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交换
硖州位于巫山长峡之外,与荆州毗邻,传统意义上属于荆湖地区,前期早年就是从荆州划分出去、单独所设的一州,地势上是跟荆州相为表里、密不可分。
大楚开国之后,蜀军抢在楚军西进之前先占领了硖州,之后楚蜀两国又必须联合起来对抗梁军,因此楚军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机会将硖州夺过来。
倘若收回硖州,不仅意味着两百余里地、三四十万丁口的归属,同时也意味着蜀军想从长江上游对大楚不利,只能在巫山长峡西侧的夔州或渝州集结兵马。
这就失去发动战争的突然性,也更容易被楚军借口巫山长峡东口位于硖州境内的有利地势进行拦截。
硖州的战略意义已经足够大,更不要说位居雍蜀之间、关中要害的梁州了。
对楚称臣,割让硖、梁两州,并每年进贡三十万缗钱粮岁赋,长乡侯王邕为确保篡位成功,他这次可以说是花了血本这也叫李长风暗暗心惊。
当然,李长风不会单纯到认为韩谦暗中助长乡侯篡位,主要就是为大楚谋取这些好处,他坐在长案之后,阴恻恻的盯着郭荣,咄咄逼人的问道:
“黔阳侯好一计围魏求赵,看来黔阳侯还真是铁了心要帮梁军逃过灭顶之灾啊!”
李长风再蠢,这次也是彻底明白韩谦反对楚蜀联军进伐关中的立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棠邑这次助长乡侯篡位,不管成功与否,对之前传出消息正大举进入雍州西翼岐州境内的赵孟吉大军而言,都将是一次重创,也将迫使北伐蜀军短时间内再没有往东进攻雍州的机会与可能。
对大楚而言,则将错失彻底歼灭关中梁军,继而想越过淮河,对河淮之地用兵,也必须变得谨慎起来。
大楚开国以来,这么好收复中原的机会极可能就此错失,相比较之下,即便能从蜀国得到硖、梁两州,也绝对是弊大于利,失大于得。
郭荣、周惮、温博等人这时候看似对他还算是以礼相待,然而李长风能猜到他们的用意。
说白了还是为应对事后朝堂众臣的诘难,韩谦是想将他也拖下水,搞得就像他李长风也一起参与助长乡侯篡位的密谋。
李长风心里一笑,暗感自己还没有那么蠢,心想郭荣等人或许此时会扣留自己,但谅他们也不敢随意杀害自己,他何必去趟这浑水?
姚惜水、费文伯也很明白李长风的话意,当即说道:“黔阳侯铁心与梁军勾结,我们也无语可说。”
他们二人与李长风一样,坐在那里双手放在案前,束手待擒。
“此等污蔑之言,李侯爷又岂能当真?”郭荣笑道,“但有件事李侯爷或许还不知道,蒙兀人于两个月前已经攻陷太原府。目前蒙兀人在上党、河朔等地封锁信道,消息还没有传到大楚来,棠邑派出的斥候也是冒死才将消息传回来,目前能预料到田卫业、王元逵及石继祖极可能已经率降附军进入河津地区,李侯爷真觉得江阴侯黄虑及李秀等将军,还适合继续率领左武骧军进攻蓝田吗?”
太原府位于太行山、中条山等崇山峻岭以北,不要说现在中原乱作一团,就是太平盛事,大雪封路的寒冬时节,想要消息传到金陵,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做到的。
李长风不确定棠邑所得消息是否准确,但根据之前的消息判断,太原府此时失陷,也并不会叫人感到有太大的意外;毕竟朝堂之前也有过这样的预测,因此对关中并没有太甚的觊觎之心。
只是预测归预测,真正听到太原府陷落的消息,李长风内心深处还是深深震惊,他心里清楚田卫业、王元逵等人率降附军沿汾水河谷南下,意味着蒙兀人及魏州叛军在雍州东北部及东部将最多能集结高达二十万的兵马。
这时候仅一万五千余兵马的左武骧军,确实没有强攻蓝田关的必要了,更不要说轻易进入雍州腹地。
否则的话,他们为蒙兀人做嫁衣不说,还会有全军覆灭之忧。
见李长风脸上又惊又疑,郭荣与周惮对望了一眼,暗感李长风在朝中虽然投向吕轻侠一系,但此时明显还不知道太原府陷落之事。
当然了,吕轻侠及李知诰他们之前跟灌江楼,也可能仅仅是各取其利的合作关系,但进入大营之后表现远不如李长风镇定的姚惜水、费文伯,脸上却是猜疑之色多过震惊,可见他们比李长风知晓更多的详情。
郭荣暂时将姚惜水、费文伯撇在一旁,继续做李长风的工作,追问道:“要是太原府未陷,棠邑助长乡侯篡位,或许朝堂诸公还会觉得棠邑有利敌之嫌,但等太原府陷落以及田卫业、王元逵、石继祖率降归军进攻关中的消息传到金陵,李侯爷心里真就觉得棠邑是在助敌吗?难不成堂堂浙东郡王府,在李公之后,都是目光短浅之辈吗?”
见李长风被郭荣说得沉默,费文伯看了姚惜水一眼,厉声质问郭荣:“棠邑欺君、又相欺世人,什么事情都做得下来,而你们筹谋如此周密,也铁了心助长乡侯篡位,暗助梁军,我们想阻拦也不可能,郭大人还在这里呱噪作甚?难不成你们呱噪这么多,我们便会相信堪称天下雄城之最的太原府,此时真就陷落了?”
“费大人为什么不相信?”郭荣侧过头来,盯住费文伯问道,“难道费大人不明白城池之固、在于人心的道理?”
“职方司那么多的精锐斥候在外,却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回金陵,棠邑派出的斥候真就强过他人一等?”费文伯不屑说道。
“晚红楼这些年从棠邑偷学走这么多的东西,就真不知道飞鸽亦能传书?”郭荣问道,“织造局前段时间在江东千方百计的收购种鸽,是打算给宫里哪位嫔妃滋补身体啊?”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棠邑一旦想要扩大规模,就很难保守秘密。
必需在各部驻地及关键节点伺养信鸽,不时要带到野外进行放飞训练,才有可能建立相对完善的应急通信网络,飞鸟传书的秘密就不可能完全瞒过外界。
目前各地都要加大基础规模,将石泥推广到水利、房屋建筑等各种工造事务之中,不仅县一级都安排工师筹建了石泥窖,一些重要的、有地利资源之便的乡司也筹建了石泥窖,石泥烧制的秘密也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
不能做到就近烧制石泥用于水利、房屋、道路、城池等工造之事,不仅不利于充分利用各县闲散下来的剩余劳动力,运输、仓储成本就高得吓人,还不如用传统的三合土充当建筑粘合剂呢。
察觉到郭荣有意在套他的话,费文伯暗感糟糕,当即便闭口不言。
郭荣看向有所迟疑的李长风,继续说道:“我听侯爷说过,李郡王临终之时心里犹念大楚臣民,临晋侯当真希望看到胡马虏骑践踏中原,看到大楚陷入四分五裂之中?”说到这里,郭荣转头看向姚惜水、费文伯,“又或者说姚宫使、费大人很是希望看到大楚四分五裂?”
郭荣将话说到这里,姚惜水当然能明白他的用意,说到底就是要他们跟临晋侯李长风一起都在助长乡侯之事上背书。
如此一来,事后朝堂诸公就将失去诘难韩谦擅自行事的立场。
说到底韩谦此时还没有众叛亲离的实力跟底气。
再一个,姚惜水也能明白郭荣之所以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姿态,说到底韩谦还是想往后能名正言顺的由右神武军长期驻守、控制梁州。
要不然的话,即便韩谦助长乡侯篡位成功,他们这边也能封锁住汉水通道,彻底切断棠邑与右神武军的联系,使右神武军在梁州成为一支孤军。
没有棠邑军在物资的支持,右神武军如何长期守住人生地不熟、会被地方势力强烈排斥的梁州,抵挡赵孟吉精锐大军的反扑?
而等到长乡侯王邕坐稳蜀主的位置之后,他又真会甘心将梁州这么一处战略要地拱手让出,而一点变卦的心思都没有?
到时候说不定梁州反倒会成为他们拉拢长乡侯王邕的重要筹码呢。
想到这里,姚惜水、费文伯更是坚定态度,不理会郭荣浅薄得可笑的诱惑。
周惮这时候说道:
“姚宫使、费大人态度如此,李侯爷又沉默不言,我们或许可以赌一赌张蟓将军的态度了……”
听周惮这么说,姚惜水、费文伯又是一愣。
张蟓这些年来表现一直都很沉稳,总是在形势明确之后再做出选择。
比如削藩战事期间,看到李知诰率部进入沅江与武陵军会合之后,才派其子张封率部进入朗州参战;又比如说金陵事变也是在赤山军逼降顾芝龙之后才上表拥立三皇子;这一次新编左武骧军,也是到最后才同意从右武卫军划出一部,由其子张封统领编入左武骧军,并担任副都指挥一职。
然而张蟓他本人则在荆州稳如泰山,即便慈寿宫极力拉拢,也是不冷不热,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没有立刻就反扑到慈寿宫众人怀里撒欢。
长乡侯王邕允诺事成之后割让硖州,张蟓倘若想兼领硖州,将张氏实际控制的地域往西扩张到巫山长峡一侧,自然就会选择参与密谋篡位。
这时候李长风、姚惜水、费文伯代表慈寿宫一系,倘若还坚决反对,无疑则会逼得张蟓走向他们的对立面。
当然,张蟓此时不想表态,却想在事后偷机取得硖州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与长乡侯谈判的主动权在棠邑手里,棠邑随时可以将硖州条款从密约中划掉。
那样的话,张蟓事后还想兼并硖州,只能承担对蜀国擅自用兵的巨大风险。
姚惜水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韩谦与长乡侯王邕事前所谈定的这些条件,也是进行周密的权衡、考虑。
当然,张蟓也可能没有太大的野心,就想保持荆州现状也说不定,当然更不会冒险去支持什么密约。
由于张蟓的态度是不确定的,姚惜水能确定韩谦事前不大可能会冒险跟张蟓密谋什么,但她们这时候能赌张蟓一定会拒绝吗?
对仅仅占得荆州一地的张蟓来说,硖州的诱惑还真不是一般大啊。
一旦张蟓选择跟韩谦合作,她们要怎么办?
韩谦太可恨了,他竟然将所有人都算入他的棋局之中了,而她们这时候才洞悉其密谋,已没有多少能转寰的余地了。
李长风这时候轻叹一口气,跟姚惜水、费文伯说道:“你们着一人回樊城,找柴将军商议一下吧?”他又跟郭荣、周惮说道,“此去樊城,返回仅需半日,周大人、郭大人,大概不会连半天时日都等不得吧?”
李长风都这么说了,姚惜水、费文伯自然不便反对,决定将最后的决定权交给柴建。
她们也知道此时通知远在六七百里之外的李知诰,肯定是来不及了,为免消息走漏、破坏密谋这么久的大计,郭荣、周惮、温博三人绝对不会同意给他们太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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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文伯出大营,在十数护卫的簇拥策马狂奔而去,天黑之前,费文伯与徐靖又策马狂奔而来,他们二人带来柴建提出的条件,便是以光州交换梁州。
即事成之后,由襄北军派出兵马驻守、控制梁州,但作为对棠邑军的补偿,可以考虑到将光州并入棠邑行营制置府;事成之后,除了右神武军需要从梁州撤出,与周惮、陈景舟关系密切的靖云、沧浪两县地方势力,也需要迁出去。
为保证这一点,除了郭荣、周惮、温博这时代韩谦签下字据之外,在右神武军攻夺梁州城之后,就需要直接将梁州城以东的旧金州残治汉阴城交由右武卫军的兵马驻守。
棠邑要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襄北军宁可发动内战,不仅会切断汉水通道,也会毫不犹豫联合赵孟吉、王孝先,使精锐兵马从东翼进攻右神武军,而撕破脸之后,他们也将不惜血洗山寨系在靖云、沧浪残留的势力。
而既然棠邑不愿撕破脸,襄北也无意撕破脸,那他们便要争取对他们最为有利的条件。
放弃光州,他们还能保持从南阳(邓州)往北扩张的通道,同时南阳北部的方城缺口,夹于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易守难攻,更有利于他们节约有限的兵力,但控制梁州之后,实际上是真正打开往关中地区扩张的通道,将来也未尝不可以联合张蟓,夺取蜀地。
只有这样的交换,对襄北军来说是利大于弊的,也不是不可能捏着鼻子跟棠邑军合作。
至于光州并入淮西,右神武军从梁州撤出后,会使得棠邑在淮西的实力再度大增,那也只会令淮东、寿王府及朝堂之上的其他大臣更忌惮淮西,从而更为倚重襄北军。
“柴将军真的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盘啊,”
郭荣与周惮、温博简单商议了一番,决定接受柴建提出的条件,重回大厅与李长风、姚惜水及费文伯、徐靖谈定最定的条件,
“既然李兵部在此,那诸事便以李兵部为首发号司令。而既然决定暂停对蓝田的进攻,此时可以直接将李秀所部调回来,由李秀所部紧随我们之后进入梁州,抵挡赵孟吉、王孝先率部反扑。如此安排,想必费大人、姚宫使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去请示柴将军了吧?”
郭荣、周惮、温博此时表示更信任浙东郡王府的姿态,要与李秀并肩作战,甚至答应前期让出的城池,由李秀率部直接进驻,这样能在赵孟吉、王孝先率部反扑梁州时,由李秀帮着承担一部分军事压力。
费文伯、姚惜水、徐靖对此也无话可说。
要不然的话,他们还能当着李长风的面,怀疑浙东郡王府此时跟襄北军亲密无间的关系会经不住考验?
而李长风作为参知政事大臣(副相)、兵部侍郎,事出从权,在来不及请示金陵的情况下,也有资格直接代表朝廷,接受曹庸、王昂的求援,对左武骧军、右神武军乃到襄北军诸部进行新的兵马调动,对西北战略进行全面的调整。
现在名义上拥立李长风为主帅调动兵马,助长乡侯篡位。
接下来还将以李长风为首、郭荣、柴建、温博、姚惜水、徐靖五人联署上书进奏朝廷,一切看上去适逢巧合,真就像是跟韩谦没有一点关系。
姚惜水想到前一刻双方磨刀霍霍,差一点就发生兵衅,这一刻竟然达成脆弱之极、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也是满心觉得荒谬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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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谈定,彼此又签下密约字据保存下来,接下来便由李长风、费文伯两人签署命令,着沧浪县令、县尉打开城门,放右神武军进驻沧浪城。
李长风是参政大臣,费文伯乃右武卫军行军司马兼均州司马,都是可以直接下令沧浪地方守兵打开城门的。
而有他们二人的书函命令,一切都变得合乎朝廷令制,那周惮秘归沧浪,也就理所当然真成了“忧母太切、擅自返乡”而适逢其事,朝廷或许最多革除他的江州刺史一职吧?
夜色下,徐靖携带李长风的密信及令函,在数骑护卫下,出沧浪城往北飞奔而去,他们要尽快赶到荆子口,将李长风等合署的令函交给在荆子口坐镇的江阴侯黄虑。
不管黄虑会不会遵令,李长风还有一封密信将由徐靖派人送往武关,交到在武关休整的李秀。他们这时候还是要调李秀率部沿丹江西岸撤回来,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追随右神武军的步骤之后沿汉水进入梁州。
除此之外,李长风还是联署众人,上书密禀朝廷诸多事宜。
曹庸及长乡侯世子王昂暂时还留在沧浪城里,等朝廷有明确的令旨过来,他们才会携“国书”,踏上前往金陵的路途当然了,就算朝廷最终默许他们擅自行事,但在长乡侯王邕在蜀中坐稳位子之前,都不大可能会将曹庸、王昂召往金陵,以便能给各种可能都留下一线缓冲的机会。
残雪覆盖山头,山道湿滑,稀寥的星辰下,上百艘小型帆船从汉水、丹江之上驶来,往沧浪城西南的码头靠拢过来。
看到这一幕,站在城头的姚惜水当然能猜到,赤山会为了这一刻早就将这些小型帆船分散送入均州境内,也应该是山寨势力的协助下,襄北军在沿岸事前都没有察觉到异常。
毕竟他们更多是盯着赤山会的大中型帆船,之前也没有理由切断赤山会与均州的商路联系,谁会整天盯着成百上千艘小型帆船过境啊?
而这条商路最早还是荆襄战事期间,韩谦借叙州船帮之手开辟的,主要就是跟山寨势力保持商货贸易,之后一直都维持下来。
这一刻,姚惜水深感可用人手的匮乏,没想到在襄北军的眼皮子底下,叫韩谦玩出这么多的花活来,她们却毫无察觉。
右神武军主力在温博、郭荣等人的率领下进驻沧浪城,薛川及郭却则率领数千将卒在城外等着登船。
上百艘小型帆船载不了多少人,但第一批运三四千精锐溯汉水而上,进攻梁州东侧的门户洵阳、汉阴等城寨,也足以惊扰到梁州守军了。
而事实上温博率右神武军与提前潜入蜀北的叙州兵马会合之后,即便夺不下最关键的梁州城,只要占领一两座城寨,也能达成迫使赵孟吉、王孝先从关中撤兵,并从侧后牵制其无法全力进攻蜀中的目的吧?
因此在周惮的协助下,控制住沧浪、靖云两城,保障退路及粮秣供应无忧,才是韩谦整个谋划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棋吧?
第六百六十一章 破袭梁州
汉中地处秦岭、巴山两座大山包围之中,前朝设梁、金两州,百年战乱波及,两州十数县几度惨遭摧残。
待王建崛起川蜀之初,梁州情况略好一些,而梁州以东、均州以西的金州,在籍编户都不足三千口人,比荆襄战事之前的均州还要惨淡。
王建经营川北,主要是往以梁州城为核心的汉中盆地迁填丁口,二十多年来梁州民户勉强增涨到十二三万口,但金州仅始终没有重新设置,仅在汉中平盆地的东侧,据石亭、汉阴、西城、洵阳四座残城设置军寨,由梁州都防御使府派遣军卒驻守,守御楚蜀北线的边界。
蜀国的防御重心一直都在北线,以梁州、利州形成两道拱卫蜀中的防线,特别是梁军夺得关中之后,蜀国将最精锐的左右黄头军、左右武信军都驻扎在这两道防线之上。
此次联楚北伐,除了蔚侯王孝先率领的黑云军以及诸州征调的兵马外,便以这两道防线之上的黄头军、武信军为主,共凑足七万军卒,分别从褒叙、陈仓等四条通道进攻关中的岐州、凤州及雍州西南部、商州西部等地区。
此时的利州、梁州,驻兵都仅有万余,而梁州以东的石亭、汉阴、西城、洵阳四座军寨,在驻兵被抽调后,也都下降到仅保持三五百人不等警戒兵力。
梁州所在的汉中盆地,东西长二百余里,南北长十数里到三十余里不等,是一座地形完整的冲积平原。
汉水从西从东流经盆地,河道宽阔,水流平缓,但从汉中盆地的东口源城县后,进入旧金州境内,水道被两翼的山岭夹峙,陡然收缩到之前的十之二三,即便是秋冬枯水时季,水流也极为湍急。
两岸山壁陡立,水流湍急、河道里暗礁也多,即便蜀军没有在汉水险要处设下拦河铁索,这些限制也使得从下游溯水而上的上百艘小型帆船,很难快速通过据岸而建的洵阳、汉阴等寨的封锁,直接闯入汉中盆地的腹地。
要攻入汉中盆地,洵阳、西城、汉阴、石亭四寨是绕不过去的阻碍,唯有攻下这四座沿汉水分布的军寨,仅需千余纤夫走岸边的栈道,船队也就能快速通过这一湍急的河段。
元月八日午后,洵阳东城头,十数军卒都抱着长矛,背靠垛墙席地而坐晒着日头。
虽说是寒冬时节,但金州夹于秦岭与大巴山之间,北方的寒流被高耸的峰岭挡住,金州冬季的气候温润,均州以西的汉水上游河道,也是百十年都难得见结一次冰,河流潺??魈省?/p>
这时候坐在城头晒日头,无疑是诸多军卒午后最滋润的时光。
“咦!”有人惊疑的叫起来,更多人抬头看去,远远就见东面的马头岭深处升腾起一根笔直的烟柱。
马头岭对面就是楚国边界,洵阳军塞在马头岭之上建了一座烽火台,驻有一小队军,居高监视汉水以及对面峰岭的动静。
这时候马头岭烽火台烧起狼烟,笔直的黑烟如柱直刺晴空,洵阳寨的城头顿时像沸腾了的开水锅一般惊扰起来。
“一惊一诈的闹什么,兴许顾二狗他们失手点着烽火了。”有个老卒还是难以相信东面会有什么敌情,以为是马头岭烽火台的守卒瞎弄搞出什么乱子来了。
然而话音未落,很快南岸黑蛇岭烽火台也点燃狼烟。
这一刻城头警钟猛烈的敲响起来,城墙上下顿时混乱而忙碌起来。
洵阳寨守将乃是蜀军的一名营指挥,这时候正将营妓召到宅子里听曲狎|弄,听到锣鼓警钟齐鸣,匆匆忙忙的穿上铠甲,在两名军卒的搀扶下爬上城头,朝东面翘首看去。
马头岭烽火台与洵阳寨之间虽然有小径相连,但望山跑死马,三道山梁,三十里崎岖起伏不平的险窄山路,等到马头岭的小队守卒赶过来通报详细的敌情,再快也要等到后半夜。
而半个多时辰之后,洵阳寨守军便看到上百艘乌篷帆船有如密集的乌云一般逆水破浪驶来,船头船尾站满刀弓在握、杀气腾腾的甲卒。
洵阳寨据汉水而建,临水的一侧城墙上下床子弩、旋风炮等防御设施颇全,船队自然是不能直接冲到洵阳城下才使将卒弃船登岸。
上百艘乌篷帆船,选择在洵阳城东面三里左右靠岸。
洵阳城位于东西长十二三里、南北长七里余的一座小型盆地之中,右神武军的登岸点,位于这座小型盆地的东部边缘。
看到来犯之敌少说有三四千名甲卒,洵阳寨守军仅四百名军卒,守将仓促惊惶之间自然也不敢出城去玩什么半渡而击。
守军这时候只能慌手慌脚的将城里的三座烽火台都点燃,以便向后方的军寨显示此间军情紧急,同时还派出数名信使走栈道往西,一路更详细的禀报敌袭的情况,一边手忙脚乱的将城外数百名居住、耕种的农户收入城中,将荒废许多的防御体系激活起来。
对蜀军而言,他们满心的惊惶而困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叫楚军撕毁这么多年来两军在汉水沿岸和平相处的盟约,不是双方才刚刚促成联军北伐一事吗?
