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洞
茅埠山北麓的一道山沟深处,有一座竹木茅草搭建的窝棚。
钻进窝棚里,内侧还有一座六七丈深的岩洞,地里正烧起一座火塘,地上还有一些破旧的陶罐瓷碗,角落里还有干草铺作一摊供人睡觉。
这里原本乃是两个守林人在山里的住处,外面搭建了窝棚,是防止雨水从崖壁挂流下来灌入洞中,但这时候两个守林人以及对冯家还有些忠心的奴仆已经被杀死抛入山沟里,而冯翊、冯缭以及孔熙荣三人则被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被扔在岩洞的角落里。
岩洞口的火塘前围着七八名精壮的汉子,盯着火塘上架着一只正被拷得油脂滴入柴堆滋滋作响的麋子,刀弓就在地上横七竖八的乱放着。
冯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脸贴着冰凉的石地,闻着麋肉香得诱人,饿了有两天的肚子这时候难受之极,而他嘴巴里被塞了一团沤烂发臭的破布,想骂骂不出声、想吐吐不出来,只是怨恨的盯着嫡兄冯缭。
这几个杀千刀的家兵原本是越州一群作奸犯科的盗匪,被州衙逮住后要被定罪问斩,是冯缭看他们武艺高强,出金将他们赎买下来当作随扈使用。
谁能想象他们带着这些家兵才逃出城,就被这些杀千万的贱种捆绑住,被关押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洞里来,有三个忠心耿耿的奴仆不愿意卖主求荣,遭到他们杀害。
“老大,都过去一天了,李骑驴都没有回来,跟姓韩的交易靠不靠谱?”一个贼眉鼠眼的矮瘦汉子,盯着坐在对面的一个黑脸汉子问道。
“冯家兄弟身上所携带的这几分地契,落到我们手里是没有什么用处,但对姓韩的却是两万亩的良田,他能不动心?而天佑老儿将冯家的案子交给郑畅主审,也只有三皇子这边的人才能在这些事情上动手脚这事我们只能找姓韩的交易。”黑脸汉子闷声说道。
“我是说他姓韩的万一还念着冯家兄弟的好呢?”鼠眼汉子问道。
“你不要怀疑,姓韩的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就算冯家兄弟之前没有从兰亭巷逃出来后出卖左司的秘谍,姓韩的下手都不会心慈手软。现在我们将这份大礼送到他手里,我们所求又不过分,你不要担心什么,”黑脸汉子说道,“再说了,李骑驴机灵着呢,他感觉到不对劲,会借机逃出来的。”
风呼呼在岩洞外呼啸,虽然外面秋高气爽,但岩洞里又闷又湿,只是怕被进山的猎户、村民看到踪迹,这些人也只能躲在岩洞里,轻易不敢出去晃荡。
“咔嚓”一声轻微的响声传来,听着像是山里的野兽经过山沟踩住树枝,但黑脸汉子还是警惕的站起来,踢了踢躺在身边打呼噜的一个疤脸汉子,说道:“麻子,起来跟我出去看看,外面似乎有人路过……”
疤脸汉子不情不愿的站起来,拿起刀弓跟着黑脸汉子往外摸去,刚走出窝棚,便见十数支利箭呼啸攒射过来,黑脸汉子见机极快,身子往后一缩,滚地便躲回到窝棚的遮闭范围内,而疤脸汉子则身中七八支利箭,倒地嗷嗷直叫,鲜血从血窟窿里汩汩而出,眼见就要不行了。
“敌袭,敌袭!”黑脸汉子连滚带爬往岩洞里钻,但还是被射穿窝棚的一支利箭射中右腿肚子,精钢所制的箭簇锋利无比,直接射穿他的腿骨,从另一侧钻出来。
“守住洞口,不要让人攻进来!”黑脸汉子痛得额头冒冷汗,但他一把将箭杆拗断后将箭头拨出来,大叫道让人去洞口,他已经看到晨曦里有十数道身影正朝他们这边猛扑过来,他拿长弓,搭箭就朝洞口外攒射过去。
只是扑上来的十数人皆穿扎甲、手举铁盾,洞里数人持弓往领头那人射去,就见那人持盾挡住脸面咽喉等扎甲遮不住的要害,其他地方虽然中了三箭,却丝毫不能迟滞对方往前推进的速度。
“对方所穿的铠甲太精良了,射不穿!拿刀,快拿刀去堵洞口!”黑脸汉子大叫道。
黑脸汉子是这么叫着,但其他人则是一阵绝望,他们护送冯家兄弟潜逃出城时,为不被守城的禁军将卒看出蛛丝马迹,只是在衣袍里穿了一件简易的革甲,手里没有大盾,只有长刀跟拓木弓,又没想到会被强攻岩洞,没有做其他准备,他们凭什么跟十几个重甲精锐抗衡?
知道岩洞内冯家部曲武艺高强,田城身先士卒,与林海峥各持一盾居首,率十数重甲斥候往前猛攻,冯家部曲挑起烧着的柴木往洞口砸来,田城只是拿铁盾护住头脸,直脊长刀又快又狠往前斩斫而去。
洞口狭窄,双方二十多人挤在一起,没有什么腾挪的空间,关键是不能让自己跌倒,顶住压力不断的斩斫,撕开缺口,胜负就决定了。
看着八名冯家部曲都被当场砍杀,活着人都被捆绑住扔在岩洞的角落里,田城喘着气,吩咐手下说道:“请大人过来,这里的人都解决了。”
田城在洞口时也挨了好几刀,大腿、左肋、胳膊都被砍得生疼,但铁甲片没有被砍穿,身上除了些淤伤外,倒没有其他要紧的。
田城捡起来冯家部曲丢在地上的直脊刀,看刃口崩开的角处锋锐无比,其精良不在他们所用的刀剑之下,没想到竟然不能劈开他所穿这身扎甲所编的铁甲片。
见后面摸进来的高绍,一脸羡慕的盯着自己的这身扎甲,田城笑骂道:“下回你小子顶在前面冲锋陷阵,这身扎甲让给你穿。”
“那就谢谢了,我自己找大人讨一副扎甲,不夺你所好了。”高绍笑着说道。
他的特长是身手灵活,擅长箭术,真要冲锋陷阵与敌正面对杀,更讲究气力悠长,在这方面他就不如病虎田城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田城病秧秧的样子,怎么能在狭窄的洞口顶住两名冯家部曲对砍而不退半步。
“田校尉、高校尉,你们快将我们解开,还是韩谦够兄弟,没有被这些狼子野心的杂种所蛊惑,还知道派你们来救我们……”冯翊这时候努力吐掉嘴里的破布,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沙哑大叫道。
“对不住冯家少爷,我们可不敢擅自主张将你们放开,这等我家大人过来。”高绍嘿嘿一笑,蹲到冯翊跟前笑着说道。
“韩谦他人呢,你们快将他请过来,我有大好处要给他。”冯翊大嚷大叫道。
这时候又有数道身影进入岩洞,为首正是韩谦与奚荏二人。
“韩谦,韩谦,你不会想着为难我跟熙荣吧?快帮我们解开,身子都麻木了,”冯翊看到韩谦,大叫道,“你搜这几个狗奴才身上的房契、地契,这几份房契、地契都还没有过到冯家头上,经办的官员,我们冯家都全部打点好。我冯家虽然遭殃了,但只要我们兄弟俩出面,你想将这些地契转到谁头下都成!”
