿插作战,以棉布、棉絮为主所制的将卒寒衣之优越,不是谁睁着眼睛能否认的。

    有步骤更换侍卫亲军及禁军将卒的寒衣,实为必需;中下层将卒也极为渴求更换寒衣。

    这也是棉布能纳入实物税的一个关键原因。

    朝廷需要什么物资,向来习惯于“征缴”,而非“购买”。

    虽说侍卫亲军、禁军十数万将卒寒衣都用棉布、棉絮,也只抵叙州、棠邑所产的零头,但两件事对棉布在大楚境内的推广、示范,要比赤山会扯着嗓子到处喊,要强得多。

    叙州的棉织业年后经赤山会往江东、淮东、江西、湖南、荆襄等地,每月稳定输出黔阳布三十万匹、皮棉一百万斤,折合钱粮逾二十五万缗,加上往川蜀、黔中等地的输送,叙州棉织业巨大的产出,也差不多能正常消化掉。

    后续继续深化下去,就主要是消化棠邑棉织业新增的产出了。

    虽然大部分收入都返回到棉农、织户头上,但除了正常收缴的棉布税,再加上工造局所辖织造院以及赤山会的部分盈余,叙州棉织业每月足能提供高达折合钱粮八万缗的军资。

    而叙州扣除地方上必要的财政开销外,每个月总计还能为棠邑这边额外提供的军资,折合钱粮逾十二万缗。

    在此之前,或者说在厅堂列座的诸人之外,谁能想象一个目前在绝大多数世人眼里依旧是瘴毒遍地、地处荒僻、民风蛮悍的西南小州,能额外贡献如此巨量的钱粮?

    韩谦扩编棠邑左右两军,计划各编一万五千名正卒、一万辎重营辅兵或屯兵。

    辎重营辅兵,主要以战俘充当,两万名兵员,每月衣食补给、营地及诸多器械修缮,开销折合钱粮需六万缗;左右军正卒,除每月六万缗的正常开销外,还要额外给付兵饷六万缗。

    当然,要是朝廷能最终承认棠邑扩编左右两军,每月只要拨付六七万缗的钱粮,棠邑军日常开销缺口就能填补上。

    不过,韩谦治军,将卒的兵甲以及战械配给,乃至医药收护等等方面,标准要比侍卫亲军及禁军要高得多,这方面则将产生大笔额外的军资开销。

    这部分缺口,还是要另外想办法填补上。

    这也幸亏将卒伤亡的抚恤,主要是授以田地,而棠邑目前最不缺的就是田地,暂时没有额外的军资开销产生。

    听韩道昌将里面的细目一一说来,对初次参与机密议事的乔、陈等家的当事人来说,或许更深刻直观的感受到棠邑兵战斗力以及作战韧性为何能这么强。

    这完全是钱粮堆出来的啊。

    棠邑兵平摊到每名将卒的军资开销,差不多是侍卫亲军及禁军的三倍之多,也难怪能在残酷而激烈的拉锯战中保持超过世人想象的韧性与士气了。

    当然了,相比较去年,钱粮有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填入棠邑这个无底洞中,棠邑左右军扩编之后,每个月预计还将有三到五万缗钱粮的缺口要填,厅堂列座的诸人,心思已没有之前的不安跟措手不及了。

    又或者说,乌金岭大捷给诸人带来强烈的信心,不用担心付出没有回报。

    再说了,之前是韩家死命的往里填,每月要填进去六七万缗的钱粮,现在是他们十几家凑起来,每个月还填不了三五万缗钱粮的缺口了?

    至于韩谦种种作为会动摇世家宗阀的根基,这时候对韩家、陈家、乔家也产生不了多少负面影响。

    易奴婢为仆佣,他们日常奢侈享受的生活,并没有受到根本性的冲击。

    而大量的田宅转售出去,一部分换作棠邑、叙州境内的工坊、矿场,可以视为能源源不断孳息的粮田、奴婢、牲口。

    以往冯韩两家就极擅经营货殖,宣歙两州的世家宗阀,对这也不会排斥。

    另一部分作为借款充入叙州官钱局,弥补棠邑建设及军资所产生的缺口,也会计算一定的钱息。

    在乌金岭时,韩谦与王?便预料到韩府今日宾客满座的情形,韩谦忙于整备防务,很多事情都由王?负责,也是王?叫韩道昌带着具体的要求回金陵城跟各家谈。

    第一点是要求各家今后两年内,作为借款或者说存款,填入叙州官钱局的钱粮,每个月不能低于十万缗。他们即便是出售田宅,也要将这数补足,韩谦同意拿叙州官钱局的股数,折算钱息摊算给各家。

    第二点是要各家主动放奴婢赎还良籍,并要鼓励奴婢迁往棠邑做工,或购置田宅安家落户。

    而购置田宅者,棠邑也会比照之前在淮东的做法,以极低廉的售价帮他们在棠邑安家落户;即便这些奴婢没有积蓄,到棠邑做工,会提供简易屋舍,也可以先从官钱局拆借钱款购置田宅。

    这个做法,同时需要各家在宣歙两地宣扬。

    第三点就是各家倘若希望宗族内的年轻子弟,能得到韩家的举荐入朝或到棠邑、叙州任吏为官,都需要先送到历阳学堂入学,然后再择优举荐。

    第四点则是要求各家积极到棠邑或叙州开办各种工坊及矿场,而种植园暂时仅限甜蔗、棉花、桐油树、药材等有限的几类。

    特别是药材的种植,虽说数百年来僧院、道观都有人工种植药材的先例,但在当世还不成规模,诸大药铺子都主要是收购野生药材。

    而药材的品种涉及极为繁复,韩谦在叙州仅是叫杜七娘她们尝试种植着治疗疟疾有特效的青蒿以及几种止血消炎的药材,规模都很有限,更不要说系统性的去梳理药典了。

    韩谦他跟王?提及这事,都深以为憾。

    现在叙州、棠邑是要往更精细的方面去深耕,棠邑有的是富足而肥沃的丘山、旱水田资源,而后续随着棠邑所直接参与的战事规模扩大,伤药开销极大,王?就特地叮嘱韩道昌要优先在棠邑、淮阳山推动药材的人工种植。

    棉田、蔗田以及桐油树的种植,叙州、棠邑都在大力去做,都有相当大的规模,并不需要诸家太迫切的参与进去。

    而整个大楚境内丁口估计在一千五百万到一千八百万人之间,大多数民户还都相当穷困,棉织业、制糖业乃至制皂业,短时间内市场都不可能无限制扩大下去。

    这时候就更需要扩大可对外大宗输出的商品种类,而不是无限制的扩大棉田、蔗田的种植,以免产生严重的过剩。

    而宣歙两州背依浮玉山、黟山,诸家几乎都有经营药材铺子,推动这事有便利条件。

    一直商议到凌晨,诸人带着满意的答复与许诺,才告辞离开韩府。

    …………

    …………

    太后崇佛向道,隔三岔五便到崇福观敬香供神。

    作为皇城之内皇家道院,崇福观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云朴子还得封崇福院使。

    这一日,太后又到崇福观来敬香,供过神后,在观中小憩,云朴子陪在一旁,讲些古往今来的秩事,给太后解闷。

    临到黄昏时,太后才着宫侍牵着刚蹒跚学步的二皇子,起驾回宫。

    “太后将二皇子留在身后,这往后还是要立二皇子为嫡啊?”云朴子恭送到观门外,看到太后王婵儿抱起二皇子登上凤辇,颇有感慨的问了姚惜水一句。

    “陛下正年少气盛呢,说立嫡这事未必太早了吧?”姚惜水看了云朴子一眼,风轻云淡的说道,“李皇后得了心疾,怎么都不放心由她照顾二皇子,太后才将二皇子接到慈寿宫的。”

    “也是。”云朴子说道。

    “云道长对乌金岭一战,有何看法?”

    “老道在皇城之中,也是闲云野鹤一个,能对乌金岭大捷有什么看法?老道听说韩侯爷上书要请朝廷将左龙雀军从舒州调出去,却不知道姚姑娘你怎么看乌金岭大捷?”云朴子反过来问姚惜水道。

    姚惜水嘴角抽搐了两下,她能怎么看,她都想将杨致堂、杨元演、王文谦有一个算一个,拉到跟前来,问他们怎么看,与虎谋皮的感觉爽不爽?

    她都恨不得将徐明珍拉到跟前问一问,与李遇齐名的大楚名将风采何处,大好局势,数倍于敌的精锐兵马,在物资、人马更容易调集的内线,怎么就被韩谦打得跟条狗似的?

    到现在,织造局派出去的斥候密间都还没有查清楚乌金岭一役的诸多细节,似乎韩谦在淮阳山真有神助,一夜之间借来天雨山洪,将敌营冲溃……

    乌金岭一役对大楚的局势将要改变的太多太多,她也早就听人禀报说韩府这几天宾朋满座、夜夜笙箫。

    特别昨天韩道昌返回金陵后,沉默许久的富陌今日午前还特地到韩府“请罪”,但被拒之韩府门外……

第六百一十七章 传议

    韩谦奏请左龙雀军从舒州移出,即便政事堂诸公都能意识到这是大势所趋,但这事牵涉极大,谁都不想轻易表态,或者心里还有着拖延时日看形势有无新变化的心思在。

    不过,这事很快在中下层官员及市井街巷间传议开来。

    李知诰能谋善断,自幼随父生长营伍之中,为信昌侯收为养子以来,建立功业无数,也为新帝登基建立赫赫功劳。

    李知诰从军近二十年,大小诸战经历百余场,掰开来揉碎了去看,会看到他并无错漏失策之处,完全有资格代表年轻一代跻身名将之列。

    而无论是主持围攻金陵城,还是统领诸部禁军收复滁州、巢州,李知诰都积累了统领大规模兵马的丰富经验。

    除了老一代的杜崇韬、周炳武、张蟓等将帅外,年轻一代的侍卫亲军及禁军将帅之中,也就郑晖堪与李知诰比肩。

    然而世人的眼球永远都盯着最耀眼的那一个,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是渣渣。

    而说起光芒,谁身上的光芒,能及上得黔阳侯韩谦呢?

    尽管黔阳侯是那样的不讨人喜欢,甚至让人厌恶,但说到赫赫战功,谁又能与他相提并论?

    左右五牙军及右神武军覆灭于洪泽浦、钟离城,摸着良心说,责任完全不在李知诰,甚至李知诰也是受牵累者。

    要是延佑帝、昌国公李普没有中文瑞临设下的圈套,即便前年冬季梁军南援增持寿州军,他们还是能守住滁州、历阳、庐江等淮西南主要城池,等到第二年开春冰雪融化后,继续消耗寿州军的实力,一步步的将防线往北推进,直至完全消除金陵事变对大楚带来的负面影响。

    而这也是最为稳妥,也是为沈漾、杨恩等人称道的用兵之道。

    韩谦虽然几次力挽狂澜,但都是剑走偏锋,从来都不能称之正道。

    然而世人乃至中下层官吏,他们更期待奇迹,而唯有剑走偏锋的传奇才符合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期待。

    韩谦没有斩获乌金岭大捷之前,京中的氛围对李知诰还友好一些。

    乌金岭大捷的消息传到金陵城之后,中下层官吏及市井街巷之间,再议论延佑帝登基之后近两年来的江淮战事时,就难免会有人指责李知诰当初在巢州用兵迟疑,大半年都没能攻下巢州城,才是左右五牙军及右神武军不得不冒险、终致惨败的起因。

    虽然韩谦有意拖延十数日将传出乌金岭大捷的消息,致使邓泰在舒州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棠邑兵第一时间接管龙潭河两岸的控制权,将左龙雀军与寿州军隔绝开来,但邓泰、李知诰甚至慈寿宫这边,却都不能吐露丝毫怨言。

    毕竟棠邑兵孤军穿插杀入淮阳山拼死拼活时,左龙雀军在庐江防线上可是纹丝未动啊!

    难道说这时候能有脸站出来抱怨,黔阳侯没有及时通禀乌金岭大捷的消息,致使左龙雀军错失出兵的时机?

    他们就不怕被世人喷一脸的唾沫星子,还特么要不要脸了?

    而韩谦上书奏请左龙雀军移出舒州之事,市井街巷乃至中下层官吏,绝大多数都是支持的,再结合之前淮西禁军久攻巢州不下致大楚水师主力覆灭,甚至有人痛斥左龙雀军就是浪费国帑、吃干饭的。

    御史台的言官们风闻奏书,不仅一封封奏书将中下层官员及市井民议传达上来,甚至有御史直接上书弹劾新津侯及左武卫军、左龙雀军诸将消极怠战。

    拖延到三月下旬,崇文殿、慈寿宫与政事堂诸公达成一致,由枢密院调左龙雀军移驻随州,敦促李知诰从桐柏山、淮阳山的缺口,加强对淮河上游地区的进攻。

    在这风口浪尖,李知诰更进一步出任节度使一事,也没有人提及。

    三月下旬对棠邑军的封赏也颁传下去。

    韩谦因功得授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兵部尚书衔,兼领棠邑行营都统制置使,以及行营制置使府统辖淮西军政,许募三万兵卒编棠邑行营左右制置军,着度支使司照禁军三万正卒标准拔给军资粮饷。

    乌金岭大捷,棠邑诸将得到赏赐,除了一大堆九品到四品不等的武官头衔外,能谈得上实惠的只有锦帛九千余匹、良骏四百匹以及宫制金银制钱万余枚等物;此外,战亡及伤残将卒拔给抚恤军功三十二万缗,算是朝廷近年拔出最大一笔赏恤钱了。

    朝廷挤出这笔赏功抚恤钱,极为不易,但除了韩道铭坚持外,沈漾、杨恩等人也是主张从牙缝里挤出来,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叫棠邑军将卒记得他们是大楚的将卒、大楚的子民。

    进入四月,左神武军与右龙雀军的换防也彻底完成,李知诰则继续加强对光州东部、霍州西部的攻势,占领淮上重镇义阳,迫使徐明珍将温博调到西边担任主将,使温博担任光州刺吏,抵挡李知诰的攻势,让他们这两个老对手再度纠缠到一起。

    梁军主力在梁帝朱裕的统领下,以魏州为中心,围攻晋国南部重镇泽州、潞州,暂时无力南顾,而寿州军要堵住左武卫军、左龙雀军从桐柏山东口北进,完全无力再对淮阳山发动什么攻势。

    徐明珍次子徐嗣昭最终于四月下旬率部从巢州城北撤。

    从地形上,位于巢湖北岸的巢州城,并不比安丰寨以及东面的磨盘谷居南太多;而此时寿州东翼的防御形势,看上去跟洪泽浦水战之前没有大的区别。

    当时对寿州军来说,也是滁州失陷,主要依托巢州城与楚军精锐对峙,他们也是因为被驱逐渡江、作战物资紧缺,将卒士气及战斗力都要弱过大楚禁军。

    但是,当时他们强守巢州城,也是兵行险策,主要就是赌年轻气盛的杨元溥会失去耐心,就是赌庸碌无能的李普不会甘心被李知诰喧宾夺主。

    他们这时候还能赌什么,赌韩谦哪一天同样会中他们的圈套?

    相比两年前,此时淮阳山脉东北麓的山口落入棠邑军的控制之下;而李知诰率数万精锐兵马正从桐柏山东口进攻寿州的西翼。

    这两路楚军兵马拥有超过六万正卒、四万州兵或辅兵。

    而沿淮河两岸,韩元齐、陈昆两部兵马被杨元演的淮东军牵制住,他们在淮河中上游能调动的也仅有六万正卒、三万屯兵或辅兵,总兵力已经处于劣势。

    遭逢新败不说,能预见的未来,寿州物资将会再度严重紧缺起来。

    他们即便还牢牢控制光霍寿濠四州,但几番损失,四州在籍民兵、军户总数下降到十一万户左右,而他们要维持九万之数的兵马,差不多达到一户养一兵的程度。

    兼之有逾一半精壮劳力都要编入军中,农耕生产更多的仅能依赖于老弱妇孺进行,即便光霍寿濠四州的土地再广阔、肥沃,粮食等物资产出也极为有限。

    汴京每个月从颍宋等南部诸州调拨逾五万石粮谷接济寿州,但徐明珍也仅仅是能勉强维持这么庞大的兵力,而与棠邑兵对峙,特别是野战中,对兵甲战械的要求极高,寿州军犹是倍感吃力。

    这种情况下,他们不能指望韩谦会犯低级错误,除了收缩防线,还能有其他什么选择?

    相比较之下,杨元演在淮东却是最为轻松。

    这主要寿州军在乌金岭惨败,西线形势岌岌可危,令韩元齐、陈昆变得谨慎起来,日常仅维持小规模的袭扰作战,这也使得淮东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大减,甚至在寿州军撤出滁州期间,还趁机出兵占领石梁县。

    形势的改善,以及朝廷从三月份往后每个月拨给五万石粮谷赈济灾民,淮东得以加快恢复屯垦的速度。

    而在王文谦、阮延等人的推动下,淮东军也在楚泰扬等地,在原有的屯垦体系基础之上,建立独立于中枢之外的屯营军府体系,共编兵户近九万户,差不多占到淮东人口的一半。

    相比较柴建驻守五指岭防线时的无作为,郑晖率右龙雀军南下,便与湖南行尚书省宣慰使黄化等人着手筹划清剿马氏叛军余孽、收复永郴两州之事。

    除开辰思业叙四州外,在湖南正式推动行尚书省之制时,并未将与传统意义属于荆襄区域的鄂州划入。

    不过,湖南行尚书省掌握邵衡郎岳潭五州,地方军政体系在这五六年间得到彻底的梳理,实录丁户四十万户,二百七十万口,所征得田税口赋及诸种杂捐,甚至比江东诸州还要略高。

    目前江东(含两浙在内),共录有十四州,世家宗阀拥有大量的奴婢,加上栖身山林的逃户,大量丁口都在州县掌握之外,目前在籍户仅有四十余万户,三百万人丁。

    说实话,要不是削藩战事之后,对湖南及鄂黄江池等州的田亩丁口进行较为彻底的梳理,大幅提高这些地区输入中枢的岁入,这两年都未必能支撑住江淮战事的巨额开销。

    照道理来说,北线战事未靖,还要拨付钱粮助淮阳渡过难关,朝廷实在是难以再难支撑另一场大规模的战事,不过叛逃南投永州的苗勇,与赵胜、罗嘉两部叛军起了内讧,不仅郑榆、郑畅二人外,湖南宣慰使黄化等人也主张尽快解决这些叛军,将郴永等州收归大楚疆域……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监军(一)

    延佑四年春夏两季,邵衡积极筹备对永郴两州的战事。

    桐柏山东口的战事,也由进攻转为对峙。

    李知诰在夺得义阳城之后,受限于桐柏山东口通道年久失修,太崎岖、狭窄,粮秣军资输送不便,限制对光霍两州的用兵规模,便停止军事扩张。

    除了着重经营义阳城外,李知诰征调上万民夫扩建从礼山县通过桐柏山东口进往义阳的通道,为下一步的军事进攻做准备。

    而淮西在乌金岭大捷之后,更是进入难得的平静期。

    寿州军大范围收缩东翼的防线,棠邑行营制置军接管新的辖地,要操训将卒,要整饬防线,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内线建设还不能停下来,前期积累的伤亡也不少,短时间内再想发动大规模的战事,必然会错漏百出。

    相比较梁军主力围攻晋国南部的潞州大半年未下,而河淮之间春夏之交旱情严峻,大楚今年完全可以说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中秋时节,延佑帝、太后也难得下令打开皇城四门,放平民百姓进入皇城赏灯,普天同庆。

    宫里也早就在玉带河的北岸搭设一座彩棚,中秋节这一天,朝臣也都受邀登上彩棚,与陛下、太后及后宫诸妃嫔一起饮宴赏月。

    延佑帝、太后及后宫妃嫔坐在居中的主棚里,诸王公大臣与诸将吏坐在两面的侧棚里。

    入夜后天色薄阴,圆月虽说没有被薄云完全遮住,但也单薄得跟剪纸似的,在玉带河里落下一个暗淡的倒影。

    除了平时关禁在宫城里的妃嫔,看到南岸熙熙攘攘的人群颇为兴奋外,对诸多朝臣而言,却没有什么太多的乐趣兴致可言。

    更多的人,还是将今夜视为一种特殊的大典,唯一的好处,就是大家都有赐座,不需要像往常的大典一站就是半天,常有人体力不支昏倒过去。

    当然,大家还是和乐融融与左右交头接耳谈笑风生。

    这三四年间,大楚经历太多的动荡,乱极思治、乱极思安,能有当下祥和静谧的夜,在座诸多人多多少少还有些珍惜的。

    赏月宴开始没多久,沈漾、杨致堂、韩文焕、韩道铭、郑榆、张潮等人,就被召到主棚赐座饮宴。

    沈漾、杨致堂二人率众登上主棚先谢礼。

    谢过礼后,沈漾待要坐下,却看到陛下脸色有些阴翳,心里奇怪,之前看陛下还兴致颇佳,是刚才袁国维站在陛下身边说了几句话,坏了陛下的兴致?