当然,不管怎么说,楚军突然奔袭洵阳寨是一定的事情。
一道道狼烟以极快的速度,从分布于汉水两岸的烽火台及城寨之中升腾而起来蜀楚国战在这样的时刻,突然间爆发了。
旧金州虽然没有什么民众,蜀国这些年都没有恢复金州诸县的建制,但旧金州乃是梁州之门户,是不容有失的。
此时蜀军北线主力都已经进入关中腹地,等第一批援兵接到信报赶回来增援,再快也将在十天半个月之后了。
目前梁州城里仅有七千兵马守御,其他三千兵马分守外围城寨,虽然暂时不能确定突然撕毁盟约的楚军到底有多少兵马来犯,但对梁军守军中高层将领而言,眼前一切怎么看都像是楚军在两国商议联军北伐之初就已经确定下来的阴谋,预计接下来进犯而来的楚军必然有如潮水涌来。
这种情况下,他们往石亭、汉阴等地增援更多的兵马,利用金州境内易守难攻的险峻地势,尽可能将来犯之敌拖延在金州境内,使之不能快速进汉中盆地,不管怎么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倘若将有限的精锐兵马都收缩回梁州城,坐看楚军占领梁州以西的城寨,即便等主力兵力回援过来,前期战事也将陷入胶着之中,无法短时间内将楚军从梁州东部驱逐出去。
蜀军这次发动北伐,虽然作战主力是驻守利梁两道防线的黄头军及武信军,但辅兵民夫以及粮秣草谷还是从蜀中、蜀南诸州县征调。
从筹措北伐战事之初,梁州以南的诸多隘道,以米仓道、金牛道、荔枝道为主,便是络绎不绝的车马,将数以十万计的粮秣,源源不断的经梁州境内往陕西南蜀军已经占领、控制的地方运输,又或者直接运入梁州城储存起来。
楚军突然沿汉水来犯,守将除了派出四千兵马增援源城、石亭、汉阴等门户险地,同时也派出侦骑信使,传令从梁州过境运送辎重粮秣的诸州民夫、乡兵,立即往梁州城集结,以弥补守军兵卒的不足。
这当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但守军将领怎么都没有想到从硖、夔、渝等地北上,赶好路过梁州境内的数千川东、川南民夫辅兵,会是谭育良、韩东虎所率领的棠邑军精锐假扮,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次楚军异动的背后,根本原因是长乡侯王邕密谋发动兵变篡位,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就直接引狼入室了。
十一日黄昏之时,谭育良率部进入梁州城,趁夜发动突袭,其时城中仅有三千守军以及两千奉命进城增援的诸州民夫丁壮。
在极端混乱、敌我难辨的情形下,守军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防御反击,天明之时,仅千余残军从城门口仓皇逃走,剩下的四千人马或毙或降,谭育良比想象中更为轻松的夺下梁州城。
而在确认守军毫无没有防备,甚至主动邀他们进城,韩东虎却没有与谭育良一起偷袭梁州城,而是率领千余侍卫骑兵,假扮援兵进入梁州城东的源城县,趁源城县守军毫无防备的打开城门之际,发动突袭。
差不多也是在天亮时分,韩东虎或毙或俘,歼灭源城县近千守军,拿下源城县城,封锁入金州境内逾四千蜀军的退路。
十四日温博率右神武军主力,溯汉水进入洵阳等地,李秀接到李长风的密信之后,率三千兵马乘舟先行,直接从武关沿丹水北撤的速度也是极快,差不多同一时间从水路逼迫汉阴城。
金州之蜀军,看到梁州城、源城两地失守,而东面上千上万的楚军气势汹汹的杀来,惊惶之余,士气低沉,据城寨仅仅抵挡了两天,或降或逃,金州四寨于十七日便全部失守,右神武军彻底打通沿汉水进入梁州的通道。
十九日,温博率右神武军主力进入梁州,这时候从北面利州以及北面秦岭深处的凤州才各有五千蜀军赶来增援梁州。
温博也顾不上歇口气,与谭育良会合后,趁着蜀军还没有彻底摸清楚状况,先合兵击溃汉水南岸从利州赶来增援、立足未稳的蜀军。
看到这一幕,从凤州南部回援的五千蜀军,仓促北撤到褒水河西岸、连城山间的鸡头关,与守鸡头关的残兵会合,固守待援。
褒水河沿岸河谷,乃是梁州北进关中主要通道褒斜道的南线,秦朝时就修栈道于褒水河畔,之后历代都有修缮以通车马,乃是关中连接川蜀的主要通道。
褒水河两岸群峰峙立,地势极险;而在鸡头关往北十数里,汉朝初年时就在那里修筑一道堰坝,拦截上游来水,以浇灌两侧山岭间的田地,但也使得冬季从堰坝下来的河水极浅,想借战船运载军卒绕到鸡头关北侧,也不现实。
二十一日,曹干率领一部兵马,从南面进入利州南部的剑门关(剑阁关),利州刺史郑元通率利川、广元等地五千残兵投降。
这时候梁州境内退守险僻山寨关隘意图抵抗到底、等候赵孟吉、王孝先率部回援的蜀军残部,才知道早在十一日夜间,枢密副使、武冀将军、禁军诸营马步兵副都指挥使戚伦与中御大夫景琼文等人打开蜀都南城门,秘密迎接率领八千精锐前锋秘密行军赶来的长乡侯王邕及曹干等人进入蜀都,以清君侧为名发动兵变,斩杀世子王弘翼及枢密副使赵惟升等人之后围困蜀宫。
蜀主王建十四日被迫在蜀宫锦阳殿颁出国诏,宣布王弘翼及赵惟升等党羽意图篡位谋逆,册封“护驾”有功的长乡侯王邕为世子,兼领枢密使及尚书令,统慑国政。
蜀都初定,担心北线出纰漏,曹干才马不停蹄先率八千精锐北上,没想到温博、谭育良已经顺利攻下梁州。
也是这一天,郭荣才陪同李长风进入梁州督战。
当然,能如此顺利的夺下梁州,也有几分侥幸。
渝霍两地相距两三千里,重重山河阻隔,没有办法及时通报行踪。
谭育良、韩东虎假扮押送粮草的渝州兵马从渝州走荔枝道北上,与右神武军受降到西进,事先没有办法进行恰到好处的配合。
特别是右神武军的招降与西进,整个进程并非韩谦所能完全控制,谭育良、韩东虎他们事前做好进入褒斜道的准备,计划着在途中借民夫辅兵哗变作乱为由,控制褒斜道南线再等右神武军西进。
真要是那样的话,几场恶仗肯定是少不了,现在的形势要比预料中要好,但现在他们就算是极为顺利的拿下梁州,也不意味着整件事就算成功了。
长乡侯王邕在戚伦、景琼文等人的协助,目前控制住蜀都,曹干率部进驻利州,韩元通的投降也使蜀北最为重要的一道门户剑门关落入他们的控制,但还有右清江军驻守川南态度暧昧不明,而赵孟吉及王孝先更是率七万精锐蜀军,则是已经占领关中西翼的凤州、岐州两地,不仅能从褒斜道、陈仓道反扑梁州,甚至还能从凤州以西的阴平道直扑蜀中。
阴平古道从南往北很难走,有数道山岭横挡在关道之上,皆是南坡险而北坡缓。魏晋之时,邓艾领兵伐蜀,从北往南走阴平道,都是先爬上北坡,然后将卒裹起厚毡,直接从险峻的南坡滑下去,才从北往南将这条路走通。
现在不排除赵孟吉、王孝先有率部从这条道返回蜀中的可能。
而王邕即便目前控制住蜀都,手里能用的嫡系兵马依旧有限得很,归附的兵马即便没有三心二意,此时士气低沉,也很难说有什么战斗力,真要指望这些归附兵马去堵赵孟吉、王孝先的大军,有可能刚接战就投降过去了。
当然了,对郭荣、李长风、温博、谭育良等人而言,当务之急则是加强梁州诸城的防御,他们不仅承担拦截赵孟吉、王孝先反扑的主要任务,梁州防御战能否打好,也决定着战事他们能否更好的占领、控制梁州。
不过,既然事先约定好梁州交由襄北军控制,梁州城以西、承担防御任务更好的褒城、沔阳两城,则由李秀及柴建之子、左神武军第一都虞候柴训负责率部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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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乡侯王邕虽然没有直接篡位,兵变也算是初步成功,曹干率部进抵剑门之后,也带来正式的蜀主王建亲笔所拟加盖玺印的称臣国书,二十四日便送到沧浪城替换之前的“国书”。
之后曹庸以及受封世孙的王昂就在霍厉的护卫下,与崇文殿内常侍陈如意及织造使姚惜水、徐靖一行人,乘坐赤山会的商船,一路沿汉水、长江而下,于二月初抵达金陵,上表称臣。
此时距离以李长风为首、郭荣等人联署的密折送抵金陵才刚刚过去二十天,朝堂之上还在为如何处置李长风的“擅自妄为”争论不休。
寿州杨致堂等人甚至强烈主张,严旨令右神武军撤出梁州,严禁左神武军轻举妄动,却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成了定局。
蜀主王建的国书,声称世子王弘翼及赵孟吉、蔚侯王孝先等人密谋叛变,除了上表称臣、直接割让硖州、岁贡二十万缗钱粮之外,还请求楚军出兵梁州消灭叛军。
事已至此,与赵孟吉、王孝先再无握手言和的可能,而硖州、梁州战略意义之大,对朝堂诸公的眼里也是不言自明的,这时候当然再没有下令李长风、温博等人梁州撤军的道理。
在朝堂之上,也没有谁真就天真的认为助长乡侯王邕篡位就有违道义,关键还是看大楚介入其中的得失。
最初的计划是联蜀攻入关中,肢解关中梁军,以便襄北军、棠邑及淮东兵马能趁势渡过淮河,攻伐河淮之地,但晋国灭亡的消息经李长风密折传回金陵,沈漾、杨恩等人对蒙兀人强势远超之前预料还是心存极大的忌惮。
即便之前都倾向主张李长风他们从梁州撤回来,不得介入蜀国的内乱,但对后续要不要越过淮河、攻略河淮,朝中就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了。
从更谨慎的角度考虑,沈漾、杨恩等人都倾向暂缓攻略河淮之事。
现在曹庸、王昂入朝,王邕篡位已经成了定局,蜀国除了称臣,能叫大楚颜面大增、朝野内外能极大满足虚荣心之外,得硖州能使荆湖形势彻底完备起来,不像以往被蜀军在腰眼上插了一刀那么难受,而日后从梁州攻略关中,实要比走武关道便利得多。
在当前的形势下,怎么算都不是一桩吃亏的买卖。
甚至更阴沉的去算计,赵孟吉、王孝先真要绕过梁州,从阴平道直接反扑蜀中,后续则未尝不是楚军大举挺进蜀国、谋夺蜀地的良机。
如此一来,就更没有人会去深究韩谦很早之前与长乡侯王邕到底存在怎样的勾结了。
诸王公大臣在政事堂密议一夜之后,于曹庸、王昂抵达金陵的次日,一道道令旨便飞快拟定出来,加盖玺印从崇文殿发出。
既然蜀世子王弘翼密谋篡位,蜀使韦群作为同党,自然也是这边先扣押下来,再找合适的机会押送回蜀国。
蜀国割让硖州,断没有道理让寸功未立、也未参加密约的张蟓派兵去接管、占领,而是直接下旨将硖州划入湖南行尚书省的治辖,着令湖南宣慰使黄化派遣官吏前往硖州接管军政。
在慈寿宫、韩道铭等人的主张之下,梁州划归襄北都防御使府节制,委任兵部侍郎、参知政事李长风出任都监军使,兼领梁州刺史,暂时全面主持负责梁州之战事。
除了右神武军之外,下旨调左武骧军及左神武军进入梁州作战。
周惮擅离职守,革除上州江州刺史一职,贬为下州光州刺史,同时光州之军政事务,划归棠邑行营制置府辖制。
这也是两家履行交换两州的密约,其他人插手不进来,只能坐看其成,但对朝廷而言,能将硖州并入湖南行尚书省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一次,延佑帝与朝廷诸公在知悉周惮在沧浪城发挥的作用之后,也是当机立断,火速将陈景舟从广德府调回金陵,升授兵部侍郎。
陈景舟回到金陵,在进兵部正式任职之前,有一项重任要先完成,就是携旨使蜀,重新商定两国的和议之事。
李长风之前就已经是参知政事,他此时兼领襄北都监军使,实际权柄在他之上的李知诰以及韩谦,兼之两人又有收复光霍寿濠等淮西诸州的大功,这次加授参知政事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第六百六十二章 得失
加授韩谦为参知政事、嘉勉收复淮西北之功的圣旨要晚一些,一直拖到十五日从金陵发出。
韩道昌领了传旨的差事,作为宣旨大臣乘船赶往东湖。
韩谦担心形势随时会有变化,从年前劝降右神武军之后就留在潢川坐镇,同时棠邑军在西翼的兵马也没有减少,以保持对襄北军的军事威慑。
韩道昌领了传旨的差事,就是要见韩谦一面,就与之前率百余侍卫骑兵回到东湖休整的霍厉,一路赶到潢川跟韩谦见面。
他们赶到潢川,没想到被贬为光州刺史的周惮,比他还要早一天赶过来,此时韩谦与周惮等人皆在左龙雀军撤出之后的罗山。
韩道昌便在霍厉等人的护随下,赶往罗山去见韩谦。
光州差不多已经彻底打残了,之前罗山两万多民户,都被韩谦迁到乐安、潢川等地安置,在李知诰率左龙雀军从桐柏山北麓退到南阳(邓州),其灵山、义阳的兵马也往南退守到九里(黄岘)等关一线,棠邑往西接收义阳、期思、罗山、桐柏四县,襄北军移交的在籍民户都不足一万人。
罗山城除随韩谦、周惮西进的两千兵马外,七八百步见方的城池之中,鳞次栉比的屋舍保存较好,却没有一户平民,彻彻底底是一座空城。
之前冯缭赶去金陵交底,只说要千方百计招降温博其部,却没有说后续还有助长乡侯篡位之事当然了,这些也都无关紧要了,只是看到韩谦后,韩道昌陪同着众人在空荡荡的街巷间转悠,还是忍不住抱怨拿荆州与襄北交换光州,是折本之极的买卖。
“李长风上密折后,慈寿宫还是暗中将我们在背后谋事的消息放出去,朝中一时间诸多非议似风涌云起,但在曹庸、王昂携国书入京之后,非议之声便迅速烟消云散,可见朝中绝大多数人还是分得清利害是非的,当然也有一些人心里或许有想着,大楚占得梁州之后便有谋蜀的基础吧,”左右没有其他人,除了高绍、冯缭、孔熙荣等人外,周惮此时也可以说是棠邑的嫡系,韩道昌说话没有什么顾忌,颇为惋惜的说道,“梁州倘若能落在我们手里,时机到了,我们从叙州及梁州出兵南北夹攻,谋蜀将更为便利……”
“贪多必失,而且谁都不是善茬郭荣与周惮他们当时在沧浪城如此决断没错,”韩谦笑道,“目前左武骧军、左神武军也都进入梁州,极大分摊温博他们所承受的军事压力是一方面,粮秣等军资开销要节省多少,我们也要好好算这笔帐啊……”
即便在韩谦亲率西翼兵马的威慑下,李知诰、柴建他们不敢从背后进攻沧浪、靖云等城,但棠邑要是从叙州或东湖走水路,并派水军护卫,运送军需补给到梁州,军资开销、运费成本都极大,每月少说需要拿七八万缗钱的钱粮投进去,一年下来就是近百万缗钱的军资开销。
此外,更不要指望襄北军此时会进入梁州,共同抵挡赵孟吉、王孝先的反扑了。
而真想要长期、控制梁州,新编右神武军将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不说,这笔额外的军资开销,对棠邑来说,也是一笔长期的沉重负担蜀国所承诺的岁贡,即便都用在梁州,也是远远不够的。
倘若朱裕最终选择撤出关中,关中叫蒙兀人夺去,棠邑要在梁州投入多少资源,才能遏制住蒙兀人南出秦岭的兵锋?
现在将梁州划给襄北了,不仅此时由襄北诸军共同承担赵孟吉、王孝先反扑的军事压力,日后温博率右神武军撤出来,而朱裕同时将关中拱手让给蒙兀人,也则将由襄北诸军去承担蒙兀人南出秦岭的兵锋。
而此时在梁州所产生的一切军资开销,也需要襄北都防御使府与朝廷来共同承担,韩谦只需要每月调拨一批肉食及精良兵甲,额外对右神武军进行加强就足够了。
这么一来,棠邑在梁州战场,每月仅需要额外开销万余缗钱就足够了。
节俭下来的军资,还是要继续投在淮西的经营上。
更为重要的一点,等长乡侯王邕真稳定住蜀国的局势,他与诸多蜀国臣民难道就不担心棠邑有朝一日会据叙州、梁州南北夹击以谋蜀地?
国无义战,利益为先。
韩谦掰着脚趾头都能想明白,王邕真要坐稳国主的位置,必然第一个跟他们翻脸,千方百计的想着从他们手里将梁州收回去。
到时候温博率右神武军孤悬梁州,南北皆敌,东翼又是居心叵测的襄北军,又有什么能力守住梁州?
而在南线,王邕不仅有可能切断与叙州的商贸,甚至会转而暗中支持思业两州以及黔中的大姓势力与叙州对抗。
听韩谦说过这些后,韩道昌迟疑的问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夺梁州,那为何还要一开始就要将梁州列入密约之中,难道是给李知诰、柴建他们下的饵?不过,你早就知道吕轻侠与灌江楼及北逃士族勾结,甚至担心吕轻侠暗附蒙兀人,现在将梁州让他们了,一旦蒙兀人真夺得关中,你就不担心他们合作一伙,彻底的勾结到一起?”
“要是可以,谁甘心做异族人的走狗?不管吕轻侠怎么想,我想不仅李知诰、李长风、李秀等人不会甘心,即便是柴建、周数、邓泰、徐靖之流也不会甘心吧?”韩谦说道,“当然了,他们得了梁州,站稳根基之后,有机会必会积极谋蜀,从地利上来说,他们也有这个优势这也注定他们更不会轻易放弃梁州。”
最初的计划里,当时没想到李长风会适逢其会,却早就考虑过李知诰、柴建等人有争取梁州的野心,同时襄北也有地利上的条件,但就算是那样,韩谦也没有想到将梁州据为己有。
韩道昌心想也是,梁州乃是襄北连接蜀地的桥梁,李知诰等人真有心谋蜀,必然加强对梁州的经营,绝不会因为与蒙兀人的暗中勾结,而拱手将梁州让出。
韩谦继续说道:“当然,将梁州让给李知诰,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无论日后提防李知诰的野心,还是想着从李知诰手里将梁州拿回来,这都会促使王邕跟我们的关系更为密切、和谐……现在嘛,也只能看到这一步,时局艰难,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韩道昌心想能看到这一步,世间也没有几人了吧?
“李知诰这么干脆利落的将光州四县让出,大概也是急着亲自率部进入梁州吧?”周惮这时候插话进来说道。
“你们在沧浪时暗中给他们下了绊子,使李长风、李秀提前领兵进入梁州,目前李长风又兼领梁州刺史,他要不能第一时间率兵进入梁州,一旦梁州局势稳定下来,他就没有借口进梁州了,”韩谦笑道,“晚红楼与浙东郡王府,到底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周惮点点头,他们在沧浪城与李长风、姚惜水以及费文伯交涉时,能感觉到姚惜水事前已知太原府陷落之事,但李长风却不知此事,可见虽然李长风明义上是慈寿宫在外朝官位最高的人物,但吕轻侠、姚惜水等人对他多少还有所防备的。
“李知诰能率兵进梁州也好,等抵住赵孟吉、王孝先第一波反扑,温博、谭育良他们也就可以率部撤出梁州了。”冯缭感慨的说道。
“对了,关中现在形势怎么样?”韩道昌想起一事,问道。
关中消息要传到金陵,障碍太多,但韩道昌相信棠邑这边哪怕是跋山涉水,也必然会派一些斥候翻越秦岭或伏牛山潜入关中,及时确认关中的形势变化,并将消息传回来的。
“或许是右神武军受降西进,朱裕便猜到我们要做什么,他于十二月中上旬,就将精锐兵力都秘密集结到北线。而石继祖得蒙兀人受封雍王之后,急于想夺下雍州做他的关中王,担心雍州被蜀军提前攻下,其部稍作休整,便沿汾水河谷南下,迫不及待的进入河津地区,踏进朱裕设下的陷阱,惨遭梁军关中主力的痛击,四万兵马被杀得大溃,石继祖在乱战中落马身亡……”韩谦说道。
“啊,朱裕这么厉害?”韩道昌震惊问道,“不过,北线除了石继祖之外,蒙兀人及魏州其他几路兵马在干什么,难道都坐看石继祖所部被灭?”
“蒙兀人还是意图围歼梁军北线主力,当时有六万兵马分作两路协同石继祖作战,在看到梁军主力出城后,想从侧翼截抄其退路,达到合围的目的,却没想到梁军精锐在朱裕的亲自统领,作战极其迅捷凶猛,没等到这两路兵马从侧翼围上来,石继祖所部就被朱裕亲率梁军精锐打得全线溃败,之后又被朱裕率部杀出重围,撤回到雍州北部整个战事从发动到结束,仅三天时间就结束了……”韩谦说道。
“三天?”韩道昌咂咂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寒冬时节,关中平原上到处都是积雪,三天时间都未必够骑兵走出两百里地,更没有想到投降蒙兀人灭亡晋国的晋太子石继祖,得封雍王没有几天,甚至都没有夺下雍州封邑就身败命亡,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韩道昌又问道:“那这么说,梁军很有机会能守住关中喽?”
“难,”韩谦摇了摇头,说道,“梁军这次大捷或能稍振士气,但如此迅猛的前突作战,再突围回撤,自身伤亡也不会少。而此时雍州以西的凤州、岐州等地,已落入赵孟吉、王孝先的控制之中,北面的同州、麟州、庆州等地,又为王元逵的成德军及平夏人占领,目前梁军仅控制前朝京兆府所属的雍、华、商三州十九县。即便梁军此时南部背依秦岭,西部赵孟吉、王孝先又暂时无心东进,但北面的地利尽失,蒙兀人的骑兵随时能从渭水北岸的平川往雍州纵深处侵袭,甚至能直接穿插到华州腹地,切密关中梁军与潼关的联系……”
韩道昌知道雍华商三州乃是关中最为精华的地区,特别是雍华二州,地跨渭河两岸,土地肥沃,即便关中地区被打残之后,梁军前些年占得关中,招揽流民,也很快在这两州聚集民户上百万口。
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地利尽失之后,北面的蒙兀人及东面魏州叛军,即便在石继祖所部被击溃后,犹能轻松集结十数万兵马徐徐南逼。
这时候关中梁军在北线没有险要地利能守,哪怕是蒙兀人放缓攻势,仅派小股骑兵南下侵袭,雍华两州的农耕生产就无法维系下去,关中梁军五六万兵马的粮草从哪里筹集?
除非能将蒙兀人从关中驱逐出去,收复同庆及河津地区,西面则要将赵孟吉、王孝先从岐州、凤州驱逐出云,关中的地利之势才能算完整,
不过,朱裕能败石继祖已是用险,即便蒙兀人的主力收缩回去消化固化晋地,王元逵、田卫业皆是晋国老将,七八万兵马与平夏人的骑兵据守庆州、同州及河津地区,也非粮秣兵甲伤药皆缺的关中梁军轻易能败。
“接下来梁帝朱裕或会与赵孟吉、王孝先议和,但也不会太轻松。”周惮说道。
他昨日赶到光州赴任,要比韩道昌更早了解关中的局势,想得也更透彻,并不觉得关中梁军这次大捷能给他们所面临的恶劣局面带来根本性的改善。
而时间拖延下去,等蒙兀人觉得他们对晋地的控制力已经足够,其骑兵精锐及汉军再次集结调动起来,不仅关中梁军危矣,据守汴京苦苦支撑的韩元齐、陈昆等部也将独木难支,难逃败亡之结局。
韩谦叹气的摇了摇头,撇开关中恶劣的局势不提,讨论起周惮接掌光州的事宜来。
目前要尽快将山寨系的人从均州东迁,有沧浪一事在前,李知诰他们此时也不会为山寨系人马东迁设置什么障碍,甚至他们不主动将人迁出来,李知诰也会动手驱逐,估计近期能有两万多军民迁入光州。
李知诰同时也明确表示,不会让这么多人整编东迁。
目前商议的方案,是山寨系官吏及眷属,由赤山会派商船接到东湖,其他愿意迁入光州的民众,除路引之外,由制置府按户发放五缗钱路费,到光州后再发放相应的安家费。
此外,韩谦计划将潢川、乐安两县重新划归到光州治下,但即便如此,光州未来也仅有民户七万余口。
考虑后续淮河沿岸有维持长期军事对峙的可能,这些人口还将主要安排潢河、谷水河上游靠近淮阳山、桐柏山的浅丘低岭区域。
而在这些区域,要将农耕生产安排好,就要修造更多的堰坝拦截水源,并通过槽渠引水,才能浇灌更多的田地,耕种成本要比临近淮河的平原区域高出一截。
然而这些事必需云做。
在霍州、寿州、濠州三地,韩谦也是尽可能将民户引导着往南安置,千方百计的增加巢湖沿岸的人口密度,疏散寿州、濠州、霍州中北部邻近淮河的民户。
这些都是考虑蒙兀骑兵长驱直入、直接占领或使魏州叛军彻底占领河淮地区作准备。
好在淮西地广人稀,土地是极其充足的,而巢湖两翼以及滁洲境内的土地也更肥沃。
当然,棠邑对淮西的田税倚重程度相当有限,更主要还是倚重棉布、铁器等初级工业品对大楚腹地及周边势力的倾销,这也决定了棠邑并不能简简单单的去做一个地方割据藩镇势力。
这次蜀国割让硖、梁两州,地利都相当关键,但棠邑不取的根本道理就在这里。
棠邑目前做到的,就是令其他势力找不到借口,也没有能力对赤山会的商贸进行封锁。
截止到全年底,滁巢叙三个核心州,种植棉田总计超过一百万亩,一年收获籽棉九十余万担,外销规模扩大到六百万匹棉布、十数万担棉絮;仅此一项每年就能直接为制置府贡献上百万缗的收入。
除叙州诸县之外,东湖、龙潭、淮阳、亭山、永阳、南谯等境内拥有优质煤铁矿产资源的九个县,也都大力扩广双炉炼铁法,去年所炼制的铁料也成功突破一千二百万斤的门槛。
不过,目前棠邑外销的铁料,包括兵甲战械在内,还以附加值高的精炼铁制品为主,总计不足二百万斤,每年能为制置府提供二十万缗钱的收入。
棠邑所炼制生产的铁料,目前主要还是供给内部耗用。
这主要还是淮西诸州经营开发,需要投入的各类铁质工具数量极大,去年仅农具生产就耗用六百多万斤铁料,达到人均六斤的水准,但恰恰是大量精良铁制农具以各种方式大规模发放下去,淮西诸州的农耕生产才恢复如此之快。
倘若没有如此巨量的铁质工具投放下去,开垦荒地、梨田锄草、开挖河渠等等工程之事的效率不知道要慢上多少。
后续淮西农耕生产对铁制工具的需求,会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之上,但韩谦有意推动铁制品在架桥等工造之事的应用,内部对铁料需求还会快速增涨下去,但同时后续也会推动加强对外部的倾销,利用成本及质量上的优势以及赤山会铺开的商贸网络,与各地地方上的冶铁业争利。
这意味着棠邑的铁料冶炼还需要大跨步的发展下去。
工师学堂的工师前年初在渠阳山岭深处发现一种胆水,用置换法能生产铜,韩谦推测俗称的胆水,应该是一种含铜化合物溶液。
工师学堂在此基础之上总结出胆水炼铜法,前年下半年正式在渠阳设立冶所,去年整整一年就耗用两百万斤铁料,炼出八十万斤铜。
前朝以来,冶铁业荒废良久,即便如此,江淮精铁一斤也仅售五六十钱,粗炼的生铁价更低,十数钱到二十余钱不等,但铜价则实打实的一斤值百余钱,甚至直接可以充当硬通货交易商货。
大楚铸制的铜制钱,标准也是一千钱值一缗用铜六斤四两。
两斤半粗铁,用胆水炼铜法能得一斤铜料,怎么算都是一桩极合算的买卖。
渠阳新设的这个冶所,一年就为制置府贡献四万缗钱的收入。
渠阳乃是新置县,沿渠水上游收编生番为户,截止到去年底才有民户两万余口,耕种田地十六余万亩,每年所能征得的田税折合钱粮也仅有四万缗左右。
当然,对铁料的消耗也是极大。
韩谦并不会对胆水炼铜法进行保密,毕竟叙州目前仅发现到一处胆水,要是在其他地方能发现更多的胆水或其他类似胆水的含铜化合物溶液资源,此法推广出去则利用生产更多的铜料。
一方面江淮地区的商贸规模想要进一步扩大,生产更多的铜铸造铜制钱,以及推广金银等贵金属在商货交易中的使用,都能扩大民间的货币供给,另一方面此法推广开去,会直接扩大对铁料的需求,最终受益的还是棠邑日益发展的冶铁业。
虽然上千斤万的铁料及铁制品供给内部,各种榷税、市泊税及过税定得较低,但如此巨大的规模,去年还是为制置府贡献十数万缗的岁入。
除开布铁之外,婺川井盐年产量稳定在十二万石,则也给制置府提供近三十万缗钱的收入。
很可惜婺川井盐的产量很难再继续扩大,要不然收入至少还要增加一大截。
淮西诸州县目前上百万人丁,每年食盐消耗也在十万石以上,目前只能从盐铁转运使司购卖,然后每石加上一缗的榷税转售各县的盐商,每年要白白被盐铁转运使司吃掉十数万缗钱的盐利。
朝廷使陈景舟使蜀,韩谦写了一封信给陈景舟,希望他到蜀都后能与代表棠邑,跟王邕谈成一项协议,即蜀国每年所承诺的岁贡由棠邑承担,但蜀国需要将能生产井盐、位于渝州最南部的盐田埠割让出来,并入婺川县。
这事要是能谈成,棠邑每年所能生产的井盐,便有可能提高到三十万石左右,扣除岁贡部分,棠邑每年还能多得十数二十万缗钱的盐利。
还有一项棠邑所极力推广的就是煤矿开采,目前叙州及淮西诸县,每年开采煤炭五十余万担,但仅能供给叙州及淮西诸县内部耗用,在韩谦看来还远远不够。
五尖山煤矿正大力开发之中,预计秋后投产,前两年的产出,就能叫棠邑的煤炭产量增涨一倍,便能供应京畿等地。
虽然煤利可能还不及造船,但煤铁的大规模使用,是生产力快速提高的基础。
也恰恰是从布铁煤盐等初级工业品的各种椎税、市泊税收入,能达到如此规模,韩谦去年初才决定,将田税收入都留归州县地方支用。
这与寿州军统治淮西,拼命压榨地方,区别太大了。
这也同时决定了棠邑在维持强势的军事实力及威慑之余,也要与各方势力保持好脆弱却不能随意断裂开的联系。
第六百六十三章 蜀国形势
韩道昌这次过来,除了将韩谦加授参知政事的圣旨带过来,还有一件事要跟韩谦商议,那就是涉及温氏族人的安置问题。
朝廷目前已经接受蜀主王建递交的称臣国书,那温博受降后率新编右神武军第一个杀入梁州,那就是有功无过,而且是大功,那接下来朝中便要考虑彻底赦免温氏族人当年的附逆之罪,自然也就有人会想着将温氏族人从东湖迁入京畿定居。
“他们想归想,到时候温暮桥、温占玉上书请求要留在东湖定居,还能将他们将强拖过江去?”韩谦撇撇嘴,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韩谦这么说,韩道昌便晓得他已经吃定温氏族人,又或者说温暮桥、温占玉等人都已经表明心迹要留在东湖,那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再者说了,朝中诸多王公大臣心里也都明白,温博受降后率新编右神武军抵达沧浪之后杀入梁州,从头到尾都是韩谦所谋划,韩谦只是藏身幕后不居功罢了。
现在就算真将温氏族人迁入京畿定居,但等到右神武军在梁州完成既定的作战任务之后,将右神武军调到淮西及叙州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驻防,是谁乐意接受的,又或者谁敢接受?
最后还不是都要塞到淮西来?
