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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四十五章 淮东

    “欺人太甚!”

    杨元演毫不顾忌临晋侯李长风在场,抬脚就将身前的长案踹飞出去,撞在大殿的石柱子上。

    上等的檀木案齐腰断裂开来,可见他这一脚的力道是何等的惊人,连着上面的镇纸笔墨以及大叠的文函,散落一地,一片狼籍。

    阮延、殷鹏、赵臻等人即便预料到信王会大发雷霆,却也没有想到他会当着临晋侯李长风的面就发作起来,面面相觑的僵持坐在长案之后,满心忐忑,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劝信王息怒。

    李长风脸色也是阴沉,屈膝而坐,阴柔的看向杨元演。

    他当然知道拱手让出石梁,是一个极难令淮东心平气和接受的条件。

    并非简简单单一县之地的得失。

    石梁县位于洪泽浦以南、樊梁湖以西,前朝中后期以来,淮南节度使府(淮西),唯有将石梁县收入囊中,才能与广陵节度使府(淮东)平分洪泽浦、樊梁湖的地利。

    而前朝中后期,淮南、广陵两镇每有纷争,差不多有一半就发生石梁县境内,石梁县南部的棠邑,则相当长一段时间是隶属于升州节度使府管辖的。

    韩谦收复濠州及寿州、霍州南部地区,又将光州东部收入囊中,实际上已经形成比肩淮东的藩镇势力,石梁县的得失便越发重要起来。

    李长风能体谅杨元演的心情,但杨元演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蛮横耍泼,他也不会表现得太软弱,叫人小窥,手按长案,沉声说道:“殿下封藩淮东,寿州军未退,殿下出兵石梁,从东翼以窥濠州之梁军,乃是为大楚分忧,陛下及沈相也心念殿下战功彪炳,但梁境大乱,梁军败退如溃,石梁县四面皆是我大楚兵马,殿下理应率淮东兵马,渡淮河进击梁军,而非擅自占下石梁,据为己有……”

    “屁话,韩谦与梁军通谋,值大乱寇侵之机而致梁军能残喘延息,然而满朝的王公大臣胆小如鼠,不敢还以颜色,惩其通敌之罪,却当淮东是软柿子好捏不成?”杨元演眦目欲裂,怒气冲冲的盯着李长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李某今日过来,也是代陛下、沈相传话,信王殿下当真以为朝廷有失公允,李某还朝后自当禀明陛下,请陛下圣裁。”都没有开始谈,就如此局面,李长风自然不会再留下来受气,起身拱拱手,便迈步往大殿外走去。

    “李侯爷请留步。”阮延急着追上来,拉住李长风的袍襟,说道。

    “阮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淮东今日还要留下李某不成?”李长风盯着阮延拉他袍袖的手,厉声问道。

    他还以为到淮东能卖个老面子,却不想被信王当作猪狗斥骂,他如何能忍?

    “……李侯爷言重了。”阮延忙松开手,苦笑说道。

    倘若在梁国大乱之前,淮东明里暗里的态度都可以更强硬一些,而目前淮东经过近两年的休生养息,内部的状况要比楚州及扬泰北部的屯垦体系被梁军摧毁时好上许多,但问题是梁军此时自顾不暇,徐明珍在淮河中游无力牵制棠邑军,谁知道韩谦是否有与寿王府联手,怂恿朝堂再次对淮东撤藩的密谋?

    也许石梁县的归属争议,仅仅是韩谦怂恿朝堂抛出来的一个由头而已。

    此时信王怒气冲头,阮延也不想这时候去触霉头,但也不想叫李长风就这样负气离开,只能使眼色叫其他人安抚信王的怒火,他追着李长风走出王府,请他先到驿馆住下,由他暂代信王以尽地主之谊,为李长风接风洗尘。

    看着信王在赵臻一干将吏的簇拥下,怒气冲冲走去王府内宅,殷鹏站在大殿之内犹豫了一会儿,也不想这时候再在信王跟前碍手碍脚找不痛快,走出王府,带着两名扈从赶往王文谦在楚州府的宅子。

    王文谦这几天偶染风寒、卧床难起,也恰好避开今日尴尬的局面。

    通报过来,殷鹏走往内宅,看到王文谦坐在凉亭下,正与许氏弈棋为乐。

    虽然额头还贴着膏药,凉亭的石桌上还摆着一碗飘荡浓烈药气的药汤,但看王文谦神采熠熠盯住棋盘的样子,哪里是生有重病、下不了床的样子?

    殷鹏这才省得王文谦三天前听到叙州出兵进入辰州追剿贼寇的消息之后,便就料到事态演变下来韩谦会借机图谋石梁,便索性卧床装病。

    许氏站起来,叫殷鹏在王文谦的对面坐下来。

    “李长风确实是为棠邑谋石梁县而来,但他刚说出这事,殿下便大发雷霆,大家闹得不欢而散目前国相大人追着李长风去了驿馆,殿下也怒气冲冲,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殷鹏坐下来,见王文谦鬓发这两年已经彻底霜白一片,将今日午后王府大殿之上发生的事情,说给他知道。

    王文谦自顾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似未听进殷鹏的话。

    殷鹏继续说道:“目前听到风声,黔阳侯那边除了要强迫辰州番营归入右龙雀军的建制,不得在叙州之侧驻防之外,主要就要求得到石梁县沈漾从东湖离开时,郑畅在东湖还多留了一天一夜,却不知道黔阳侯与郑氏暗中谈妥了什么条件。大人,您觉得黔阳侯有没有可能与寿王府、郑氏密谋,怂恿朝廷再提削藩之事?”

    “这个可能性不大,此番梁国内乱,棠邑得到最大的好处,已经是兵强马壮,以致叙州兵马入辰州剿寇,沈漾也只能硬着头皮拉着郑畅过去劝阻,就是不叫韩谦有趁机吞并沅江四州的机会,哪里会再坐看棠邑瓜分继续坐大?”王文谦摇了摇头说道,“当然,韩谦咬死石梁不在淮东封藩之列,理应复归滁州,而贼寇劫掠叙州之事又确实发生,被叙州抓住把柄,朝廷暗弱,没有威严震慑住棠邑,却不得不去解这两个死结我看啊,事情闹僵化了,最终的结局,有可能是朝廷会干脆利落的断掉淮东的援粮,然后给棠邑一个自行收回石梁的名义……”

    殷鹏想了一会儿,心想要是僵持不下,形势会真向这个方向发展,到时候叫棠邑与淮东自相残杀,或许是朝廷诸公最乐意见到的,发愁的蹙着眉头,问道:“我去跟国相大人说一说?”

    要避免最后闹到兵戎相见,殷鹏想着提前要信王明白事态失控的结局是什么,但他此时也不敢去见脾气暴躁、正怒火中烧的信王,想着先去见阮延。

    王文谦沮丧的摇了摇头,拦住殷鹏说道:“他们能想到则罢,想不到等棠邑兵马进入石梁县,也不是没有谈的余地,你此时去找不痛快做什么?”

    殷鹏心知瓜田李下,这事不该是他们这边跟阮延或信王直接提出来,要不然的话,还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在背后猜疑他们暗助棠邑呢,但想到真拖到棠邑军突然进入石梁县的情形,殷鹏却也觉得后怕,就怕到那时候,留给双方转寰的余地更小了。

    “大人难道要一直卧床不起?”殷鹏又问道。

    “要不然能怎么办?让别人觉得碍手碍眼吗?”王文谦问道。

    殷鹏语塞,然而这一切谁能想到棠邑在短短两年间竟然能扩张到这一步,扩张到对淮东咄咄逼人,并能叫淮东深感受到威胁的程度?

    要不然,不管谁提,都不会将王?嫁到棠邑去啊!

    “?儿在东湖还好吧?”王文谦怅然盯着凉亭旁的池塘看了一阵子,问道。

    “应该还好吧。”殷鹏不确定的说道。

    他上个月与阮延赶往临淮见韩谦,并没有见到王?,而为了避嫌,王?没有家书寄回,而他也没有跟王樘、王衍、王辙等人有书信往来。

    不过,殷鹏知道王衍出任潢川县令,王樘、霍肖都能出入棠邑核心,而霍厉、王辙前段时间不知被派到何处公干去了,他们既然在棠邑都没有坐冷板凳,这都说明王?的境遇不会太差。

    现在时机又变得更加敏感,殷鹏也不提派人去联络王衍、王辙的事情,但也有些担忧的说道:“怕就怕扬州那边,会有人按捺不住去联系小姐……”

    殷鹏原本是王氏家将,立下战功从王家脱籍自立门户,但他家是小门小户,兄弟子侄总共也就十数人,叮嘱几声,不会出岔子,但王、霍两家从润州北迁到扬州后,却依旧是嫡庶旁支子弟及眷属近千人、坐拥千户奴婢、良田千顷的豪族。

    两年前,王霍两家或许还视随王?而入棠邑的王衍、王樘、王辙、霍厉、霍肖等人乃是弃子,但短短两年时间,棠邑(含叙州)坐拥三十余县、一百二三十万军民,实际上已经成为凌驾于淮东、襄北之上的大楚第一藩镇势力。

    要是王霍两家有人按捺不住,频频从扬州跑去棠邑,殷鹏都难以想象这事传入信王耳中,会引起怎样的联想。

    “我会写信给文庸,再叮嘱一遍,”王文谦点点头,确知有些事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又跟妾室许氏说道,“我新得一方古砚,顾妃应喜,你找机会将这方古砚以及新得的那十几枚碧玉,都送入内府……”

    “当年要不是你通力相救,顾媚儿能到殿下身边伺候,你还怕她有机会不帮你说好话?”许氏有些舍不得的说道。

    “恩情是以前的,记不记得还是要看交情,不要舍不得小利。”王文谦说道。

    …………

    …………

    也不知道信王是怎么忍下这口气的,韩谦得到消息只是说李长风到楚州后,派人往返楚州、金陵走了四五趟,最后摆到政事堂分开讨论的,就是淮东要求今明两年增加十万石赈济粮。

    枢密院、户部等院司的函文四月底送到东湖,正式将石梁县划入棠邑行营制置府的管辖,明确淮东的封藩地与棠邑行营制置府平分洪泽浦、樊梁湖的地利。

    石梁县早就在之前的频繁战事被摧残一尽,城池残废,民户也不过四五百户而已。

    不过,淮东兵马撤到东阳县境内,将四百多户、三千口民户也都当作牲口般,驱赶到东阳境内,而石梁县境内能引火烧毁的屋舍村寨也都烧成灰烬,仿佛被兵灾又狠狠的犁过一遍。

    “小家子气就是小家子气!当年我就料定杨元演成不了气候,真是没有叫我失望啊!”韩谦勒住马,眺望草长莺飞的旷野,听先期率部进驻的冯宣汇报接管石梁县的情形,感慨的说道。

    冯缭、韩东虎、韩成蒙、霍厉等将吏也勒马停在草坡之上,眺望棠邑军正式接管才两个月的石梁城,在夕阳之下,显得格外的残破。

    无论是之前的河津军,还是之后的淮东军,都困于粮秣及征调民夫不易,都没有对石梁残城进行彻底修缮。

    他们此时远眺残城,能看到城墙残破的偌大缺口,仅仅是用栅墙封挡住。

    穿城而过的驰道早就荒废,虽然在离离温长的荒草间,还能勉强看到旧有的模样,但绵绵细雨便叫其泥泞不堪、人马难行。

    而此时盛夏时节,自入雨季以来,江淮地区便豪雨不断,很多建设工作都被迫中断,自然不要谈什么军事行动了。

    韩谦一路巡视灾情,走到石梁县过来,能看到处处水泽,可见石梁县境大多河渠早就淤堵不堪、堤坝荒废,差不多完全承担不了疏导雨涝的作用。

    好在石梁县境也没有什么民众,也就没有防涝救灾的重任。

    不过,石梁县境内的田地荒废年限都比较久,除了积涝严重外,大多数区域还长满盘根错结的灌木,只能当作生地进行开垦,难度要比荒废两三年间的田地大多了。

    “要开垦好这片田地,要多调牛马大型牲口过来才行啊,”雨季很快就会过去,入秋之后是大肆扩张生产的机会,韩谦转回头问冯缭,“通政司能调多少大型牲口给滁州?”

    “目前能调五百头骡牛、五百匹军马给滁州。”冯缭说道。

    “太少了吧,我可是跟下面人打过包票,说制置府这次铁定能拨给我们两千匹军马、两千头骡牛啊滁州现在一穷二破,丁口不足两万,要做的事情却是太多太多,没有畜力,那你多调三千精壮劳力给我……”冯宣当着韩谦的面,就跟冯缭讨价还价起来。

    棠邑这些年一直都在持续不断的补充畜力,乌金岭大捷更是直接从寿州军缴获五千余匹骡马,但合并北部十二县五十余万丁口后,棠邑境内人均所拥有的畜力水平,还是要比江东地区低一大截。

    目前江东地区一头牯牛价值十数缗钱,制置府现在用钱的地方太多,今年也只能挤出少量的预算,购入四五千头骡马,但伸手要牲口的地方却是更多。

    冯宣张口就要四千头大型牲口,要不是顾忌他的颜面,冯缭这时候就能喷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不过,没有大型牲口作为重要补充,纯粹徒用人力砍伐灌木、开垦新田、开挖沟渠以及修缮城池、驿道,就慢太多了。

    以目前开发较好的东湖、棠邑、万寿、历阳等县精耕细作的水平来衡量,一个青壮男丁不依赖于畜力,每年耕种十一二亩水旱地,差不多就已经是极限了。

    因此尽管淮西平坦的地域相当辽阔,在理论上能开垦出数千万亩的粮田,但棠邑制置府辖一百万丁口,以妇孺抵充半个青壮劳动力计算,能高水平的耕种五六百万亩水旱地,就已经是极限了。

    而这种情况下,绝大多数的劳动力,都会被束缚田地里,仅有农闲时节,能分段的抽调出来用于道路、城池、沟渠修造之事。

    这也是传统治理模式下,徭役、兵役以三到四个月为期的主要因素;而倘若战事或紧张对峙的时间持久了,大量的青壮劳动力被迫超限服役,对农耕的影响就特别大。

    这也是农耕时代难以摆脱的巨大困境。

    农耕使得民众能在固定的居所栖息繁衍,人口快速增涨,但即便是太平盛世,却也需要人们日夜不休的艰苦劳作,才能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棠邑目前并不能脱离以农耕生产为主这一基础,但为了保证发展工坊获得充足的劳动力,韩谦主要是限制住授田规模。

    即便淮西地广人稀,给将卒家小每户授上百亩田地都绰绰有余,但平均每户初授仅限十五亩,斩获战功也最多累积授三十亩地这时候倘若还想要用军功换得更多的耕地,就必须要进行分户,但原则上并不支持功勋将卒这么做。

    在控制授田规模的基础之上,就需要不断的提高精耕细作的水平,尽可能扩大丰产水田的种植面积,使得粮食实际产量并不会降低多少,确保能满足内部军民所需。

    另外,就是极尽一切补充畜力,以及因地制宜的发展水力器械,将一些繁重舂米、排灌等农事承担下来,进一步节约劳动力,以便能就近往工矿等业转移。

    这一模式能更充分利用农余人口或农闲劳动力,但也决定了有些工造技术一旦推广开来,要扩大生产规模,就无法严格保密。

    毕竟无法将匠工及家小都集中在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不容易被外部渗透的群体。

    虽然朝廷那边没有正式下文许可,但韩谦已经在六月时对淮西诸州进行新的区划调整。

    目前滁州城(南谯县)、永阳、浦阳、亭山、石梁六县划归到滁州管辖区,改以军事战防任务更重的石梁县为州治所在,使冯宣统领一旅精锐驻守滁州,兼领滁州刺史,并使韩成蒙出任州长史、石梁县令一职。

    浦阳、亭山虽说最早跟东湖、武寿等地一起置县,但在乌金岭大捷之前,浦阳、亭山两城的作用,主要还是作为滁州防线的支撑核心,防范驻守滁州的温博所部,并非最初经营的重点。

    目前将浦阳、亭山两县都划进来,滁州五县拥有丁口也不过三千户、两万丁口而已。

    韩谦计划以三到五年的时间,从外部再往滁州迁入十万人口。

    当然,目前人口迁徙,主要是淮西辖区内部调整,没有以往那么迫切,同时制置府一次能拨给滁州的钱粮又有限,毕竟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因此即便计划迁入十万人口,也是分步骤去进行。

    目前只是更多的只是计划将潢川、乐安两县以及霍州、寿州中部受洪涝灾害特别严重、房舍、田地都被洪水所侵的人口,往滁州以及巢湖北部新置的两县转移。

    这么做阻力最小,同时也保证这些地区未受洪涝灾害的耕地还能持续产粮,不至于给制置府造成太过巨大的额外开销至于屋舍受损、田地被淹的民户,正苦于无处安生、忍饥挨饿,制置府出面赈灾救济,将他们迁移到他地,他们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目前来说,滁州人口基数还是太小,哪怕是雇佣,也动用不了太多的劳动力,但冯宣治滁州,除了节制后续进入洪泽浦、樊梁湖的水军,共同负责北面、东西的守御外,还要为后续人口迁入做好前期安置工作,在全州范围之内进行驰道、沟渠、城寨修缮等事,肩上的担子格外的繁重,自然是指望能多调拨几千头大型牲口来。

    冯宣知道私下找冯缭谈不通,只能当着韩谦的面,多争取一些。

    没等韩谦开口,冯缭先跟冯宣叫起苦来:“贯通浦阳河与石梁河之间的永阳渠以及贯通石梁河与石塘河之间的横渠开挖,要是滁州一力承担下来,我却可以多调两千头骡马过来。不过,这两桩事耕用人力、物力巨大,又极为迫切,目前由通政司从诸县雇用数千青壮劳力而治之,实在是无法挤出更多资源给滁州了啊……”

    冯宣扯了扯韩成蒙的衣袖,一起盯着韩谦,韩谦连忙告饶道:“这事你们找冯缭商议,我胡乱开口,冯缭跟个怨妇似的盯上我,我找谁说理去?”

    “……巧妇难为无米炊,则怨。”冯缭幽怨的说道。

    “趁天色未黑,我们现在赶去磨盘谷还来得及。”韩东虎催促道。

    石梁县的城寨防御刚刚接手,仅在石塘埠、白蹄冈建立少量的前哨营地盯着淮东兵马的一举一动,韩东虎可不想夜里行军,便想赶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进入磨盘谷营寨。

    韩谦这次过来,又或者之前不惜撕破脸皮要将石梁县争过来,实是五尖山脉北段,在靠近石梁县一侧的峰岭之间,发现极可能存在大的浅层煤矿。

    之前对五尖山的地形勘测,主要还是侧重于军事攻守,但今年三月间濠滁地区连下大暴雨,有间断性的黑水从五尖山之间涌出。

    斥候发现这一现象之后,陈济堂等人便推测五尖山北段峰岭极可能存在大规模的浅层煤石矿脉。

    事实上,整个淮西地区并不缺煤,但考虑到排水难题,平原地区即便是浅层煤,开采的成本也是极高;而要想将淮阳山深处的煤运出来,运输成本又太高。

    倘若能在五尖山北段峰岭之间,勘测到开采便捷的大型浅层煤矿,意义就太大了,也将使得开挖渠道,贯通浦阳河、石塘河、石梁河更具经济价值。

    从韩谦经营秋湖山开始,这些年过去,用煤石或炭石顶替柴草烧火做饭、煤气制灰石、砖瓦以及冶炼铜铁,在京畿地区已极为普遍。

    目前仅京畿地区,每年就要耗用七八十万担煤炭。

    这主要还是限制于京畿地区浅层煤炭资源有限;而埋藏较深的煤层,由于排水、矿坑的维护以及杀人于无形、易燃易爆的矿坑炭气等等问题,成本还是太高这使得京畿地区的煤价,相比较普通柴炭才下降约一半。

    倘若能将煤价再降低一半,韩谦估计仅京畿地区的用煤量至少还能增加两三倍;更不要说还能通过水路,往富庶的润州等太湖沿滨城池输出。

    目前确实是在五尖山发现浅层煤,但煤层资源到底有多富裕,值不值得大规模的开发,正派人进山做进一步的勘测,韩谦这次视灾情,也打算到五尖山北段峰岭之中实地看一看。

    毕竟真正大规模的开发,包括修造驿道、堰坝,使水陆通道跟磨盘谷驿道及浦阳河及石梁河水道贯通起来,甚至在矿场与码头之间修建硬木轨路,这些在当世都是耗资巨大的工程。

    唯有易开采、能年产数十万担煤的浅层大矿才值得如此不计血本的投入。

    目前在青苍山、濡须山以及淮阳山临近溪河水网的区域,所开发的煤矿,年产总计二十余万担,已难满足棠邑后续日益扩大的煤炭需求,更不要说供应京畿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山中

    韩谦等人赶到磨盘谷营地,找来近两个月来深入五尖山脉北段勘测煤层的工造局工师邹朗,了解前期工作情况。

    目前在五尖山深处的大通岭等地发现多处浅层煤,地方乡司已有开始组织开采,但对煤层资源的勘测工作,还是邹朗带着一队人马在做。

    这关乎后续对五尖山煤层的开发,是交给地方乡司小打小闹,还是由制置府直接出面搞大开发。

    虽说六七月份,山里也是豪雨不断,但邹朗他们克服艰难的条件,勘测工作一直都没有断过,目前勘测人员在最适宜大规模开采的大通岭煤层,已开凿数口小眼井逾十丈深,煤层还是连续的,储煤极丰。

    大通岭的煤石质量也好,燃烟不多,杂质少、火力足。

    由于煤层高出周围地面十余丈,即便今年这样的雨季,目前没有在大通岭区域发现泉涌;即便有,排水也相当容易,不会像平原地区的煤层会产生大规模难以排泄的积水。

    只是大通岭距浦阳河上游的支流马湾河有九里之遥,要修建九里的轨路以及两座跨度分别有六丈及十一丈左右的桥梁。

    当然,马湾河的水道还是浅窄了一些,到枯水季时,运力更会大减,甚至有出现断流的可能,但想直接将运煤码头建到五尖山东麓山外的浦阳河口,需要修建的轨路则长达三十里;到时候采用平底仓船运煤,速度即便不如尖底帆船快,运力也不会受到限制。

    硬木轨路,类似于后世的铁路轨道,秦朝时就建有硬木轨路的先例。

    即便枕轨、导轨都采用硬木制成,然后畜力拖拽车轮特制的马车驰行其间,效率要比下雨后遭踩踏会变得泥泞不堪的驿道、驰道高得多;对拖拽货车的牲口来说,行走轨路之上,也能大幅节省体力的消耗。

    年产数十万担乃上百万担的大型煤场,平均下来每天要有三四千车煤石运出;倘若不依赖轨路与水路码头相接,对普通道路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只要一场雨就能叫运输陷入停滞,还需要极大的成本不时去维修道路。

    当然,修筑轨路或许没有技术上的难度,但成本要比普通驿道高出太多,其他不说,想想仅仅五六万根标准的硬木枕轨,便需要花费多少代价?

    邹朗带着小队人马,已初步拟定轨路铺修方案,目前五尖山、淮阳山里松柏等硬木资源较多,无需制造成本更高昂的混凝木梁及精铁轨道,但初步核算下来,包括煤场的前期建设、水运码头等建造在内,预计要投入的钱粮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即便煤场产出达到预计的年产六十到八十万担煤,考虑到这会促使煤价在现行基础上大幅下调,如此巨量的投入,差不多需要十多年才能收回成本。

    当然,帐不能这么算。

    当世要维持庞大、脱离农耕的城镇人口,仅炊事饮食以及冬季聚暖所需的薪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更不要说铸造冶炼等工造之事及青砖石灰水泥的烧制,一旦规模发展进来,对燃料的需求量更大。

    倘若这些燃料仅仅用伐木砍柴以及农作物秸杆替代,不要说很快就将将周边的林木消耗一空,需要投入的劳动力也将是空前巨大。

    用煤炭烧砖,能使每块砖的价格降到之前的三分之一,未来还能进一步降低,最为主要的就是体现在获得煤炭及薪柴的人力成本差距之上。

    农耕时代的困境,除种植足够食用的粮食,需要付出艰难的劳动之外,薪柴的伐取、衣物的纺织乃到住房的建造,无不需要投入大量的劳动力。

    韩谦现在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在每个环节,都能使劳动效率大幅提高,使劳动力得到真正的释放,才有可能摆脱农耕时代的困境。

    煤炭的大规模使用,促成工业时代的到来,还是最初的工业革命时代,不断刺激对煤炭的需求,扩大其生产,后世存有相当大的争议,但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

    韩谦稍作权衡,要求邹朗等人对大通岭煤层作进一步的勘测,优化建设方案,但他也要求冯缭立即将枕轨制造提上日程,不需要再拖延了。

    即便一段时间后确认大通岭煤层不适宜大规模开采,枕木也能用到其他地方。

    梦境世界时,后世是在淮南地区有大规模开采浅层煤的先例。

    即便大通岭这边不适合,韩谦相信鸠山、八公山或者淮西其他地方,必然有着他们还没有发现的大型浅层煤矿存在。

    大通岭附近地形不是特别崎岖,修九里长乃至三十里长的基道,都不需太久时间,反倒是制造数万根枕木不是易事;水泥的烧制、槽型精铁桥架梁的铸造都需要提前准备在今日之棠邑,这可以说是一项超级大工程了。

    不过,韩谦力主去做。

    只要去做了,很好技术上的细节才能得到积累、提高,还能进一步培养、蓄积工造人才。

    在磨盘谷营地,韩谦与邹朗等工师谈话到深夜。

    将要歇息时,刚从叙州返回的冯翊,他从东湖赶到石梁没能见到韩谦的人,又连夜赶到磨盘谷。

    淮东移交石梁县之后,韩谦便传令叙州,要那边将被困龙潭山的流寇交由辰州番营围剿,由魏续、林宗靖率兵马旁边监管。

    辰州番营咬着牙将龙潭山强攻下来,一个活口都没有留,整整齐齐交出三百颗番寇头颅,一点折扣都没有打这种情况下,洗家父子即便拿一些普通番户的头颅来顶替,冯翊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在交出三百颗番寇头颅之后,又在郑畅所派的监察御史、郑氏子弟郑通以及周启年等人的监管下,辰州番营最终于八月初乘船沿沅江离开辰州。

    洗氏父子没有选择,梁国大乱,寿州军从北面暂时无法给棠邑军太大的军事威胁,他们要是不服软,即便能扛住叙州兵马的进攻,但能抵挡韩谦再从棠邑调一万精锐回来吗?

    更关键的是业州、思州在当前的势态下都怂了,辰州孤掌难鸣,沈漾、郑畅替他们所争取的,已经可以说是最好的条件了。

    在确认辰州番营的船队沿湘江继续南下赶往衡州之后,冯翊则乘船先赶回东湖。

    持续四个半月的辰州危局,就此解除。

    作为暗中谈妥的交换条件,监察御史郑通会留在辰州,接替洗射声出任州司兵;而在洗射鹏随军出征,其溆浦县令一职也将同时郑氏出身的郑畅接任。

    当然,随着番营出征,一批原先由洗氏子弟及其他大姓势力出身的将领所兼任的地方官职,则从地方提拔十数客籍子弟以及湖南宣慰使司派出相应的官吏担任这是一出除洗氏及晚红楼、淮东之外,大家都皆大欢喜的盛宴。

    而辰州后续地方为捕盗缉寇、维持治安所需而配备的县兵乡兵,照约定的条件,也是要保证有半数从客籍子弟里征募,地方县兵总规模要求限制在一千人以下。

    叙州东北翼最大的威胁,就此算是暂时解除;这也注定西边的思、业两州会变得更老实,短时间内绝不敢轻举妄动,去惹叙州这头恶虎。

    而在冯翊、林宗靖率两千水军增援叙州之后,叙州随即就解除全面戒备,将生产影响降到最低;后续水军会撤回到棠邑,而叙州现役兵马也会进一步削减到危机之前的水平。

    冯翊一路追赶到磨盘谷来,除了通报辰州危机解除的喜讯之外,还带来一捆特殊的油布,像卖宝似的,着人搬到大帐里,掌灯叫韩谦、冯缭、韩东虎、霍厉他们验看:

    “洗寻樵特地叫我捎过来的,你们看这油布是用什么制成的?”

    以往叙州所产的油布,主要是棉麻织布涂抹桐油用以防水。

    桐油布用来制作油纸伞是合格的,但成本还是不低,韧性较差,大面积使用容易出现折损。

    而冯翊带来的这卷青黑色油布,散发于些微的焦臭味,但能得出基质是用麻布,也要比常见的桐油布厚韧。

    冯翊、王辙他们皱着眉头猜测涂抹层是什么,韩谦却能闻得焦臭味与梦境世界里的沥青相类,说道:“浸抹的是煤焦油脱分出来的青膏。”

    为提高用煤冶炼精铁的质量,龙牙山那边很早就大规模采用窖烧煤,黑乎乎、粘稠的煤焦油是其副产品,长期以来除了当作防锈剂涂抹各种精铁构件外,便不知道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一担窖烧煤,虽然仅有七八斤煤焦油生成,但数年时间积累下来的煤焦油,却蓄满龙牙山里一整座干池。

    煤焦油用于精铁构件的防诱,用量也很少,大量积存下来,以致成为一桩极为棘手、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工师学堂一直对煤焦油做干馏、分馏处理。

    干馏法与木炭烧制以及窖烧煤的办法类似,就是隔绝空气进分加热分解;分馏则是多次加热蒸馏,雁荡春便是用此法制成。

    以前没有理论基础,但在工师学堂建立后,干馏、分馏以及制取祛瘴酒的淬取法,却是研究各种物性的三种重要手段。

    韩谦知道煤焦油成分复杂,唯有将不同的成分分离出来,才能研究有没有特定的用处。

    韩谦早就知道煤焦油分馏能产生沥青,而在他的印象里,沥青就用来铺路的,而龙牙山窖烧煤所留下来的副产物煤焦油,进行分馏产出沥青,都用来对路面进行硬化,在当世显然还是太奢侈了。

    他却没有想到叙州那边竟然用沥青涂抹麻布,制造出新的防水布来。

    看这样子特别像是后世的油毡布,他立刻提起兴致,询问具体的细节以及分馏沥青的具体成本。

    脱离成本谈生产,就是耍流氓;倘若新型防水油布,成本不能降到比桐油布更低,就没有意义。

    他知道目前检测手段太有限了,要搞大规模的分馏生产,相当于踏入最初级的化学工业生产领域,危险性太难控制了;而在他印象里,煤焦油的有害毒性成分不少。

    见韩谦一下子就猜出来,冯翊当即就兴致缺缺,不过辰中那边的工师学堂却是确认大规模从煤焦油里分馏沥青的成本及危险性并不高,至少用来生产这种防水性能更好、更耐用的青膏油布,不比之前的油布更昂贵。

    而在屋棚以及遮盖船舱防水上,油毡布的防水、防潮、抗折损性能更好。

    更为重要的,比起容易点燃的桐油布,青膏油毡布要难点燃得多;仅仅凭借这一点,在更注重防火的军事领域,就注定在船用、军营防水等方面,新的青膏油毡布能全面取代传统的桐油布,用量还相当不低。

    了解过这些之后,冯缭都迫不及待要从辰中工师学堂调人到东湖来,也同时组织新型油毡布的生产东湖生产窖烧煤,也陆陆续续有不少煤焦油积存下来,正愁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除了军用之外,这种新型油毡布也可以在京畿及润、湖等富庶州县销售,毕竟即便青瓦房顶,年代一久,雨水渗漏依旧是个难题;而在棠邑等地,能大规模使用这种青膏油毡布,简易屋舍的搭建将变得更简单便利。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韩谦对未来棠邑、叙州两地的财政税收规划,有意将此时依旧占到相当份额的田税收入,州县乡司地方留用,地方有相对充足的财源,才能保障地方建设不中断;而将市泊税、过税等工商税种、盐酒茶马的榷卖,以及官钱局、工造局、赤山会的部分盈利划归到制置府。

    这意味着冯缭要削尖脑袋去增加新的税源。

    一项唯有叙州、棠邑能大规模生产,并且短时间内就能大规模推广应用下去的工业品,怎么叫冯缭不兴奋?