    袁国维说了什么?

    身为宰执,沈漾就挨着杨元溥而坐,他见太后王婵儿正转过身的诸妃嫔说着话,便压低声音问杨元溥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

    杨元溥脸色阴翳的望了一眼过来,说道:“袁国维又提告病归养之事,真是扫兴,难不成朕真是负他之人?”

    沈漾脸色也是一沉,知道陛下在心烦什么。

    张平、袁国维、姜获等人在金陵事变之前,就主持内府事务;金陵事变期间,宫禁里绝大多数的宦臣都卷入叛乱,那在收复金陵城后,不管怎么说,都只能任用资格最老、功绩最大的张平、袁国维、姜获等人执掌内廷。

    不过,沈漾也知道陛下猜忌张平、袁国维、姜获等人韩谦关系密切,受韩谦的影响太深,在登基之后便大力提拔安吉祥、陈如意等人分张袁姜三人的权柄。

    而张袁姜三人也是难得的知情识趣,虽然身居内侍、少监之职,但平时在宫里多闲云野鹤,将诸多事务都交由诸常侍等领事宦臣负责。

    乌金岭大捷拖延十数日,信报才传到枢密院,明眼人心里都清楚韩谦这么做的根本用意,就是要抢在左龙雀军北上之前,控制住巢湖西岸。

    虽然事后没有人就这事去指责韩谦,但袁国维当时奉旨慰劳,人就在乌金岭,却没有及时传回消息,他毫不掩饰的跟韩谦穿同一个裤裆,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沈漾还以为陛下会找机会收拾袁国维,却没想到陛下他难得的先隐忍下来了,一直都没有提这事,袁国维却三番五次告病想要归乡养老。

    沈漾沉吟片晌,说道:“袁大人正值力壮之年,或许只是不耐烦署理内廷里的繁琐事务,陛下或可使之监军棠邑……”

    “沈相,陛下有何所示?”杨致堂好奇的凑过头来问道。

    使袁国维出任棠邑行营监军使,必然要经过太后及政事堂的议决才能最终定度,看到杨致堂、郑榆乃至韩道铭等人都好奇的看过来,沈漾也不加隐瞒,径直相告。

    杨致堂先是一愣,心想大家都知道袁国维与韩家早就穿同一条裤裆,使袁国维到棠邑监军,能对棠邑多出半点约束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正因为袁国维与韩谦关系甚密,遣袁国维出监棠邑,朝谦及棠邑将吏都不会强烈的拒绝,这事前期看上去并不能怎么增加朝廷对棠邑的约束力,但监军制度好歹算是恢复过来了。

    而只要内廷宦臣出监诸镇的制度恢复过来,即使早期更多仅仅是象征性的意义上的,但随着中枢的实力一点点恢复,通过监军之制以及其他手段,多管齐下,对诸镇的约束力也会一步步的加强,从而削弱藩镇割据地方、与中枢分庭抗礼的隐患。

    杨致堂以往或许不会支持沈漾这点,但看到棠邑、襄北在淮东之后,势力扩张快得有些超乎想象,他倒觉得沈漾此策甚妙,与郑榆、张潮等人对视了几眼,便都点头言是。

    韩道铭脸色阴郁,他们这个层次的人要想明白里面的关窍,实在太容易了,但正因为如此,除非袁国维坚持不奉旨,要不然的话,棠邑还必然要吃这个暗亏不可。

    不过,袁国维之前几次想要告病还乡,或许是真厌烦了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就想着归乡虞养天年,过几年的舒坦日子,但这件事后,袁国维倘若还要是坚持告病还乡,在世人的眼里,是不是就会变成棠邑及韩家为了抵制朝廷恢复监军之制,而暗中迫使袁国维告病还乡呢?

    那样的话,怎么看都是棠邑及韩家变得有些忘恩负义、里外不是人了啊。

    韩道铭当场也没有表态,毕竟今夜仅仅是赏月饮宴,沈漾、杨致堂他们可以说是随口这么一提。

    他夜里反复思量,在这事上拿不定态度,便写信派人送过江告诉韩谦这事,看韩谦如何定度。

    韩谦的态度却很随意,他不拒绝在棠邑行营制置府先恢复监军之制,但同时要求大楚镇边诸军都要恢复监军之制,不能仅仅针对棠邑一家。

    不管怎么说,棠邑行营制置军,全面推行募兵制,受中枢的制约,也就比淮东略紧而已;真要全面恢复监军之制,怎么也是李知诰、郑晖、顾芝龙等人更难受。

    韩谦带头接受朝廷派遣监军使,同时派遣监军使,对真正独立掌握兵权的将帅而言,象征性的意味更强一些,而对那些更倚重于中枢的将帅而言,又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因而整个秋后,大楚朝堂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往镇边诸军派遣监军使。

    当然,派遣监军使,即便再是象征性意义,也不仅仅是派出一名内廷宦臣到诸军这么简单。

    要建立监军使密折传禀渠道与制度,监军使本人也需要受到监督、制约,随行宦吏的选任也有考究。

    杨致堂主持枢密院,这次也想趁机恢复职方司在连镇诸军的军情搜集、传禀制度,多方商榷,等诸多事理顺过来,一直到十月下旬,袁国维才正式奉旨渡江进入棠邑监军。

    又是一年朔风萧瑟,袁国维乘船在万寿河西岸码头靠岸,然后换乘车马,赶往东湖。

    驰道两侧的田地里,秋粮收割已经完成,新种上豆椒小麦等作物,从黑褐色的土壤里冒出不怎么起眼的芽苗,有不少穿着崭新棉衣的农人正在田地里耕种。

    “叙州、棠邑植棉织布,泽披天下,但田里的农户都能穿上的新衣,即便是大治之世,也是难见之景啊!”袁国维拉住缰绳,跟随行的冯缭、韩成蒙二人说道。

    最初时袁国维、姜获受天佑帝指派到临江郡王府辅佐三皇子,明里暗里都是在韩谦手下主持缙云楼的事务,这些年来与林海峥、田城、高绍等棠邑核心人物的关系都极亲近。

    即便担心沈漾、杨恩等人有意恢复监军之制,但对袁国维的到任,棠邑众人是一点都不排斥的。

    也是担心袁国维心存芥蒂,冯缭、韩成蒙这次金陵公干,特意在京里多逗留了几天,等到袁国维正式上任的日子,一起陪同着渡江北上。

    见袁国维赞叹田里的农户都穿新衣,冯缭便介绍起棠邑两年以来农耕恢复的情况。

    目前棠邑全境已经完成秋粮收割,截止到十月中旬,全境棉花、甜蔗种植面积控制四十万亩,没有继续大规模的扩张,但随着堰堤沟渠等水利设施的建设,棠邑今年又新增水旱粮田逾四十万亩,加上对淮阳山腹地的耕地梳理以及在龙潭河两岸、巢州城、滁州城所接管的寿州军屯田,棠邑行营制置使府截止到十月中旬秋粮收割之时,在籍田亩总数超二百四十万亩。

    二百四十万亩耕地,夏秋粮收获二百五十万石稻麦豆椒等作物以及二十余万担籽棉,分摊到棠邑所辖的十一个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亩均产量也差不多跟江淮的耕地持平,并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而倘若后续人丁没有大规模的新增,棠邑受限于青壮劳动力,也不可能再大规模的新垦田地。

    不过,叙州也好,棠邑也好,食利的世家宗阀及地主阶层,可以说是被压制到极点,这也使得棠邑今年夏秋粮收获总量不高,但平摊到三十六万民户人口头上,也是勉强能够糊口,不用再受饥馑之苦了。

    这一年棠邑从叙州等地收购输入的粮价,依旧高达五六十万石,主要也是满足军粮的供给。

    受限于青壮劳动力的规模,特别是大量青壮劳动力要编入营伍,与寿州军进行对峙,田地总规模很难再大幅度的增加,但后续农耕工作会进一步做细,比如说引进更多的牲口畜力,使精良农具得到更大范围的利用,堆肥、轮作以及沟渠修缮等事继续完善,在现有的人口基础上,明年只要能有五六十万石的粮食增产,初步保障军粮的供给也不会成什么问题。

    更何况有叙州那么厚的底子在那里支撑着,棠邑最艰难的日子到这时候算是熬过去了。

第六百一十九章 监军(二)

    韩谦亲自带着高绍、赵无忌、杨钦、韩东虎、季希尧、杜益君、赵际成等棠邑将吏,出历阳东城门外迎接袁国维的到任。

    众人没有在历阳城滞留,直接穿城而过,经宽阔的驰道往东湖新城而去。

    又进过一年的建设,东湖新城目前算是初成规模,新的港口码头、货栈、工坊区沿湖堤建造,占地约四里见方,当然坞洪外侧还留下一定的填湖用地,作为后续临湖工坊区往西延伸的空间。

    工坊往东,则是居民区,目前造成千余栋宅院,星罗棋布般分布于十数道纵横交错的街巷两侧。

    居民区目前规模还不大,但东侧保留约六里延深的规划用地。

    居民区的南北两侧,则主要规划为装备水力器械的工坊区、桐油树及药材种植区。

    南北山及临湖工坊区,目前建成的工坊还不多。

    在乌金岭大捷之前,募集的匠工主要还是搞基础建设,行营方面前期筹集了一部分钱粮,建造织造院、冶炼场、造船场以及兵甲军械、军用被服、制皂等有限的十数家工坊,主要也是满足军用。

    而在乌金岭大捷之后,乔、陈、向、杨等家才较大规模的投入大笔的钱粮,筹建新的工坊,但还亟待后续不断的扩大规模。

    衙司及驻军大营,位于西北角,占地五百步见方,也是东湖新城唯一用城墙包裹起来的区域;在衙司与居民区之间,还建有街市,百间余店铺客栈以及传统的作坊林立其间。

    而历阳城与东湖新城之间,更大规模的土地,还是开垦成农田,种植豆麦等物,星罗棋布的分布百余座村寨在当世,农耕始终是根本。

    东湖县在过去一年半时间里,除开迁入的三万居民、驻民之外,还有从叙州、江州、广德等地应募过来的工匠万余人,就其繁荣程度,已经比得上普通的州治城池了。

    看到这种种情形,这些年接触下来,袁国维也是感慨极深,韩谦犹是强在治政,而这一切才是他种种神鬼莫测的算谋基础,而眼前的一切,还仅仅是基础,棠邑有着比叙州更开阔的空间,给韩谦尽情的发挥。

    袁国维这次是奉旨出任监军使,从历阳城一路过来,在途中,韩谦也对棠邑行营制置军的编制情况做了详尽的介绍。

    棠邑行营制置军入秋之前就完成扩编,而为适应乌金岭大捷之后纵深扩长逾一倍的防线,以及便于指挥及兵马集结调动的防御需求,韩谦在镇军之下,增设旅一级军事编制。

    镇军以都指挥使为主将,左右军分别编一万零八百名正卒。

    左右军除直辖一支骑兵都编一千二百名骑兵外,下辖三支步军旅。

    步军旅以都虞候为主将,每旅编三千二百名正卒,除了侍卫营编两百名骑兵外,每旅辖三都。

    每都编一千名正卒,以虞候为主将,每都下辖三营。

    每营编四百正卒,以营指挥为主将。

    如此一来,韩谦便能以旅为军事单位,负责范围较大的防区。

    左军以林海峥为都指挥使,冯宣为副都指挥使,周处、赵启、谭修群为都虞候,分别驻守滁城、棠邑以及石泉,负责东线防御,右军以田城为都指挥,孔熙荣为副都指挥使,何柳锋、苏烈、窦荣为都虞侯,分别驻守乌金岭、巢州城以及位于巢州城往西五十里外、紫篷山西麓的金牛寨。

    水军以杨钦为都指挥使、林宗靖、冯璋为左右都虞候,共编四千八百名正卒。

    除此之外,编侍卫骑军三千六百名正卒,以赵无忌为都虞候、韩东虎、肖大虎为副都虞候,驻守东湖。

    如此一来,棠邑行营制置军将三万名正卒兵额用完,也是棠邑行营制置府的野战主力;此外还编有两万名辎重屯营兵,一部分编给主力军充当辅兵,一部分分配到诸县,维持日常治安及内线的城寨防守。

    制置使府的军事后勤及军令颁布、军纪赏功、兵籍征募乃至军事情报搜集分析,都纳入军情参谋司管理,高绍以副都指挥使统领军情参谋司,郭却、奚发儿任都虞候分掌其事。

    制置使府另设都政司,以长史冯缭为首,负责辖区民政事务;设相当于使府办公处的都厅司,以主簿郭荣为首。

    新置的淮阳县(乌金岭)、巢州城、滁州城、棠邑、石泉诸县,处于棠邑防区的外围,都驻有重兵,民政事务以及以正卒半数配比的辎重屯营兵马的管辖,都由驻军主将兼任。

    武寿、亭山、浦阳、东湖、历阳以及新置的龙潭等县,成为棠邑防区的内线腹地,以高宝、韩成蒙、陈致庸、赵际成等人出任县令。

    工师学堂、讲武学堂、医学馆合并为历阳学堂,韩谦亲自担任学堂山长,但以陈济堂出任副山长,主持日务事务。

    袁国维这次到任,韩谦决定将军纪赏功等事从军情参谋司独立出来,单独成立司军监,使袁国维执掌,实际使得监军制度真正落实下来,而非是叫袁国维到棠邑仅仅作为一个名不符实的“朝廷眼线”。

    虽说东湖新城又经过一年的建设,已初见规模,但衙司建筑都还颇为简陋,暂时还没有太充裕的资源建造亭台楼阁。

    给袁国维及随扈准备的宅舍,虽然不大,却相当雅致。

    …………

    …………

    气温一天天寒冷下来,感觉上要比往年这时更加寒冷,兴许进入十一月,淮河就要全流域冰封住,楚州沿边再次风声鹤唳起来。

    三月中旬,趁寿州军大溃后收缩防线,淮东军占领石梁县,得以全面控制衔接樊梁湖与洪泽浦的河道。

    立栅墙于河道之中,锁以铁索,封挡住梁军水师从洪泽浦进袭樊良湖的通道,淮东军得以集中有限的水军战船,在楚州两翼阻挡梁军水师的侵入。

    虽然淮东始终未能从梁军水师手里夺回淮河下游主河道的控制权,也没能通过淮河北岸的支系溪河,对泗州、海州境内发动袭击,但到底是遏制住梁军对南岸的袭扰,形势大为改善。

    而淮河入冬后一旦冰封住,梁军的骑兵部队从城寨的空隙间,往一马平川的淮东腹地穿插渗透,却是要比水军更加便捷,他们这边想要拦截狙击将会更加艰难。

    但不管怎么说,淮东这次都要吸取之前的教训,要坚决的将敌军拦截在淮河以北,避免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屯垦再遭重创。

    调到信王杨元演身边的王文谦,再度出任掌书记一职,进入十月之后,也是马不停蹄的追随杨元演奔走于各地的防塞屯寨,督促战备战训。

    看到信王在前面勒住战马,王文谦与担任王府参军的殷鹏也随后停下马,不知道信王突然间有想到什么事情。

    “韩谦在棠邑另设司监,使袁国维执掌之事,你们怎么看?”杨元溥摸了一把脸,一路策马奔走,他密茬茬的胡渣子上,都积了一层冰冷的白霜。

    王文谦现在的处境,比袁国维在宫中还要尴尬。

    说到底,谁能想到韩谦与王?趁大婚之日率兵马突袭淮阳山,会斩获那样的战果,以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彻底扭转淮西的战守格局?

    之前不管怎么说,不管棠邑兵打得多顽强,韩谦在棠邑也仅仅是处于守势,而滁河、浮槎山防线怎么看都显得极为单薄,一旦被寿州军或增援过来的梁军突破,韩谦在滁河、浮槎山以南所经营的内线,就会遭受到惨重的损失。

    那时,大楚在淮西的形势,主要还是由李知诰在主导。

    那时候,王?嫁给韩谦,虽说王文谦为了避嫌,坚持辞去扬州刺史之职,但在淮东的地位还不那么尴尬。

    别人也不会怎么认为他王文谦会有脱离淮东的心思。

    而现在呢?

    棠邑在斩获乌金岭大捷之后,左龙雀军被迫从舒州撤出,调往随州,整个淮西的战事都由韩谦全权负责,棠邑兵也扩充到五万人马。

    要是将韩谦领授的叙州算上,棠邑无论从各个方面,都可以说与淮东并驾齐驱了。

    这时候他王文谦蹦了高说,他对淮东没有异心,对信王忠心耿耿,淮东还有几人信他?

    甚至有一次酒宴,有名武将喝多了,指名道姓说王?嫁入棠邑时,带去不少王氏子弟,得韩谦信任,得以在棠邑军政任事,是他王家早就想着两家押注,王文谦也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

    这段时间,他在楚州也是变得沉默,不去想出谋划策之事,只是尽可能将划分他名下的事务,尽心做好;近期,也是千方百计的推动建立独立于中枢的屯营军府体系,保证淮东军将卒忠于信王的同时,还能组织生产,减轻淮东的粮秣供给压力。

    只是,他这么做,能赢回信任吗?

    王文谦心力憔悴之余,也曾想过告病隐退,只是担心殿下会猜忌他以退为进,而以隐退的名义脱离淮东,才隐忍着没有吭声。

    对于信王这个问题,王文谦同样是觉得难以回答。

    “韩谦在棠邑设司军监,使袁国维执掌军纪赏功之事,彻底落实监军之制,看来他对朝廷还是忠心耿耿啊,他应该是想着有朝一日,棠邑军能归入朝廷的掌控之中吧王大人,你觉得是不是如此?”阮延从后面跟过来,停住马,看向王文谦问道。

    王文谦硬着头皮说道:“事情怕没有阮大人说的这么简单就跟棠邑接受朝廷派遣监军使,诸镇都不便再拒绝一样,棠邑军先落实监军之制,朝廷也有借口要求诸镇效仿而到最后谁能掌控朝廷,谁就能凭借这一点,去遥掌诸镇……”

    “照你这么说,韩谦的野心实际要比我们想的还要大?”杨元演脸色阴晴不定的问道。

    “韩谦能坐看左右五牙军覆灭而袖手不管,便足以证明他野心勃勃,但大楚开国逾二十年,江淮之地国泰民安,亿万黎民奉殿下之杨氏为正统,已是人心所向,任何有异心者,都是自取灭亡。”王文谦硬着头皮说道。

    “但愿如此。”杨元演丢了一句话,再度扬鞭策马,率先往远处的防塞驰去……

第六百二十章 北上(一)

    刚进入十一月,巢州北岸的江淮平原上,就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在淮西大地之上对峙的两支敌对兵马,双方都无险可守,这也注定双方在进入冬季之后加倍的风声鹤唳。

    在几次挫折之后,寿州军犹编有逾一万的骑兵,溪河冰封,淮西平原之上一马平川,没有高峻山岭的阻拦,最有利于骑兵快速迂回穿插,棠邑北翼的防线哪里敢有半点放松?

    而韩谦去年就是借冰雪掩护,率突袭兵马穿插进淮阳山,寿州军今年伤疤都没有愈合呢,又哪里敢有半点松懈?