韩道昌这次在淮西留了二十多天,一方面是看棠邑诸县的经营情况,一方面是留在韩谦身边,要比在金陵更早、更详细知晓梁州的战事变化。
应该是襄北军大规模的西进,遏制住赵孟吉、王孝先反扑的意图,截止到三月下旬,虽然前后有大股的蜀军穿过秦岭南返,但主要停留在褒斜道、陈仓道的南口之内,据险要地形,控扼秦岭南麓,但短时间内并无直接大举杀入汉中盆地的迹象。
除了周数率左武卫军驻守随州、郢州差不多有一半兵力留守于黄岘、武胜、平靖这三处位于桐柏山与淮阳山缺口的关隘,保持对棠邑(淮西)的警戒、划清双方界线,李知诰在西翼除了左龙雀军、左神武军之外,还有左武骧军及右神武军暂时归他节制。
目前整个襄北,武关地处险要形胜之地,暂时又不奢望谋取北面的商洛、上洛两县之地,在武关、荆子口等地驻以三四千精锐便足够防守了。
而邓州(南阳盆地)以北,寿州军及蔡州兵马自保无暇,根本没有实力进犯南阳北部的方城防线,同样在那里也只需要放三五千精锐驻守就够了。
这意味着李知诰、李长风最多能调五万精锐进入梁州作战。
这种情况下,换作谁是赵孟吉、王孝先,都不敢轻易率部反扑梁州。
理论上赵孟吉、王孝先还可以从梁州以西的阴平道,直接扑蜀中,但那条道更险僻、年久失修,沿途也容易受到拦截,又没有粮秣物资的保证,特别是阴平道的北口还处于平夏人的控制之下,至少目前还看不到赵孟吉、王孝先有率部从凤州、岐州西进,走阴平道的迹象。
赵孟吉、王孝先所部被隔绝在外,楚军有三万多兵马进入梁州,对蜀国君臣以及地方州县的心理催化作用是极为复杂的。
没有三万楚军横插进梁州,即便王弘翼、赵惟升等人被诛,其遍布蜀国朝野的党羽,心里或许还想着将赵孟吉、蔚侯王孝先迎回来之后,可以奉蔚侯王孝先为主。
而从发迹草莽之初,就追随蜀主王建创立蜀国的老臣老将们,或许心里还有着打算将蜀主王建从幽禁蜀宫解救出来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没有三万多楚军横插进梁州,赵孟吉、蔚侯王孝先率七万精锐返回蜀中,鹿死谁手还真是极难说的事情。
即便跟世子王弘翼没有牵涉、对蜀主王建命运也丝毫无感的川蜀中立派世家宗族势力,也会尽可能选择观望形势,绝不可能会迫不及待的投入新主王邕的怀抱之中撒欢。
这也是韩谦最初断定王邕谋事胜算极微的根源所在。
人心最终还是要依靠实力去掌握的。
现在三万多楚军插入梁州,而曹干在梁州南面的利州(剑门关)整顿防务,王邕同时又派了嫡系去接管阴平道南口江油关的防守,赵孟吉、王孝先的回归变得遥遥无期,蜀国朝堂的臣子以及蜀中的世家宗阀却不可能迟迟拖延着不表态。
他们现在就必须要考虑,继续拖延下去,一旦等新主稳定住局势,会不会将视为世子王弘翼的党羽进行清算、清洗。
对于中立势力而立,做选择是最容易的。
谁势力强投向谁,谁成功的机会大投向谁。
看到赵孟吉、王孝先短期内没有回归的可能,便每天都要三五人或十数人跑到景琼文、戚氏跟前走动,表示对新主的忠心。
王邕发动兵变之后,凭借三万兵马控制蜀都,这远远不意味着他的位子就坐稳了。
他每天都要签发大量的人事及军事调动令函,调整、调动蜀中、川南、蜀北、川东、川西等地的官员任命,还要从州县征调丁壮补充禁军。
最初一个月,回应者寥寥可数。
即便有回应,也是推诿、推搪之语。
即便有一些官员,之前与王邕交好,也被王邕寄以厚望,这次想着将他们推到地方任职,但还有一些人担心事变失败后会遭到血腥清洗,而找借口推辞、拖延。
那一刻王邕才真正意识到事先将一些问题想得太乐观了。
不过,这个情况到二月下旬,在蜀国君臣看到越来越多的楚军进入梁州,赵孟吉、王孝先却没有什么反应之后,就很快改观过来了。
王邕签发的政令,越来越多的得到及时而积极的回应。
他任命的官员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去赴任,地方上也不再推诿,不再拖延着不办理交接之事,征调的丁壮、钱粮都陆续踏上赶往蜀都的路,这都说明蜀国的局势在真正的往有利于他的方面转变。
当然,促成这事还有一个极关键的原因,就是蜀国还有一批具备远见的将臣,担忧蜀国局势继续动荡下去,最终非但不能迎归赵孟吉、王孝先平定长乡侯的兵变之乱,反而极可能叫居心叵测的楚军渔翁得利,最终谋得蜀地。
两害相权取其轻。
赵孟吉、王孝先孤悬在外,不能归蜀,这时候是继续保持沉默,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使蜀国局势继续动荡下去,最终极可能为楚军所趁,还是拥立新主王邕,使局势重新稳定下来,打消掉楚军可能有的野心,是蜀国这些务实主义者面前并不难做出决定的一道选择题。
这些将臣基本上都是追随蜀主王建的老臣老将,近十年来基本上被王建排挤出蜀国朝堂的核心,但无可置疑他们在蜀国的影响力是极其深远而巨大的。
虽然这些人可能更忠诚于蜀主王建,但同时也是务实的,景琼文、曹干最终还是劝王邕启用这批老臣老将或其子嗣,顶替世子王弘翼的党羽,去弥补军队、朝堂及地方州县出现的将吏空缺,以便更快的将局势控制在他们手里。
陈景舟二月初奉旨沿江而上,出使蜀国,除了韩谦专门写了一封信交给陈景舟,希望陈景舟代表棠邑跟蜀国新主王邕秘密商议一些事情外,王辙也一起同行。
他们三月初抵达蜀都成都府,在蜀都滞留了一个月,商议借兵、硖梁两州的移交以及岁贡等事韩谦也通过陈景舟,跟王邕表示希望能尽可能任用王建当年带领打下川蜀江山的老将老吏,尽快稳定住川蜀的形势,甚至建议王邕莫要对王弘翼的党羽搞清洗,还希望他能善待赵孟吉、王孝先及手里主要将吏的家小。
同时韩谦会叫温博、谭育良将他们在梁州城扣押的一部分黄头军将吏家小以及四千多俘兵,都移交给曹干接手。
王邕此时还是能从谏如流,也很爽快同意将渝州最南部的盐田埠割让并入婺川县,以折抵岁贡。
王邕刚刚才掌握蜀都,蜀国财政一片混乱,他却需要拿大笔钱粮出来安慰人心,去安顿好蜀都及地方州县的事务,还需要立即扩编由他亲自掌控的新禁军。
除开韩谦表现出来的善意,就凭着楚军这么多兵马就在卧榻之侧驻扎,替他们挡住赵孟吉、王孝先二部兵马的反扑,王邕也绝不可能说现在就撕毁之前的承诺。
割让渝州最南端的盐田埠,虽说那一片地域沿黔江有一百二十余里的纵深,往两翼延伸的峰岭更为深阔,但这个地区到处都深山老林、险峻山峰,总共都未必有几万亩平整的田地,新收编的数千僚人民户也是桀骜不逊,极难管治,目前最为主要的就是井盐资源。
盐田埠又名盐寨或僚盐寨,自古以来在巴南地区都要算是井盐资源极富足之地。
不过,问题在于蜀国其他地方的井盐资源更充足,不缺盐田埠这一块。
由于楚蜀两国的食盐都采取极其严格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榷卖及相应的刑罚制度,即便盐田埠划入婺川县,王邕也知道棠邑掌握更高明的开采井盐手段,得到盐田埠之后会大规模增加井盐产量,却不用担心会侵害蜀国自身的盐利毕竟叙州所辖的井盐产量大增,往黔中地区或往淮西输送,都跟蜀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所以说,不管从蜀国的利益,还是看在韩谦这次帮他这么大忙怎么都要给予相应的回报,此时将盐田埠割让出去,由叙州或棠邑代蜀国承担二十万缗的岁贡,怎么看都是极合算的交易。
此外,即便韩谦与李知诰、柴建密约光州交换梁州之事不会对外公开,但王邕又不是瞎子。
目前虽说温博所部、谭育良所部都还在梁州,但梁州的军事部署已经完全由李知诰、李长风一系人马主导,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韩谦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做出退让,还是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要谋取梁州,摆在王邕面前的事实,就是蜀国以后要防范的是李知诰、柴建这些人对蜀地的野心。
而蜀国跟棠邑的甜密关系还要继续维持下去,甚至还要寄望棠邑在大楚内部压制李知诰、柴建等人对蜀地的野心。
这很显然也是符合棠邑在大楚内部的利益。
即便棠邑之叙州在南线通过黔江跟渝州接壤,但叙州毕竟地狭人稀,周边局势又相对复杂,却不会叫王邕有太大的担忧。
第六百六十四章 密会
陈景舟在蜀都与王邕谈妥诸多和谈的细节,观察蜀国的局势也日趋稳定,他与王辙没有直接走南线返回金陵,而是一路北上进入梁州,与李长风、李知诰、郭荣、温博、谭育良、郭却等人会合见面。
目前除了新编右神武军及谭育良所领的天平都及韩东虎所率领一千侍卫骑兵,以及李秀、柴训各率领一都兵马外,李知诰也率领左龙雀军主力万余兵马进入梁州,使得楚军在梁州的精锐兵马增加到三万余众,同时数百艘船舶往来梁襄之间运输粮秣物资。
目前的襄北军及左武骧军李秀所部主要驻扎在沔阳、褒城等汉中城以北、以西的地域,负责封锁褒斜道、陈仓道的出口。
理论上来说,西翼也是军事防御压力最大的方向。
虽说李知诰最快时间率部进入梁州,将梁州防御部署及军政事务的主导权拿过来,李长风虽然以都监军使兼领梁州刺史,却还是要受李知诰的节制。
不过,李知诰率领的左龙雀军主力,却将地理位置最为危险,也最为艰难、防御任务更重的西翼区域接手过去,也令他人无话可说。
陈景舟身为兵部侍郎,作为正儿八经的使臣出使蜀国,之后借道梁州返回金陵,自然要先赶到沔阳城跟李知诰、李长风两人见上一面,通报这次和议的具体成果,但在接风宴通报过这次和谈的具体进程过后,他与王辙便随郭荣、温博赶回汉中城。
温博及谭育良、韩东虎率部守汉中城、傥城,主要负责封锁傥骆道的出口。
傥骆道北出秦岭的口子骆峪,位于雍州宜寿县境内,虽然早初王孝先率黑云军从傥骆道攻入关中,但此时赵孟吉、王孝先此时在关中占据岐州、凤州,兵马从雍州以西收缩回去,傥骆道的北口重新落入梁军的控制之中,相对要平静多了。
目前傥骆道南线沿傥水河的主要关隘,如铁河寨、傥口关等地都在新编右神武军的控制之下,所要直接面临的军事防御压力最小。
汉中城也是蜀国这些年在北线重点经营的雄镇,城池一千两百多步见方,四面覆砖,城里就有民户一万五六千口。
汉水保持通畅,兼之蜀军北伐关中时,有大量的粮秣滞留在梁州境内,使得梁州境内并没有因为大规模的兵马侵入,出现物资紧缺。
温博、李知诰、李长风、李秀等人治军都极严厉,因此汉中城里除了街巷冷清得很,但陈景舟、王辙黄昏进城时看到城里相当的平静,没有兵荒马乱的混乱。
温博同时也将梁州刺史赵孟吉及其部将吏的眷属家小,也都集中关押起来,严禁将卒骚扰。
这些眷属家小以及四千多俘兵的处置,陈景舟也与蜀国新主王邕达成协议,而作为和议的一部分,等奏明朝廷之后也将移交驻守利州的曹干接手,到时候蜀国会支付一部分赎金,弥补新编右神武军的军资开销及将卒赏功钱。
当然了,陈景舟特意从梁州借道回国,并不是单纯代表朝廷沿道过来视察梁州的防御部署或者说犒劳将卒,主要还是汉中联络关中雍州更为便捷。
不要说棠邑的态度,而既然朝廷现在已经放弃北伐关中、攻略河淮的方略,那与梁国的关系就必然要进行全新的调整。
陈景舟到汉中,见一见梁帝朱裕派来的使臣,形成初步的意向,再奏禀朝廷,比棠邑藏在幕后推动一切,要更加的名正言顺。
这也是一年多来主要负责中原及河朔地区情报刺探之事的王辙,这次随同陈景舟一起使蜀的主要原因。
赵孟吉、王孝先到这时,都没有对梁州发动凶猛的反扑,而他们与占据雍、华两州的关中梁军,局势也彻底和缓下来。
太原府如此轻易的失陷,导致河朔、河东等地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全面落入蒙兀人的囊中,即便是大楚朝廷之上,很多朝臣都开始考虑,要是纵容中原局势继续混乱下去,极可能会使蒙兀人这个渔翁最终获利,更不要说深处漩涡之中的关中梁军及赵孟吉、王孝先所部蜀军了。
既然看不到能轻松夺下梁州的希望,赵孟吉、王孝先在岐州、凤州按兵不动,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温博、谭育良他们驻守汉中城及傥城,负责封锁傥骆道,还保留有紧急之时,从傥骆道出兵增援关中的一个可能。
当然了,后续到底要怎么做,还是要先跟梁帝朱裕的人进行沟通。
陈景舟随郭荣、温博进入汉中城,当夜又有十数人扮作樵夫药农,趁着夜色的掩护从北城门进城,王辙亲自在城门口引接他们,一路走到州衙所在的右神武军牙帐,与郭荣、陈景舟、温博等人见一个大半个月之前就约好的面。
为首者乃是协助成功劫持温氏族人之后离开东湖的沈鹏、赵慈二人。
沈鹏、赵慈年前潜往雍州,才过去四五月的时间,就憔悴不堪。
温博与沈鹏是老相识了,但此时各奉其主,这次相见不能表现得太热切,就难免有些尴尬了。
陈景舟身为兵部侍郎,又是代表朝廷使臣,自然是身居中央长案之后,郭荣、温博、谭育良、韩东虎与沈鹏等人分坐左右长案之后,侍卫都退出大厅,严防这里所议的机密泄漏半分出去。
大厅里十数盏叙州新造的琉璃油灯照得通明如昼,然而谈及雍州此时的处境,气氛又难免是相当的压抑。
虽说河津一战,战果辉煌,但梁军在三面合围之下,打赢这一仗,伤亡也不少,而雍州北面的险要之地尽落敌手,伤药等物资匮乏,所面临的困境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
沈鹏也不避讳的说道:“石承祖兵败身亡,对蒙兀人并非坏事,甚至石承祖领兵进入河津,位置过于居前,我帝就怀疑乌素大石有借刀杀人之意,才决意率部杀入河津先重创石承祖所部。之后的战事发展也验证蒙兀人有用石承祖所部为饵的意图,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我梁军动作会如此的迅速、果断,他们合围的兵马没能切断我们的退路……”
郭荣与陈景舟对望一眼,他们当然能明白石承祖的败亡,实际意味着晋国宗室势力彻底被打垮掉,也可以说是蒙兀人消化河东、河朔、太原、上党等地的最大障碍就此消除掉了。
要不然的话,蒙兀人一方面不得不用石承祖、王元逵、田卫业等降附兵马冲锋陷阵,一方面却必然会担心石承祖、王元逵、田卫业三股原晋国降将势力有拧成一股的可能,同时也不可忽视石承祖身为晋太子在晋国亡国臣民之中的声望。
石承祖投附蒙兀人、率部进攻太原府,甚至有可能会被晋国的亡国臣民视为无奈之举。
毕竟石承祖之前才是正而儿八经的太子,是被潞王石继源夺了位,他与潞王石继源之间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争。
这点跟王元逵、田卫业的投降,还是有点区别的。
这种情绪在晋国的亡国臣民之中滋生,对蒙兀人消化晋境、攻略中原,当然是相当不利的。
石承祖一死,虽然蒙兀人从北面进攻雍州、华州的攻势暂缓下来,但在整体形势却是更有利于蒙兀人。
当然,梁帝朱裕看到有重创一部敌军的机会,却也不可能不抓住。
哪怕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关中梁军也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稍稍振作低迷的士气跟人心。
沈鹏也毫无避讳的承认,关中梁军当前面临局势危厄,不得不派人与同样面临险恶局面的赵孟吉、王孝先和谈,甚至暗中怂恿赵孟吉、王孝先去进攻平夏人占据的秦州。
秦州位于凤、岐两州以西,阴平道的北线位于秦州东南部境内。
赵孟吉、王孝先夺下秦州,一方面能拓展西面的生存空间,能刮敛更多的粮秣物资,以勉强维持七万兵马的耗用,另一方面就是掌握绕开梁州返回蜀中的阴平道。
倘若能背倚整个关中地区,赵孟吉、王孝先一定会趁楚军立足未稳之际攻入梁州,但现在这种情势,赵孟吉、王孝先要是反扑梁州不能在两三个月取得卓效成果,必将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怎么都不敢轻易对梁州用兵。
听沈鹏说过关中复杂之极的局势,陈景舟迟疑的问道:
“你们有没有可能直接招附赵孟吉、王孝先,使之守雍州,而梁军主力得以从潼关东归?”
“这事雍州是有人提及,但陛下迟疑没有答应,主要担心赵孟吉、王孝先后脚就有可能重新与蒙兀人勾结到一起去。”沈鹏说道。
听沈鹏这么说,众人也禁不住一叹。
目前赵孟吉、王孝先在岐州、凤州,粮草紧缺,又被楚军切断归路,军心不稳,人心惶惶,要是能给他们选择,他们多半会选择投蒙兀人,但他们与蒙兀人之间却被梁军占领的雍州隔开。
现实迫使他们不得不先跟梁军媾和。
不过,梁帝朱裕真要招降赵孟吉、王孝先,使之守雍州,在梁军出潼关重新杀入中原之后,在关中地区没有什么根基的赵孟吉、王孝先,还真有可能后脚就投降蒙兀人。
即便不一定如此,但概率也是五五分。
这个险还真不是谁敢轻易去尝试的。
“需要右神武军进驻骆峪吗?”郭荣问道。
骆峪乃是傥骆道北线骆谷的出口,位于雍州所辖的宜寿县南部,一度是旧稷州的治所所在。
韩谦目前所做的最坏打算,就是温博、谭育良率部从傥骆道北上,加入关中战局。
只是傥骆道年久失修、道路狭窄,能运入关中的物资十分有限。
沈鹏摇了摇,说道:“即便不直接招附赵孟吉、王孝先,也会跟他们缔结盟约,倘若右神武军进驻北面的骆峪,我们不加以阻拦,难保赵孟吉、王孝先他们不会变得更敏感此时梁州军务,乃李知诰、李长风二人主导,你们大概是早就决定将梁州拱手让给李知诰了吧?”
郭荣点点头,表示棠邑是一早就有这个打算。
“赵孟吉、王孝先不敢攻梁州,右神武军近期就从梁州撤走应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否暗中帮我们将五千人马送入蔡州?”沈鹏问道。
郭荣与陈景舟、温博对望一眼,没想到沈鹏受梁帝朱裕指派过来,竟然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第六百六十五章 瞒天过海
虽然目前潼关还在梁军的控制之中,但从潼关往东,函谷关、洛阳、偃师、荥阳等地都在魏州叛军以及蒙兀人的控制之中,除非关中梁军倾力往东|突围,一路攻城拨寨,撕破魏州叛军的重重封锁,或能中原困守汴京的梁军会合,但五千人马走这一条道,想撤回到蔡州或汴京,绝无可能。
当然,汉中城与雍州,经傥骆道连接起来,而且傥骆道完全是他们两家的控制之下,这时候三五千梁军人马换上楚军的兵服,借着右神武军撤归棠邑之际,从棠邑借道回到蔡州,还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赤山会的商船能直接铁河寨、傥城以及汉中城,他们真要做什么事情,兵马借赤山会的商船进出,大批将卒会借夜色藏入船舱之中,李知诰那边即便有斥候、暗哨盯着这边,也难有什么察觉。
目前蔡州还有一万四五千梁军,与韩元齐牵涉极大,主要将领都是韩元齐培养出来的将领,还是忠于梁帝朱裕的,但由于居于侧翼的徐明珍态度暧昧不说,河朔惊变后还肆意往颍谯等地扩张,兼之南面的襄北军虎视眈眈,令蔡州兵也没有办法仓促间北上增援汴京。
而实际上韩元齐、陈昆率部增援汴京之后,目前也仅能够勉强守住汴京城,但面对兵力更强大的魏州叛军,汴京附近多出一万有余、军心不稳又后路保难的蔡州兵马,意义不大。
不过,关中梁军抽调最精锐的五千兵马,倘若能在棠邑的帮助下,秘密赶到蔡州跟蔡州兵马会合,意义则极可不一样。
而等到蔡州兵马北上增援汴京时,魏州叛军对蔡州兵马的战斗力,极可能会出现严重的误判,从而达到奇袭、偷袭的效果。
要是梁军能在汴京附近获得一两场关键性的胜利,更是能极大改观中原地区的恶劣局势,也说不定更能扭转徐明珍等势力暧昧不明的态度。
当然了,徐明珍的态度改变过来,对棠邑也是有好处的,毕竟帮这么大的忙,梁军(寿州军)怎么也得将寿春、霍邱这两座淮河南岸的城池让出来吧?
沈鹏刚提出这点要求,郭荣、陈景舟、温博、谭育良他们都是一惊,但仔细琢磨却是妙策,退到一旁,小声议论了片刻后,郭荣正式回答沈鹏道:“这事我们不能决定,但今夜就会派人赶去禀报我家大人……”
“前期准备之事,可否先做起来?”沈鹏问道。
傥骆道长约五百里,五千梁军要从雍州过来,抵达傥骆道南线关隘的铁河寨,少说也要七八天的时间。
而这边要严格防止风声有一丝的走漏,右神武军的将卒都未必能靠得住,需要将铁河寨一线的驻兵,全部韩东虎率领的侍卫亲军或谭育良从叙州带过来的老卒,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瞒天过海。
郭荣与陈景舟、温博、谭育良他们对望一眼,心知他们派人去请示韩谦,来回少说也需要七八天的时间,现在形势可以说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能提前准备起来,确切不应该拖延七八天的时间。
…………
…………
王辙与赵慈连夜便动身赶往淮西。
小股人马或斥候信使从襄北境内借道,李知诰还不会为难,王辙、赵慈两天后便骑快马赶到潢川。
当时韩谦人已不在潢川坐镇,他们又从潢川追赶到淮阳,跟在那里视察的韩谦见上面。
韩谦当即便同意给梁军兵马打掩护,护送他们悄然赶去蔡州,着郭荣、温博他们全力配合。
韩谦同时也以筹备进攻寿春、霍邱战事的名义,正式发出调右神武军及天平都撤出梁州的令函,以便郭荣、温博他们持之与李知诰、李长风他们进行交涉。
王辙、赵慈四月初十日便携带韩谦的手令,紧急赶回汉中城,这时候偷渡的梁军精锐已经在铁河寨北面做好鱼目混珠、瞒天过海的准备。
郭荣又持韩谦的手令以及信函赶去找李知诰、李长风交涉撤兵之事。
此时差不多能确认赵孟吉、王孝先短期内不敢反扑梁军,而温博、谭育良他们奉韩谦密令撤兵,这也是兑现之前的承诺,将梁州完全交给襄北军及左武骧军接手。
襄北军及左武骧军精锐兵马加起来超过六万人众,其他几个方向都没有大的军事压力,在梁州又抢先占据诸多城池,有着据城以守的巨大优势,与均州、襄州、邓州又有汉水相通,他们也完全有能力独自承担梁州的防御任务。
李知诰甚至都已经着手往洵阳、汉阴、石亭、西城等旧金州诸寨迁徙民户及禁军兵户,这时候要是温博与谭育良继续率部留下来,他们还要分心提防有其他变故,怎么可能反对温博、谭良良他们撤兵回棠邑,参加收复霍邱、寿春的战事筹备。
当然,温博所部新编右神武军撤走,李知诰要求他们必须严格乘舟船顺汉水南下长江去东湖,不再允许他们从襄随邓均等州境内走陆路直接去光州接防。
走水路看上去要多绕两千里路,但航船沿汉水、长江而下,再经巢湖、淝水北上到霍州中部地区,也慢不了几天,而将卒也不会那么辛苦。
如此一来,陈景舟以及郭荣、温博等人,先与第一批撤出的五千人马(其中三千人乃是梁军假扮),谭育良、韩东虎、郭却以及温博手下的温渊、曹霸、薛川等将,等待第二、第三批撤离。
…………
…………
第一批撤出的兵马,于四月二十二日乘赤山会的商船,进入巢湖。
这时候江淮地区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已有几分炎热的气息;再有半个多月,江淮地区豆麦等夏粮收割的季节。
今年江淮地区入夏之后的雨水照旧比往年充沛得多,已经不少州县有洪涝灾害发生的消息传来。
船队进入长江之后,两岸也是连日绵绵阴雨不断。
唯一叫人欣慰的,大楚腹地的州县这五六年来还算是国泰民安,乘船也不耽搁行程。
延佑帝及沈漾等人治政又相当勤勉,地方抵御天灾的能力也强,即便税赋杂捐极重,底层贫民却也能勉强捱得过去。
即便是像去年江东那么大规模的风灾,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饿殍,在这样的世道已经可以说是极为难得了。
当然,这也有棠邑很大的功劳在内,赤山会去年差不多仅江东地区就疏导逾四万灾民进入滁州、巢州等地安置下来。
另外,则是侍卫亲军扩编,兵部将上万户灾民、流民收编进京畿附近的屯营军府之中进行安置,扩大京畿附近兵户的规模。
船队通过裕溪河进入巢湖之后,侍卫骑兵及一部分叙州老卒所乘的船舶往东湖港驶去,而三千梁军所乘的船舶则将直接穿过巢湖,从巢州城西的南淝水河继续北上,一直到安丰附近登岸,再走陆路赶去蔡州。
沈鹏以及负责统领这支梁军精锐的统帅荆振,不管怎么说,都要随陈景舟、郭荣、温博他们进东湖城拜见一下韩谦。
他们一行人也不怕在东湖耽搁两三天,骑马很快就能赶上经巢州先行北上的梁军。
此时看巢湖东岸舟楫如云,除了赤山会的商船、棠邑水军的战船外,还有大量从各地进入巢湖的商船,港口规模已不下金陵。
当然,金陵都是外地的商货主要通过水路集中过来,以供城中的达官贵人及子弟用度挥霍。
除诸州县押运过来的纲粮、贡品外,为满足金陵城数十万口人的衣食住行,还要额外从各地输运二百多万石粮食、上百万布匹等商货。
东湖这边却是大规模的商货往诸州县输送。
两城不同的需求,这也注定东湖与金陵之间的水路运输,日益繁荣起来。
运送普通兵卒的船舶,在水军大营那边有指定的驻泊地,兵马可以直接上岸进驻兵营休整;陈景舟、郭荣、温博以及沈鹏、荆振等人所乘的两艘帆船,则在哨船的指引下,直接往水军大营外的一座军用码头驶去。
远远能看到码头上站在百余人马。
韩谦在百余甲卒的簇拥下,与王?、奚荏、高绍、冯缭、赵无忌乃至温暮桥等人正站在码头上。
陈景舟、郭荣、温博还以为韩谦亲自赶到港口码头来迎接他们,待船头靠过来,见韩谦、王?两人身边还站一个婷婷玉立的年幼少女,正翘首盼来,满脸的焦急跟期待。
陈景舟有些困惑看向郭荣、王辙,不明白这样的场合,这名少女是什么身份,问道:“侯爷身边的少女是谁?”
“云和公主?”郭荣下意识回答陈景舟的问题,但说着话,他与王辙都顿时困惑起来,转念之后视线便往沈鹏、荆振身后的随从之中搜索过去。
他们明白,倘若是仅仅见沈鹏、荆振二人,韩谦没有必要直接将云和公主带到码头来,大不了事后叫他们见上一面,棠邑已是十足的诚意了,除非是……
却见沈鹏身后一干侍从里,一位身穿青衫、脸色蜡黄却有几分病容难褪的削瘦文士此时站到沈鹏、荆振之前,这一刻郭荣、王辙两人都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没想到他们护送梁帝朱裕到东湖,一路上竟然毫无觉察。
只是相比较军情司秘藏的朱裕肖像,此时的朱裕却要削瘦许多,又有几分掩饰不去的病容,也难怪他们没有认能出来。
沈鹏、荆振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更反对朱裕与他们一起进东湖城,就怕被识破行藏后,韩谦会突然变卦。
现在他们反而放宽心了,既然韩谦事前都已经猜到陛下藏身船队之中,却没有搞什么额外的动作,这时候到湖畔码头来相见,自然也不应该会留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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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山一别,恍然数载,如白马过隙。”
即便是不想引起沈鹏、荆振这些梁军将领不必要的戒心,韩谦也不会邀请朱裕进东湖城,彼此就在码头上相见一面就好。
侍卫守在外围警戒严禁无关人等窥视这边,而左右皆是棠邑或梁军的近臣、嫡系将领,韩谦跟朱裕说话也没有什么避讳。
“王?见过陛下。”王?站在韩谦身侧,敛身给朱裕施礼。
虽然她最早料到朱裕极可能会亲自赶到蔡州指挥作战,但还是忍不住好奇打量眼前这么一个人物。
“夫人客气了。我在汴京都听说王家有良女,黔阳侯能得你相助,当真可以说是如虎添翼,可是夫人料得我会经东湖前往蔡州?”朱裕微微颔首,笑着问道。
王?微垂着螓首,回道:“我家夫君乃人杰,陛下亦是人杰,王?才猜到陛下会到东湖做客。”
陈景舟、郭荣他们刚才一直都很困惑,心想成千上万的兵马,此时想从关中悄无声息的进入蔡州,非要棠邑帮着掩护不可,但朱裕想要去蔡州,完全可以带着贴身侍卫直接翻越伏牛山,怎么都没有想到他会藏身船队之中,特地到东湖来走这一趟。
而此时听着朱裕与王?打着机锋的话,陈景舟、郭荣却是心生所感,心里想,难不成朱裕对他的蔡州之行,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朱裕朝与冯缭、高绍等人站在一起的温暮桥看去,问道:“温公可是已经认定棠邑乃是归处了?”