    …………

    …………

    原本大家都准备休息了,冯翊赶过来搞得鸡飞狗跳,睡意都跟贼似的跑得去无踪。

    冯翊午时赶到亭山的,就在亭山吃了一顿饭,然后马不停蹄的赶到石梁,没见到韩谦,又赶到磨盘谷来,已是饿得饥肠辘辘。

    不过,护送他的扈兵,半途猎到一只黄羊、一头獐子,冯翊看大家都没有睡意,便拉着一起找了一块空地,点起篝火,将黄羊、獐子剥皮架到火堆上烤起来。

    众人满嘴是油的吃到天色微明,才早早睡去,一直睡到午后才动身赶往大通岭,实地去看煤层的勘测情况。

    在大通岭附近的山里走了三天,视察几处山寨以及新设立的两处乡巡检司,发现五尖山北段,简单就是一座煤山。除了大通岭之外,浅层煤炭资源,几乎分布于五尖山脉北段各处。

    当然,五尖山北段峰岭之间,也发现有前人开采煤炭的遗迹,但淮南地区近百年来战事频频,前人采煤烧炭的旧事已经湮灭于历史尘埃之中。

    可见频乱的战乱对整个社会的冲击是何等的强烈!

    不管要不要进五尖山大规模采煤,五尖山北段新成立两处乡巡检司,管辖附近三十里纵深的山区,十余座村落、逾四千口人,都需要修一条简易驿道,确保两个乡巡检司,与所属石梁县及淮陵县的联络,这样也能确保小规模的煤炭开采,能用牛马车从陆路运及附近的水路码头,往更远的区域扩散。

    虽然在五尖山奔波不休,但相比山外依旧炎热的天气,烈日之下草树都要被晒焦掉,山里树木葱葱,却也是十分的舒适。

    韩谦原计划八月底之前要赶去寿东的,却不想在计划离开五尖山前往岱山寨的前夜,大降暴雨,雨水像从苍穹之上倾泄下来,冲毁从五尖山北段出山的险僻小道。

    接下来数日豪雨不断这也是入秋之后罕见的大暴雨,从沿海地区刮来的大风,叫山里树倒路塌。

    除了先派人出山报信联络外,韩谦、冯缭他们就被迫困在山里。

    一直到九月初六,在大雨歇后,韩谦他们才跋山涉水,翻越五尖山北段的低矮山岭,赶到岱山寨,一路都担心巢濠等地的灾情越发严重。

    到濠州后,不仅兼领濠州刺史、统辖淮陵、临淮、昭义、钟离、寿州五县,负责率部从东面及南面进逼寿州军的林海峥从寿东赶过来,高绍与负责刺探、搜集中原情报的王辙也从东湖赶到岱山寨来见韩谦。

    王辙这次也带来中原及河朔地区最新的消息。

    三月中旬,蒙兀骑兵及汉军步营穿越太行山,进入泽州时,虽然当时的泽州城在梁军控制之下,但整件事对梁军的震动太大了。

    梁帝朱裕统领十万兵马北伐潞州,真正的主力兵马,乃是他亲率的三万侍卫亲军马步兵精锐,其他兵马有一部分是南衙禁军,有一部分乃是从诸州县征调的州兵,还有一部分是从魏博征用的藩镇兵。

    汴京叛变、后路被断、粮食将尽,又久攻潞州不下,晋军在前,胡马在后,人心惶惶,军粮维持不了多久,即便梁帝朱裕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也只能先确保嫡系精锐先撤到泽州城,保证联系关中地区的汾水河谷这一条退路不被切断。

    当时梁军就算是强攻下潞州城也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也不敢仓促间跟准备更充足的蒙兀人主力决战。

    潞州城已经被他们围攻将近一年,城里早就粮食断尽,城外的城寨也由于一年多来被梁晋两军反复刮敛,已经没有更多的存粮可供收刮;更何况两年来的战事以及晋军内部扰乱,上党地区的农耕破坏极为严重,大量的民户逃入深山老林或远赴异乡。

    而此时潞州城西北方向、通往太原府的山岭隘口,则被两万晋军援兵主力占据;东北方向的井陉隘口,则被数千成德军精锐堵死。

    没有粮草补给,梁军在四面皆敌之地占领再多的城池也是死路一条。

    外围兵马被蒙兀骑兵纷纷击溃败亡,梁帝朱裕率侍卫亲军主力,在汾水河谷与追击的蒙兀兵马缠斗,一直到六月上旬才摆脱追兵。

    而在这个过程中,侍卫亲军主力也是损兵折将,人马下降到两万。

    梁帝朱裕渡过黄河,逃入河津地区休整一个月,这时候收拢溃逃兵马,麾下还是重新聚集起六万兵马来这还是梁帝朱裕及时分出精锐兵马保住汾水河谷这一通道,并极尽可能缠住蒙兀前锋精锐骑兵,才使得大量被击溃的兵马,得以从这一通道逃往关中地区,没有被蒙兀骑兵尽数屠戮一空。

    要不然的话,梁帝即便侍卫亲军主力不受什么折损,逃回关中,也将更加惨冰。

    不过,这时候雷九渊、韩元齐等人虽然还牢牢控制住汴京城,但洛阳西边的函谷关则落入叛军之手,梁帝朱裕率梁军主力西出函谷关的通道暂时被封锁住了,暂时被困在关中。

    六月之后,蒙兀人也没有继续沿汾水河谷追击梁军。

    六月中旬蒙兀太子乌素德衍、南院太师萧衣卿在潞州城南与晋军统帅刘筠结盟时,突然出手围杀刘筠及随扈,随后两万蒙兀骑兵绕过潞州城,践踏潞州城北的晋军援兵大营,歼灭一万晋军精锐之后,又利用梁军遗弃下来的营寨,将潞州城再次围困起来。

    最新的消息是八月中旬从潞州传出。

    在得知晋太子石承祖投附蒙兀人,率朔州兵马进攻太原府的消息之后,困守潞州一年多的守军,在粮食断绝、士气受两次摧残之后,最终九千余饿得皮包骨头的人马,在守将田卫业的率领下,献城投降了蒙兀人。

    乌素德衍、萧衣卿占领泽潞两州之后,一边分出更多的援兵穿过太行山,进入黄河南岸,联手魏州叛军,加强对荥阳、函洛地区的控制,封堵梁军主力西出关中的通道,一边使王元逵、田卫业等降附将领率领所部兵马,进入太原府,与晋太子石承祖联手起来进攻晋国都城太原。

    倘若没有新的变故发生,太原府陷落以及黄河以北的河朔、河东、上党及晋北地区落入蒙兀人手里是迟早的事情。

    由于函谷关被叛军占领,以及荥洛地区都落入叛军及蒙兀人的手里,梁军主力被封堵在函谷关以西,无法西出关中。

    韩元齐、陈昆与雷九渊、荆浩会合后,虽然成功保住汴京,但数度激战,兵马损耗也极为惨烈,目前手里仅有两万余兵马,与汴京城以东的叛军僵持对峙着。

    以司马潭为首的司马氏在徐泗地区选择观望。

    徐明珍率寿州军则马不停蹄的对颍、谯、蔡、汝等梁国南部诸州加强控制,既没有流露出投靠叛军的意图,也没有率部增援汴京的意愿,

    整个中原地区,此时可以说是一团乱麻。

    当然,高绍与王辙从东湖赶到岱山镇来见韩谦,并非简单汇报中原地区乱作一团的情报。

    就在韩谦他们被大雨困在五尖山深处无法出来的这几天,蜀国主王建遣使韦建再到金陵,提议楚蜀两军联手,参与到这次瓜分梁国的战局之中……

第六百四十七章 奇谋

    “……”

    听到王辙从东湖带来的最新消息,韩谦坐在大帐前的石凳上,眺望夜穹之上的星辰,久久不语。

    “韦群赶到金陵,上过国书之后,除了派人前往楚州游说外,这两天还拜谒李长风、周元、寿王等人甚勤,我们推测所谓的联军伐梁方略,其根本目的还是想说动吕轻侠那边动用柴建所部联军进攻关中……”高绍也带着军情参谋司初步分析过的结论。

    韩东虎与从河朔归来后到侍卫骑兵营任高级侍卫武官的霍厉,将随行携带的地图铺开来。

    楚军目前有四个区域与梁军接壤。

    从东往西,第一个区域乃是淮东兵马负责的淮河下游防线。

    第二个区域则是棠邑军负责的淮河中游防线。

    第三个、第四个区域分别是襄北军负责淮河上游及南阳方城防线,以及襄北军柴建所部负责的秦岭荆子口及淅川防线。

    柴建所部对应的梁军,则是商州武关守军。

    韩谦此前的奏折虽然被留中了,没有公开出来,但韩谦的立场、态度早已经表明,相信蜀国潜伏在楚地的眼线,也不难看出一些端倪来,也不难想象韦群持国书出使大楚后,派人去了楚州,却没有派人到东湖来联络。

    而淮河上游李知诰率部围困罗山城,还没有攻陷,目前与守军正陷在僵持之中。

    李知诰与温博用兵都极稳健,温博不降,李知诰不想所部伤亡太惨烈,在守军粮尽弹绝之前,也不会轻易率部强攻;而即使这一路会有变数,但韦群出使大楚,也不会对没有明确的目标寄以太大的希望。

    楚军真正能大举出兵伐梁的路线,一是信王杨元演率淮东兵马渡过淮河,攻略徐泗地区,这本身也是信王杨元演一直正积极谋划的事情;一是柴建出兵进攻武关,当然也可以从荆州张蟓处借用一部分兵马。

    而对蜀军来说,就是从梁州出兵北上,进攻关中的西南及南部地区。

    站在蜀军的角度考虑,梁国目前已经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之中,韦群这次过说服淮东兵马渡淮河北攻徐泗,对梁国其他地域的关联影响甚少,更多是在大楚内部促成主张伐梁的大局,但能说服楚廷令柴建进攻武关,则真正能有效的分担他们出兵北上的军事压力。

    这才应该是韦群此次使楚的重中之重。

    此时梁帝虽然在关中还拥有六万兵马,但一方面要防止魏州叛军从函谷关出兵进攻潼关,一方面要防止蒙兀骑兵沿汾水河谷出兵进攻河津等地,这时候倘若楚蜀联手从南部进攻关中,这样的消息对梁军来说,也未免太惨淡了。

    而很显然,这并非韩谦坚决劝谏就能阻止的事情。

    甚至大楚不出兵进攻武关,蜀军在梁州能集结五六万精锐从褒斜道、子午道等隘口进攻关中,也够梁军吃一壶的。

    虽说这些年他们与长乡侯王邕一系暗中保持密切的联系,但他们即便能对长乡侯王邕施加影响,但王邕能劝阻蜀国君臣放弃眼前夺取关中地区的良机?

    更何况蜀国此时遣韦群出使大楚,谁知道背后有没有灌江楼使人怂恿的因素在内?

    韩谦想到这个问题,冯缭、高绍他们也想到这个问题。

    “倘若萧衣卿、王景荣派人进入蜀国撮合,其人又随蜀使韦群进入金陵密见吕轻侠等人,联军进攻关中之事,怕是很快就会成行。”冯缭蹙着眉头说道。

    楚蜀虽然大体能和平共处,但两国联军进入同一个地区,涉及太多复杂的层面,通常说来,谈判及筹备会需一段不短的时间,再加上他们这边暗中扯扯后腿,说不明能让梁帝抓住时间差先打通西出函谷关的通道。

    而只要梁军能重新控制河洛及汴京地区,徐明珍及司马潭的态度就有可能发生转变,重新变成大梁的忠臣孝将,那样的话,梁帝朱裕手里能用的筹码就多了。

    而倘若蜀军此时这所动了夺取关中的念头,是蒙兀人或者直接说就是萧衣卿、王景荣在背后所怂恿,那暗中一直跟灌江楼有勾结的吕轻侠等人在金陵暗中推波助澜,楚蜀联军进攻关中之事,可能在一两个月时间之内就会发动。

    柴建那边甚至只需要得到吕轻侠的授意,就可以直接对武关发动进攻。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东湖!”韩谦沉吟好一会儿,便霍然站起来,跟冯缭他们说道。

    眼下的形势太过错乱复杂,他不得不提前中断巡视州县灾情的行程,叫韩东虎他们做好准备,天一亮便启程赶回东湖去。

    …………

    …………

    一路无言,韩谦赶回东湖时正好是重阳佳节,已经是秋高气爽时节,也许再有个把月,今年的第一波寒流就要从北方涌来了。

    一路奔波疲惫,他匆匆洗了一把脸,便下令王辙,着他将羁押在东湖将近半年的梁朝承天司都虞候沈鹏以及云和公主、赵慈三人带到他日常处理事务的砚池阁来。

    王辙主持北地事务,云和公主及沈鹏、赵慈的软禁监管也由他负责。

    韩谦如此安排,也是考虑到沈鹏、赵慈等人即便无意间泄漏一星半点的情报,都极利于军情参谋司的斥候在中原及河朔地区的潜伏、刺探。

    只不过云和公主及沈鹏、赵慈三人口风都极紧,对中原及河朔地区的潜伏、刺探工作并没有太大的直接帮助,但以他们三人为饵,王辙还是顺藤摸瓜,抓住七名潜伏在棠邑的梁国密间,算是他们三人这段时间为棠邑做的最大贡献。

    王辙有些想不明白这种形势下,韩谦赶回东湖就紧急将这三人找过去做什么,难道放他们回去传递消息?心里又要,就算梁帝提前十天半个月知晓楚蜀将联手进攻关中的消息,又能抵什么用?梁帝朱裕这时候定然也早就防备着楚蜀两国会趁火打劫吧?

    当然,韩谦明确下令,王辙也是乖乖的带着人赶去分别关押沈鹏、赵慈以及云和公主的监院提人。

    这年头说是快,穿街过巷骑马而行都快不到哪里,两炷香后提押人再回到洗砚阁,王辙看到除了王?、高绍、冯缭、郭荣、奚荏等人外,赵无忌、郭却、奚发儿都被召集过来。

    韩谦正与冯缭、高绍、冯翊三人围着一张桌子用餐。

    他们赶回东湖,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但也就冯缭、高绍、冯翊不拘的陪着韩谦用餐,其他人还是私下拿些吃点填一填肚子更自在些。

    韩谦狼吞虎咽的端着一碗菜饭往嘴里扒拉着,一边听郭荣说着什么事。

    不过,小厅里这时候除了这些人外,普通的侍卫以及侍从左右的佐吏文书,甚至一贯在郭荣身边捉刀拟写函文的霍肖,以及担任侍从武官的霍厉,都在院子里外守着,一副要商议机密的样子。

    王辙将云和公主、沈鹏、赵慈三人带进来,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告退。

    “王辙,你与沈将军详细说一说梁晋楚蜀四地入夏以来的形势变化以及蜀使韦群三天前赶到金陵的意图,不要有什么隐瞒,以免误了沈将军的判断。”韩谦停下筷子,直接吩咐王辙说道。

    王辙一愣,疑惑的瞥了韩谦一眼,暗道难道真要放沈鹏、赵慈去关中通风报信?当然,韩谦都这么吩咐了,他便将梁晋楚蜀四国公开能刺探到的形势变化以及韦群持国书抵达金陵,使人联络楚州及慈寿宫太后一党的事情,一一跟沈鹏做了说明。

    待王辙介绍情况,韩谦刚好将一碗菜饭扒完,将放下碗筷,盯着站在云和公主侧面的沈鹏,说道:

    “有关灌江楼、晚红楼甚至蜀主王建皆是前朝神陵司及宦党余孽之事,想必沈将军比我们还要清楚,而河朔之变,也证实灌江楼早就在北逃士族的撮合下暗附蒙兀人。我们现在也有明确证据,能确定晚红楼与灌江楼早有勾结,甚至不惜将我这些年在秋湖山、叙州所推行的诸多新术、新法,拱手送到蒙兀人手里。而蜀楚联手进攻关中之事,目前看来已非谁能轻易逆转了”

    即便预料到形势很难骤然逆转,也能猜到楚蜀极有可能会趁火打劫,但听到中原此时还是一团乱麻,而楚蜀即将联军进攻关中,沈鹏也是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理了理衣襟,神色黯淡的说道:

    “时隔这么多天,侯爷才再次召见我等,应该不会是要吓唬我们,有什么事,侯爷尽请吩咐?”

    “要阻止柴建从均州出兵进攻武关,也不是没有办法,但相对名正言顺,不至于使棠邑陷入众口|交攻的地步,办法就真不多了我想请沈将军助我们将温氏族人劫到棠邑来!”韩谦盯着沈鹏说道。

    听韩谦这么说,王辙才陡然想到这是要计出何处。

    李知诰出兵围困罗山城这么久都没有强攻,一是恤用嫡系兵力,一是想着兵不血刃的想逼迫温博献城投降,使温博及所部精锐能为他所用。

    而倘若棠邑能提前一步将温氏族人劫到手控制起来,朝野上下肯定只能称赞棠邑有功,而不能指责棠邑用心叵测,但温博及罗山守军这时候出城向李知诰投降,李知诰、吕轻侠他们还能毫无保留的接受吗?

    李知诰、吕轻侠到时候会不会反过来更担心温博有可能会率罗山守军与棠邑军里面外合攻击襄北军?

    这样情况下,驻守邓均两地的柴建确实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过,温氏族人随温暮桥投梁后,便受封邑在徐州城北聚族而居梁国大乱,司马氏态度暧昧不明,没有直接将温氏族人直接关押起来,但也派兵马监视左右。

    他们怎么才能办到,派人马悄无声息的穿插到徐州北部,将数百名温氏族人劫持住后再突破司马氏的围捕,成功的将人劫掠到棠邑来?

    除了温氏聚族而居的外围必然有徐泗兵马监管外,看看温暮桥、温博父子二人的人生轨迹,但知道温氏族人内部也必然组织起相应的防卫力量,哪怕仅有数十名像浙东郡王府家将般的精锐武力存在,都是极难对付的特别是温氏族人得知是棠邑派兵马劫持他们,更会拼死反抗吧?

    说实话,要是叫王辙去制定行动方案,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定要做,只有与淮东联合出兵渡过淮河(目前棠邑没有水道跟淮河直接,必须要从淮东借道,战船才能进入淮河),在往泗州进逼的同时,派一部两三千人精锐骑兵快速绕到徐州北部劫人。

    当然这也要指望在出兵渡淮时,司马氏不提前将数百名温氏族人撤到徐州城里。

    而韩谦这时候将沈鹏找来,王辙自然晓得这事就未必没有一线机会。

    梁帝之前为控制地方军阀司马氏,除了将司马涎调到京中任职,此时生死不明外,必然在韩元齐之外,还在徐泗安插了少少内线。

    司马氏没有直接投附目前形势更占赢面的魏州叛军,估计也是梁帝所安插的内线在发挥作用。

    沈鹏乃是承天司两大都虞候之一,梁帝朱裕在徐泗安插的内线,他应该能联络、动用;甚至更进一步的去说,温氏族人的聚族居住地里,有没有承天司的暗桩存在?

    “他们定是想诈我们。温暮桥与他有杀父之仇,他将温氏族人劫来棠邑,怎么可能叫李知诰那边投鼠忌器?”赵慈厉声说道,他对这段日子王辙利用他们钓出潜伏棠邑的暗间耿耿于怀,怕眼下又是棠邑的诈计。

    赵慈如此说,大堂时顿时便静寂下来。

    大家当然都还记得,当年韩道勋是跑去游说温暮桥时,被安宁宫擒获而残害的,可以说是温暮桥是害死韩道勋的直接元凶之一。

    说起来韩谦赶回东湖,便筹划派特战精锐潜入徐州劫持温氏族人,大家这会儿诧异的心情都还没有彻底平息下来呢。

    因为这段血仇,即便能成功将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来,背后还将涉及极其复杂的人心斗争。

    倘若温博担心这边为报当年的血仇,对温氏族人下毒手,会不会反而更促使他更坚定的投向李知诰,以便他能借用太后一党的势力,将温氏族人从棠邑拯救出去?

    真要这样的话,他们费这么大劲,就有些弄巧成拙了。

    当然,这段旧事还是太敏感了,特别是王?在场,高绍、冯缭都忍着没提及,却不想赵慈却血淋淋的捅破开。

    “到底是年轻人,你父亲在我韩家潜伏十数年,将那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都没有像你这样沉不住气啊,你从哪里看到我要诈你们?”韩谦看着赵慈,微沉着脸问道,“我父亲因何而死,你或许没有数,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吗?莫非你以为你父亲死于叙州,是我下令杀害的,然后再假惺惺的给他树碑立传?”

    赵阔撞石自尽后,韩谦最后还是将他安葬在龙牙山父亲的墓室旁,也令人立碑将赵阔侍奉韩家这些年以及人生最后阶段不计凶险劫尸运回叙州乃至殉死等事迹记录下来。

    赵慈被韩谦训斥得面红耳赤。

    沈鹏挥了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说道:“侯爷也知道这半年多来徐泗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对那边很多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倘若侯爷真想将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来,予沈某五百精锐假扮梁军行事,或可一试,但沈某也并不能打保票,一定能成功,只能说是五五之数。”

    “将人马直接交给你指挥,是不可能的,但会请你同行。眼下的形势,成功的机会能有五五之类,也是要值得一做了,”韩谦又跟韩东虎、王辙、奚发儿、郭却等人说道,“你们与沈将军拟定方案,要调用什么资源,军情参谋司全力配合你们。”

    军情参谋司仅是有少量的护卫人马,只能从侍卫骑兵营抽调人手,但行动的安排还得是由军情参谋司主导,毕竟这不是一次常规的敌境穿插突袭作战。

    “我们有七名暗桩被侯爷扣押,要是将他们带上,成功性可能会更高一些?”沈鹏淡定的说道。

    韩谦看向王辙,他记得王辙有说起过这事,但没有放在心上。

    “有两人伤重不冶,其他五人都关押在监牢中。”王辙说道。

    韩谦朝沈鹏摊摊手,说道:“现在只能还给你五个人,此事若成,我会放你们离开。而等梁帝重归汴京之日,我也会派人将云和公主送回去。至于楚梁两国日后会否杀得血流成河,我韩谦都不至于会为难一个妇孺之辈。”

    “但愿侯爷不要忘了今日之言。”沈鹏站起身来,拉着赵慈与韩东虎、王辙、奚发儿、郭却先行离开,商议确切可行的劫人方案。

    让人将云和公义再送回监院,韩谦也示意冯缭、高绍、郭荣、赵无忌他们各自忙碌去,他走到书斋里,提起笔想写什么,但写了数字之后就半天都没能够再落笔。

    王?与奚荏走进来,探头看过来,见信函开头仅写了“温公暮桥”四字。

    奚荏诧异的问道:“你要写信着韩东虎带给温暮桥?”

    韩谦点点头,说道:“韩东虎、王辙他们带着人潜往徐州,穿插撤离都不是太难,最难办的是温氏族人会殊杀反抗,将是此行最大的凶险所在而假扮梁军也应该瞒不过他们。我写这封信给温暮桥,或许能发挥一点作用。”

    “温暮桥怎么会相信你宁可背负不孝的恶名,也要抛开当年的血仇,放他温氏族人一马?”奚荏问道,“他这辈子都挣扎在尔虞我诈之中,不惜甘为安宁宫的走狗鹰爪,怎么都不可能明白老大人的胸怀跟你做这番决定的心境吧?”

    “不,”韩谦摇了摇头,说道,“温暮桥这样的人物,即便他们选择与安宁宫勾结,致大楚祸乱,又或者对我父亲这样的人满心不屑,但他们未必不明白,也未必不相信。就像王?她父亲,早在金陵事变之初便是看清楚我父亲是怎样的人,才会借我父亲的手,将金陵事变的乱局揭开序幕来!”

    韩谦站起来,从屋里取出一只檀木匣子,取出当年赵阔带回的血书,递给王?说道:“这是我父亲当年临刑前留给我的血书。”

    这是一副从割自袍襟、破指而写的血书,王?她还是第一次见,接过来展开就见上书数行血字:“楚州旧事,积郁多年,辕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觉生死事小矣,吾儿勿以为念……”

    韩谦说道:“我有心想叫韩东虎将这副血书也带去给温暮桥一阅,但就怕出什么意外,再也回不到我手里。”

    这会儿听到文信与媛儿闯进院子叽叽喳喳嬉闹的声音,韩谦抬头看窗外,赵庭儿走进院子里来,他便暂时搁下笔,走到院子里。

    …………

    …………

    临到夜深人静之时,郭却、韩东虎、王辙、沈鹏带着拟定好的潜袭方案等韩谦定夺。

    温氏族人聚居地具体在那个位置,棠邑这边当然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但庄子内部情况,外人极难渗透进去,棠邑就不清楚了,沈鹏却是知道的。

    温氏族人聚居地所在地的里长,便是承天司直接辖管的一名暗谍,早年潜伏在那里是负责监视司马氏的,之后就随手将温氏族人的封邑安排那里,一并监视起来。

    当然,徐泗境内还有承天司的不少暗桩,一来事涉梁国机密,二来局势动荡,沈鹏不知道这些暗桩受到多大的冲击,此时只愿吐露跟可能与潜袭方案有关、需要站出来进行配合的几名暗桩,其他则要等人马潜入徐泗地区之后随机应变。

    撤退方案也准备了三个,其中之一,便是从水军调派两艘三桅大船出海,潜行到海州东北部的海湾地区潜伏下来,倘若潜袭人马从南面摆脱不了司马氏的围捕,就只能考虑从徐州北部的山区往东、往海州东北部的沿海转移。

    当然,最大的问题还是温氏族人可能会有殊死反抗。

    他们不能在徐州境内滞留太久时间,要赶在敌援赶到之前,将温氏族人都生擒下来,难度太大,而带一堆死尸回来又将完全没有意义那样的话,只会促使温博投向李知诰,然后找机会跟他们这边报仇血恨。

    韩谦将整个下午才写就的信函及他父亲留下来的血书交给韩东虎贴身收好……

第六百四十八章 迷局

    韩谦指派韩东虎亲自负责指挥这次潜袭行动。

    王辙没有随行,但沈鹏、赵慈等七名梁军密间以及军情参谋司十数名斥候武官,与两营侍卫精锐骑兵在韩东虎的率领下,次日清晨从东湖出发。

    等抵达临淮后,他们会找机会分批换装潜渡过淮河,进入泗州西部境内,往徐州北部摸去;除了濠州林海峥那边会派小股兵马配合渡淮袭扰潼口等地,会安排人马做后期接应外,赤山会也会直接安排数艘海船分两个地点赶到海州附近的海域潜伏下来。

    而不管怎么说,看着数百精锐键卒在这天气渐凉时节离开驻地,在很多情况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就冒险潜入敌境搞这么大的动作,还是叫人牵肠挂肚。

    看着远行的将卒消逝在苍茫的薄雾之中,韩谦才在奚发儿、奚荏、霍厉等人的陪同下,从青苍山北坡的小路绕道赶往历阳。

    不管保密工作做得多好,五六百名精锐侍卫骑兵突然从东湖北上,必然会引起诸方安插眼线的注意为了迷惑这些眼线,韩谦清晨时随同潜袭人马一起离开东湖,使这一切看着像是他一次寻常的出行。

    送走潜袭人马,韩谦暂时也不回东湖去,而是在小队人马的护卫下,绕道赶往历阳,这几天就打算脱离普通人的视野,留在涟园里署理公务。

    高绍、冯缭、郭荣、郭却、王辙等人一大早便赶到涟园等候了。

    韩东虎率人马北上,即便顺利劫持温氏族人而归,即便不考虑其他变数,能成功叫吕轻侠等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使柴建从均州出兵进攻武关,但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

    此时真正鼓足劲想要进攻关中、满心想着将关中并入疆域的乃是蜀国君臣。

    在楚梁晋蜀四国之中,开国之初蜀国最为弱小,甚至弱小到蜀主王建都没有敢直接称帝,而是向梁国献表称臣,接受梁国的册封而称蜀王。

    这些年虽说蜀国内部也是忧患不断,但不管怎么说都要比梁楚内乱不休、外敌频侵好上太多,休生养息这么多年,国力也勉强算得上是蒸蒸日上。

    郭却将一麻袋档案,着人搬进书房。

    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军情参谋司从蜀地搜集回来的情报,分门别类已经积存了这么多。

    韦群出使金陵这事,目前长乡侯王邕都没有从渝州派人过来知会,而他们派潜在蜀地的暗桩也暂时都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韦群又不派人到东湖来接触,他们目前所得到的确切消息就有限,能做的,就是先将以往搜集到的资料再过一遍。

    “会不会长乡侯那边知晓我们的立场,而他们又支持出兵吞并关中,才没有派人过来与通声气?”冯缭猜测说道。

    从思州民乱顺利解决之后,他们关注的重心便转移到江淮来。

    同时内部的人员调动也大,之前专司蜀地情报刺探的何柳锋都升授都虞候、统领兵马去了,自然不可能继续盯着这一摊事。

    目前军情参谋司这边仅有三名斥候武官专司其事,还有就是谭育良及赤山会跟渝州保持密切接触的人马更清楚蜀地的状况,但从得知韦群出使金陵之后,才过去四天时间,一些更熟悉情况的人手还没能调到东湖来以供问询。

    而三年多时间过去,冯缭、高绍、郭荣等人跟韩谦一样,都需要重新梳理蜀国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

    蜀国内部还是以长乡侯王邕与世子王弘翼的争嫡为矛盾焦点。

    这几年来,长乡侯王邕治理渝州,控制巴南井盐,又与叙州进行大规模的边贸,积累大量的资源,得以形成以他为首,以枢密副使戚伦、伶官景琼文、渝州司马曹干等人为核心、以左清江军为支撑的军政势力。

    而世子王弘翼虽说受蜀主王建的猜忌,这两年格外的低调,但他内有侍中赵惟升,外有镇羌将军、蔚侯王孝先以及鸿胪寺卿韦群等一干将臣相助,声势还是要稳稳压过长乡侯一头。

    最为关键的,就是蜀王王建虽然对世子王弦翼颇为猜忌,却始终没有流露出换嫡的念头。

    现在即便能推测长乡侯王邕极可能也支持蜀军进攻关中,但长乡侯王邕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才去支持,却很难凭白无故的去揣测。

    是看到蜀国君臣都强烈主张如此、他个人不能逆违,还是说他从中看到有更好的扩张权势或争嫡机会?