这时候高绍将几份差不多要被鲜血染透的房契、地契递过来,韩谦没有接手,说道:“你先收着,等会儿一并交给殿下,”又跟冯翊、孔熙荣说道,“虽说最后你们还是离开兰亭巷,还将郭雀儿、春十三娘的秘密吐露出来,我也不怨你们,但你们是死是生,得由殿下定度,我不能私自放过你们,希望你们能理解。”
“我们兄弟一场,韩谦,你不能送我们去死。”冯翊满地打滚的嚷叫着。
田城、高绍也颇为无奈。
“你留着力气跟殿下求饶吧;冯缭兄便明白唯有殿下可能救你们一命。”韩谦苦笑着将冯翊他们从地上扶起来,拿匕首将捆绑住他们双手的绳索割断,让郭雀儿拿来水跟干粮,让冯翊、冯缭、孔熙荣吃饱肚子再上路。
趁着其他人搀扶冯翊、孔熙荣出岩洞,冯缭拖在后面,压低声音跟韩谦说道:“韩大人可以跟殿下说我们并无潜逃之意,是被这狼子野心的部曲劫持出城的!”
韩谦看了冯缭一眼,被劫持有两天了,此时的冯缭也是狼狈不堪,冠发凌乱污脏,只是神色要比冯翊镇定多了。
想到冯缭当初带着人在巷口拦道要冯翊、孔熙荣带走的霸气,韩谦初时觉得可笑,但又觉得一丝悲凉,实在难以想象在太多隐患、大弊都没有消除的当下,冯文澜案对大楚的负面影响会有多深重。
“韩大人此时应该知道我们表兄弟三人除了韩大人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依赖了。”冯缭见韩谦沉吟不语,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继续劝说道。
“我最初就说了,你冯家能不能留有一条活路,只能将宝押在殿下身上,你们不信。我现在还是这句话,你们兄弟俩能不能活,只能将宝押在殿下身上!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求速死,”韩谦说道,“不过,我有一点很好奇,你们将冯翊、孔熙荣接走后,为什么没有去找太子救援,却跟楚州馆接触上?”
“是楚州馆知事殷鹏在此之前就主动找到我们。”冯缭说道。
“哦?”韩谦颇为讶异的看了冯缭一眼,心想冯缭都到这一步也没有跟他说谎的必要了,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事情。
第三百三十章 秘窟
杨元溥赶到缙云楼看到冯缭、冯翊、孔熙荣三人,也没有听他们求饶什么,只是下令将他们带到别处先囚禁起来。
“韩师,他们三人要怎么处置?”杨元溥盯住韩谦问道,人是韩谦擒回来的,要怎么处置,自然要先问韩谦的意见。
韩谦扫了一眼左右,其实冯缭、冯翊及孔熙荣三人要怎么解决的问题很简单,最直接的就是揪送到大理寺领功就是。
难的是书案上那十多份带血的房契、地契,怎么办?
交出去,还是截留下来?
除此之外,冯家多半还有一些隐藏起来的财产,郡王府想要获得这些,便需要冯家兄弟配合,才有可能不着痕迹的转移过来。
冯家兄弟实是移动的人形宝库!
大家聚集过来,所在意是这个。
韩谦稍作沉吟,说道:“韩谦建议殿下立即进宫,为冯家兄弟向陛下求情,”说到这里,他又问沈漾道,“沈漾先生,我这么建议殿下,没有毛病吧?”
沈漾微叹一气,说起来冯翊、孔熙荣与他也是师生一场,自然知道此时直接送他们到大理寺公开审理,多半难逃一死,现在韩谦建议三皇子进宫为冯家兄弟求情,看似的将决定权交回到陛下手里,但主要还是看陛下对郡王府的态度。
要是陛下同意三皇子的求情,实际上就是同意将冯家兄弟所掌握的那部分隐藏财富不经国库,而交由郡王府掌握。
很多人都相信,三司目前所直接封查的那些庄园、府邸,不可能是冯家全部的财产。
要是陛下态度不软化,一定要连带严加追究冯家兄弟的罪责,那他们这边就老老实实将冯家兄弟连同这些房契、地契都送到大理寺去,也不要有其他什么妄想,以免坏了陛下对这边的宠信。
虽说韩谦如此建议不合国制,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沈漾也不能说韩谦的不是。
见此时没有其他人反对韩谦的建议,杨元溥振声说道:“我这便进宫,试着为冯家兄弟求情,也不枉相交一场。”
韩谦见三皇子说话越来越有模样,也不知道对一个今年才十五岁的少年而言,到底是好还是坏。
由张平陪着三皇子直接进宫,韩谦他们也没有离开郡王府。
毕竟天佑帝到底让不让郡王府占这个便宜,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他们留在郡王府很快就能等到结果。
杨元溥午前进宫,午后便从宫里回来,看到韩谦、沈漾等人都还没有离开,直接将众人聚集到缙云楼,说道:
“冯文澜、孔周照大逆律应凌迟处死,但父皇念及老尚书冯樾生前忠心耿耿,特地许减罪一等处置,此时已着沈鹤携旨赶往大理寺,特赐冯文澜、孔周二人饮鸩自尽,免其曝尸街巷之辱。抄没家财之后,其妻妾近属皆贬为庶民,而冯缭、冯翊、孔熙荣三人乃嫡出子弟,则交给这边择一处府邸严加看管起来,无事不得随意进出韩师,冯缭、冯翊、孔熙荣便交给你处置。”
杨元溥这实际是将冯缭、冯翊、孔熙荣三人交给韩谦负责幽禁,而冯家兄弟所知道的冯家隐匿财货,也由韩谦统率左司人马负责抄查。
“此事责任重大,当请张大人以及姜、袁二位老大人相助。”韩谦朝张平、姜获、袁国维拱拱手说道。
张平执掌内府,郡王府的私帑库藏出纳乃是张平的职权范围,这次在三司之外所查抄的财货,都是要入郡王府私帑的,整件事理应是张平牵头。
而出手格杀冯家部曲、将冯家兄弟擒到郡王府来,姜获、袁国维两人按插到左司的弟子都全部参加行动,韩谦这次还是坚持请姜获、袁国维参与后续的查抄。
三皇子全权交给他负责,或许三皇子并不介意他从中贪墨些财货,甚至还将这样的美差当成对他的补偿,但韩谦并无意在这件事里伸手,心想将这三人都拉上为好,这也是合制的正规程序。
韩谦既然都说出来,杨元溥也便同意下来,叫韩谦、张平、姜获、袁国维带着人去办这件事。
待三皇子杨元溥离开,韩谦让人将冯缭、冯翊、孔熙荣带到缙云楼来。
冯缭、孔熙荣还算镇定,冯翊还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请张姜袁三人监看其事,但其事还是韩谦主导,他请冯缭、冯翊、孔熙荣坐下,先将天佑帝对冯家的最终处置说给他们知道:
“陛下已派到狱中给冯大人、孔将军赐酒……”
冯翊、孔熙荣还有些恍惚,一时没有听韩谦的话意,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向韩谦,冯缭却如遭重创般,刚才还颇为镇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喃喃呓语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这一刻冯翊、孔熙荣身子便像是有根筋被抽走似的瘫软下来。
外面的天气有些阴霾,楼里的光线更加昏暗,这使得韩谦的眼瞳更显阴翳,仿佛暗流涌动的深湖。
过了良久,韩谦才继续跟冯家兄弟说道:“……陛下恩赐,冯家其他人等皆贬为庶民,不问罪责,你们三人以后可能就是出入不那么随便,其他却不用担心什么。张大人、姜大人、袁大人三位大人在这里,你们冯家在三司所查封的府邸、店铺、庄园之外,在金陵还有什么秘窖私邸,接下来我会让你们分别与三位大人独处沟通,希望你们交待时不要有任何的隐瞒!”