温暮桥再是老辣,这一刻站在梁帝朱裕跟前也是略觉尴尬,揖身作礼道:“陛下对温氏的恩情,温家子弟永世不忘。”
“国无义战,我当时用温家子弟,亦意在谋楚,哪有什么恩情可言?温家留在棠邑,倘若再无三心二言,青史可期。”朱裕感概说道。
温暮桥应道:“陛下说得是。”
朱裕站在地势略高的码头,眺望西侧新建的东湖城好一会儿,才又与韩谦说道:“东湖虽有破落之处,却有着秦汉以降千年之末有新气象,你胸中的丘壑,终究是比我所想象的还深不可测啊。”
“陛下谬赞了。”韩谦说道。
“蒙兀人之强,我是失之轻敌。而我倘若三年内未能收拾中原这残破局面,萧衣卿、乌素大石亦将是你的劲敌我承你的情,也最多劝徐明珍将霍邱、寿春两城还你,但到时候楚国内忧不去,外患亦是难防啊。”朱裕说道。
“这个也只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吧。”韩谦轻叹一口气说道。
“父皇。”云和公主这时候再也忍不住的出声唤道。
朱裕轻抚云和的额头,说道:“云和啊,你还是留在东湖吧,三年之后,中原局势能定,我再派人来接你,以黔阳侯的胸怀,你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没有再与为父相聚之日。”
“……云和”云和公主张口说道。
朱裕摇了摇头,打断她说出要跟随去蔡州的请求,跟韩谦说道:“我原本还打算进东湖与你相聚两三日,但经裕溪河入巢湖,则发现已无必要真希望有朝一日,你我能在战场相见呢。”
“希望能有这一日。”韩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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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裕终究没有进东湖城,韩谦安排一艘船送他与沈鹏、荆振追赶正通过巢湖往南淝水河而去的梁军主力。
韩谦站在码头前,直到孤帆融入云影、肉眼难辨,才请陈景舟、郭荣、温博等人与他离开码头,一起乘车马,穿过东湖城,往历阳而去。
湖巷虽然繁荣之极,但此时的东湖城,规模还是远不能跟金陵城相比。
不过,却如朱裕所说,东湖有着当时大州所没有的新气象。
穿过宽敞的驰道,车马在侍卫的护卫下赶往三十多里外的历阳城。
今日乃是陈景舟、郭荣、温博率第一批兵马回撤棠邑,自然要摆宴接风洗尘、以庆其功,不会为朱裕的到来与离去而中断。
历阳还是一座夏日掩盖在浓郁之下的宁静小城,所居地势颇高,夏日的气候也相当的干爽,没有江淮地区特有的闷热潮湿,可以说是左右难得的避署之地。
除了高绍、冯缭、温暮桥等极有限的几人陪同韩谦赶到码头见朱裕一面外,历阳城涟园里所摆的宴席,杨钦、袁国维、赵无忌、赵启、陈致庸、季希尧、陈济堂、奚发以及温占玉、曹锟等温氏重要人物,韩谦也将他们一并邀请过来。
掩护梁军过境,特别是梁帝朱裕今日抵临东湖之事,宴席上自然是绝不会信口提起,除了梁州战事、河淮之局势外,席间众人所讨论最多的还是淮西的民生以及入夏以来令人发愁的雨势跟大水。
虽然说淮西新收复、新置的十余县,今年夏粮田税不再减免,但田税都截留在州县地方。
目前诸县都照人丁规模,呈报沟渠、道路修造等事。
特别是霍濠寿光四州,考虑到后续的战事很可能会沿淮河两岸发展,民户聚居点,特别是居住条件特别简陋、需要县及乡司进行补助的民户,今年则要逐步的照防御小队骑兵袭扰的标准,集中修筑围屋、围寨。
各县及乡司征收上来的田税,都要投进去做这些事,制置府也会相应的补贴一部分钱粮,维持州县及乡司日常的运作。
这诸多事,县及乡司都会尽可能的就地采购建筑材料,或直接由官方出面,或鼓励民间筹资建造各种砖窖、灰窖、伐木场等工场匠坊,并就地雇佣力工开支出去。
以工代赈并扩大地方基础设施建设,都能叫这些地方的底层贫民生存状况,不断的得到改善,这是淮西将持续不懈要做下去的事情。
韩谦与陈景舟、周惮他们一直都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会及时通报淮西近况,陈景舟在金陵事变之后,踏入淮西的机会很有限,但也极了解淮西的现状。
温博长期领兵与淮西(棠邑)对峙,对淮西的状况就更不陌生了,但他心里很清楚,有些事棠邑能做,寿州军却做不得,说到底还是双方军资开支的倚重对象不同。
棠邑除了商货贩售江淮及川蜀、黔中等地外,还能通过官钱局从乔陈等亲近过来的大族筹集钱款,从江淮各地赎买大量的粮谷等物资,寿州军只能通过传统的田税丁赋以及各种加征的杂捐,从直接控制的民户头上进行盘剥。
乌金岭一役之前,寿州军即便依靠汴京拨给四五十万石粮秣,所能调用的物资等,就已经落后棠邑一大截。
乌金岭一役,别人或许会觉得韩谦是用险计、诈计谋功,但在温博眼里,即便没有乌金岭一役,寿州军这两年也很难守住巢州等地。
说过民生之后,难免还会谈及温氏族人及新编右神武军的安置等事。
要说之前心里还存有些顾忌,但今日见过韩谦与梁帝朱裕码头相见的情形,温暮桥、温博父子再无犹豫,当即就表态,坚决不再搞独立山头,确定一切要以融入棠邑军为前提,解除右神武军可能会存在的遗留问题。
有温博及温暮桥等温氏核心人物的主动表态,这些事情便能放开来去讨论、商议。
第六百六十六章 惊雷
温博接受招降时,右神武军新编一万两千余卒西地,其中两千人乃是从罗山县当地招募的青壮男丁,这部分将卒的家小年前就第一时间陆续迁到乐安等县安排。
另有三千名将卒,其家小在棠邑收复淮陵、临淮、寿东诸县时,被棠邑接收编为民户。
这些将卒合起来有五千多人,其家小,在棠邑户册之上也列为兵户,但与禁军及侍卫亲军所行的军府兵户,有着天壤之别。
大楚实行军府制,主要是保证禁军、侍卫亲军的兵员补充以及尽可能的减少军费开支,负担要比普通自耕农重,但地位却要比普通自耕农更低,其子弟不允许做工、经商、迁徙,不允许与军府之外的民户通婚,不能参加科举及地方举吏,唯一的上升通道就是建立功勋。
棠邑的兵户,或者说军户,将卒编入营伍,除了家小领授耕地,本人还领授比耕种田地更丰厚的军饷,兵甲无需自备,在军中也有机会获得各种培养、读书的机会;而即便退出正役,除了一部分饷贴外,也会优选推荐地方做工、任吏,子女在读书、做工乃至任吏等方面都有优待。
特别是淮西诸县所办的初级学堂,资源有限,目前主要还是以招收军户子弟为主。
这么大的反差,就保证了棠邑军中下层将卒有着比禁军、侍卫亲军将卒更强的凝聚力跟向心力。
韩谦计划着,待这五千多将卒调归淮西后,都会放一段时间的探亲假,使之与家小团聚,让他们参与并真切感受到棠邑新政与传统的区别。
武官的假期要短一些,之后就要到历阳来,参加三五个月为期不等的培训。
普通将卒的假期要长一些,只要江淮的形势不发生预想之外的恶劣变化,他们则可能要拖到年后再进行新的集结、编训。
比较复杂且麻烦的,还是其他七千名将卒,其家小都不在棠邑。
这七千将卒里,又有相当一部分人当年渡江北逃时,家小都被遣弃在南岸。
他们的家小,在金陵事变后都从各地的屯营军府剔除出来,充当州县的官奴婢。
招降温博其部时,朝廷就计划将这部分人重新从州县官奴婢里划出来,编入屯营军府,但这件事兵部刚着手去做,就很快发生右神武军滞留沧浪城、奔袭梁州等事,纷纷攘攘之下,就暂停下来。
不过初步的名单,兵部那边已经统计出来,大约有四千七百余户。
韩谦计划由棠邑出面赎买,将这近五千户官奴婢迁到棠邑来赐还良籍,但这事还需要陈景舟回到金陵之后,与韩道铭一起跟朝廷争取。
棠邑这次可以不要其他的功勋赏赐,还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相信朝廷并没有将这些将卒家小扣押下来的必要。
对于普通将卒而言,主要还是追随上级武官将领随波逐流,朝廷真要扣押他们的家小,除了滋生怨气,并不会产生其他什么作用。
而棠邑目前掌握这么庞大的人口基数,也不缺四五千人的兵员。
较为麻烦的还是最后剩下的两千名将卒,其家小既不在棠邑境内,也没有留在南岸,其中有一小部分将卒的家小或是流亡逃散、不知所踪了,又或者饿殍于野、尸骸无存,但大部分人的家小,还在寿州军控制之下。
而这部分将卒恰恰又是温博身边最为精锐的牙军嫡系,也因此这才会在渡江北逃之后,直接安置到寿州军所控制的、最为核心的霍邱、寿春两地。
今年春后,安丰渠、永阳渠相继修通,棠邑水军的战船得以直接进入洪泽浦及北淝水河,也就打通水军战船进入淮河、封锁寿春、霍邱两城的水路通道。
不管中原局势如何发展,即便梁帝朱裕没有开口承诺,韩谦要计划着从徐明珍手里夺下寿春、霍邱两城,使淮西彻底完备起来,不会叫寿州军再继续有机会楔在淮河南岸,令淮西如梗在喉。
当然了,即便有梁帝朱裕的承诺,即便徐明珍出于现实军事压力的考虑,会放弃霍邱、寿春等城,全面收缩到淮河北岸去,但不意味着徐明珍就会同意将温博牙军精锐的家小眷属放归棠邑。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棠邑水军还是要从北淝水河及临淮等地,对寿春、霍邱、凤台等城,形成夹抄之势;步营主力将要在寿春、霍邱、凤台等城的南面进行集结。
对霍邱、寿春及凤台驻军保持军事压力,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确保徐明珍不会投向魏州叛军的怀抱。
等梁帝朱裕的玄甲都精锐与蔡州兵马会合之后,并在汴京或洛阳等地露出狰狞的獠牙,徐明珍必然能想到玄甲都精锐能入蔡州,必是棠邑暗中配合,到时候他还想投入魏州叛军,不再受梁帝朱裕的号令,将会面临南北夹攻。
而唯有徐明珍重新投入梁帝朱裕的怀抱,那霍邱、寿春、凤台三座残城的归属问题通过磋商解决,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韩谦要温博先在军情参谋司给高绍担任副手,与奚发、王辙等人共同拟定、推进合围霍邱以及后续回撤右神武军及掩护梁军过境等事,也要他籍此与棠邑军的将领熟悉,同时更深入的了解棠邑军的作战方式。
温氏族人这边,年轻一代的子弟都已经正式录入历阳学堂,与陈乔等家乃至韩氏的年轻子弟一样,即便有不错甚至算得上深厚的家学底子,也都要先读满两年的新学,到时候再择优任事。
韩谦这边所行新政的基础在于新学。
从最早十年前第一批五百名匠师子弟集中就学,到金陵事变之后韩谦回到叙州正式在县及乡司推广兴办初级学堂以及在黔阳、辰中两地兴办匠师、匠护、讲武三类中级学堂,等到棠邑后更是在三类中级学堂基础之上,建立更为高级的综合性历阳学堂,新学的发展,在棠邑是一脉相承的。
温氏对子弟能入新学,又怎么可能拒绝?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新学不仅为棠邑培养大批合格的武官、匠师及胥吏,奠定棠邑当前的基础,而就军队而言,讲武学堂有别于传统将门的武官培养体制,也打破以往下级武官依附、从属于上级武官、将门子弟内部抱团、自立山头的传统,加强诸镇旅之间的中低层将官的联系及情谊,促进棠邑武官团体的形成。
韩谦这次还计划将谭育良所部天平都调来棠邑,加强中下层武官的培养,推进融合,同时会安排一批叙州老卒退出现役,进入地方预备役序列,一方面控制现役兵马的规模,节俭军资开销,一方面保证叙州可动员的军事潜力不降低。
诸多事讨论下来,接风宴到深夜才散,众人各自归去,陈景舟也要先在客舍住上一天,明天再回金陵复旨,到时候还需要冯缭陪着回金陵一趟,跟韩府的核心人物通报梁军借道过境之事。
事实上等到梁帝朱裕在汴京或洛阳用兵,借道过境之事就很难隐瞒下去,到时候必然又会引起一阵风议,还需要陈景舟与韩府中人在朝中应对;甚至还需要他们推动楚梁和议,使朝廷正式同意一部分梁军继续经梁州、襄北转移到蔡颍等地转移。
韩谦还是不得歇息,也可以说是脑子这会儿歇不下来,坐在书斋饮茶批阅公函。
“朱裕似乎有病在身,兴许是河津一战负了伤?”奚荏窥着王?在外厢房忙碌,打开韩谦要来搂她腰的手,一本正经的跟他讨论事情。
韩谦陷入沉思,朱裕的身体有所不佳,他也是看在眼里,跟早年龟山相见时,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以致他明明就藏在沈鹏、荆振的随从之中,郭荣、王辙甚至温博都没能认出来。
朱裕文武双全,梁国初创之时,就在外领兵作战,玄甲都乃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战力,他本人早年也是时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在前,才极得中下级将官的拥戴。
河津一战之前,形势对关中梁军极为不利,为提振士气打赢这一仗,朱裕很可能会不顾惜己身安全,身居前阵督战。在混乱之极的战场之上,朱裕受伤,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虽说朱裕除了云和公主之外,诸妃嫔还为他生下三子两女,他这次秘密离开关中,但暗中留年满十八岁,北伐晋国时就带在身边历任的长子洛王朱贞在雍州坐镇此外还有两子、两女年纪尚幼,与韩元齐、陈昆等人被叛州围困在汴京城之中。
不过,朱裕的身体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韩谦也实在难以想象河淮的局势会恶劣成什么样子,梁洛王朱贞目前看不出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当然,他此时也没有办法担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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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佑七年的夏季,河淮地区依旧大旱,因灾情及战乱,大股流民淹留于野。
在河朔惊变之后,蔡州虽然有一万四五千兵马,但人心惶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被南面的襄北军及主力退到淮河以北之后就四处扩张、兵锋甚至侵入蔡州东部的寿州军牵制住,以致长达一年半还多的时间内没敢出蔡州,增援困守汴京的梁军作战。
整个八月,江淮地区雨季未去,各地还是洪涝灾害频发,但河淮地区的大旱依旧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
征调将卒两万余众的蔡州兵马稍作休整之后,终于在八月底之前杀出蔡州,沿着伏牛山东麓的丘陵,经汝州东部的阴翟、许州北部的长葛往荥州(郑州)南部的新郑县境内挺进。
荥州大部分地区,包括新郑、荥阳等县,目前已被魏州叛军占领、控制。
荥州位于怀州、卫州、汴京、洛阳(河南府)、许州之间,地处河淮平原的西翼,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同时也是魏州叛军绕过汴京,经卫州、怀州与河南府联系的核心节点,自然不容蔡州兵马攻进来。
此时封锁关中梁军东出之路,并占领、消化梁帝朱裕影响力最深的河洛地区,并从荥州往南向许州、汝州等西南地区扩张,乃是魏州叛军在西线的主要作战任务。
蔡州兵马气势汹汹北上,此时已经将势力范围扩张到许州南部地区但南部却面临棠邑军极大军事压力的徐明珍,自然是选择坐壁观望,但亲自出领河南府都总管的梁师雄,却不能坐看蔡州兵马杀入荥州腹地诱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命令他出领荥州刺史的长子、武阳侯梁任在新郑县南部集结两万精锐,拦截蔡州军。
两军于九月上旬在新郑县南的淆溪原相遇,双方在因大旱显得极浅、趟水都没不过胸口的淆溪河两岸摆开阵势,数以百计的斥候骑兵在辽阔的原野驰骋奔走。
在战前,梁帝朱裕才正式将龙旗大旄高竖起来,他本人则在百余铁甲精卫的簇拥下,出现在一列列整饬的阵列之前。
虽然前后总计有五千玄甲军精锐在棠邑的掩护下进入蔡州,但这次北上的主力,依旧是士气低迷、人心惶惶的蔡州兵马,不能在战前将士气提振起来,想要一举击败河对岸的魏州精锐,依旧是未知数。
虽然蔡州节度使韩建最初没有支持篡位之谋,为韩元齐诛杀,但梁帝朱裕继位之后,派遣大量的嫡系将领、官员,助韩元齐掌握蔡州的形势。
即便大批的蔡州军将卒在这同年先后被调出蔡州作战,此时大半人马与韩元齐一起被困在汴京,但留守蔡州的兵马、将吏,还是拥戴梁帝朱裕的。
朱裕的现身,在淆溪河南岸立即引起欢迎的声浪海洋,战鼓擂响,以三队玄甲军精锐骑兵居首直接趟水而过,在北岸建立起滩头阵地,将敌军往北压制,以便为打前锋的五千蔡州军步卒搭建浮桥留出空间来,方便更多的将卒进入北岸,进攻北岸的魏州叛军阵地。
新郑一战持续两天一夜,但主要时间都是浪费在北岸河滩的争夺之上。
待蔡州军在北岸河滩站稳脚,搭建出数座浮桥,这时候又有两千多玄甲军精锐骑兵淆溪河的上游密林绕到敌军的侧翼进行突击,会战才全面展开。
这一刻到敌军全面溃败,都没有用到一个时辰,接下来主要就是追亡逐败。
梁帝朱裕进入新郑城之后,随即也停止对溃兵的追击。
这一战还是叫近万敌兵随武阳侯梁任逃往荥阳城,毕竟战前有一批的蒙兀骑兵从怀州渡河南下,进入荥州境内督战,随时有可能往南插过来。
而敌兵就近逃入城池的距离又短。
这些都限制于梁军在追亡逐败中扩大战果,
不过,这一战对胶着逾一年的中原战局来说,意义却非同凡响,仿佛惊雷在河淮大地的上空炸响。
河朔惊变之后,河淮形势旦夕之间恶化,主要原因就是梁帝朱裕率梁军主力在潞州被魏州叛军勾结蒙兀人断了退路。
即便朱裕最终成功率一部分梁军主力经汾水河谷撤入关中,但从关中往东、占据伏牛山北麓的函谷关、洛阳、荥阳、偃师等要隘之地都被魏州叛军或蒙兀人抢先控制,这依旧令梁国臣民看不到什么希望。
河淮形势之所以没有彻底崩坏,还得亏韩元齐、陈昆及时率部保住汴京城没有陷落叛军之手。
不过,争夺汴京城打了数场恶战,韩元齐、陈昆以及留守汴京的雷九渊、荆浩等人,其部兵马损失也极惨重,之后除了困守汴京城待援,无力发动反击。
在这种局势之下,河淮之间的州县反应不一。
像徐明珍、司马潭等强势藩镇势力,要么聚兵自保,要么趁机扩大地盘。
他们就等着汴京与魏州叛军杀出胜负之后,再决定卖给哪家,心里又或者未必没有趁机自立为王的心思。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不会轻易参与混乱的战局之中。
而一些实力孱弱的州县及地方势力,离叛军控制地区近的,大多被迫投降叛军、助纣为虐;而距离叛军远的、叛军暂时鞭长莫及的,则绝大多数都保持中立、观望势态发展。
形势最恶劣时,除关中地区之外,在河淮之间、总计拥有三十五州的梁国统治核心区,在汴京之外,仅有蔡州以及东南角的密州公然声讨魏州叛军。
只不过,蔡州、密州四周皆虎狼,也无力向汴京派出援兵。
而河淮三十五州,除了荥州、河洛(河南府)、卫州、怀州、相州、魏州、博州、齐州、淄州、郓州、乘州、青州等十二州为叛军或蒙兀人占领之外,除了汴京城、蔡州、密州公开声讨叛军或与叛军对抗之外,中部、南部以及东南部则近二十个州,在河淮地区面临如此混乱的局面,或保持沉默,或观望形势,或暗中招兵买马,或趁机扩张。
梁帝朱裕现身荥州南部,并率蔡州兵及玄甲军精锐杀得横行河淮一年多来无人能制的魏州叛兵精锐大败大溃,斩首万余,占领新郑城,兵锋威逼荥阳、偃师等地,不仅西线的魏州叛军惊乱一片,即便是围困汴京的叛军,也都被迫往两翼的核心城寨收缩,担心会遭受里面夹攻。
对那些还保持观望与中立的州县、藩镇等地方势力而言,这时候内心的惊动又怎么可能会小?
像汝州及许州北部的州县,之前还对蔡州兵从境内通过北上还保持漠视,但在淆溪河一战之后,接到一队队玄甲骑兵送来的朱裕令旨,短短数日之间,诸县官吏便带着六七千丁壮以及十数万石粮谷进入新郑城中,参见朱裕。
徐明珍也是极老实的退出许州南部、蔡州东部以及宋州西部等地区,将兵力收缩到颍、谯两州,然后派义子徐晋赶到新郑参见梁帝朱裕,哭诉这两年的艰难以及对梁帝朱裕的关切与思念。
与腹地存在大面积的溪谷、河谷平原不同,关中与河洛之间的伏牛山,关山莽莽、峰险谷深。
这一地区,自春秋战国以来便是紧挨着中央王朝的京畿地区,山里是否存在容易从华州通往蔡州的通道,徐明珍心里怎么可能不清楚?
当然,关中梁军不是不能在伏牛山里开辟一条衔接华州与蔡州的栈道,当年的蜀都也都是从摩天绝岭与险峰深壑间开辟出来的,棠邑军还硬生生在淮阳山中造成华柱峰栈道,但从关中梁军控制的上洛县到蔡州西部地区,逾四百里的险要栈道,修造会有多大的难度?
更不说伏牛山的北面,就是魏州叛军所控制的河洛地区。
梁帝朱裕真要倾尽全力在伏牛山里如此大规模的修造栈道,其他势力或许会疏怠,但怎么可能瞒过魏州叛军的眼线?
不要说修造栈道了,哪怕是十数二十人穿过这崎岖险要山地,都可能跟魏州叛军的斥候撞上。
对于时刻紧盯着关中局势发展的徐明珍而言,他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唯一的可能就是玄甲军精锐借助楚军的掩护,穿过秦岭,从梁州以及楚国境内,进入蔡州。
徐明珍甚至能直接肯定就是韩谦这孙子暗中助玄甲军精锐返回蔡州的。
徐明珍并不知道梁帝朱裕与韩谦达什么密议,这一刻只能选择重新向梁帝朱裕俯首称臣。
要不然的话,他能怎么办?
入夏之后,韩谦在南面就完成军事集结,棠邑水军在潢川、临淮、寿东西面的瓦埠湖以及皋城北的练岗湖先后建成新的造船场及水军基地,棠邑水军新增四都逾六千兵力。
只要有必要,棠邑水军随时能够杀入淮河,与在战船规模已经处于劣势的左楼船军会战,将其驱逐出淮河水道,并继而切断寿春、凤台、霍邱三城与北岸的联络。
除此之外,棠邑军在寿春、凤台、霍邱的南面,还集结了五万骑兵步卒,彼此拉开的距离短到仅需要半天时间,这五万兵马就能直接推进到三城城下。
梁帝朱裕此时出现在寿州军的北面召集勤王兵马,许汝宋亳陈等汴京南部的诸州纷纷呼应,献人献粮,一时间大有在西翼压过叛军之势。
虽然徐明珍知道等蒙兀人反应过来,调集更多的兵马从怀州渡过黄河南下荥州,梁帝朱裕的日子未必好过,但他同时心里又清楚,他这时候若是不屈服,梁帝朱裕与棠邑军极可能会第一时间先联手进攻寿州军。
在梁帝朱裕及棠邑军的夹攻之下,在绝大多数人心思都还向着梁廷的谯颍地区,寿州军要如何立足?
虽说朱裕篡位之后,其父朱温不久便暴毙宫中,令朱裕怎么都洗不脱弑父之嫌,一度令梁国的将臣心存极深忌惮,这也是魏州叛变能成势的一个基础,但河朔惊变不到两年,河淮之间战乱不休、灾害频生,民不聊生,地方上的乡豪大族也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这便令很多的人重新想起朱裕的好来了。
徐明珍有意重新效忠,大家也不是什么小孩子,梁帝朱裕当然也不会追究他不援汴京、拥兵观望的罪责,而是下旨设立陈州节度使府,辖颍谯陈亳四州,使徐明珍改任陈州节度使,并敦促他从陈州出兵进攻汴京南部的叛军,打开汴京与梁国南部的联络。
梁帝朱裕同时勒令徐明珍将兵马从淮河南岸的凤台、寿春、霍邱三城撤出,交由棠邑军接手,并此作为筹码,与楚国议和……
第六百六十七章 殿中
梁国礼部侍郎郭端铎,十月十六日携梁帝朱裕国书抵达金陵,商谈缔结和约之事。
郭端铎在鸿胪寺的官员陪同下住进相当于国宾馆的都亭驿。
尚书省与崇文殿仅隔着一道宫门,沈漾带着张潜,穿过宫门往崇文殿走去,北风吹刮而来,卷得高大宫墙间的落叶,在甬道上打着旋儿。
张潜官袍之内仅穿了一身薄夹袄,没想到这寒流说来就来,下午时在阴冷的衙署里就冻得够呛,走出来被寒风一吹,他禁不住直打哆嗦,拢着手往崇文殿走去。
“啪!”走到大殿檐下,张潜便清晰的听到大殿深处传来砚台一类物品砸碎在磨石地上的清脆声音,紧接着便听到延佑帝气急败坏的尖叫道:
“既然棠邑什么事情都谈妥了,梁军也都叫他们放过境了,朱裕所许的好处也都被他们收入囊中,那便叫他们继续跟梁使将这出戏演下去得了,一定要将朕拉出来做什么鬼捞子傀儡?你们一个个胆小如鼠,怎么没有人跑到他问一问,他到底是大楚的臣子,还是梁国的臣子!”
张潜迟疑的回头看了沈漾一眼,沈漾却装作没听见。
“沈相到了。”守在大殿门内侧的陈如意看到沈漾、张潜走过来,大声招呼道。
张潜随沈漾走进大殿,看到延佑帝黑着脸坐在御案之后,几名青衣小宦正慌忙的将御案前砸碎的砚台以及笔架、镇纸等其他物件收拾起来。
沈漾只当看不见,走到御案前揖礼道:“沈漾见过陛下。”
“给沈相赐座。”杨元溥生硬的下令道。
沈漾刚坐下,正要回禀鸿胪寺官员与梁使郭端铎见面的情形,便见陈如意又鬼鬼祟祟的走过来说道:“太后与吕宫使过来了。”
杨元溥还在气头上,坐在御案之后不动弹,沈漾则与张漾、陈如意走出大殿,迎接太后及吕轻侠等人。
“沈相怎么不将韩道铭、陈景舟都请到崇文殿来,问一问他们到底跟梁国谈妥了什么,还有什么是需要我们配合好他们唱好这出戏的?”太后王婵儿冷眼看向沈漾问道。
“太后欲召韩道铭、陈景舟问策,他们此时也在尚书省,不麻烦派人去跑一趟。”沈漾回道。
“……”王婵儿迟疑了一会儿,挥手让身后的侍宦跑去宫门外的尚书省,将韩道铭、陈景舟一并喊到崇文殿来。
两边就隔一道宫门,一盏茶的工夫过后,韩道铭、陈景舟便通禀走入崇文殿,给延佑帝、太后请安。
杨元溥心头怒气未消,还是在殿里伺候的姜获使了一个眼色,叫小宦端了两只锦墩过来,叫韩道铭、陈景舟能坐在殿中说话不管怎么说,韩道铭之女韩淑惠在宫为妃,断没有其他人都坐着,却叫韩道铭站着回话的道理。
杨元溥、王婵儿到底是忍住没有怒斥棠邑与敌国勾结之事,对姜获擅自给韩道、陈景舟端座也视如无睹,毕竟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但他们心口的怨气难消,看到韩道铭、陈景舟也不吭声问话,大殿里一时间气氛压抑之极。
“不知陛下、太后相召,有何吩咐?”韩道铭等了片晌,才张口问道。
看到陛下、太后都黑着脸不吭声,沈漾也垂眉看着新换的官靴,张潜他连屁股都不敢坐实了,当然更不敢在这种场合随便插话。
殿里侍候的宦官,除了姜获、陈如意颇为自在些外,其他人也都一个个提心吊胆,就怕今天有什么变故,他们沦为迁怒的对象。
临了还是得赐座坐在沈漾下首的吕轻侠,慢悠悠的张口打破沉默,说道:“陛下、太后召韩尚书、陈侍郎过来,是要问一问你们对梁军从棠邑借道过境之事,到底知悉多少?”
“吕宫使是问梁使郭端铎从北淝水河乘船一路抵达金陵之事吗?”韩道铭装糊涂的问道,“梁使借道入朝觐见陛下与太后,欲两国交好,棠邑也是照朝廷律制派兵护送,这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姚惜水没想到在崇文殿里,韩道铭这头老狐狸,比其父韩文焕还要奸滑,竟然这会儿都敢信口雌黄的狡辩,杏眸怒怨,伶牙俐齿的质问道:
“韩大人真是会装痴卖傻,棠邑与敌梁勾结,前后不仅有六千梁军从棠邑借道前往蔡州,棠邑甚至暗中护送梁帝朱裕归返河淮,你们难不成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人鬼不知吗?”
“姚织造原来是要问这个啊,但梁军借道之事,难不成新津侯之前都没有禀报太后与姚织造吗?”韩道铭疑惑的问道,“织造局有刺探州县之权,职方司有刺探边境军情之权,难不成新津侯没有禀报,织造局、职方司就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前后有六千梁军精锐从南阳借道前往蔡州吗?这事怎么能赖到棠邑头上来了?”
韩道铭不管姚惜水粉脸涨得通红,在她张口反驳之前,便朝杨元溥说道:
“启禀陛下,七月时棠邑的斥候便发现方城往蔡州南部方向有人马密集通过的迹象,但当时襄北在外围防备甚严,棠邑斥候也无法靠近刺探更多的情报,当时还以为襄北趁河淮混乱之际,有意出兵夺蔡汝二州韩谦还就这事与微臣、陈侍郎沟通过多次,还想着劝告襄北新得梁州不应贪多,当时却也没有料到会是暗中助关中梁军过境前往蔡州。”
“韩尚书,你信口雌黄,污蔑新津侯,当真以为陛下是三岁小儿好欺?”姚惜水气极而笑,没想到韩道铭当着杨元溥、沈漾的面,竟然敢指鹿为马、信口雌黄到这一步。
“姚织造太激动了,韩某人有些浅薄了,就想问一句,姚织造凭什么断定新津侯就没有欺瞒太后、陛下?难不成织造局手里确有梁军从棠邑过境,而没有从襄北过境的真凭实据?”韩道铭问道,“姚织造也应该知道,韩谦也不会什么事情都告诉我这个当大伯的,姚织造要是真有证据在手,也好让我知道有没有被欺瞒……”
姚惜水张口结舌,一时叫韩道铭问住在那里。
这一刻,吕轻侠也眼神凌厉的朝韩道铭看过来。
杨元溥、沈漾这时候皆迟疑的朝姚惜水、吕轻侠两人看过去。
张潜也糊涂起来,他们之前是满心猜测必是韩谦与梁军勾结,但听韩道铭一说,却又觉得未尝没有李知诰跟梁军勾结的可能,毕竟梁军从南阳境内穿过更加便捷、能更加掩人耳目。
而不要说当世为了权势父子手足相残早已经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秘事了,即便李知诰等人与晚红楼同属前朝神陵司一脉,但也并不能意味着李知诰为了个人的权势,就绝没有瞒过姚惜水、吕轻侠暗中跟梁国交易的可能。
一定要说,陛下他自己以及站在他身后伺候的崇文殿内常侍陈如意,又何尝不算神陵司一脉?他们的利益何时跟吕轻侠、姚惜水她们完全一致过,陛下跟太后还不是一直都有闹不愉快?
再者说了,从临江侯府崛起算起,李知诰与在座诸多人的关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改变;李知诰每次都差不多极务实的选择最利于他自己的转变。
李知诰在梁方想要抵挡赵孟吉、王孝告的反扑,想要好好消化梁州,甚至有谋蜀的野心,他也有与梁军勾结的动机。
毕竟此时蒙兀人占据晋地后,兵锋极甚,换作他是李知诰,即便占据梁州也不会急于插入关中,那暗中与梁军结盟,无疑更符合襄北的利益。
姚惜水一张粉脸涨得通红,这时候才更深刻的理解到什么叫百口难辩。
她当然不可能承认最隐密的那层关系,而此时说织造局、职方司与襄北有着更紧密的联系,能随时掌握襄北的动向,能确认梁军绝无从襄北过境的可能,也不合适。
襄北军与她们勾结联系极密,本来就是杨元溥心头大恨,她此时承认这点,非但不能释清什么,反倒更有可能会被韩道铭再倒打一耙,栽赃她们早已经牵涉到梁军过境之事里。
“真是没想到韩大人话锋如此犀利,”吕轻侠说道,“梁国这次拿寿春、凤台、霍邱三城出来议和,但这三城现在都被棠邑夺得,难道这都不能证实棠邑早就暗中跟梁国勾结吗?”