    韦群作为跟蜀世子王弘翼更亲近的蜀国大臣,他再度赶到金陵,无疑蜀世子王弘翼一系也是主张趁火打劫、进攻关中的。

    之前推测灌江楼有可能在暗中推波助澜,要说跟长乡侯王邕跟神陵司的渊源更深一些,灌江楼许以怎样的条件,使王邕、王弘翼至少在表面上对蜀军联楚伐梁一事形成一致的意见?

    而蜀主王建之前就是因为猜忌世子王弘翼,担心王弘翼进一步坐大后会萌生篡位之前,甚至在梁帝朱裕篡位,梁国第一次内乱时,放弃进攻关中的机会,这一次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对关中地区起了贪念?

    分析来分析去,在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情报信息之前,太多的疑点错综复杂的纠缠在一起,一时半会难以看透,也猜不透蜀军会以怎样的部署进攻关中,韩谦只能使冯翊、郭却二人先紧急赶往渝州去见长乡侯王邕。

    即便影响不了更多的蜀国君臣,但韩谦也希望王邕心里能明白蒙兀人与两三百年来那些进入中原洗掠一把就满足、并没有足够实力扎根下去的游牧民族彻底不一样了。

    韩谦希望王邕心里能明白,蜀军这次一旦大举进攻关中,即便有机会击败梁军主力,也不可能吞并关中,更有可能叫蒙兀人再得渔翁之利。

    …………

    …………

    冯翊、郭却二人踏上西进去见王邕的路途之后,江淮大地很快就凉爽下来。

    韩谦也预料不到局势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韩东虎率部潜入徐泗地区,虽然距离钟离、临淮都不是太远,大约在三四百里的范围之内,但假扮梁军行动,还要更往北面潜入一些然后再假装成韩元齐或陈昆的兵马南下。

    而为了减少被徐泗及寿州军发现的概率,除非极特殊的情况,又或者成功劫持到温氏族人后撤出,韩东瞧见他们则不会再主动联系棠邑。

    韩谦这时候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巩固好淮西的根基,即便天下分崩离析,也必须坦然视之。

    梁国大乱,梁境夏季以来的旱情还是特别严重。

    而蝗灾似乎跟大旱又有着直接的联系,斥候搜索回来的常规情报显示,颍谯徐泗等地蝗群遮天蔽地仿佛乌云笼罩天穹,而大楚境内今年春夏以来洪涝成灾,对江东、江西、湖南等地农作物生产影响都很大,似乎要向天下百姓展示什么叫天灾**、世道艰难。

    韩谦在五尖山视察浅层煤矿资源时,那持续数日的豪雨,实是一场数十年难遇一次的大台风从秀州登陆,横扫太湖沿滨的州县之后,又从京畿、池州往北面巢滁濠寿等地扫过。

    秀湖、京畿等地风灾严重,初步统计就有屋舍逾十万间倒塌,民众伤亡上万人,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

    池巢滁濠舒寿等地,风灾不严重,但大面积的连降豪雨,山岳丘岭间连发大水、山洪暴涨,日子也不好过。

    汇聚四周山岳来水的巢湖,八月底时水位差点就漫过东岸新筑的湖堤东湖西侧的两道新堤,都是照目前能勘测到的最大洪水残留痕迹高程修建的,差不多已经达到五十年一遇的水准了,但八月底都已经是仲秋、深秋之交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洪水汇涌过来,也令众人猝手不及。

    东湖一度调四千兵马镇守大堤,生怕湖堤被汹涌的大浪湖水冲垮掉,使得这三四年来在东岸的建设成就毁之一旦。

    好在裕溪河的疏浚拓宽,这两年都没有停息过,大雨一停,巢湖水位就很快降了下去,到九月上旬险情就算是彻底渡过去了。

    现在算是风歇雨息,但各地的灾情正如雪片的快速会拢过来。

    也是亏得淮西地广人稀,绝大多数屋舍所建地势颇高,大雨一停,都不虞有积涝之忧。

    各乡县当下主要也是加强即将结穗的水稻田的排水,损失在能承受范围之内。

    诸县新建的煤铁矿场及工坊被山洪及泥石流冲垮十数处,所幸人员伤亡极微,整个淮西地区的生产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目前却是利用赤山会在太湖沿滨部署的人手,将受风灾、家舍被毁的灾民,更加积极往淮西疏导、引流。

    事实上从入夏以来,长江沿岸及太湖沿滨就水患频频,成千上万的灾民流窜乡野,地方上也难以管束,也无力及时赈济,遂成流民,在赤山会的积极疏导之下,七月、八月流入淮西的民户都有两三千户之多。

    九月流入的灾民数量更多。

    两年多时间里,棠邑军的防线往北大踏步推进了两次。

    之前沿滁河、石泉河、浮槎山修建的防线,以及后期沿乌金岭、紫蓬山、五尖山西北麓修建的防线,随着大量的驻军往北推进,目前有大量半永备性质的兵营屯寨,都腾空出来。

    腾空出来的兵营屯寨,以及屯寨附近新开垦的田地,都可以用来安置新迁入的民户,都不用额外投入的;而即便以低廉的价格售给灾民,也多多少少能收回一些军资开销。

    而早在韩谦与王?成婚之前,从去年淮东大规模迁徙受灾民户过来,韩谦就着官钱局出面,从江东、江西、湖南等地收购大量的牲口,又从叙州发展起来的各家工坊,大量收购铁制农具以及必要的生活用品,然后以借贷的形式,分配到新迁民户手里。

    韩谦初出叙州时,官钱局的总资本才二十万缗,但在允许叙州的织户将棉纱织布直接折成钱款存入官钱局,并通过赤山会对江东、江西等地销售,官钱局的总资本很快就扩张到一百二十万缗。

    而在之后两三年间,官钱局的总资本又稳健扩张到四百万缗,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乔陈等家输入的上百万缗钱粮;而向各地迁入民户出售田宅、并支借出去的钱粮也都包含在其中。

    四百万缗钱款之中,支借给寿王府及淮东总计达到一百二十万缗,棠邑军为弥补军资不足,前后总计支借了一百一十万缗,各家在东湖办各类工坊织院以及煤铁矿场,总计支借五十余万缗;此外除了官钱局还留有六十万缗钱的积存外,差不多还有五十多万缗钱主要是通过这种方式放贷出去。

    这么做,除了能保证官钱局的资本能稳定增殖、将官钱局的资本更充分利用起来,而不是闲置在钱仓之中之,更重要的是能不再局限于县乡有限的财政水平,而能帮助新迁农户快速扎根于淮西,并快速提升地方上的农业生产水平。

    大规模的集中采购,也有助于叙州及东湖诸种工坊生产规模的稳定扩大。

    早年楚州馆也有类似的官钱铺,但功能太过单一,对早期这种金融机构的雏形,显然缺乏足够而深刻的认识,也就没有办法跟地方治理进行如此密切的结合。

    只有不断填入新的人口,并使之迅速扎根下来,滁州境内、巢州北部以及寿州、霍州南部因为频乱战乱被荒废下来的土地,才能重新得到开发。

    不过,棠邑制置府所辖的军民总数,即便六月底统计已经正式超过一百万了,七**每月流入的人口都超过万人,但相比较广袤的地域,还是太地广人稀了。

    要知道前朝中期时,包括今日淮东、淮西在内的淮南道,人口一度高达一百二十万户、逾七百万人。

    当时占据淮西最富庶之地的巢州,人口一度高达上百万之多。

    然而,在经历逾百年的频繁战乱之后,此时淮东、淮西加起来都不到二百万人口。

    韩谦原计划今年秋冬,将棠邑左右军缩减了四万五六千人左右,以便腾出更多的财力支持地方建设,目前看来这个计划则要无限期拖延下去了。

    九月二十日,陈如意才携旨进入东湖,代表延佑帝及政事堂询问棠邑对联蜀伐梁之事的意见。

    韦群出使大楚,联楚伐梁之事到这时候才算是在大楚朝堂之上正式公开,朝野一时议论纷纷。

    韩谦当然是第一时间上书进奏,声明坚决反对的立场,而除了他这一系官员之外,沈漾、杨恩、郑氏刚开始都还是持反对态度。

    沈漾、杨恩却不是说担忧蒙兀人会渔翁得利,而是从大楚目前的现实状况考虑,不是很主张出兵。

    北线三镇,韩谦第一个就明确表示,棠邑军不会出兵北上,而在寿春、凤台、霍邱等地未下,也不会从潼口这一个狭窄的缺口处,贸然往梁境腹地挺进;即便是今年秋冬,也没有强攻寿春、凤台等城的条件。

    李知诰则是先确保能吃下罗山守军。

    而在沈漾、杨恩看来,他们倘若要支持淮东出兵进攻徐泗地区,就要拨给淮东更多的钱粮资源,现在各方都主张扩编侍卫亲军,又遇江东大灾,哪里有钱粮拨给淮东?

    淮东自然是希望能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夺下徐泗地区,但蜀国真正渴望的是楚军能出兵进攻武关。

    不过,话说回来,蜀军从梁州出兵进攻关中,以及未来控制、统治关中,更具地利上的优势。

    即便最后能成功打下关中,但小规模的楚军很难在关中站住脚,到时候极可能得不到半点好处不说,还将拱手给蜀军做了嫁衣。

    而这些年来,大楚联蜀的根本目的,是共同抵御更加强大、侵略性的梁军,但并非说要扶持蜀军强大起来。

    蜀军现在看似在大楚的西翼很老实无害,但等蜀军将关中地区吞并下去之后,野心就一定不会膨胀起来?

    在这一点上,沈漾、杨恩等人多少是有些清醒认识的。

    而对郑氏来说,此时更希望朝廷能集中资源,确保右龙雀军今年冬季对永州叛军残部完成清剿之后,能继续对桂州、柳州等地用兵。

    当然了,除了淮东以及柴建在均州积极备战之外,朝野上下支持出兵的声音也很强;像黄化、张潮、张瀚以及寿王杨致堂等一干重臣则更主张联合蜀军、出兵伐梁。

    自天佑帝崛起淮南以来,梁楚相争已逾三十年,梁军一直以来都是大楚最为主要的威胁,仅这十年间对大楚发动的两次大规模战事,第一次差点彻底摧毁荆襄地区,第二次阻断朝廷兵马剿灭安宁宫叛军的进程,叫楚军精锐伤亡惨烈。

    绝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蒙兀人是个威胁,即便很多人都能想到大楚出兵,有可能会为蜀军做嫁衣,会叫蜀国疆域扩张到关中地区,但此时肢解梁军,在很多人看来对大楚依旧是利大于弊的。

    而在很多人看来,在梁国被肢解之后,徐泗地区的司马氏,以及退占颍谯蔡汝等地的寿州叛军,都将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楚军渡过淮河北上,歼灭这两部兵马,将徐泗以及梁国南部地区并入大楚疆域,将是指日可待之事,又或者这可以跟出兵关中同时进行。

    不管怎么说,相比较三年多前水师主力覆灭之时,大楚虽然并没有怎么休生养息,但北线三镇拥兵十六七万,也是兵强马壮,却还是有能力渡过淮河作战的。

    在消灭北面的威胁之后,顾芝龙在浙南进攻消灭闽军、郑晖在湘南剿灭永州叛军之后,再南下进攻清源军,将无后顾之忧。

    也是因为这些理由,沈漾、杨恩乃至郑氏的反对立场也不是那么的坚定。

    最后关键还是落到韩谦身上来。

    不管朝野上下对韩谦的猜忌有多深,但这些年来南征北战,韩谦在中下层将吏之中竖立起来的威望却是无人能及。

    韩谦的坚决反对,不仅战斗最强的一镇兵马会闲置起来不能用外,也将直接影响到朝堂之上相当一部分将吏的取舍。

    更为直接的一个原因,是寿州军暂时没有接援罗山守军的意向跟动作,主要是被棠邑军压制住。

    此时韩谦坚持反对联蜀伐梁,居心叵测的讲,或许有些人内心深处都未必不担心棠邑军有可能会放松对寿州军的压制吧?

    而棠邑军一旦放松对寿州军的压制,使得徐明珍得以在西线集结两到三万精锐,去解罗山之围,李知诰要如何应对?

    故而在韩谦的态度没有转变过来之前,柴建在荆子口、淅川等地虽然积极备战,但暂时还没有对武关方向轻起兵衅。

    …………

    …………

    十月上旬,长江之上烟雨缥缈,两岸都相继进入秋粮收割时节。

    一艘标识着湖南宣慰使府字样的官船扬帆行于江面之上,从长江上游拐入秋浦河,往东华门水关方向行去,船尾拖曳出一道细碎的白浪。

    官船行经雁荡矶时,远远看到河堤上站着十数人。

    周启年站在船头,他知道雁荡矶早初乃是荆襄战事之后,韩谦因功受赏的田庄,之后合并到长春宫辖下,两岸都是太后名下或者说隶属于长春宫的皇庄。

    看到河堤之上有人挥手示意,周启年便着人降帆,使官船往缓慢往河堤那边靠过来。

    挨近之后,周启年才看清楚周元、徐靖、姚惜水等人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堤上。

    周启年虽然是黄化一系的重要人物,但他一直都是黄府宾客的身份奔走官宦之间,还没有机会见过吕轻侠,但他也能想到周元、徐靖等人所簇拥的谁。

    周启年故作不知,照周元揖礼道:“周大人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游走秋荫柳下。”

    “周先生,你可是从东湖过来?”周元揖礼问道。

    四月为解决辰州危机,周启年随同曹休石赶回金陵后,又与沈漾、郑畅赶去东湖见韩谦,之后他又回到黄化身边;这次他再奉黄化的命令从岳阳回金陵,途中也确定到东湖见了韩谦一面。

    黄化虽然主张联蜀伐梁,但他同时也希望能说服韩谦改变主意,所以才叫周启年专程去东湖见韩谦一面。

    只不过周启年到东湖后,韩谦好酒好肉招待,对联蜀伐梁之事却一概不应。

    周启年见周元他们对自己的行程了如指掌,想必他们也能猜到自己去见韩谦的结果是什么,但很好奇极少抛头露面的吕轻侠,守在这里截他作什么?

    周启年拱拱手,笑道:“周大人真是耳聪目明呢,将老朽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不知道有何赐教?”

    “我知道周先生去东湖,是国丈大人还是想着劝黔阳侯回心转意,但倘若黔阳侯已经铁了心跟敌国勾结,国丈大人那边会做怎样的决定?”吕轻侠直接张口问道。

    “黔阳侯权欲心或许重了一些,但要是说他铁了心跟梁国勾结,却不知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周启年拱手问道。

    当初黄化还率湖州兵观望形势呢,周启年并不觉得在这兵荒马道的世道,有私心及野心是多大的问题,而到这时,黄系与朝系并没有激烈、不可能挽回的矛盾跟冲突。

    辰州危机,说到底还是晚红楼一系的人太蠢,这么想,却叫周启年多少有些看不起眼前这些人。

    “之前黔阳侯给陈昆、韩元齐通风报信,还可以说他权欲心重,一心想着不费吹灰之力,扩大棠邑军的地盘,或许还不能说明他铁了心与敌国勾结,”吕轻侠似乎能看透周启年心里在想什么,淡然说道,“但周先生或许还不知道,就在数日之前,棠邑军一队轻兵穿插到徐州北部,从司马家眼皮子底下,将温暮桥及四百多温氏族人劫走周先生觉得没有梁军的通力协助,棠邑军能做到这一点吗?”

第六百四十九章 狼子野心

    周启年愣怔半晌,都难以相信吕轻侠所说的一切。

    以棠邑军的实力以及这些年来韩谦极重视侦察斥候之事,周启年相信他要想将三五人从敌后劫走,应该是易如反掌,但这跟将三五百人从敌后劫走,完全是两个概念。

    要是司马家真这么好欺负,金陵事变之前那么多年,李遇及信王杨元演率楚州兵马与司马氏在淮河下游先后对峙那么多年,都没能取得决定性的战果,岂非都是实足的蠢货?

    而温暮桥早年乃是与李遇、杜崇韬等人齐名的人物,温博与李知诰、韩谦都对过阵,可以说战术层面不会比李知诰、韩谦相差太多

    而温博所率嫡系战力的韧性、战斗力之强,都足以证明温氏一族乃是与浙东郡王府堪比肩的将门之族。

    即便温氏一族有相当一部分的子弟都在温博麾下为将,此时被困于罗山城,但其宗族之内基本的防御力量,怎么可能会弱?

    除非温氏一族主动配合,天下谁能从司马家的眼皮底子,将小规模战斗力绝对强横、冠绝天下的温氏族人劫走?

    “夫人说笑了吧,”周启年笑着说道,“即便黔阳侯与梁军勾结,但温暮桥当年乃是杀害韩道勋的罪魁祸首之一,温氏族人怎么可能不加以反抗,乖乖的跟黔阳侯派出的轻兵离开?夫人确定不是司马氏跟黔阳侯有什么交易?”

    要是确有其事,周启年更愿意猜测司马氏跟黔阳侯达成什么合作协议,或许是司马氏担心淮东会对徐泗出兵,再有意讨好黔阳侯,将其杀父血仇拱手献上。

    然而这能算是与梁军勾结吗?

    又或者说这或许是游说司马氏归顺大楚的一个机会?

    周启年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么惊人的消息,甚至连吕轻侠的话真假,他一时也无法分辨。

    “我也不知道韩谦用什么手段说服温氏族人乖乖配合,事后观其聚居地并没有武力对抗、奋力相搏的迹象,但司马氏却是气急败坏,事后分兵数路追捕,但捕杀十数人都是疑兵,最终还是叫这一路轻兵成功逃脱,”

    吕轻侠也不隐瞒她们在徐泗有相当可靠的信息源,更详细的说道,

    “当然,司马氏之所以懈怠、疏于防备,也是从棠邑潜出的这部轻兵,最初是假装梁军从北面接近徐州北。而在温氏族人被劫走后,司马氏派兵马往北追击无果,意识到可能是南面派兵马假扮梁军劫人,后续追兵则沿徐州南部展开,但这时候又被棠邑军这段时间从濠州渡河侵袭的兵马干扰,没有想到这部轻兵带着温氏族人没有北上,也没有往南突围,而是往东到海州北部渡海。很可惜我们得到消息还是晚了一些,四天前寿王府的人在长江口发现赤山会有四艘仓船从外海进入长江水道。也许周先生到东湖时,韩谦已与温暮桥见过桥了……”

    周启年眉头微蹙,他知道吕轻侠说出这么多的细节,自然是方便他去验证真伪,迟疑的问道:“夫人想说黔阳侯劫持温氏族人是……”

    周启年都有些为他的想法惊呆了,以致他迟疑着、犹豫着都不能直接吐露出口。

    “周先生与韩谦打交道也非一年半载了,对韩谦是什么样的人物,难道还不够清楚?”吕轻侠说道,“当年韩谦借孝道之名,将陛下玩弄股掌之间,而一旦孝道成为他野心权欲的障碍,被他践踏在脚底下,又有什么好值得诧异的?杀父之仇,在这种人物的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他不承认,天下谁能说温氏族人就一定落在他的手里?周先生此时还能说韩谦不是铁了心跟梁军勾结、以逞其志?”

    周启年倒吸一口凉气,心想,为权势父子兄弟相残者不知凡几,他们这样的人要是还相信所谓的父仇不共戴天,不是自欺欺人吗?

    只是,倘若温氏族人落在韩谦手里,特别是兵不血刃,极为配合的随棠邑潜袭人马进入棠邑隐藏起来,那韩谦与温氏族人之间到底达成怎样的秘密协议?

    周启年这时候有些明白从不抛头露面的吕轻侠,为何要在这里拦截他了。

    他心里也禁不住想,要是韩谦与温氏族人达成什么秘密协议,李知诰还要怎么对罗山城进行围困啊?

    周启年暗感,或许都不用等棠邑军与罗山守军里应外合发动攻势了,只需要棠邑军往潢川、乐安两城增派兵马,李知诰就不敢再冒险对罗山城进行密不透风的围困了吧?

    周启年之前预料,韩谦及朝廷之中沈漾、杨恩等人反对再激烈,太后一党也极可能会指使柴建在均州配合蜀军对关中发动进攻,但眼下这种情况,柴建又怎么敢轻易妄动?

    吕轻侠盯着周启年,问道:“周先生此时对韩谦的狼子贼心,还没有清醒的认识吗?周先生与黄大人,乃是后族一党,真以为能有机会与韩谦求同存异吗?”

    周启年自然不会轻易被吕轻侠的话说动,不动声色的问道:“依夫人所见,黔阳侯将温氏族人控制在手里,知诰将军那边打不能打,黔阳侯又不能直接派兵越过谷河,他会怎么做?”

    “温博派人出城直接向朝廷求降,在韩谦与韩道铭等人操纵、安排下,招降温博其部,使之继续守罗山等城,谁能阻止?”吕轻侠问道。

    周启年点点头,心想吕轻侠说的颇有可能会发生。

    李知诰到时候不敢再对罗山城进行密不透风的围困,在光州中部长期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

    这种情况之下,温博主动上书求降,朝廷也没有不允的条件。

    而既然是招降,或者说是招安,允许其保留一部分兵权,又是先笼络之后再行之处置的惯例。

    谁要是想坚决反对,也可以啊,但是谁他妈敢在棠邑军居心叵测的窥视一侧时,强攻罗山城、歼灭罗山守军?

    整件事简直就是思州民乱的翻版啊。

    想到这里,周启年却倾向认定吕轻侠所言不虚了。

    “四百多温氏族人进入棠邑,这么多人,韩谦也不可能藏得严严实实,一点风声不传出来,”吕轻侠也不想逼迫周启年太急,再说周启年即便极受黄化的信任,但终究也只是黄家的门客,这些信息还是需要周启年带给黄家人及江东世家好好消化一下,说道,“周先生要是有心,相信很快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周启年也不跟吕轻侠多说,毕竟一切都没有证实,他也不会轻信吕轻侠的话,分别后他很快就进了城。

    他没有急着找黄惠祥及黄化之子黄虑说及此事,进城后而是先去找了同乡,同时也是寿王杨致堂门下的宾客张宪。

    周启年作为宾客,没有直接拜见寿王杨致堂的资格,但他与寿王杨致堂的宾客张宪等人关系极好。

    黄化之女册封为皇后,黄氏乃是外戚后族,与宗室巨擎寿王府,不存在根本利益上的冲突。而寿王世子统率右龙武军移驻润江,掌握润州以东沿江及沿海的防务,寿王府也刻意拉拢、交好江东世家。

    因此周启年找到张宪,求证赤山会近期有四艘海船返回长江前往东湖之事,张宪也没有隐瞒,证实确有其事。

    润州以东的长江下游水道乃是右龙武军水军的防区,寿王府对赤山会的船舶又格外重视,即便不会无故阻拦,甚至照着双方秘密约定的条件,都不会无故搜检,但偶尔有几艘大型海船进入长江口,怎么可能会看漏了?

    张宪甚至还能确认赤山会前后两批大船出海的时间,就是在蜀臣韦群出使金陵之后。

    黄化远在潭州,一时间传递消息也不方便,周启年辞别张宪,赶到黄府,便先与黄惠祥、黄虑见面,说及吕轻侠半路见他之事。

    “我早就说韩谦真不是一个好种!”黄虑满不在乎的说道。

    最初他在长春宫当值时,与韩钧搭档,先入为主的听韩钧说过太多韩谦的坏话,他哪里会对韩谦有什么好印象?

    不过,黄虑也不会单纯到认为吕轻侠半路截住周启年,只是想要找个陌生人诉苦,好奇的问周启年:

    “不过,话说回来,吕轻侠她们都将二皇子接进慈寿宫了,难不成她还有什么能跟我们好媾和的?”

    目前他妹妹虽然被册封为皇后,但黄家的地位想要真正巩固下来,还要等他的小外甥立为太子才行。

    只是延佑帝这么年轻,不管换作谁,再心切也不至于这时候就提起立嫡之事。

    不要说立嫡之后还能废嫡,现在太子都没有立,慈寿宫之前又突然将李普之女所生的二皇子接过去扶养,想叫黄虑对吕轻侠这些人有好感,也不可能。

    “事有轻重缓疾,不管吕轻侠有什么意图,周先生再去见他们一面为好。”黄惠祥说道。

    这些年来吕轻侠、姚惜水等人在幕前幕后操纵权柄,但在大多数人眼里,她们都是依附于太后的女吏宦臣。而女吏宦臣弄权,千百年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朝野很多人求官求权,都喜欢走这个途径。

    在黄惠祥看来,他们或许将来与吕轻侠这些人在立嫡之事上必有一争,但比起韩谦及棠邑军此时暴露出来令人心惊的狼子野心,他们与吕轻侠这些人暂时还有些妥协余地的,就想着叫周启年再去接触吕轻侠,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想法以应对当前的局势,总不可能只是好意通传消息。

第六百五十章 新军

    周启年没敢擅作主张,还是先派人五百里加急赶往岳阳,跟黄化通报这事,四天后黄化的回复便传了回来从金陵到岳阳有陆路驿道相接,每隔三十里便有驿铺,传信到底方便些要周启年以私人的名义到周元府上拜访,看吕轻侠这些人到底什么意图。

    周元、周数兄弟二人,发迹之初皆是信昌侯府家将,后随龙雀军的崛起而渐受重用。大楚水师覆灭后,明面上看也是他们兄弟二人果断的掉转旗帜,奉太后手诏行事,成为太后一党,保住权势,此时一人乃是左武卫军都指挥使,一人乃是工部侍郎,在朝中也可以说是权高位重了。

    他们兄弟二人府邸,与李知诰在金陵的府邸相挨着,高墙大院,与其说奢阔,不如说是更像一座坚固的城垒,罕见京里谁家府邸的院墙,会用条石垒砌。

    周元说是文臣,但周启年赶过来拜见,登堂入室看周家宅邸之中带刀护卫却是随处可见,叫他眉头直皱。

    周启年还是下意识反感周元这种满心阴党宫闱以呈权欲的人物。

    周元这两天就等着周启年登门,将其人迎入雅室,款以上佳清茗,直截了当的进入主题,说道:“当下之情势,太后也不敢轻令柴建率左神武军进攻武关,但韩谦居心叵测实在可恨,想必周先生也绝不愿看到其志得逞吧?”

    “却不知周大人有什么善策应对?”周启年端起茶盏,打量着室里的布置,不动声色的问道。

    “这半年来,朝野都主张扩编侍卫亲军,但多方牵制之下,事竟难成,周先生不觉得可惜吗?”周元问道。

    “虽说可惜,但似乎并非我与周大人私下商议,就能管用的。”周启年说道。

    侍卫亲军扩编这事拖到这时没有实际性的进展,无非是各家都想着争新扩编出的侍卫亲军的统领权慈寿宫那边一直力荐李秀出任都指挥使,这是黄家也不能接受的条件。

    周启年一时想不明白周元重提此事的用意,跟韩谦劫持温氏族人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周先生为何觉得我们便商议不出一个结果来?”周元笑盈盈问道。

    周启年心思一动,问道:“怎么说?”

    “江阴侯熟读兵书,在侍卫亲军任职,治军严谨素得朝臣称赞,他若统领新编侍卫亲军出征关中,我想朝廷内外,便能少许多争议。”周元说道。

    周启年不得不承认周元所说是一个极令人心动的建议。

    韩谦既然暗中控制温氏族人,那襄北军主力就不敢轻易妄动,需要全力戒备韩谦暗藏别的什么异心,但太后一系似乎又铁了心要与蜀军联手进攻关中,那从新组建一支兵马,由当今皇后的哥哥、江阴侯黄虑统率进攻武关,里里外外的阻力自然就会少许多扩编侍卫亲军目前差不多是除淮东、棠邑之外诸多势力共同追求的一个目标。

    这事关键还是看黄家的态度。

    家主黄化目前是湖南宣慰使,郑晖在邵衡出兵清巢永州叛军,离不开湖南宣慰使司的大力支持,倘若这时候是黄虑率部进攻武关,郑氏自然就不会再强烈反对。

    而黄虑作为当年皇后的亲哥哥,他在郭亮、张潮二人之后出任新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至少在当前的情况下,谁都不会怀疑黄家会对朝廷存有什么异心。

    就延佑帝而言,此时也不可能对黄家存有什么戒心。

    即便将来有外戚坐大、难以节衡的担忧,但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至少眼下黄虑是一个更为众人接受的人选。

    见周启年陷入沉思,周元又说道:“当然了,进攻关中的时机不等人,新的侍卫亲军也不可能直接从诸营军府征调新卒编训,但可以直接从左右侍卫亲军以及诸部禁军各抽调一部兵马编入新军而左右侍卫亲军以及诸部禁军因此产生的缺额,则可以从屯营军府征调新卒补充完整,周先生以为如此安排可好?”