韩谦又问张平、姜获、袁国维,说道:“我这么做,三位大人没有意见吧?”
张平疑惑的看向姜获、袁国维二人一眼,三皇子刚才将这事交给韩谦全权负责,就有补偿他之意,这甚至有可能是直接得到天佑帝默许的,韩谦却是如此小心翼翼的避嫌,难不成真是看到冯家的遭遇给吓着了?
不管张平怎么猜测,韩谦话都说出来,他便与姜获、袁国维各带一人到独立的房间里问话,然后三份笔录合到一起核验看三人有无隐匿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初步的。
冯家除了冯文澜、孔周这时候可能已饮酒自尽了,但还有好几个关键人物被拘押在大理寺,冯家有财货藏匿,他们即便不知道详情,但审讯下来还是的蛛丝马迹能供进一步比证核验的。
冯缭、冯翊、孔熙荣潜逃带出来的地契,在润州、宣州还有近两万亩田地隐藏到他人名下,加上这些田庄上所附属的宅院,便是一笔恐怖的巨额财富,毕竟将这些田地以低价贱卖出去,少说也能归拢得钱十数万缗。
不过待韩谦、张平、姜获、袁国维率一队人马秘密出城,再次进入茅埠山北麓,打开冯家藏于茅埠山北麓的一座秘库后,众人才知道那几个叛主的冯家部曲有多愚蠢。
茅埠山北麓实际就有一座冯家匿藏到别人名下的山庄,冯缭、冯翊、孔熙荣带着十数家兵潜逃出城,原本就是想藏匿到这座山庄里观望形势,却不想那几个部曲竟然在进入茅埠山之前就突然动手将他们扣押下来,想要跟韩谦换功名及赏赐,却不想最终为韩谦所除。
冯缭他们被关押的那个岩洞,距离山庄甚至只有四五里山路。
山庄不大,平时仅有几名又聋又哑又不识字的老人看守,冯缭、冯翊知道这处所在,以前被其父带进茅埠山狩猎,在冯家出事之前,只以为这里是狩猎临时歇脚的地方,一直到出事后才被告之这里是冯家的一处祖业。
翻过一道山嵴,在一座山谷里的庄院建有二十多间石屋掩映在茂密的树林里,驱马走到近处,看到这些石头所砌的墙上爬满青苔、草藤,很有些岁月驳斥的痕迹,推开其中一间石屋,将残缺不堪的铺地青砖揭开,揭去一层沙土,露出一块石板来。
将石板拉起来,里面就是冯家在山庄的藏宝秘库。
找来两只皮橐将里面的秽气排空,韩谦才陪着张平、姜获、袁国维三人走进去,或许是潮湿的缘故,他们肉眼所能看到的制钱都长满铜锈。
一箩筐一箩筐的制钱,山洞改建的秘库大约仅有两丈多高、七八丈深的样子,很多装钱的袋子都已经腐烂,也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冯家就将这座山庄当成秘库使用了。
除了铜制钱外,秘库里还有一批码得整整齐齐的铜锭,也不知道冯家从哪里收罗来的,但自秦汉以来,诸朝皆用铜制钱,即便在严禁私铸的年代,铜锭与黄金一样也都是硬通货。
不过,更引人注目则是堆放角落里的三十只赤金球以及两百多只银铸球。
田城走进来,抓住一只沉重的赤金球,跟韩谦咂嘴说道:“这应该是一千两足重的赤金球,一只赤金球便足值千万!”
冯家百年积累,大家都知道冯家富得流油,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仅这么一处私窖,就藏有如此可观的财货。
铜制钱的串绳大多腐烂,数量太巨,韩谦只带了三四十人秘密进山,没那个闲工夫逐一去数,最后称得十三万斤铜制钱、铜锭入账,再算上赤金球、银铸球以及其他秘藏,这一处秘库收获折合铜制钱高达六亿余钱,折合六十万缗。
临江钱铺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前后筹贷三千多万钱,也仅折合三万余缗而已。
第三百三十一章 富可敌国
不想引人瞩目,韩谦带着人,趁着夜色,花了两天时间先悄无声息将这批财货运抵茅埠山脚下的玉带河畔,然后用船运到永春宫庄园。
之后四天,韩谦又与张平、姜获、袁国维又将冯氏兄弟所知位于金陵城附近的另三处秘库都收罗一空,最后运入永春宫庄园的财货折合铜制钱高达十一亿钱,总计一百一十万缗。
此外冯家在京畿诸县还藏匿有粮田一万亩、庄院九座计有屋舍六百余间、水磨房六座、牛马四百余匹。
三司会同州县查抄冯家族产的数额更是惊人,到九月下旬之前也汇总过来,财货宝物以及两三百家典当铺、货栈等等,折钱逾五十亿,差不多能抵得上大楚今年的岁入。
这还没有将冯家所被抄没十余万亩粮田、五千余口奴婢、三百多家兵部曲计算在内。
三司所抄没的冯氏族产虽然庞大得惊人,但也只能稍缓朝廷这两三年的财政危机,然而对于郡王府而言,一下子意外收获上百万缗的财货,就太恐怖了。
龙雀军筹建前后,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前投入钱粮差不多有二十万缗,就差不多将晚红楼及信昌侯府压榨一空。
此时郡王府的势力已经可以说是极大,除了永春宫庄园外,还下辖五座屯营军府,然而军府田税、度支司所拔军资以及永春宫庄园所得的田租,一年加起来可以也只有十数万缗的收成,而扣除龙雀军及郡王府巨大的开销,每年可能都剩不上三瓜两枣。
郡王府这次可以说是一下子获得龙雀军五六年的军资开销。
杨元溥站在永春宫堆满财货的库房前,也是激动得脸色涨红,想想这两年为筹军资,除了宫中所赐的袍服外,他出宫就府两年多时间都没有添置过一件绸衣,都不好容易承认他里面所做的亵衣都是打补丁的。
“殿下,冯缭、冯翊、孔熙荣虽然是罪臣之子,但献上财货,于殿下有功,韩谦想请殿下同意他们留在郡王府伺候。”韩谦站在三皇子身侧,说道。
沈漾、郑晖、王琳、张平以及特地赶过来的信昌侯李普等人,都讶异的看了韩谦一眼。
韩谦原本想着将冯缭、冯翊、孔熙荣三人留在雁荡矶,但冯家所抄没的财产如此之巨,为避嫌还是将冯缭、冯翊、孔熙荣三人先送回郡王府幽禁。
人心这事最难揣测,韩谦自以为做得光明磊落,但谁知道冯缭、冯翊是不是真就将冯家秘藏财货的地点完全供出来的?
而就算冯缭、冯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但是信昌侯李普、王琳、郑晖等人心里又岂会真就全然相信,没有一丝怀疑?
要是冯家目前所抄没的财货,总计没有达到几百万缗,只有几十万缗,最后有十数二十万缗流落在外,甚至落入主办官吏的囊中,韩谦相信很多人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是想到冯家极有可能还有上百万缗甚至更多的财货还隐藏在暗处没有被挖掘出来,韩谦相信三皇子对他的信任,都未必能受到这样的猜忌!