“当然不能,”韩道铭朗声说道,“韩谦早在入夏之前制定好入秋动员十万兵马收复霍邱、寿春、凤台三城的详细作战计划。不要说河淮一片混乱,就算是河淮不乱,霍邱、寿春、凤台也早已经是大楚的囊中之物。梁国此时也定然是看到这点,让出这三城,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微臣实在是想象不出,韩谦何需背负通敌之名,去换这三城?又或者说吕宫使以为这三城真是什么了不得的筹码?”
“……”吕轻侠见韩道铭、陈景舟有备而来,也难争什么口舌之利,便不再作声。
韩道铭继续说道:“即便形势确有必要与梁军暂时缓和关系,只要时间上能允许,韩谦也一定会先请示朝廷。”
“……”沈漾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过,韩道铭能爬到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为张口胡说八道脸红,朝杨元溥行礼说道:“请陛下明察。”
“棠邑能动员十万兵马,真是好威风啊!”姚惜水忍不住冷笑嘲讽道。
“同样一句话,微臣只是想说明大楚兵强马壮,完全不需要屈膝讨好去换回寿春、凤台、霍邱三城,却不想从姚织造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微臣居心叵测,这大概是所谓的人言可畏吧,”
韩道铭长叹一声,感慨说道,
“微臣也早就听到朝野之前大肆流传长乡侯篡位之前就与棠邑暗中有所勾结的事情,但事实上呢,助长乡侯篡蜀成功后,新津侯得梁州及旧金州,硖州也并入湖南行尚书省,棠邑得到了什么?韩谦明知道参与此事,没有什么利益,但在知道临晋侯在沧浪城决意率诸部入梁州之后,还是第一时间派人劝谭育良率部援蜀。此外,蜀国拿不出二十万缗钱的岁贡,也是韩谦心软,心想蜀国以后也是大楚的藩邦,当多休谅蜀国的难处,最后同意接受渝南一小片不毛之地,除了每年代蜀国出这笔岁贡,还额外从官钱局挤出三十万缗钱支借给蜀国,以便能尽快稳定住蜀国紧张、动敌的局势。韩谦愿意做这些事,说到底凭的是对大楚一片耿耿忠心。微臣以为,要是继续纵容朝野上下妖言惹众,寒了忠良之心,实非社稷之福啊!”
姚惜水没想到韩道铭巅倒是非黑白起来,真真是睁着眼说瞎话,但韩道铭的每一句话,却又不容她们反驳。
就单纯拿助长乡侯篡蜀这事来说,棠邑获利明面看上去确是获利最小,以致他们消播消息说韩谦早就暗中跟长乡侯勾结之事,在韩道铭等人的引导之下,朝野也陆续出现一些质疑的声音。
只是她没想到,韩道铭这一刻还要在杨元溥眼前,将这水搅浑掉。
“韩尚书这话,便要问沈相信不信得过了。”姚惜水冷笑道。
她知道杨元溥对她们戒备极深,但却会倾向听信沈漾的意见。
见他们两派争吵,这时候还是将球踢到他这边来,沈漾苦涩的咽了口唾沫,说道:“蒙兀人兵锋之盛,确实有些出乎之前的预料,而此时与梁国和议,使梁军能集中力量打通经河洛、函谷关与关中的联络,从北面遏制住蒙兀人的兵锋,也于大楚有利,陛下应当速下决断。”
见沈漾还是一副息事宁人、搁置争议的态度,姚惜水气鼓鼓的闭住嘴。
“好了,与梁使议和之事,尚书省全权负责,尽快拿出条陈来再行讨论。母后也应该累了,劳烦吕宫使、姚织造护卫,孩儿就不送母后回慈寿宫了。”杨元溥仿佛一头困兽,被关在笼中,不知道这一刻还能信任谁,这时候只能心力憔悴的将其他人都赶走。
太后王婵儿、吕轻侠他们离开,韩道铭、陈景舟也告退离去。
沈漾站起来,却没有离开,而是跟殿中侍侯的姜获、陈如意说道:“还请姜大人、陈大人暂且回避一下。”
姜获、陈如意看向杨元溥,虽然沈漾要侍宦回避与杨元溥密谈也是不合规矩的,但杨元溥许可的话,他们也不会硬要留在殿中自讨没趣。
杨元溥挥了挥手,示意姜获、陈如意等人都到殿外去。
“与其徒劳的猜测幕后的真相是什么,陛下这时候更需要的是甄别哪些人是能信任跟任用的,”沈漾说道,“不管怎么说,陛下乃是大楚之主,即便有人心存不臣之意,但大楚更多的士子、将卒,都将功名利禄的念头寄托在陛下的身上,陛下断不可自暴自弃。”
“沈师教我。”杨元溥说道。
“陛下当务之急应先调左武骧军及李长风归京,确保京畿无虞……”沈漾说道。
“韩道铭说棠邑能在淮西最多动员十万兵马,不是虚夸?”杨元溥凝重的问道。
“如有必要,应该还不仅此数。”沈漾说道。
不算叙州,淮西五州此时人丁接近一百二十万,青壮男丁有三十六七万人之外。
与其他州县服徭役、兵役为苦差不同,淮西青壮人人争募。
韩谦在淮西推行新政,制置府到州县再到乡司,对基层的组织控制体系极为严密。虽然不可能持续太长的时间,但必要之时,棠邑三丁抽一,动员、集结十一二万兵马,绝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京畿此时仅有两支侍卫亲军以及右龙武军驻守江东,总兵力不过五万。
襄北的战略重点被韩谦成功的转移到西翼去了,随州北部的桐柏山、淮阳山缺口仅驻以七八千精锐兵马,形势最恶劣时,即便信王杨元演站在朝廷这一边,在总兵力相比较棠邑,也不再占优势了。
这也是韩道铭刚才敢在大殿上胡说八道的底气所在。
杨元溥沉默着不作声。
沈漾继续说道:
“除了将左武骧军调回来,陛下还应该趁着西面、北面无事,从侍卫亲军提拨一批与诸系没有瓜葛的青年将领,在杜崇韬或周炳武的率领下,从赣江南下进行清源军,同时还要确保两江、湖南的财赋皆在陛下的掌握之下,那势态再坏也不至于会坏到那里……”
“……”杨元溥过了良久,才疑惑的问道,“李长风、李秀与李知诰、吕轻侠她们走得这么近,太后也对他们言听计从,真就可以放心任用吗?”
见李知诰的背叛,终究是令杨元溥如梗在喉,沈漾心里暗叹,左右五牙军水师覆灭之前,多好的形势竟然沦落成这样?
当然,杨元溥没有质疑杜崇韬、周炳武可不可用,能不能信任,也算是进步了。
沈漾稍稍整理思绪,继续说道:
“江阴侯黄虑与陛下有郎舅之情,其人也素来没有什么大志,褒国公黄化更是希望江东的局势能稳定下去,值得陛下信任。张蟓当年虽然没有追随李遇一起归隐,但这些年一直都安分守己,可见他对局势看得很透,最终更多会想着明哲保身,张封没有什么需要特别防备的,杜兵部、周枢密使就更不用说了而昌国公府及李长风的故人,与李知诰他们走得近,主要还是二皇子被接到慈寿宫扶养,说到底他们将希望寄托在二皇子的身上,而非寄托在李知诰或吕轻侠的身上,这里面是有区别的。一来是陛下将来未尝不能立二皇子为嫡,二来李知诰及吕轻侠真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野心,受郡王爷影响的李长风、李秀等人,也不会随意附从。这次右神武军滞留沧浪,之后杀入梁州,韩谦能使李长风、李秀先一起西进,也应该是看透这点……”
“沈师也认为长乡侯篡蜀之事,乃是韩谦早就在幕后参与密谋?”杨元溥问道。
“是或不是,并不重要,”沈漾说道,“韩谦能做到不取其利先争人心,陛下又何必追问是或不是呢?”
杨元溥沉吟起来,良久又问道:“沈师说这番话,特意叫姜获、陈如意回避,是非他们也不可信任?”
“能不能信任并不重要,关键人心是会变的,陛下在宫里也要用更多的人,而不能将信任寄托两三人身上,”沈漾说过这话,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的说道,“倘若先帝真有什么密诏留给陛下,也希望陛下尽早毁去。沈漾并非说先帝有什么错,实是错过繁昌的机会之后,陛下就不应该再想着密诏之事了……”
杨元溥眼神阴翳的看着大殿之外的暮色。
沈漾安静的看着大殿早早点燃起来的明烛,不知道杨元溥有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就当前的形势,杨元溥只要能放下心里对人的猜忌,无论是杨恩,还是杜崇韬、周炳武,都是天佑帝留下来能用、用之便堪能称为柱石的老臣老将。
眼下的形势,需要将他们真正用起来,使他们有掌兵、掌权的机会,使他们的嫡系亲信及子侄、门生有机会进入侍卫亲军及枢密使、兵部任职,而不是叫他们徒有兵部尚书、枢密使的虚名,手下没有几个能用的人手。
那样的话,他们如何真正的掌握枢密院及兵部的权力?
特别周炳武、杜崇韬半辈子戎马,手下都有一批干练的嫡系武将能信任,也能确保他们所掌握的兵马,战斗力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要做到这点,沈漾相信大楚的形势不至于会坏到哪里去。
看杨元溥的犹豫与迟疑,沈漾内心深处也是难以避免泛起一阵阵无力感来,不过,他相信杨元溥还是会将左武骧军调回京畿的,不会听任韩谦的计谋得成,将李长风、李秀等人留在梁州给李知诰扎钉子。
“微臣先告退了……”沈漾微微揖身,告退出了崇文殿。
第六百六十八章 寿诞
沈漾走出大殿,看到姜获、陈如意以及张潜都守在大殿檐下,他又跟姜获、陈如意拱拱手,才带着张潜返回尚书省。
暮色初显,尚书省政事堂内还有不少人在。
看着郑榆与韩道铭坐在公厅里谈笑风声,看到他们走进来,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再看韩道铭的神色完全没有受到刚才殿议的影响,沈漾脸色微微一沉,但他也明白郑氏此时有求于棠邑。
自秦汉以降,中原兵马征伐岭南地区,战场上的伤亡还是其次,更为惨重的还是疫病带来的减员。
千百年来南征战事差不多有十之三四,都是因为难以控制的瘴毒瘟疫蔓延,不得不退兵,甚至被南方蛮族打得大溃、大败。
此时郑晖已经成功率部攻入邕州,目前能肯定叙州充足供应祛瘴酒功不可没。
郑晖所部将卒目前能确认瘴疫感染率,甚至比桂州、邕州当地的兵马还要低,即便有将卒感染瘴疫、痢疾,也能及时得到治疗。
这是以往难以想象的事情。
也可以确认韩道勋、韩谦父子这些年能如此迅速控制住叙州的每个角落,祛瘴酒功不可没。
御医局得到祛瘴酒后,也确认其中内含青蒿等药材,但利用传统的炮制之法进行仿制,所制的药酒,对瘴疫有一定的预防作用,但相比较叙州所出的祛瘴酒还是差得太远。
目前郑氏全力主导对岭南清源军节度使刘隐所占领的地区进行征伐,而在辰州危机之后,韩谦不仅将极擅湿热丛作战的辰州番营拱手相送,还允许郑氏将酒水榷卖到叙州、淮西,这都注定郑氏短时间摆脱不了对棠邑的依赖。
盐铁榷税收入归中枢盐使司,而酒茶榷卖通常是藩镇及州县的重要收入来源。
虽然大家都能知道韩谦想要节约棠邑境内的粮食消耗,才会限制地方酿酒,这时候又需要满足棠邑境内的酒水消费,只能允许郑氏或者其他酒商入境牟利。
即便棠邑也会征收一部分市泊税及过税,但郑氏却必须要承韩谦的情。
拿京畿地区来说,虽然郑氏在京畿也有榷卖之权,但同样有资格在金陵及京畿诸县酿酒榷卖的,还有另外十九家。
虽然淮西、叙州的酒水人均消费量要比京畿低一截,却要比普通的州县高出一大截,但关键是棠邑即便对私酿控制谈不上极其苛严,制置府及州县官属衙司,都不直接酿造饮用的酒水出售,淮西的这一块市场目前基本上还是郑氏独享。
虽然尚书省的书吏估算郑氏在叙州、淮西沽酒,过去一年获利应在十数万到二十万缗钱的样子,这差不多已经抵得上郑氏对右龙雀军及邵衡州兵南征额外补贴的逾三分一军资花销。
即便拱手送上辰州番营已经算是过去掉的交情,但沈漾知道,仅榷酒及祛瘴酒两项,都决定在郑晖率部平定岭南之前,郑氏跟棠邑的关系不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沈漾又不禁想,倘若他这时候再提出以杜崇韬或周炳武为首,从侍卫亲军里选拨一批青年将领,组织一部兵马到赣州后,会合赣江上游的诸州兵马南进,从东翼对清源军节度府辖地开辟第二战场,郑氏会怎么想?
即便这样做能极大程度上分摊掉郑晖率部从西翼进攻所承受的军事压力,但郑氏也会认为此举有针对他们的用意吧?
沈漾心里轻叹一口气,看着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决定先去找这两天都没到政事堂应卯的杨恩,看看他对诸多事有什么看法,然后再找寿王杨致堂以及张潮等人试探态度。
沈漾起身离开尚书省的衙署,张潜以及今天在政事堂值守的秦问,也起身离开。
在檐下跟郑榆说话的韩道铭,看到他们经过,张口朝张潜、秦问问道:“今日是道昌六十岁摆寿席,沈相日理万机,怕是没空脱身,张大人、秦大人,可有时间到府里饮一杯水酒?”
张潜微微一怔,颇有慌张的说道:“真是不巧,今夜约好了事情,我等会儿叫家人将贺仪送到府上……”
秦问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吭声,随沈漾往衙署走去。
张潜尴尬的站在门槛前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紧跟着追了出去,看到从溧水县令任上调归御史台任职的薛若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正跟秦问与沈漾在前面边走边说话。
他就听见薛若谷在前头问沈漾:
“调左武骧军回京畿以及起用杜大人或周兵部新编右武骧军沿赣江南下进攻清源军之事,陛下怎么说?”
听薛若谷问及这些,张潜才省得刚才沈漾在崇文殿与陛下密议什么,暗想这些或者都是薛若谷帮相爷出的主意吧?
“陛下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调左武骧军回京畿事在必行,”沈漾看到张潜跟过来,说话也没有避开他,回答薛若谷的问题,说道,“但新编右武骧军之事,还颇为棘手,郑氏的反应是一回事,杜枢使或周兵部愿不愿意出面,则是另外一回事……”
张潜心想大楚形势已然发生极深刻的变化,即便朝廷能顶出重重阻力,从禁军嘴里夺食,筹出新编右武骧军的钱粮来,但杜崇韬、周炳武还真未必愿意这时候出这个头吧?
“这也容易,杜崇韬、周炳武那么多的部属、子侄,先安排他们进枢密院、兵部及诸卫军府任职便是。”秦问说道。
张潜心想秦问这计也是狠辣。
兵部、枢密院需要填以大量的官员不说,禁军、侍卫亲军体系分为,对应诸都指挥使、都虞侯,屯营军府也设有诸都尉将军、校尉将军等职负责军府的屯田耕种、兵户管理以及编训等事。
也许杜崇韬、周炳武他们想着激流勇退,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趟这浑水,但他们的部属、子侄正值年盛力壮之时,热衷功名利禄、渴望建立功勋、封公封侯,他们有机会进入权力核心,想着推动新建右武骧军,却是要比他们这些“外人”邀请杜崇韬或周炳武出面组建右武骧军,推动力更大。
就像去年中新编左武骧军时,黄化未必就愿意其子黄虑出这个头,却未能阻止得了这事。
人很多时候总是被一股股或大或小的潮涌推动着往前走。
沈漾没有直接赞同或否定秦问的策谋,继续往外走去;秦问沉默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张潜,笑问道:“今日韩府应该颇为热闹,张大人真不去喝杯水酒?”
“凑不上这个热闹。”张潜嘿嘿干笑了两声,回道。
对张潜不愿意交恶韩府之事,薛若谷却视如无睹,继续跟沈漾说道:
“我派了人到寿春、凤台两地看过,寿州军撤出这两城,并没能将城内民众迁走,想必霍邱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不管是梁帝朱裕的授意,亦或是徐明珍所占的谯颍两州,已经容纳不下三城十万民众,但有一点能够肯定,梁楚这次和议,多半会以人换粮的跟棠邑进行交易……”
去年底招降罗山守军期间,张潜曾实地到淮西走过一趟,见识过淮西安置灾民及流民的速度与效率,而淮西地广人稀,且境内土地多平坦肥沃,得寿春、凤台、霍邱三县再新得十万民口,也仅一百三十余万丁口而已,三五年内只要屋舍建造及开垦屯田的速度能跟得上,再多容纳一倍的人口,也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棠邑此时实际辖管一百五十余万丁口(含叙州),就已经拥有如此恐怖的军事动员潜力,要是再继续从河淮大规模的接收灾民及战乱逃难之民众,实力还将继续膨胀到何等地步?
“沈相以为慈寿宫会如何应对这事?”
“虽然今日殿中争得面红耳赤,但考虑襄北急于消化梁州之地,怕是难以拒绝和议之事,”沈漾说道,“真正会极力反对的,或许就剩淮东了吧?”
听沈漾这话,亲眼见到殿中争吵的张潜更是深有感触。
他们这边要极力推动将左武骧军调回京畿,李知诰在梁州就更不可能拒绝和议,以减轻梁州东翼所承受的军事压力。
梁军在关中的兵马规模实际并不少,主要还是粮秣补给短缺,倘若李知诰及慈寿宫一系拒绝和议,梁军绝对不会介意助赵孟吉、王孝先反扑梁州的。
关中的局势太复杂了,从现实利益角度考虑,李知诰与慈寿宫再见不得棠邑及韩家的好,在这事上也会选择隐忍。
又或者是韩道铭早就料到这点,所以今日才在殿中肆意的信口开河吧?
至于淮东为何会极力反对,这也不难理解。
这两年来局势剧烈变化,不要将棠邑了,郑氏、襄北、黄氏甚至寿王府的实力都得到极大增强,唯有淮东没有得到半点好处,还被迫将石梁县还归滁州辖管。
一旦正式缔结和议,淮东将失去越过淮河往徐泗地区扩张的借口,信王杨元演心里怎么可能会愿?
然而淮东与中枢的疏离最深,淮东极力反对,又岂能左右朝廷的选择?
朝廷不仅不会理会淮东的反对意见,为编右武骧军还会缩减给淮东的赈济钱粮吧?
想想这七八年来,信王杨元演的际遇也是够波澜起伏的。
原本极有望从安宁宫里夺下金陵继位,一度兵强马壮逾十数万众,控制太湖北岸诸州及京畿东部地区,却不想被韩谦硬生生率领一支由泥腿子、奴婢组成的赤山军给搅散了。
淮东才百余万丁口,养退回北岸的十数万兵马太艰难了。
不得已只能缩减兵马,然而到延佑二年底淮东好不容易将兵马缩减仅保留六七万精锐,却不料水师大溃洪泽浦,导致江淮大好形势一片糜烂,淮东也无可避免的被拖了进去。
淮东虽然核心地区没有失陷,但数万敌骑插入腹地反复袭扰数月,包括淮河北面的泗州、海州两地,淮东到延佑三年春末,损失人口近三十万,楚州附近的屯垦水利体系被摧毁。
淮东一度连维持六七万兵马都粮秣不继,却又不得不维持如此规模的兵力,以应对北面徐泗地区的敌军的军事压力,被迫选择往棠邑输送灾民,以换取叙州官钱局的借贷,支持最基本的军资开销,丁口一度跌落到八十万左右。
随着韩谦在淮西攻城拔寨、连连大胜,淮东北面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大减,也由于棠邑极速崛起,使得朝廷放松对淮东的压制,淮东在这三四年间将现役兵马压缩到四万左右,各方面总算是缓了一口气。
然而相比较棠邑的崛起以及李知诰在襄北的发展势头,淮东实在是有些失落了。
“韩府既然为韩道昌摆寿,也给你们发了帖子,过去吃酒也没有什么。”沈漾这时候跟张潜、秦问说道。
“我不去凑这个热闹,即便是要打探消息,还是劳烦张大人辛苦一番吧。”秦问拒绝得干脆利落。
张潜乃是小吏出身,为人处世是要比举士出身的秦问圆滑得多,但叫秦问这么说,应与不应都不是那个劲,讪笑道:“韩府这几个月来颇为高调,宅子里动不动就高朋满座,今夜韩府要还是如此,朝中多半这两天就出现拥护和议的声音……”
出皇城之后,张潜便径直回府,他原本想着派家人往韩府送一份贺仪。
同殿为臣,不仅张潜,即便是沈漾、薛若谷,宅子里有什么添丁贺寿之事,韩道铭、韩道昌都会派小辈人物送贺仪过来,表面上都没有恶了情分。
却不想他坐车刚拐过巷子,便看到长子张择与韩端从他家宅子里走出来,站在府门口等着马车驶过来,揖礼道:“刚刚听到马蹄声,我便猜是张伯父回府了父亲特地要过来请张伯父与张择到府邸饮酒……”
韩端虽然在部司仅任主事,但这两年韩家在朝中除了韩道铭、韩道昌兄弟二人外,就是韩端在外面抛头露面,其他韩家子弟以及陈乔等族的姻亲子弟,则都选择到棠邑或叙州任事,在朝中任事的人不多,这也就突显出韩端的重要性来。
不谈品轶,韩端赶在开席之前在他宅子里等候,张潜也再无理由推脱,匆匆回府换了一身便服,便带着其子张择,随韩端赶往灯火通明、宾朋满座的韩府。
进韩府之时,张潜刚好与韩道铭、郑榆携手而来的车驾遇上,一起跨入府中,看到梁使郭端铎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监护)下,也赶到韩府赴宴。
韩道昌在韩府地位仅次于韩道铭,这两年在盐铁转运使司任郎中官甘之如饴,没有想着转迁,看似品秩不入大臣之列,在大楚却是实权差遣。
大楚盐事分为煮收运销四个环节,盐铁转运使司不设侍郎,张潜以参政知事及户部侍郎领盐铁转运使,再有四个郎中官各执一事,煮收销三个事都由张潮的嫡系掌握,韩道昌就掌握盐场与州县盐铁院监之间的运输之事。
这两年韩道昌在盐铁转运使司任事,顶住压力,兴利除弊,将之前的运盐船队都裁撤掉,将运盐之事托付给赤山会,仅安排押纲监盐吏督管。
仅此一项每年就为朝廷节省四五万缗钱,也没有人敢说韩家将运盐之事交给赤山会是中饱私囊。
赤山会所拥有的大仓船,走长江及湘阮汉赣等支流,运力大、速度快,优势极大,太湖、鄱阳湖、洞庭湖沿岸已有不少州县,都将纲粮押运之事交付给赤山会。
中枢虽然一直想着避免这个局面的出现,但金陵及江东的造船业在金陵事变前后被彻底的摧毁掉,一直都没有恢复过元气来。
岳阳、潭州虽然有两家官办造船场,但缺少足够经费,所造船舶提供给州县地方,总是被嫌弃太贵、速度太慢而被拒收。
其他的地方造船业,在叙州以及近期兴起、物美价廉的东湖船舶打压下,在中大型船舶上没有丁点的竞争力,也就完全不成气候,只能够造一些小型的渔舟及乌篷船混日子,发展还不如前朝中晚期。
而除了长途运输外,跑中短途水运的船帮、商帮势力,则多与叙州、棠邑交好。
一方面是他们要从棠邑购买船只。
另一方面,赤山会在韩谦的支持下,崛起于江湖河海之间,有着半官方的身份,此时已经不会屈服于地方势力的刁难;而之前被压榨在最底层、在官员衙吏以及世家宗阀面前没有什么地位可言的船帮势力,倘若在地方上遇到纠纷,现在多会请赤山会出面调停。
张潜跟在沈漾身边,对棠邑及韩府研究也深,清楚赤山会的事务,目前分为两块,一块是暗中刺探、搜集楚地诸州县的情报,这些事情以及武装护卫等事由郭逍、林江两人负责,都正而八经的授正六品武官,归入制置府军情参谋司帐前听用。
还有一块事情,就是较为纯粹的船运及会众的经济营生,目前主事人乃是赤山军的旧武官郭全、周柱,也是韩谦的嫡系。
不过,这一年来,郭全、周柱两人频繁出没金陵韩府,张潜怀疑韩谦已经将赤山会的这一块事务,暗中交给韩道昌执掌了。
近年来赤山会的发力方向乃是长江沿岸的大宗货物船运,除了叙州、淮西煤铁、棉布外,以金陵与诸州县的纲粮及盐运规模最大,甚至比叙州、淮西往外的大宗货物输出还要庞大许多,运输规模每年高达六七百万石。
州县及地铁转运使司在纲粮及盐事运输上,征募的运卒、船工水手、船舶以及押纲官的派遣等事上,每年投入总数虽然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但绝对不会低于二百万缗钱。
这不是亏得有长江水路能通,前朝往河洛、长安地区输运纲粮,靡费更巨。
这些也都注定韩道昌在金陵已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更何况六十大寿,又是人生极重要的一刻,稍稍体面的人家都会操办一下。
张潮看到不仅盐铁转运使、户部侍郎张潮及韩道昌的院司同僚,以及韩道铭邀请郑榆、梁使郭端择等人过来赴宴外,寿王府还派人送贺仪过来。
穿过垂花厅,再看府宅之中,韩府今日聚集的姻亲朋宾怎么都有四五百人之多,张潜心想也亏得最艰难两年间缩减近一半的韩府园子还是足够大,才没有叫这么多人登门赴宴觉得有多拥挤吧。
张潜虽然还没有跻身大臣之列,但在朝中也是足够重要。
韩端今日要忙碌一起,还是安排专门的韩家子侄陪同着他。张潜即便想要表现得有些迫不得已、想要表现出冷淡,但他宴请的宾朋之中,他这个层次往上的人物毕竟有限,最后还是凑到韩道铭、张潮、郑榆以及梁使郭端铎身边说话,最后坐席也是安排在一起。
梁楚和议自然是近期朝野关注的焦点,而今夜到韩府赴宴之人,也不会避讳去谈这个问题。
郭端铎代表梁帝朱裕而来,也清楚争取楚国臣吏的支持,梁楚才有可能更快的达成正式的和议,有些话题并不避讳去谈,也可以说需要在这种场合放出风声去。
梁帝朱裕虽然斩获新郑大捷,据新郑城集结梁国南部的人马,计划下一阶段攻下荥州全境,然后与关中梁军两面夹攻河洛、函谷关,彻底打通关中与河淮的联络,但蒙兀人的反应极快,在新郑一战之后,其驻守怀州、卫州的兵马迅速渡过黄河,进入荥州中北部靠近黄河的地区,遏制住梁军的兵锋。
与士气低沉、人心动摇的魏州叛军不同,蒙兀人的兵马战斗力及战斗意志极强,在新郑、荥阳之间,梁帝朱裕率部数度试探性的往黄河沿岸穿插,但都被拦截、无功而返。
虽然没有吃什么亏,但也没有占到便宜。
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梁军最大的短柄就暴露出来了,那就是粮秣兵甲战械等后勤补给严重跟不上去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和议
不提这两年河淮战乱频生,即便是保持中立及观望势态、暂时还没有被战争卷进去的州县,也因为这几年旱情严重,夏秋粮收成大减,流民饿殍不绝于途、遍盈荒野、流徙四方。
梁帝朱裕是可以从流民灾民中招募青壮,扩充兵马,但目前徐泗司马氏还在保持着沉默,以致夹于徐泗及魏州叛军之间的州县都还选择中立,仅仅靠重归汴京统治的南部八州,要供养蔡州军、寿州军以及汴京军在内的逾十三万河淮梁军,自然是极为吃力。
更为重要的,梁帝朱裕登基之后,从赵阔手里得到《天工匠书》,为方便控制以及更有效、更大规模的利用水力资源,梁国工部及将作监数年大力发展的工坊,主要集中在位于伏牛山北麓的河洛地区。
这些匠坊工场、开采的矿场以及大批的匠师、匠工,随同这些地方的陷落,都全部落入叛军的手里。
梁帝朱裕不可能短时间内在汴京重建兵甲生产体系,这也将直接导致河淮梁军的兵甲战械补给,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会出现严重的紧缺。
梁帝朱裕率奇兵潜出关中进入蔡州,重创魏州叛军在西翼的兵马,兼之梁帝朱裕这些年来的威势,足以叫魏州叛军人心惶惶、军心浮动,倘若仅仅是与魏州叛军在西线作战,粮秣兵甲战械上出现一些短紧,还不是太大的问题,高昂的士气能弥补掉这些。
问题在于蒙兀人反应极快,不仅令王、田二人加强从河津进攻雍州、华州的步伐,还直接派大将率领精锐步骑渡过黄河,进入荥州协同魏州叛军作战。
这时候河淮梁军短缺粮秣兵甲及战马,实际上极大削弱了他们与蒙兀兵马正面野战的实力,目前只能依赖于城塞进行防御,所计划的攻陷河洛、打通关中与河淮联系的战略目标,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成了。