    当年组建侍卫亲军时,将卒都是从诸部兵马抽调精锐,并将其家小迁并京畿附近的屯营军府之中安置;而当初湖州兵将卒征入侍卫亲军为兵户者最多。

    如此新编一部侍卫亲军,当中有大量湖州籍的老卒,黄虑统御起来,也会得心应手;而黄家也不缺少能辅佐黄虑治兵打仗的武将佐吏。

    这样的条件,周启年也知道黄家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就这些?”周启年盯着周元问道。

    “李秀乃郡王之后,陛下都称赞他有名将气象,我想李秀出任副都指挥使或军司马辅佐江阴侯,应该是够格的;这样也方便我们给临晋侯,给对大楚忠心耿耿的郡王爷在天之灵一个交待。”周元说道。

    周启年有些犹豫。

    说实话,朝堂之中,对李普非议者极多,但李遇当年为大楚立下汗马功劳,又在权势极盛之时交出兵权、甘愿归隐田园,绝大多数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要不是李秀率郡王府的家将再次出山,跟李普及太后一系走得太近,他出任新编侍卫亲军的都指挥使,都不会有什么阻力。

    现在人家退而求其次,仅仅是要求出任副都指挥使,多少显得有些委屈求全了。

    而从现实的角度去考虑,即便楚军从均州进攻武关,相对于蜀军从梁州进攻关中,只能算是偏军,但用兵历来都是凶险事,新编的侍卫亲军有李秀这样的优秀将领加入,怎么都不能算是坏事。

    见周元没有别的条件提出,周启年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

    …………

    …………

    周元送周启年离开府邸,走回到宅邸东北角的一栋小院,却见姚惜水与春十三娘坐在月色之下,看着凉亭旁花蕊掉了一地的桂花树出神。

    看到周元走过来,姚惜水问道:“都跟周启年说明白了?”

    “……”周元将刚才跟周启年会面时的情形,如实相告。

    姚惜水颇为不确定的问周元:“黄化会同意我们的建议?”

    辰州之事,姚惜水受到的打击颇重,现在很多事情都显得犹豫、不确定。

    “信王桀骜不驯、韩谦又暴露出这么大的野心,换作我是黄化,也会千方百计的重掌兵权,以防将来形势有变,”周元说道,“即便黄化不同意,江东世家宗阀对韩谦的畏惧渐深,他们会同意黄化放弃这么一个重新掌握近卫兵权的机会?”

    黄化为人老练圆滑,但他始终是江东世家宗阀的代表,他必然要考虑到江东世家宗阀的利益。

    虽然金陵事变后期,江东世家宗阀没有跟韩谦起剧烈冲突,赤山军没有真正攻入江东境内,但不意味着江东世家宗阀对在棠邑、叙州推行新政的韩谦就没有警惕。

    而目前各方势力都直接掌握精锐兵马,如此兵荒马乱的时刻,大楚内部也极不稳定,周元他们都担心值梁军四分五裂、无力对大楚进行牵制之际,韩谦有可能率先发动内战,他并不觉得得此时的江东世家宗阀就能睡踏实了。

    而由黄虑统领新编的侍卫亲军,并由新编侍卫亲军主要负责协同蜀军进攻关中,周元也以为这是阻力最小的。

    即便是沈漾、杨恩等人,也不大可能会再强烈反对。

    想到这里,周元又轻叹一口气,说道:“现在真正令人头痛的,还是棠邑啊!”

    听周元如此说,姚惜水俏嫩的美脸,顿时又如乌云笼罩般阴沉下来,当然,这一刻她内心更多的还是无力感。

    她们谋划这么多、这么周密,却时时处处都受制于棠邑,每次都能叫棠邑占得大便宜,以致他们不得不跟其他势力妥协、进行交易,才不至于叫形势彻底对他们不利,换作谁的心里会舒坦?

    “对了,徐靖昨日传信过来,说王樘三天前到罗山商议两军在北线的分摊防御之事,到罗山城下观察敌军动向,王樘说要代韩谦将一封劝降书射入城中。初时徐靖他们看到确是韩谦的劝降手书,也没有十分在意,但王樘开弓射箭时,似附有其他书信,那时候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起了争执,最后还是不便将人扣留下来,将王樘放回潢川了。”周元又想到一件事,跟姚惜水、春十三娘说道。

    听到这事,姚惜水都禁不住眼角抽搐似的跳动了好几下。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真要将王樘扣押下来,无疑也是给韩谦往潢川一线直接增兵干涉罗山战局的借口,但想到韩谦竟然指使人当着襄北军诸将的面,公然将极可能是温暮桥所写的密信达入城中,一时间也是气难平。

    “温博不会真相信韩谦会放他温家父子一把吧?”春十三娘疑惑的问道,“即便接受招降,他也不应该更倾向棠邑军才对啊!而他想温氏族人无恙,即便不更有求于我们,也应该保持中立才对啊。照我看,应无需理会韩谦的虚张声势,左神武军应照原计划进攻武关……”

    “关键不知道韩谦用什么手段,说服温暮桥及温氏族人乖乖配合他们逃离徐州,现在各方面形势微妙,凡事还是小心为好,用黄虑统领新军,也并无坏处。”周元说道。

    这些年来,他们对叙州、棠邑用谋,都没有占到过什么便宜,周元哪里还有春十三娘这般的自信,完全说不理会棠邑的动机跟谋计而自行其事?

第六百五十一章 秘使

    或许未抵住重掌兵权的诱惑,又或许是江东世家宗阀群体所发出的声音太过强烈,又或者实力急剧扩张的棠邑军实在令人忌惮,从诸部征调精锐新编第三镇侍卫亲军、以黄虑为都指挥使,统领出征关中之事,十月下旬之前便由兵部侍郎、临晋侯李长风正式上书进奏。

    韩道铭即便强烈反对,但他在朝中孤掌难鸣。

    十月下旬工部侍郎周元、张潜、湖南按察使吴凡、盐铁转运使张翰、度支使郑榆、枢密副使周炳武、兵部尚书杜崇韬等一干大臣纷纷上书拥附其议。

    到十月底,政事堂便正式请旨,从原左右侍卫军以及左神武军、右武卫军、右龙武军各调一都精锐,组建由侍卫马步兵亲军司统辖的左武骧军,任黄虑、李秀、张封(张蟓之子)为正副都指挥使,领兵前往均州,筹备对武关的进攻事宜。

    同时左右侍卫军也变更为侍卫马步兵亲军司统领的左右武翊军,继续负责卫戍京畿之防务,所缺兵额从诸屯营军府征补。

    而除了从左右武卫军抽调的兵马可以从义阳、荆襄出发外,从左右武翊军及右龙武军抽调的三都兵马,也赶在十一月上旬,乘坐右龙武军的水军战船,从金陵扬帆沿江西进,行动速度快得惊人。

    天穹飘起小雪,韩谦牵马停在江滩上,蹙着眉头眺望扬帆西进的战船。

    新编左武骧军从武关道进攻关中,朝堂诸臣几乎是一致通过,这段时间跟棠邑关系还没有从蜜月期走出来的郑氏,也特地派人赶到东湖来打招呼。

    毕竟郑晖对永州叛军残部用兵,以及后续攻入岭南,都离不开黄化的支持,这次新编左武骧军,黄家得益最大,郑晖即便是攻下永州城之后暂作休整,郑氏这次也得表示支持。

    至于黄虑统兵经验不足的问题,朝堂诸臣也没有太多的忧虑。

    除了有李秀、张封两名后起之秀出任副都指挥使,各领一都精锐打前锋外,左武骧军这次也是作为偏师,以进攻武关及其背后的商洛地区为主,暂时不考虑对关中腹地冒进。

    也就是说,此次作战,楚军主要目的,也只想从旁牵制一部分梁军,以便蜀军及蒙兀人重创梁军主力,以便能为后续大楚兵马从南阳或淮河沿线往北用兵做好准备。

    也就是暗中与蜀国达成蜀军占领关中,楚军将来占领中原地区的协议。

    这种情况下,韩谦也没有办法再阻挡什么,而此去均州,经长江而入汉水,新式帆战船行速极快,新编左武骧军差不多十天之后就能淅川、荆子口等军塞完成集结。

    除非秦岭南麓这个冬季能降大雪、遮蔽险僻路途,要不然左武骧军差不多能赶十一月底完成进攻武关的准备。

    即便如此,韩谦还算是成功的将楚蜀联军进攻关中的时间,往后拖延了近两个月,拖入对进攻方不利的冬季,他暂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待右龙武军的水军船队过去了,正拿铜望镜眺望对岸动静的韩东虎说道:“大人,冯翊他们的船起锚了。”

    冯翊、郭却之前奉命赶往渝州去见长乡侯王邕,今天才秘密陪同渝州司马曹干返回东湖。

    很不幸巧的是他们乘船差不多快到裕溪河口里,右龙武军的水军船队通过长江。即便赤山会的船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随便冲撞右龙武军的整编水军船队,只能耐心的停靠到南岸等候。

    韩谦今日刚好与王?人在东关镇,听到消息就到江滩边来迎接曹干,也顺便看看新编左武骧军的军容。

    水军船队通过之后,冯翊、郭却、曹干很快就乘船过来,他们直接借河口的临时栈桥上了岸,跟韩谦、王?见面。

    韩谦看曹干削瘦的下颔长满密集的胡茬子,还杂夹几许白须,才想到曹干都快六旬年纪了,微微蹙着眉头,拱手施礼道:“一别又是数年,曹大人可还好啊?”

    “烦劳侯爷挂念了,一切还能算好吧,但总之远不如侯爷好就是了。”曹干见韩谦的态度颇为勉强,拱手施礼说道。

    曹干与韩谦见面的次数极为有限,但上次跟韩谦身边的嫡系亲信直接接触,还是叙州暗中请渝州那边配合出兵,以便叙州能潜藏在水面之下,还能逼迫思州及湖南宣慰使司对天平都叛军进行招安。

    那一次合作,叙州暗中支援的天平都完全控制婺川河谷,而他们也成功的将世子王弘翼的势力从左清江军及渝州清除出去,之后两家通过黔江水道的往来边贸,这两年也都相对稳定的维持在每年一百万缗左右。

    这两年,渝州每年都能从黔江边贸中获利三四十万缗。

    这主要是每年输入的上百万匹黔阳布给渝州带来的利润太丰厚了。

    他们不仅通过暗中控制的货栈在川蜀地区销售黔阳布,还与茶药铁器等物,一起往西蕃地区输送,交易马匹、皮毛等物回来甚至每年还有上千匹的优良西蕃战马以及其他三四千匹的驼马,通过他们的手转输到叙州。

    西蕃战马,他们多过一遍手,便能多赚一笔钱。

    长乡侯不仅掌握渝夔硖等州的岁入,还通过如此巨量的边贸收入,借清剿巴南、川南僚人叛乱,将左清江军的兵马扩张到近三万众,在蜀国内部隐然能与世子王弘翼的势力分庭抗礼。

    只是这一切相比较叙州或者说棠邑军在这四五年里的扩张,真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即便是黔江水道边贸,看上去叙州每年的获利,还要比渝州稍低一些,但渝州并非瞎子,并不会单纯只看表面账上的数字。

    这几年婺川县盐铁监院从渝州购入的井盐,一年低过一年,但经阮江水道、黔江水道输往黔中地区外销的食盐却一年多过一年而大楚盐铁转运使司输入叙州的食盐有据可查,每年仅有两万石稍多些而已。

    这说明叙州控制的地域已经能大规模出产井盐,很显然就是在婺川河谷附近的山地里。

    即便是从淮东盐场转运过来的两万石食盐,叙州还要从中吃掉两万余缗的盐利,即盐铁转运使司以每石两缗的盐价,将这些食盐给叙州衙府,叙州衙府再每石加价一缗,转售给几家指定的盐商对民间销售。

    这拥有独立经济权的羁縻州县及藩镇的榷卖特权。

    叙州每石盐仅加价一缗,已经算是极有良心的,同时也禁止盐商对民间销售的盐价得高过每石四缗超过这个价,将由州府直接敞开量向民间供应。

    除了叙州之外,棠邑制置府随着控制区域的扩大,每年从淮东盐场转运过来的食盐,也从最初的两万石激增到今年的十万石。

    这部分食盐每石作价一千五百钱,由赤山会直接从盐场承运,加价一千钱,交付诸县盐商分销,但同时要求对民间的零售盐价不得高过每斤三十钱;超过此价,制置府则会直接敞开量对民间供应。

    也就是说,仅仅是淮西及叙州每年正常从淮东盐场接手的十二万石食盐,韩谦要直接拿走十二万缗钱的盐利,但除此之外,曹干能确定婺川每年所产的井盐,实际早已经超过十万石,甚至高达十五万之多。

    这主要是输往黔中地区的井盐规模太难统计,只能估计一个概数。

    这些井盐没有盐铁转运司参与分利,每石井盐扣除掉生产、运输成本,都是净利,曹干预计韩谦每年能从中攫取高达四十万缗钱的净收入。

    也就是说,韩谦通过思州民乱,将婺川河谷控制在手里,继而掌握黔江中上游的边贸,每年差不多能得到七十万缗的净收入,差不多是渝州所得的一倍以上。

    如此想来,也真是叫人多少有些沮丧。

    而再加上韩乔等家的鼎力支持,也就无怪乎韩谦能在淮西扩张出如此规模的精锐战力了。

    天色不早,也不适合在荒郊野外坐下来说话,韩谦着人给曹干及随行人员牵来马匹,众人在百余护卫的簇拥下,赶往东关镇。

    韩谦最初是虽然计划沿江修筑遥堤,当时是考虑到往北突破不力,棠邑会被压制在滁河南岸发展,到时候必然需要修筑遥堤,开垦江滩地区,但后续的战事极为顺利,目前已经将淮西绝大部分地域收入囊中,根本无需为耕地发愁,反倒愁于地广人稀,因此耗资巨大的沿江修造长堤之事就暂时搁置下来。

    从裕溪河口登岸,曹干看到江滩还是一片荒芜,但抵近东关镇看到裕溪河两岸的田畦整饬,大片新建的村寨,也不是简单搭建来栖身的窝棚,土墙草屋房之中间杂不少的砖瓦房,大有鱼米之乡兴盛繁荣的景象。

    这些都说明在棠邑军收复巢湖东岸地区三四年时间以来,地方民生已经恢复到相当水平了。

    善治政者,都知道与民休养的重要性,但就传统的经验来说,一个被战争严重摧残、反复摧残的区域,即便再治政有为,想要恢复战前的农耕水平,至少也需要十年时间以上的休生养息才行。

    蜀地约有二十五六年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人口相比较开国时才增长约四成,但绝大部分民户在缴纳赋税之后,都还是在赤贫线上挣扎,与前朝中期间的鱼米富庶之地,还远不能相提并论。

    看到这里,曹干也能理解柴建所部左神武军受牵制、不能进攻武关之后,为何大楚朝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一致意见,决定新编左武骧军,由黄化之子黄虑统领西进攻打武关了。

    换作谁不忌惮身边趴着这么一头桀骜不驯、体魄一天彪过一天的猛虎啊?

    到东关镇后,韩谦安排曹干及随行人员住进一栋院子里稍作休息,他先将冯翊、郭却喊到跟前,询问他们此行的经过。

    东关镇条件简陋,仅仅设立乡巡检司,巡防、监管进须濡口的河道。

    百余侍卫骑兵进驻,便将衙院挤得满满当当,众人坐在一座小厅里说话。

    除了韩谦、王?以及韩东虎、霍厉、王辙等侍从将吏外,冯缭也临时从历阳赶过回来。

    他此时更想知道郭却、冯翊这次陪同曹干过来,能带来什么新的情报。

    “我们到渝州,最初并没有见到长乡侯王邕,即便连曹干的面也没有见到,一切皆是曹干之子曹哲出面应付我们,直到上月下旬,王邕才最终召见我们一面,却也没有说什么话。过后两天,我们计划返回东湖时,王邕又突然决定使曹干陪同我们回来,”

    郭却与冯翊两人前往渝州,所能直接获得的情报有限,每天都由曹哲带着不同的官员陪吃陪喝,实际上是限制住他们行动的自由。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蜀军从梁州进攻关中,主要还是蜀世子王弘翼一系的人主导,蜀世子王弘翼出任枢密使,留在蜀都主持整个出兵计划,主帅乃侍中赵惟升的族弟、在金陵事变之后出任梁州刺史、镇北将军的赵孟吉,副帅乃是率蜀军两万禁军精锐支援北线的蔚侯、王弘翼胞弟王孝先,总计调动六万蜀军以及数万民夫,分从子午道、褒斜道、骆谷道进攻关中。

    长乡侯王邕及曹干等渝州将吏对蜀军联楚北伐之事的态度,在郭却他们看来还是模糊的这点有些奇怪,并不像韩谦他们早初所预测的那般积极支持,但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对出兵所需要的粮秣,渝州也是一并分摊,并没有推卸。

    郭却汇报到最后说道,

    “我们陪同曹干赶来棠邑,于途中得知新编左武骧军进攻关中之事,看曹干并没有特别意外,我们怀疑曹干应该知道温氏族人已经进入棠邑了……”

    郭却、冯翊即使在途中,也跟东湖这边保持密信往来,知道韩东虎等人在沈鹏的协助下,已经成功将温氏族人劫到历阳城软禁起来。

    即便将温氏族人秘密软禁于历阳城之中,对外界暂时也不会公然承认这点,但为了确保吕轻侠等人不敢轻易对关中用兵,也会确保有些风声能恰到好处的传入吕轻侠等人的耳中。

    冯翊、郭却他们在途中得知柴建所部左神武军主力往南阳北部的方城防线一线转移,而腾出来的均州由新编归于侍卫马步兵亲军司统辖的左武骧军驻防,并负责进攻武关的事宜,自然不会觉得有突兀的地方,只会视作吕轻侠等人针对棠邑军随后做出的调整对策。

    不过,曹干知道这事,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诧跟意外,就很值得琢磨了。

    韩谦他们之前就猜测萧衣卿或王景荣暗中派人潜到蜀楚联络神陵司的旧属势力,这无疑也是从侧面得到进一步的验证。

    当初,郭却、冯翊虽然跟长乡侯王邕仅短暂接触过一次,这一路陪同曹干赶回东湖,能从曹干那里探知的信息也相当有限,但在渝州停留十数日,与渝州将吏接触,还是能清楚的掌握到两条较为关键的信息。

    第一点是蜀主王建早年虽然知道韬光养晦,甚至不惜向梁国称臣,以便蜀地能休养生息,但近年来蜀主王建渐有称帝的心思。

    这极可能是蜀军决意在此时谋取关中、渝州都没有强烈反对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简单受人游说、蛊惑的结果。

    蜀主王建极可能是想在建立吞并关中的功业,声望在更上一层楼时,趁势称帝。

    还有一点就是渝州虽然这几年在与叙州的合作中得到巨大的利益,实力壮大不少,但由于蜀主王建的沉默,长乡侯在争嫡之事上并未看到有任何胜算的可能。

    而渝州将吏这时候也确知叙州从两方边贸中的收益更大,特别是婺川能大规模生产井盐之事,到这时候也不可能保住秘密,再加上清阳郡主在大楚也并没有获得棠邑实质性的支持,渝州将吏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满跟怨意。

    “近则不逊,远之则怨,他们凭白获得这么大的好处,却还有抱怨,说到底渝州将吏或者说长乡侯王邕的气度,终究是有限啊,总不能指望我们一手将他扶上蜀国君主的宝座吧?”冯缭感慨说道,“郭却、冯翊到渝州,都只能匆匆见到王邕一面,王邕心里怨气或许还不少呢,大概是觉得被我们利用更多吧?”

    韩谦一手抱于胸前,一手托着下,蹙着眉头问郭却:“王邕在虚耗了十数天后才匆匆见郭却他们一面,之后为何又叫曹干秘密赶来东湖见我,之间有什么态度变化没有?”

    “如果说王邕动了篡位的心思呢?”王?一直坐在韩谦身边安静听着郭却他们汇报,这时候插话问道。

    听王?如此说,冯缭一惊之后也似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下意识的说道:“梁国大乱,大楚诸镇兵马又相互猜忌、牵制,这时候蜀军主力,特别是蜀世子王弘翼一系的人马都从梁州进攻关中,正是王邕密谋篡位的良机!”

    听王?、冯缭说及这种可能,郭却、冯翊及韩东虎、王辙等侍从将吏,一时间也震惊得无话可话。

    韩谦坐回榆木所制的长案之后,久久不语,他之前只是有些担忧,现在郭却、冯翊带回来的情报信息,实在是叫人太不乐观了。

    如果不是被逼得无路可走,外面强敌环伺之时,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周遭强敌都陷入大乱而自顾无暇,这时候既是发兵攻伐强敌、趁火打劫的良机,同样也是内部发动兵变、不虞会为外敌所趁的机会,不用担心为外敌做了嫁衣。

    就跟乌金岭大捷之后,淮东出兵抢占石梁,韩谦屁话不说一句的道理一样,当时寿州军还保持相当强的战力,棠邑与淮东起什么争执,只会叫寿州军渔翁得利。

    不过,梁国大乱,寿州军被迫后撤自保,难从北线威胁棠邑之时,韩谦也是毫不客气的趁机从淮东手里讨回石梁县。

    而韩谦从徐州秘密劫回温氏族人,能令吕轻侠等人不敢轻举妄动,道理也是一样;在没有寿州军从北线相威胁的情况下,他们也根本猜不透他这边做出什么举动来。

    在蜀楚联军进攻关中一事,长乡侯王邕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冯翊、郭却与渝州将吏接触,能听到一些抱怨,却也不能说长乡侯王邕他们不够保密,有时候纵容下属滋生不满怨气,也是内部保持凝聚力或进行谋事动员的一种有效手段。

    而王邕之前对冯翊、郭却他们态度冷淡,之后又突然使曹干陪同郭却、冯翊秘密赶来东湖,或许是从灌江楼的秘使那里得知他们劫持温氏族人的消息后,误以为他们有趁乱谋事的野心跟贪欲,从而想着互相成就吧?

    真他妈是一团乱麻!

    “?儿,我们回历阳吧!”韩谦心力交瘁的站起来,跟王?说道。

    “你不见曹干了?”冯缭惊问道。

    “不见了,你留下来应付曹干,随便找个借口说我有急事要赶回历阳。”韩谦不耐烦的说道。

    “……”冯缭还想再问什么,但看韩谦有些烦躁的样子,心想他还是先从曹干嘴里套出更多的准确信息再说其他。

    留郭却陪着冯缭应付曹干毕竟后续赤山会、与渝州的联络及对蜀国境内的情报搜集及刺探,都归郭却负责,冯翊也是无事一身轻,跟着韩谦他们先回东湖。

    他这一个多月,要么在船上憋着,要么就在渝州吃闲饭,心里也是厌气得很。

    一路无语,从须濡山南麓新修驿道绕过,赶回到历阳城已经是深夜。

第六百五十二章 手诏(一)

    回历阳城,韩谦还是没有办法歇下来。

    虽然温氏族人被秘密扣留在历阳城里,也着王樘到李知诰军中商谈防务之事,强行往罗山城送了信,之后并往乐安、潢川两城增派了千余骑兵以及三千余匹军马,提高孔熙荣所部的机动作战能力,但他们还是需要随时密切关注罗山城的动向。

    难保李知诰那边不会将柴建所部左神武军主力也从桐柏山北麓调往光州西部,硬要强吃下罗山守军。

    东湖濒临巢湖东岸,青苍山、须濡山之间修造长堤,开辟出宽阔的地域,利于发展各种工造、港口贸易,甚至从青苍山往北到巢州城之间的沿湖地域都能开垦成千上万顷的优质农耕粮田,但夏秋水涝灾情严重,制置府还是暂时移到相距仅三十里的历阳城里。

    目前历阳也是整个淮西的中枢所在。

    虽然郭荣、冯缭他们更主张将治所设于位于整个淮西中心位置的巢州城,但巢州城在这些年的战事中都被打残了。

    而目前有限的钱粮要尽可能快的先帮助各县恢复农耕、建造更多的工坊以及安置民众,巢州城的重建计划被无限期的延后了。

    郭荣、高绍、奚发儿等人都在历阳,得知韩谦与王?赶历阳,即便是深夜也都匆匆赶到涟园来,却不见冯缭以及今天秘密迎接的曹干的人影,还颇为讶异,听冯翊解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照我说啊,长乡侯发动兵变篡位,未尝不是坏事他要发动兵变了,赵孟吉、王孝先怎么还有可能继续进攻关中,不赶紧率兵马赶回蜀都?”冯翊跟郭荣、高绍他们解释了一通,大口喝着茶饮解渴,看韩谦一脸苦闷的样子,劝慰他道,“你一直都担心蒙兀人会渔翁得利,现在不正好解了关中之忧,管他蜀国会打成什么鸟样?”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郭荣说道,“王邕发动兵变,必然也是要等赵孟吉、王孝先打入关中、与梁军残部纠缠不清之时,那时赵孟吉、王孝先再率部回撤,关中梁军已经被打残了,但从武关、潼关以及汾水河谷进攻关中另三路兵马却不会停止攻势。”

    冯翊没有考虑到这么深,迟疑的问道:“那我们提前将消息泄漏出去,揭穿王邕这家伙的狼子野心也不成喽?”

    “当然不行,”郭荣摇头说道,“我们泄漏消息出去,提前揭穿王邕的野心,是能解关中之围,但蜀主王建及蜀世子王弘翼转过头,便会率兵马去灭王邕。而这些年来,我们暗中支持王邕坐大,当年为了夺下婺川河谷,也有意助王邕清除掉王弘翼在左清江军之中的势力,这些账,蜀世子王弘翼、蔚侯王孝先等人心里必然记得一清二楚。再说蜀军自以为错失夺取关中的最佳时机,到时候蜀主王建又想为称帝造势,王弘翼又想为立嫡造势,你觉得他们会将数万蜀军精锐的怨气往谁的头上引导?真到那一步,我们能守住叙州都很勉强,只能眼睁睁看着黔中等地落入蜀军的手里了……”

    “靠,我说韩谦怎么愁眉苦脸的,原先还是老郭你想得透彻。幸亏当年贼后没怎么用你,要不然我们日子可没有现在这么好过。”冯翊咂舌说道。

    “我哪里是大人跟冯大人您的对手啊?”郭荣苦笑一下,跟冯翊揶揄道。

    “你也别谦虚,韩谦一定要用你,自有用你的道理我们当时就想着将你抓到哪间水牢里关一辈子呢,”冯翊信口胡扯道,“现在这个难题,你说要怎么解?”

    “大人都愁眉苦脸成这样子,我哪有善策?”郭荣摊手说道。

    “梁帝朱裕乃用兵大家,赵孟吉、王孝先未必就能打得进关中。”高绍看韩谦愁眉苦脸的样子,劝慰说道。

    高绍的话并没有叫韩谦感到宽慰,将地形图铺开,盯着关洛山川地势出神。

    诚然如高绍所言,子午道、陈仓道、褒斜道以及骆谷道作为梁州与关中之间的主要通道,横跨秦岭山脉,曲折蜿蜒五六百里到近千里不等,赵孟吉、王孝先兵分四路,未必能打得进关中,甚至极有可能有一两路兵马会在梁帝朱裕手里吃大苦头,但问题是战略上的巨大劣势,绝非战术上的一两场胜仗所能扳回来的。

    梁帝朱裕目前在关中勉强可以说是有六万精锐可用,南线楚蜀联军分五路,总计近七万精锐进攻关中,梁帝要用多少兵马部署在南线,并指望能成功击退这五路兵马?

    而分兵南线之前,梁帝在河津及潼关,又有多少兵马能封堵蒙兀精锐及魏州叛军的进攻?

    而倘若楚蜀联军进攻关中,乃是灌江楼在暗中始作俑者,韩谦相信萧衣卿或王景荣绝不会忘了派去人游说居秦州以西的平夏人首领李思敬出兵进入关中分一杯羹。

    “你们先去歇息吧。”夜色已深,转眼便要天亮,韩谦要郭荣、高绍、冯翊他们先去歇息,大家手头都有各自的事务要忙,不需要陪他在这里干熬,他要好好的理一理思路。

    郭荣、高绍、冯翊也知道干熬不是办法,留下来反而会乱韩谦的心思,便都先各自回住所。

    各人回到住处,思绪纷乱,也没办法躺下去歇息,看着晨曦初起,听到有马蹄声驰入城中,猜想可能是冯缭深夜从东关镇赶回来。

    众人又都纷纷披衣赶到议事大厅来,想确切知道冯缭跟曹干到底聊了什么。

    冯缭急冲冲的赶过来,连口水都没有喝,跟众人前后脚走进议事大厅,便见韩谦衣袍未解,坐在长案后,案前铺开一大堆地图等书册,正埋头翻看。

    除了王?外,奚荏、赵庭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前衙大厅来,帮着翻阅各种资料。

    “曹干这次过来,到底是不是我们所猜测的意图?”冯翊却有些迫不及待的拉着他哥冯缭问道。

    见韩谦放下手里的书册抬头看过来,冯缭咽了口唾沫,说道:“曹干虽然没有明言,但应该是这个意图了”

    冯缭坐下来说及韩谦离开后,曹干提及的诸多事,也可以说是渝州对棠邑这边的请求,归总下来为两点:

    第一点是借蜀楚联军北伐关中为由,要从叙州购入大量的各类兵甲、战械,越多越好,至少要能装备一万人左右的兵马;

    第二点是希望韩谦在叙州维持辰州危机时的军事动员,渝州会制造借口,使得叙州能将大部兵马移驻到婺川河谷,同时也希望韩谦能派派遣郭却这样级别的高级将领作为联络信使前往渝州。

    “渝州那边除了在起事之前想扩充兵马,还是想着万一有什么意外,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从叙州借兵啊,真是打的好一副如意算盘啊!”高绍感慨说道,“曹干有没有提渝州能给我们什么回报?”