    差不多在入冬之后,双方都将平时承担繁重生产任务的屯兵、辎重兵都集结起来,诸县也是更大规模集结乡兵,在冰天雪地里拿起弓弩刀戟操练起来,为不知随时会爆发的战斗厉兵秣马。

    淮阳山东翼局势紧张之余,千里淮阳山的北坡的峰岭沟壑纵横在大雪之下,北横冲便是以淮阳山北坡一道南北向的溪沟为名。

    除了夏秋雨水充沛时短暂的汇聚山洪、水势还颇为汹涌外,北横冲一年当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条旱沟

    溪沟从四五里外的山嵴延伸下来,沟深谷险,怪石嶙峋,到山脚时,地形才平坦下来。

    虽然每年山洪暴露,沟脚处有被山洪冲溃之虞,但山洪行经之处的土地也额外的肥沃。北横冲的沟脚处,早些年就分布有一座较大规模的村寨,但乌金岭一役过后,南淝水河谷两侧临近淮阳山的民户,都被强制北迁。

    山脚下的这座村寨也都就废弃在那里,在风雪中偶尔有传出数声被遗弃却还没有被猎杀的家犬的吠叫。

    北横冲的西溪槽顶,有一座武帝庙。

    武帝庙用一道齐胸高的夯土墙围起来,一亩大小,夯土墙头长着蓑败的杂草,里面建有三间土殿,院门上还残留一些红漆斑驳不堪,一扇倒在地上,一扇被朔风吱呀作响。

    一只灰色野兔从夯土墙的泥洞里钻进院子里,警惕的盯着吱呀摇晃的院门,好一会儿才确认安全,待要往殿前蹦去,却不想“嗖”的一声,左偏厢的窗格里里射出一支利箭,利索无比的从灰兔前胸斜插过去,狠狠的扎在硬实的冰土里。

    一名披着灰色斗篷的汉子从土殿里走过来,将四脚还是挣扎的野兔连同箭支,从冰土拨出来,看野兔还在挣扎,伸手从脖梗后用力一握,直接将野免的脖梗捏断,这才走回到土殿里,高兴的说道:“没想到这鬼天气还能捉到这么肥的兔子打牙祭,你们看这兔子是不是够肥呢,剥了皮也要有四五斤吧?这兔皮子也大,要是这趟不出去,却是能给我家囡囡鞣件小袄……”

    毫不起眼的土殿里,七八名精壮汉子正靠墙小睡,身下堆满干躁暖和的干草,没有搭理他的一惊一诈。

    麻布斗篷都打着好几个补布,也就能勉强抵挡风雪。除了容易藏在斗篷里的短柄挎刀外,诸人随手仅有一张四尺长的猎弓,只是很难想象普通的猎弓能射出那般急速而有力的箭支。

    那汉子见没有人理他,焦急的又抖了抖手里的肥兔子,说道:“你们都不吭声,那我就只能将这兔子扔出去喂野狗了?”

    “这么冷的天,地都冻得结结实实的,谁有力气为吃一顿兔子就挖无烟灶来?石如海,你他娘要有气力,还不如跟我们一样好好眯上一觉,夜里好赶路。”有名汉子嘀咕道。

    “这一路要穿过梁境,摸到晋国去,怎么也得一个多月,要是不找点事情做,可不无聊得紧?大豁牙,帮哥一把,他们不干活,就馋死他们。”那个叫石如海的汉子见有人搭理他,立即凑过去说话。

    斥候野外行军,最忌白天生火,一旦有烟柱升起,极易暴露行踪。

    因此,不管多辛苦,摸入敌境的斥候一般都用干肉脯、麦饼、冷水充饥。

    一定想要生火,挖灶就极有考究,至少要挖六七尺长的引烟道分散烟气,才不至有明显的烟气升起。

    这么冷的天,要在院子角落里的冻土里,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挖一座无烟灶,极耗体力,但是大家最终还经不住那汉子的鼓动,又或者是抵不住一只肥兔肉的诱惑,大家七手八脚的爬起来。

    除了两侧藏在树林里的望哨不动外,其他人捡柴挖灶剥皮摘野菜香叶分工合作,很快就将一只野兔烤得滋滋冒油,还拿融化的雪水与麦饼、肉脯烧一锅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面糊汤。

    “豹爷回来了!”一人摸回来,看到院子里生了火,说道,“你们就等着豹爷骂娘吧,都还没有出淮阳山呢,一个个都熬不住要打牙祭了?”

    “你这孙子莫要伸手。”石如海抬脚就要将那人伸出来的手踢开。

    “反正会被你们连累挨骂,挨骂之前还不得沾点荤?”那人涎脸笑道,

    片刻之后,又是一小队人马冒雪走进武关庙,为首轩昂汉子嗅了嗅鼻子,虎目往院子里扫过一眼。

    “豹爷,这是给你留的份。”石如海立时堆着笑,将油纸布包裹好还热乎乎的一只大肥兔腿递过去。

    韩豹接过兔腿,坐在石墩子边啃边骂道:“你们这些孙子,要不是我回来路上没有看到有烟升起,不然非操|死你们不可,这才走出多远的地,一个个都觉得肚子里面没油水了?”

    “不是主要试试学堂教的东西管不管用嘛?我们生火时,叫左右的望哨盯紧着呢。”石如海笑着说道。

    “就你石如海事多,我们的份呢?”后面的人凑过来问道,七手八脚就往石如海身上摸来,搜出另半只兔子,每人盛了一碗面糊肉汤,蹲大殿廊前热乎的吃起来。

    石如海这时候才注意到韩豹他们五花大绑捉了两名汉子过来,看他们嘴里塞了布团子,正狰狞的嗷嗷挣扎着直叫,踢了一腿,叫他们老实点,好奇的问道:“这两个是从下面的寨子捉的察子?”

    “你眼瞎了?没看他们里面穿的袄子?”韩豹没好气的瞪了石如海一眼,说道。

    石如海揭开两名汉子破旧的袍子,就见里面的袄棠划破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絮子来:“逃兵?你们这些孙子,吃香的喝辣的,他妈长腿敢逃跑了?”识穿这两人的身份,石如海动起手来更是不留情,倒拿着刀柄往这两人胸口捅,戳得他们脸更狰狞扭曲。

    虽然里侧的棉袄没有特殊的标识,但淮阳山以往的人家,富贵者冬衣要么是皮裘,要么填充的是极为昂贵的丝絮,哪里有几户人家穿棉袄的?

    他们这次北上,里面的衣裳还特地换上狗皮袄。

    “住手,”韩豹喝止住石如海,吩咐道,“将他们松开,也不知道他们逃出来几天,看他们应该饿狠了,拿两碗肉汤给他们。”

    众人也不怕这两个饿得肚心贴肚皮的家伙能折腾出什么波浪来,当下给他们松了绑,各盛了一碗肉汤给他们喝下。

    两名削瘦汉子也是饿狠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狼似虎的将一碗肉汤喝下去,看到韩豹手里还没有啃完的兔腿直咽口水。

    “这两孙子,这时候还惦记着一口吃的,心挺大啊。”石如海骂道。

    韩豹将他们喊到跟前问道:“你们之前是哪个营的,都叫什么名字,营指挥、队率都叫什么,你们是什么时候加入棠邑制置军的,又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你们老实交代,我们不会为难你们……”

    两名削瘦汉子,年纪都不大,都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虽然削瘦,但骨骼关节粗大,气力也大,这时候缓过劲来,才回答问道:

    “我们是如松寨的守卒,营指挥是霍厉,队率是周城,大家都叫他周麻脸。我们弟兄俩原本是北横冲下面的村民,三月中被俘,六天前出寨子押送粮谷,逃了出来我们只是想跟家人团聚,绝对没有他想。”

    韩豹盯着这两名叫张士贵、张士民的弟兄俩。

    如松寨位于乌金岭东北麓的山口,与梅塘山等寨形成兵逼北面淮西南平原的刀锋,营指挥霍厉及下面的几名队率,韩豹都熟悉,知道张士贵、张士民弟兄俩没有说谎,说道:“有些事,你们没有说谎,但你们弟兄俩怎么编入一个营的?你们能瞒过入伍前的盘询,心眼还是不小啊……”

    乌金岭大捷,棠邑前后共俘获敌卒及民夫两万五千余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扩军里编入左右军或辎重屯营兵。

    不过,为了防止这些将卒不安分,父子兄弟通常都会拆散开编营。

    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能同时在如松寨当值为卒,说明他们一开始就耍了心眼,瞒过最初比较粗浅的盘查。

    “拿他们怎么办,不可能多跑三四天,将他们押回去吧?”石如海凑过来,小声问道。

    制置军从大量编入俘获的敌卒及民夫开始,兵卒千方百计的逃亡归乡就难以避免,但是韩谦废除对逃兵的残酷肉刑,会由司军监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判处数月到数年不等的拘役。

    他们这次出发,从北横冲往霍州中部潜入有重要斥候任务在身,不能泄漏行踪,也不可能耽搁三四天时间将他们押送回距离最近有驻军的鹤塘沟寨受审,唯一的选择,已经明显摆在他们面前。

    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也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脸色惨白,想要求饶,却腿肚子打颤,话都说不圆溜。

    “看你们也是聪明人,怎么就没有想到你们逃回来,寿州军知道后还不是要将你们当成奸细捉起来杀了?你们到最后还不是害你们家人一起受牵累?你们啊,真要是那么想跟家人团聚,还不如欺待咱家侯爷早日打寿州呢!”虽说石如海提醒韩豹要果断,但终究是于心不忍,忍不住数落他们。

    “杀了我吧,各位爷饶士民一命吧,他不想逃回来的,是我想着妻子有孕在身,老娘、老爹又老眼昏花,不知道他们这个冬天怎么过活,实在忍心不住,才拉着士民逃回来的士民真没想逃回来,他是被我拉回来的,没想到回来,寨子也早就空了!”张士贵崩溃的跪地求饶。

    “你们起来吧,跟我们一起走,但是你们要是在路上给我们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就不要再怨我辣手无情了,”韩豹叫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站起来,吩咐石如海道,“这一路你专门负责盯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出岔子……”

    张士贵、张士民能瞒过最初盘查,又从防塞逃出来,也非笨拙之人,而逃出来六七天,忍饥挨饿,还能龙精虎猛的挣扎,气力实在不弱,将他们二人带上,不会是累赘,其他人也都不反对……

第六百二十一章 北上(二)

    “……”

    张士贵跪在孤坟之前,嘶心裂肺的压抑住内心的痛苦,才不叫自己失控的嘶嚎起来。

    “走吧?”石如海上去拍了拍张士贵的肩膀,示意张士民与他一起抓起他哥的胳膊,扛到背后便趁着夜色,冒着风雪从屯寨东面的林子穿过,往北走去。

    为防止张士贵、张士民兄弟还有说谎的可能,韩豹带着小队人马离开北横冲后,还是特地摸到横冲寨村民北迁于霍州北部的那座屯寨。

    这么做,同时也是为了掩盖他们北上的动机与路线。

    即便敌军斥候在淮阳山北坡发现他们的踪迹,也会误以为他们仅仅是在防线边缘区域来回侦察,那他们在进入霍州北部地区以及渡淮之后,就会变得安全许多,也能稍稍加快北上的速度。

    然而摸到霍州北部北横冲村民迁入的那座屯寨,滞留两天才打听到张士贵有孕在身、自幼同村长大、感情投契的妻子早已经在北迁途中难产身故了。

    因为这些年梁楚军事对峙,淮河沿岸的土地肥沃,人口却稀疏。

    像濠州,诸县人丁加起来,都不超过六七万人。

    而霍州、寿州南部的淮阳山北坡地区,长期以来作为寿霍两州的内线腹地,受到战事滋扰的程度相对要轻得多,无论为民户聚集还是军事屯垦,都远远好过其他地区。

    寿州军控制之下的七十多万人丁,差不多有近一半都集中在这几个县。

    然而乌金岭一役,却彻底改变了这一格局。

    以往被视为相对安全的内线腹地,变成寿州军与棠邑兵两军对峙、战事频繁的前线战区,而由于寿州军彻底倒向梁国,之前淮河两岸的战区,反过来成为内线腹地。

    避免人口流失以及在淮河沿岸地区组织恢复生产,乌金岭惨败之后,徐明珍不等在安丰寨稳住阵脚,就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将霍州南部、巢州北部的民户全部强制北迁。

    金陵事变之后,寿州的粮秣补给就极度紧张,这两年汴京每年从宋颍等州调拔四五十万石粮秣赈济寿州军,也仅仅是勉强弥补军资的不足。

    更不要说乌金岭惨败,不仅将卒大量伤亡,也丢失大量的作战物资,使得寿州的粮谷越发的捉襟见肘,但还要伤筋挫骨的全方面的调整防线。

    这种情形,寿州民众自然也陷入极致的穷困之中,不管贵贱,但凡有存粮都被寿州军强征走,而二三十万老弱妇孺在没有充足的迁徙及安置准备下,被迫大规模的迁徙,饥馑疫病之惨烈,实属难以想象。

    张士贵的妻子在北迁途中难产身亡,而他兄弟俩的父母则在北迁后,栖身于蓬草搭建的破漏窝棚下,每天捡拾野菜树皮为食,入冬没几天就双双冻死了,还是村人可怜他们,找了一张破席子埋葬在寨口。

    然而这只是江淮战乱动荡局势下,极不起眼的一出悲剧而已,因为物资的紧缺,安宁宫渡江时又胁裹大量的人丁北逃,这三年来饿死、冻死以及患病不得医治而死者,不计其数。

    倘若统计战死及伤重不治的兵卒,寿州治下的人丁损失至少在十万以上。

    相比较之下,江南诸州都称得上治世了。

    看着夜幕下的屯寨,韩豹抿着嘴,削瘦的脸颊有如刀削斧刻般,予人坚毅之感,心里暗想,唯有新制能推及天下,如蝼蚁般的贫民,身上那有如巨石碾压般的命运,才会稍稍轻松些吧?

    相比金陵事变时那满身蛮劲,满心愤恨却不知如何渲泄的无知少年,四年时间过去,战场或血腥战事的锤炼,以及从初级扫盲班、中级识字班到讲武学堂较成体系的培养,此时的韩豹已经成长为棠邑军一名合格的中层武将。

    他的兄长韩东虎都已经是都虞候一级高级将领了,他当然可以留在军中任营指挥,或到内线诸县任县尉或司寇,但他还是选择承担更艰巨、更凶险的任务。

    他最初选择率领小股精锐,去华柱尖东的山区,发动及领导底层贫民、奴婢搞暴动,将淮阳县的有效辖区,越过崇山峻岭的隔阻,往西部山区扩张。

    韩谦强调游击作战的意图与作用,绝不能仅仅限于派出兵马利用地形的优势去牵制与袭扰敌军,更重要的是发动底层贫困民众。

    这样才能有效的减少敌军所控制的人口及区域,削弱敌军盘剥资源持续养战的实力,从而达到从根本上削弱敌军的目的。

    后续韩豹未能成行,是军情参谋司有更重要的侦察任务交给他。

    …………

    …………

    一路潜踪匿行,渡过黄河后,又翻越崇山峻岭,韩豹这一小队人马赶在十二月上旬进入泽州境内。

    晋帝石崇嗣驾崩的消息,乃是去年春末才正式颁告天下。

    当时,晋太子石承祖在朔州督边,太后张氏及枢密使刘筠迎晋潞王石继源进太原府登基。

    晋太子石承祖在晋北兵马的拥戴下,据朔州、代州自立,晋国一时间陷入内乱。

    晋帝石崇嗣驾崩消息传开之前,梁帝朱裕在泗州督战,早一刻得知石崇嗣病重的消息,便第一时间调集精锐兵马北上。

    窥得梁境大乱,朱裕便从魏州、汴州出兵夺取在梁国内乱期间被晋军趁乱夺走的黄河北岸的卫、怀、义诸州,继而又于去年冬季,翻越太行山南麓的山岭 ,攻入有“河东藩屏、三晋门户、太行首冲、河朔咽喉”之称的晋国南部重镇泽州。

    石崇嗣据河东道、河北道而建立晋国,长期以来都是将泽州当作南部最重要的镇戍重镇经营,长年以来都有精锐重兵据守泽州,晋军据汉州出太行山,可以夺黄河北岸的卫怀义诸州,威胁梁都汴京,守则可将梁军据之太行山外。

    虽说泽州及附近的城池,长期以来都是梁晋兵马争夺的焦点,但在过去三十年间,梁帝朱温(算上朱温受封梁王期间),泽州城一次都没有落入梁军的手里,好几次梁军都是在泽州城下被击退,或长期困攻不下,不得不撤军而走。

    这一次梁帝朱裕也是趁着泽州近半守军被潞王石继源带去晋京,抢先在其兵马回援之前,出兵围困泽州,之后用了四个月的时间,架设旋风炮,硬生生的将泽州城的城垣轰开,并在泽州城北面重创击溃晋国枢密使刘筠率领而来的援兵。

    韩钧在泽州周边数日,寻访双方兵马交战留下来的痕迹,很显然晋国是没有预料到梁军竟然能在风雪交加的严寒季节,能对泽州城坚持长达四个月的围攻。

    在夺下泽州之后,梁帝朱裕马不停蹄的调动关中兵马东进,东西夹攻,夺取河东故郡西南部的安邑、襄陵、荣河、临晋、曲活、翼城、虞乡等二十余县,到这时梁军差不多已经完全占据河东故郡的南部州县。

    而这个冬季,朱裕又是集结近十万精锐兵马,推进到晋国中部重镇潞州城下。

    韩豹率小股精锐斥候,不辞辛苦的冒着风雪穿越河淮腹地、翻越太行山,进入泽州,便是奉韩谦的命令,就近侦察梁晋两军据潞州对峙的局势。

    太行山有八陉,乃是河东故郡与河北及河内故郡的联接通道。

    晋国于十三年前,丢失幽云等州,北面的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尽失蒙兀人的掌控之中;梁军夺怀、泽诸州,随后便控制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三条通道,仅潞州东面的井陉、滏口陉,成为晋军沟通东西的要隘。

    梁军一旦夺下潞州,就彻底的将晋国东西两部切割开来,这不仅决定了晋国的生死存亡,决定梁晋相争三十年的胜败,也决定着中原未来的大局走向。

    寿州军在淮阳山北惨败,梁帝朱裕也没有动摇要一举攻陷潞州的决心。

    梁晋两国之间的大战,又涉及到北面蒙兀人经营云幽诸州的势态,牵涉极广,即便之前多次派遣斥候潜来,但所获得的情报依旧零碎。

    暂时没有条件建立更完善的军情网,三五名普通斥候很难对北方的战局及诸势力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准确的判断,从而进行更有针对性、更准确的情报侦察。

    韩豹等人,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才被选派过来的。

    韩豹他们渡过黄河之后,北方已是极寒,沿路还能看到源源不断的人马,顶着风雪,押送粮秣等物资,从太行陉等关隘通过进入河东故郡南部地区。

    绝大部分的民夫依旧衣棠单薄破败,在寒风下瑟瑟发抖,路侧有不少冰死的尸体遗弃在那里,但梁军的兵卒,即使兵服里外侧的布料面子还是葛麻材质,但绝大多数寒衣里面都已经填充更保暖、更抗寒的棉絮。

    织造涉及的环节较为繁琐复杂,梁军短时间内难以普及棉质布料,但汴京、洛阳的植棉面积,在梁帝朱裕亲自推动,三年多时间一步步扩大近十万亩,剥棉等工艺又相对简单,将籽棉脱壳制成蓬松的棉絮,填充寒衣,却相对容易实现、推广。

    这也成为梁军能在严寒冬季持续围攻晋国城池的最大保障。

    去年冬季梁军围困泽州城,晋军显然误判了梁军冬季持续作战的能力,入冬之前没有及时往泽州派出援兵,而整个冬季无法冒着风雪派遣援兵,拖到开春时,仓促派出援兵,却被击溃,以致泽州城这座晋军三十年未失的重镇最终落入梁军的手里。

    这相当于晋国的南部门户被梁军踹开。

    除此之外,旋风炮的大规模使用以及梁国在汴京、洛阳一带,冶炼、铸铁以兵甲战械铸造水平的大幅提升,也是梁军战斗力能第一次全面压制晋军的关键。

    蹲在山林深处,眺望远处残缺的泽州城,韩豹心想要没有其他的意外发生,梁军这个冬季攻陷潞州,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晋军在寒冷冬季的风雪之中,受到的限制更大,这也就进一步拉开两军战斗力的差距。

第六百二十二章 北上(三)

    看过泽州境内的情形,确认梁军在寒季冬季作战的优势很明显,韩豹当即将侦察的重心放到北面的蒙兀人身上,仅仅派三人照原定的计划前往潞州,而他则带着石如海等人以及张士贵、张士民兄弟俩,翻越皑皑积雪下的太行山,往河北故郡境内摸去。

    即便早期执掌缙云楼,韩谦也就考虑往梁蜀两国部署秘谍,主要还是手里掌握的资源太有限了。

    等到梁晋新的战事爆发,韩谦才派遣秘探潜过来,对晋国南部的情势有过侦察,但对晋国北部与蒙兀人交界的地区情况,以及蒙兀人占领云幽等州十余年来的经营情况,以及蒙兀人对梁晋交战的反应,暂时还没有顾及到。