虽然关中梁军还有近五万兵马守雍、华二州,但北面地利尽失,王元逵、田卫业两部兵马加起来超过八万往南推进,还有平夏人近一万骑兵插入潼河两岸掳掠袭扰,关中局势实在也拖不得太久。
郭端铎此次使楚议和,主要目的就是借粮借兵甲战械。
当然了,棠邑已经暗中支借给一批粮谷以及兵甲战械给河淮梁军,但即便想要继续支借粮谷、兵甲战械给关中梁军,却必需要得到李知诰的许可才行。
而梁帝想继续从关中调一批精锐兵马,特别是一批老卒及精锐基层武官到河淮参战,加强河淮梁军的战斗力,更需要梁楚缔结正式的和议目前梁州是完全落入李知诰、李长风等人的掌握之中。
沈漾那里也差不多已经掌握到这些相关情况,相信慈寿宫、淮东的消息也不可能会滞后于尚书省,但棠邑已经以及未来计划支借多少钱粮兵甲,具体的数字对外界还是未知之谜。
这些数字对外界是未知之谜,但寿诞过后,韩道铭、韩道昌却是要通报给乔陈等家的当家人知晓。
韩谦要保证棠邑的财政收支平衡,保证棠邑内部的建设、发展,不会因为对河淮梁军的援助而打断,打算将这些支借项都归列到官钱局。
也就是由官钱局出资支持赤山会在淮西境内收购粮谷兵甲战械,然后以低息支借的方式,经沙颍河、涡水等两条主要沟通河淮的水道,将这些战略物资运往许州、陈州以及汴京等河淮梁军控制的核心区域。
支借规模也早就议定,暂时以凤台、寿春、霍邱三县十二万民众农耕产出的四成为限。
这也是梁帝朱裕归还凤台、寿春、霍邱三城同时勒令徐明珍不得将民众迁出的条件。
河朔惊变之后,棠邑收复霍州、寿州中南部诸县以及光州、濠州两州,但后续并没有直接围困凤台、寿春、霍邱三城,也完全没有派兵袭扰,这三县的农耕生产,以及作为寿州州治的寿春以及作为霍州州治的霍邱,两城内初具规模的匠坊工场也都保留下来。
十二万民众、九十余万亩耕地,沟渠水利等设施建设要比淮西其他地方完善得多,每年农耕夏秋粮约产二百万石左右的粮食。
这也就意味着棠邑履行约定的话,官钱局每年需要支借六十万石粮谷以及合计值二十万石粮谷的兵甲战械给河淮梁军。
如果说是棠邑直接在这三县直接照旧规征收钱粮,不是不能聚敛到这么多的物资,支援河淮梁军。
不过,韩谦要在这三地,第一时间就废除掉徐明珍之前在这三地实行的诸多旧制。
这三地以及中间相接的区域,一直以来都是寿州军之前控制的核心区,徐明珍用心经营多年,农耕条件才如此之好,但九十余万亩地有大半都是官属屯田,以驱役兵卒家小及官奴婢耕种。
也恰恰是直接跳过世家宗阀居中盘剥,徐明珍才能在这三个核心县直接征得大量的钱粮以养兵马,同时还养了一批匠师、匠工,保证基本的兵甲供给、修缮船舶;其地位及重要性就相当此时东湖、历阳、万寿及棠邑等相邻地区,目前大约承担了目前淮西近一半的财政收入。
现在这三县要第一时间推进新政,将田亩均分到户,官奴婢以及一部受盘剥极重的屯户家小都是要赐贱还良,以便三县尽快的彻底融入淮西。
那样的话,在过渡期间三县的总生产力难以快速提升上来,实际能征收到的总税赋规模就需要直接缩减掉一半。
这些税赋即便征收上来,目前还需要截留给州县,主要用于地方建设,也就是说韩谦短时间内并不指望这三县能为制置府的岁入做出直接的贡献,更多还是从煤铁盐布等大宗货物上产生间接收入。
因此,韩谦目前就只能让官钱局负责履行对梁军的支借。
当然了,官钱局承担这么大规模的粮谷及兵甲战械支借重任,折合钱粮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为确保粮食资源不往外流失,又或者说保障淮西的粮食安全,制置府从州县到乡司目前所执行的是粮食统销统购政策。
这一政策下,淮西境内只有州县乡司有权从民户手里收购粮食或向民户出售粮食;外地粮商输入、输出粮食,只能与州县乡司交易,不得与民户直接交易。
收复淮西主要地域后,目前粮食已经完成四季的收成,境内的粮食压力完全得到缓解,再结统销统购政策,淮西境内的粮价实际下降到每石八百钱。
这要比咫尺相邻的淮东、江东、京畿低一大截。
事实上江东等地的乡豪大户把持地方,垄断地方上的粮食贸易,从民户手里收购粮食也将价压得极厉害,以图高价出售获利。
而之前淮西粮食紧缺时,制置府千方百计的从叙州等地购入廉价的粮食,由州县乡司出售给民户,也是远远低于江东高达两千钱一石的粮价,尽可能保障城镇民生不受粮价起伏的冲击。
而淮西全境有过四季丰收,这之后再每年额外往外输出六七十石甚至一二百万石粮食,完全不会对淮西内部的粮食资源造成紧缺。
这也将使得官钱局对河淮梁军的支借规模,每年折合钱粮实际上能控制在七十万缗以下。
这已经是官钱局所能承担的范围了。
除了官钱局这两年总资本逐年新增外,对淮东支借钱粮总计达六十万缗、对寿王府支借钱粮达八十万缗,这两项合计每年就约有近三十万缗的息钱收入。
不管淮东、寿王府跟棠邑的关系这几年起起伏伏,多有转折,也不管借钱容易还钱“难”,淮东、寿王府按季要支付的息钱,可以说已是两家颇为沉重的负担,但他们目前都还是能如期履行的。
商贾是没有国界,这背后的账目算清楚,陈乔等氏的当家人完全不觉得棠邑暗中跟梁军勾结算什么事情,当年都义愤填膺的声称要支持梁楚和议、以驱胡虏。
当然,他们心里也清楚,支借出去的钱粮,特别是无论之前答应每年向蜀国支借三十万缗钱粮,还是这次每年向梁军支借七十万缗钱粮,要想能够源源不断的收回钱息,并确保将来本金无忧,最根本的依仗还是棠邑的军事实力。
梁军与棠邑秘密订立的和议,除了归还凤台、寿春、霍邱三地作为支借钱粮兵甲条件外,还同意打开棠邑煤铁盐布以及药材、油皂等大宗物资在梁国南部诸州及汴京的销售通道。
目前梁境南部诸州及汴京的生产体系被摧残得厉害,短时间内很恢复起来,民间也急缺这些物资,缓解日益危困的民生;而这些物资初期入境规模即便会很有限,但也能额外给河淮梁军提供一笔榷税收入,缓解紧缺的军资开销,并从中拨出一定的钱款,支付借贷息钱。
这样的条件对棠邑有利,对此时的河淮梁军也是有利的,除了能获得极紧缺的补给外,还能有效削弱、限制徐明珍所部的军事潜力与野心,迫使其与河淮梁军共同进退,要不然棠邑兵马随时能越过淮河,进攻其目前控制的核心区域谯州、颍州两地。
另外,汴京南面诸州受旱情及战乱,有大批饥民、难民逃离家园,河淮梁军目前仅有能力吸纳青壮补充兵马的不足,为免诱发不可控的民乱,这次也将打开这些流民、饥民南下江淮逃荒就粮的通道。
虽然南下江淮的饥民会以老弱妇孺为主,还夹杂大量的疫病,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被视之负担,但韩谦没啥好挑剔的。
前朝中叶时,淮南西道人丁繁衍,一度有在编户三百多万口,但大楚开国时,淮西人口曾下降到七八十万,之后十六七年间,天佑帝往淮西迁入大量的兵户、民户实边,也才缓慢恢复一百万口左右。
安宁宫失败北逃,虽然胁裹大量人口渡江迁入淮西,但之后连续数年军事对峙、大战,人口损失不在少数;不算寿州军的将卒,前两年的淮西总人口都在一百万以下。
韩谦这几年来不遗余力招揽、安置境内的流民,又收编淮阳山里十数万口民户,从江东、淮东等地迁入逾二十口万饥民,最终才使得淮西总人口勉强超过一百三十万,但距离淮西鼎盛之时还是差得太远。
为安置这些南下饥民,制置府先会在霍州、寿州以及光州中部人烟稀微的地区,设置一批居住点……
…………
…………
寒风呼啸,夜色漆黑一片,看不见一颗星子,叫人怀疑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随时都会飘飘荡东而下。
韩府到深夜还灯光通明,姚惜水坐在巷子口的马车里,揭开车窗帘子里,看到还有人这时候才从韩府告辞离开这些人留到现在,显然今夜不是单纯过来赴寿宴的。
“韩府应该是有四名影卫摸过来了。”这时候前面的车帘子揭开来,叶非影的身形像灵巧的野猫一般,缩进车厢里,跟姚惜水说道。
“我们走吧!”姚惜水放下车窗帘子,轻叩了两下车厢壁板,示意外面的车夫御车离开这里。
棠邑最艰难的两年期间,韩府规模缩小了近半,府里所用的仆役即便改为雇佣,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伺侯以及护卫宅院的人手都缩减了一半还多。
不过,此时的韩府驻有一小队影卫,使得韩府的护卫能力非但没有削弱,实际还增强不少。
对棠邑影卫的由来,姚惜水仅知道始于训练奚氏少年,最初是赵无忌、郭奴儿两人先后执掌,郭奴儿战死之后,影卫似乎变得不再存在似的,一直都没有暴露出明显的痕迹。
不过,姚惜水知道并不是影卫不再存在或解散了,实是之后的局势都没有紧迫到韩谦需要深度使用影卫的地步。
影卫存在的作用主要是刺探消息以及保护关键人物,那就彻底隐藏在军情参谋司及侍卫骑兵营的身后,外界再难捕捉他们行动的痕迹,但姚惜水相信影卫在棠邑必然是得到加强。
辰州危机以及韩谦助长乡侯篡位期间,她们就有多名负责区域间联络的斥候信使莫名其妙的失踪掉,到现在连具尸首都找不到。
不管怎么说,她们此时在金陵城里还不宜跟韩府及棠邑起直接的冲突,韩府影卫出来驱逐,姚惜水也只能先择回避。
织造局的马车可以无视巡丁在金陵城的深夜里慢腾腾溜达着,轧着夜里冻得结实的土路,似乎姚惜水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难以入眠。
东拐西绕穿过数条街巷,马车在街边停下来,街边是一家门户紧闭的药铺子,这时候药铺子前的檐角蜷缩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乞丐。
沿街没有悬灯,仅靠马车一角悬挂的明角灯,只能依稀照见乞丐穿得破破烂烂,脸则隐藏在阴影下,完全看不清楚。
姚惜水揭开车窗帘子,扔了一枚铜制钱过去,黑灯瞎火的,那乞丐伸手却将那枚铜制钱接在手里,站起身说了句“郡主请随我来”,便往街另一侧走去。
姚惜水问道:“你手里的灌江楼制钱呢?”
“郡主还真是谨慎啊。”那乞丐笑道,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枚铜制钱往帘子揭开的车窗缝隙里,极精准的掷过来,这时候借马车左前侧的明角灯,能看清是一张满是污垢的脸,眼睛却出奇的有神。
这也不待姚惜水确认,便转身先往西边的巷子口走去。
叶非影没有吭声,她甚至都不清楚姚惜水今夜要见谁,只是默默守在姚惜水的身边,想象不出这世间会有多少人知道小姐与李知诰的真正身世。
姚惜水接过制钱,也没有打着火石,摸了一下纹路,便确认无误,轻叩了两下车厢壁板,示意车夫驾车跟上去。
绕过两条街巷,最后马车跟着乞丐直接驶入一户不起眼的荒宅后院里。
马车就停在长满枯黄荒草的后院里,车夫及两名护卫都留了下来;在乞丐的引领下,姚惜水、叶非影穿堂过户,走到前面一座荒废的园子里,便看到一名削瘦欣长的身影站在一座檐瓦残缺的凉亭下,看着眼前一池枯荷出神。
园子里就挂着一盏灯笼,这样才不会引起左右的注意,但光线昏沉,姚惜水走近后才看到凉亭中人的相貌,也是吃了一惊,失声问道:“怎么是你?”
亭中人转回身来,看向姚惜水说道:“我年轻时来过两回江南,时逢春秋两季,正是江南最为迷人之时。两次我都住在这栋宅子里,坐在亭子里看池中青荷一整天都不会厌烦,没想到第二次到江南之后再回长安就遇到白马驿大祸,萧崔诸氏及鲁王府数千口家小奴役都被贼王血洗。之后带着残族避祸漠北,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做梦也想着重回一趟江南,没想到这次回来,人非物亦非。我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郡主只有这么点高,眼晴里却恨不得将这贼老天砸碎,只是当年离开长安时,郡主还唤我一声舅舅,这些年未知,怎么就如此生分了?”
叶非影这时候才确认眼前这人的身份,也是吓了一惊,借着昏沉光线看这人年纪可能也就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的样子,但一头白发随意用青布带束在肩后,在严寒的深夜,也只穿着颇为单薄的斗篷,站在荒废的池塘前。
“我这次过来,从淮西经过,途中多耽搁了三四天,你们与知诰终究还是斗不过韩谦的,你们还不能下定决心吗?”亭中人说道。
亭中人仅仅在棠邑滞留了三四天,便有这样的判断,姚惜水也只能沉默着不吭声。
亭中人继续说道:“以沈漾、杨恩、杨致堂等人的心性,他们多半会主张将左武骧军调回金陵,然后劝杨元溥起用周炳武、杜崇韬,你们在金陵实在没有什么机会……”
“怎么有此一说?”姚惜水不服气的说道。
“阴谋、诡计永远走不上台面,你师傅布局这么多年,能稍稍成势,也不过是借他人之势,要不然安宁宫篡位之时,你们便撑不过去,还需要我说更多吗?”亭中人哂然一笑,说道,“你们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谋蜀,我也会安排人去游说赵孟吉、王孝先,走阴平道返回蜀中,这事怎么也能有七八成的把握。而两家得蜀之后,你们不至于连赵孟吉、王孝先都斗不过。这也是你们最后的机遇了,等拖到王元逵、田卫业夺下雍州,很多事情也就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了。”
“舅舅见过大哥了?”姚惜水这才生涩的张口唤亭中人道。
“知诰是王府嫡子,却与我们萧家不沾亲带故,他不会听我的,我去见他作甚?”亭中人说道。
“舅舅既然知道大哥不会听劝,那我们下定决心又有什么用?”姚惜水说道,“再说了,大哥真有意与赵孟吉、王孝先合谋夺蜀,棠邑必然会拖我们的后腿,欲奈何之?”
“襄北残地,弃之何忧?”亭中人说道。
听亭中人这么说,叶非影也是暗暗心惊,心想夫人暗中筹谋这些年,才使李知诰等人占得襄北诸州,却不想在亭中人的眼里,是随时都能弃之如敝履的残地。
认真说起来,要是能夺下川蜀,襄北是可以放弃掉,但问题在于她们一定能将川蜀夺到手吗?
而在此之前,谁真能舍得仅仅是因为想着与棠邑军隔开,不叫棠邑有拖后腿的机会,同时又方便集中兵力攻蜀,就主动将郢襄邓随等州直接放弃掉?
不要说叶非影了,姚惜水显然也不认可亭中人的建议,岔开话题问道:“梁帝朱裕与韩谦勾结,此时棠邑每日都有大量的粮秣军械经颍水、涡河北上,又每日接收成百上千的老弱妇孺,以缓解陈许等州的饥情,魏州兵马真能守住河洛?”
“梁帝朱裕用兵之能,确实是当世罕见,但梁师雄在河洛也只需要守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便可。”亭中人说道。
“怎么,明年春暖花开之前,王元逵、田卫业便确定能攻下雍州?”姚惜水疑惑的问道。
“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你们便知,”亭中人却不会将什么事情都说给姚惜水知晓,说道,“而到那时,你们倘若还不能有决断,恐怕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抓不住了……”
第六百七十章 末知数
姚惜水、叶非影坐马车离开,随着辚辚碾压残破石板的车辙声远去,残院又陷入碜人的寂静之中。
“她们似乎对我们也很是戒备呢,”蓬头垢面的乞丐一直与其他贴身护卫站在黑暗里默默关注刚才一番对话,他这时候才从黑暗里走出来说道,“先生为何不将梁帝朱裕在河津一战身中数箭、而射中朱裕的箭头又都是专门涂抹毒液的这事告诉她们?”
“恰如你所说,她们戒备颇深,说了也不信,那说了有何益?”亭中人拢着斗篷,眺望暗深的夜色,说道,“再说了,朱裕身边的御医还是有些真能耐的,朱裕要不是这数月奔走不休、片刻不得停歇,这些箭创毒伤怕是早就治愈了。而之前,我们既然都没有料到朱裕他会从棠邑借道返回蔡州,那现在他是不是真正毒入肺腑、病入膏肓,还是装出来麻痹我们,都还是未知数呢……”
“李知诰不敢与赵孟吉、王孝先谋蜀,棠邑的商路便切不断,还真有可能会成为我们的大麻烦呢,”乞丐说道,“韩谦这么一个人物横空出世,还真叫人意外呢,再过两年,江淮川蜀黔中南诏等地的大宗商货贸易及运输,都要落入他的控制之下了吧、?而恐怕楚国君臣还没有几人能真正认识棠邑一地,实际已经暗中掌握楚国近一半能够征用、调度的钱粮吧?不过,要没有这么一个人物,先生大概也会觉得很寂寞吧?”
“我没有你想象的这么自负,论及治世之才,我是不及此子的,但即便如此又有何惧?”亭中人笑道,“我与你父王君臣相知、相得,此子在楚国却人人猜忌。目前即便他已经暗中掌握楚国近一半可用之钱粮,却又是那样的脆弱,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淮子便是四出无险可守之地。即便李知诰不敢谋蜀,但只要在恰当的时机楚廷骤然生变,江淮再生变乱,淮西四周处处皆敌,布铁盐煤无法再出叙州、淮西,他又能做得了什么?想朱裕也是一代人杰,还不是叫魏州搞得精疲力竭,难以收拾残局?”
“先生已经想好叫楚廷生变的策谋了?”乞丐问道。
“虽然我与吕轻侠二十多年未见,但我太熟悉她了,也不管多少年过去,她骨子里的东西却怎么都不会变化。我这次过来,也只是挑选一个到时候能确切为蒙兀所用的棋子而已。”亭中人说道。
“先生已经相中哪枚棋子了?”乞丐问道。
“还要再挑一挑,毕竟时机到了却关河相隔,但凡有一丝犹豫便计谋不售,便有可能会叫韩谦此人抓住一切机会,不能不小心再小心,不能不谨慎再谨慎啊。”亭中人说道。
“也确实如此,这个人确要好好挑上一挑。”乞丐感慨说道。
“我们走吧……”亭中人说道。
“我们不在这里留宿一夜,姚惜水怎么都不会泄漏我们行踪的吧?”乞丐问道。
“不要相信任何人,既然我们的行踪已经不再是绝密,便要及时换个地方。”亭中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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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下今年第一场雪时,已是十一月初旬,李知诰在梁州上书,建议梁楚和议之事,并奏请在襄北有选择的推行新政,欲进入延佑八年,便先行在随郢襄邓等州清丈田亩,将丁赋摊入田亩之中合并征收夏秋粮,以此解决养军之资不足的问题。
此时已经延佑七年末了,叙州推行田税新制已经过去十年,其巨大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
除了能简易夏秋粮的征收外,摊丁入田的田税新制还能最大限度的压制地方乡豪大户及世家宗阀势力,通过隐匿田亩、丁户,偷逃税赋,从而增加州县的赋税收入。
限制地方乡豪大户及世家宗阀势力,将税赋转移到已经自耕农或佃农头上,能改善底层贫民的生存状况,增加地方抵抗灾害的能力,不再稍有旱涝便饥民盈野。
摊丁入亩后,逃户及藏匿丁口就不再必要,从而能充实州县的民户;也能限制奴婢买卖,同时也就能极大增加地方兵役及工造等事所能征用的青壮男丁。
前两年,各家或许考虑到地方势力的阻挠,不敢轻易强推新政,但棠邑珠玉在前,也深切感受到棠邑所带来的压力,不仅襄北、淮东想着要效仿外,杨致堂、沈漾,乃至黄化、陈凡等人都有意在江东、江西以及湖南等推行此政,以解决禁军及侍卫亲军日益庞大的军资开销问题。
当然了,淮东、襄北推行此政,会极大增强藩镇势力,沈漾、杨致堂、杨恩、黄化等人在江东、江西、淮东等地推行此政,也增强中枢国帑岁入,使侍卫亲军的进一步扩编成为事实。
只不过,有心做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做,则是另外一回事。
除了要克服地方势力的阻挠外,在短短两三年间要将江东、江西、淮东、湖南、荆襄等地高达上亿亩的田地进行准确的丈量,地方上需要一大批精擅丈量及算学的胥吏,还要监督他们不被地方势力买通后弄虚作假。
大楚虽循旧制,也有科举取士之制,但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仅仅是象征性的录用数人而,绝大多数的官吏任命都是地方推举或恩荫选材。
沈漾任相之后,极力推动国子监发展,但还是抵挡不住传统势力的强大,国子监入学还是需要与资荫(即父祖官爵)直接挂钩,仅仅是恩荫选材的延伸,目前仅招收六品以上的官僚子弟五百余众入学,而教授的科目也仅限于儒家经典,律学、算学被排斥在外,更不要说被当世视为贱术的匠学了。
而地方上的府学、州学,目前暂时更无从谈起。
新政之事通过廷议之后,目前还是只能有针对性的选择个别州县先搞试点。
沈漾另请旨在国子监增设四门馆,专招七品官员及庶民子弟以授算学、律学等杂科,推举秦问出任博士祭酒,年后打算先从京畿招募有私学底子的寒门庶民子弟五百人,以便为将来的新政推广培养人才。
梁使郭端铎谈妥和议之事启程北归,已经是十一月底,江淮也是银装素裹、千里冰封。
虽然这样的时节,蒙兀人的骑兵能够肆无忌惮的在河淮及渭水平原上驰聘,但滴水成冰的寒冬,攻城变得更加不便。
关中的雍州、华州以及河淮之间的许汝陈宋等州以及汴京城,在这个冬季至少不虞有失陷之忧。
裕溪河之中,除了十数艘清淤挖泥船外,还上千人规模的民夫继续拓宽河道;两岸延伸出去的沟渠也越来越密集,地势较高处,随处可见大型的龙骨水车架在沟渠之间。
水浇地、与旱地的收成差距极大,两名青壮劳力耕种十五亩水浇地,虽然会更辛苦一些,但收成却要比旱田高出一倍还不止。
淮西的轮作、套种等农耕技术也日益普及,铁质农具也已成为普通农户的必备品,郭端铎一路看过去,仅裕溪河两岸就有大量民户,已经有多余的粮食及精力去饲养家禽与牲畜;田地作物的品种也丰富许多。
虽然当世主要还停留在农耕时代,普通民户即便户均粮食产量能提高一倍,生存条件也无法变得多宽裕、轻松,但不再受饥馑之害,不再面黄肌瘦,得病还有条件进行最基本的医治,或送子弟读两年的初级学堂,不至于大字不识一个,辛勤积攒十数年还有可能建砖瓦房,还能养些家禽或一两头猪羊改善一下饮食结构,则足称盛世了。
韩谦较为繁忙,郭端铎在韩建吉及韩道昌长女婿胡遏的陪同下,在历阳就见了韩谦一面,之后主要还是与冯缭、王辙具体沟通后续缓助的细节问题。
为限制蒙兀骑兵在河淮平原上肆无忌惮的驰聘袭扰,郭端铎提出年前新一批的支借军械里要增加三千具精钢大弩。
梁军一度拥有五六万人规模的骑兵部队,是曾令周边蜀楚晋三国恐惧的存在,但这两年战乱,损失太过惨烈,战马数量下降到三万匹,骑兵将卒下降到两万人,还大多数都陷在关中。
目前河淮梁军仅有一万匹战马,编六千将卒,已经难在城塞之外与蒙兀骑兵正面抗衡了。
步卒的机动性,是远不能跟骑兵比机动性的,而近身肉搏,与居高临下砍杀的骑兵相比,劣势还是太大。
梁帝朱裕要避免手里的精锐过度消耗,一直都千方百计的提高军中强弓劲弩的配比,达到敌骑近身之际就能有限杀伤、压制的目的。
棠邑相继在东湖、淮阳以及新收复的寿春设立兵甲军械工场,年后还要在寿春新增一座战船修造工场,兵甲战械以及战船的生产能力是提高一大截。
另外,目前缩减军资开销,淮西马步军及水军现役将卒目前控制在五万人左右。
不过,韩谦要求工造司两年内照十万精锐兵卒的标准,完成兵甲、战械的储备,再加上还要供给蜀军及郑氏一部分兵甲战械,能腾出来增援梁军的生产能力,就变得有限。
反复琢磨之后,韩谦最后还是决定先从现存的棠邑军储备里调两千具大弩给河淮梁军。
第六百七十一章 寿春
郭端铎在金陵、东湖相继完成既定的和议任务之后,十二月初赶到寿春,便暂时先留在寿春负责协调增援物资的转接。
虽说寿春对岸,乃是徐明珍控制的颍州,但通往许州、汝州北部以及通过支流贾鲁河(鸿沟)通往荥州境内,与黄河相接的沙颍河(颍水),入淮口就在寿春对岸的颍州境内。
每个月六七百万斤的粮秣及其他物资,水路船运永远是最省事省力的。
要不然的话,少说需要征用上万名民夫、上万头骡马及相应的大车络绎不绝的南来北往,还必须征用大量的民夫保证沿途的驿道、驰道通畅,那个就劳民伤财了。
棠邑支借增援物资对此时的河淮联军在西翼作战极其重要,又涉及从谯颖两州过境。
此外,梁楚订立和议,关中梁军将有一部分人马从梁州乘坐赤山会的商船东归,寿春也是指定的中转点。
郭端铎身为梁国大臣级官员,如此艰难时刻,自然是要暂时留在寿春督办诸事,以免出什么岔子。
而棠邑这边,主要由兼领寿州刺史的田城以及王辙等军情参谋专司中原、河朔等北地事务的官吏,与郭端铎进行交接。
寿春自秦汉以降,就具有极重要的战略地位跟军事价值,位于水陆交通枢要,又有利于防御的自然环地,又水土丰沃、物产丰饶、历来都是中原大乱时诸方争夺的核心。
在前朝大规模开凿东线大运河,而巢湖通往长江的裕溪河(濡须水)以及安丰渠等水道积淤严重之后,寿春以及淮西的战略地位才稍稍降下来。
要是站在整个江淮、河淮大地的角度去看,河淮、江淮间的水运核心还是以邗沟(山阳渎)为主的东线水道,但站在棠邑或淮西的角度,从裕溪河经巢湖、淝水河沟通江淮的这条水道,可以说是淮西的生命线了。
韩谦这三四年都是不遗余力的疏浚拓宽裕溪河水道,年初修复安丰渠之后,对安丰渠以及淝水河接巢湖的两百多里水道持续疏浚都没有停止下来,而是作为一个常项工作,分解到沿岸的县乡有司继续执行。
韩谦要将裕溪河、巢湖、淝水河进一步打造成沟通江淮的核心水道,东湖才能在战略地理位置之上,超越扬州。
而寿春作为这条核心水道的北口,将来在棠邑版图上的重要性,也就自不待言了。
当然,在此之前,寿春早年乃是天佑帝任淮南节度使时的治所,之后又一直是徐明珍任寿州节度使的治所、衙府所在。
寿春城池雄阔,外城即郭城或称罗城,周长十三里,城墙夯土而成。
寿州军撤出时,近六万民众皆居郭城之中,耕种郭城内外的田地近四十万亩。
内城即子城或称金城,周四里,城墙覆砖石,高峻险陡,城墙外还有深濠,可谓是固若金汤。
寿春城北倚八公山,北淝水河从东面绕城而过,又有多条渠道引水入郭城,供郭城内农田灌溉及生活所用;郭城内外还筑有六座坚固的营城。
出寿春城往北二十余里,在八公山的北麓余脉上,则是淮河中游的形胜之险、有淮河第一峡之称的硖石山(硖石口)。
淮河从西往东,抵达八公山西麓之后,为山势所阻,转折往西北而行,穿过硖石山继续往东流淌。
淮河浩浩荡荡而来,流经此硖石口河段被两岸崖石收缩最窄处仅有七十丈宽,以致夏秋时淮河上游每年大水,狭窄的硖石口无法及时泄水,在硖石口上游两岸地区常常会形成大区域的滞洪带,侵害农耕生产极烈。
徐明珍在硖石山两岸各修筑两座坚固营城,同时于八公山西麓面对淮河的缓坡又修有一座营城,以护东硖石与寿春之间的隘道,防止敌军从对岸强渡淮河;而凤台城则位于硖石口以东仅十二三里处。
如此密集的城垒群大多数城垒千百年来就有留存,天佑帝及徐明珍更多的只是先生在残址或遗址上进行修缮、加强外加硖石口、八公山、淮河以及城东北淝水河及瓦埠荡等特殊的地理位置及地形,就构成寿春独特及易守难攻的严密防御体系。
梁楚在创国之前,就频频交战淮河南北,三十多年来,梁军多次从淮西渡河南下,还没有一次能成功的撕开寿春如此完备的防御体系。