    “渝州这几年误判黔江地方对巴南井盐的需求,致使渝州几年下来囤积逾二十万石的井盐,可以作为兵甲采购款,一次性支付给叙州,或直接运到棠邑来……”冯缭说道。

    婺川初置县时,婺川井盐产量还没有提升上来,受叙州控制的盐铁监院为满足黔江边贸所需,以每石两千钱的高价大规模从巴南采购井盐,售往黔中地区,第一年采购量便高达六万石,但第二年就下滑到四万石,而最近两年就维持在两万石有个意思。

    不过,渝州却一直未料到婺川能大规模生产井盐,打开头在巴南盐场投入人手及物力,便是照年产十万石井盐这个目标去的,却未想手里会囤积大量的井盐无法消化。

    然而不管怎么说,布匹、井盐以及粮食都是硬通货。

    渝州有大量的井盐囤积无法在川蜀腹地销售,但棠邑制置府控制淮西、叙州三十余县、一三四十万百万人口以及阮江、黔阳上游的商路,每年内部及外销的食盐却高达二十六万石。

    婺川受产能限制,每年所生产的井盐目前也仅能满足一半,每年还需要从盐铁转运使司高价承接十二三万石的海盐。

    倘若渝州积囤下来的井盐,转移到棠邑制置府手里,化两三年时间消化掉,差不多能节省对盐铁转运使近三十万缗钱的支出。

    曹干代表渝州,这批井盐仅作价二十万缗钱,同时还是采购工造局所铸造的兵甲、战械,里里外外能叫棠邑额外多得近二十万缗钱的净利,抛开所谓的大局不谈,这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有诚意的条件。

    “渝州这也太小家子气了,他们难道不知,叙州进行全面的军事动员,要损失多少?”冯翊嘀咕道。

    之前为流寇之事对辰州发难,叙州进行过一次军事动员,现役兵马一度扩张到八千余人,其中有五千精锐老卒都是从诸工坊矿场征调预备役兵员,前后持续约三个月,所产生的军资开销以及耽误生产所产生的间接损失,差不多折合钱粮高达十万缗,换作其他地方都抵得上普通州府一年的岁入。

    渝州从叙州购入兵甲战械却也算了,还想要叙州进行全面的军事动员,保证他们控制不住局势,能从叙州有兵可借,即便不考虑整件事对周边州县所造的负面影响,仅仅是额外产生的军资开销及相关间接损失,就绝对不止十数二十万缗钱。

    这也不怪冯翊抱怨长乡侯这些人小家子气了。

    冯缭苦笑道:“渝州对叙州的动员机制确实缺乏深入的了解,但条件也不是仅有这点他们会根据叙州动员将卒的规模,初期照每人每月四缗钱的军资开销折算兵饷,并会直接先期支付折合二十万缗钱粮的蜀锦、药材给我们,后期会保证所拖欠钱粮,均可以西蕃战马折算给我们。”

    目前叙州是能从黔中、南诏等地收购马匹,但以山地矮种|马为主。

    黔中、南诏所产的矮种|马,耐力强,但暴发力不足,适合补充农耕生产所需的畜力不足,却不适应作冲锋陷阵的战马。

    川蜀西临的西蕃、松蕃地区,所产的战马,蜀国每年能以茶布盐铁等物产易获得,却严格控制流入大楚。

    渝叙两地通过黔江进行边贸,长乡侯也仅同意每年交易一千匹西蕃战马给叙州,根本不能满足棠邑军扩编骑兵部队的需求。

    这个条件,相当于是说长乡侯王邕一旦篡位成功,便会放开对棠邑军的战马贸易限制。

    棠邑军壮到今日之规模,依旧以步卒为主、水军为辅,侍卫骑兵总计编三千余骑,尚不成规模。

    然而即便不逐鹿中原,仅仅是据守淮河南岸,淮河上游往南到淮阳山,中游往南到巢湖北岸,皆一马平川。

    入春之后一直延续到深秋,淮河浩荡,有水军协防,当然不用担心敌军能渗透进来,而近五六十年以来,冬季的天气尤其的寒冷,淮河每年差不多都有两个月的冰封期。

    没有大规模的骑兵参与协防,难不成棠邑以后还能在淮河南岸,从钟离到潢川以西建造长达逾七百里的壁垒长垣,以庇南岸的农耕生产?

    良种战马可以说是此时棠邑最为急缺的军需物资。

    听冯缭这么说,冯翊都忍不住点头,说道:“这还算是差强人意要不咱们就跟王邕合作得了,反正天下糜烂已成定局,也非我们大发善心、想救便能救的,好歹我们也能保江淮之地不受胡骑侵凌。”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韩谦轻叹一口气,手撑长案,坐直身子,叫腰背积累的酸痛稍稍缓解,说道,“既然都有七八成把握,能确定萧衣卿或王景荣暗中跟渝州接触,他们对长乡侯发动兵变篡位之事,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的察觉?”

    韩谦将长案上的一堆书牍,直接推到地上,露出案面上的地形图,将冯翊走过去,说道:“来来来,你过来看看,梁军主力在关中被击溃后,蒙兀人消化河东、河津、上党、太原、河朔等地是需要时间,我们也可以支持长乡侯发动兵变夺得蜀中,但即便蜀世子王弘翼落到长乡侯的手里,你不要忘了赵孟吉、王孝先在梁州以及关中还有数万精锐兵马啊。这时候蒙兀人支持赵孟吉、王孝先反攻蜀中,你说说看,王邕能在蜀王这个位置上坐多久,而不是一击即溃、败逃回渝州?”

    冯翊怔怔的傻看了地图片晌,迟疑的问道:“你是说灌江楼就是最大的幕后黑手,而长乡侯这次按捺不住,也是灌江楼有意唆使?”

    “也不会尽然是灌江楼唆使,”韩谦说道,“长乡侯没有这个心思,以及这些年他没有暗中筹谋这事,也没有人能拿刀剑架到他脖子上逼他兵变篡位,萧衣卿、王景荣这些人可能仅仅是因势利导、推波助澜而已。而长乡侯他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真以为事有不顺,我借他数千精锐就能抵什么用了抵个屁用……”

    冯缭、郭荣半晌无语,见韩谦口无遮拦,想必也是苦思一夜无果心烦意乱所致。

    蒙兀人或许消化河朔、河东等地需要时间,但王建统治下经营二三十年的川蜀,在王邕、赵孟吉、王孝先等人掀起的内乱里打得面目全非、实力尽损之后,蒙兀人再从关中出兵取之,将易如反掌。

    那时候中原地区可能还正打成一团乱麻呢。

    棠邑在淮西、叙州经营得再好,往东受限于淮东,往东受限于襄北,南面金陵城内一干王公大臣勾结斗角,他们又怎么可能承担起庇护江淮大地的重任?

    韩谦这时候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跟冯缭等人说道:“温暮桥到历阳做客也有一个月了,我该是去见见他了……”

    冯缭等人一愣,看韩谦已经朝大厅外走去,都急忙跟上去,但心里还是疑惑。

    韩东虎劫掠温氏族人走海路回到历阳,将他们秘密囚禁于历阳城中已经有一个月了,但韩谦一直都没有见温暮桥,监管看押乃至着温暮乔写下投给温博的信函,都是由郭荣在负责。

    众人却不知道韩谦为何在这时候去见温暮桥。

    …………

    …………

    几乎是兵不血刃的夺下完整的历阳城,除了涟园等少数住宅,韩谦与众人充当府邸之外,这几年主要是用作东湖学堂的校舍,目前有近三千名师生居住其中。

    温氏族人被囚禁在历阳城东北角的一座兵营之中,距离韩谦所住的涟园不远,四周高墙围护,有两百多兵马驻守在外围,高墙之内有两百多间房舍供温氏族人居住。

    除了严禁与外界接触外,每日供给盐油米面菜蔬及少量的牛羊猪禽,有伤病也会及时派医护进入诊治,也算是善待。

    霍厉带着百余侍卫精锐先行进入,控制中庭等院,将温暮桥、温朝忠(温暮桥族弟,曾任兵部侍郎)、温占玉(温暮桥长子、温博长兄,早年乃天佑帝牙军虞侯,在大楚开国之前受创致残,受封荡寇侯后便不再领军)、曹锟(温氏家臣,其子曹霸乃温博牙军指挥)等温氏重要人物召集到前庭院中。

    温暮桥已经八旬多的年纪,须发皆白,很难想象他及族人被劫持到棠邑来,却是面色红润,越发显得鹤发童颜。

    “侯爷如今权倾朝野,还真是难得一见啊。”温暮桥站在积满落叶、四周皆是棠邑虎贲环伺的院子里,看着韩谦等人走进来,声音沙哑的说道。

    韩谦阴沉的目光在温暮桥及他身后数名温氏族人停了好一会儿,才问温暮桥:“徐后谋杀先帝时,你当时也在其侧吧?”

    “温某确实在场你是想问先帝手诏之事?”温暮桥问道。

    安宁宫及太子密谋篡位之时,冯缭就在金陵城里,事后能确认天佑帝及大楚皇宫已经彻底落入安宁宫叛军的控制之中,但当时还是有人将一封天佑帝的手诏送到兰亭巷,召韩道勋入宫议事。

    明知是陷阱,但韩道勋不顾众人阻拦,还是持手诏先去见温暮桥,从而一去无返,直到车裂于市。

    当然,事后大家都倾向认为那是章新春、牛耕儒及温暮桥等人所伪造,再说原件早就不知所终,即便当时兰亭巷有几个人亲眼目睹过手诏,即便事后能拿到天佑帝的其他手迹,也无从对照了。

    韩谦没有应声,温暮桥继续说下去,道:“或许侯爷不信,我们这些自诩聪明一世的老家伙,最终还是被先帝爷摆了一道先帝临终前说韩道勋外放之初就献上叙州之谋,令徐后深忌之,而召韩公入宫议事之手诏也确实乃是先帝亲笔所书……”

    “先帝是吃错什么药,要助你们加害韩谦他父亲?”冯翊忍不住站出来嘲讽道。

    “是啊,温某对这件事也困惑了很久,一直到侯爷以拒婚为由头、离开繁昌返回叙州之后,温某才算是想明白过来,说到底还是先帝爷最早看明白了侯爷的能耐啊!”温暮桥轻叹一口气说道。

    “你是说先帝助你们加害韩谦他父亲,实是要韩谦替他找你们报仇,这怎么可能?”冯翊震惊问道。

    “怎么不可能?”温暮桥看向冯翊反问道,“侯爷出使蜀国迎亲、召韩公入京担任京兆尹,皆是先帝爷的旨意;我想那时候新帝在岳阳,应该也得到先帝爷的密诏了,但可惜新帝在繁昌时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一些说来也是我们在真正下定决心之前,谋事还是不够周密,而先帝爷身边还是有几个不怕死会他卖命的人啊。”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冯翊质问道。

    “这是先帝最后召韩公议事的手诏原件!”温暮桥从袖袍里取出一封用油纸布包裹好的信书,手颤巍巍的发开来,将保存数年、纸张都有些发黄的手诏展示出来。

第六百五十三章 手诏(二)

    不要说冯缭、冯翊、郭荣、高绍他们了,即便温暮桥身后的数名温氏族人也都愣怔在那里。

    谁能想到这封手诏会在温暮桥手里?

    谁能想到经历这么多离乱之事,温暮桥会将这封手诏当作宝贝,一直贴身收藏到现在?

    一直耐心站在韩谦身后的冯缭,这时候也禁不住跨前一步,将手诏接过来细细看过,再递给韩谦,低声说道:“确实是韩公当年在兰亭所接到的诏函……”

    有了这封原件,只需要找来天佑帝任何一封手书对照笔迹、印鉴,便能辨别真伪当然,温暮桥既然这些年来都将这封手诏贴身收藏,冯缭也想象不出这封手诏还有可能会是伪造的。

    当然,想到温暮桥竟然能未雨绸缪的将这封手诏暗藏在身边,冯缭倒吸一口凉气之余,也禁不住要讥笑两句:“温公既然料得有朝一日会有落难之时,当初又因何为虎作伥?”

    “……”对冯缭的饥笑,温暮桥也没有逞一时之气,反唇相饥他冯家要不是倒于皇陵案,事变时选择必更不堪,而是跟韩谦躬身谢罪道,“温家确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郭荣、高绍等人这时候也是震惊无言,不仅为温暮桥竟然贴身收藏这封手诏震惊,他们心里更清楚,有没有这封手诏,区别还有极大。

    有些事情会变得容易,比如说放温暮桥及温氏一马,不追究他们在金陵事变之中所做的恶,棠邑众人心里能更接受一些。

    毕竟加害韩道勋的真正罪魁祸首是天佑帝与徐后,温暮桥及温氏只能算是助纣为虐,或者说当时是大家各为其主。

    即便要清算旧仇,也不能将当年追随安宁宫发动叛乱的人都清洗一遍?

    而有了这封手诏原件,温暮桥及温氏洗清直接加害韩道勋的嫌疑,他们也才能不用担心到棠邑后会遭受清算、血洗。

    那接下来与温博及罗山守军的交涉,就会变得容易,不会有之前他们所担心的那种难以跨越的信任障碍。

    而现在看来,韩东虎之所以能顺利将温暮桥及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来,也并非完全是“清洗灭族的威胁”及韩谦的手书发挥作用。

    郭荣、高绍对望了一眼,都不禁暗感温暮桥这人实在是老奸巨滑,当年追随安宁宫叛反篡位的其他人,谁都没有想到温暮桥竟然会给温氏留这样一条退路吧?

    当然,有些事也会变得更加复杂。

    首先这封手诏并不能公开,要不然只能进一步割裂棠邑与金陵的关系。

    然而,要是说韩谦在出使蜀国迎亲之际,天佑帝很早就有密诏给延佑帝防范韩谦,这无疑也能解释为什么在收复金陵城之前,延佑帝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收回韩谦手里的兵权,甚至意图想用与王?的婚事阻止韩谦回叙州了。

    又或者说,延佑帝应该早就相信有这封手诏的存在,并非是安宁宫徐后及温暮桥等人所伪造吧?

    这背后的逻辑是环环相扣的。

    这也就无怪乎延佑帝继位之后,会那么迫不及待的,近乎肆无忌惮的去纵容京畿世家势力对广德府的军民下手了!

    说白了,延佑帝就是担心天佑帝加害韩道勋的真相揭穿开来,金陵与叙州再无和解的可能。

    看韩谦接过手诏之后久久不言,温暮桥继续说道:

    “韩公持先帝手诏来见我,当时赵明廷在我府上相候。我与牛耕儒、杨泰无法劝降韩公不得,徐后失去耐心,着周斌端鸩酒送往牢中,却是章新春坚持说要诛韩公于街市以儆效尤。徐后杀念太甚,我等苦劝不得当然,侯爷当年能在繁昌借婚约之事脱身,想必与夫人早就料到这些,无需温某在韩公之事上为自己苦苦辩解。当然,温某为虎作伥,也确实罪孽深重……”

    听温暮桥这么说,高绍、郭荣、冯缭、冯翊等人都往韩谦、王?看去,韩谦持着密诏手微微颤抖着,可见他内心情绪激动,但王?却要比他们想象中平静,他们也便知道温暮桥这头老狐狸所言不假,甚至都已料到手诏就在温暮桥的手中!

    很多事情当年在繁昌之时,韩谦是早就有猜测,但真正看到手诏,嘴角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抽搐起来,过了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温博、曹霸、薛川知道手诏之事?”

    “温博知道,曹霸、薛川等人皆不知。侯爷倘若想让他们知晓,他们便能知晓,他们也会相信无疑;而即便暂时不叫他们知晓,也无碍侯爷所谋之事。”温暮桥说道。

    “不需要再留这么多兵马看住这边,但要留下必要的护卫,保护好特殊的客人,以防为敌间所趁……”韩谦此时无意跟温暮桥交涉太多,没有接他的话锋,而是跟奚发儿、韩东虎等具体办事的人吩咐了一声,便将手诏收入袍袖之中,与王?往外面走去。

    “侯爷慢走,恕温某不便远送。”温暮桥躬着身子,目送韩谦离去。

    看温暮桥这样子,冯翊特想怼他一句“也要你能送才行”,但想想这老家伙在金陵事变之初竟然就留了这一手,暗感还是不要招惹为好,便扭头跟着韩谦他们往外走去。

    “你留下来跟奚将军、韩将军一起安顿好温公。”冯缭看到冯翊从后面跟过来,小声的跟他说道,要他留下来,与奚发儿、韩东虎照韩谦的指示安顿好温暮桥及温氏族人。

    奚发儿、韩东虎两人在韩谦身边都有重用,一旦忙碌起来,未必能顾及到这边,但温暮桥及温氏族人这边,这时候则必须要有一个知晓机密的人能随时兼顾起来。

    冯缭觉得游手好闲的冯翊接手这事,正是合适。

    冯翊陪着奚发儿、韩东虎先留下来,他起初还为手诏的事情心惊不已,看着奚发儿、韩东虎将看守此间的主事喊进来,吩咐将外面大部分看押人马都撤走,只留下必要的护卫及监视人手,勒令侍卫人手不得对温家人有丝毫失礼的地方,冯翊才猛然想到一件事,神秘兮兮的将奚发儿拉到一旁,又惊又喜的小声问道:

    “温老狗刚才跟韩谦说那些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温博及罗山守军从此之后能为我棠邑所用?”

    “啊,冯大人才反应过来?”奚发儿颇为诧异的看着冯翊问道。

    “嗨,我刚才满脑子就想着这老狗私藏手诏为自己留后路的狠辣,脑子一时竟然没有转过来。”冯翊拍着脑门,尴尬的说道。

    “似乎以后不便这么称呼温老大人呢。”奚发儿提醒道。

    “也就现在多骂几句过过嘴瘾,我心里晓得的,”冯翊喜滋滋的说道,“温博真要能棠邑所用,他父子二人这么厉害的角色,我躲他们还来不及,我惹他们干什么?真真是没想到啊,真是真真儿没想到啊!韩谦之前叫韩东虎带人潜往徐州劫人,我还想着或许只能牵制住李知诰、柴建等人不得擅自对关中用兵,却没有想到我们竟能得这么大的收获……”

    “冯大人与奚将军在聊什么?”韩东虎吩咐过护卫、监管的事情,走过来问道。

    冯翊见温暮桥、温占玉等人也朝这边看过来,大声回韩东虎,说道:“邻街有几栋宅院刚修缮,还没有确定谁家搬进去呢,老奚跟我说暂时用到这边,叫温公及家人住得宽敞些,我跟他商议是不是再添置些精雅的家俱进去,不能显得咱棠邑太寒碜了……”

    “多谢小冯大人照应。”温暮桥拱手谢道。

    …………

    …………

    冯翊、奚发儿、韩东虎很快吩咐过这些琐碎却不能马虎的事情后,便匆匆穿过薄雾笼罩下的青石长街,赶往涟园。

    这时候天色还没有大亮,他们远远看到霍厉带着两人牵马往外走,在涟园门口拦住问他们赶着干什么去。

    “大人命令我们即刻赶往东关镇,着郭大人护送曹干到历阳来。”霍厉回道。

    冯翊疑惑的问道:“怎么,韩谦真要助长乡侯篡位?但是照韩谦之前的分析,即便温博愿意率罗山守军归降我们,甚至愿意在事态紧急之时,为我们出兵增援蜀中,也抵不了什么大用啊?”

    奚发儿、韩东虎也是一脸的困惑。

    罗山守军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中温博统领的嫡系约不到一万人。

    真要照之前预测的那般,蜀中局势彻底恶化起来,以温博一万精锐,再从叙州抽调三五千兵马,远赴人生地不熟、后勤补给都没有保障的蜀中,与长乡侯的渝州兵联手作战,也决然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霍厉说道:“冯大人、郭大人也是不解,大人说现在先让温博这枚棋子活起来再说其他,其他却是没说。”

    “这倒是的,你们赶紧去传信吧,不要耽搁了。”奚发儿、韩东虎让霍厉带着人赶紧离开。

    他们与冯翊大步往涟园里走去,走到书斋前,看到韩谦正站在议事大厅前的廊下,一边抬头看着薄雾下隐约若现的青黑色屋檐、院墙,一边吩咐身侧的冯缭、郭荣、高绍:

    “你们代我草拟一封奏折送往京中,便说我等对中原战局发展虽有百般顾虑,但陛下与太后及朝堂诸公既然已经决定联蜀进伐雍州,棠邑也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然而温贼冥顽不化,率万余寇兵死守罗山不降,牵制我大楚十数万精锐不能进退自如,实乃用兵之大害,请陛下准许我韩谦率棠邑精锐,与新津侯联手进攻罗山,或降或歼,一个月内都必须要先解决掉这个问题,为我大楚进攻武关、商洛的兵马,解除后顾之忧,也避免局势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个办法好,就应该直接给这些人下最后通牒,看看李知诰一个月内能不能攻下罗山城他要没有这个能耐,就应该换我们来接手。”冯翊走进院子,哈哈笑着说道。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下什么最后通牒了,”韩谦叹了一口气,又跟身侧众人说道,“高绍,你即刻草拟令函,着何柳锋、谭修群、苏烈三部兵马,接到军令即刻整装待命,随时等候我新的命令!同时派人去见田城,要他调更多人手上堤,务必要赶在十二月上旬之前,修通安丰渠,也派人去见杨钦,先调三千水军赶往安丰待命,无需理会河道接下来会冻结之事,召集人手凿冰就是……”

    目前孔熙荣、林胜、郭逍以及赵无忌等人率一万六千余步卒骑兵集结于光州东部的乐安、潢川两城。

    这时候倘若再将何柳锋、谭修群、苏烈三旅已经处于半集结出发状态的劲卒,调到乐安或潢川,也就意味着他们在距离罗山城五十到八十里不等的西翼,将集结三万精锐。

    韩谦这么做,自然不是跟奏折一起去向大楚朝廷下什么最后通牒。

    等兵马集结好,他就将直接率部西进,逼迫李知诰从罗山城下撤走,确保在最快的时间内,温博所部能动起来,而不是继续被困在罗山城里。

    倘若玩“最后通牒”这种把戏,会在彼此的勾心斗解、讨价还价之中陷太久、浪费太多的时间。

    时间恰恰是他现在最浪费不起的。

    要是前后拖延一两个月,最终争取到朝中一部分人的支持,之后他们这边再出兵逼李知诰撤走,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即便有手诏证明他父亲韩道勋的惨死,温暮桥不是直接的罪魁祸首,但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家人亲族在棠邑的控制之下,他们这边随便派一个人过去,温博就会无条件、毫无保留的接受?

    就算温博同意了,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在不公开手诏的情形下,温博手下的那些部将都是木偶人,会不顾不管不问的跟着温博一条道走到黑,不担心会遭受清算,不闹哗变?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还要有时间跟温博及其核心部将曹霸、薛川等人谈妥条件,进行必要的宽慰,也需要用武力进行震慑,之后还要对其部进行必要的整编整顿。

    然而这一整流程走下来,这支兵马到勉强能用时,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说,必须双管齐下,甚至说金陵那边的工夫仅仅是表面工夫,更多是制造声势,反过来孤立李知诰及吕轻侠等人,也方便日后大家有台阶可下。

    而到十一月底的时候,南北淝水河基本都会结冰冻实。

    韩谦这时候将大量的水军战船调到安丰寨附近,那里又没有防御森严的水军大营,战船停留在安丰渠的水道里,极易成为寿州军突袭的目标。

    不过,如果能不惜投入更多的人力,每天沿岸开凿河冰,水军战船还是能在北淝水河道里保持一定的机动性。

    当然,这需要先修通安丰渠。

    这么做更为重要的意义,还是要叫吕轻侠、李知诰相信,有必要时,棠邑水军在明年一月底河冰融化之后,会不计一切代价的第一时间闯过左楼船军在北淝河下游河口附近的封锁,进入淮河上游,与驻守罗山或潢川的守军会合,同时也将迫使襄北军无法在临近淮河上游河道的任何一座城池立足!

    不要说刚赶过来的冯翊、奚发儿、韩东虎刚刚赶回来,冯缭、高绍、郭荣等人这时候也是为手诏之事心惊、为有机会直接招降罗山守军之事暗喜,心思浮动,一时半会都有点跟不上韩谦的思路,禁不住问道:“大人后续具体有什么打算?”

    他们也都是有主见之人,即便是遵从韩谦的命令,但总得先问清楚韩谦真正的意图。

    “要是事事皆依照长乡侯王邕他们的图谋,只会令天下大局彻底糜烂,难以收拾,他们真要谋事,就得让我们直接参与进去你们跟我进来。”韩谦要众人跟他走进,就着地图才方便更清楚的解释他昨夜与王?推演一夜的计划……

    …………

    …………

    从东关镇走须濡山南麓到历阳城,往返仅一百一十里。

    南诏、黔中的山地矮种|马,耐力好,能吃苦耐劳,但用以急行军速度则太慢,日行百里就差不多是极限了,长远距驼运货物,或给马步军充当脚步,基本会保持在每天五六十里的均匀速度上,才不会伤马。

    然而最上等的西蕃战马,能在三个时辰内跑出二百里的记录来。

    “嗒嗒”的马蹄声,仿佛雷霆一般在须濡山南麓前的驿道上滚动着。

    霍厉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关镇传信,在清晨的薄雾间,郭却又与霍厉再率十数骑兵护送曹干赶到历阳城,早晨的薄雾才刚刚散尽,显得苍白无力的太阳才刚刚爬上树梢头。

    昨日明明在裕溪河口见到面,又一起赶往东关镇驻扎下来,但夜里除了见到冯缭、郭却二人外,韩谦突然间说有事离开东关镇,连面都没有再露,曹干心里也极为忐忑。

    他不知道棠邑是真突发了什么状况,又或者是韩谦猜到他的来意,并无意支持他们谋事,才突然间决定避而不见。

    此时的历阳,已经是大寒天气,一路策马狂奔,身穿袄袍、商贾打扮的曹干额头上都布满密密的汗珠子,来不及擦拭一把,便略带忐忑的随郭却、霍厉走进韩谦在历阳城里的府邸涟园。

    书斋之中,仅冯缭、郭荣站在旁边商议什么事情,其他人不知去向,或各自忙绿起来。

    冯缭看到曹干与郭却走到廊前,走过来请曹干他们进去;韩谦正伏案亲笔写一封书信,没有叫郭荣或霍肖代劳。

    曹干犹豫了一会儿,看到韩谦抬起头来,才拱手问道:“侯爷昨夜突然离开东关镇,却不知是棠邑突然有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历阳城里有个很特殊的客人,突然说有大楚先帝当年留下来的一封手书,要当面交给我我昨日急于辨识先帝手书的真伪,怠慢之处,还请曹大人见谅,”

    韩谦放下笔,将写好的信件加盖印记后装入信封,叫人拿过去加封火漆,又示意冯缭将天佑帝当年加害他父亲的手诏,从案头拿过去给曹干看,说道,

    “对了,也请曹大人帮我参详一下,大楚先帝的这封手书,到底是真是假……”

    曹干正想说他哪里能辨认天佑帝的字迹,但接过手诏低头看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跟遭雷劈似的愣在那里。

    关于韩道勋怎么被安宁宫加害,曹干他自然也听到很多真假莫辨的传言,但他没想到会真有这么一封手诏,更没有想到这封手诏竟然这时候落回到韩谦的手里。

    “曹大人,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窗子说亮话了?”韩谦眼瞳阴沉的盯住曹干问道。

    曹干这一刻如感千钧重物压在手心之上,他的来意也已经跟冯缭暗示过,相信韩谦没有必要拿一封伪造的大楚先皇手诏来套他的什么话。

    而这封手诏是真,那代表的意义就太复杂、太重大了,复杂得令见多识广的他,都禁不住口干舌躁起来。

第六百五十四章 手诏(三)

    “……”

    曹干口干舌燥的看着手里这封微微发黄、意义复杂到令他神智昏沉的手诏,下意识的咽了几口唾沫,犹豫了良久,问道,

    “我过来之前,听到传言说温暮桥及温氏族人在徐州被人劫走,而之前又听传言说韩令公被害前曾接到大楚先帝手诏去见温暮桥时被扣留这么说来,温暮桥此时是在棠邑喽?”

    “曹大人此时想见温公否?”韩谦沉声问道。

    “这个倒也不必。”曹干摇了摇头,他心里也清楚,韩谦都将如此机密之事向他公开,他倘若还要坚持见温暮桥,只怕会被瞧轻了。

    不过,曹干还是抑制不住内心震惊激荡的心绪,没想到棠邑能轻易从徐州劫走温氏族人的秘密竟然在这里,这也意味着韩谦招降温博及罗山守军,将不再有实质性的障碍。

    曹干心旌驰荡良久,回过神来见韩谦、冯缭、郭荣等人都盯着他在看,才轻轻咳嗽两声,化解尴尬,说道:

    “……我家国主身体状况堪忧,却一心称帝,无人能劝。而倘若真使赵孟吉、王孝先成功率部伐夺关中,使世子李弘翼拥立国主称帝,川蜀怕再无我家侯爷的立足之地了赵孟吉、王孝先兵陷关中之时,或许是我家侯爷最后的机会,还请韩侯爷助之,他日韩侯爷有所求,我家侯爷也绝不会忘今日之情。”

    听曹干说及他们的计划,冯缭、高绍暗暗思量,心想跟他们之前的预料还真是没有什么区别,王邕再蠢,也必然会等到赵孟吉、王孝先率七万精锐打进关中,最好是等到赵孟吉、王孝先兵围雍州城(长安)时突然发动兵变控制蜀都。

    那样的话,赵孟吉、王孝先得到消息后从雍州撤兵退回到梁州,再顺利也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便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叫王邕掌握蜀中的局势,并出兵封锁梁州与蜀中之间的通道。

    不过,他们也能判断曹干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冯缭看了韩谦一眼,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逼问曹干有关兵变更多的详情:

    比如说长乡侯王邕在蜀都附近安排多少人手,蜀国朝中有多少官员是支持长乡侯王邕的,又比如说留守蜀都的禁军将领里,有谁已经被他们收买,能确保渝州军第一时间进入蜀都城,而不是被留守的禁军封堵在巍峨的蜀都城外。

    当然了,他们此时想劝曹干以及王邕放弃兵变篡位的计划,也已经不可能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此时意外走漏消息,也只会叫箭在弦上的王邕仓促行事、放手一搏。

    “你们真要谋事,不能等到事态危急之时再从叙州借兵叙州精锐不是天兵神将,真要是到了不得不借兵的地步,曹大人以为三五千精锐沿黔江而下,经渝州再入蜀中,能抵什么用?”