    走滏口陉、井陉翻越太行山前往幽冀地区最为便捷,但这两条通道被梁晋兵马对垒彻底的堵死。

    附近的峰岭时也散布两国大量的斥候探马。

    韩豹他们最后决定走白径,经历义州,从两国对峙相对松懈的区域穿过,一路匿踪潜行,十余天后抵达晋国所控制的河朔北部地区定州境内。

    定州以及南面的恒州以及东南的沧州,隶属于晋国的成德军节度使府辖防区,也是晋国防范蒙兀人南侵的东线战区。

    棠邑之前对晋国及河朔诸镇的局势只知道大概,难窥其间的细枝末节,这就需要韩豹沿路在隐藏身份的同时,还要千方百计的打听诸多细节,有条件的时候,还要安排一两人潜伏下来。

    与之前搜集的情报对照,韩豹他们这一路潜踪匿形过来,也差不多摸清河朔地区大体的局势。

    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将女儿嫁给晋太子石承祖为妃,很早之前就是太子石承祖的嫡系亲信,也因此才得以出镇恒定等州抵御蒙兀人从东线南侵。

    不过,潞王石继源在太后张氏及枢密使刘筠等人的支持篡位登基,王元逵并没有立时响应远在朔州的石承祖的号令举兵造反,只是派兵马封住井径通道,拒绝接受潞王从太原府颁传的政令。

    梁军侵入晋国南部地区之初,梁帝朱裕曾派使者前往恒州劝王元逵归顺梁国,但使者刚进入恒州城,就被王元逵斩杀,王元逵之后又将使者头颅交由随扈带回汴京,以示不降梁国的决心。

    梁军进攻泽州期间,王元逵还一度请求潞王从太原遣兵,与成德军一起进击梁军,以解泽州之危,但不被潞王信任,成德军兵马也不敢孤军深入,甚至被当时的潞州守兵封堵在井陉之外。

    泽州城失陷,晋国南部的残军龟缩回潞州城防御,王元逵想率成德军增援潞州,但井陉内部的承天军城被梁军先一步夺占。

    成德军从井陉西进穿越太行山的通道被封锁住,而赵易都防御使张文礼看到梁军兵锋甚利,即便没有立时投降梁国,也是模棱两可的观望势态的发展,不仅拒绝出兵增援潞州,也拒绝成德(镇冀)军从其辖区的滏口陉借道西进。

    目前,晋国在河北的两大军镇,差不多处于各自为阵的状况之中。

    十二月底,韩豹与石如海、张士贵二人,追踪一队行迹可疑的车队,沿着溪谷走进定州西部的太行山东麓山区深处,在一条不起眼的山道尽头,眼前的惊景叫韩豹他们感到深深的震惊。

    山道的尽头是一座数里方圆、地形平阔的谷地,上方有溪河流淌下来,在谷地的一角汇聚成湖,又从下方的宽溪流出。

    虽然溪河湖泊都覆盖在冰雪之下,但河道的模样还在那里。

    山谷里修建数以百计的屋舍,被高大的栅墙围住,有军卒严密防守,禁止村民无故靠近。

    数以千计衣裳褴褛的苦役,正从山里将铁煤等矿石运到山谷里。

    要是旁人看到这一幕,或许以为这里仅仅是成德军控制下的一座炼铁场而已。

    河朔等地冶炼铜铁有上千年的历史,而梁楚晋蜀等国不仅中枢重视冶铁铸造等业,重要的军镇、军州都有掌握一定的铜铁冶炼铸造能力,以保证军队的需求。

    成德军作为晋国五镇之一,麾下能几座铁矿场、炼铁场,实在稀疏平常得很。

    然而韩豹潜伏在山谷的高处,借用铜望镜往冶炼场内看去,成德军的这座冶炼场,分明采用的就是叙州最近几年才推广开的双炉炼铁法,实在是叫他们吃惊了。

    而几座高炉都建在溪河之侧,看附属建筑结构,分明是连接炼铁炉、用作鼓风的大型水排。

    而接下来几天,韩豹、石如海等人,除了潜入冶炼场抵近侦察,还绑了一名工师头领规模的人审讯,才确认这座治炼场乃成德军节度使府内吏王景荣于五年前差人所办,早年开采石煤、烧制石灰、青砖供给定州,两年前又用双炉法炼制精铁、打造大量的兵甲、战械,供给成德军将卒。

    从前朝中晚期起,作为藩镇之首的节度使,在内宅使用宦臣已成常态。

    石崇嗣建立晋国,对河朔诸镇控制力一直都不强,为了笼络其心,也一直默许河朔诸镇节度使继续在内宅使用宦臣作为一种特殊的荣宠。

    通过讯问,也知道内吏王景荣早年在晋太子石承祖身边任事,与王元逵交好。早年王元逵在晋军不过是一员普通将领,他能得晋太子石承祖的信任,得以担任晋太子侍卫统领,将女儿嫁给晋太子为妃,一直到出任成德军节度使,王景荣在背后出谋划策、居功甚伟。

    王元逵出任成德军节度使,王景荣就追随王元逵到恒定来,他也是王元逵最亲信的嫡系大宦。

    确认这一切无误后,韩豹叫石如海将那名俘虏的脖子扭断,推入山沟里伪造成失足摔死的假象,再悄无声望的撤出进入定州城外的一座农舍之中,之后将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写入秘信之中,着人立即返回棠邑。

    韩豹身边的人手有限,当中还有七八人沿途潜伏下来,在暂时还没有在梁晋境内里建立稳立的通传渠道情况下,一封信函想要送到棠邑制置府,便要派人在梁晋境内藏匿身份跨越逾两千里山川,极其不易。

    要不是特别关键的信息情报,韩豹他们都不会单独派人赶回棠邑送信……

    …………

    …………

    韩豹在定州所写的秘信,传回淮阳,已经延佑五年二月初。

    沿途没有暗桩居中接应、没有续替的人手,又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引人注意,不能骑马,更多时候要徒步避开人群赶路,遇到城池防塞要从山川绕行,还要应付山匪路寇。

    要是普通人,恐怕花上半年时间,都未必能从定州走回到棠邑来。

    随韩豹北上的斥候,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健卒,就算是如此,赶了一个半月的路,将信送到棠邑也是极快的。

    “这个王景荣应该也是神陵司的旧属,而双炉炼铁诸法应该是姚惜水她们暗中传到定州去的吧……”

    韩豹传来的秘信,奚荏转译过来,第一时间送到韩谦的案头。

    二月初旬,棠邑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冷了。

    正午时分,韩谦穿着一件薄袄,坐在衙司后宅的院庭里,太阳晒在身上,正是舒适。

    他接过转译过来的抄件,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说道:

    “前朝覆灭于梁帝朱温手里,梁军对前朝的残余势力清剿、打击最不遗余力。而蜀楚晋三地,在前朝覆灭之前,虽然割据制霸地方,却也一直都奉前朝中枢为正朔,在前朝覆灭后对遗留势力的梳理也都相当克制、容忍,并没有赶尽杀绝神陵司在晋国境内犹有根基,那是一定的事情,但目前还不能确认的,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的牵涉有多深。”

    不仅仅梁晋楚蜀四国,南面占据岭南的清源军(静海节度使)刘氏,以及占据闽东的威武军节度使王氏,都是奉前朝为正朔延伸下来的地方割据势力。

    晚红楼一度特别迫切想从韩谦手里得到祛瘴酒的药方,韩谦就怀疑他们跟静海军或威武军内部的神陵司残留势力还有密切的联系,却没有想到他们跟晋国的神陵司残留势力联系更为密切,竟然在五六年前就将从他这里得到的那部分《天工匠书》直接送到定州去了。

    而在定州早在两年前就试行双炉炼铁法,这是《天工匠书初编》之外的内容,可见晚红楼这几年一直都有密切关注叙州的动向,从而很早就窃取到双炉炼铁之法。

    韩谦对这些都不甚在意。

    他是很注重保密,但他也不会因为纯粹为了保密,就不扩大生产规模,就不推广新技术的应用范围了。

    晚红楼难以渗透到他身边来,但仅龙牙山里的冶炼铸铁场目前就雇佣近两千匠工做事,韩谦很显然不将他们都当成囚犯监管起来,这时候,大规模得到应用、同时又谈不上特别繁琐的新工艺被窃取,韩谦不会多吃惊。

    他此时更关心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与神陵司的牵扯,以及他在梁晋大战中将会发挥怎样的作用,这极可能直接关系到北方乃至整个中原地区的局势发展……

第六百二十三章 山间

    王?走进院子里来,香云提着鸽笼跟在她身边后。

    看到韩谦与奚荏坐在院子里说话,王?高兴的说道:“前天王樘去龙潭,我特意叫他将阿紫、阿朱也带去龙潭放飞,你们看,阿紫、阿朱刚刚都飞回来了,还带回王樘在龙潭写的信!”

    王?从香云手里接过鸽笼,叫韩谦、奚荏看笼中一对灰白色的家鸽。

    “是嘛?!”奚荏振奋的问道。

    远距离快速传讯在当世乃是最难解决的难题之一,但棠邑发展到这一步,迫切建立体系更完整、更严密的情报侦察传递体系,又极为迫切需求。

    虽说当世对禽鸟传书,特别是家鸽传书有一定的认识,韩谦在叙州时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却没有做这事的条件。

    当世即便有一些世家子弟养家鸽赏玩,但也是极少,而且叙州与他们的关系也绝谈不上和睦。

    此外,利用家鸽的归巢属性,进行应急通信,只能是单向的。

    也就是说,家鸽在甲地饲养,最终只能在外地放飞家鸽,由家鸽将信件带回鸟巢所在的甲地。

    而要确保家鸽的认巢能力不减弱,带出鸽巢的时间不能太长。

    这时候想要确保某个地点对鸽巢所在地的应急通信功能确切有效,差不多需要同时喂养多组信鸽,轮替着带到外地去。

    这样才能确保信鸽主要时间留在鸽巢喂养,尽可能缩短在外地滞留。

    此外,家鸽长距离飞行,选种、培育、伺养以及对疫病的防治要求极高。

    当世即便对家鸽传书有一定的认识,但诸多复杂的技术性问题都决定了。

    有史以来还没有哪家政权有能力正而八经的大规模伺养信鸽作为应急通信的手段,长期以来,偶尔会有个别世家子将其当作玩耍物养着玩。

    还是在乌金岭大捷之后,王?托人从湖州找来几对家鸽,着身边的侍婢先喂养起来,目前才孵化到第三代。

    还是要去年入冬时,将一部分雏鸽带到淮阳大营喂养,最近才着手验证通过信鸽,外部地区与淮阳大营的应急通信能力。

    目前看似有些效果,但要据此建立真正的应急通讯体系,还要克服太多的困难。

    好在棠邑的资源,目前算是稍稍宽泛起来,同时又正着手建立更完善、强大的情报侦察搜集体系,有些事也有条件去推动。

    着香云将一对灰羽家鸽放回到鸽巢里,王?这才注意到从定州传回来的秘信,看过片晌后,蹙着秀眉沉吟说道:

    “或许未等梁军攻陷潞州,王景荣便会劝说王元逵投靠蒙兀人……”

    奚荏吃了一惊,有些不确定的说道:“王景荣手掌晋军东北边兵精锐,坐拥河朔最肥沃的三个州,不至于这么没骨气吧?”

    王?说道:“晋帝驾崩,太子被逐朔州不得进太原府,潞王窃位,王元逵拥兵塞井陉,拒潞王兵马进入河朔,此时看他应该还是要奉太子登位。而梁军伐北,王元逵虽然以晋将自居,先杀梁使,但后续用兵多有犹豫,一直到梁军围潞州,其兵马前锋都没有正式从太行山杀出,这里面就有一些矛盾之处了……”

    韩谦点点头,说道:“要说王元逵杀梁使,干脆利落的表示绝无投梁之意,出兵便不应该犹豫,这背后多半是成德军内部有分歧。”

    “有分歧,也不应该那么干脆利落的杀了朱裕派去的游说使者啊。”奚荏说道。

    王?说道:“现在能确认王景荣乃神陵司旧属,倘若假定是王景荣在里面捣鬼,甚至王元逵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王景荣牵着鼻子在走,很多事情便能解释得通。杀梁使,并不需要多少人参与,甚至王景荣先斩后奏,先使人杀之,便能迫使王元逵捏着鼻子先认下来。而兵马调动以及从井陉出兵西击梁军,牵涉面极广,成德军大大小小的将领意见能否统一,辎重战械以及粮秣的筹备会不会被人故意拖延,就不是三五人能暗中操控的了……”

    “你是说王元逵未必真想跟梁军翻脸,有可能是开始被王景荣用手段胁裹没有选择,后续王景荣也会逼迫王元逵投向蒙兀人?”奚荏问道,细想也确实有这个可能,不然很多事情真是解释不通。

    王?说道:“我觉得确有这个可能。王景荣乃是神陵司旧属,与梁军有深仇大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既然从晚红楼得到《天工匠书》,当也知道《天工匠书》早就传到梁国。而在梁帝朱裕的亲自干预之下,双炉炼铁等法在汴京、洛阳得到远比成德军更为广阔的推广跟应用,王景荣也就比北边绝大多数人心里都要明白潞州难守,而潞州失陷后,成德军仅靠三万多精锐边军以及三个州的地盘,是很难抵挡不住梁军东出井陉的!我们此时实要考虑王元逵投蒙兀,使蒙兀铁蹄得以从河朔平原长驱直入,直接奔袭梁军重镇魏州的局面。当然,王景荣与晚红楼确有密切联络,那针对成德军在定州可能会有的动作,吕轻侠、李知诰应该会提前有所准备,我们或许要更密切的盯着义阳一线的动静……”

    奚荏无法确认王元逵是不是会像王?所判断的那般,轻而易举的就投向蒙兀人,但王?说棠邑此时应该时刻盯着晚红楼在义阳的动静,她觉得再正确不过。

    韩谦敲着院子里的石桌,思虑片刻,跟守在院门口的侍卫说道:“你们将郭荣、冯缭、田城、郭却、韩东虎他们找过来。”

    整个冬季,韩谦在迎接袁国维到任后,并没有留在东湖或历阳,而是很快就率领侍卫骑营赶到新置的淮阳县,一直到二月初旬,都留在金乌岭河谷、以沈家集改建的淮阳大营里坐镇。

    整个冬季,韩谦都亲自敦促在乌金岭南侧、南淝水河上游两岸的浅丘河谷里,建造一座城池。

    淮阳山东北坡腹地,存在大片的溪谷、河谷平原,但怎么算都是山区,建造城池的成本与难度,要数倍于平原地区。

    不过,淮阳山东北坡百余里纵深,即便后续不断的往外迁出人口,腹地栖息繁衍的人丁都不会低于七八万,这已经是达到一个设立上等县的标准了。

    为加强对淮阳山东北坡腹地的统治,避免豪民大户反攻倒算搞反扑,以及为了尽可能的就地开采矿场、开发资源,借助上游溪河的水力、水运,发展治炼、铸造、织纺、榨油、制皂等业,支撑对乌金岭北面的防线建设,不用什么物资都从东湖大费气力运来,都有集中建造山城的必要。

    这也能充裕的使用山里的富足劳动力,改善耕地紧张、民户贫困的局面。

    当然,韩谦冬季到乌金岭来坐镇,也是方便将寿州军东线精锐兵马都吸引过来,以便能缓解其他地方的防御压力。

    还有一件事,就是韩谦亲自指导华柱尖以西山区的底层贫困及奴婢发动工作。

    从华柱尖到淮阳山西侧的九里关,直线距离约一百七十余里,属于淮阳山纵深更为广阔的北坡地区。

    即便这些区域山岭颇险,腹地没有东北坡及东坡那么多的溪谷、河谷平原,但这些年藏入其中栖息繁衍的山民,保守估算也在八万到十万人之间。

    特别是乌金岭大捷之后,寿州军强制勒令霍州南部的民户北迁,使得这一次又有大量的民户逃入山中。

    通往北坡腹地、地形相对平缓的河谷、溪谷通道,都集中在寿州军控制之下霍州南部地区。

    他们从东北坡这边直接过去,要翻越以华柱尖为中心、一大群上千米,甚至一千七八百米高、冬季积满皑皑白雪、地形极为崎岖、极其陡峭的崇山峻岭。

    而严寒的天气,厚积的冰雪,更是阻止寿州军将卒从这一险峻山区通过的障碍。

    不过,有如王?之前所言,在寿州军将卒寒冬时节具有相当程度的御寒能力之前,棠邑军在寒冬季节作战,实际上拥有更大的相对优势。

    于是,这个冬季,韩谦还是从诸部征调精锐,以十数人或三五十人为一队,翻越峻山崇岭,进入淮阳山北坡地域,趁着冬季寿州军无力进山干扰的时机,发动北坡山里的底层贫民及奴婢,武装起来反抗豪民大户的压迫与盘剥。

    游击作战的真正精髓,绝不仅仅是派出小股精锐兵马牵制及袭扰敌军,在战略层次上,主要还是发动敌占区的底层贫民建立根据地。

    这在壮大自身的同时,实际上还是要大幅压缩、减少敌军所能控制的人口与土地,从而削弱敌军获得补给的能力。

    淮阳山北坡游击战事,主要是孔熙荣负责,也是从他所部抽调擅长山地游击作战的精锐。

    棠邑军目前大部分的将卒主要来自于收编淮西流民,其中也不乏对北坡山地熟悉的将卒,甚至有一小部人就是不堪豪民大户盘剥,逃出来找营生的山民。

    借着风雪与严寒的掩护,以霍南特遣营的名义,数百小股精锐挑选出来后,进行一定时间的突击学习,然后分散进入北坡,与军情司前期潜入的斥候探马会合,三个月后霍南特遣营的兵力已经扩张九千余人,携家小逾三万众,差不多已控制北坡大半的腹地。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华柱尖附近的峰岭山势、深峡险壑太过崎岖,小股人马能勉强过去,但大宗物资补给过不去。

    没有精良的兵甲战械,没有大宗物资的补给,霍南特遣营兵马虽大,但战斗力有限,或与乡兵相当。

    不过好在韩谦在淮阳坐镇,徐明珍除了在霍州南部建立更严密的防线,暂时还不敢集结大股精锐兵力,强行攻入北坡腹地里去。

    这就给霍南特遣营修整以及淮阳在华柱尖、潭阳峰附近抢修一条连接白水河谷与南淝水河上游燕子溪谷的崖壁栈道赢得时间……

第六百二十四章 华柱峰栈道

    郭荣、冯缭、田城、郭却、赵无忌等人,很快就叫人给找了过来。

    他们进院子之前,还在讨论华柱尖(峰)栈道的建设进展。

    这也是整个淮阳战区,近期最为重要的一项工作,冯缭、郭却隔三岔五都要亲自赶到华柱尖的工地看进展情况。

    悬崖绝壁修筑栈道,道理很简单,就是在陡峭的石崖上开凿洞|眼,平插进一根根木桩子,然后在木桩子上铺厚板,形成栈桥将两边被陡峭山崖断开的道路接上。

    这样就能避免翻越陡峭的悬崖绝岭,可以直接贴着绝壁前行,更为重要的是车马能够通过,为大宗物资的运输创造便利条件。

    不过,华柱尖、潭阳峰左右的峰岭,作南淝水河与往北流入淮河、作为淮河上游主要支流之一的白水河的分水岭,峰岭绝险、谷壑万丈,猿鸟难渡之地连绵不断有近四十里。

    在这个区域要修造道路,打通南淝水河与白水河上游溪谷衔接的通道,要么开山、要么凿岩,要么两者兼而有之,难度及工程规模之大,不比秦汉时修雪峰山驿道稍低。

    当然,一定要修,即便再早上一千年,世人也有能力修成这条栈道,毕竟整体上没有技术上的难度。

    秦汉时贯通整个大西南、总长逾数千里、雪峰山驿道仅仅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的五尺驿道,不就是中原王朝征用数以十万计的民夫,一点点的开凿出来的?