人心其实是最禁不住考验的。
韩谦现在将冯缭、冯翊、孔熙荣交到郡王府幽禁,至少不用被怀疑他跟冯家兄弟暗中的勾结。
杨元溥回头看了韩谦一眼,点点头说道:“如此也好,那暂时叫他们就留在缙云楼将功赎罪吧。”
冯文澜、孔周刚刚被赐死,冯缭、冯翊、孔熙荣作为冯孔二人的嫡子,留在郡王府是很不合适的,谁知道他们心里有没有仇怨?
不过在场的几人又都是心思通明之人,也能知道韩谦此时将冯家兄弟交出来是避什么嫌,此时不将冯家兄弟送回郡王府,幽禁何处合适?
夕阳西下,送三皇子离开乘车离开永春宫庄园,韩谦也准备乘船返回西岸的雁荡矶庄院。
“冯家这一倒,却是解决朝廷很多的问题啊!”田城看着下过一场雨后的驰道,被马车压出深深的车辙,极为感慨道。
三皇子回城,大量的铜制钱、铜锭等物,都留在永春宫庄园里,但还是将三十多枚赤金球、三百多枚银铸球用马车运回郡王府去。
赤金球、银铸球每只都是标准的六十四斤,总计两万五千余斤金银,看着体积不大,却足足用了二十多辆马车,使得三皇子这次回城的队伍看上去颇为壮阔。
田城、高绍他们全程参与对冯家秘藏财货的查抄,这一刻还在为冯家私藏财货之巨而深深震惊。
韩谦袖手站在船头,如今大楚正常年份国库一年的岁入也就七八百万缗,以此计,冯家一族财产抵得上大楚近一年的岁入,确实可以称得上富可敌国了。
然而另一方面,国库岁入之低,除了说明朝庭对州县的控制力远不够强外,也说明当世的生产力实在低下。
待簇拥三皇子的车马队渐渐消逝在夕阳深处,韩谦才乘船回雁荡矶。
杨钦、奚昌昨天再度率船队从叙州抵达金陵,这时候杨钦、奚昌也都站在庄院前迎接韩谦回来。
即便渐要入夜,庄院前的河洪码头上,百余奴婢还正马不停蹄的将一袋袋粮食、布丝、纸张等货物搬送上船。
如韩谦所预料到那般,荆湖夏秋洪涝灾害极重,再加上半年的战事对荆襄地区的农事生产破坏极惨烈,使得荆襄、荆湖等地粮价在入秋之后便一日涨过一日。
洞庭湖洪涝,加上入冬之前要迁一万五千户民众填入邓州、均州,便得潭岳等州县的逃户大增,叙州夏季新增上万客籍流民,这也使得叙州的粮价飞涨。
叙州船帮是可以将从润扬贩运出来的粮食运抵潭岳就能卸船贩售牟利,但为了保证叙州的需求,还是不惜延长逾一倍的航程,直抵叙州黔阳城才将粮食卸下来。
大笔钱粮的注入,使得叙州船场能够从荆湖直接收购现成的造船木材,以便能够省得造船过程中耗时最长的木材窖藏阴干过程,也同时能将荆湖地区上百名熟练的造船工匠招募到叙州。
船帮到九月下旬,拥有的新式快速帆船便增加到六艘,确保每个月便能在叙州、金陵之间走一个来回。
这么一来,韩谦每个月便能往叙州运入上万石粳米,又同时能将相当量的生铁、茶药、桐油等物从叙州运入金陵。
杨钦、奚昌昨天再次回到金陵,也听说这次抄没冯家族产的财富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但他们的感慨则没有田城、高绍来得那么深。
即便是奚昌才跟着船帮走了三趟船,但也将其中的环节摸透,也清楚船队每月往返叙州、金陵一趟,所产生的财富有多恐怖。
其他不说,叙州每石粳米入夏后便飞涨到一千钱,而在润扬二地,每石粳米仅六百钱,每月运一万四五千石粳米运抵叙州,扣除开支,则能得钱近三千缗。
而将叙州的生铁、茶药、桐油运抵金陵,还能得钱二千缗。
也就是说,船帮每月一个来回,便能得利近五千缗。
要是这样的行情持续一年,船帮一年得利便有五六万缗。
郡王府这次从查抄冯家一事中获得上百万缗,看上去极其恐怖,但也就仅抵船帮二十年之利而已,并非是此生难以奢望的财富。
要是后续船帮的规模继续扩大,以及随着韩家父子权势滋长,船帮能开辟更多的商路,财富增长的速度必然更快。
船帮的财富积累看上去没有那么快,甚至还给人捉襟见肘之感,实际上是此时每个月都要赎买一两百名奚氏族人,同时还有大量的钱粮都消耗以杨潭水寨及奚寨为主的两家种植园扩张上。
而除了造船场跟造织院外,叙州那边此时又在黔阳城北面的黑龙山新开了煤场、铁矿场,后续还要建铁场,还要照秋湖山匠坊的模式,修建拦水石坝以及水磨、碎煤水碓等设施,都是需要消耗大量钱粮的无底洞。
除了叙州与金陵这条航线外,叙州船帮还将另外六艘普通帆船编作一队,专门往返均州与金陵之间。
这六艘普通帆船所编的船队,速度即便比新式快速帆船慢上一大截,但在初步改造之后,往返均州与叙州、金陵之间,也只需要一个半月只是目前替均州的驻军运送物资,暂时还没有大的牟利。
当然,船队能往返如此迅速,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那就是韩谦对整个船运的环节都进行了梳理、整顿。
杨钦本就是水寨出身,感受更为深刻。
以运粮为例,当世运粮,都为散装,也就是说,稻谷、粟米也好、粳米、精米也好,都是直接装入船舱之中,往返诸地,装船以及卸船都用大斗称量,这是千年以来船运漕粮所形成的传统。
然而韩谦此时在雁荡矶以及润州、扬州所设的货栈收购散装粮谷,然后称量装袋,这个过程可能会多用到麻编织袋以及一些人工,但装卸船的速度就大幅提升,六七艘船,只要壮劳力足够多,最快可能仅需要一天就能全部装卸完。
要不然的话,不管新式快速帆船跑得多快,装卸过程就得多浪费上半个月的时间,还得侥幸不能遇上阴雨天气。
没看到冯家兄弟随韩谦回来,得知他们后续将为幽禁到郡王府,庄院倒是有不少人暗感惋惜。
还有很多人认为冯家必然还有隐藏的财货,谁能控制冯氏兄弟,说不定就能成巨富。
而杨钦、奚昌倒能理解韩谦的心境,韩家还真不稀罕这三瓜两枣的东西,还徒留洗刷不清的污名。
冯文澜案到今天算是暂告一段落,韩谦也从这事上收心回来,将杨钦、奚昌喊到官舍,询问过叙州这一个月来的情况,最后决定这次令六名韩家匠师带着初步摸索出来的粗钢炼造之法,随杨钦、奚昌他们回叙州去,将叙州铁场撑起来。
奚氏族人已经聚集有七百人,而且前期赎买以青壮劳力为主,这也弥补了船帮近期扩张人手不足的问题。
而种植园以及煤场、铁矿场以及后续要筹建的铸铁场,需要人手更多,这则主要从涌入叙州的客籍流民中雇佣。
千方百计的将人诱骗过去,还要千方百计的创造条件,将他们留下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召见(一)