    韩谦知道曹干不可能将他们的全部谋算、底牌都吐露出来,他也无意追问太多,收回手诏之后,便示意侍卫搬来蒲席叫曹干在他案前坐下,说道,

    “真要谋事,便要一开始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比如王弘翼有可能提前得到风声,比如说你们此时选择的合作伙伴极可能居心叵测,又比如说赵孟吉、王孝先挥师回援的速度比你们所预料的要快,又比如说你们并没有能成功封住蜀北与梁州的通道……”

    “欲谋大事,焉能不担一点风险?”曹干自然知道他们的计划,有很多风险,这主要跟他们掌握的人马及实力有直接关系,要是他们掌握的人马跟实力能将这些风险完全摒除掉,那还要篡什么位,等国主王建驾崩继位不就行了?

    “欲谋大计,自当需要承担一些风险,但曹大人为何觉得我一定愿意牵涉进去?”韩谦问道。

    “侯爷需要得到什么?”曹干问道。

    都谈到这一步了,曹干当然不会以为韩谦还想置身事外,无需是狮子大开口,坐地起价吧?

    “我并不想得到什么,但希望长乡侯、曹大人谋事能将风险降到更低,”韩谦说道,“我会派韩东虎率领一千精锐骑兵乘坐赤山会的商船,直接随曹大人去渝州,但要渝州事先准备好一千匹战马,毕竟商船的舱室里可以多藏些人,但要从棠邑运一千匹战马过去,目标太大了,同时韩东虎到渝州之后,希望长乡侯能直接写下诏文,对蜀称臣不称帝……”

    一艘两千石仓船之中,都能勉强塞进去四五百人,却未必能装得下一百匹马,所以韩谦这边派骑兵将卒过去,战马无法跟过去,需要渝州那边额外准备一批战马。

    至于要长乡侯直接写下对蜀称臣的诏文,对长乡侯王邕及曹干等人篡位成功后执掌蜀国的军政,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还能更名正言顺的获得楚廷的支持。

    而对棠邑及韩谦来说,则能化解擅自借兵配合长乡侯发动兵变篡位会面临的责难。

    曹干没有表示反对意见,耐心的听着韩谦继续说下去:

    “……渝州最好是第一时间配合赤山会彻底切断蜀楚之间的信道,以免消息过早传到金陵来,使我里外难做人;曹大人也应该知道大楚朝堂诸公,特别是吕轻侠这些前朝遗孽,他们至少在这时候是绝不愿看到有人破坏楚蜀联军讨伐关中之事的。”

    曹干眼皮子跳了跳还是没有表示反对。

    “曹大人回渝州时,顺道帮我将这封信交给某人,长乡侯谋事能否成功,这是关键,”韩谦将他刚才写好一封信递给曹干,又说道,“我会直接下令着谭育良率三千精锐直接从婺川出兵,大约一个半月后抵达渝州。这个时间应该就是你们谋事的最佳良机了。由于你们发动兵变的最佳时机只有这么短,即便我将上万套兵甲借给你们,你们也怕是来不及扩充兵马,也就没有这个需要了……”

    曹干听到韩谦催促他们,最快要赶在一个半月之后就直接发动兵变,才也忍不住震惊的问道:

    “侯爷怎么肯定赵孟吉、王孝先一个半月内能攻入关中?”

    毫无疑问,他们再仓促,也必然要等赵孟吉、王孝先率七万精锐攻入关中之后再出手,但如何肯定赵孟吉、王孝先能在一个半月之内打开挺进关中腹地的关隘?

    “请问曹大人,倘若李知诰、徐明珍、杨元演以金陵四路兵马围攻淮西,我是分四路兵马去迎接,拒敌于淮西之外,还是放他们进淮西再打?”韩谦问道,“要是曹大人、长乡侯连这点都不能大胆确认,这事真就悬了啊!”

    曹干明白韩谦说这话的意思,他们也考虑过梁帝朱裕会主动放弃关中外围关卡的防守,放诸路敌军进入关中之后,只是没有韩谦这么肯定。

    “不用考虑了。要是梁军分兵固守外围,首先是北线将因为黄河、渭河的冻结,使得河津及潼关两地都再难以拒绝小股敌军长驱直入,这必然将搅得关中腹地处处狼烟、乌烟瘴气、风声鹤唳,而此时任何一路关隘城池的失守,都极可能像雪崩般的诱发梁军一连串的溃败,终致局面彻底不可收拾。比起分兵守外围,朱裕更大的机会,就是放诸路兵马都进关中,他才能依靠雍州等少数坚城,利用诸路敌军之间的戒备与提防,集中精锐战力,在渭河平原上对诸路敌军分而击之。”

    韩谦平静的说道,

    “当然了,虽然王孝先勇猛有余而缺谋断,但赵孟吉是蜀国难得良将,你们想要等到赵孟吉、王孝先所部被梁帝朱裕重创后再谋事,或许需要等上半年时间才有可能,但你们能有这个耐心等这么久?诸多参与谋事之人,这时候恐怕都如坐针毡吧,曹大人能保证他们在半年时间内,不叫蜀主王建及世子王弘翼始终察觉不到破绽?”

    事涉重大,曹干怎么都无法当场就给韩谦答复,说道:“这恐怕要请示我家侯爷,才能做决断?”

    “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曹大人你再犹豫了,也没有时间往返渝州传信请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便是这个道理。曹大人,你今天就应该给我明确的答复,”韩谦沉声说道,“倘若整件事真像曹大人你们之前计划的那般拖沓、犹豫,必将拖累叙州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相信曹大人绝不会想逼迫韩某做出不利长乡侯的决断吧?”

    听着韩谦语带威胁的话,曹干也愣怔在那里半晌无语:“……”

    “我家大人给曹大人看这封手诏,便是我们最大的诚意,也唯有长乡侯谋事得成,我棠邑才有依仗,曹大人,你竟然还要犹豫什么?”冯缭不失时机的在旁边推波助澜问道。

    …………

    …………

    昨天历阳仅有些小雪飘荡而下,没有什么模样,今天清晨雾散之后,天气还颇为晴朗,但冯缭午后拿着韩谦所拟的奏折,乘船沿江而下,赶在天黑之前进入金陵城,阴霾的苍穹便飘下鹅毛大雪来。

    冯缭此时乃是棠邑行营制置府长史,除了全面负责淮西民政事务,还兼领巢州刺史,倘若不是特别紧急、重要的事情,这两年来他都不会跑到金陵来。

    而递交奏折以及与中枢院司联络等事,在都厅司也有专门的官员负责,更是不会直接劳烦冯缭。

    故而得知冯缭渡江过来,被人拉到燕园楼饮宴、为当前时局多少搞得有些心烦意乱的韩端,也是急冲冲第一时间赶回宅邸,就看到明居堂里,除了父亲、大伯父韩道铭外,近年来都很少直接问事的老爷子也是一脸肃穆的坐在案桌之后,听冯缭在说着什么。

    “什么紧急的事情,劳烦冯大人亲自渡江过来?”韩端走进来问道。

    韩家早就借“突患疾病、久治不愈”的由头,将韩钧及其妻儿送回宣州老宅休养,而不管韩端之前跟韩谦有什么旧怨,在韩家跟棠邑彻底合流之后,这些都烟消云散。

    而韩端在韩家年轻一代之中,地位始终是与韩成蒙、乔维阎看齐的。

    这么关键的时刻,有一些事也需要他参与进来,冯缭稍作沉吟,说道:“渝州司马曹干昨日秘密抵达历阳,与侯爷见面,长乡侯最快会在一个半月之后,就将从渝州发兵回蜀都篡夺蜀主王位……”

    “……”韩端张开嘴,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都没有想到棠邑劫持温氏族人刚在金陵城里传得风声四起,这会儿竟然要直接参与到长乡侯篡夺蜀主王位的密谋之中。

    韩端都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扛不住了。

    冯缭也是前脚刚走进韩府在明居堂里坐下,便索性将刚刚才跟韩道铭他们所说的事情,跟受惊的韩端复述一遍:

    “长乡侯担心事有不虞,欲从叙州借兵,侯爷已经决定,最快明日便有会一千精锐在韩东虎的率领下,直接随曹干乘赤山会的商船,走长江水路秘密赶往渝州。担心飞鸽传书会出什么意外,前往叙州传令的信使今日午时已经携侯爷的亲笔密函上路,顺利的话,一个半月后将由谭育良率四千精锐沿黔江水道赶往渝州,与长乡侯、曹干他们会合。现在最重要的是最短的时间招降温博及罗山守军,我这次渡江过来,便是要代韩谦送呈奏折、觐见陛下……”

    冯缭身兼巢州刺史,自然有资格代表韩谦直接进政事堂上书言事,但令韩端震惊的是韩谦竟然想着要以最短的时间去招降温博及罗山守军,禁不住前倾着身子问道:

    “李知诰这根硬骨头,没那么好啃啊,他不让步怎么办?再说温博就一定会选择降棠邑,而不是降李知诰?”

    现在满城都在流传韩谦已经派人从徐州将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了。

    虽说在消息传出来后,李知诰没有仓促强攻罗山城,但除了往罗山城以东的城寨增援兵马防备韩谦会挑起战衅外,甚至不惜新编左武骧军去进攻武关,也要柴建率左神武军主力往临近光州的东翼转移,摆明了就是不会轻易退让。

    但更为重要的,韩端并不觉得温氏族人落到棠邑手里,温博就一定会降棠邑啊!

    谁都知道温暮桥是当年残害三叔韩道勋的元凶之一,温博就算痛快的投降棠邑,彼此之间也不可能能有多少信任。

    难道说棠邑真敢用温博领兵,又或者说温博真就相信棠邑会毫无防备的用他领兵?

    最好的结果就是温博交出兵权,或者直接解散罗山守军,温氏族人归隐山林。

    而在外人看来,韩谦最终能允许温氏族人归隐山林,已经可以说是宅心仁厚了。

    而在得知劫持温氏族人到棠邑的消息之后,韩端也知道他父亲、大伯父甚至都担心韩谦这么做会弄巧成拙,反而促使温博更加坚定的投降李知诰。

    韩道铭、韩道昌也是前倾过身子,冯缭之前也才说到这里,就被韩端走进来打断,他们还不清楚韩谦有什么把握去招降罗山守军。

    而事实上在他们看来,韩谦派人劫持温氏族人的目的,仅仅是利用罗山守军搅浑水,牵制住襄北军诸部,令其不能联合蜀军进攻关中。

    要仅仅是那样的话,阻止李知诰短时间内收编罗山守军,甚至逼迫李知诰不得不以惨重的代价攻下罗山城,对他们来说便是达成目的了,但棠邑怎么可能轻易使罗山守军归降?

    韩谦有什么把握能叫温博放下日后极可能被清算的顾忌?

    “当年韩公在兰亭巷接到手诏前往宫中议事,继而被扣押直接受残害,这封手诏并非徐后或温暮桥所伪造,确实是天佑帝亲笔所书,所以温暮桥并非加害韩公的元凶。这事温博也都清楚,所以只需要将李知诰所部从罗山城下逼退,招降温博就不存在什么障碍。”冯缭说道。

    “怎么可能,先帝为何要助逆后加害三叔?”韩端反应跟冯翊一模一样,震惊得都快要跳起来。

    “天佑帝是最早认识到侯爷能耐的人,而他也应该在沈鹤死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中毒已深,所以才会特意安排侯爷出使蜀国迎亲以及召韩公回金陵任京兆尹。天佑帝如此安排,应该是杜绝侯爷被安宁宫拉拢的可能。毕竟以韩公及侯爷当时的想法,还是想着尽量避免大楚陷入内乱,而不会特别在意是谁坐到那个位置上,但天佑帝却不会容忍这点。而事实上侯爷也早就怀疑这点,这次将温暮桥接到棠邑,手诏原件就在温暮桥的手里,也最终证实了这点。”冯缭说道。

    韩道铭、韩道昌、韩端都难抑内心的震惊。

    韩文焕却是长叹一口气,似乎对这一切早就有所揣测。

    冯缭说道:“外界不知道手诏的存在,所以还会认定温家跟侯爷没有彻底和解的可能,还会认定温博对侯爷充满戒心所以侯爷的意思,希望尚书大人、二大人在金陵放出风声去,便说棠邑最终的目标拆散罗山守军、流放温氏族人,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相对容易……”

    “这倒是的,”韩道铭点点头说道,“不要说其他人了,陛下是不愿看到棠邑的好,但也绝对不希望看到罗山守军被李知诰招降的……”

    韩道昌也是点头称是:“只要寿王府、沈漾、杨恩、黄家、郑氏、张潮、张瀚等人都误以为棠邑的根本目的,只是阻止李知诰招降罗山守军,最终会拆散罗山守军,他们都绝对不会反对,甚至会暗中纵容棠邑搞一些出格的动作……”

    韩道昌所言,从棠邑借辰州危机,从淮西手里争回石梁县的控制权一事上,便能窥出端倪。

    那次还是棠邑得到极大好处,但损的是淮东的利益,其他人都是乐见其成,最终迫使淮东接受现实。

    “招降罗山守军之后,接下来是不是迫使襄北军退出光州?”韩端问道。

    光州传统上都隶属于淮南西道,更何况招降罗山守军之后,光州六县,罗山、乐安、潢川都在棠邑的治辖之下,期思在寿州军的控制之下,仅有义阳以及西翼的桐柏县在襄北军的控制之下,这时候棠邑军要求从襄北军手里接管义阳、桐柏两县,将光州正式并入棠邑行营制置府的治辖,绝对是有理有据的。

    特别是招降罗山守军之后,棠邑行营制置军的总兵力将再次扩张到七万五千余众,实力之强将凌驾到襄北、淮东之上。

    “应该是的,但还是要看长乡侯那边的进展,要是能顺利篡位,长乡侯那边兑现对棠邑的承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方便。”冯缭含糊其辞的回答韩端的问题,又说道,“现在需要有人能进宫给王贵妃传个信,要是王贵妃能在宫中帮着多说几句话,也是能管些用处的。”

    普通人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接触到深居长信宫里的清阳郡主,但各家的女眷都是有品秩在身的命妇,都有机会进宫拜访后宫嫔妃。

    更不要说是韩道铭的女儿本身就是四妃之一。

    韩周氏进宫看望女儿,再找借口拜望清阳郡主传个信,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

    目前韩谦迫不及待就要领兵西进潢川,威胁李知诰所部的侧翼,逼其退兵,这边的动作就绝不能慢,需要多渠道、多方面、更快速度的制造声势,以缓解罗山兵衅的压力。

    就制造声势以及觐见之事秘谈良久,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韩道铭这才想起冯缭进城来,都还没有给他安排饮宴。

    “冯缭到我院子里吃些宵夜再回客舍休息吧,我一把年纪夜里也睡不踏实了,正好多听冯缭说说棠邑事,”韩文焕拄着拐杖,颇为艰难的站起来,伸手直接让冯缭过去搀他,跟韩道铭、韩道昌说道,“你们多想想整件事要如何办成,不要出什么纰漏,冯缭见过陛下之后还是赶回东湖的,不能在金陵留太长时间,那样太耽误事了。”

    “是的,父亲。”韩道铭、韩道昌站起来看着冯缭搀扶着父亲往北面的院子里走去。

    在韩府宅子里,前面就一个小厮提着灯笼照路,夜深人静,院墙之间的铺石夹道,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微微作响。

    “谦儿要做的不仅仅是刚才说的那些吧?”韩文焕手拄着拐杖,问道。

    冯缭微微一怔,说道:“侯爷说天下大乱在即,胡人所谋甚远,棠邑再没有从容静观时局变化的可能,老太爷一直说要住到东湖去,或者这次可以随冯缭……”

    “好了,我老头子一个,知道这些就够了,没有力气再做什么,守在金陵看风云变幻即可,你们好好辅佐谦儿吧。”韩文焕挥了挥手,打断冯缭的话,着他搀扶自己回住处……

第六百五十五章 兵衅(一)

    淮南大雪,新整修的驿道铺满煤渣子,成千上万的人马踩踏而过,还是留下一地的泥泞。

    沿路诸乡司连夜征用役夫劳力,整修道路。

    虽说再过两天,气温越发寒冷,踩踏消融的浑浊雪水,会将道路一整天都冻得结结实实的,但也需要及时将路面摊平整,才能保障后续物资源源不断的用车马快速运往潢川。

    只不过,征用的役夫劳力,似乎略微多了一些,而成百上千的民夫,拿着木锹等简陋工具,顶着凛冽的寒冷,踩踏雪地劳作,条件极为艰苦,却没有几个喊苦叫累的。

    棠邑军自春后收复霍州、寿州中部地区以来,先是废除既奴婢贱籍,对豪族大户的田地直接进行征没。

    豪族大户没有第一时间逃走的,则都作为战犯集中关押到苦役营进行改造。

    征没的田地分配给在实际耕种的贫困佃农及奴婢,仅仅需要这些佃农、奴婢家庭每年农闲时节累计为乡司修路、修渠等事出三个月、连续十年的义务工折抵便可;当然这些民户家庭有丁壮应募兵役者,连这一点折抵也直接免除掉。

    对新收复的县都免征今年的夏秋粮税及丁口赋。

    而即便是丈量田地之后摊丁入亩,明年将统一征收新的田税,也仅有寿州军之前各种征敛的一半以下。

    棠邑所辖诸州县,今后都直接免除掉繁重的徭役。

    此时征用民夫修缮道路,都会由乡司支付工钱或者直接折抵明年摊丁入亩后新征收的田税。

    对于寒冬时节憋在破落窝棚里的闲散壮劳力而言,参与修路,不仅能多得一份收入,还能节省家里的吃食,哪里会觉得辛苦?

    夏秋时,潢河、灌河等流域虽然水患极为严重,但田宅被大水冲毁的上万民户,都被迁往巢州北部及滁州境内安置,留下来的民户都没有怎么受到水灾的影响,夏秋粮收成都比较稳定,省吃俭用,熬到明年夏粮收割是绝对没有问题了。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家,胆子稍微大一些,便拿出一部分多余的粮食来,为家人换购几件新衣裳,或添置几件趁手的农具,或买上两车石灰,雇请同村的青壮帮着将破陋的屋舍稍稍修缮一二,再打个新茅草顶遮风挡雨,日子看着就滋润起来了。

    而乌金岭一役时,寿州军从皋城等县强征三万多民夫,负责修造道路、营寨、运输粮秣,甚至作为杂兵驱赶上战场消耗棠邑军的实力,在寿州军溃败后,这些民夫除了少数陆续逃回来的,有两年多时间绝大多数人都没能返乡。

    这些民夫都是壮劳力,对他们的家庭来说,仿佛主梁塌了一般,却不想今年春后,两万五六千户人家不仅跟自己失散这么久的父亲或儿子或丈夫取得联系,还得知他们都正式成为棠邑军的将卒。

    对挣扎在底层的贫民而言,得知家人安然无羡,就已经是天大的喜讯;接下来,除了乡司对将卒眷属的配田,一律是照户均十五亩无偿配足,五年正卒服役期间,田税减半征收之外,每名将卒除了从春季之后就正常照正卒计饷外,还都补发五缗不等的屯营辅兵军饷,以备其家小能得到更好的安置。

    想要争取世家宗阀的支持,会相当的复杂,但要争取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底层贫民及奴婢的支持跟拥戴,却直接而简单。

    当然,这背后需要足够强大的财税收入及大规模基层胥吏形成的组织力作为支撑。

    一队队兵马从村寨前面过去,带来的不是战争将至的压抑跟恐慌,而是整天有成百上千的青壮年跑到乡司,询问制置府有没有招募新兵的计划。

    乌金岭战事期间被寿州军强征的民夫,有一部分人乃是家中独子,或兄弟、或父子同时被征入军中。

    而无论是遵照当世传宗接代的传统,还是确保民户都有青壮劳动力在家,春季过后收复霍州中部地区之后,韩谦下令将差不多三千余将卒补发的辅兵军饷后清退回家。

    这部分人更是急切着想要重返营伍。

    棠邑军的正卒,衣食住行的标准都要比当世底层贫民高得多。

    立功有赏,能熬过几期的扫盲班、识字班,得任武官,再退回到地方就能任吏,即便这个对普通将卒来说有些远,但在役期过后,编入预备役,还能享受减半的薪饷,再从预备役退下来,还能享受一部分薪饷到老。

    对于几十年来在生存边缘挣扎着的淮西子弟而言,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

    哪怕是作为随军民夫,也能享受屯营辅兵的待遇,比寒冬时节闲在家中找不到生计要强。

    而为缓解巨大的军资压力,韩谦不可能无限制的扩充兵马,甚至一直想着压缩现役兵马,但值此形势危急之时,为了保证短时间内有快速扩充兵马进行集结的可能,在苏烈、何柳锋、谭修群诸部西调的同时,制置府则同时下令诸乡司在原有的工造计划之外,新募一百到三百名修路役工。

    目前制置府辖二十七县、一百八十九处乡司,通过这种方式,实际使得近四万名青壮处于半动员、半备战状态之中。

    这其中差不多有半数青壮劳力,则分布在始于巢州北部,经安丰寨、皋城前往乐安、淮阳山北侧的驿道附近。

    这条驿道历史悠久,目前也是从巢州、滁州通往潢川、乐安的主要陆路通道,沿途跨越多条源出淮阳山北麓、东北麓、流入淮河及巢湖的水道,每遇溪河则建有渡口、浮桥,每隔二三十里也建有驿站、驿铺。

    安丰、皋城、殷城、新经等寿州、霍州中南部以及巢州北部的主要城寨,都分布在这条驿道附近,是淮西中部地区人烟最为绸密所在。

    而沿这条驿道,往西跨过潢河之后,便是东距罗山城仅六十里的乐安城。

    从乐安城沿潢河往北四十里不到,则是光州旧治所在的潢川城。

    潢川城分东西新旧两城,夹潢河而立,互为犄角,防御形势极好,但乐安城距离罗山更近,后续往西翼调动的兵马,自然是都往乐安进行集结。

    除了淮阳山北面的驿道外,从龙潭河上游河谷往南淝水上游河谷,再经华柱峰栈道走进白水河河谷,一路从淮阳山腹地新修的道路通过,则能直接进入潢河上游,再沿潢河而下,则入乐安城。

    这条在过去两年时间里加紧新修出来的通道要狭窄、曲折得多,但这条通道作为补充,能叫淮阳山里的人力、物资充分发挥作用,同时也无惧淮阳山北面的通道有可能会被袭忧来的寿州军斥候兵马截断,还能更加隐蔽棠邑军的集结调动,则更显得意义重大。

    一队队人马往乐安方向集结,而在乐安县境内,孔熙荣更是早一步在县境西翼修建一批兵营寨垒。

    十一月中旬,就在临晋侯李长风、工部侍郎周元等人于朝堂上强烈驳斥韩谦敦促一个月内快速解决罗山守军的奏疏之时,以何柳锋为主将、苏烈为副将的棠邑前锋军一万两千名精锐兵马,则已经进驻在谷水河东岸入驻的营地,距离罗山城仅不到三十里。

    而左龙雀军在谷水河西岸的核心营寨之一,独山驿距离棠邑前锋军的主驻营地仅五百步,实际就相当于隔谷水河而相望了。

    前锋军抵达谷水河东岸之后,并没有停止下来等候进一步的命令再行动,而是分出一股股兵马沿谷水河东岸扩散,占领、控制多处更容易渡河的地点襄北军在河岸对面组织成百上千的民夫,每天凿开河冰,使得谷水河十一月下旬都没有彻底的冻结起来。

    除此之外,从河朔南归之后调到孔熙荣帐前任职的韩豹,这次与王樘也编入前锋军序列,各自率领千余精锐步卒,直接挺进谷水河上游的两翼河谷,对谷水河上游的山寨展开清剿。

    去年秋冬,孔熙荣率部进入淮阳山北坡山区,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暴动,反抗豪族大户压迫盘剥时,仅仅限于潢河上游以东的区域。

    而谷水河上游山区,邻近襄北军控制九里关、灵山大营,距离乌金岭颇为遥远,又由于沿谷水河而上的山区,地势相对平坦,容易被潢川与乐安的驻兵攻进,因而去年大规模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暴动,就没有将触手伸到谷水河上游的沿岸山区里来。

    虽说谷水河乃是罗山与乐安、潢川两县的分界界河,但谷水河上游河谷,宣溪湾、高化店埠等地,传统上却又是隶属于罗山县。

    至少韦群出使大楚提议蜀楚联军进攻关中之前,韩谦并没有想着要跟李知诰搞军事对峙,甚至谷水河中下游东岸地区仅派少量的哨骑,都没有建造固定的营地,自然也没有想着去控制谷水河上游的山区。

    不过,在韩谦下决心将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之后,谷水河在西翼变得更加重要,西翼对谷水河上游山区的态度,也随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就在两三个月前,不仅仅局限于沿着谷水河东岸抢修数座永备型营寨,孔熙荣同时分派上百名精干人手,潜进临近九里关的谷水河上游河谷山区,暗中联络、鼓动山寨里的底层贫民及奴婢。

    现在到了收获的时候,韩豹、王樘精锐兵马直接进山,叩开一座座山寨,不顺从者则从内部发起暴动,里应外合,将山寨强行攻克,废除奴婢旧制、镇压豪民大户,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地区上万名底层贫民、奴婢发动起来,建立两处乡司,并征调两千精壮,将兵马扩编四千余人,驻扎在谷水河出剪子岭、东距襄北军灵山大营仅二十余里的峡口附近,威胁九里关到灵山大营以及从灵山大营到罗山城的侧翼。

    寒冬时节,溪河枯瘦,很容易就对谷水河上游进行截流。

    而同时大量石灰、石泥、青砖、条石等建造材料,通过上千匹骡马,从潢川、乐安、殷城、新经等地源源不断的往剪子岭峡口运送过来,组织成百上千的精壮劳力在附近山岭的砍伐林木。

    这么大的动作,显然不是仅仅想在剪子岭峡口修两座营寨,并用浮桥连接起来。

    从剪子岭峡口往北,沿谷水河东岸更是有数千民夫被征用起来,不顾冰雪严寒,抢修东岸废弃的河堤及道路。

    …………

    …………

    “韩谦真要在峡口抢修堰坝吗?”

    徐靖站在一处缓坡之上,怅然而愤怒的问道。

    他眺望剪子岭北侧的河冰破开后,冰面下已经断流,成百上千的民夫,已经在河道里打下一道低矮的栅墙,填以土石,以便能挡住渗流下来的少量河水,但在栅墙下面的河道,无数人正将河床上的淤泥清出。

    看着东岸营地里,成百上千匹骡马正不断的将砖石等运来堆积,很显然是要在简易栅墙的下方河道里,修造一座正式的堰坝。

    韩谦在此时不惜征用成千上万的民夫在谷水上游修造堰坝,险恶用意也是不言自明的。

    乌金岭一战,寿州军的主力都集结在乌金岭与梅塘山之间的狭小河谷之内,更容易受上游大水的冲击,但出剪子岭之后,谷水河西岸便是一马平川,想要利用大水冲击到二三十里之外、修建于罗山城外围的襄北军营寨,则需要在谷水河上游利用堰坝及两翼的山体蓄积十倍以上的水量才行,那就需要建造更高、更正式的堰坝。

    这样规模的工程,当世不是不能做,但需要征用的民夫役工规模巨大,同时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

    当然了,别人做不到,不代表棠邑做不到。

    看东岸堆积大量的青砖,很显然韩谦是要用更容易烧制的青砖取代条石,砌造坝体青砖坝体更容易为河水浸蚀,远不及条石,但要是韩谦修堰坝的目的,仅是蓄水冲击西岸,用青砖而舍条石无疑能节省大量的时间。

    而事实上,即便这座堰坝修建的高度不够,蓄不到足量的水,但也将由于这座堰坝的存在,迫使襄北军不敢随意靠近谷水河,而像独山津这些紧挨着谷水河西岸的营寨则都要放弃掉。

    当然,明年春后,哪怕是棠邑军放水冲毁灵山大营与罗山城之间的道路,也是够他们吃一壶的。

    受沈漾指派,赶到罗山视察战情、协调襄北军及棠邑军关系的张潜,昨天才在乐安城跟高绍、孔熙荣两人见过面,今日渡过谷水河,刚到独山津,还没有见到李知诰的面,半道就被徐靖、姚惜拉到这里来,但他看到这一幕也是暗暗吃惊,没想到韩谦竟然已经明目张胆到直接露出不惜对襄北军开干的獠牙了。

    韩谦这么迫切要阻止李知诰收编罗山守军吗?

    “朝廷与沈相难道要坐看韩谦此贼如此肆意妄为而不顾吗?”徐靖盯着张潜,愤恨的问道。

    张潜阴沉着脸不作声。

    徐靖作为枢密院职方司主事,一副出离愤慨的样子,真是毫无遮掩的偏向襄北军了,而徐靖、姚惜水这次也是跟他一道从金陵赶过来,金陵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也不是不清楚,质问他抵什么用,将矛头直指沈相有什么用?

    就像朝中大多数人看不得韩谦好一样,大多数人也不希望罗山守军为李知诰招降。

    而即便如此,朝堂之上那么多的王公大臣,都不愿趟这浑水,这才将无足轻重的他推出来与徐靖、姚惜水北上,但又能抵什么用?

    他能跑到韩谦面呲牙去?

    他这次过来,甚至连韩谦的面都没有见到,竟然他知道昨天韩谦就在乐安城里。

    张潜即便知道沈漾绝不希望看到棠邑军与襄北军擅起兵衅,但这时候他更不想自己被牵涉进去,清了清嗓子,说道:“黔阳侯也没有怎么逾界,徐大人痛斥其肆意妄为,略有些过了。再说谷水河上游山区,是隶属于罗山县,但襄北军拖延大半年都没能攻陷罗山城,同样也没能有效掌握谷水河上游山区,又怎么责怪黔阳侯趁俎代庖?”