    要是换作其他人,或许宁可愿意先杀出乌金岭,击溃安丰寨沿线的敌军,夺得霍州南部地区之后,再沿霍州南部的河谷进山,也绝不会想着要在天险之地,不计成本的开凿一条衔接淮阳山东北坡与北坡的栈道来。

    然而韩谦就愿意这么干。

    韩谦经营叙州,前后两次大规模拓宽整修雪峰山驿道,打开叙州通往湘江上游流域诸州的通道;为加强叙州内部诸县的陆路联络,每年都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在黔阳、临江、辰中、芷江、渠阳等地修造道路。

    思州民乱之后,又在武陵山南麓陡坡,硬生生开辟出从虎涧关通入黔江婺川河谷的一条驿道,保证叙州的布铁能绕开杨家控制的思州腹地,直接经黔江通往川蜀,也能确保婺川河谷的井盐,源源不断的运入叙州。

    棠邑军修桥开路的能力,绝对不比行军打仗差,培养出一批经验丰富的路桥工师、拥有一大批熟炼的匠工,推敲数十种修路造桥的办法,还研制出一批专用的工具、器械。

    一支兵马的强或弱,难道仅仅只能在冲锋陷阵中体现出来吗?

    成百上千由韩谦从叙州抽调出来的将吏,在东湖、武寿等平阔地区搞建设,或者还很有些不习惯,在淮阳山里经营,多少有一种如鱼得水之感。

    过去三个月,征用数千辎重兵及匠工,已经在靠近淮阳县这一侧,在燕子河的上游抢修出长近三十里绵延栈驿道来,就剩下最后十余里,就能打通与白水河上游河谷的联系;甚至现在已经能小规模的运送一些兵甲战械及伤药等物资,进入北坡腹地了,去增援霍南特遣营。

    修建这条栈驿道的好处,也能加强燕子河上游险僻山地里三四十座寨子、近万人丁与外部的联络,也方便剿灭掉占据这些险要山地为巢活动的两股盗匪。

    冯缭、郭却以及田城、郭荣等人都更迫切期待华柱峰栈道能早日修通。

    目前寿州军东翼防线全面收缩,在淮阳山的北面,主要兵马集结于安丰寨,堵住南淝水河的上游河谷,就能将棠邑军封锁住,防御还相对容易,但在淮阳山的北坡,有四五条较大的溪河从霍州境内穿过直通淮河。

    华柱峰栈道一旦修成,棠邑军打开通往淮阳山北坡的通道,寿州军要在北坡外围,守住四五条出北坡的河谷通道,不让棠邑兵精锐杀入霍州腹地、饮马淮河,怎么都不可能比当前主要守南淝水河上游河谷更轻松。

    这意味着他们后续都未必需要出兵发动多大规模的会战,就有可能直接拖垮寿州军。

    随着时间的推延,淮西的形势发展,对棠邑军更为有利。

    只要李知诰在西线稍为给力一些,田城、冯缭等人觉得三五年内将寿州军彻底从淮河南岸驱逐出去,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前景。

    毕竟他们控制住淮阳山的东北坡、北坡之后,寿州军所控制的霍州、寿州、濠州,可以说是无险可守。

    “什么事情,大人将我们找过来?”郭荣走进来便问道。

    他身为主簿,执掌都厅司,实际职权类似于掌书记,仅仅是制置使府的规格比都防御使府及节度使府略低,不设掌书记一职,仅设记室与主簿执掌机密文书及草拟奏函等事。

    韩谦将刚从定州传回来的信报以及王?的诸多猜测说给众人知道,特别强调的跟郭却说道:

    “倘若发生王元逵投靠蒙兀人这样的事,使蒙兀人从恒定两州借道长驱直入、奔袭魏博两州的情形,梁军及梁国腹地会有怎样的惊动,以及会如何影响淮河两岸的局势,军情参谋司要尽快拿出相应的推演及应对方案来……”

    并非说王元逵就一定会投靠蒙兀人,但这件事一旦发生,不仅对黄河以北的势力格局,会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会直接波及江淮地区的局势发展。

    这将与他们之前所判断的江淮局势发展,会产生极大的不同变化,同时他们的应对方案也将产生极大的变更,或者需要增加相应的应对措施,才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

    “我们还是要照梁国丢失魏博两州的可能性做好准备,特别如?夫人所言,晚红楼与成德军内吏王景荣多年来暗中勾结,李知诰在义阳极可能已暗中有所准备了,我们再失之大意,或许就要坐看整个淮河上游地区落入李知诰的控制之下……”冯缭沉吟片晌说道。

    目前已经是二月上旬,大地即将彻底解冰,在双方都拥有相对不弱的水军势力,这时候袭扰打击对方控制的湖泽区域,都会变得艰难。

    而二三月之后便是春播开垦是为繁忙的季节,在雨季来临之前,开挖沟渠、修造道路,都要比寒冷冬季便捷得多。

    照着既定的计划,棠邑这边会将相当一部分辎重兵从防塞来放出去,扩大屯垦,继续修造、完善前沿防寨与内线腹地的水陆通道、疏浚河渠。

    不过,倘若要将梁国北方地区会受到蒙兀铁骑袭击的情形推演江淮局势的发展,他们非但不能放松兵备,甚至还要进一步加强兵备,才有可能趁梁国北部大乱抓住扩张的机会。

    “金陵逆乱以来,寿州军将卒境况窘迫,即便得梁军接济,并没能改善太多,之所以还有不弱的战斗力,还是徐明珍在寿州积威甚重,拥护他的嫡系亲信甚多,”郭荣说道,“但乌金岭一役,徐明珍嫡系近随伤亡极为惨烈,这必然会直接影响到他对寿州军的掌控,不管北面会不会发生动荡,特别是在华柱峰栈道即将修成之际,我们都更应该对寿州军保持更强的军事压迫!”

    郭荣原本乃安宁宫的嫡系,对安宁宫及徐氏内部的情况极为了解。

    当世军队在内部凝聚力方面存在天然的缺陷,至少在韩谦之前,一支强兵更多的是拉拢少数嫡系精锐的忠心,然后用嫡系精锐以及严厉到近乎残酷的军纪,去维持更大规模的兵马。

    从前朝中后期藩镇割据地方始,牙军在藩镇之中的重要性,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

    而延续到梁蜀晋楚建国,基本也都是不断的强化侍卫亲军及禁军的地位,然后用侍卫亲军及禁军精锐去控制州县及地方兵。

    徐明珍治寿州,从根本上都没有脱离这个模式。

    韩谦之前孤军深入淮阳山时,朝野之所以会那么紧张,说白了世人看待棠邑兵的眼光并没有根本的改变,并没有将棠邑兵跟其他精锐强军区别开来。

    朝野上下还是担心韩谦手下的嫡系精锐伤亡太惨重,或者全军覆灭,会直接导致整个棠邑防线的崩溃。

    徐明珍去年进攻乌金岭时,虽说在前期长达一个月的拉锯消耗战中,他的嫡系精锐并没有怎么上战场,拼消耗,但冰坝冲击敌营,徐明珍的嫡系精锐却没有逃过大劫。

    而韩谦之前率突袭兵马在安丰寨外围点打援,徐明珍第一时间率领赶到安丰寨外增援的兵马,主要是他的侍卫骑军精锐,也是损失惨重。

    这前后两次的惨烈打击加到一起,徐明珍所能直接掌握的嫡系精锐,已经下降到一个极低的水平,目前还不得不主要集结到安丰寨,以防韩谦在山里又搞什么动作。

    这其实也意味着徐明珍对目前看似犹有九万兵马的寿州军,掌控力实际上早就暗中下降到一个极低的水平了。

    不管北面的局势是非会出现意外中的动荡,郭荣都主张对寿州军保持更强的军事对峙及压迫,他认为继续对峙下去,寿州军就会出现大规模的将卒哗变、逃亡,甚至会重新选择投效朝廷……

    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棠邑制置军各方面都占据优势,就应该用这种种优势去碾压、瓦解寿州军,达到不战而屈敌之兵的目的。

    “除了义阳方面,军情参谋司近日还要多调几组斥候北上,进入到魏州、博州一线,随时关切黄河以北战局的变化。梁帝朱裕对成德军、对蒙兀人在幽檀等州的兵马,有没有警惕,以及梁军在河内诸州及魏博的兵马部署能否应对最坏的局势,乃至赵易都防御使张文礼的选择,都会对北方局势产生极大的影响,”韩谦说道,“此外,军情参谋司与通政司要衡量好不同的应对方案,对棠邑整体发展的影响。”

    任何方案的调整,牵涉面都极广,比如说去年抽调那么多的工师、匠工,进入淮阳县西部深山修造栈道,东湖、历阳以及龙潭等地很多待执行的建设任务就随之停滞下来。

    而这一次方案要进行调整的话,极可能将涉及到三四万精壮男丁的配给,对棠邑的影响就更大了。

    目前棠邑并非是一支能得到朝廷毫无保留支持的野战军,除了要考虑与寿州军的军事对峙外,还要考虑与朝廷,与淮东、晚红楼、郑氏等内部势力的复杂纠葛,问题就变得更加的复杂跟凶险……

第六百二十五章 相遇

    九里关,又名黄岘关,南临随州应山县,北通光州罗山县,与西侧过入义阳县境内的武胜关(武阳关)、平靖关,并称义阳三关,乃是除南阳盆地之外,荆襄与中原之间的第二大通道。

    黄岘关两山夹峙,天成峡谷,两头窄狭,中间宽阔,易守难攻,为历朝兵家必争之地。

    二月初旬,数十骑兵簇拥几辆马车,在黄岘关峡谷里缓缓而行。

    姚惜水坐在马车里,揭开车帘子,看冰雪覆盖两侧的山岭,暂时还看不到消融的迹象。

    “前面就是灵山大营,大哥与李秀此时就在灵山大营。”

    李碛勒住马,待马车驶到近前,侧过身子,隔着车窗跟姚惜水说道。

    黄岘关城隶属于应山县,长期以来都位于大楚腹地,年久失修不说,受两侧陡立山崖的限制,关城内十分狭窄,百余间屋舍,驻以千余精锐便是极限了。

    李知诰率部出桐柏山,没能攻下北距黄岘关百里、重兵防守的罗山城,便在黄岘关峡谷的北口、梅花山西麓山脚下,依据早初的灵山寨修建营城,以便与西面四十里外的义阳城互为犄角,居高临下的窥视着淮河上游的水道及沿岸地区。

    姚惜水叫停车马队,她与春十三娘及侍婢叶非影掀开车帘子,此时已经能看到驿道的尽头,营城隐隐若现的夯土城墙,黄褐色的土城,在皑皑冰雪之下尤其的显眼;两侧的山谷里,也能看到新开僻出来的山道四通八达。

    义阳、罗山境内的山地多产煤铁,李知诰从内地征调大量的民夫力役,进山开采煤铁,又在义阳、灵山修造冶炼铸造工场,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算是初有所成。

    看到眼前的一切,姚惜水心里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晚红楼与信昌侯府所暗中掌控的资源,不知道是韩家父子的多少倍,但此时却被棠邑军压住一头,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没能掌握一个稳定的根基之地。

    他们虽然早期从韩谦手里接过秋湖山,也经营得不错,规模最大维持近三千名匠工,但金陵事变之时却毁于一旦。后续即便有一些工师、匠师苟活下来,但也因为被韩谦夺权,这些人在金陵事变后,大多选择携家小迁往叙州定居。

    战后,在沈漾坚持下,最终是将作监接管了秋湖山。

    而之后右神武军的覆灭,打击就更太大了。

    而在延佑帝登基之后,昌国公李普将他所掌握的大量资源,都倾力用于右神武军的建设之上。

    仅以骑兵来说,右神武军除了编有一个独立的骑兵都,此外还有额外编有六千余匹军马。

    不过,临到最后,战斗力一度堪称禁军诸部之最的右神武军,仅李秀、李碛率领千余将卒从钟离城逃出,甚至他们携带回来的上千匹战马,被韩谦无耻的截走了。

    目前左武卫军、左龙雀军以及左神武军三部禁军精锐加起来,军马都不超过五千匹,想要组建一支独立的骑兵部队都难。

    虽说他们此时勉强可以说已经是将襄邓均随郢诸州收入囊中,但这几个州近百年来受战乱摧毁最为凶烈,仅数年前的荆襄战事期间,遭梁军屠戮、掠夺的人口就将近二十万。

    虽然在荆襄战事之后,天佑帝从潭鄂等州强征一批民户实边,去填充邓均两地,但截止到去年底正式成立襄北都防御使府,五州在籍户总计也只有十二万户、七十余万口人。

    战事对地方的摧毁,使得这五州的人口在过去数十年间,非但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增涨,还大幅削减七成还多。

    要知道在前朝中期,仅南阳盆地之间,就有十二三万户、近百万口的住民。

    姚惜水不管内心深处对棠邑是何等的警惕与戒备,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在韩家父子身上学得太多的东西,对人口的认识,要比当世所谓的文臣武将要深刻得多。

    李知诰出任都防御使之后,着力打压地方豪户、与民生休养、减轻底层贫民所受到的压榨,她也是劝吕轻侠一力支持。

    即便不算朝中的权势、影响力,目前看来,襄北都防御府控制五个州、丁口不足八十万、正卒近五万人,比棠邑制置府所控制的三个州、六十万左右的丁口、三万正卒,怎么都要强出一截,但姚惜水心里清楚襄北已经处于劣势了。

    棠邑编水军仅四千余卒,看似规模不大,但韩谦控制之下的赤山会,拥有大小商货船三百余艘,又借叙州、棠邑出产的布铁茶药桐油瓷器等大宗物资贸易,触手伸入大楚各个州县,雇佣船工水手五千余人皆是左广德军旧部,实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半武装势力。

    因为棠邑有着相对宽裕的财力,即便淮东、寿王府警惕起来,但已不能阻止韩谦动用钱粮在棠邑境内开垦新田、建造屋舍,以远远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给江南失地或少地的民户、流民。

    而有赤山会暗中相助,甚至能直接绕过州县的监管,直接运送底层贫民及奴婢迁入棠邑,普通的州县即便察觉到,但谁会阻挠权势薰天的韩家及黔阳侯府?

    虽然没有去年那么夸张,但棠邑每个月大约都有两三千的新增人口。

    就这一点,襄北就远远不能相提并论。

    为宫中供应织品及绸缎以及从地方征缴织造贡品,并有替慈寿宫监听天下之权的织造局,作为内侍省八局之一,自然要比都没有正式地位的赤山会,拥有更大的权势。

    而姚惜水、春十三娘作为织造使、副使,领授正四品及从四品的官衔,奉太后懿旨行事,权位在地方州刺史之上。

    不过,织造局在皇城之外仅有二三百人可用,主要还要用于刺探各地的情报,没有能力大规模帮襄北招揽流民。

    而襄北诸州,目前所能挤出来的每一枚铜钱、每一粒米粮,都要用在提高将卒兵甲武备之上,也没有余力更大规模的开垦荒地、建造屯寨。

    说起来也悲哀,她们过去一年,甚至不得不挤出有限的钱粮,从赤山会购入十数万布匹的棉布、上百万斤的皮棉,以改善左龙雀军、左武卫军、左神武军近五万将卒的兵服寒衣,以提升兵马在寒冷季节的野战能力。

    这次河朔大乱、梁国惊扰,或许是目前他们能一举压制棠邑,再次获得优势的最大良机吧?

    只是他们要怎样才能更好的抓住这次机遇,而不叫棠邑渔翁得利?

    想到这里,姚惜水就头痛万分。

    乌金岭一役之后,织造局就派出更多的精锐探子,扮作猎户、药农,潜入淮阳山深处。

    去年冬季到这时,棠邑军在白水河、灌河、白鹭河等水系的上游河谷发动底层贫民四处搞暴动,以及在白水河及燕子河上游河谷之间开辟栈道等事,他们也是一清二楚,但棠邑军山地作战以及平动贫民暴动的能耐太强了。

    不要说他们十数名精锐探子了,即便寿州军早有觉察,但在大雪封山的寒冬,也拿棠邑军没辙。

    一旦梁军在北线受重挫或形势逆改,迫使寿州军不得不再次收缩防线,怎么看都是棠邑军顺势出淮阳山,更有地利上的优势。

    要怎么才能转移韩谦这厮的注意力?

    姚惜水一时候也没有好计可想,心想见过大哥后,或许他们会有好的想法吧?

    …………

    …………

    姚惜水她们刚进灵山大营,车马队还没有到牙帐,隔着车窗就见冯翊鬼头鬼脑的看过来,秀眉微蹙,问李碛:“他怎么在这里?”

    李碛此前被李知诰派到礼山县公干,正好姚惜水、春十三娘过来,便与她们同行,离开灵山大营有两三天了,却不知道冯翊此时会在这里。

    看到姚惜水从马车里露出半张花容娇媚的美脸来,冯翊涎脸迎过来,揖礼道:“姚织造姚大人,有好一阵子没见了,可是叫冯翊想念得紧呢。”

    冯翊虽说性情欢脱,任事也没有其他人那么勤勉,但棠邑与外界有什么重要性的联络,多是他在走动。

    而且外界也认可他能代表韩谦的意见。

    看到冯翊在灵山大营,姚惜水当然是下意识便猜测韩谦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找上大哥。

    冯翊也是刚到灵山大营,不比姚惜水他们早多少,还没有见到李知诰,但也没有跟姚惜水打什么哑谜,陪着她们往李知诰的牙帐走去,边走边说道:“姚宫使是不是很是好奇我为何没事跑到罗山来?织造局这段时间往淮阳山里派去的探子也太多了,姚宫使你们这时候不再收敛着些,又或者不跟我们知会一声,要是误伤了谁,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我这次过来,是我们在灌河、白鹭河、白水河上游深山里捉到十多个可疑人物,特地送过来请李都防御使鉴别一二,省得误杀对咱大楚忠心耿耿的将卒……”

    “哼……”姚惜水轻轻哼了一声,如今淮阳山北坡近半人口都在棠邑军的控制之下,兼之韩谦在叙州时,对山区的控制及排查能力就是极高,这也使得织造局的密探往淮阳山渗透的难度越来越大。

    面对冯翊这种暗夹威胁的话,姚惜水心里是不爽得很,但对落入棠邑手里的十数人,却又不能不营救,只是寒着脸不吭声。

第六百二十六章 顺水推舟

    “冯大人当不会只为送几个可疑人物过来吧?”春十三娘风情万种的瞥眼看过来,盯着冯翊的脸问道。

    “我掐指算到能在这里遇到春娘跟姚姑娘,便眼巴巴将这桩差事抢过来,你们信吗?”冯翊涎脸问道。

    “熙荣要说这话,我信;你说这话,就算了。”春十三娘慵懒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春十三娘年过三十,却正是风华正艳之时,冯翊看她这般模样,想起旖旎的旧事,心魂也禁不住一荡,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收敛心神说道:

    “棠邑去年冬季,遣人入白水河、灌河上游河谷组织乡兵等事,你们也都知道。此时进入二月,冰雪即将消融,寿州军进山的通道随后就会打开,而我们从燕子河上游开凿通往白水河上游的栈道,还差最后一段险地,需要两个月才能打通。左武卫军、左龙雀军出淮阳山也快有一年了,义阳、灵山都被你们打造得固若金汤,是不是这个春季可以考虑对罗山城真正用兵了?”

    姚惜水与春十三娘对望了一眼,没想到冯翊过来,竟然想到借他们这边对寿州军出兵,以减轻棠邑军在淮阳山北坡人马的压力,但这个话题,她们现在没有办法接。

    待走进牙帐,她们才看到郭却也在灵山。

    郭却早年不过是韩谦身边的家兵子弟,此时身形削瘦,相貌平平,乍看仅仅是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敦厚青年,但这几年却是韩谦身边最为重要的执掌斥候刺探之事的核心人物之一。

    姚惜水与春十三娘走进大帐时,没有看到李知诰的身影,郭却在大帐里跟李秀在说话。

    李冲畏罪自杀,李普承担水师主力及右神武军覆灭的主要罪责,被革除枢密副使、剥夺国公之爵,贬为庶民,牵累李瑶在宫里也被贬为贵人,昌国公府算是彻底败落下来。

    李普虽然逃过一死,但其人被勒令居于金陵宅中,不得随意出京。

    在更大范围内,或者在世人眼里,昌国公府都要算浙东郡王府李氏一脉,李氏一脉除了李长风在兵部任职以及李知诰统领淮西禁军,没有受到牵连外,李秀、李碛等作为右神武军的将领,也都被贬去将职。

    心灰意冷之余,同时李氏子弟及家兵伤亡也相当惨重,李秀、李碛解除将职之后,则率残剩子弟返回到洪州休养。

    直到去年年中,在看到二皇子被太后领到慈寿宫扶养,李普以为昌国公府还要缓过气来的希望,才写下信函,由姚惜水她们带到洪州,劝李秀、李碛再次出山。

    李秀、李碛都没有正式的将衔,到李知诰帐前任事,李秀主要还是帮着参赞军务;而李碛则主要负责率领小股精锐,清剿盘据桐柏山东坡的马贼山寇,同时也是学棠邑军,征讨、降服山里各自为阵、不受州县管束的寨子,尽可能扩充襄北的人口。

    右神武军虽遭惨败,但李碛及李氏子弟的武勇却名传江淮。

    姚惜水她们进来,郭却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转过头看到李碛身后还站着一名气宇轩昂的彪勇汉子,气势甚至比略显得有些瘦弱的李碛还要强。

    郭却自然认得这人便是曾任江州兵马使的钟彦虎。

    金陵事变期间左龙雀军进攻江州,钟彦虎为李知诰所败,之后便不知所踪,此时看他身穿亲卫武官铠甲,郭却也能猜到江州一战他应该是为李知诰所俘,但一直到近期才真正降服,投效李知诰帐前效力吧?