郡王府一下子获得如此之巨的财货,当然不会挖窖埋入地下藏起来,还是要尽可能合理花出去,转化实实在在的实力,才是当务之急。
为此郡王府多次召集公厅会议商量其事,世妃甚至还再次出宫到郡王府,召见沈漾、陈德、郑晖、韩谦、张平等人亲自询问其事。
龙雀军在淅川血战中缴获大量的战马、刀弓、铠甲,当前更重要的还是要加强对屯营军府的投入;特别是均州四大军府,目前亟需投入大笔钱粮。
荆襄战事之后,从江潭等征调的民户以及因罪流放的刑徒,一直都在源源不断的迁入邓均两地。
均州这边,一面要从江潭等地接收五千余户迁民,一面要接收从桃坞集迁过去的六千余户兵户,一面还要将一部分山寨逃户迁入相对开阔的地区进行安置。
四座屯营军府总计要接管一万五千余户兵户,至少要围垦六十万亩地,才能保证这些兵户除了自给自足外,还能承担一部分田税及兵械甲具的修缮费用。
以前没有太宽裕的条件,除了给予必要的口粮外,其他则是令屯营军府想办法去克服困难,现在郡王府一下获得如此之巨的财货,第一要解决的自然是这个问题。
沈漾统率诸曹,核算均州四军府大约需要拨钱二十万缗购置耕牛、农具及种子,才能保证军府屯田能尽快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使得兵户得到妥善安置。
最为简单的做法,就是淅川、荆子口、沧浪、靖云四军府,每家拨五万缗钱,令其自行筹买耕牛、农具、修建城寨便是。
世妃亲自过问之下,最终决定是四家军府,每家拨两万缗公帑钱,另将二十万缗钱集中到均州长史柴建手里。
除了统一收购耕牛、农具等屯垦物资外,最后还是将均州驻军的兵械甲具战马乃至战械筹办修造等事权,都集中到柴建手里。
永春宫庄园秋后要修筑河堤、江堤、开挖沟渠,以便来年春垦前能新增两万亩良田,以及永春宫庄园要修筑一座能供三千精锐骑兵入驻的永备兵营,需要拨钱十万缗,此时也是在世妃主张下,由张平承办其事。
柴建、张平承办这两件事,倒是跟他二人的职权相称,只是之前因为三皇子还没有恢复对信昌侯府的信用,有意压制他们掌事,这次算是在世妃的亲自干涉下,步入正轨。
沈漾并不知道世妃跟信昌侯府及晚红楼的牵涉,反倒觉得事该如此。
淅川血战过后,虽说龙雀军上下很多人都封官赏爵,但国库空虚,郡王府也是囊中羞涩,一直都没有钱物方面的给赏。
十月初赶着世妃的诞辰,郡王府也是额外拨出十万缗钱,以及将冯家所私藏较分散的一些田地,拿出来分赏给众人。
韩谦这一次算是得到一点点的补偿,与沈漾、李知诰一样,都获得最高二十镒黄金的赏赐,而次一级像周惮、陈景舟、高承源、郑晖、郭亮、柴建、周数等战功卓著的主要将领,钱物赏赐则要比韩谦、沈漾低一半。
二十镒黄金有三十斤净重,韩谦领了赏赐,手里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叫奚发儿将这些黄金装入布囊里,随他到缙云楼。
到缙云楼,奚发儿紧张兮兮的盯住装黄金的布囊,眼神片刻不敢离开,仿佛就怕眨一下眼,这些黄金就会被人盗走。
韩谦笑骂道:“真是没见眼钱的家伙奚发儿,我给你出道题,这些黄金要是换成铜制钱,你一个人从缙云楼背回雁荡矶,大约要背多少天?”
奚发儿幼年修习过拳脚刀弓,被贩卖为奴,也偷偷修习不缀,并没有荒废下来,却没有教其识字,更不知算数,算是最大的不足,目前韩谦将奚发儿带在身边,主要督促他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一缢黄金二十四两,一两黄金值一十二缗钱,一缗天贞通宝净重六斤四两,三十镒黄金折铜制钱约三万六千斤重,从缙云楼走凤翔大街,出东华门,过津浦渡,再折北到雁荡矶,往三十里,奚发儿一天也只能走两个来回,背二百斤重,差不多一百八十天将这些多的铜制钱都背回雁荡矶乖乖,难怪说千里当官为求财啊,像大人这般一次赏赐,奚发儿都要搬上半年才能都搬回庄子啊。”奚发儿咂着嘴叫道。
“你们谈论这些,是不是要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冯翊坐在一旁幽怨的说道。
韩谦为了避嫌,将冯缭、冯翊、孔熙荣三人送入郡王府幽禁,差不多有半个月时间,都是姜获、袁国维亲自安排人对他们进行看押。
天陛帝虽然下旨将冯家近随党羽都贬为庶民,但冯文澜、孔周的妻妾以及数名庶子、子侄及家兵部曲、府上的主要管事差不多五百余人一直关押到十月上旬,期间还不断有人被内府局的人带走审讯。
可见冯家这次所查抄到的财货实在惊人,以致宫里始终担心冯家有所隐瞒。
也是前天三皇子再次入宫归来,才下令将冯缭、冯翊、孔熙荣放出来,韩谦请求让他们到缙云楼整理藏书典籍,至少不会让人为难他们。
冯翊、孔熙荣遭逢大难,人都削瘦得厉害,遇到外人都有惊畏之态,唯有在韩谦面前,才感觉到自在些。
外人或许不知,但冯翊知道韩谦这次所得的赏赐,实际上就是他冯家被抄没的族产,心情更是郁翳。
“你还有脸抱怨,要不是你们两面三刀,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还差点害我家大人,受你们的牵连!”奚发儿奚落道,此前的冯翊在他面前,可不是高高在上的冯家少主。
见冯翊脸色讪然,韩谦挥了挥手,让奚发儿少说几句。
“韩大人,能不能帮我们打听一下,三司何时会解除对冯府的管禁?我母亲他们是否可以迁回宣州?”冯缭问道。
“我问过姜大人,你们的母亲、姨娘以及庶兄弟怕暂时还得看押一段时间,其他人这几天大概便能搬出冯府,到时候我便问殿下,能不能让你们住到雁荡矶去。”韩谦说道。
“我冯氏为何选择信王就错了,难不成天佑帝真铁了心就是要扶持三皇子登位?”即便是遭逢大难,但冯缭心里犹堵了一口气,不甘心的问韩谦。
韩谦瞥了楼下一眼,跟冯缭说道:“陛下未必就属意三殿下,要是你们不过来找我,直接去找楚州馆,状况也会好过现在。你们冯家遭祸,实是坏在三心二意上。这个三心二意,不是对三殿下的三心二意,而是对陛下的三心二意。而无论是三殿下,或者是楚州,甚至是寿州,此时也都只能顺着陛下的心意办事,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吧?”