倘若徐明珍这次不主动从寿春城撤出,韩谦也只能先攻占霍邱、凤台,然后再占领八公山,切断寿春城与硖石口的联络后,再对城中军民进行围困。
要不然的话,真要直接去强攻寿春城,棠邑军还不知道要付多少伤亡呢。
寿春内外城街巷纵横,屋舍整饬,沿街店铺极多,也琳琅满目。郭城之内还座落着大大小小的各类匠坊工场数十座。
寿春长期以来就一直都是淮西的经济、政治及军事、文化中心。
目前棠邑除了在寿春驻入八千多马步军、水军外,韩谦还给寿春调来上千名工师、匠工及家小,恢复寿春以兵甲战械为主的匠坊工场生产,还确定年后就要在黔阳、辰中以及东湖之外,于寿春成立第四座综合性学堂。
除刺吏田城外,州长史、司马、诸曹参军以及寿春县令都是韩谦亲自选用的干练官员考虑到徐明珍没有那么老实,王辙暂时入驻寿春,一项长期要做的工作,就是甄别寿春六万民众里有多少人乃是徐明珍暗中派遣潜伏下来的密间。
而棠邑在东湖大堤之后,新的一项大型水利工程龙池山堰湖,也即将于年后在寿春城西南的龙池山北麓开工。
寿春城西南,也就是位于北淝水河以西、寿州西部与霍州交界的龙池山地区,乃淮阳山余脉。
那里峰岭纵横交错,特别是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而北面地势低洼,向淮河倾斜,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发,对淮滨地区形成严重的洪涝灾害,道路、屋舍、田地都被冲毁。
而等雨季过去,又或者是雨季雨势不旺,则会因为北淝水河以及从源出淮阳山深处的溪河被龙池山等绵延峰岭阻拦,灌溉不到那里,又经常性出现旱情。
淮西千里沃野,唯有这一片位于寿霍之间的地域,即便在承平年代都极为穷困,淮河南岸的驿道、驰道也都避开这个区域修造。
工造司计划在龙池山北麓的低洼区修造堰堤,将上游峰岭的溪水渠集到堰堤前人工拦成的大湖之中,以调节北面在枯水及雨季的用水资源,以便能开垦、灌溉数以十万亩计的田地,有效控制当地频发的洪涝及干旱灾情,也将保证寿春城西翼现有农田的耕作与丰产。
当然,这还是韩谦计划大规模治理寿州的第一步,淮河经硖石口的滞洪难题,从远古大禹治水时期就遗留至今传说中硖石口是大禹一斧劈开。
这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在八公山南侧开挖分洪水道,将淮河上游来水导入北淝水河下游的瓦埠荡,再从瓦埠荡流入下游的淮河水道。
只是要形成足够规模的分洪,这一段预计约五六十里的分洪运河,以当世的水准去看,开挖工程量太过巨大,韩谦暂时也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宁可在徐明珍早年修筑的南堤基础之上,继续加固大堤,将滞留的洪水往北岸颍州倾泄。
徐明珍也不能说他阴毒,长淮南堤还是徐明珍任寿州节度使之后主持修造的,除非将来要统筹考虑南北两岸的行洪问题,再考虑开挖分洪水道。
在收复寿春、霍邱、凤台三地后,棠邑没有在之前与寿州军的缓冲空旷地带增置新的县,但因地制宜的开辟二十余座流民大营,已经接收从北岸逃荒来的七万余老弱妇孺绝大多数的丁壮都被河淮梁军或寿州军沿途强征掉了集中保障食宿及最基本的医疗救护。
其中就有九座流民大营设于龙池山左右,收留近四万流民,就是方便修造龙池山堰湖时,能就地募用到足够的劳动力。
在基层贫民的组织方面,棠邑早就是炉火纯青。
每座流民大营都仅派出十数名工作人员,包括主事、医师、工师、学师、书记以及从历阳学堂择优选用的僚佐,便将一座容纳三四千人、以老弱妇孺为主的大营管理秩序井然。
除了就近营造固定的围屋、改造居住环境外,还将极少数的青壮男丁、人数占比最高的青壮年妇女以及十四岁以上的少年进行编伍,进行一些基础的操训,为年后龙池山堰湖开工做准备。
相比较逃荒、饥谨,流民大营的物资供给还是相当充足的,主要劳动力初步都会保证有一天一斤半糙米口粮的配给真正上堤进行高强度劳作,标淮还会提高,老弱及儿童照每日一斤口粮保障供应,尽可能因地制宜捕捞渔获改善伙食,会提供一些必要的油脂;营地里还都办起初级学堂,接纳十到十四岁的少年识字演算。
除了龙池山附近的流民大营外,其他流民大营的设置,都与当地要动工的大中型水利设施建设结合起来。
以工代赈这种技术活,也早就被棠邑玩溜了。
郭端铎年逾四旬,其父乃是梁太祖身边的幕僚宾客,梁国未创就不幸病逝,他早年伴读朱裕身侧。
朱裕十八岁率百余部属出领洛州刺史,郭端铎就在其列。
当时河洛被多年来反反复复的血腥战事摧残得就剩一地残墟,诸县皆破,朱温受封梁王时,河洛地区在编户不足万口,是朱裕招揽流民分置十八县,短短三年间就充实民户三十余万口,恢复屯垦近二万顷,一度汴京诸军食粮都靠河洛供给。
当时郭端铎就觉得太祖不传位给陛下,当真是没有天理了。
他在寿春逗留十数日,兼之之前从淮西过境,即便他内心更倾向于陛下,也深刻感受到天下之大,并非没有与陛下互为瑜亮之人。
第六百七十二章 新年
历史的长流,悄然间就跨入延佑八年,大楚开国也跨入第二十五个年头。
普通人不会管蒙兀人的强大及在河淮地区的肆虐杀戮,不会去管更深层的内忧外患,那延佑八年的大楚,在陛下与太后的携手治理下,俨然颇有承平盛世的景象。
金陵逆乱已经过去七年,金陵内外城郭也修整一新,秋浦河、江荡口舟船如云,三山五海进入金陵城的商货琳琅满目、堆积如山,金陵城也再现往昔繁华盛景。
对外,也收复淮西故土,梁国被迫议和,而蜀国纳贡称臣,以硖、梁之地相割;往南则攻下桂、柳、邕、钦等州,差不多夺下清源军节度使府近三分之一的地盘,使帝国疆域差不多往南拓展上千里之遥。
这么一想,延佑三四年间水师主力在洪泽浦之上的惨败,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新春刚过,天气还没有回暖,淮西又下了一场大雪。
韩谦清晨醒来,看涟园里也是银装素裹,但很可惜,书斋前后院子里的积雪,没一会儿就被早起的文信带着文媛,踩踏得面目全非。
等着文信被侍卫抓去学堂读书,才稍稍清静些。
韩谦将女儿文媛抱在膝盖头批阅公函。
这个年节没有什么紧急事件发生,韩谦也是难得的歇了几天,没有理事,今日大年初五,他还是第一次走进他在历阳涟园专门署理公务的书斋末雨阁,就见案牍上就堆满一大叠各式公函等着他批阅。
如今赵庭儿更多心思放在历阳学堂的建设与完善上,而王?年前好不容易确定有了身孕,韩谦没有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大家都劝阻安胎养胎期间,不能再让王?接触耗用心神之事。
几番劝告,王?这些年也就不怎么到末雨阁来。
韩谦很多事情就没有办法偷懒。
常规性的事务,都拟定了章程,没有大的更改之前,通政司、都厅司、工造司以及军情参谋司都照章程处置就是,只需要报备到韩谦这里来。
不过,棠邑内外部所处的环境、局势极为复杂,可以说是瞬息多变,大量非常规性|事务,都需要韩谦拍板才能决策。
这个工作量就大了。
韩谦年后第一天到末雨阁署事,清晨用很快时间将报备过来的公函看完,便抱着女儿文媛在末雨阁的厢房吃过早点,太阳爬上树梢头后,冯缭、袁国维、季希尧、高绍、赵启、陈济堂、温博、谭育良、洗寻樵、赵无忌等人相继带着一堆待议未决的非常规性|事务跑过来。
韩谦便抱着文媛,跟众人议事。
“大通岭煤矿进行一年多的建设及试生产,年后就能更大规模的往京畿地区倾销煤石。大通岭煤矿作为棠邑目前所建的最大型浅层煤场,前期建设投入的成本巨大,但目前预计每年能产高达一百万担煤石,照这个产能规模,只要能保证销路,煤价下调三成,也能保证三年内将投入成本摊销掉。”
兼领工造司的季希尧目前主管制置府所有的水利道路及城池修缮及工造、煤铁矿开采以及工造局等事务。
大通岭煤矿是前年底制置府重点推进的工作,甚至之前不惜强硬的先将石梁县从淮东手里讨要过来。
煤矿的开采,特别是浅层煤的开采,不是难事,关键是大通岭煤矿出山到石梁河码头的轨路铺设以及浦阳河运煤码头的建设及衔接浦阳河与石梁河的永阳渠开挖等一系列配套工程,年前陆续建成,大通岭的煤矿大规模往外输出,才成为可能。
大通岭煤矿的建成,淮西煤炭每年的开采量,一下子从六十万担激增到一百六十万担,这时候必然要将整个京畿地区、也是韩谦最早培育的用煤市场拿下来,才有可能吃掉这么大规模的产量。
往京畿供煤,价格是下调三成,还是直接下调五成,将京畿附近的煤场都直接压垮掉,冯缭以及负责工造司的季希尧及其他相关官员,都讨论了很久,还拿不定主意。
除此之外,工造司在大通岭以南十五六里处的大尧峰勘测到大储量优质铁矿,对这一铁矿如此开发利用,工造司内部存在很大的争议。
一方面这两年投建的炼铁炉全部达产后,棠邑一年的炼铁规模将达到十六万担,这个数字差不多达到前朝中叶官冶一年的总产量。
很多人担心江淮地区对铁料的需求没有想象中那么巨大,主张在大尧峰依照旧例,由永阳县或滁州府负责建造产年一万担规模的炼铁场即可。
而有些人认为在这么近的区域内,同时发现优质储煤及储铁极为难得,不建大型炼铁场太可惜了。
大尧峰南侧的磨盘谷有相对平整、开阔的土地,可以建造大型炼铁场,而大通岭出来只需要在目前建在的轨路基础之上,再加修九里长的轨路,就能将煤石运往计划建于磨盘谷内的炼铁场,主张由制置府直接出面修造年产五万担甚至更大规模的大型炼铁场。
这事去年底就呈报韩谦这里。
韩谦交给冯缭他们进一步研究,是不是可能将永阳县新城的建造跟大型炼铁场投资结合起来搞。
当然了,通政司大多数官员还是担心一个炼铁场就要新增五万担甚至十万担产能,而其他已经建成的七座炼铁场后续还将要扩大产能,往后每年炼制逾三十万担的铁料,还能倾销出去吗?
毕竟目前最大规模的龙牙山炼铁场,才年产四万担生铁、精铁。
优质储煤及储铁挨在一起,又有极便利的水陆运输条件,炼铁场的规模越大,成本则能摊得越低,更不要说新的炼铁技术在当世还在极广阔的空间可以挖掘。
而事实上只需要成本够低,精铁铸件的性能要比传统的木料优越太多,未来应用场景极广,韩谦不会担心需求会成问题。
而事实上一座普通铁梁桥的用铁量就高得难以想象,即便每年治炼三四十万担的铁料,可能也只够江淮地区修造三四十座中等规模的铁桥而已。
这种对铁料的需求量,是当世目光主要还停留在铁制品仅限于刀具、农具及铠甲等有限场景的官员所能想象的。
韩谦目前更关心是新的炼铁场,产能定在五万担或十万担时的平均成本分别能摊到多低,同时也关心目前工师院的技术水准,有没有能力建造更大规模的炼铁高炉。
这也是韩谦年前将工造司文函打回去作进一步讨论、研究的关键。
特别是高炉技术能否成功得到突破,是炼铁成本进一步大幅下降的关键。
另外,工师院也早就确认采用优质块状闷烧煤填充炉膛,炉温高低与炉膛的延长度等结构数据,有着直接的关系。
要是能进一步建造稳定性足够可靠的大型高炉,很可能就能达到烧融河砂的炉温,这将是能否成功烧制玻璃的关键。
目前龙牙山的炼铁炉,炉渣之中发现夹有类似琉璃,但更洁净的结晶体。
可见龙牙山的炼铁炉能勉强达到熔化河砂、烧结玻璃的炉温,但想稳定的烧结玻璃,在燃烧炉的结构上还要作进一步的优化。
韩谦翻看通政司、工造司这段时间来的讨论结论,工师院对新型高炉目前还处于研究阶段,还没有开始哪座炼铁场着手建造第一座试验炉验证。
韩谦与众人讨论片晌,便决定就在大尧山先试造试验高炉,等看试验高炉的运作状况,再决定永阳新城建造以及大尧山炼铁场最终建设规模。
还有一件需要立刻就做出决定的事情。
淮西这两年相继收复濠寿光霍等州,制置府所领的县,从最初的十四县(含叙州),增加到四十二个县,乡司从九十六个,增加到二百七十四个。
经过一年半多时间的梳理、消化,新收复及新置的县及乡司,各方面情况都大体稳定下来,后续则要作进一步的深度建设及经营。
年前就决定在这些新增设的乡司办初级学堂,而在县一级则要增办中级学堂。
初级学堂两年学制,对普通人来说,仅仅能满足基本的脱盲需求,学成结业的标淮也仅仅是要求识读一千个汉字、会通读简单的文章以及掌握基本的演算,也会传授一些基础的农耕技术。
中级学堂教授的内容要更深、更广泛一些,将包括律学、算学、地理、测量、格物、军事基础,同时也保障当地官吏工师队伍的继续教育;驻军武官的脱盲教育、培养,也将由各县的中级学堂承担起来。
与综合性学堂结合起来,才能初步叫制置府的官办教育体系完善起来。
问题在于一下子新增近两百所初级学堂、中级学堂,目前历阳学堂三年前才正式设立的学师院,今年仅能提供不到一百名师资力量,从其他地方的学堂抽调,总计也不到两百人。
总不可能只派遣一名教员,就将一间学堂支撑起来吧?
目前诸县、乡司已办的学堂,依照就学人员的规模,配给两到五名教员。
即便如此,现有的学堂教员,依旧处于极紧缺的状况;乡司所办的初级学堂也仅能保证地方上约两成左右的少年接受最基本的识字教育。
而制置府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淮西的官办教育目标,也仅仅保证两成新增人口的脱盲率,短时间内很难指望更高。
即便是如此,淮西人口规模保持目前不变,每年初级学堂的入学规模也将高达五六万人,而这当中也将仅有两到三成的人,能接受中等以及更高程度的综合性学堂教育。
而能做到这点,棠邑也就能彻底解决世家宗阀以及将门垄断教育继而垄断地方吏事以及军队武事的弊端,也能为州县乡司对地方的辖管以及现阶段工矿业、制造业的发展提供必要的人力资源。
只是眼前一下子就要新增两百多间初中级学堂,还需要想办法从各个地方抽调四到六百名师资力量。
这些人手从哪里调?
不要看棠邑这些年培养的可用人手不少,但摊子铺得更大。
之前的叙州,仅有初级学堂与专业学堂两个层次,为保证工师、医师学徒的培养质量,韩谦后续将辰中、历阳学堂的学制都普遍延长到三到四年,其中医师院的学制最高更是延长到五年。
这使得三家学堂每年能稳定提供的合格生员,目前仅在一千人左右,但这一千人哪里都争抢着要。
冯缭想着今年不分类别,再募用六百名结业生员将新增乡司的学堂开办起来,好些人恨不得将唾沫喷他脸上去,无奈之下,只能交给韩谦来载决。
州县乡司吏员也皆紧缺,各项任务皆重,韩谦拿过冯缭递过来今年历阳学堂能结业的生员名单,扫了一遍,说道:“韩家及陈乔等家的子弟,都先放下去填补乡学缺额……”
“这……”听韩谦如此决定,冯缭却是相当迟疑。
棠邑军先沿滁河、浮槎山一线建立防线,继而斩获乌金岭大捷,取得在淮西压制寿州军的优势之后,陈乔等宣池等州、与韩家有姻亲故旧的世家宗阀,就陡然加快融入棠邑的过程。
当时主要有两个标志性的主要举措。
一是这些姻亲之族除了率先在宣池等地主动中止奴婢买卖、进入东湖开办匠坊、种植药田外,更主要的还是大规模的将族产转入官钱局,以支持棠邑军的军资开销及淮西地方建设,这三年前官钱局从宣池两州、与韩家有姻亲故旧的地方势力手里,差不多接收逾一百八十万缗的资本金。
这也是官钱局总资本连续跨过四百万缗、五百万缗两道关槛的关键。
第二就是这些姻亲之族陆续将有一定家学底子的嫡系、旁系子弟五百人,送入历阳学堂,接受新学的培养。
第一批入学的韩氏姻亲宗族子弟最多,差不多有三百二十多人,毕竟宣池等地姻亲宗族,十二三岁少年子,到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一大批人苦无出路,都一起进入历阳学堂,正好赶着年后就将结业。
虽然乡司初级学堂的教员,在制置府也纳入吏员之列,俸薪也由州县统筹拨给,但乡司的条件,目前来说可以说是相当的艰难,很显然与陈乔等族的子弟想着到州县衙司任吏的心理预期落差有些大了。
要是照固定的比例,从历阳学堂诸科抽调人手,其中不可避免的会有一部分姻亲宗族子弟被公事公办的填入乡学,冯缭自然不怕被人指着鼻子骂。
现在可好,这次将全部的姻亲宗族子弟,特别有几个陈乔等家的嫡支子弟,在入学堂之时,就已经二十出头,对在棠邑任吏内心充满期待,都送到条件最艰苦的乡司初级学堂担任教员,跟泥腿子子弟打交道,不要说陈、乔等家不满了,这些结业生员还不得闹翻天?
“要有人质问,便直接说是我的决定,宗家子弟骄奢之气难去,能到乡司、乡学,真正的去接触底层贫民的生活,才有可能成长为栋梁之才,”韩谦说道,“以后就要形成这个规矩,真正想要到州县任吏事的人选,一定要有基层工作的经验。陈家、乔家、冯家不例外,韩家、温家都不能例外,以后你们的子侄都要如此,有谁脑子不能转过弯来,那就将他们一辈子留在乡司,反正也不堪用。”
见韩谦这么说,众人也都不作声。
“有你这个说辞,我也能拿去堵众人的口。”冯缭苦笑着说道。
诸多事议论下来,不知不觉都快到午时。
年节还没有过去,韩谦让府里安排午宴,留众人在涟园用餐,但他们还没有未雨阁动身往饭厅走去,便看到王?腆着已经显怀的身子,与香云走进来,说道:“荥州有飞鸽传书回来……”
信鸽的选种、饲养及训练皆是精细活,不是普通民夫能为;而要形成应急通信体系,不仅同时要在多个地点育种,还要大批量的训养信鸽,需要用到的人手不少社会分工不到一定的程度,或没有足够庞大的吏员队伍,这事不是普通势力能玩的。
好在棠邑有用女工、女吏的传统,各家将吏的眷属也没有养在深闺鼓捣家长里短的习性,风气都要比当世及其前朝更加的开放。
信鸽的选种、训养以及轮替值守鸽巢等事,韩谦特地在军情参谋司开辟一个新的部门,由香云负责,专用女吏。
荥州目前乃是河淮梁军与魏州叛军及蒙兀人对峙、争夺的焦点地区,为随时掌握荥州的战局变化,军情参谋司往荥州派出多名密谍。
即便没有紧急的信息,为保证信鸽的归巢属性,不会因为长期滞留在外而削北,会定期往荥州送新的一批信鸽过去,让前一批信鸽飞回鸽巢,代价极为不菲。
不是紧急情况,香云不会直接将传书送过来,韩谦接过已拆开的腊纸密信以及已经析读出来的字条,眉头大皱着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什么才好,背脊直冒寒气。
冯缭接过字条,眉头微微皱着说道:“魏州叛军此时就在荥阳东北侧挖开禹河(黄河)南岸的大堤?他们是要等黄河冰层消融时,引凌汛大水,冲击荥阳城以东、以南的地域?”
韩谦过了片晌才环顾左右,见众人都猜到梁师雄在荥阳所为意图是什么,但很显然大家仓促间还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四五百年前,关中地区的森林覆盖率还是极为茂密,但前后两代中原王朝都定都渭水河畔,生态承载能力受到极严峻的考验。
以雍州为主的旧朝京畿(京兆府),在前朝鼎盛之时,民户逾两百万口。
要是普通民户却还好,但这些人口当中,大量都是宗室勋贵子弟,生活极为奢侈,关中地区数百年持续不断的营造殿阁宫室屋舍楼宇,寒冬时节皆是伐木烧炭取暖,饮事所用薪柴更是恐怖,很快将左右丘原峰岭间的林木都砍伐一空。
差不多到前朝中叶之时,关中想要修缮大殿,不要说北面的丘原了,南面的秦岭北坡,都找不到一根能当房梁础柱的大木,需要从更多的地方不计人力、物力的运往关中。
这种生态环境的变化,前朝中叶从黄河水由清变浊,就已经为史书清晰记录下来,也是在这个时间,在民间黄河之谓逐渐替代禹河旧称。
之后便是长达两百年泥沙积淤。
即便韩谦并不能确定,此时的黄河是不是已经彻底变成地上悬河,但从近百年来黄河几次决堤、一次比一次严重,以及黄河两岸越修越高的大堤,也都令他担忧不已。
前朝末年,虽然河淮地区战乱不断,但河淮地区一直以来都是由实力极强的藩镇势力占据,因此黄河每次决堤都能极快堵上。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近百年来,即便是受凌汛侵害,黄河决堤的口子,绝大多数都是在下游相对容易封堵溃口以及纳洪区范围较广的鲁豫之间或从魏博等地往北面河朔地区溃洪,对黄河南岸的河淮地区影响较轻。
魏州叛军在荥阳境内挖开黄河大堤,他们的意图或许单纯只是封堵河淮梁军逼近河洛东门户荥阳城的通道,但荥阳城东北这个位置太关键了。
韩谦不知道梁师雄是不是特地选择在这个位置挖掘大堤,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巧合。
韩谦摊开地图,将叛军掘堤点在地图上标出来,确实是在贾鲁河大闸西侧,也就意味着这个位置的大堤扒开来,黄河大水会冲出实际极可能已经高过两侧平地的河床,顺着地势,浩浩荡荡泄入贾鲁河(鸿沟)之中,然后往南侵入沙颍河。
二三月河水水枯瘦,问题还不大,但进入四月,各地纷纷进入雨季,以及西北高原绝岭冰川融水大增,黄河上游进入贾鲁河、沙颍河的水量将大到令人心惊肉跳。
而这两条河流的河道又浅窄,容纳不下这么大的水量,则必将导致贾鲁河、沙颍河两岸的许荥陈宋等州沦为一片汪洋,也会直接波及淮河北岸的颍、谯两州。
而黄河之水经沙颍河流入淮河之后,要是淮河中下游以及洪泽浦沿岸的州县再赶上去年的雨量,两相叠加,又必将洪水滔天,楚泗滁扬等地都将受大灾,寿春以及濠州境内,也难以幸免。
这就是人为的“夺淮入海”,人为的在河淮大地制造大面积的黄泛区。
第六百七十三章 决堤
大雪纷纷而下,千余骑兵在青黑色大氅内皆穿鳞甲,纵马驰骋,仿佛银红翻动的浪潮,在新年刚刚开始的元月初五这天的午后,从历阳城北门而出,从青苍山西段的新辟山径穿过,往北方原野逶迤而去。
谁都知道韩谦平时都在历阳城内署理公务,在赵无忌兼领巢州刺史之后,韩东虎任都虞候的侍卫骑兵主力也随同韩谦驻扎在历阳城。
即便蜀国向大楚称臣之后,往淮西输入的西藩战马不再受到之前的限制,但诸镇军都急需新编独立的骑兵营,因此侍卫骑兵都还保持两千四百余人的精锐骑兵编制。
上千规模的侍卫骑兵出城,意味着要么是韩谦远行,要么是北面哪里有出现重大变故,需要侍卫骑兵第一时间赶去增援。
历阳城保留下来,最初是历阳学堂用地,之后制置府的衙署以及诸将吏眷属、家小也都陆续迁到历阳城里定居。
历阳城的居住人口到现在都还没有比较纯粹,但是年节刚过,城里就有这么大的动静,不意味着人心里不慌,也不知道当今兵荒马乱的世道又出了什么乱子。
虽然历阳与金陵仅一江相隔,但历阳城里的住民,对时局世势的变迁要敏感多了。
温博带着两名家兵午后从涟园回到宅子,都没有派人去通知,薛川、曹霸以及他侄子温渊以及他大哥温占玉都闻讯赶了过来。
对温氏归附后,韩谦最基本的要求除了废除奴婢贱籍之外,就是析族析产。
所谓析族析产,也就将传统的、以族主或家主作为大家主族产族务的宗族,拆分为一个个独立的家庭并均分族产,也就是要实质性的废除大家主及嫡长继承的旧制。
如今温博与其兄温占玉也都算作两户,薛川、曹霸他们更是独立出去自立门户,但传统及习惯的力量还是强大,但凡有什么事情,薛川、曹霸等人也都是第一时间跑到温博的屋里商议来对这种情况,韩谦也不会强人所难的胡乱禁止。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这大过年的,怎么一下子出动这么大规模的侍卫骑兵?”三十岁刚出头的曹霸,要比温渊、薛川更坐不住,推开门看到温博在院子里,就大声问道。
薛川、曹霸两人皆是温家家兵子弟,追随温暮桥、温博在军中建立功勋,一度都升到都虞候一级的高位。
罗山守军投降棠邑之后先编为右神武军,但从梁州返回棠邑之后,右神武军的兵卒暂时都解散遣返,与家小团聚,而基层武官则都到指定的中级学堂接受到脱盲及基础的军事知识培训,营指挥使以上的中高级武官则集结到历阳学堂军学院接受培训。
除了温博直接以制置府行军司马兼领军学院副山长参谋军情司副都佥事外,薛川、曹霸、温渊等人都不可避免被塞入军学院接受严格的文化及军事知识培训。
温渊、薛川两人还好一些,曹霸他识字有限,仅能勉强读懂极为简单的信函,突然间要他进行高强度的文化科目学习,早就积下一肚子怨气,整天抱怨是制置府这么做,是有意剥夺他们手里的兵权。
温暮桥、温博多次训斥,还是压制不住曹霸的臭脾气,也令他们多少担心曹霸会祸从口出。
“你们过来就好,你们即日就从军学院结业,年后不用再去军学院培训,作为侍从武官都随我去寿春!”温博说着话,又将家里所用不多的几名仆役、家丁喊过来,拿出一份名单,叫他们照名单前去通知人,天黑之前名单上的人要完成集结,然后出发去寿春。
这份名单上,包括曹霸、薛川、温渊在内,都是右神武军目前被视为有潜力、还继续留在军学院培训的中高级武官,从营指挥到都虞候两级,总计有八十余人。
当然,这次作为侍从武官受到征召的,还有从天平都等部选拔出来进军学院培训的中高级武官一百人。
除此之外,韩谦还刚刚签发军令,要征召各地接受培训的基层武官约五百余人,与中高级受训武官编一支侍从武官骑兵队,要他们以最快的时间到寿春报道集结。
这时候赶上年节,不要说主要在居地地就近接受培训的基层武官了,军学院也有大半的学员因为家小不在历阳,都告假离开历阳与家人团聚去了。
却是右神武军的将官家小,主要归降后主要都在历阳、东湖定居,集结最为便利。
“发生了什么回事?”
家丁牵马出门通知其他人,归附棠邑后都颐养宅中或游历山水、不问世事的温暮桥,这时候也忍不住问道。
不管特编侍卫武官骑兵队或是其他名义,韩谦将这么多正在受训的中高级及基层武官进行紧急征召,意味着他极可能要在寿春进行大规模的兵马扩编,而不是有什么事情从现有的兵马之中进行抽调。
淮西的兵马规模进一步扩张,则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要不然韩谦何需做打草惊蛇却又虚耗钱粮的事情?
温暮桥不知道年前一片平静祥和,有什么理由叫韩谦在这时候突然决定扩军,搞得大家连年都过不好?
魏州叛军在荥阳掘堤溃水之事,韩谦也并没有要求严格保密,温博也就直言相告,只是叮属家里人及曹霸、薛川他们不要出去随意胡说。
“梁师雄掘堤溃水,应该是阻挡梁军进攻荥阳,确保河洛东门户无忧,这事自有梁帝朱裕去头疼,棠邑需要这么大反应?”温占玉疑惑的问道。
他们之前随徐明珍投附梁国,主要还是攀附强枝的心思,但对梁国及梁帝朱裕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此时直呼其名也没有什么障碍。
不过,在他们的心目中,梁帝朱裕在当世绝对是强者级的存在,并不觉得梁师雄没有蒙兀人的相助,会是朱裕的对手。
他们心里同时也极清楚,眼下河淮西翼战线,对未来中原战局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要是朱裕能抢先收复河洛,则将打通与关中的联络,但梁师雄能不能在蒙兀人的帮助,拖到王元逵、田卫业率先攻下雍州、华州,中原局势则将变得更加恶劣。
在温占玉看来,梁师雄在荥阳掘堤溃水,是守军的一个战术动作,就像韩谦当年在乌金岭暗筑冰坝最后溃冲寿州军。
即便朱裕那边能提前察觉到这一状况,后续也极有可能对梁军进攻荥阳城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很可能会拖慢梁军进攻河洛的步伐,使得关中局势越发的围困,但温占玉看来,韩谦对这一状况有所预料才是啊。
就算没有蒙兀人相助,梁师雄也是梁国名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手段?