    见张潜竟然也是一副和稀泥的态度,徐靖脸色也是阴沉下来,却难以辩驳。

    他们不是不知道直接掌控乡里的重要性,但知道并不代表能做到。

    而即便是在他们重点经营的襄邓均郢随等州,也只能做到在州县核心官职上安插自己的人手,而大量的佐吏衙吏以及州县乡兵武装的基层武官,都只能依赖于地方上的乡族大户子弟充任。

    乡里基层,他们则只能完全放手由乡族大户掌控。

    要不然的话,今天这里闹匪患盗贼,那里民众聚啸抗捐抗税,襄北军四五万精锐兵马疲于奔命,也难以将地方掌控得滴水不漏。

    说到底晚红楼、信昌侯府培养出来的子弟,包括李知诰这些年身边的嫡系亲信,在右神武军遭受覆灭性的打击之后,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填入左龙雀军、左武卫军及左神武军,掌握四五万精锐兵马犹嫌不足。

    不算光州在内,襄北五州三十二县,仅州县两级就需要较为核心的衙吏一千人,倘若要要将乡司一级都直接掌握在手里,衙吏规模还要扩大两倍。

    他们哪里能分得那么数倍之多又精通吏事、通晓律令、通习笔墨的衙吏去掌控地方?

    而他们只要依赖乡族大户子弟统治地方,想要发动底层贫民及奴婢就是开玩笑。

    相比较他们在治政人才方面的捉襟见肘,韩谦在历阳城所办的东湖学堂,仅教职人员就奢侈之极的任用了四百多人。

    像安丰渠的修缮、永阳渠的开挖等等一系列重大工造,韩谦任用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出任总工官。

    这些年来,韩道勋、韩谦父子在叙州培养大批能用的嫡系,这是谁家短时间内都难以追赶的。

    而襄北三军,还隶属于禁军体系。

    即便李知诰近年也尽力减轻将卒的负担,目前也只是勉强能做到无需将卒或兵户承担兵甲及战马、军马的修造养护费用,目前还没有办法一年额外拿五六十万缗出来,给每个将卒发放薪饷。

    他们总不可能在之前,就分出两三千精锐兵马,入驻到偏远的谷水河上游山区,防止棠邑军蛮横插手进来吧?

    而棠邑军蛮横插手进去,肆无忌惮发动暴民镇压乡豪大户,又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恢复地方秩序,并从中抽调大批激情高涨的青壮劳力编入军中,他们既没有办法事先防备,也没有办法及时而有效的进行制止。

    “韩谦上书奏事,力陈要在一个月内解决罗山守军,使大楚十数万精锐兵马不至于被一万多罗山守军牵制住,理由也是占得住脚的再者说了,新津侯围困巢州久攻不下,致使洪泽浦、钟离之败一事,朝廷之中最近又有诸多议论,这令沈相在朝堂之上,也难替新津侯说话啊,”

    张潜看徐靖沉默下来,继续说道,

    “照张某浅见,襄北军精锐不比棠邑军稍差,狠狠心,相信半个月内攻下罗山城,应该不会是什么大问题。而既然温博坚持无意接受新津侯的招降,徐大人与其在这时候争议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尽力助新津侯早日攻下罗山城要是新津侯能打保票说半个月内攻下罗山城,张某豁出命去,也会挡住不叫棠邑军主力跨过谷水河半点,相信黔阳侯也无话可说。”

    徐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但他又不能反驳张潜说换棠邑军过来也不可能半个月内攻下罗山城。

    而说到大楚水师及右神武军主力覆灭到底是不是李知诰围巢州久攻不下的责任,徐靖更是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说到底他当初也是像条狗般狼狈逃回金陵,才保住性命。

    姚惜水站在一旁,没有怎么说话,但听张潜说这些话,无疑也代表沈漾、杨恩等人的态度,实际对襄北军执意想收编罗山守军而不是坚决歼灭之而有所不满,忍不住问道:“依张大人所见,除了半个月强攻下罗山城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行得通?”

    “我还没有见到黔阳侯本人,但昨日过来与高绍、孔熙荣见了一面,他们的意思也很简单、明确,襄北军不能保证半个月能攻下罗山城,那近日就撤到罗山城西侧,由棠邑军进入罗山城东侧劝降,要是温博坚持不愿意无条件的出城投降,则两军并力攻之,棠邑军确保半个月内,夺下东城。要是襄北军不能同时做到半个月内攻下西城,则罗山县归辖棠邑行营制置府辖管……”

    “沈相也是这个意思喽?”姚惜水问道。

    “沈相当然是希望襄北军能尽快独力攻下罗山城,为大楚再建功勋啊。”张潜说道。

    姚惜水也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半个月内攻下罗山城,襄北军要付出多惨重的伤亡,沈漾怎么也说话不腰疼起来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兵衅(二)

    张潜渡过谷水河进入襄北军的防区第三天,是腊月初一,距离进入延佑六年仅剩一个月,韩谦在乐安城并没有等到李知诰给予任何的回应。

    这一天,韩谦下令苏烈及赵无忌率部,从独山津上游方向拦河修筑的一道土坝渡过谷水河,进入东岸地区。

    李知诰虽然没有给予直接的回应,但在苏烈、赵无忌率六千马步军进入东岸,左龙雀军在谷水河以西、贴近西岸的兵马也随之往西快速撤走。

    韩谦勒马驻停在东岸残堤之上,眺望往西撤走的襄北军将卒。

    午后苍白无力的太阳当空照下,在凛冽的寒风中,给不了人丝毫的暖意。

    “李知诰不予直接的回应,那他便有挑起兵衅的主动权,他或许以为这能令我们束手束脚,不会轻易往谷水河以西展开兵力吧?”郭荣感慨说道。

    襄北军虽然主动从邻近西岸的营寨撤走,但在李知诰没有给予正式回应之前,谷水河以西就始终还是襄北军的战防区,襄北军真要开挑起兵衅,两军在谷水河西岸发生流血冲突,棠邑还是不占理的。

    现在他们能看到襄北军的斥候骑兵,距离他们前部兵马最近,都不到一百步的距离,双方都将刀弓横在身前,随时都有短兵相接、暴发流血冲突的可能。

    只是在这一刻,韩谦已经顾不得太多,着孔熙荣下令指派更多的兵马,仿佛潮水一般浩浩荡荡进入西岸,下令前锋兵马将锋利的箭头折断,用断箭射击贴近袭扰的襄北军斥候,将他们驱赶出去,利用战车、大盾结阵往前一步步推进,后部兵马进占襄北军撤留下来的营寨……

    潜入到晋国腹地的密探,昨夜飞鸽传书回来,传来晋国最近的消息,令韩谦对当下的时局更加忧虑。

    在晋太子石承祖、潞州降将田卫业以及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所率的三路兵马围攻之下,有北方雄城之谓的太原府,在晋国新帝石继源的防守都没能支撑住半年,于十一月十六日午时彻底陷落。

    以晋国新帝石继源等人为首,晋军最后三万精锐或毙或降,悉数覆灭。

    蒙兀人似乎很早就预料到这一结果,屠城三日之后,于二十四日,册封晋太子石承祖为雍王、成德军节度使王元逵为河间郡王,潞州降将田卫业为东梁郡王的诏书就直接在太原府对世人颁布。

    仅仅从这三人的册封名号上判断,也能预料到以石承祖、田卫业三人为首的七八万降军及归附军,在简单休整过后,会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汾水河谷,向关中(雍州)地区挺进;而蒙兀人除了一部分骑兵之外,大部分兵马前期或许主要还是以消化新得之地为主。

    然而并不能因为田卫业、石承祖、王元逵所部乃是降军或归附军,就认为他们的战斗力就一定不强。

    王元逵能成为成德军节度使镇守定州、恒州,他本人的能力及成德军的战斗力,就已经被晋国君臣认为有能力阻挡蒙兀骑兵南下寇边。

    而田卫业能在梁帝朱裕手下守住潞州大半年,实力又岂是弱的?

    田卫业原本是潞王石继源的部将,奉命守潞州抵挡梁军大半年的攻势,也是尽力,而之后刘筠中计被蒙兀人杀害,潞州再陷重围之时,已经是箭尽粮绝,田卫业是迫不得已率部投降。

    然而潞王石继源随之却将他在太原府的妻儿老儿四百余口拖上街市,不分男女老少,皆车裂处死,这使得田卫业与潞王石继源恩断情绝,率所部降军围攻太原府时犹为凶狠。

    最终还是田卫业率部最先攻进太原城,将潞王石继源及其子、嫔妃、宫女、侍宦都逼到晋皇宫的太液阁,然后一把火叫四千余人都葬身火海。

    就目前来说,蒙兀人显然是对田卫业的表现最为满意,在围攻太原城期间也是优先加强田卫业所部,使得田卫业率部投降蒙兀人,仅剩一万兵马,但在付出惨重代价攻陷太原城之后,犹有两万多精锐,兵力与雍王石承祖相当,略低于王元逵率统领的成德军。

    而攻入太原城之后,近两万降军也将由田卫业优先收编。

    即便从太原到雍州没有飞鸽传书的便利,但相信朱裕并不会迟太久也能得到消息,这注定朱裕更不可能将多少兵马放在南线防范楚蜀联军上,也就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更少了。

    想到这里,韩谦牵动缰绳,便要驱马下河堤,踩踏着河冰去东岸。

    西岸这两天才没有组织民夫役工开凿河冰,也不知道河冻结得怎么样了,看韩谦要直接去东岸,霍厉等侍从武官他们不敢阻拦,则直接纵马赶在韩谦之前,先去试河冰的结实程度,在东岸形成警戒圈,以防为襄北军游荡在外围的小股哨骑所趁。

    …………

    …………

    看着棠邑军兵分数路渡过谷水河进入西岸,坚定不移的往西推进,姚惜水与徐靖等人陪同李知诰站在罗山城南的一座矮山之上,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切。

    “黔阳侯也未免欺人太甚了,便料定我们不敢挑起兵衅?”邓泰咬着后槽牙,愤恨的说道。

    棠邑军骑兵规模也极有限,他们侦察到棠邑军仅有两千左右的骑兵调到西翼来,除了最初渡过谷水河的千余骑兵,是与前哨兵马配合推进的外,此时又有一支千余人规模的骑兵,从独山津方向渡河,掰着脚趾头都知道那应该是韩谦的牙帐亲军。

    韩谦第一时间就渡过谷水河了?

    这不是笃定认为他们不敢抢先挑起兵衅吗?

    邓泰恨不得拖起长戟,就率一队人马朝独山津方向冲杀过去,也好过在这里守窝囊气。

    “侯爷,棠邑军已经九千余兵马渡过谷水河,其在潢川、乐安的兵马也已经开拔,往谷水河沿岸递补过来,难不成我们真要放他们逼进到罗山东城之下?”钟彦虎率领一部兵马从东面的营寨撤下来,他即便在李知诰帐前效力的时间不长,但今日这憋气的场面,犹叫他气不平,纵马赶到李知诰的帅旗下,心有不甘的大声问道。

    “你依令行事便是。”李知诰脸色阴沉的大声说道。

    他仿佛一块磐石屹立于山崖之上,凛冽的寒风叫刚刚年过四旬的他,脸上多出几许沧桑。

    “韩谦不会真有什么手段招降罗山守军吗?”看到棠邑军如此坚定、迫切的跨过谷水河,姚惜水不禁怀疑的问道。

    虽然金陵都传言韩谦的主要目的,还是阻止他们收编罗山守军,但韩谦此时的表现,也未免太迫不及待了。

    而作为龙雀军新编之初,就为沈漾留用的官吏,张潜跟韩谦、李知诰相识都将近十年或更久一些时间了,看着襄北军诸将众情义愤的样子,他手心也捏着一把汗。

    他并不清楚李知诰会不会突然下令罗山城以东的诸部兵马停止西撤步伐,转而朝他这边收缩、结阵,阻止棠邑军得尺进寸的西进。

    张潜心里也禁不住大骂韩谦太迫不及待,欺人太甚了,他这么搞,难道不是将对襄北军的轻蔑直接贴在脸上给世人看吗?这孙子就断定李知诰会忍下这口气退让,就断定李知诰不敢出手挑起兵衅,眼下不是引棠邑军半渡而击的陷阱?

    这边真要挑起兵衅,他作为沈漾的特使,又要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张潜发愁之际,也注意到李知诰按握腰间佩刀的手背青筋暴露,手微微发抖,显然是极力克制心里的怒火,他都不知道襄北军、棠邑军挑起兵衅后,厮杀血流成河,大楚又将乱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意识到那些在金陵城里一心想着隔岸观火的人们,大概没有几个人会意识到这把火真正要烧起来,会烧多大吧?

    …………

    …………

    棠邑军的西进与襄北军的西撤持续了一天。

    这是令人极其压抑的一天。

    到黄昏时,何柳锋率棠邑前锋三千精锐兵马,正式进入襄北城在罗山城东让出来的大营。

    城东大营,与其他三座大营都还是李知诰过去半年多时间倾力打造,差不多都紧贴着罗山城的护城河外缘修筑,用一层层栅墙、土埂沟濠,将罗山守军死死围困在城中。

    这一天时间,被围半年多的罗山守军并没有试图趁混乱,从东城突围,也没有其他动静,似乎城外发生的一切跟他们都没有丁点的关系。

    次日一早,谭修群、苏烈率部分别从东南、东北两个方向,接近罗山城东,与提前进入城东营寨的何柳锋部成“品”字形结阵,安营扎寨。

    而这时棠邑军总计有两万三千余人马渡过谷水河,呈三角形分布于罗山城往东到谷水河这一谈不上多开阔的区域内,仅有不到一万兵马,作为后军,还驻守在谷水河以东诸城寨之中。

第六百五十七章 兵衅(三)

    张潜渡过谷水河之后,便一直留在李知诰的身边,观望事态的发展。

    李知诰的牙帐设在城西大营,次日午时得邓泰派人来报,说稍前一些时候,紧闭半年之久的罗山城,放下东城吊桥,有数人从棠邑军进驻的城东大营进入罗山城里。

    张潜、徐靖、姚惜水等人随李知诰匆匆赶到邓泰为主将的城北大营。

    城北大营用竹楼建造的望楼又高又窄,人站到高逾六丈的望楼,能清晰的看到罗山东城门内外的情形。

    他们赶到城北大营,登上竹木搭建的望楼时,东城门的吊桥已经收了起来,也不清楚韩谦到底派谁进入罗山城,与温博、曹霸、薛川等敌将谈判。

    虽然周元也找匠师,仿照叙州磨制铜望镜,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效果总是不够理想,并不能有效增加视野。

    李知诰他们登上望楼看了半天,都没有看出城中有什么异常,只能先到邓泰的大帐里等候着。

    差不多等到黄昏时分,日头西斜,李知诰都打算先回城西大营,守在望楼里的哨探赶过来禀报,说罗山城里有十数人往北城门这边走过来,看北城门楼的守军有正准备吊篮,似乎要用吊篮将人放出北城门。

    他们在城外的动静,被罗山守军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却也不知道城内的动静,也真是够叫人郁闷的。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十数甲卒将郭荣以及原荡寇侯温占玉以及温博手下的主簿官顾鼎元等人带入大帐之中,来见李知诰、张潜等人。

    天佑帝南征北战,作为温暮桥的长子温占玉也立下赫赫战功,受封荡寇侯,但他在战场上手脚都留下残疾,大楚开国之后就没有担任具体的官职,却是其子温渊乃是温博牙军将领之一,也是温氏第三代子弟里的翘楚人物。

    李知诰早年就认得温占玉的,徐靖等人也能从徐靖略显狭窄的脸颊及颧骨高隆的眉眼,认得他的相貌与温暮桥、温博有几分相肖,再看他手脚残疾,自然都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不过,他们早就知道温占玉之前并不在罗山城里,看到温占玉在此时现身,无疑坐实温氏族人确实是被韩谦派人从徐州劫到棠邑,并已经与韩谦谈妥条件,才有机会午时与郭荣一起进入罗山城见温博。

    这一刻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下一刻便会有雷霆暴雨降临。

    张潜的心脏提到嗓子眼,他就担心李知诰按捺不住,当场翻脸,叫人将郭荣、温占玉扣押起来,甚至直接推出帐前斩首示意,那形势真就混成一团浆糊了。

    李知诰放下手里的卷宗,脸色阴沉,仿佛乌云笼罩,他没有理会温占玉及顾鼎元,布满阴翳的眼瞳死死盯住郭荣,极力遏制内心的愤怒,问道:“这么说来,黔阳侯已经跟温家谈妥条件喽?”

    郭荣看大帐之内诸将皆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剥皮给活吞了,却毫无惧意,走近过来,朝李知诰拱拱手说道:

    “温博、薛霸等将,痛恨安宁宫及徐明珍残毒先帝篡位之恶行,但奈何亲族为贼后胁裹为质,受胁迫不得已为虎作伥,此时也是深感罪孽深重,欲率罗山守军重归大楚,效力朝廷。不过,不管怎么说,张大人与新津侯在此,此事怎么也要知会张大人与新津侯一声,拟定一个初步的条陈,再进奏朝廷更为妥当。”

    看李知诰、邓泰等人脸上阴云密布,张潜站出来打圆场,朝温占玉及顾鼎元二人拱手问道:“却不知罗山守军,要怎样才愿意真正的归顺朝廷,也非有意拖延时间?”

    张潜说是问罗山守军有什么条件,实际还是问韩谦与温家到底已经谈妥了什么条件。

    郭荣哂然一笑,直接代温占玉、顾鼎元回答说道:

    “黔阳侯半个月上疏朝廷便已经说得很明确,朝堂诸公既然决定联蜀伐梁,棠邑即便有不同意见,担心中原战局会危及江淮,但也绝不会置身事外。而当务之急便是着罗山守军新编一军,由温博统领,受左武骧军都指挥使、江阴侯黄虑节制,加强对武关之攻势,确保能在明年夏季之前,抢在蒙兀人及魏州叛军之前,与蜀军联手夺下雍州城。这么做,也是给罗山守军戴罪立功的机会,之后也应视其攻战积极与否,再议赏罚……”

    张潜心里打了一个“咯噔”,心想这算是什么条件,韩谦的意图又是什么,难道是逼迫罗山守军入雍,用残酷的战事消耗罗山守军的战力,这到消耗、削弱的目的?

    张潜迟疑的朝李知诰看过去,却不知李知诰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在他看来,这样条件对襄北军而言绝对算不得好,毕竟他们一直以来想收编罗山守军的预期彻底落空,但也不能算极差。

    之前李知诰不是没有派人进城招降,但温博提出条件是将光州单独划出来,由他兼领光州刺史率部驻守,他仅仅是在名义上可以接受襄北都防御使府的节制。

    这样的话,降等于未降,襄北军的兵马却还要从灵山、义阳等地撤出去,一旦温博变卦,对襄北而言,相当于人地皆失。

    目前的条件是温博率部进攻关中,一方面是继续处于襄北军的监视之下,一方面将与棠邑军彻底分隔开来,至少短时间内更不用担心会被韩谦彻底拉拢过去吧?

    而棠邑也没有流露出要收编温博所部的野心,或许韩谦心里清楚他不可能真正赢得温氏的信任吧?那阻止李知诰及其他派系收编温博及罗山守军,或许也是棠邑目前消除侧翼隐患、并限制竞争势力壮大的一种现实选择吧。

    温占玉这次正式在罗山露面,棠邑劫持温氏族人的秘密也算是半公开化了。

    倘若温博率部进攻关中梁军真立下什么战功,朝廷则能名正言顺的赫免温家追随安宁宫叛逆之罪,将温氏族人从棠邑迁入金陵定居。

    如今一来,温博及罗山守军便能独立于襄北军与棠邑军之外,也便能满足诸多王公大臣的预期。

    而温氏及罗山守军是不是真心归附,日后能不能为朝廷所用,则是之后的事情了。

    张潜当然愿意将这样的结果驰禀金陵诸公议决,但他此时也无法罔顾李知诰的意见;他即便近日就想赶回金陵奏禀其事,也要先问清楚李知诰的意见。

    李知诰思虑良久,才对张潜说道:“既然黔阳侯已与罗山守军谈定这样的条件,那便请张大人辛苦一趟,看诸公如裁决吧!”

    听李知诰如此说,张潜心里暗想,这算是哪门子意见?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见温博一面,当真问清楚一切,再赶回金陵奏禀其事,或许更好一些?”

    “那便劳烦张大人了。”李知诰拱拱手说道。

    “罗山城归属怎么说?”徐靖在张潜与郭荣他们前往罗山城见温博之时,忍不住问道。

    李知诰没有打断徐靖的问话,邓泰、姚惜水等人也都盯着郭荣、温占玉。

    罗山县位于义阳以北,出桐柏山与淮阳山的缺口,要经过罗山县才能与淮河接壤,可以说是控制淮河上游、北窥蔡州的战略要地。

    光州五县,乐安县、潢川县已经落入棠邑的囊中,他们也不指望此时能讨回来,但罗山县怎么都要争上一争。

    “淮西残破,地广而人稀,亟需罗山城两万平民填补缺口,至于罗山城,却还是要劳烦新津侯守御,两军共同携手,以击寿州叛军。”郭荣说道。

    徐靖回头看向李知诰,不确定人地分归两军所属的结果他能不能接受。

    李知诰站起来,难掩沮丧说道:“我送张大人一程。”

    派人护送张潜随郭荣、温占玉等人再到北城门下,由守军放下员篮将他们接入城中,站在辕门前,看着张潜随郭荣、温占玉进入罗山城中,邓泰禁不住怀疑问道:

    “韩谦会不会藏有更深的机心,欲用温博对我襄北不利?”

    将罗山守军整编一军,协同左武骧军对关中梁军作战,必然要从襄北境内借道进入均州,然而从荆子口打开武关通道,才能进入关中。

    邓泰担心温博所部从襄北境内通过时,会与棠邑军里应外合突然发难,那样的话,会叫襄北军陷入更被动的状况之中。

    “这应不需要太过担心吧?”徐靖说道。

    罗山城物资充足、城池坚固,他们不愿意付出惨重的伤亡,短时间内拿温博所部没辙,但温博率部从襄北借道西进,他们退守灵山、义阳大营,仅需少量兵马就能将守住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缺口,大量的精锐将卒会随同温博所部退回到淮阳山南麓,这时候温博真要敢发难,在野外歼灭温博所部,怎么都要比强攻罗山城容易得多。

    再者说,温博率部从襄北借道时,首先沿途重点城池皆在襄北军的严格控制之下,然后精准供给定量的粮秣草谷,倘若敢有异动,直接切断温博所部的粮秣补给,温博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上万精锐嗷嗷待哺,即便与韩谦勾结,又能掀起什么波澜来?

第六百五十八章 招降

    罗山城规模不大,四街二十六巷,县衙同时也是温博牙帐所在,位于城池中心位置,张潜与郭荣等人进城,走进县衙时,能看一队队车马载满沉甸甸的物资,从东面驶入县衙。

    看到这一幕,张潜心里也是暗暗心惊,看向郭荣,试探性的问道:“黔阳侯对温家人还真是放心啊?”

    他没想到在一切都没有谈妥之前,韩谦就直接将大批物资运入罗山城里,心想韩谦真就不怕温博得到大批物资之后变卦吗?

    “罗山被围数月,粮秣将尽,军民淹淹一息,想他们为大楚效力,特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想他们的想法转变过来,能人人争为大楚效忠,倘若不施以恩惠,还继续压制,致使怨恨滋生,怎么能够成事?张大人不会也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真是天经地义之事?”郭荣说道,“而棠邑仁至义尽,竭力表示如此之善意,温将军这边倘若还有什么反复,那也只会沦为千夫所指……”

    张潜想想也随之释然,温博真要变卦了,韩谦这时候对劫持到棠邑的温氏族人下毒手,大概也没有谁会再说韩谦心狠手辣了吧?

    温博就在县衙之前率曹霸、薛川等将接迎张潜的到来,大厅里也摆下简陋之极的宴席,看温博及诸将衣袍都打上补丁,甚至还有草絮露出,可见被围困半年多来,罗山城内物资已经紧缺到何等程度了。

    张潜在龙雀军初起时随沈漾见过温博父子,那时的温博还是一副儒将文雅,三十多岁,在大楚就任都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职,谁都认为他会接替其父出任枢密副使,甚至出任枢密使都有可能,谁想象七年未见,年逾四旬的温博满脸的络腮胡子,相貌也变得沧桑粗犷许多。

    当然了,谁又能想到这六七年间,天下会纷乱如此?

    温博与诸将跟张潜见面,也没有什么太多好说的,无非是悔恨当年为安宁宫及徐氏胁裹为虎作伥,无非是极力表想想重归大楚、为朝廷效忠的心情。

    也许温博个人会表演、伪装,会极力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温博麾下诸多武将都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厌恨、不满寿州军这些年被打得节节败退、对梁国前景堪忧的情绪,张潜也能相信罗山守军思归大楚的情绪并不是伪装起来的,真正的障碍,或许还是担心接受招降之后,有朝一日会遭到清算。

    看到这些,张潜在夜宴过后也是能稍稍安心先去歇息,但温博、温占玉、郭荣等人还是马不停蹄的清点从城东大营运入城中的物资,并以最快的速度发放到各营。

    即便温博率部守罗山,对罗山城防进行最大限度的加强,并囤积大量的物资,但一万五千余将卒以及城内两万余平民被围困大半年之后,物资也差不多消耗一空了。

    温博一早就做好长期守城的准备,从被困之初就严格控制军民口粮供给,半年多时间,守军将卒每日的口粮供应控制在八两以下,平民的口粮供应更低,仅仅是勉强保证不饿死。

    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况,大多数军民都饿得皮包骨头、严重营养不良。

    故而韩谦第一批紧急运入上万件袄裳、十数万斤粮谷、数万斤肉脯、上万斤蔗糖、三万多斤食用油、上万斤食盐,也是希望罗山守军能尽可能恢复体能,同时也叫温博能相应的增加平民的口粮供给,避免出现严重的饿殍。

    当然,第一批运入城里的物资,三千套铠甲,其中包括最精锐的五百余套扎甲、鳞甲以及一千具臂张弩、六十架床子弩。

    虽然韩谦明面上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但郭荣接下来也会谈一些必要的,能叫温博及其部将接受、同时不会叫他人起疑心的处置措施。

    棠邑军收复淮陵、临淮等十二县,共收编民户九万余户五十余户口,这其中有五千余户,乃是早年被安宁宫胁裹渡江、迁徙到淮陵、临淮等地安置的旧左武翊军的兵户,也是温博所率领的旧左武翊军将卒的家小眷属。

    考虑到这些年来的战乱不断,温博所率旧武翊军将卒伤亡也绝对不少,韩谦预计这六千余户北迁旧武翊军兵户之中,差不多还应该有近三千名左右的将卒犹编在温博帐前效命。

    郭荣这次进城与温博秘谈,也携带相应的兵户名单,韩谦要求温博将这三千人左右的将卒单独抽调出来,编为一都。

    这一都兵马,都虞候及营指挥等武将可以由温博指定将领出任,但行军司马一些看似不重要的佐职,却需要接受棠邑指定的官吏担任,也需要向这些将卒公开其家小为棠邑收编、并得以安置的事实。

    时逢乱世,普通将卒作为最底层,身如飘萍,只能随波遂流,都无暇顾及家小流落何方,但对那些明确知晓家小已得棠邑安置的将卒而言,他们还是能形成相对稳定的向心力跟凝聚力。

    除此之外,温博率部离开罗山城之后,罗山城将由襄北军接管,但城内两万多平民则会交给棠邑军移往谷水河东岸安置。

    郭荣代表韩谦同时要求温博将之前从地方强征入伍、加强城防的两千多丁壮,也独立编为一都。

    等朝廷正式做出招降罗山守军、并使追随左武骧军之后进攻关中的决议,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韩谦则是要求温博做好远征的筹备工作……

    …………

    …………

    张潜在罗山城停留了两天,在温博的安排下,也与守军营指挥一级的武将见过面,参观过城里的兵营,大体掌握守军的一些状况之后,又出城与李知诰见了一面,之后便快马加鞭,赶到安丰,然后再乘船经巢湖、裕溪河、长江一路东进,九日赶回到金陵,向沈漾及其他参政大臣回禀他这十数天以来的招降之旅。

    而差不多同一时间,李秀率部成功攻陷武关的消息也驰马传回金陵。

    攻陷武关,便打开挺进关中的通道,但唯有攻下蓝田县东南的?i关,才算是真正打开雍州腹地的门户。

    目前李秀、张封正率部沿商洛道(武关道)北进,但从武关到?i关所在的秦岭北麓?i山,还有近三百里的曲折山间驿道。

    黄虑、李秀以及张封等将,都不担心关中梁军在四面受敌的势态下,有多强的实力能阻止他们攻下?i关,但问题在于攻下?i关、打开往关中腹地挺进的门户之后,楚军想要尽可能多的分食战果,相比较蜀军以及北面的蒙兀骑兵以及魏州叛军,就显得兵力有所不足了。

    即便关中梁军最终大败,他们也很难从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蜀军及蒙兀人的手里,夺得雍州城这座前朝故都,更不要说将整个渭水平原都控制在手里。

    因此,黄虑、李秀、张封等将驰奏朝廷,上疏提出两种建议。

    第一是建议朝廷征调更多兵马,奔赴?i关前线,待攻陷?i关之后,则有更强的实力参与对关中地步的瓜分。

    倘若不能增派更多的兵马,仅以左武骧军为主,他们则主张在攻陷?i关之后,就暂时停止继续对雍州腹地用兵,守住?i关这个能直接对雍州腹地用兵的门户关隘,占领?i关与武关之间的商洛、上洛两县,以观后续的局势发展,而不是仓促的进入关中腹地。

    朝堂诸公最初决议响应蜀国提议,出兵进攻武关,也并没有期待能参与对渭水平原的瓜分。

    不管怎么说,即便大楚前期能在渭水平原分得数县分兵占领,也绝对是投入远大于收获。

    何况孤军悬于秦岭以北,一旦蜀军及蒙兀人什么时候突然变卦,他们想守住?i关以北的平川之地,实际极为困难,稍有不慎,还有全军覆灭之忧。

    朝堂诸公之前最为期待的,还是能打下?i关,控制住关中与襄北的狭窄通道,但他们所看到的真正机会,还是在中原,在河淮之间更为广袤的土地。

    在肢解关中梁军之中,大楚的战略重点也应该是集中精锐兵马跨过淮河北上,侵夺蔡汝颍谯商宋徐泗青密等州,甚至期待在蒙兀人消化河东及河朔地区期间,楚军的兵锋能直接推进到黄河沿岸。