冯翊、孔熙荣都是纨绔子弟,浑浑噩噩的活到现在,但冯缭被冯文澜视为冯家的接班人,很早就到州县任职,而且还是从基层吏事做起。
唯一可惜的是,冯缭跟其父一样,心思都过于阴沉,未曾想最终会被身边的家奴反噬,差点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候田城走进来,说道:“殿下过来了。”
韩谦刚要下楼迎接,三皇子杨元溥便径直走上楼来。
“殿下有什么事,派人喊韩谦过去便是。”韩谦说道。
见冯缭、冯翊、孔熙荣要回避,杨元溥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在屋里办他们的事,没必要特意回避,这也是他想表现得更有人情味一些。
“龙雀军应有一部精锐骑营,韩师以为选谁为将?”杨元溥坐下来说明来意。
梁雍王朱裕所治的玄甲军精骑,在荆襄战事之中行走如风,给众人极深刻的印象,当时整个荆襄东线根本就来不及调整部署,就被梁军切瓜剁菜般搅乱。
龙雀军仅编有少量骑兵,以前军资匮乏,也没有想过要编大规模的精锐骑兵。
这次得到这笔钱粮,龙雀军规模暂时不可能扩大,但大家都有心将一都兵马改编为骑师,甚至永春宫那边也开始修建能供两到三千名精锐骑兵入驻的永备兵营。
杨元溥此时也深知兵不贵多贵精的道理,龙雀军有一部分现役兵马,必须要随李知诰、周数他们驻扎在均州,防备梁军的关中兵马杀出武关,他能在金陵能直接调动的常备兵马就不能多,现在条件宽裕一些,他当然希望是一部精锐骑师。
“周惮或者陈景舟!殿下可从这二人择一委以重任。”韩谦说道。
冯缭坐在一旁整理书籍,也将三皇子与韩谦的话听在耳中,开始还以为韩谦会推荐郭亮或高承源执掌骑营,没想到韩谦竟然推荐均州山寨将领出身的周惮或陈景舟。
再细想韩谦的推荐,确实要比他想得更深。
周惮、陈景舟乃是山寨将领出身,背景相当单纯,一定要说跟谁关系密切,那也就是跟韩谦更密切一些,但真要将他们中一人调到金陵来,他们也只可能效忠于三皇子。
而籍此可以调一批山寨出身的武官及子弟进入金陵,一方面三皇子身边能用的嫡系将大增,另一方面三皇子对均州的控制也将更进一层。
“我夜里会进宫去见父皇,韩师陪我一起进宫吧。”杨元溥对韩谦的推荐不置可否,而是直接请韩谦夜里陪他进宫。
冯缭此时更是一惊,三皇子直接请韩谦陪同进宫,那三皇子刚才所问的问题实是天佑帝所问,韩谦给出的是符合天佑帝心意的答案?
第二百三十三章 召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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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规规矩矩跟张平坐在偏殿里等候着,出偏殿往西便是天佑帝日常起居及处理事务的崇文殿,而出偏殿往东跨过一道宫门,便是总理大楚军机事务的枢密院。
虽然石延道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为宰相,统领六部事务,但大楚初创,真正决策军机国政的核心在枢密院。
而从前朝延续以来的重武轻文的传统,石延道即便是作为文臣之首,统领六部,在大楚朝臣里的地位也不是最重要的。
枢密使最初由靖国公徐明珍担任,徐明珍统兵出镇寿州,担任寿州节度使以来,枢密使一职便空缺下来,枢密院的事务主要由副使牛耕儒、温暮桥二人主持。
真正决定大楚国政事务的枢密会议,宰相石延道自然是有资格参加的,但主持者从来都是牛耕儒或温暮桥,因而在大楚朝臣心目中,石延道的地位是次于两个枢密副使的。
天佑帝有什么军机大事,也主要找牛耕儒或温暮桥商议。
天佑帝崛起于淮南,出任淮南节度使之前,温暮桥就已经是前朝派到淮南军的监军使,但与天佑帝关系莫逆,为准南的崛起出谋献策,功绩非凡;而当时牛耕儒则是广陵节度使度徐氏门下的中门使。
广陵节度使徐闻治病逝时,少主徐明珍才二十岁出头,适逢部将周厚叛变率部攻扬州,少主徐明珍是在牛耕儒等将的主张下,率部投附他的姐夫天佑帝,平息周厚等将的叛变后,也是在牛耕儒等将的努力下,广陵节度使府的力量很快融入淮南,从而真正奠定大楚崛起江淮的基业。
牛耕儒少年便成名,即便是此时也才刚刚五十岁,而温暮桥年岁则要老迈得多,此时已经是年过七旬,加上早年征战伤病缠身,在朝中并不活跃。
温暮桥早就有告老还乡之意,也数次上书,只是天佑帝迟迟不许。
韩谦此时目光透过殿门、宫墙,看着灯火昏暗的枢密院,心想天佑帝此时大概是没有找到在资历、声望都能压制牛耕儒的人选,只能让垂垂老矣的温暮桥继续撑着吧?
当然了,在洪州养老的李遇是顶替温暮桥的最佳人选,但荆襄局势那么危急之时,天佑帝都没有召李遇入朝,大概还是怕浙东郡王李遇与信昌侯李普一起辅佐三皇子,只会成为他心头的另一层隐患吧?
相比较之下,信昌侯李普看上去颇有野心,但天佑帝心目中,才干稀疏的李普要比李遇更容易掌控吧?
此刻天佑帝正召见牛耕儒、温暮桥商议军机大事,三皇子得以陪侍一旁,他与张平则只能在偏殿里耐心等候着。
韩谦知道这段时间对左司处置以及在皇陵案里的表现,令天佑帝颇为满意,但他也猜不到天佑帝为何在这一刻召见他,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趟。
由于偏殿内有数名青衣内宦陪着,韩谦就安静的坐着,与张平也不怎么说话。
张平身为宦臣,又是郡王府的内府总管,三皇子出入宫禁,他都要陪同,但也只是陪同,几乎都不会在天佑帝跟前露脸,主要是在宫门前的这座偏殿里等候。
今天这一路过来,他也没有跟韩谦单独说话的机会,但他心里清楚韩谦能陪三皇子进宫,必然是得到天佑帝的召见。
天佑帝抵达襄州城,前后两次召见淅川血战中的有功将领是四月中下旬,到这时已经整整过去半年的时间了,是什么让天佑帝决定此时召见韩谦?
是韩谦这半年来的安分守己、韬光养晦,还是天佑帝有别的目的?
又等了片晌,才有一名绯衣内宦拿着拂尘过来,站在廊前招手让韩谦随他过去,走到大殿前,又叫他在廊下等候着。
大殿廊前站着十数宿卫武官,他们也是好奇的打量着韩谦;韩谦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照着宫里的规矩,不敢胡乱张望。
这时候牛耕儒与一名白须老者从里面跨出来,看沈鹤在后面小心翼翼搀扶着老者的手,韩谦便知道此人就是温暮桥,而天佑帝御驾亲征荆襄时,牛耕儒为行营总管,韩谦远远见过牛耕儒,却不知道牛耕儒认不认得他。
温暮桥初到淮南任职时,地位甚至比当时在淮南任俾将的天佑帝要高得多,但一开始就视天佑帝非池中之物、极力扶持,要不是有徐明珍这个特殊的存在,温暮桥才是枢密使的当然人选。
这时候守卫在殿前一名宿卫武将,也跨前一步搀扶住温暮桥,借着高悬的灯火,韩谦看他四旬出头,容貌与温暮桥有几分相似,便知道他是温暮桥的次子、左武卫军指挥使温博。
温暮桥长子早年病逝,次子温博乃是温氏当代家主。
韩谦刚才守着规矩,没有四处张望,没想到他竟然就站在自己身后。
牛耕儒、温暮桥跨出大殿,两人眼睛同时朝韩谦看过来。
韩谦大感头痛,实在不知道天佑帝此时让温、牛二人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他此时受到召见是什么意思,是告诉这二人,他有意要立三皇子吗?还是继续故布疑阵,让所有人都猜测不到他的圣心到底落在何处?
“韩谦见过两位枢相!”