“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某些人是不是有言过其实了?”曹霸撇着嘴说道。
虽然这些年他在棠邑军手里吃过很大的苦头,但感觉上都不如被送入军学院更令他感受折磨,只要有机会,曹霸还是忍不住会冷嘲热讽一番,温博也极为无奈。
“侯爷是觉得这事还有什么异于寻常之处?”温暮桥蹙着眉头,开口问道。
“侯爷担心魏州叛军的用心,不简单是掘堤溃冲荥阳附近的地区,只是工造司、工师院有关禹河(黄河)的水文资源太有限,有些事情还不能说死,”温博说道,“不过,侯爷已经先派霍肖骑快马赶往寿春见郭端铎,要郭端铎即刻派人去联络梁帝。倘若梁国工部主管河务的郎中官没有禹河荥州河段及鸿沟西侧具体的水文地理资料,则要两家立即派人潜入敌境进行实地测绘……”
“没有这么严重吧?”听温博说及众人新年后第一天在未雨阁议事的推测,曹霸都有些被吓到了,咂着嘴说道。
“现在必需要有第一手禹河荥阳段的水文数据才能做后续的判断,”温博说道,“倘若荥阳段的河床,已经悬出南岸,大堤一旦掘开,意味着禹河将彻底变道!而倘若蒙兀人或梁师雄最初的算计是迫使禹河改善,那即便河床没有悬出南岸,但只要积淤足够严重,他们也能在决口下方征用数以万计的民夫,堆土塞河,强迫禹河改道!”
“侯爷是猜测蒙兀人要搞浮山堰!?”温渊惊问道。
“浮山堰是什么东西?”曹霸问道。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蠢货,整天在课堂上都只知道睡觉,要是在侯爷面前,你问出这样的蠢话,侯爷直接将你的都虞侯将衔给捋掉,我都没脸替你求情。”温博哭笑不得说道。
“你知道浮山堰到底是什么东西?”曹霸扯着温渊的衣襟问道。
“年前侯爷亲自到军学院授课,提及几个大型土木工程在战事中的应用例子,浮山堰一事重点讲解过来,你当时可能躲在薛川身后睡着了。”温渊小声的说道。
“温渊,你快去拿讲义给这憨货看,省得到寿春后给我丢人现眼。”温博气愤说道。
“侯爷也都说过那是旅及镇军主将必需要学的科目,我只想着要能率领一两千兵马冲锋陷阵就满足了,需要学哪些作甚?”曹霸说道,“你们都这么严肃,不会是这鬼捞子浮土堰真的很厉害?”
除了稍作收拾外,温博也要等第一批侍卫武官先进行集结,最快最快也要到天黑后才有可能出城赶往寿春,跟先行的韩谦等人会合。
他暂时也没有事情做,便耐着性子跟曹霸讲解浮山堰是怎么回事。
浮山堰的建造要追溯到四百多年前,当时的南朝梁武帝萧衍为了从北魏手里夺下战略要地寿阳(寿春),派人在寿阳下游临淮县境内的浮山筑拦河大坝,意图堵塞淮河,使淮河水倒灌寿阳城,迫使魏军撤出淮河南岸。
当时南梁军征用军民二十万人,南起浮山北抵潼河山,从两端填筑土方,历时两年建成。
浮山堰建成之初,对魏军的威胁确实是极大,蓄水不久,寿阳城就被大水围困,迫使魏军弃城退入北面的八公山,上游数百里内更是一片汪洋,但很可惜浮山堰仅存在四个月,就被大小冲毁。
最终的结果并没能对魏军造成致命的威胁,反倒使当时的南梁军控制区域,受到大水溃冲之灾,军民死伤无数。
“浮山堰不是没成吗?”曹霸说道。
“浮山堰未成,但不意味着梁师雄在荥阳图谋不成,一切还是要具体的水文资料,这也是要你们这些高级将官到军学院受训的关键原因。”温博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们还不是开始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需要侯爷提醒?”曹霸嘀咕道。
温博差点被这憨货气死掉,却又无法反驳他这浑话。
“侯爷召集我们去寿春,是不是要准备出兵,联合梁军进攻荥阳?”曹霸想要有仗可打,骨髓子里都透着酥麻,比弄娘们都爽利。
“不大可能。”温博摇了摇头,说道。
虽然韩谦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没有办法对后续的影响都推敲明白,但温博自有他的判断。
梁师雄并非弱将,再多的兵力,也很难在禹河水势大涨之前产荥阳城攻下,更何况整件事又极可能是蒙兀人与魏州叛军联手为之,那填多少兵马进去,都有可能会受到重挫。
温博也不跟薛川他解释太多,黑着脸要他们先认真思量这事对梁国西南部及淮西北部可能会有直接影响。
地理、算学、工造等科目是中高级武官进入军学院培训必修,薛川、温渊二人学得颇为认真。
在温博点破禹河积淤严重,河床有悬出南岸平地的可能之后,后续的影响也能进行相应的推演。
禹河(黄河)一旦彻底往南改道,鸿沟、沙颍河沿岸地区受灾会有多严重,这个并不难想象,但除了中原战局将变得更恶劣以及更混乱外,淮西也将不避免的会受到直接的深远影响。
这主要也是受颍河口位于寿春以西的地理位置所决定。
寿春北部的硖石口都不到七十丈宽,这种极特殊的地形,在夏秋雨季时已严重影响到淮河上游来水的倾泄,十年里却有七八年会在硖石口以西的淮河两岸形成大片的滞洪区。
过去十多年间,徐明珍任寿州节度使时,在八公里及寿春城以西的淮河南岸组织军民修造大堤,差不多将滞洪区都限制在北岸的颍州境内。
倘若禹河夺贾鲁河、沙颍河改道在夏季之前成为事实,这意味着硖石口上游,在容纳禹河来水后,水势规模将扩大三到五倍。
这已经不是北岸滞洪区会扩大多少的问题,同时还直接涉及到南岸的大堤能不能承受住这么大水势的冲击。
一旦南岸大堤没能撑住,这意味着寿州境内在这个夏季也会变成一片汪洋。
有提前防备,人马的损失会极有限,但寿州境内的安置计划、五六十万亩耕地被淹没,年后就计划要在龙池山着手实施的堰湖工程、北淝水河疏浚工事以及后续将寿春打造为淮西北部重镇的一系列事宜都会随之被耽误下来,钱粮上的损失将极其的惨重,都有可能打断棠邑现有的建设及发展节奏。
也许淮西的损失还是有限的,禹河改道对河淮梁军目前的控制区域影响更为严重、惨烈,从而牵涉到河淮局势往更复杂、更混乱的方向转变,甚至梁帝朱裕没能在许汝等地撑住,至使蒙兀骑兵饮马淮河北岸,对淮西及中原战局的负面影响,则更将令人害怕。
温博集结一部分侍卫武官从历阳骑马出发,年初七午前赶到寿春城。
沙颍河目前乃是河淮梁军的生命线,棠邑增援河淮梁军的物资以及旱情严重的许汝颍陈等州,主要粮田都分布于沙颍河两岸,梁国工部侍郎周道元年底就到颍州视察颍水河务,在接到郭端铎从寿春送出的消息时,周道元他还没有离开颍州。
接到消息后,周道元一边派人快马驰往新郑禀报梁帝朱裕,他本人则直接赶到寿春,来与韩谦见面。
梁帝朱裕极重视禹河水道的治理,登基之后,便专门在工部设立河务司,也很巧,河朔惊变之前,梁国工部刚刚组织人手,对禹河中上游的河道水文情况进行勘测,因而有韩谦所急需的最新数据。
荥阳河段,由于地势特殊,水情极为复杂,河道积淤情况有轻有重,周道元作为梁帝最为器重的工部大臣,他都不需要从汴京调资料,就对各种数据也都了熟于心。
在棠邑传来消息之前,梁帝朱裕也刚好派人过来,要召他赶回新郑,便是要他评估荥阳掘堤可能会产生的影响。
叛军选择的掘堤口,确实是积淤最严重的河段,河床即便没有悬出地面,也差不了几许。
而倘若如韩谦所料,这一切是梁师雄与蒙兀人精密计算的谋略,只需要征用三四万军民,在稍下游位置相对容易的筑一道拦水土堰,就极可能成功迫使禹河之水从贾鲁河、沙颍河南下夺淮入海……
确认这一信息后,韩谦便下令将第二镇军主要兵马往寿春集结,下令右神武军归家省新的兵卒,都到寿春集结编训,同时还对濠巢寿霍四州颁布军令各征募青壮民夫一万人集结寿春。
数日后,梁帝朱裕从新郑传来消息,确认蒙兀人在魏州叛军掘堤处下游的赵塘堤南北两岸各增设一座大营。
武陟县境内的赵塘堤,位于贾鲁河接禹河大闸的西侧,河床积淤更为严重,也是在决堤口下游修筑拦河大坝的绝佳地点。
目前禹河还冰封着,差不多还有一个半月左右的冰封期,冰层之下的流水也是极浅,虽然暂时看不到魏州叛军与蒙兀人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但整个计划既然确定是魏州叛军与蒙兀人联手进行,他们这时候仓促发兵强攻荥阳城也不现实,往最坏处预测局势的发展怎么都不为过。
照梁帝朱裕的要求,韩谦即刻从寿春发出十二万石糙米、三千石盐、三万担精铁以及五千具铠甲、两千具精钢大弩、两百具床子弩及一万捆铁箭等物资,提前赶在河淮回暖冰融之前,由河淮梁军控制的州县组织人手走陆路运往许州,为免以后大水冲泄下来,运力会跟不上。
元月二十日,寿州除了第二镇军一万精锐、水军两千将卒、侍卫骑兵一千人马在寿春完成集结外,新编右神武军放了近半年省亲团圆假的一万两千将卒,以及从外围州征调四万青壮民夫以及从霍邱、寿春、凤台三县征调的两万青壮男丁,都以难以想象的高效率,在寿州完成集结。
韩谦元月二十一日就签署军令,正式在棠邑制置府在第一、第二、第三镇军及棠邑水军、侍卫骑兵都之外,新增第四镇军,任命温博为都指挥使、谭育良为副都指挥使。
第四镇军组建之日,诸将卒并没有第一时间发放兵甲战械,而是直接发放大量的铁锹、挑担,临时征募的六万青壮民夫也都暂时编入第四镇军。
第四镇军当前的任务,第一就是抢在五月之前,极尽能力对八公山以西的淮河南岸大堤进行加固。
季希尧及工师院专门研究水利河务的工官、工师,在之前半个月时间内,对寿春城周边的地形地势进行新的紧急绘测。
在得到第一手的数据之后,韩谦决定将北淝水河下游、位于寿春城以东的瓦埠荡及外围总面积达三四千平方里的地势浅洼区域划为特定的蓄洪区,将这个区域里不多的民户人丁都迁出来安置。
不过,滞洪区在寿春城的西侧,今年可能往西延伸到霍邱境内,但瓦埠荡却在寿春城的东侧,在这两个区域间开挖一条深三四米深、宽二三百米、长达五十里的行洪大河,根本不可能是五六万民夫能在三四个月内所完成的任务。
那就只能在寿春城西大堤与瓦埠荡之间,划出一条相对开阔、地势较低的行洪带来。
目前要做的,除了要在行洪带的两侧修造浅堤,保护后方的灌溉区及寿春城,更主要的还是要将行洪带上、不利洪水快速泄走的地形障碍都挖通。
这样就能保证一旦寿春、霍邱之间形成大面积的滞洪,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内,通过行洪带将洪水导往瓦埠荡,从而达到大幅减轻对农耕的影响。
龙池山堰湖也需要照原计划进行修造,但会在龙池山堰湖与北淝水河之间需要紧急新开挖一条渠道,以便能在雨季来临之前,将龙池山一带的溪水导往北淝水河,消除从侧后冲击南岸大堤的可能。
第六百七十四章 大水
棠邑废除徭役旧制,将丁赋、折役钱都摊入田税之中,这注定棠邑额外征用六七万人规模的青壮民夫,成本不比禁军或侍卫亲军征集同等规模的人马低多少。
除了大量的挖河修堤工具外,六万青壮民夫一个月的口粮就高达六万石糙米。
当世饭菜油脂极少,挖河修堤又都是重体力活,上堤军民一天三斤口粮只能算基本保障,此外还要提供大量的酱菜;当然,奢侈的肉食是不可能提供的;为预防脓血症,有司会千方百计的多提供新鲜蔬菜供应,数量还是极有限。
好在于农闲之余,能吃饱饭上堤劳作,每天还有十数、二十钱的工薪,对光寿濠霍四州的新附之民,却是没有丝毫的怨言。
真正有疑虑的,还是制置府内部的一些将吏,这主要一次集结六七万辎重人马,哪怕是集结期仅有半年,开销预计也将超过上百万缗,而最终的目标也仅仅是保寿春城不受水淹,是不是有必要。
在得知韩谦的决定之后,韩道昌也特意秘密赶到寿春来见韩谦,讨论后续局势可能会有的发展,他对寿春这边搞这么大的动作,也心存疑虑。
韩谦对内部还是会尽可能解释清楚,以便上下能统一思想,提高各方面的执行力。
禹河夺淮入海,他已经顾不上河淮大地所面临的困局,那是朱裕要考虑的事情,但就是在淮西,不仅仅是寿春城这座重镇有被大水淹没的可能,更令韩谦在意的,或者令韩谦丝毫不敢马虎大意的,还是寿春外城郭内外以及及霍邱东部约五六十万亩的灌溉区安全。
这灌溉区要是被淹,将直接使淮西境内的粮食供应,直接从好不容易才有的宽松局面转为紧缺。
寿春城附近的耕地,看似仅占淮西总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六,但主要是丰产水田。
而淮西其他区域目前还是以旱地居多,特别是霍州、寿州、光州中南部的浅丘、低岭带,平均亩产量较低。
东湖、历阳、武寿等地又有大量田地用来种植棉花、药材等经济作物。
这诸多因素,就使得寿春及霍邱东部地区的粮食产量,大约直接占到整个淮西粮草产量的百分之十左右。
一旦这个地区都沦为汪洋水泽,夏秋都颗粒无收不说,还需要制置府额外拿出大量的粮食,对寿春、霍邱七八万民众进行赈济。
这里里外外核算下来,最严重的情况,会使淮西的粮食总供应,直接偏紧百分之十五左右。
以淮西的粮产规模,即便今年直接收缩百分之十五,也不会造成严重的缺粮问题,但还要继续履行对河淮梁军的粮食援借承诺呢?
而一旦叫蒙兀人毒计得售,那在贾鲁河、沙颍河两岸就极可能会形成一到两百里纵深、**百里延长的黄泛区,到时候会产生多少饿殍于野的饥民,到时候又需要拿出多少粮食进行赈济,才不至于叫河淮之间千里皆是累累白骨?
只有死保住寿春灌溉区,才能在满足援借河淮梁军钱粮基础上,再额筹集一到两百万石粮谷,对入夏后就会大规模产生的河淮饥民进行必要的赈济。
要不然,这一切都要制置府在火烧眉头之时,重新启动在江东等地大规模购粮的计划,需要耗费多少钱物?
目前棠邑在淮西统购一百二十万石粮谷,仅需要八十万缗,但要是从江东等地大宗采购,少说需要再增加上百万缗钱。
更关键的是禹河夺淮入海一旦成为事实,就不是一两年就会停止的事情。
此时不死保寿春灌溉区,那河淮梁军一天不能夺下荥阳城、一天不能恢复禹河故道,那这件事对贾鲁河、沙颍河以及淮河中下游及洪泽浦沿岸地区的负面影响,就一天不会消除……
几种不利因素叠加下来,韩谦也难以预料棠邑军后续的形势会往什么方向扭转。
不管怎么说,韩谦怎么都要尽一切可能死守寿春灌溉区,同时还要韩道昌回到金陵后,赤山会就直接在各地启动粮食采购计划,以应对淮西可能会出现的粮食紧张局面。
当然,韩谦在寿春这么大规模的人马集结及调动,却是叫不明真相的金陵及淮东、襄北寝食难安、惊扰不休。
也的确,在年前棠邑包括水军、步营及骑兵在内,一直保持五万人左右的常备兵马,新年没过几天,韩谦突然间从历阳出发,赶到寿春进行前所未有的军事动员集结,仅仅新编的第四镇军总人马规模就高达七万余人。
也就是说,棠邑五万现役常备兵马,一下子暴增到十二万之多。
换作谁在棠邑侧榻,能安枕入眠?
金陵、楚州以及襄城,隔三岔五便派使者赶到寿春来见韩谦,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韩谦也没有隐瞒的意图,将魏州叛军与蒙兀人意图迫使禹河改道之事据实相告,也提醒淮东要加强洪泽浦东岸及淮河南岸的堤坝、沟渠等水利设施的修缮。
楚梁和议之后,金陵、襄北、淮东都得以派遣商贾进入许汝宋陈等河淮梁军控制的区域,对梁师雄在荥阳城东组织军民挖掘大堤之事也有所耳闻,但无论淮东、襄北还是淮东却不觉得事势有韩谦所想象的那么严重。
除了蒙兀人在赵塘堤南北两岸的大营并还没有进一步集结军民之外,梁军在许州、汝州北部的反应也要比韩谦所说淡定得多,并没有大难临头的紧迫感,更不要说组织兵马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倾尽全力进攻荥阳城了。
别家不信,韩谦也没有要他们一定相信的义务,但他在寿春集结那么多的人马,进入二月之后全部都用在南岸大堤加固、龙池山堰湖修建以及行洪带的疏通上。
除了六万多青壮劳力,韩谦还陆续上从诸地征调近两万头骡马、数千辆(艘)大小车船,用来装运砂石泥土及木料等。
大堤加固、加高是一方面,但当世受材料的限制,大堤主要堆土而成,再怎么加固强化,整体强度也是极为有限,无法承受过高的滞洪水位,导洪、泄洪是死保寿春灌溉区的关键。
季希尧率领工造司的水务工师,在寿春城从西南往东南方向,划出一条东西长五十余里,南北宽数里到十数里不等的行洪带。
为确保寿春城与内地联络不被切断,位于行洪带的驿道路段则需要加宽垫高,但驿道经过行洪带时,则要预留足够的行洪涵洞。
也是为了节约时间,韩谦直接下令将为另处预制的铁梁桥构件,直接运来寿春先用,抢先在驿道过行洪带里抢先架设总共一百二十米的连续拱铁梁桥;桥墩也是开挖地基用钢筋石泥河砂混浇。
魏州叛军二月上旬便在荥阳东掘开大堤。
不过,冰封期的禹河流量很小,加上禹河荥阳段的河床还没有完全悬出平地,荥阳城东的地势又崎岖不平,整个二月都没有看到禹河大堤破开对贾鲁河、沙颍河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禹河上游到二月下旬开始解冻,禹河上游的流量大了起来,大量的碎冰从缺口南泄,侵入荥阳城以西、以南、位于贾鲁河西岸的低洼区域,使那里沦为一片汪洋,也彻底封锁住河淮梁军从嵩山东麓进攻荥阳的通道。
不过,贾鲁河(鸿沟),秦汉以降就作为沟通河淮的核心漕道,水利设施比较完善,不仅与禹河之间修有水闸、船闸,两岸还都修有堤坝。
携夹大量碎冰、从决口南泄的大水,被贾鲁河西岸的堤坝挡住,主要往荥阳城与贾鲁河大堤之间的荥泽等地流淌蓄积,一直到三月底之前,荥州境内变成一片汪洋,却还没有对沙颍河中下游的两岸地区造成严重的影响。
而这时候魏州叛军及蒙兀人已经不再掩饰他们狰狞的险恶用心,数以万计的军民被驱赶到决口以东的赵塘堤两岸,每日将数以十万担计的沙石泥土运入河道之中修筑拦河大坝。
与四百多年前南梁国于淮河中游修造浮山堰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冒险行动不同,赵塘堤附近的禹河积淤极其严重,同时上游禹河绝大部分来水都从西侧的决口往南泄出,使得赵塘堤附近的禹河之水,在三月中下旬时实际流面都不到二百米宽,而最深水位仅有一米稍过一些。
也差不多是三月底的时候,蒙兀人在赵塘堤附近,就极快的成功对禹河形成截流,后续只是将拦河大坝不断的加宽、加高,甚至试图修造一条直接横跨禹河、通往南岸的驰道,以便蒙兀人在怀、卫等州的兵马能直接进入南岸武陟等地,或进攻汴京西翼地区。
倘若棠邑拖到这时候才姗姗来迟的对这一切做出反应,前后就将错过近三个月、极珍贵的应对时间,除了将数以万计的军民,都从寿春、霍邱以东地区撤出去,放弃寿春城及附近多达五六十万亩的灌溉区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进入四月,禹河上游的渭河平原以及更北面、更西面的西北地区,以及许汝陈宋谯颍以及西翼的伏牛山、嵩山等山脉、淮河上游北岸的柏桐山、淮阳山都相继进入雨季。
而差不多进入四月,硖石口上游便形成滞洪,水位一日高过一日,到四月中下旬时,寿春城以西的淮河水位,便高出南岸大堤新修的溢洪石堰。
大型水闸的修造难度还是太大,前后仅有三个月工造时间,韩谦便没有剖开大堤在淮河与行泄带之间修造大型水闸,而是在大堤之上挖出槽口,用混凝土浇筑深桩基础,然后铺筑条石,修建溢洪石堰,将高达警戒水位的淮河水,导入大堤南岸的行泄道之中,使浑浊的洪水从南面浩浩荡荡绕过寿春城,流往瓦埠荡,这将始终使得寿春城西滞洪区的水位维持在安全水位之下。
而此时瓦埠荡以北,衔接淮河下游水道的北淝水河道还是加急拓宽中;瓦埠荡的蓄洪量也是有限,还是要及时将洪水往淮河下游排。
寿州境内的水情暂时还不算严重。
寿春灌溉区的夏粮收割四月下旬就如期进行,以豆麦为主,差不多能有五十多万石的收成,之后便是以水稻为主的秋粮播种,目前看来也不会受到多严重的影响。
然而贾鲁河、沙颍河沿岸的许汝谯颍陈亳诸州,到四月底的时候,则是陷入一片汪洋之中,无数民众被迫离开家园。
贾鲁河、沙颍河起到荥阳以东的禹河北岸,往东南方向曲折而行到寿春以西四十里外入淮,干流总长近九百里。
即便梁帝朱裕年初就识破梁师雄与蒙兀人的奸计,不要说此时的河淮梁军,就算是梁国鼎盛之时,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在入夏之时将贾鲁河、沙颍河两岸的大堤加固到能抵挡比往年高出三四倍洪水的标淮。
梁帝朱裕也没有想着赶在雨季来临之前进攻荥阳城,争取对荥阳、武陟等地禹河大堤的控制权。
战事太过仓促不说,进攻阵地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大水淹没,实在是看不到有几分胜算,只能落入梁师雄与蒙兀人早就安排好的算计与圈套之中。
梁帝朱裕一直拖到四月下旬才有所行动。
这时候沙颍河两岸洪水滔天,沙颍河以西的汝州、蔡州以及许州、颍州、陈州的西部地区,已被滔天洪水与东部的宋谯及汴京等地切割开,洪泛区还有不断往两翼扩大的区域,至少会持续到八月,泛滥冲击一切的洪水才有削减的可能。
这时候河淮梁军也再次被切割成东西两部分。
梁帝这时候率领西翼的精锐轻卒,将大型战械、辎重都抛弃在后方,直接从汝州西北侧的少室山与伏牛山之间的险僻隘道穿过,杀入洛河上游的嵩县、伊川等地。
少室山、太室山等嵩山诸岭,在地形上算是伏牛山的余脉。
即便汝州西北部有一些峡谷、坡岭可以翻越进入河洛地区,但地势极为险陡,而雨季山道湿滑,还不时有泥坡滑陷。
而魏州叛军在河洛南岸的嵩县、伊川等地也不可能疏于防备,早就据险结寨、防御极严,梁军想要从这个区域发动进攻,只能用将卒的性命去填,大型战械也根本送不过去。
而一定要从这个区域,近乎是孤注一掷的对占据河洛地区的魏州叛军发动进攻,就必须要等到这一刻。
一方面需要时间修造、拓宽嵩县东部的山道。
更重要的还是朱裕要等到梁军从中高级武将到底层兵卒,都充分认识到眼下是关乎他们非生即死的背水一仗,才能有多几分成功的胜算。
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蒙兀人在赵塘堤修造拦河大坝,都直接将拦河大坝修成沟通禹河南北两岸怀州城与武陟城的驰道,蒙兀兵马的主力就主要部署在东侧,意图对汴京西翼地区展开攻势。
随着洪水的进一步泛滥,荥阳城以东、以南,继而到许州北部,都变成一片汪洋,这不仅限制蒙兀人的骑兵或步卒兵马快速增援魏州叛军所守的河洛地区,更切断蒙兀人的骑兵部队,从南部快速穿插到许州、汝州乃至蔡州腹部,攻击西翼骑兵腹背侧翼的可能。
就连徐明珍的寿州军,此时也主要被隔绝在沙颍河东岸的谯州、亳州等地。
唯有拖到这一刻,梁帝朱裕才不会担心徐明珍有心思不稳的可能,才能放心的将在沙颍河西岸集结的五万兵马,倾尽全力、倾其所有从少室山南侧的险僻谷道,杀入目前也已暂时成为孤岛的河洛地区。
然而,金陵、襄北以及淮东等地却并不知道河淮梁军的动静。
进入五月之后,江淮大地也陆续进入梅雨期,降雨连绵不断,楚杨等地内涝严重,河塘溪渠皆溢。
这使得从淮河上游而来的洪水下行,变得更加缓慢,洪泽浦之内的水位也是一天高过一天。
洪泽浦西岸地势要高一些,但钟离县境内龙游湖与洪泽浦已经连成一片。
洪泽浦南面的石梁县,幸亏这两年才迁入万余口民户,即便到处都是积涝,实际受灾情况并不严重,真正面临严峻考虑的,还是洪泽浦以东、地势最为低陷的楚州以及樊梁湖西侧的扬州北部地区。
早年清河、山阳、金湖三县所建立的军府屯垦体系,与洪泽浦东岸大堤形成有机的一体,大堤有六座大型水闸相接六条干渠,干渠再有六十八条旁支民渠,延伸到总计七八十万亩军垦屯田的每一个角落。
六道水闸干渠,不仅保证屯区的灌溉用水,而一旦洪泽浦水位上涨,还能保障能快速、及时的将洪水往下游方向引导。
楚州早年差不多有十五六万口的将卒家小眷属,在这一片屯区栖息劳作,每年还能额外向军府上缴逾六十万石的田租。
五牙军水师主力惨败于洪泽浦,东岸大堤随后受梁军破坏极其严重,之后两年,淮东求助于棠邑,才有余力重新修缮东岸大堤。
然而淮东目前仅有能力修好两座水闸,但两座水闸相接的两条干渠与东面山阳渎(邗沟北段)的清淤疏浚之事还没有开展。
也就是说,山阳、清河、金湖三县之间的军府屯区,这时候勉强恢复一定的灌溉能力,却没有恢复行洪能力。
王文谦奉命赶到金湖县督管水情的当天,将晚时分金湖县城北侧的大堤便发生决口,令王文谦措手不及,也束手无策。
浑浊的洪水仿佛千军万马一般,从决口渲泄而下,不仅大堤上有上百守堤的军民猝不及防的被卷入洪流之中,大堤下方的几个屯寨很快也被大洪淹没,兵户家小根本就来不及撤出来。
王文谦在金湖县令王远、驻军将领蔡经以及殷鹏等人的簇拥下,狼狈不堪的爬上一座缓坡,只能大堤缺口越冲越大,才不多一会儿时间,决口就被大水扒开有二十丈宽,几艘穿满砂石的乌篷船都没得及凿沉去堵缺口。
这么大的水势,这么大的缺口,当世已经不可能组织军民进行封堵。
除了将大堤上的军民先撤下来外,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多搜集一些舟船,尽可能的将更多被大水围困的民众接出来。
“黔阳侯元月在寿春集结数万民夫,便言胡虏其心歹毒,欲引禹河之水浸灌江淮,奈何信王府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还以为黔阳侯或存异动之心,反而动用极其紧缺的人力、物力在金湖西侧修造十数座屯寨、坚堡,也挖了好几道南北向的深壕,却没有征调军民修缮大堤、水闸,疏浚行洪渠,真是太可惜了。”
金湖县令王远乃是王文谦的堂兄王桁行之子,左右没有外人,在王文谦面前说话没有什么顾忌,忍不住发起牢骚。
殷鹏发愁的盯着滚滚而下的浑浊洪水,胁裹大量的杂树茅草,甚至还能隐隐看到有村民在大水中挣扎,对王远的话他则是假装听不见。
虽然王家人这时候在外人面前还是一贯的谨小慎微,但特别是传信说王?即将临盆而之前有几名医师诊断大概率会是男丁之后,内部就已经越来越隐忍不住了。
殷鹏对此也能理解。
王文谦目前在淮东处于半致仕状态,平时都病养宅中,唯有像这时的紧急情况才会应召出来署事。
除王文谦之外,王氏子弟也就王远官职最高,但金湖县作为上县,县令品秩也仅正六品,其他人更多是**品或压根就未入流的小吏。
而随王?嫁入棠邑的数人,这才过去多少时间,王衍目前就已经在周惮手下担任光州长史兼潢川县令,也是正六品;王辙在军情参谋司任正六品佥事,混得最差的霍肖也都在都厅司任从正七品记室。
而霍厉、王樘作为武将,在棠邑得到升迁机会更多,此时皆任都将;特别是霍厉在棠邑侍卫骑兵司任都将,地位要比普通都将更高一筹。
而这次韩谦在寿春反应及时,提前三个月就征集七八万青壮劳力防洪备灾,几乎没有受到多惨重的损失,而淮西则是拖延到四月中旬确认形势不妙时,才抽调青壮上堤保堤,但最偏远的县,役夫都还没有调上来,大堤便垮出这么大的决口,预计未来两年,淮东形势恶势堪比延佑三年、四年。
两厢比较,怎么叫三十岁出头、脾气还没有彻底磨石的王远沉得住气?
王文谦却是脸色阴沉着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