    郭却猜到钟彦虎的投效,可能跟李秀、李碛有着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很难解释他在金陵事变过后这么久才在李知诰帐前现身。

    姚惜水、春十三娘到地方,明面上的身份就是慈寿宫的特使,因而冯翊、郭却赶来商议两军对寿州协同作战之事,她们二人是无需回避的。

    坐下来说了一会话,刚才不知到何处去的李知诰,与邓泰才推门走了进来。

    虽然已经是二月上旬了,但从门口窜进来的风,犹有寒意,也不知道今年的冰雪消融时间,是不是比去年还要延后时日。

    不过,不管怎么延后,到三月份,从霍州南部沿灌河、白水河等溪河河谷进入淮阳山北坡腹地的通道,都会打开。

    棠邑军虽然在淮阳山北坡集结**千兵马,但缺少兵甲,更不要说精良的战械,绝大多数人又都是新卒,有血勇,却没有经过充沛而完备的训练,身体素质也差,战斗力仅相当于乡兵。

    一旦寿州军集结精锐,进攻淮阳山北坡腹地,仅凭山里单薄的寨子,想要抵挡住寿州军的兵锋,很是困难。

    冯翊、郭却过来,想要请襄北军与棠邑军精锐分别从灵山大营、乌金岭大营出兵,左右夹攻,令寿州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淮阳山北坡用兵。

    当然,有关两军协调作战的事情,一直都有沟通。

    这次冯翊、郭却两人特地翻越淮阳山西段的崇山峻岭赶过来,尤其的郑重其事,是希望李知诰能在西翼大规模的出兵,而不是以往小规模的、不痛不痒的袭扰。

    这时候见李知诰、邓泰赶回来,当着姚惜水、春十三娘的面,郭却又郑重其事的强调这一点,希望李知诰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寿州军在金乌岭被大水冲击得更不够惨烈?这才过去多久,他们伤疤都没有好,真就敢进攻棠邑军防守的山区?”姚惜水美眸盯着冯翊、郭却二人,张口问道。

    冯翊永远都是一副惫慵懒散的样子,郭却耐着性子说道:

    “去年初春,我棠邑军将卒能借水势溃败寿州军,说穿了并没有太多的奥妙,这都快过去一年时间了,寿州将吏再无能,相信也都早就窥透。因此,冰雪未融化之前,寿州军不敢进山,但冰雪融化之后、雨季来临之前,他们要是还畏首畏尾,那收复寿霍诸州,将敌军驱赶到淮河以北,那真就是指日可待,没有什么悬念了相信姚宫使这时候也早就想明白,去年初春我们是用什么手段击退敌军了吧?”

    都过去这么久,要是还没有想透冰坝的秘密,姚惜水心想她们索性弃子认输得了。

    只是事情发生后,捅破这层窗户纸容易,但事前谁又能想到韩谦会用这样的办法败敌?

    李知诰当然不会当场就给冯翊、郭却答复,而他身为都防御使,节制统领三部禁军及五州军政事务,权势犹在韩谦之上,也无需亲自去敷衍冯翊、郭却,只是吩咐身边的一名部将,安排冯翊、郭却他们先在灵山大营住下来。

    将闲杂人员摒退,厅里皆是亲信,姚惜水才说道:“河朔将有异变,大哥这边可有做好准备?”

    在信昌侯府时代,姚惜水便与苏红玉等女唤李知诰、柴建为兄长,而眼下李知诰作为晚红楼一脉的嫡系大将,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李秀、李碛以及钟彦虎等人却是不知姚惜水这一声“大哥”里蕴含着更深入、更直接的含义。

    “将有异变,什么异变?”李知诰长眉紧蹙起来,问道。

    他不仅对神陵司在河朔、河东故郡的残余势力一清二楚,甚至还有知道前朝覆灭时,有一小部分衣冠士族北逃投靠蒙兀人生存下来,这些年都彼此间有所联络,但王景荣想要在河朔,或者更直接的说在成德军搞什么事情,他还不特别的肯定,或者说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

    “倘若再拖延下去,梁帝朱裕随时都有可能攻陷潞州,到时候灌江楼在成德军,不管做怎么的应变,都会陷入被动。而梁军在朱裕的治理下,要远比成德军强大数倍,晋军亦被打得落花流水,频频大溃,而倘若叫他吞并河东、河朔等地,再提数以十万计的精锐兵马南下,江淮之地何以自守?”姚惜水美眸里掠过一些寒冷而坚定不移的精芒。

    “只是这与引狼入室何异?”李知诰捏紧拳头,不悦的说道。

    “我们并不能命令灌江楼及萧氏做什么,灌江楼及萧氏也无需听从我们的命令,他们能传信过来知会一声,以便我们能在江淮借势谋事,也是念这些年未断的香火情,”姚惜水寸步不让的说道,“而这次韩谦既然邀大哥出兵,攻寿州军之侧,照惜水所见,大哥完全可以顺水推舟,集结兵马逼近罗山城下,只待北面异变消息传来,惊动寿州军的阵脚,大哥便能直接率大军沿淮河南岸而下,抢在棠邑军之前,收复霍、寿两州……”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李知诰长眉深蹙的坐在案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韩谦最重视情报侦察搜集,早在他治缙云楼时,资源那么紧缺,都不忘往梁蜀两国潜伏人手,梁帝朱裕此时在河东故郡攻城掠地,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不派人盯着潞泽等地的动静?即便棠邑此时没有发现什么,但只要蒙兀人的骑兵踏入河朔大地,我估计棠邑顶多拖延一个月,便会第一时间接到消息。而到那时候,寿州军或许也刚刚接到消息,阵脚还没有乱开呢,我们未必能抓住多少机会……”

    他们要想抓住难得的机会,王元逵率成德军投蒙兀人仅仅是第一步,之后成德军与蒙兀铁蹄南下横扫赵易魏博诸州,才会使黄河以北的局势彻底的动荡起来。

    这个过程本身就需要一定的时间。

    在王元逵率成德军投蒙兀人,搅动黄河北岸的局势之后,这时候梁国境内才会变得人心惶惶,但是要想寿州军在淮河南岸阵脚大乱,予他们有机可趁,则需要北线的梁军遭受一到两次重创才行。

    要不然的话,徐明珍什么阵势没有经历过,哪那么容易给他们占到便宜?

    更关键的是,韩谦即便拖延一个月才能得到北方的消息,但那时候寿州军阵脚并没有乱,犹有足够的时间给棠邑军调兵遣将,之后棠邑军再直接从淮阳山出兵进攻霍州、寿州,速度又会比他们慢多少?

    “除非其他地方有什么事,能吸引住黔阳侯的注意力,要不然的话,我们便不能好高鹜远太多,老老实实的兵逼罗山城下,到时候围断温博的退路,迫使其投降,也是大捷。”李秀气度沉静的说道。

    襄北都防御使军,有相当的兵力,主要以柴建所部左神武军驻扎邓均两州,防范关中武关以及方城防线的敌军,他们能在义阳、灵山调集的兵力,实际比棠邑军并不占优势,更何况他们在诸多资源方面,要捉襟见肘得多。

    李秀并不觉得他们这次应该将目标定得多大,与其鲸吞霍寿两州,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就以此时驻守罗山城的温博及其部为目标。

    自金陵逆乱以来,温博就仿佛一块不可摧折的磐石,叫众人吃够了苦头。

    不过,自古良将都能惺惺相惜,即便在温博吃过太多的苦头,却不妨碍众人对温博治军统兵的认可,而温博麾下万余兵马,也可以说是寿州军仅剩不多的精锐战力了。

    倘若能趁黄河北岸的局势惊扰梁境之机,他们出兵切断温博撤出罗山城的退路,继而迫使其献城投降,便是大收获。

    “倘若真能有其他事情,吸引韩谦的注意力呢?”姚惜水问道。

    李秀刚才只是随口说到这点,他主要还是希望不要太好高鹜远,但见姚惜水既然将心思放到这一点上了,他硬着头皮说道:“倘若能如此,或许可以稍稍贪心一些。”

    “河朔大变的消息,或许瞒不了棠邑太久,但韩谦再耳目灵通,这世间也有他识不破的秘密……”姚惜水说道。

    …………

    …………

    灵山大营没有正而八经的驿馆,但冯翊、郭却他们及随行侍卫给安排居住的院子,却也宽阔、整洁。

    “要说之前一切都还是猜测,但姚惜水这娘们每回出现,都少不了要搞出些明堂来,那这事十之**便错不了了,”

    冯翊屈腿坐在灯下,跟郭却说道,

    “你写一封秘信,绑到阿紫、阿朱的爪子上,看到底能不能成功捎回到乌金岭去我总觉得指望两只鸽子传信,这事有些悬。淮阳山深处那么多的大鹰,不把这两只肥鸽子一口给吞了?”

    “从?夫人那里将阿紫、阿朱讨过来,虽说是作为辅助,但也需要情势特别迫切时才能用,”郭却摇了摇头说道,“姚惜水、春十三娘出现在这里,只是进一步验证?夫人的猜测没错,只需要照往常那般传禀消息便可……”

    出灵山大营,东面的崇山峻岭,就已经霍南特遣营的活动边缘区域,而从那里到乌金岭直线距离虽然就二百多里,但北面的淮南平原地区被寿州军控制住,信使倘若要翻越崇山峻,没有现成的山道,在山川大谷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要**天后才能赶到乌金岭大营。

    倘若信使从淮阳山北面外的浅丘地区穿过,速度是要快很多,但随时都有可能会跟寿州军的斥候兵马撞上,会十分的凶险。

    真要突发状况发生,尝试远距离信鸽传书,是一个办法,但郭却认为当前的事态发展,与乌金岭大营所预测的一致,没有必要将他们仅携带出来的两只信鸽放飞回去。

    “行,具体怎么办,听你的。”冯翊说道。

    “我想在灵山大营再留两天,不管他们什么态度,便往郢州走一趟,到郢州后乘船绕回到乌金岭大营,沿途有一些事要处理,你跟我一起,还是先回大人身边?”郭却问道。

    “到郢州后,正是春日迟迟、春江水绿之时,我当然随你走汉水绕行喽。”冯翊说道。

    他很期待走汉水乘船,经长江沿流而下,然后再经巢湖、龙潭河再入淮阳山去见韩谦。

    虽然这要比预定的计划晚好几天才能回到乌金岭大营,但一路可以乘车马舟船,要比翻越淮阳山北坡的崇山峻岭舒服多了,再说沿路春光必然不差。

    而韩谦他身为主帅,不方便到处走动,却是鼓励棠邑的中高层将吏有机会,则要尽可能实地考察各州县的实际情形。

    郭却作为军情参谋司执掌斥候侦察之事的核心人物,要是想更直观的判断军情参谋司对外部的情报刺探是有效的,要是想情报刺探的工作能更深入、更细致,他就不能总留在韩谦的身边任事……

    郭却与冯翊议定,与李秀等人商议好两军协同作战的细节后,派遣信使直接从淮阳山北坡返回乌金岭大营外,他们则在十数侍卫的簇拥下,离开灵山大营,穿过九里关,往郢州城而去。

    襄北五州怎么都是大楚的疆域,郭却、冯翊要去郢州,甚至去均州、邓州,襄北都防御府都不能阻拦,顶多是借护送的名义,沿途派人监视,省得他们在随郢等州随意的刺探军情……

    …………

    …………

    二月中旬,汉水入江口,暮色下江中央停泊一艘双桅武装商船。

    帆船首尾长约八丈,船舷吃水很|深,显示船舱里装满大宗物资;浪头簇打着,不时有水花溅到甲板上。

    星月皎好,较远处还能看到商船的侧舷,用大漆绘有“赤山-28”等字样,而船舱的顶部几架床子弩,在十数甲卒的警戒下,闪烁着狰狞的寒芒。

    赤山会的大中型货船多为尖底尖首,载满货物,吃水很|深,除非有现成的码头能够停靠,要不然想要停泊下来,都会直接在江心下锚。

    至于在江心停泊的原因有多,有躲避风浪,有夜里要避免通过岸滩复杂的流域临时驻泊,以及沿江有很多人烟密集的镇埠,却没有建停靠大中型货船的码头,那也只能停泊在江心,然后用小船转驳。

    另外,赤山会在很多地方还没有建造专用的货栈,在支流溪河与主干水道运载货物的商货船大小不一,大宗货物的拆并、转驳,很多时候就直接在江面上进行。

    总之,鄂州城西北、长江与汉水交汇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赤山会的武装商货船,在延佑五年的二月中旬,已经是实属平常了。

    夜色渐深,又有一艘乌篷船从汉水顺流而下。

    双方用信号灯相互示意后,乌篷船便紧贴着商船靠靠过去。

    郭却健步跳上商船的甲板,冯翊没有郭却那么矫健的身手,还是在侍卫的搀扶下,拉纤绳登上船。

    看到身穿灰色袄袍、一副商贾模样的林胜站在甲板上相候,郭却眉头微蹙,神色凝重的问道:“有什么事情,叫你专程在这里等我们?”

    “我们从岳阳东出洞庭湖时,恰好看到有一艘织造局的官船从长江进洞庭湖,我当时觉得奇怪,特地安排三艘哨船轮替盯上去,确认长春宫使、织造监姚惜水就在那艘官船上!”林胜说道。

    赤山会不仅承担着沟通江淮的责任,同时也是棠邑水军的后备力量,更是军情参谋司刺探江淮的主要力量。

    因而除苏烈、韩东虎、林江等少数人直接进入棠邑军中,林胜、郭逍等其他人还是继续负责赤山会的日常运营。

    林胜负责赤山会日常运营的六巨头之一,平时偶尔随商船出动,但都会隐藏身份。这次要不是这么紧急的情报,他不会冒险留在鄂州的江面上,等候郭却、冯翊过来。

    “这女人的动作好快啊,明明我们比她更早离开灵山大营,我们在途中也没有怎么耽搁啊,她却绕到我们前面了,”冯翊眉头大蹙,说道,“她这么赶着进洞庭湖,是要干什么去?”

    织造局乃是慈寿宫的耳目,其官船在诸州县皆通行便利,不受阻拦,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属正常,甚至这两年也隔三岔五的借接运贡品的名义,进入叙州。

    不过姚惜水前段时间刚在灵山大营露面,他们也猜测她此行去见李知诰,应该是为北方局势随时有可能会发生剧变做准备,但她在这时候不留在桐柏山给李知诰出谋划策,却跑进洞庭湖,怎么叫他们不起惊疑?

    “织造局的船现在去了哪里?是沿湘水而上,还是进入阮江了?”郭却问林胜道。

    “我入夜前接到最新的消息,织造局的官船还在洞庭湖的青蒲荡水域,暂时看不出它是要去湘水,还是去阮江不过,我已经下令换新的哨船盯上他们。”林胜说道。

    “你立刻准备一艘快船,尽可能组织一些好手,随我们跟过去!”郭却说道,接着他与冯翊、林胜进入船舱,当即写就秘信,叫人拿出一路携带过来的两只信鸽,将两封一模一样的秘信绑到细如草茎的爪子上,纵其飞入夜空……

第六百二十七章 初春

    从鄂州往淮阳山北,千里山川荒野之中,鹰隼极多,两只信鸽飞回到乌金岭大营的鸽巢时,翅腹都带着伤,差一点都没能飞回来。

    这也是利用信鸽远距离传书,最为主要的一个不确定性因素。

    此时顾不得怜惜两只信鸽能不能治回来,郭却、冯翊传回来的秘信,却足叫众人震惊。

    “晚红楼必是担忧河朔惊变的消息瞒不过我们太久,姚惜水离开灵山大营,借道入洞庭湖,必是想着要在叙州滋生事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冯缭此时也还留在乌金岭大营,这边接到郭却借飞鸽传书递回来的信报,第一时间将众人召集到韩谦日常起居的院子里议事,冯缭第一个便猜测姚惜水行踪飘忽不定,必是对他们居心不良。

    作为晚红楼年轻一代的核心弟子,姚惜水最得吕轻侠的信任,都可以说是吕轻侠的衣钵传人了,如今都是吕轻侠坐镇宫中,每有什么事情,都是姚惜水在外走动。

    因此,军情参谋司也极为关注姚惜水的动向,但奈何晚红楼作为神陵司的余孽,也极擅潜踪匿形,想要随时确认姚惜水的行踪却是不容易即便是织造局的官船也差不多同时有十数艘在外、从州县织罗丝绢织品供给宫中,为其秘谍、眼线活动提供极大的便利。

    姚惜水之前几天跑去见李知诰、周数、李秀、邓泰等人,可以进一步验证他们对河朔形势的预测,但姚惜水在李知诰没有留几天,便突然跑去洞庭湖了,此时聚集在乌金岭的众人,怎么都不可能认为姚惜水是去看洞庭湖的春色。

    大楚水师覆灭于洪泽浦之后,韩谦差不多将超过四分之三的将吏都从叙州抽调过来组建棠邑军,叙州仅留少量的兵马看管。

    韩谦与王?大婚之前,又特地将赵庭儿接过来团聚,之后赵庭儿又怀孕,在东湖为韩谦生下一女,一直都没有动身返回叙州去。

    目前叙州军政事务,主要由洗寻樵、乔维阎、奚昌、魏续、韩东、郭逍以及留守婺川河谷的谭育良等人主持。

    而为了尽可能抽调资源支持棠邑,叙州州兵及天平都现役仅有两千人左右的将卒维持八县的防务及地方治安。

    考虑叙州周边的军政环境,这点兵力已经可以说相当的捉襟见肘了。

    叙州外围,不算雪峰山东侧的郑晖所部,辰州、思州、业州的洗杨田三家代拥有番兵逾六千人;而黔江、阮江上游的黔中故郡,诸州县的土籍大姓势力,拥有的军事实力更强。

    以往棠邑军在江淮攻城掠地、兵锋一时无两,韩家在朝堂之上说话也是掷地有声,加上长时间大规模的商贸往来,韩谦不用担心洗氏、杨氏、田氏敢举易妄动什么,但倘若姚惜水借慈寿宫的名义暗中谋划什么,就说不定会有一两家势力会被怂恿得蠢蠢欲动。

    当然,无论是在思州民乱中吃过大亏的思州杨氏亦或是业州田氏,还是三家势力里最为兵强马壮的洗氏,或许不敢留下口舌,对叙州公然用兵,但他们借鉴思州民乱这事,暗中纵容流寇,或者他们派出精锐兵马,直接扮作流寇,在叙州境内大肆烧杀劫掠,留在叙州的众人要如何应对?

    “郭却、冯翊、林胜都跟着去叙州了,只要洗英、杨家及田氏,没有胆大妄为到敢公然出兵侵入叙州,叙州的形势或有小乱,但也没有好忧虑的,”郭荣蹙着眉头说道,“此时要考虑的,倘若我们还想瞒天过海,在叙州有事情发生时,我们应该要如何应对,才能叫晚红楼误以为我们对河朔的局势一无所知?”