不管牛耕儒、温暮桥认不认得他,韩谦站在大殿门外揖礼道。
“韩谦?”温暮桥老态龙钟,疑惑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似乎都不曾听说过韩谦这个名字。
韩谦只是觉得这老家伙演得太过,暗感他如此表现自己两耳不闻窗户事,或许只是为了在牛耕儒面前表态争嫡之事,与他温氏没有丝毫要牵涉进去的意思。
“韩文焕韩老令公的孙子,叙州刺史韩道勋的独子,此时在三殿下府上任事陛下待会儿要召见他。”温博在他父亲耳畔介绍道。
“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温暮桥朝韩谦颔首示意,便由其子温博搀扶着,往台阶下走去。
牛耕儒也是看了韩谦一眼,便走下大殿。
“韩大人,你随杂家进来,陛下现在就要见你。”沈鹤目送牛、温二人离开,招呼韩谦进大殿。
三皇子陪同天佑帝坐在内殿说话,韩谦在沈鹤的引领下走进去,他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便在沈鹤的示意行叩拜大礼,再抬头时只能看到眼前被黄色绣龙帐幔遮住的御案。
虽然再抬头便能看到天佑帝长什么模样,但照规矩没得赐座前,他不能再抬高头颅。
过了许久,空气都似凝固了一般,韩谦才得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斜上方传来:“赐座吧!”
待沈鹤端着一张绣墩儿过来,韩谦侧着身子坐下,照规矩他屁股都不能坐实了,真他妈受罪。
“龙雀军要选骑将,你推荐周惮、陈景舟,说说你的理由?”低沉的声音再次问来。
韩谦侧过身子,这时候才第一次抬眼打量了一下天佑帝。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这个要杖毙他父亲、将他车裂于市的人,韩谦潜意识里对他就不存好感,又心存畏惧,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着威严的气度以及有着能窥透人心的厉目。
天佑帝虽然鬓发有些许霜白,但在当世也很难将他跟六十多岁的老人联系起来,更决然难以断定他的寿命很可能都剩不下三年。
后世史书对天佑帝的逝世并没有特别的描述,那就表明他不是死于公开的政变或谋杀。
当然,这段历史要是无人扭转,未来四五十年都将混乱一片,后世史书都记录的都未必是史实,所以说在天佑帝身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
“我的问题很难吗?”杨密见韩谦此子竟然在自己眼前走神了,再次沉声问道。
“微臣不敢回答。”韩谦惊醒过来,连忙起身跪到地上,回答道。
“什么敢不敢的,难不成你怕我砍下你的脑袋不成?”杨密说道。
“陛下赦微臣无罪,微臣才敢胡言乱语。”韩谦说道。
“你说吧,我赦你无罪。”杨密说道。
“陛下封殿下为临江郡王,但殿下依旧根基浅薄,难与太子、信王殿下争抗。均州山寨势力来源是复杂,有叛将之后、有乱军之后、有流匪之后,又夹于梁楚蜀三国之间,看似不能最信任,但淅川一战却又证明他们最能信任,与梁、与蜀都无干涉,与朝中大臣也无干涉。殿下在朝中无可用之人、无可信之人,而选山寨子弟则能皆成嫡系。日后殿下想谋事,用山寨子弟则能以性命相托,微臣是以荐周惮、陈景舟于殿下跟前。”韩谦跪在地上说道。
沈鹤微微一怔,暗感韩谦这孙子还真是敢说,就差直接明说他只效尽三皇子了。
“你敢这么说,也是猜到我的心思了,那你再猜猜我为何要召见你吧?”杨密问道。
“微臣不敢猜。”韩谦说道。
“赦你无罪,你胡乱猜吧。”杨密说道。
“陛下得冯家钱财,能勉强支撑对潭州的用兵,陛下是想将此任交给殿下,交给龙雀军吧,”韩谦谦恭说道,“除此之外,微臣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出陛下有什么理由召见微臣!”
“啪”的一声,沈鹤手里的拂尘竟然没有拿稳,掉在地上。
见陛下、三殿下都讶异的看过来,沈鹤恨不得刨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心意顺逆
韩谦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同时历史轨迹也已经发生很大的改变,但这两年他所费尽心机揣摩的,还是天佑帝想干什么以及天佑帝在他所面临的形势下能干什么。
与后世统治体系稳定的皇朝不同,大楚开国时日尚短,文臣暗弱,武将擅权的传统并没有逆转过来,即便是郡王府走到今天这一步,天佑帝想要废嫡另立,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就算天佑帝无意改换太子,甚至此时更有可能将希望寄托太孙身上,信王以及三皇子最终能捞到手仅是泡影,但也要先解决掉他身故之后,大楚会被徐氏取而代之的可能。
只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棘手了。
天佑帝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但徐明珍此时更年富力强。
徐明珍原本乃广陵节度使世子,平定广陵内部叛乱后没有继节度使之位,反而投附当时身为淮南节度使的姐夫,这些年为大楚开疆拓土、抵御强梁,立下汗马功劳。
更关键除了朝中有牛耕儒等大臣相互援应外,寿州掌握着大楚最精锐的十万兵马。
即便荆襄、楚州的战略地位日益突显出来,但寿州依旧是抵御强梁南侵的中流砥柱。
寿州军主要还是以当年的广陵系将领及子弟为班底,就当前的情形,天佑帝压根就不敢冒险尝试去解除徐明珍的兵权。
不解除徐明珍的兵权,直接废黜太子更难。
而安宁宫徐后与天佑帝相互扶持这么多年,就指望太子将来能顺顺利利登基,天佑帝顺顺便便在废黜太子之前,将徐后先打入冷宫吗?
此时大楚所面临的外患,除了北面的梁国、西面的蜀国外,东南还有前朝受封闽王后割据闽地的王恭延势力,南面还有割据岭南的清海军节度使刘潜势力。
在内忧外患等诸多矛盾交错纷杂的情况下,不管天佑帝如何看好,又不管天佑帝的意志如何坚定,此时的三皇子杨元溥实际都是没有资格取代太子的。
强搞,只可能令大楚脆弱的内外平衡崩溃掉。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矛盾也分轻重缓急。
在当下,天佑帝不可能急着贸然去铲除安分守己、为大楚兢兢业业的徐氏。
而在冯家之后,要挑一个比冯家分量更重的,但又不至于危险到会令大楚的局势脱离他的掌控,实在是没有比潭州更好的目标了解决好潭州的问题,天佑帝才有基础去解决徐氏。
从荆襄归金陵,韩谦途经龟山,遇文瑞临掉头便走,就知道天佑帝只要有余力,就会优先想到解决潭州的遗留问题。
荆襄战事,大楚看似吃了大亏,但对荆襄地方势力清洗一部分、收编一部分,实际上使得金陵在对潭州用兵时,不用担心北面的荆襄会出什么乱子。
荆襄一战,潭州节度使世子马循率五千潭州军被杀得稀里哗啦,也戳破潭州军战力强盛的假相。
拿冯家开刀,一方面缓解国库钱粮紧缺、无力用兵的窘迫,另外一个作用,韩谦则以为天佑帝拿冯家开刀,也是天佑帝对朝中各方势力的一个试探。
安宁宫及信王一系在皇陵案里的沉默,甚至不痛不痒的也参与到对冯文澜的参劾中来,应该令天佑帝对局势的掌控变得更有自信。
所以韩谦推测天佑帝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潭州,这是确切无疑的。
不过,韩谦猜测天佑帝会将此任交给三皇子及龙雀军,则是完全顺着天佑帝所表现出来的心思说话。
起用白石先生郑畅主审皇陵垮山案,又让郡王府在皇陵案占这么大的便宜,隔三岔五将三皇子接进宫里,而这时召见自己故意叫牛耕儒、温暮桥看见,无论是对哪方面,天佑帝释放的信号都是接下来换三皇子为接班人。
当然,韩谦不认为事情真就这么简单,至少他觉得在天佑帝心里此时并没有真正最终确定接班人是谁,但天佑帝既然或明或暗释放出来的信号,都是要换三皇子为接班人,那他作为臣子,不顺着天佑帝的心思说话,难道一定要表现得比天佑帝更聪明吗?