    当然,朝堂诸公在决策之初,就都认识到罗山守军是一个主要碍障。

    正如韩谦在奏疏中所说,罗山方寸之地、万余弱旅,却牵制襄北、棠邑两大主力军十一二万精锐兵马无法越过淮河北上,在当前时刻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浪费,甚至极可能叫楚军错失开国以来最好的一次进伐中原的机会。

    韩谦提出要襄北军在一个月之内解决罗山守军的问题,对襄北军来说是苛刻了,但就整个战局而言,一旦数路兵马击溃关中梁军之际,襄北军、棠邑军以及淮东军能在此之前及时做好北上的准备,才是最符合大楚利益的。

    即便襄北军强攻罗山军时会伤亡惨重,但总也好过梁军彻底溃败时,他们错过攻点蔡汝商颍谯宋等州的机会。

    张潜的归来,无疑是带回来一个令人振奋、能化解当前矛盾的最佳解决方案。

    慈寿宫即便有太后撑腰,其反对声音在这时候也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奏疏公开,着群臣议论三日,十三日延佑帝便正式颁下圣旨,收编罗山守军为右神武军这也算是将右神武军的旗号重新用了起来授温博、薛川、曹霸等将为右神武军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同时也是下令兵部重新将旧左武翊军兵户家小,收编为屯营军府的兵户。

    安宁宫叛军渡江北逃,大批普通将卒的家小眷属都被遗弃于长江南岸。

    毕竟在天佑帝时代,除了侍卫亲军之外,禁军的家小作为兵户,所辖属的屯营军府大规模分布在京畿之外的州县,而像左右龙雀军以及左右神武军的兵户,则主要安置于潭州、均州等地。

    金陵事变,大规模的禁军将卒都别无选择,只能追随主将被迫选择叛军,但他们留在长江南岸的家小,在延佑帝登基之后,则都贬为各地州县衙署的官奴婢。

    温博率部接受招降,旧左武翊军留在长江南岸的家小,其身份自然要重新厘清,这也将涉及到朝廷日后对新编右神武军的影响力及渗透力。

    圣旨还要求新编右神武军接到命令之时,即刻在襄北军的监管之下,经九里关南下,从随州境内借道,然后沿汉水、丹水,赶往武关接受江阴侯黄虑的节制,进入?i关。

    至于韩谦上书建议温博所部与左武骧军会合后,抢在蒙兀人之前占领雍州城,则被朝堂诸公无视了。

    关中除了地域狭小,其与江淮大地仅有一条狭窄的武关道相接,与其在狭窄的关中与蜀军、蒙兀人争夺城池,远不如将战略重心放到与江淮联系更为密切、互为表里的中原河淮地区。

    …………

    …………

    十七日张潜陪同兵部侍郎、临晋侯李长风及崇文殿内常侍陈如意二人携带圣旨赶到罗山宣旨。

    除了温博率新编右神武军需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调动起来西进外,对罗山城的处置也大体照襄北、棠邑两军之前妥协的进行。

    城中两万两千余平民,包括一部分伤病将卒,将全部交由棠邑军接受,迁往谷水河以东安置,潢川、乐安二县划归霍州。

    而罗山、义阳、桐柏以及此时还为寿州军占领的期思,则划归光州,新的州治设于义阳城。

    谷水河上游河谷地区,从罗山县归分出来,并入乐安县。

    圣旨同时还着令襄北军即刻出兵进攻淮河上游期思城,务必要赶在西路兵马与蜀军打通进入关中腹地的门户之前,攻下期思城,打通北伐进占蔡州、汝州的通道,不得再有延误。

    同时还将从棠邑、襄北两军各征调三千匹军马,以加强右神武军的长程行军能力。

    没有足够的军马等畜力驼运辎重、伤兵,一支一万两千人左右的兵马,走驿道行军,保持日行三十里的速度才是正常状态。

    这意味着新编右神武军,差不多需要二十日之后才能进入均州境内,而进入均州之后,沿丹水进入秦岭深处,经荆子口、武关,再到?i关前线,则还需要二十天的行军时间。

    那就是明年一月底的事情了。

    这样的速度,显然是难以令人满意的。

    而要加快行军速度,大量的骡马等畜力势不可缺。

    罗山守军之前有两三千匹军马,但被围困之后,为节约巨量的马料消耗,除了三百多匹战马外,其他军马都被宰杀当作军粮储存下来。

    现在要是能有六千匹军马编入,右神武军的行军速度差不多能提高一倍。

    棠邑军拿三千匹军马或许不怎么费力,但襄北军这两年想尽办法筹措,手里总计就**千匹军马,一下子要拿超过三分之一的三千匹军马,就相当吃力了。

    即便朝廷答应将以每匹军马十二缗的价格,对棠邑军、襄北军予以补偿,但襄北临近的黄荆等地,畜力都极为匮乏,想要从更为遥远的江东或南诏等地购买军马,他们又没有足够强的运输能力,倘若是仅仅依托零散的牲口贩子,可能需要两三年才能弥补这个缺口。

    然而不管怎么样,事情都推进到这一步了,即便是坐在襄北军这一边的兵部侍郎李长风,也绝不看到事情会卡在这种细枝末节之上。

    最终还是赶在十八、十九日两天里,李知诰如数交付三千匹军马,使新编右神武军如期于二十日踏入西征的路途。

    李知诰除了下令沿途城寨加强防备外,也令部将陈雄率三千马步军沿路监视右神武军的举动。

    也同样是二十日,苏烈护送两万多罗山平民,鱼贯走出罗山城,踏入东迁乐安、潢川、新经等县的路途,于二十二日,将罗山城交给襄北军驻防管治。

    大概也是受两次长期围困都没有得到善果的刺激,在二十二日棠邑军全部撤回到谷水河东岸、交出罗山城之后,李知诰便率部进攻谷水河入淮河河口的期思城。

    一开始就打得格外猛烈。

    旋风炮推进到期思城下,主要用散石弹压制守军,李碛、钟彦虎两员猛将都直接赶到城下督战,甚至亲率精锐直接轮番附城强攻。

    或许是期思不是寿州军守御的重点,仅有五千守军驻防其中,也谈不上兵强马壮,又或许是温博率部的投附,重创期思守军的斗志跟士气,又或者是在兵部侍郎李长军的监督下,又或者是罗山守军这只到嘴的鸭子飞走令襄北军将卒上下内心里都憋着一团火,进攻期思时作战额外勇猛,最终付出两千人的伤亡,从兵临城下铺陈战械到攻陷期思城、迫使守军三千多残卒逃入河口,仅用了四天时间。

    对襄北军来说,攻下期思城,前锋兵马越过淮河,进入蔡州南部地区,就与桐柏山另一侧、南阳(邓州)北部的方城守军,打通联系。

    这也意味着李知诰随时可以集中精锐兵力,逐一攻陷蔡州诸县,然后再往北、往东扩张兵锋。

    然而到元月三日,率部进入期思城休整的李知诰以及计划近日动身返回金陵的李长风,却突然接到信报说新编右神武军在沧浪城下滞留超过三天,无意动身继续沿丹江而上开赴荆子口。

    沧浪城乃均州旧治所在,前朝中期便毁于战火。

    还是在荆襄战事期间,韩谦调集资源在丹江与汉水交会的东北角,重新修建了沧浪城,并在荆襄战事前期阻止梁军全面控制丹水沿岸,发展至关重要的作用。

    也由于梁军未能及时控制丹水沿岸,才有后来的淅川城守卫战。

    虽然沧浪城位于汉丹之交,但最初重建时城池规模窄小,又由于淅川城更能兼顾到荆子口及武关两处的防线,重新设置均州之时,便将州治设在淅川。

    不管之前的郑晖,还是之后的柴建,都将牙帐设于能兼顾两线防守的淅川,沧浪城在过去七八年间的发展一直都较为缓慢,目前才加修了一道夯土城墙,将早前几座小堡圈围起来,城池规模扩大到六百步见方。

    由于均州新置后人口依旧处于一个极低的水平,再加上南岸的驻军城垒发展更久,使得沧浪城即便占据水陆便利,但就目前来说,还是邓均之间一座极不怎么起眼的小城。

    温博率领新编右神武军突然停在沧浪城下不走了,在如此敏感时刻,怎么都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除了传令柴建,即刻率一部兵马往沧浪城逼近外,李长风不敢耽搁片晌,便怒气冲冲的带着姚惜水、徐靖以及还没有踏上归途的崇文殿内常侍陈如意,当夜乘马渡过谷水河、潢河,赶到潢川城,紧急求见留在潢川计划亲自指挥西翼棠邑军进攻霍邱的韩谦。

    “黔阳侯,你到底意欲何为,暗藏何等险恶居心?”

    新编右神武军一万两千精锐,突然停在沧浪城下,这事如何叫人不惶急?李长风、姚惜水、徐靖、陈如意赶来途中,也商议好由徐靖来唱红脸,见到韩谦的面,他也是毫不客气的咄咄逼人问道。

    “右神武军是襄北精锐的监视下西进,沧浪城也是襄北都防御使府派兵马守御的城池,现在的情况是温博突然率兵攻打沧浪城了,还是怎么着,我皆一无所知。徐大人这时候咄咄逼人质问本侯缘由,本侯还要问一问徐大人,是不是你们反复无无常,惹恼了温博,刺激了右神武军的将卒,而令整件事再起波澜?”韩谦坐在大厅中央长案之后,冷着脸盯着徐靖质问道。

    “温氏族人皆在你等控制之下,侯爷当真以为轻飘飘一句话,就真能置身事外,说跟这事绝不干系?”姚惜水按捺的厉声问道。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韩谦轻蔑的瞥了姚惜水一眼,朝李长风问道,“目前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温博可是突然率部攻下沧浪城了,还是怎么说?”

    姚惜水气得要吐血,但论及身份,这时候却是仅有李长风能与韩谦相提并论,即便是陈如意身为延佑帝的特使,韩谦都不带正眼瞧一下,她们又能奈何得了他?

    “温博暂时还没有妄动进攻沧浪城的迹象,但其前后两部,却封堵住从陆路进出沧浪的通道,实不知他意欲何为。”李长风沉着脸说道。

    “不要说温博还没有攻下沧浪城,就算是攻下沧浪城,以沧浪城之中的存粮,大概也仅够其一万两千余精锐兵马十数日之用,我不觉得温博会有什么异念,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韩谦蹙着眉头问道,“又或者说朝廷调用左武骧军进攻武关,重新启用沧浪城作为粮储基地,存有大量的粮秣?我并没有听说这事啊!”

    “这个倒没有,进入武关的粮草,还是从襄城直接起运经丹水到荆子口|交卸,当中并无在沧浪城中转。”李长风说道。

    他们接到信报时,也是又惊又疑,最大的疑点就是沧浪并无大量的储粮,城里也仅有五六百户民户温博真要与韩谦有什么不利襄北军的密谋,也应该在周密安排下对襄城或淅川两个重镇发动突袭才是,而不是无缘无故的停在沧浪城下。

    新编右神武军暂时停在沧浪城下还没有直接攻城的迹象,而即便是夺下沧浪城,也会很快被从两侧夹逼过来、兵力及战斗力更具优势的襄北军精锐围死,十数日便会粮尽。

    当然,温博是可以宰杀军马充当军粮,但此时已经元月,再有一个多月,天气就会回暖,宰杀下来的军马不易储存。

    到时候即便有五六千匹军马不可能每天都能有高达十一二万斤的马料供应,如此巨量的军马必须第一时间都宰杀掉也顶天叫温博所部在占据沧浪城后多支撑两三个月,但两三个月后,必然是死路一条。

    他们也想象中不出温博为何突然在沧浪城停下不走,当然认定问题就是出在棠邑军及韩谦的头上,也不知道韩谦与温博暗中达成什么他们所不知的密谋。

第六百五十九章 称臣

    面对怒气冲冲而来的李长风等人,韩谦只是摊手说道:

    “这事本侯确实不知情,恐怕真是有什么误会。本侯这时候也脱不开身,只能由郭荣陪李侯到沧浪走一趟,找温博当面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李侯觉得可好?”

    韩谦再推得一干二净,徐靖、姚惜水又岂会轻易信他?

    李长风沉吟良久,点头说道:“那本侯便先走一趟。”

    在这里打嘴皮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如今棠邑兵强马壮,除非襄北、淮东、寿王府能形成一致意见,结成攻守同盟,不然任何一家都拿棠邑都没有辙。

    而他们快马加鞭赶往沧浪,也就两天而已。

    跑这一趟,人虽然会极辛苦,但即便真要对韩谦及棠邑军发难,甚至邀淮东及寿王府、郑氏等群起而攻之,也需要确切的说法,不差这三五天的时间。

    既然决定先往沧浪跑一趟,李长风也不在潢川这里耽搁,除了派两人赶往期思给李知诰报信外,他们从潢川就直接奔九里关而去。

    元月初旬,桐柏山南麓的山阴小径积有残雪,飞奔的马蹄踩踏在冻得结实的土埂之上,仿佛低沉的雷霆在山林间传荡。

    为了方便更快的赶到沧浪城,霍厉带着两队总计一百二十名侍卫骑兵护送郭荣上路,却足足带了三百多匹西蕃战马。

    李长风、徐靖也不疑其他,只当韩谦这是装腔作势,想要表现出尽快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姿态,同时又担心他们这边会搞小动作加害郭荣这样的核心人物,才派出这么多的侍卫以及更多能替换脚程的战马。

    两天后,他们便赶到樊城。

    柴建也是第一时间率侍卫亲兵进驻樊城,看到郭荣代表韩谦赶来,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麾下的部将甚至试图将郭荣及霍厉率领的百余侍卫骑兵扣押下来。

    罗山守军原本是他们嘴里的鸭子,棠邑军蛮横无理的搅局进来,使得罗山守军独立于襄北之外新编一军,这已经叫襄北将吏满心气愤了,何况短短十多天又闹出这样的幺蛾子来,血气方刚、脾气粗暴而直接的襄北武将,有几人能忍?

    双方剑拔弩张,还是李长风、徐靖极力居中调停,才没有发生流血冲突。

    在樊城休息一夜,李长风不顾柴建、徐靖的劝阻,也无视有被温博扣留的可能,次日与郭荣以及柴建麾下的行军司马费文伯一同从樊城出发,沿汉水北岸西进,前往沧浪城见温博质问无故滞停之事。

    或许是钟离一役,给徐靖留下极深的心理阴影,他与崇文殿内常侍陈如意都留在樊城,跟着柴建一起观望势态的发展,姚惜水却带着贴身女侍叶非影,与李长风、郭荣一起赶往沧浪城。

    除了柴建亲自赶回樊城坐镇外,还有上万左神武军精锐已经火速从方城防线撤下来,以最快的速度往淅川及樊城这边转进。

    而在新编右神武卫军西进之际,沿途的地方守御体系也都激活起来,处在高度戒备状态之中。

    即便是到现在,柴建派出斥候,从东北侧的山地穿过,能确认温博并没有驱兵进攻沧浪城。

    沧浪城的防卫在新编右神武军抵达之前就经过加强,有五百县兵防守,而且这些人多为当年山寨兵退养下来的精锐老卒,而守军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新编右神武军异状之后,就直接将城中青壮征上城头,此时有上千人守在城墙之上。

    温博缺乏必要的战械,想要强攻沧浪城,也不是一两天能成的事情,更不要说柴建还可以直接通过汉水及丹江的水道,从襄樊或淅川、荆子口往沧浪城直接增派援兵。

    势态发展到这一步,姚惜水也彻底糊涂了,完全猜不透温博或者说阴险潜藏幕后遥控这一切的韩谦,到底想干什么。

    汉水、丹江在沧浪城的西南交汇,西北面山岭绵延险峻,从北面进逼汉水、从西面进逼丹江,从而在丹江的东岸、汉水的北岸形成两条易守难攻、狭窄的陆路通道。

    目前新编右神武军主要在这两条狭窄通道之后集结,襄北军目前没有强大的水军战船控制汉水、丹江,想要从两翼进攻右神武军也颇为困难。

    赶到右神武军在汉水北岸的大营辕门前,温博使副将薛川在辕门前相迎。

    郭荣、霍厉可以率领侍卫直接进入大营,李长风、姚惜水等人则被要求将侍卫留在大营外,即便是几名贴身相随的扈随也被严格搜身,以防暗藏短刃。

    温博这副姿态,摆明了跟韩谦有勾结,但他们已经跑到右神武军的大帐之前,李长风都不怕会被扣押,姚惜水也不可能掉头回樊城去。

    一众人气氛压抑的走进温博临时搭设的指挥大帐。

    温博待李长风还算是客气,尊重他作为兵部侍郎及参政大臣的身份,特意请他坐到中央长案之后,才下令左右侍卫都撤出去,商议密事。

    “右神武军何故停留在沧浪城不再北上,温将军此时可否给本侯及郭大人一个解释?”李长风眼神虎视眈眈的盯住屈坐左首上座的温博,沉声问道。

    大帐之内,除了温博之外,薛川、曹霸、温渊等人都是右神武军的核心将领,姚惜水也是盯着他们的脸观察细微的神色变化,揣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末将率部停留在沧浪城下不走,确实是有缘由的,但事关重大,末将不敢擅自决定,又担心襄北诸将对末将戒备极深,不敢轻易与他们通声气,只能等李兵部及郭大人过来主持大事。”温博沉声说道。

    李长风此时乃兵部侍郎,称他李兵部自然有抬举之意,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李长风自是不会轻易受蛊惑,不耐烦的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此间没有外人,请温将军说来。”

    “末将到沧浪遇到十数商贾,自称是长乡侯王邕的使臣,说蜀世子王弘翼正密谋诬陷长乡侯而加害之,他们得到消息后,从梁州沿汉水入楚求援……”温博说道。

    “胡说八道!温博真当本侯是你这么好欺负的?”李长风拍案怒目瞪着温博,他才不会信温博一派胡言,天下哪里可能会如此巧合之事?

    “是或不是,或可请长乡侯的使臣过来一见。”郭荣慢条斯理的说道。

    李长风轻吐一口气,心里清楚就算知道眼前一切皆是韩谦与温博联手安排好的戏,他现在也只能先看他们将戏演下去,挥了挥手,示意温博将所谓的长乡侯使臣喊进来。

    片晌后就见郭却带着一长一少两名男子进来,长者不过二十四五岁,少者年仅十四五岁,他们走进来后,温博介绍说道:“这二人自称乃是渝州司马曹干次子曹庸及长乡侯世子王昂,然而末将愚钝,不能确认他们的身份,也无法辩认长乡侯的手书,还请兵部大人及郭大人做主。”

    姚惜水与左神武军行军司马费文伯都倒吸一口凉气,突然间意识到要是曹庸及王昂的身份不假,韩谦密谋布下的整个局大得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郭却乃是韩家家兵子弟出身,此时年仅二十五六岁,却是韩谦身边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他们在辰州吃那么大的亏,就是被郭却盯上所致。

    之前能确认温博率新编右神武军西进时,郭却并没有在罗山城附近出现,之后他们拉郭荣过来,棠邑仅百余护卫在王文谦的妻侄率领下同行,也能确认郭却并不在其中;很显然曹庸、王昂二人是随郭却赶到沧浪跟温博会合的。

    这意味着曹庸、王昂两人的身份更不会有假。

    再仔细分辨,他们二人的脸形,确实又与曹干及长乡侯王邕有相肖之处。

    当然所谓王弘翼密谋加害长乡侯王邕、他们不得不赶过来求援这样的鬼话,他们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蜀世子王弘翼是巴不得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长乡侯王邕死掉,但王弦翼再蠢,也不可能会选择在核心嫡系赵孟吉、王孝先率兵离开蜀国、正攻入关中腹地之际对长乡侯王邕动手。

    事实上,他们之前也预料到长乡侯王邕有可能会发动兵变篡位,但他们以为长乡侯王邕会更有耐心,会等到赵孟吉、王孝先所部在关中腹地无法脱身时再动手。

    然而眼前的一切,说明长乡侯王邕不仅要抢先对王弘翼动手,又担心实力不足于成事,还秘密找到韩谦借兵。

    右神武军就是韩谦答应借出的援兵。

    所谓招降温博所部与左武骧军会合进攻关中,彻头彻尾就是韩谦撒下的弥天大谎;而曹庸、王昂随郭却到沧浪过来,可以说是长乡侯送过来的质子。

    想通这一切,姚惜水、费文伯都直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内心震惊得波澜动荡,完全不知道要说、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韩谦派人潜入徐州劫持温氏族人回棠邑之时,就着手所布的局?

    他们竟然全程完全毫无察觉,一直被韩谦当成棋子在用?

    李长风这一刻脸色阴沉,极其难看,换作他这样的人物,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心里怎么可能会好过?

    他深邃而阴戾的眼瞳,在温博、郭荣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半晌之后才极力按下胸臆间的怒气,长吐一口气,沉声问道:“你们谋事都到这一步了,而有些话出了这个大帐你们完全可以不认,这时候还有什么不能打开窗户往明敞处说的?”

    “李侯爷果然是明白人,有些事不仅不会相瞒侯爷,东湖那边随后也会送密折到金陵禀明一切。只是事涉重大,不能事前知会李侯爷一声,还要请李侯爷见谅!”郭荣微笑着说道。

    李长风都没有心情接郭荣的废话,只是示意他快说下去。

    “事情缘由乃是长乡侯担心赵孟吉、王孝先率部攻下关中之后王弘翼的地位日益稳固,渝州最终难逃被清洗乃至血洗的惨淡结局,遂与曹干、景琼文等人决定趁蜀军联楚北伐关中之际发动兵变篡位。十一月初曹干秘密抵达东湖寻求援助,我家大人数日苦劝,却不能打消曹干他们发动兵变的决心。两权相害取其轻,见长乡侯王邕心意已决,我家大人也只能被迫选择助长乡侯谋事……”

    “你们在此仅有万余兵马,即便没有人拖你们后腿,一万两千兵马能够全部沿汉水西进,王弘翼、赵孟吉留守梁州的守军再疏忽大意,也绝不可能叫你们轻易夺了梁州,切断赵孟吉大军归路黔阳侯应有其他部署吧?”李长风盯着郭荣问道。

    虽然李长风十数年来都不再统领兵马,主要都赋闲在洪州,但兵略在当世还是第一流的。

    温博将曹庸、王昂带上来,差不多相当于将牌揭开来,他又怎么可能猜不透韩谦在北线谋局的用意是什么?

    然而,长乡侯王邕执掌渝州之后,这几年势力是变强不少,但影响力还主要集中在渝州等蜀东南地区。

    长乡侯王邕筹谋甚密,是可以趁蜀主王建及世子王弘翼不备,突然出兵占领蜀都,甚至也极可能在蜀都成功篡位,但除了渝州、蜀都等少数地方之外,蜀国其他地方又怎么可能会屈从他一个篡位之人?

    再怎么说,这些地方都先会保持观望形势的中立态度。

    这时候只要赵孟吉、王孝先率大军回归,蜀国大部分的州县多半会投入赵孟吉、王孝先的怀抱,到时候即便王弘翼身死,蜀**民也可以拥立王孝先。

    长乡侯王邕唯一的机会,就是要及时切断赵孟吉大军的归路,又或者是等赵孟吉大军在关中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这样的话,他出兵占领蜀都发动兵变篡位,才有足够的时间里去控制蜀国其他地区的局势。

    就目前来看,韩谦与长乡侯的密谋,必然是用温博率部突袭梁州,去切断赵孟吉大军南归蜀中的退路。

    问题在于梁州作为蜀世子王弘翼控制的蜀北重镇,留守蜀军精锐在一万以上,也是蜀世子一系的核心将领防守,温博再强,又岂能在赵孟吉率师回挥之前,靠突袭攻下梁州城及附近的五县城池?

    “叙州及棠邑侍卫骑兵已经有五千精锐,正假扮渝州押送粮秣的辎重兵、民夫,正沿荔枝道接近梁州,”郭荣说道,“只要温将军率右神武军沿汉水西进,将梁州守军主力从梁州城里吸引出来,攻下梁州城将不是什么问题。”

    听郭荣这么说,李长风禁不住沉思起来。

    梁州辖有六县,与均州邻近有两城,分别位于汉水南北两岸,也是梁州东部的门户,他们这边突然出兵沿汉水西进,是能够从梁州城诱出一部分守军。

    当然了,守军主力再怎么上当,梁州城作为其根基所在,留守的兵力也绝对不会低于三千人。

    换作别人还真未必敢说依靠五千奇兵,就能强攻下至少有三千精锐留守的城池,但倘若说五千奇兵是韩谦从棠邑军抽调的精锐战力,得手的概率还真是不低。

    之后温博率部绕开拦截兵,进入梁州城,与五千奇兵会合后抵挡住赵孟吉大军的反扑,王邕篡位之事,还真是有很大的成功机会……

    看到临晋侯李长风竟然被郭荣说得意动,费文伯大声反对道:

    “胡闹,我大楚与蜀军议定联军进攻关中,这时候去出兵助长乡侯谋反篡位,天下人会如何看我大楚?”

    “太后也绝不会坐视大楚兵马背信弃义,也绝不会坐视谁擅自破坏大楚与蜀国的盟约!”姚惜水这时候也厉声说道。

    她不知道韩谦用什么手段,打破掉棠邑与温家之间的信任障碍,但韩谦能如此放心的去用温博所部去突袭梁州,这已经说明韩谦对新编右神武军的渗透及控制,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她们这时候千方百计的削弱右神武军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帮着长乡侯篡夺蜀主王位,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韩谦这厮的权势进一步壮大?

    不管怎么说,她们都绝不能叫温博有机会轻易就率领右神武军去偷袭梁州,更不能叫他轻易能施展声东击西之计,将守军主力从梁州城诱骗出来,使潜入蜀地的棠邑伏兵有袭取梁州城的机会。

    费文伯继续说道:“我还是劝你们早日悬崖勒马,此时柴将军已赶到樊城坐镇,江阴侯其人就在荆子口坐镇,你们就算这时是以临晋侯的性命相威胁,也不可能动摇柴将军及江阴侯的心志你们胆敢轻举妄动,数万精锐就会直接从两翼猛扑过来,你们就等着覆灭之灾临头吧!”

    姚惜水这时候也是眼神冰冷的盯住温博、郭荣,忍不住冷笑起来,心想要是没有人拖后腿,韩谦的声东击西、袭取梁州的谋略或许能成,但他们现在连沧浪城都没有攻下来,军中存粮可能只够三五天所用,柴建都不需要请江阴侯从荆子口调兵过来,只需要指挥右武卫军从两翼夹攻过来,与沧浪城守军里应外合,或许仅需要三五天,就能将新编右神武军击溃掉。

    难不成他们还奢望柴建会配合他们行事吗?

    姚惜水忍不住都想讥笑他们异想天开了。

    李长风看温博、郭荣神色从容,禁不住长叹一口气,神色黯然的问道:“黔阳侯筹划这么久,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破绽,江州刺史周大人是不是就在沧浪?”

    周惮在沧浪?

    姚惜水震惊得差点跳起来,费文伯更是失手打翻身前的茶盏,他们仓促惊慌之间,竟然没想到韩谦还有这步棋可走。

    “果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李侯爷啊,”身形挺拔削瘦的周惮身穿便袍,从屏风后走出来,拱拱手施礼道,“老母病重,周惮心忧甚切,等不及跟朝廷报备一声,便偷偷赶回沧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侯爷呢,还要请李侯爷莫要声张,以勉周惮受朝廷申斥……”

    周惮话说得谦逊、客气,但姚惜水这一刻心头都凉了半截,痴痴的看着郭荣、周惮、温博等人。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真正是算无遗策,竟然早就叫周惮提前从江州潜回沧浪以谋密事。

    所谓母病潜归,不过是欺世、欺君之语罢了。

    而周惮与陈景舟皆是均州山寨势力的代表人物,均州在沧浪城以西、汉水北岸新置的靖云县,县治就是在周惮早年所统治的靖云寨基础扩建而成。

    最初韩谦征用来建造沧浪的山寨民夫,主要就是来自于靖云寨,都是周惮手下,沧浪城最早的一批民户,也是从靖云寨等地迁来。

    之后这些民夫与其他大批来自秦岭山寨的人马,在守卫沧浪、淅川时建立赫赫战功。

    战后,以周惮、陈景舟二人为首,这些将卒在左右龙雀军中被视为亲近韩谦的山寨系。周惮、陈景舟受到排斥打压,相继被调离军中,也有相当一批山寨系武官也受到压制,从而退出营伍,回归地方。

    虽说左右龙雀军的山寨系势力被肢解掉了,但不可否认这些武官退归乡野之后,迅速成为地方势力的中坚力量。

    周惮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右神武军极可能有能力兵不血刃的拿下沧浪、靖云两城,并能从山中诸寨获得一定的粮秣补给。

    如此一来,他们在汉水丹江之畔有城池可以防守,短时间又不担心粮秣短缺,也不畏柴建率部从两翼夹攻过来。

    又或者说周惮已经跟沧浪、靖云两城的守将暗中见过面、达成密谋了。

    沧浪、靖云两城在邓均防线位于侧后,历来都是地方上招募三五百名县兵负责城池防御以及治安捕盗等事靖云县与梁州东界接壤,战略地位还是极其突出的,但楚蜀两国达成和议以来,双方都没有在接壤的县域驻以精锐禁军。

    这两地的县令、县丞、县尉、主薄等主要官职,虽然都是朝廷直接委任,但考虑到照顾山寨系将领的情绪,差不多有半数都是山寨系将领出身,更不要说下面的六房胥吏。

    毕竟这些年来,山寨系为延佑帝的登基继位立下赫赫战功,再怎么过河拆桥,都要讲一个限度。

    除了大部分官职吏位都是周惮、陈景舟两人的手下担任外,两县县兵更是以当年的山寨兵精锐老卒为主。

    这些年或许不一定认韩谦,但周惮、陈景舟是他们的老寨主、老上司、老家主姚惜水实在想象不出,周惮在这时现身沧浪城下,又有温博率领的新编右神武军一万两精锐将卒,她们还有能力阻止温博出兵将梁州守军主力从梁州城引出来吗?

    “长乡侯承诺功成之后,除了向大楚称臣,尊陛下为兄、每年进贡二十万缗钱的岁赋之外,还将梁硖两州归还大楚,”郭荣说道,“曹庸与长乡侯世子王昂,便是送国书而来……”

    明明郭荣是跟他们一起进温博的大帐,李长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从郭却或温博那里先看到曹庸、王昂携来的所谓“国书”,估计这些都是韩谦跟长乡侯事前谈妥的条件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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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