    郭却秘信经飞鸽传书送回来,韩谦刚起床,他还梳洗,就披头散发的坐在长案后,手指有节奏的轻叩木案思量郭荣提出的这个问题。

    王?身着襦裳,坐在韩谦的身侧,说道:“看义阳兵马目前的筹备,主要还是计划进逼罗山城,并无太过贪心的意图,姚惜水西进,应该是一步闲棋冷子吧……”

    “李知诰用兵稳健,没有十足的机会,不会轻易出手,这却也是最大的问题所在。”韩谦苦笑道。

    所谓用谋,在不具备碾压性的实力之时,就只能将希望更多的寄托在对手犯更多的错误上了。

    姚惜水西进,笃定是要搞事的,倘若李知诰对姚惜水的西进寄以厚望,他们自然可以有针对性的进行部署。

    然而问题在于李知诰用兵极为稳健,目前他们在义阳、罗山一线的兵力调动部署,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贪心,对姚惜水的西进没有表现出有特别期待的迹象。

    这么一来,不管他们如何的部署、如何的瞒天过海,实际上到最后都未必能达成他们所预期的效果,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

    “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冯缭迟疑的问道。

    郭却、冯翊他们在灵山大营时所派的信使,两天前已经赶到乌金岭大营,带回左龙雀军及左武卫军在义阳、罗山一带的兵力防务部署以及两军初步达成的协同作战方案。

    根据之前的情报,能初步推测李知诰即便已经知道河朔即将剧变,但目标还是相对保守的放在守御罗山城的温博所部身上。

    待到河朔剧变,惊扰到梁国南部防线,李知诰应该会率部切断罗山城守兵的退路,迫使守将温博及其部万余精锐投降,同时罗山城往西的整个光州地区,也都将落入襄北都防御使府的掌握之中。

    冯缭建议以不变应万变,就是假定李知诰的意图,不会因为姚惜水西进动作有所改变,又或者说他的意图至少在姚惜水西进真正搞出事情之前不会有大的改变,那棠邑军也不作大的部署调整,在寿州军阵脚大乱之时,第一步目标,也仅仅是限于接管安丰寨、皋城、殷城、期思等霍州南部诸县诸寨……

    这时候有侍卫通禀走进来,将一封秘信直接递给韩谦跟前。

    韩谦展开秘信,沉吟片晌,说道:“那我们便以不变应万变!”

    王?疑惑的凑头看过来,她看韩谦刚才明明都还相当迟疑的,不知道秘信里写了什么消息,才叫韩谦突然坚定了主意。

    待在座的众人看过秘信后,韩谦也没有将秘信交给郭荣存档,而是直接掷入铜火盆里烧为灰烬,跟冯缭说道:“我这两天去燕子河,你与郭荣陪我一起看看……”

    …………

    …………

    过去一年时间,寿州军以安丰寨为核心,又建造了一批城寨驻以精锐兵马,将出南淝水河谷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不要说棠邑军在乌金岭大营仅有六千多马步军,就算是兵力再多一倍,也很难直接沿南淝水河谷往北出兵。

    他们能不能在河朔形势剧变时,趁寿州军军心不稳、阵脚大乱,第一时间夺得霍州南部的城寨,在这之前修通华柱峰栈道是决定成败的一个关键。

    霍南特遣营虽然在淮阳山北坡聚集**千兵马,但拖老携幼逾四万人。

    其中更是有上万人,都是因为逃避寿州军的强制迁徙,或畏惧寿州军强征丁壮,逃入山中,他们在山里完全没有生存的基础。

    在霍南特遣营进入之前,这些人在山里都以树皮草根或观音土充饥,生存状况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霍南特遣营进入北坡山区后,虽然发动底层贫民站出来推翻大户豪民的统治,征没田宅粮谷声势搞得极大,但由于山里的物资生产本就处于紧缺的状况之中,加上之前大量的流民涌入,所得的存粮依旧难以养活这么大基数的人口。

    不要说兵甲战械了,霍南特遣营现在忍饥挨饿的状况,都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哪里能有多强的战斗力,更不要说主动出击,杀出淮阳山北坡,进入霍南平原,对寿州军防守的城寨进行进攻了?

    而在栈道修通之前,仅靠三五百人肩挑背扛,平均每天能翻山越岭运送三四千斤重的物资过去,就已经是极限了,但四万多妇孺老少,嗷嗷待哺,每天至少需要补充三五万斤物资才能从根本上改观忍饥挨饿的状态,这中间的缺口太大了。

    不过经过两千多匠持续逾四个月的努力,华柱峰栈道主体也接近完工了,目前还有三座铁索桥没有最后贯通;而这三座铁索桥也是华柱峰栈道的关键节点。

    第一座铁索桥就位于燕子河的上游河谷,也是韩谦要去视察的第一个地点。

    淮阳山里气候还是要比山外温润,二月下旬冰雪已经消融,山崖时偶有一簇新绿或嫩黄花蕊露出,格外的养眼。

    燕子河上游溪道滩石嶙峋,无法行舟,从下游码头过来,只能走陆路。

    王?不擅骑马,而燕子河上游河谷修出的驿道又格外险陡,韩谦便与王?同乘一马,沿道缓缓而行。

    王?依偎在韩谦的怀里,却无拘泥,看驿道下方的燕子河流水已然丰沛起来,在礁石湍急而流,冲击出白色的浪花来,再看西岸黑褐石壁,偶尔一两棵青松从石壁间顽强的生长着,心里想着这春日迟迟,缓缓行于道中,驿道永无尽头该有多好。

    燕子河上游,西岸多悬崖石壁,东岸地形相对平缓,千百年来有山民药农踩踏出来的小道,之前也是在这个基础上修缮了东岸驿道,但到燕子河的上游,就需要修造一座铁索桥,与西岸华柱峰栈道的起点接上。

    千余年前就有造铁索横置溪河、峡谷之上的先例,叙州这些年都优先发展冶铁铸造,打造千余丈长铁索不是多费劲的事,但关键燕子河的东岸没有能固定铁索的巨石。

    最后决定是不惜成本用石浆浇灌桥墩。

    去年入冬前,先在燕子河东岸建窖,开采粘土与石灰石进窖焙烧,然后再建水碓研磨粗料最终造出石浆,再源源不断的用石浆及特制的铁筋浇灌,整整四个月过去了,韩谦与王?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赶到燕子河上游,看到东岸已经浇灌出两座五尺见方、五丈余高的巨大桥墩来。

    却也是巧了,孔熙荣今日也从淮阳山北坡赶过来看燕子河铁索桥的建造进展。

    虽然华柱峰栈道还有三个关键节点没有贯通,但这三个节点上都建有临时的吊索或简易浮桥运送匠工及建造物资。

    如今从燕子河谷到白水河谷往来,到底是比以往方便多了,每天运往白水河上游河谷的物资,也从早期的两三千斤提升到上万斤;而少量人员的往来也从之前翻山越岭走一趟需要四五天,缩短到一天之内。

    不过在三座铁索桥建成能使车马通行之前,大规模的物资运输、人员往来,还不现实。

    孔熙荣这几个月亲自进入淮阳山北坡,脸颊长满密密的胡茬子,五大三粗的身量,这时候更见粗犷,看到韩谦、王?在郭荣、冯缭等人簇拥下走过来,拱手行过礼,指着桥墩说道:“这两座桥墩,可以说是集叙州工造之大成了。”

    虽然主持华柱峰栈道修造的总工师,是陈济堂带出来的弟子乔峻,陈济堂及季希尧都没有亲自出山,但自四年前第一次在工师学堂的实验炉里成功利用粘土与石灰石烧制出第一炉合用的石浆料以来,石浆料作为建筑粘合剂以及与河砂搅绊成混凝土,与特制的竹木筋或铁筋,应用于基础及梁柱的浇灌,陈济堂、季希尧他们在工师学堂指导弟子前前后后摸索了四年时间。

    孔熙荣说这两座桥墩乃是叙州工造之术的集大成,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夸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桥墩与西岸之间用六根铁索连接起来,然后再铺上厚木板,这些手段反倒是简单了。

    既然遇到孔熙荣,韩谦又详细询问过霍南先遣营的状况。

    也是近十数日来,物资的输入规模有很大的改观,主要集结到白水河及灌河上游河谷的霍南先遣营诸寨,情况比最艰难时也有很大的改观,至少从较严重的饥馑状态中走出来了,白水河、灌河上游河谷的春耕工作也陆续展开,将卒也恢复一定程度的操练。

    去年从霍州南部诸县逃入北坡深处的流民情况,也已经进行了梳理。

    这上万流民里,差不多每户都有成年丁壮在乌金岭大捷之前,被寿州军强行征为民夫用于进攻乌金岭的战事之中。

    梳理下来,这些民夫里前后差不多有四千人在乌金岭大捷时被棠邑俘获,战后差不多都作为辅兵及屯兵被编入辎重营。

    霍南先遣营现在除了还需要增加一批有经验的武官外,孔熙荣现在希望就将这四千辅兵就从辎重营抽调出来,作为正卒编入霍南先遣营,也可以预见这些人的战斗力及凝聚力都不会差。

    无论是乌金岭大营当初从东北坡腹地发动底层贫民编入营伍,还是霍南先遣营年前进入北坡腹地发动底层贫民,人马规模绝对不低,但底层贫民长期忍饥挨饿,入伍之初的身体状况很差,以传统的标准衡量,堪称精锐健卒的比例很低。

    除了充裕的粳米面食外,军中还供给一定的肉食、豆制品及禽蛋等,差不多需要一两年时间,将卒的身体状况才会有所改观,勉强达到精卒的标准。

    乌金岭大营的将卒休生养息近一年时间,状况自然得到很大的改观,但霍南先遣营还是最近十数日,物资供给才得稍稍宽松一些的供给。

    倘若河朔剧变在即,希望霍南先遣营近九千将卒能在接下来一两个月内休养成精卒,显然是不现实的。

    不过,增补一部分经验丰富、勇敢作战的基层武官及四千休养超过一年时间、有过一定操训基础,后续凝聚力及士气都有保障的辅兵,孔熙荣相信霍南先遣营的整体战力能有可观的提升。

    “我们也刚决定左右军诸部暂时都保持现状不变,主要考虑加强霍南特遣营以便在河朔局势发生剧变时,能第一时间收复霍州南部的城寨。目前看来还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人手从诸辎重营抽调出来交到你手里。”韩谦说道。

    当下他便着郭荣倚马草拟军令,他来签署,派人快马赶回乌金岭大营,着军情参谋司照名单将这些人手从诸营抽调出来……

    …………

    …………

    二月下旬,江淮大地已经春光融融,但河朔大雪还积雪未消。

    二月底的最后一天,定州城上空铅灰色的阴霾苍穹,又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来,似乎一时半会还看不到暖春时节的降临。

    “这几年老天都是怎么了,开春一年比一年晚,到了夏秋,又是一年比一年旱,这老天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么大的雪!”

    灌江楼对面的茶肆里,几个粗鲁的汉子推门走进来,大声抱怨着屋外正纷纷扬扬的大雪。

    风雪随着推开的门帘子灌进来,叫坐在温暖茶肆里的众人,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颤。

    韩豹与张士贵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喝着满是茶沫子的热茶,茶汤有些苦涩,韩豹他们都喝不惯,但滚烫的茶汤入腹却是舒服。

    他们瞥眼扫了这时候走进茶楼的几名粗鲁汉子一眼,又借着窗户的缝隙,往茶肆对面的灌江楼窥去,低头拿着缺了一个小口的陶碗,饮着茶汤。

    几名粗鲁汉子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其中六人围着相邻的一张茶桌而坐,还有两人凑到韩豹跟张士贵这桌来,一边声音粗鲁的招呼伙计沏茶上来,一边从包裹里取出麦饼,看他们打满补丁的狗皮袄子,看着似是走乡串寨的普通马客。

    茶肆又不是什么高档场所,除了茶水,还提供一些简易的吃食,拼桌也实属正常,但张士贵警惕的按住衣衫下的短刃。

    韩豹抓住他的手腕,叫他稍安勿躁。

    “韩豹,这是你们从北横冲抓住的两个逃卒,很警惕啊,苗子不错。”一名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汉子压低声音笑道。

    “他叫霍厉,是随夫人从扬州加入棠邑的舅表公子,也是军情参谋司的参军。”韩豹跟张士贵介绍说道。

    “你也莫要刻意提及我的身份,好似我就差了你一头似的。”霍厉咧嘴笑道,他年纪才二十五岁,但蓄着络腮胡子,又或者这段时间经历不少风霜,相貌比实际年龄显得粗犷、沧桑。

    霍厉、王樘是一度都在军情参谋司任事,甚至韩豹这一队北上侦察敌情的精锐斥候,还是霍厉陪同奚发儿挑选出来,韩豹自然认得特意蓄上络腮胡子的霍厉,他这时候见霍厉要比他们预想的更早赶到定州来,可见定州的局势确实引起棠邑的极度重度。

    韩豹这时候从怀里掏出一枚铁戒,摆在桌上,将有特殊印纹的戒面朝向霍厉。

    看到韩豹拿出这枚铁戒,霍厉便有些沮丧的指着对面相貌相对秀气文弱得多、沉默寡言的汉子,介绍说道:“王辙,豹爷可能没有见过,他是王樘的十七兄,之前在通政司任事,早年到河朔游历过,这次便与我一起过来。大人与夫人都特意吩咐过,要我们过来听从豹爷你的调遣,你也不用特意将这缙云武戒摆出来。不过,豹爷能在我们过来之前就盯上灌江楼,还真不简单呢,我还以为豹爷就知道冲锋陷阵杀敌呢……”

    韩豹在金陵事变期间就加入赤山军,之前他与其兄韩东虎就粗习脚拳功夫,之后又跟军中好手修练刀枪,进展神速,武艺超常,作战也极为勇猛,数度血战都冲锋陷阵在前,斩获近百颗首级,屡立战功,又好学习,北上前就已经升授营都指挥,但他的年纪才刚刚满二十一岁。

    虽说像韩豹这样的青年武将,在棠邑军中比比皆是,而韩豹以往跟其兄韩东虎一样,有着同龄人难得的沉稳,很少有锋芒毕露的时候,但这一刻在霍厉、王辙面前,他还是有些不一样起来。

    王衍、王辙、霍厉等人,虽然在王霍宗族之内都是庶出子,但在棠邑将吏眼里,他们毕竟是宗阀子弟,有些隔阂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消除。

    韩豹此时多少担心霍厉会仗着出身与年龄,不听他的调遣,甚至擅作主张,因此才第一时间与霍厉明确主次上下之别,以免意见不合而贻误大事。

    当然,王辙与霍厉二人随夫人而入棠邑,论出身及地位,都是要强过普通将吏,但此时见他们能够不畏凶险,远行两三千里,深入敌境过来跟他们接头,韩豹内心也颇为触动。

    特别是他们能这么快赶过来会合,可见是为了确保尽快跟他们接上头,昼夜不休的在赶路,实际上除了倍加辛苦外,还要冒更大的风险。

第六百二十八章 诡局

    韩豹他们这段时间经过刺探观察,已经锁定灌江楼与早年经营妓寨、货栈的晚红楼颇为类似,实际是成德军节度使内吏王景荣及神陵司在河朔及河东地区残余势力所经营建立的核心组织。

    灌江楼早年就在晋太子石承祖的支持下,与晋国十几家世家宗阀共享盐酒的榷卖之权,成为晋国的大盐商、大酒商,并借此暗中培植亲信党羽遍及晋国的主要州县。

    猜测灌江楼与王景荣有关系,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灌江楼四五年前才开始对外出售、在北地特别受欢迎的一种烈酒,口感与早年的雁荡春相仿,韩豹不难推测灌江楼实际上是从晚红楼那里获得蒸酒之法。

    而一旦重点盯住灌江楼,这一个多月来或明或暗所发现的蛛丝马迹就更多了。

    茶肆对面的四层高楼,乃是灌江楼在定州的总楼。

    除了定州城大大小小的酒楼、酒肆以及官民都必须到这里榷买酒水、严禁私酿外,这里本身也是定州城里最为富丽堂皇的客栈、酒楼。

    不要说定州城里的普通权贵了,即便是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及其子成德军司马、牙军都指挥使王茂,也经常在这里宴请将吏、宾朋。

    韩豹进入定州的时日尚短、又没有多少人手能用,前期只能围绕灌江去刺探神陵司在河朔地区的残余势力及内外勾结的情况。

    不过,茶肆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与霍厉、王辙联系上了,韩豹为免引人瞩目,也没有在茶肆里跟他们多寒暄,直接告诉他们现在的落脚点,便先离开茶肆,穿街过巷,走回到灌江楼后面的一栋破旧院子里。

    过了好一会儿,霍厉、王辙等人分散赶过来会合,韩豹又带着他们穿过两道暗门,进入隔壁一座坍塌废弃的残院,这才正式在一间暗室里坐下来互相介绍定州及棠邑近期的情势进展。

    韩豹暗中监视灌江楼有半个月,三天前也刚刚成功的将两个刚在定州搞定掩护身份的手下,送进灌江楼做工,只是在灌江楼里前期仅仅是充当酒楼小厮,接触不到核心的人跟事。

    目前能确认的,灌江楼早年就借酒水、毛皮及铁器等商货的贸易,与蒙兀人控制的地区建立商贸联系;而也是在王景荣的暗中支持下,蒙兀人的商队这几年能够从幽州、檀州地区,直接进入成德军控制的恒州、定州、沧州等地进行贸易。

    而蒙兀人进入定州的商队,虽然主要多雇佣幽、檀等地的汉人,但背后控制商队的势力,却不是来自十多年前被蒙兀人占领的幽檀等州的土著宗族,而是更多在前朝覆灭时为逃避梁军追杀,直接从关中北上投靠蒙兀人的那部分衣冠士族。

    可以推测河朔的神陵司残余势力,跟二十多年前北逃的前朝士族,早就建立起密切联系。

    虽然韩豹暂时没有足够的人手,派往檀州、幽州等地刺探情报,但通过对蒙兀商队的观察以及探听定州民户对蒙兀商队的传言,他推测《天工匠书》的一部分内容,也早已经灌江楼传入幽檀等地。

    因为蒙兀人的商队经常性的进入定州已经有七八年了,很多事情在定州也都不算是什么秘密韩豹掌握更深层次的信息,也就不难将诸多浮光掠影的碎片信息联系起来。

    背后控制这些蒙兀商队的势力,以前朝北逃士族萧氏为主。

    萧氏先祖萧文定、萧峻曾在前朝两任宰相,可以说是前朝中后期第一流的衣冠士族。

    萧氏北逃投附蒙兀人后,就极受当时还是蒙兀大都督府的世子乌素大石重视跟信任。

    当时的萧氏少主萧衣卿与乌素大石交情莫逆,乌素大石继位建国之后,萧衣卿先以散骑常侍、大学士侍奉身侧,助乌素大石仿照中原王朝,在大草原深处设置营州、师州,以安置北逃士族及蒙兀铁骑屡次南侵掠劫过去的汉民,并在营州、师州发展铸铁、农耕,开采池盐。

    在蒙兀人从晋国夺得燕山南北的云燕幽檀等十数州之后,萧衣卿又力谏乌素大石因俗而治,在蒙兀内部设立南北两院,分别治理南部诸州县的汉民及北部草原之上的蒙兀族人。

    在短短十二三年间,萧衣卿助乌素大石大规模录用汉民官吏,推动蒙兀国从部族制往中央集权发展,并将蒙兀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南移到幽州。

    萧衣卿身为蒙兀国南院太师、兵部尚书,已经可以说位入蒙兀国的王公大臣之列,其女萧嫱嫁给太子乌素律为妃。

    霍厉、王辙这次奉命过来,主要也是提醒韩豹注意神陵司在河朔地区的残余势力,跟前朝北逃士族的联络与勾结,他们没有想到韩豹在定州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将这里面的脉络摸出了一个大概来,实在难以想象他在四五年前还仅仅是溧水世家尚氏门下一名目不识丁的低等奴婢,暗暗心想,他们自视甚高,但真要他们换到韩豹的位置上,能做到这一步吗?

    “有一支百余人规模的蒙兀商队,两个月前就住进灌江楼,但两个月来不见他们怎么进出,也没有大宗商货转运其他州县,他们应该就是代表蒙兀国主与王元逵谈判的使者,只可惜我们的人无法渗透进灌江楼核心区,并不清楚蒙兀使者到底是谁,也不清楚他们谈到哪一步了。”韩豹不无遗憾的说道。

    “梁国可有密切关注定州的动向?”霍厉问道。

    “我们在井陉附近的峰岭之中,注意到有人经过的痕迹,应该是早有梁国密探往来潞、定两州,却暂时还没有发觉梁间在定州的活动踪迹,想必他们过来更早、潜伏得更深,我们也不敢打草惊蛇,去惊动到他们……”韩豹说道。

    霍厉点点头,说到底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关注成德军及蒙兀人大的动向,确保蒙兀铁骑南下之时,能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传报棠邑就可以了,都无需特意去刺探成德军与蒙兀人到底达成怎样的条件。

    那样的话,一旦打草惊蛇,更不利于他们保障基本任务的完成。

    而为了保证这一点,他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在定州、恒州、祈州、邢州、魏州、曹州、宋州等地,一路往南设立暗桩据点,这样才能保证信息能以最快的速度轮替传送。

    从定州到巢州,直线距离逾两千里,要是仅由一组人马传递信息,沿途要掩藏身份、避开诸多盘查,少说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消息送到,沿途还有极大被拦截的风险。

    而沿途设有据点,轮替传信,至少能缩短一半的时间。

    河朔惊变的消息,是一个月后传递到棠邑,还是缩短到半个月内传递到棠邑,意义是绝然不同的。

    当然,霍厉、王辙这次过来,也随行携带几只信鸽。

    不过,从定州到棠邑,路途超过两千里,几只信鸽能否顺利跨越这么远的路途传书回棠邑,真是没有什么保障啊。

    他们需要建立多条信息传递通道。

    韩豹在密室里,先跟霍厉、王辙介绍过定州当前的形势,又根据霍厉他们携带来有关神陵司在河朔地区的残余势力及北逃士族更具体的资料,对这两个月搜集到碎片信息进行新的梳理,不知不觉间暮色已深,透过残窗的缝隙,看到院子里的雪已经小了下来。

    这时候“哔哔”叩门轻响,韩豹打开门,就见在院子里守值的张士贵,手拿一枚铜望镜走进来,说道:“有十数人扮作商贾,从南门进城,刚刚进入灌江楼的后院,与蒙兀商队的首领刚碰上面……”

    韩豹选择这栋残院作为秘密据点,主要是院子里有数株三四百年的古柏,即便到寒冬时节依旧冠叶浓密。

    他们可以藏身高逾五六层楼高的树冠,借用望镜看到七八百步外灌江楼后院内的情形。

    韩豹基本能确认这段时间滞留于灌江楼后院的蒙兀商队,便是蒙兀国派过来跟王元逵谈判的使者。

    这时候王元逵及其子王茂进出灌江楼,与蒙兀使者密谈,他们都不会大惊小怪,但有十数人乔装打扮,从南面进入定州城后,在灌江楼与蒙兀使者见面,韩豹、霍厉、王辙三人都悚然而立。

    “是驻守祈州或赵州的晋将,也要投蒙兀人吗,这才遣人过来秘见蒙兀使者?”霍厉惊问道。

    韩豹也有些晕头转向,一时间也猜不透新的发现代表着什么,与霍厉、王辙往院子里走去。

    这时候还有一人坚守在树冠之中,随时盯着灌江楼后院的动静,但与蒙兀使者见面的人此时都进入室内,暂时还没有其他新的发现。

    会合后颇为沉默、不怎么起眼的王辙,这时候蹙紧长眉,摇头说道:“祈州、赵州位于河朔腹地,虽然位于蒙兀骑兵南下的通道,但这些地方上的驻兵仅三五千人众,即便他们愿意一起投向蒙兀人,王元逵、王景荣不想打草惊蛇、走漏风声,这时候也不会直接邀请他们参与如此机密的谈判!”

    “确是如此,赵祈等州驻兵很少,战斗力也不强,而这些地方的守将,意志也不坚定,倘若王元逵北投,迎接蒙兀铁骑南下之日,再派人去说降这些城池便可,没有道理这时候打草惊蛇。”韩豹说道。

    他觉得王辙说得甚是在理,情不自禁多打量了王辙两眼。

    王辙要比自幼修炼脚拳、长大后又带领家兵的霍厉文弱得多。

    近一个月长途跋涉赶路,王辙也要霍厉憔悴疲惫得多,韩豹听说过他平素更喜文墨、更擅政事,暗感在这样的时刻,大人与夫人派这么一个人物不辞艰辛的与霍厉同行北上,显然是更看重他谋智。

    想到这里,韩豹便又虚心的问道:“王辙大人,你以为这十数人,有可能是哪方势力派过来秘见蒙兀使者的?”

    “怕就怕他们是从魏博赶过来的。”王辙蹙紧眉头,说道。

    “梁贺王朱让的人?”霍厉心志坚定,这时候也禁不住惊惧问道。

    王辙抬头看了一眼树冠,问道,“这时候从这里借望镜看灌江楼后宅,能有多清楚?”

    “灌江楼后宅这时候灯火通明,借助望镜,能依稀看个人脸。”韩豹说道。

    “我年少游历梁地,却也见过不少梁国将臣,爬上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一两张熟悉的面孔。”王辙说道,真要是梁贺王朱让心存反意,决心要与蒙兀人勾结起来去端梁帝朱裕的后路,一定会派核心嫡系乔装打扮过来,而不会派名不见经传的杂鱼小虾过来谈判。

    “好。要是不行,我立刻安排一副面摊子守到灌江楼的后门,看有无发现;另外从定州到魏州的官道旁,我也会提前安排眼线……”韩豹说道。

    王辙没有习过脚拳功夫,手脚比较笨拙的刚要借绳梯爬上树,这时候藏在树冠里守值的石如海叫道:“有人越墙逃出灌江楼后院,被守卫发现……”

    这时候韩豹、霍厉都顾不上王辙慢腾腾的速度,直接猿身爬上树,往远处的街巷望去,看到有一道黑影在灌江楼后的巷子撒腿狂奔,有十数矫健的身影正跳出灌江楼的后宅院墙追上去。

    韩豹、霍厉二人面面相觑。

    这株古柏有三四百年,王辙借绳梯爬上来一点都不挤,借望镜往灌江楼后面巷子里看去,问道:“是不是梁军潜入灌江楼的密谍发现了什么,不得不冒险离开灌江楼通风报信,然后被灌江楼里的守卫发现了踪迹?”

    韩豹能想到也是这点。

    虽然他两三天前也成功派人打入灌江楼,但他们打进去的两名眼线还仅仅是低等小厮,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灌江楼后院的核心区域,而即便有什么发现,也不会鲁莽的打草惊蛇,应该不是他们的人。

    再说,他们与灌江楼眼线的联络点在另一侧,而不是慌不择路的往这一边的巷子逃。

    当然,梁国密间也不是鲁莽,如王辙所说,定是见到不得了、必须第一时间通传出去的秘密,才不得不冒险潜出通风报信,以致露了马脚。

    梁国密间都成功打入灌江楼,要是蒙兀使者都不能叫他们大惊小怪,哪还会有什么事情会叫他们猝然不防间慌了阵脚?

    韩豹、霍厉对视一眼,想到王辙刚才的猜测。

    梁帝对王元逵投靠蒙兀人有预料,因此潜伏到定州的梁军密间不会大惊小怪,但顶替梁师雄任魏博节度使的梁贺王朱让与蒙兀人勾结这事,则足以叫梁间在察觉后猝然间变得惊慌失措!

    他们刚才想到这点,都那么震惊了,何况梁国密间?

    “有人在灌江楼里纵火……”这时候站在最上方的石如海又说道。

    韩豹、霍厉转头看去,看到灌江楼主楼的三楼一只窗口里有火苗窜出,要不是石如海盯住那里,在夜里还不是十分的分明,很容易错过去。

    这时候陆续有人乱哄哄的逃到主楼南面的长街上,可见楼里的火势定是不小,只是还没有烧透窗户。

    韩豹他们这段时间主要就在外围观察灌江楼及成德军节度使府的动静,没有过深的渗透进去,更没有轻易冒险潜入刺探,也不清楚梁军密间对灌江楼及成德军节度使府的渗透有多深。

    不过,看灌江楼里的动静,韩豹他们也明白绝不是仅有一两名梁间成功潜入灌江楼,很可能之前翻墙逃出的人与之后纵火的人,目的都只是制造混乱或转移灌江楼守卫的注意力。

    灌江楼的守卫为防止间谍混杂在躲避火灾的人群里逃走,这时候有一百五六十人分作两队,出侧门从侧面的巷道里鱼贯而出,封锁住长街两侧。

    这些守卫皆披坚执锐、手持弓弩,这时候也能看到灌江楼暗藏的武备是何等之强。

    “王元逵可能早已经与蒙兀人暗中谈妥条件了,迟迟未动实是等朱让派人过来?”看到灌江楼里的守卫公然装备兵甲、手持弓弩封锁长街,王辙蹙着眉头说道。

    韩豹、霍厉也点头称是。

    灌江楼乃是晋国一大商贾势力不假,其在晋国各州县设立联络点及立足,使其爪牙遍布晋国各地,都没有问题,但在定州这么重要的城池里藏有成建制的甲卒武力,性质就变了,就是居心叵测的“暗蓄私兵”了。

    更不要说今日还公然绕过官方机构,在长街上明目张胆的使用这些武力。

    赤山会旗下的武装商船,即便得到特许能够拥有甲兵护卫商货以防盗寇,但从地方州县经过都会提前报备。

    而倘若有人要上岸进入州县城池,更是只能携带短刃防身,长弓、臂张弩等兵械都不能随意带进城池。

    灌江楼在晋国的地位,至少在明面上不会比在大楚背后有棠邑军及韩家撑腰的赤山会的地位更高。而赤山会在淮东、在襄北等地,受到的限制更大,杨元演、李知诰恨不得派人死死盯住赤山会入境的每一艘舟船、每一支驼马队。

    王元逵即便不是神陵司所属,但他这些年得王景荣明里暗里相助,才坐上成德军节度使的位子,也应该早就明白灌江楼与神陵司河朔遗孽的关系,也应该明白灌江楼跟北逃士族及蒙兀人的瓜葛。

    之前蒙兀使者扮作商队进入定州后住进灌江楼,还可以说灌江楼因为跟两边都有接触,适合充当蒙兀与成德军的中间人。

    不过,这时候明确灌江楼在定州拥有成建制的甲卒,甚至能毫无顾忌的公然使用这些武力,这说明灌江楼及王景荣在定州,实际上拥有着比外界想象中的更高地位及权势。

    那就远不仅仅是牵头人这么简单了。

    “有没有可能王景荣及灌江楼早就暗中投靠萧衣卿,投靠蒙兀人呢?”韩豹看到眼前的此情此景,想到一个可能,震惊的问道。

    王辙点点头说道:“大人跟夫人都有些担忧这点,这才使我过来,看能不能找到更明显的迹象,却没想刚赶定州,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之前还仅仅是有一点的担忧,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则说明这个猜测才更接近于事实真相,不然他们所看到的很多疑点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韩豹少年老成,这时候也禁不住一脸震惊。

    灌江楼依附于晋国,暗中通过扶持王元逵等势力,又或者暗中跟蒙兀人勾结,寻求复国、报仇雪恨的机会,这是他们最初所做的猜测,这与他们现在猜测灌江楼早就投靠、附庸蒙兀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对后续河朔局势,也完全是两个概念。

    要是前者,即便王元逵与蒙兀人谈妥投靠的条件,蒙兀人也不可能立刻就对王元逵有彻底的信任,甚至可能需要王元逵将家小亲族作为质子送到幽州之后,蒙兀骑兵才敢大规模集结南下。

    要是后者,只要王元逵下定决心投靠,蒙兀人就能通过灌江楼第一时间掌控制成德军的军政体系及主要将吏的家小,此时极可能已经在定州北部完成集结的蒙兀骑兵,只需要等进一步跟梁贺王朱让派来的使者谈妥条件,就可以毫不犹豫的长驱直入,甚至连沿途的粮草都不需要他们考虑。

    前者,蒙兀骑兵最快也需要先花费一个多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完成诸多防范工作,之后才敢联合成德军推进到南面的祈州、赵州境内,而再往南推进到魏州境内,与梁贺王朱让联手用兵,会需要更久的时间。

    后者,蒙兀骑兵可以昼夜驰行,两三天时间就通过成德军的控制区进入祈州、赵州境内;而成德军也极可能已暗中完成军事动员,随时配合出兵南下。

    这时候梁贺王朱让再与蒙兀人确定勾结起来反叛,可以说最短仅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就能联手切断此时正经泽州围攻潞州的梁军主力与汴京的联络。

    梁帝朱裕再有通天彻地之能,十万精锐深陷河东故郡南部的山地之中,也将成为孤立无援的孤军根本不给他调兵遣将、调整部署的时间。

    即便朱裕可以从河东故郡的西南部摆脱蒙兀人的骑兵追击,逃往关中地区,但等到朱裕再从关中借道返回汴京,需要多少时间?

    但是,梁贺王朱让在正式叛变后,等蒙兀骑兵封住梁军主力从卫州回汴京的通道,他从魏州直接出兵,可以仅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就能进攻到汴京城下……

第六百二十九章 黄雀在后(一)

    能在灌江楼饮宴作乐者,在定州城里非富即贵,甚至很多人就是成德军及州县衙门的中高层将吏,他们看到灌江楼里的火势越烧越旺,甚至已有一蓬蓬火星往长街上飞溅过来,不要说此时是来历不明的灌江楼护卫从两侧封锁长街了,即便是节度使王元逵的侍卫牙军精锐封锁长街,他们也敢上去理论一番,要求先从险地撤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暗中鼓动,韩豹、霍厉就隐约听得人声鼎沸,见长街上很快就出现骚乱,拥挤在长街上的人群往两边推搡挤去。

    灌江楼的披甲护卫手持刀械弓弩,但显然还不敢直接用武力镇压今夜在灌江楼饮宴的定州权贵。

    饮宴者即便大多数人都清楚灌江楼在定州的特殊地位,但只要幕后的秘密没有正式公布,一切都还停留在揣测上,突然看到灌江楼突然闯进这么多披甲护卫来,哪个能镇定如素的留下来,心里不慌?

    饮宴者差不多都随身带着家兵奴仆,也有人府邸就在附近,家兵奴婢更是想着将自家人接回去,气氛、局势越发紧张、混乱起来。

    看到这一幕,霍厉禁不住说道:“灌江楼暗中主事的人,或许已发现有梁国密谍混杂在人群之中,你们看他们又从后院调来更多的人过去,要在长街结盾阵,防止被人群冲散。”

    王辙看灌江楼此时在长街两侧差不多有超过两百披甲精锐,也更加确定他之前推测的极可能更接近事实。

    要知道定州城即便是成德军的治所、节度使府所在地,但城中的守军也仅有三千人马而已,更多的精锐至少此时在明面还主要驻扎在北面防备蒙兀人南下的防塞里啊。

    要想王元逵暗中默许灌江楼直接在定州城内暗蓄这么多的精锐甲兵,可能性不多。

    第一个可能性就是灌江楼与成德军早就融为一体。

    这一点可能性其实不大,从王元逵斩梁使之后对梁军却又出兵迟疑看得出,王景荣与王元逵及成德军其他高层将吏存在分歧。

    而要是没有分歧,甚至都没有必要急着通过诛杀梁使表明与梁国誓不两立的立场;即便晋太子石承祖或潞王表态,也只需要驱逐梁使就可以了。

    第二个可能性王景荣及灌江楼早就是蒙兀人的附庸,而王元逵在王景荣擅自诛杀梁使摊牌之后,就直接通过灌江楼暗降蒙兀人。

    除了这两点之外,当然也有其他可能性,只是其他可能性都有解释不透的地方。

    眼下情形,更急切的还是梁军密间,他们要是不能及时将消息传出去,梁帝朱裕再雄才大略,败亡便是指日可待了。

    “不管个别梁军密谍能不能从灌江楼前成功逃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元逵必然会净街搜城,搜捕城中有无其他的梁军密谍,”韩豹说道,“我们不能都留在此间……”

    定州城虽然雄伟,是成德军的治所,但城里也就五六千户人家。

    这栋废宅子,虽然平时不引人注意,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旦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下令全城搜捕,就不要指望这里还能继续隐瞒下去。

    他们需要立即疏散,进一步隐藏身份。

    对此韩豹近两个月来也早有安排。

    简单商议了一下,决定由石如海、张士民等人掩护王辙等人先离开前往城东的藏身点,而韩豹与张士贵、霍厉等人一组,则计划往另一个备用的藏身据点潜去。

    王辙没有急着动身,他担心随时会出变故,进屋借着灯火,赶着草拟出多份需要紧急发回棠邑的秘信,这样即便他们不幸被捕,秘信还能由其他人想办法出城送走。

    霍厉则与韩豹带着人,伪装现场,即便这里被成德军及灌江楼的人发现一旦全城搜捕,这里被发现几乎是肯定的也要误导他们以为这里是梁国密间的一处据点。

    霍厉、王辙这次过来,还有一个极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跟韩豹等人强调一点,灌江楼与晚红楼保持极密切的联络,棠邑想要隐藏意图,要让吕轻侠、李知诰误以为棠邑对北线情形一无所知,他们在定州就不能打草惊蛇、不能露了马脚。

    这时候守在树冠里观察灌江楼那边情况发展的张士贵,又跑进来叫道:

    “有十数人持刀弓杀入灌江楼后院西墙杀进院中,之前在长街制造混乱,似要调虎离山,将灌江楼的护卫引出,好方便刺杀蒙兀使者!”

    王辙、霍厉、韩豹又爬上树,看到灌江楼已经火势焰天,照着左右一片通明,他们能清晰的看到十数黑衣人已经杀入灌江楼的后院,正与后院留有的二三十名护卫血战。

    “不对,长街之上必有梁军的极重要人物需要脱身,要不然这时候不应该飞蛾扑火的去搞刺杀!”王辙眉头大皱,说道。

    王辙虽然习文事,不治刀兵,但也清楚灌江楼就算是之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哪怕将后院的护卫力量都抽空,仅蒙兀使者及魏州使者身边的贴身护卫,武力也绝对不弱,岂是十数黑衣人能杀穿的?

    即便都是像韩豹、霍厉这等级数的好手,冒险一搏,成功刺杀的可能性也不会超过五成。

    再说了,使者即便是重要人物,但两方势力确定要勾结到一起,又岂是刺杀使者能阻拦的?

    即便刺杀成功,也只能拖延一些时间吧?

    梁军在定州城内藏有这么多的人手,此时难道不是优先确保这么重要的消息传到潞州梁帝朱裕大帐之中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梁军密间不惜在这种极不利的情形下搞自杀性的刺杀,王辙唯一能猜到的是他们此举是掩护更重要的人物脱身。

    什么人物,比这么重要的军情传递还要优先?

    韩豹、霍厉、王辙面面相觑,反正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比这么重要的军情传递更优先,甚至他们三个人哪怕是牺牲性命,都要保证这么重要的军情能第一时间传递出去。

    韩豹他们是旁观者清,但灌江楼暗中主事的人却不敢让院子里的贵客有生命之忧,在十多刺客杀入后院后,只能先从前面的长街抽调人手回去加强对刺客的围杀,长街上的封锁随即被混乱的人群冲散。

    王辙仓促间写好数封同样的秘信,韩豹安排石如海、张士民等人携带六只信鸽先行疏散撤离。

    他与霍厉、坚持留下来的王辙,以及张士贵及另两名好手留在残院里继续观望形势的发展。

    目前灌江楼前的长街上混乱一团,他们还无法确认梁国到底是什么重要人物混迹其中,只能耐心等人群进一步的疏散,同时也需要多名人手时刻目不转睛的盯住几个方向……

    要是确有极重要的人物落入他们的眼中,身边又没有几名护卫,他们浑水摸鱼出手截留下来,然后再偷偷押回棠邑,其价值未必会比及时将今夜的消息传回棠邑低多少。

    不管怎么说,棠邑最大的对手,还是梁军。

    韩豹胆大妄为自不用说,霍厉能主动到定州来,也是敢冒险之人。

    王辙也坚持留下来,毕竟只有他早年游历汴京等地,又精通文事,对梁国的重要人物有所了解。

    灌江楼里的饮宴者,在定州城里非富即贵,他们之前要往外走,是怕留在长街上会被火势波及,同时又为意图不明的灌江楼护卫竟然敢阻拦他们感到心慌跟气愤。

    不过,他们在冲开灌江楼的护卫封锁后,绝大多数人又不急着离开,反倒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站在外围看火烧灌江楼。

    这么大的火势在定州城里还是少见,城里很多官民听到动静,也都纷纷跑到街上或借梯子爬到墙头看热闹。

    这些人到底是被屋宅、院墙阻拦住,即便离得更近,却看不到灌江楼后院里的厮杀。

    城里的守军,这时候有一两队人马赶到灌江楼,也只是想到救火及优先护卫灌江楼里贵客的人身安全。

    满街巷的人,几乎都盯着灌江楼那边越烧越旺的火势,却有四道人影趁着混乱往外围快速转移,在韩豹、霍厉、王辙他们三人眼里,真是比雪晴后夜空上的皎月还要显眼。

    只是韩豹他们也没有太兴奋。

    灌江楼暗中主事的人也不是蠢货,即便不得不调更多的护卫去保护后院的使者,但很显然一直都有盯着灌江楼前长街里的动静,韩豹他们很快看到二三十人从灌江楼追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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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