真要这样的话,那不是他傻吗?
既然天佑帝所释放出来的信号是要改立三皇子,他作为三皇子身边的头号谋士,自然更要欢欣鼓舞的顺着这个思路去揣测天佑帝的心思,这样他才是一枚好的棋子,而即便猜错,天佑帝也只会喜欢他,而不会厌恶他。
而回到废嫡思路上来,改立三皇子,以三皇子淅川血战所立的威名以及此时郡王府所凝聚的嫡系力量,是远远不足的。
要是三皇子能率龙雀军平定潭州局势,无疑则能为后续问题的解决,奠定一个更好的基础,这才显得顺理成章。
听沈鹤惊得手中拂尘掉地,韩谦还是不动声音的跪伏在御案前,眼睛盯着磨得光滑锃亮的铺砖地,他心里很清楚,这并不能证明他就猜对天佑帝内心所隐藏的心思,只能证明天佑帝向身边最亲密的人所释放的信号确是如此。
“你抬起头来,”杨密沉声说道,锐利深邃的老眼盯住韩谦,半晌后又才说道:“便算潭州乃寡人心中大患,你当如何谋之?”
韩谦心里冷笑,暗想,你这头老狐狸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试探着什么,谁都不能真正猜到,谁又能在这个问题给你真正满意的答案?
韩谦沉吟片晌,最后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早有定谋,微臣不敢胡言乱语。”
“说。”杨密此时不想再跟韩谦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加重语气说道。
韩谦说道:“请陛下恕罪,韩谦以为猝然对潭州出手,胜负难料。而殿下资历尚浅,不足以执掌荆襄军政,难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对潭州的军事部署,潭州一旦有变,怕是难以制之,只会使时局糜烂。此乃微臣拙见,同时又愚钝猜不出陛下的谋略,心里实在混乱得很。”
这次抄没冯家,得钱五六百万缗,即便在弥补今年的军资财务匮缺后,还能剩两三百万缗,用于一场较大规模的战事,是足够了,然后战争永远都不是集结三五万人就能立即痛痛快快打一场,然后分个胜负的。
不错,韩谦顺着天佑帝释放出来的信号猜测这个重任将委于三皇子及龙雀军,但现实的困难又决定这个重任不是此时的三皇子及龙雀军所能承担的。
马循在枣阳被梁军杀得极惨,五千潭州援兵,最后剩不到两千人活到最后,但这并不能说明潭州军不堪一击。
马循是败在他完全没有守枣阳的心思,内心又奢望梁军当时会放潭州军一条归路,是措手不及时遭受到梁军重甲骑兵的单方面屠杀。
与其说潭州兵马战斗力弱,还不是说当时身为潭州兵主帅的马循太蠢。
此时大楚还非人心所向,无论是天佑帝之前血流荆襄逃族,亦或是这次拿马家开刀,必令以马家为首的潭州世家大族戒心深重,令马寅、马循父子束手交出潭州是不大可能了,但真要用兵攻入潭州,潭州军是否还如此不堪一击,那就难说了?
另一方面,潭州此时明面上拥有的兵马不足两万,但真要动员,短时间内将兵马扩编到五万以上。
潭州控制八百里洞庭湖核心区域,人口差不多有两百万,马家在潭州经营数代,根基深厚。
金陵真正要怎么去解决潭州的问题,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天佑帝愿意让三皇子处于怎样的位置,以及愿意让龙雀军的实力扩大多少、在解决潭州的问题时发挥出多少作用,韩谦短时间内还是无法真正去揣测天佑帝心目中的全盘计划。
既然难以揣测,在韩谦看来,他还不如继续顺着天佑帝的心思,断然就说天佑帝的计划行不通。
“这么说,你以为寡人心里所想,是行不通喽?”杨密虎视眈眈的盯住韩谦问道。
“微臣才学浅薄,想不通如何能行?”韩谦说道。
沈鹤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多少有些哑然失望,想不透陛下今天怎么跟一个毛头小子较上劲了?暗感韩谦再能,也就二十岁出头,说不定他刚才能猜出陛下的意图不过是其父韩道勋在书信里有所提及,但真要拿下潭州,涉到的方方面面如此复杂,又岂是韩谦此时能掌握的?
淅川血战爆发之前,沈鹤就与杨恩代表天佑帝进入淅川城督战,也看到守御淅川时韩谦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但从旁协助一座城池的防守,跟谋划削夺马家兵权并预防镇压马家的叛变,则显然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的谋划。
看着父皇眼神有如噬人般盯住韩谦,杨元溥心里也是十分讶异,到底不知道韩谦哪点触逆了父皇的心意,竟然令刚才心境还相当不错的父皇,这一刻心情又阴郁起来。
大殿里烛火在哔哔剥剥的燃烧着,这种特制的贡烛在燃烧时散发出一种有些甜腻的香气来。
韩谦趴在地上无所事事,闻着这有些古怪的香气,禁不住想安宁宫要是想天佑帝早点嗝屁,会不会想办法搞些慢性|毒药混入崇文殿所用的火烛之中,然后在点燃时一点点释放出来?
想到这里,韩谦就想早一刻逃出宫,逃出金陵城。
第二百三十五章 献策
火烛哔哔燃着,韩谦胡思乱想着,大殿内安静得过分,静得似能隐约听到心跳声,沈鹤心想他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如此沉抑的场面还真是没有见到过几次。
只是见韩谦能在陛下虎目注视下能沉得住气,沈鹤也是暗暗震惊。
过了良久,杨密犹是不甘心的盯住韩谦问道:
“叙州在潭州西南,寡人视潭州为心头之患,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惊慌?”
韩谦见杨密老儿将话题转到叙州之上,头皮暗暗发麻,心里也顿时警惕起来,说道:“陛下所思,乃大楚万年基业,而叙州在此番风浪中该何去何从,陛下自有考虑,微臣愚钝,一切只知唯陛下、殿下马首是瞻,心里便无耍惊慌。”
“沈鹤,你说人家年纪轻轻,但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滴水不漏,有你几十年功力了啊!”杨密岔开来,瞥了沈鹤一眼说道。
“老奴跟着陛下身边这些年,没什么本事,也就只会说些好听的叫陛下舒心,陛下不要嘲笑老奴了。”沈鹤讪笑着应道。
杨密的话头只在沈鹤身上岔开片晌,便又转头盯住韩谦问道:“叙州放开地禁之后,潭州便有两千余兵户乔扮流民进入叙州围田筑寨,要说你父子二人如此精明,不可能毫无察觉,但要说你父子早已经察觉,此时又怎么可能毫无惊惶?”
韩谦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天佑老儿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凌利,直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来,叩头说道:“潭州兵户暗入叙州,我不仅早有察觉,我甚至还建议父亲故意纵容,一是叙州财货要入金陵,需走潭州,不能恶了潭州,二是叙州土强客弱,前任刺史王庾实为地方豪族毒害,我父亲不要说尽除之了,连立足都难,只能冒险行驱虎吞狼之策,但是,我父子与潭州虚与委蛇,实是一心为殿下,为大楚社稷着想,绝无与潭州勾结之心,望陛下明察。”
杨元溥还以为韩谦会将这事推到他身上来,他坐在一旁正搜肠刮肚的编造说辞,没想到韩谦竟然将这事都独揽下来。
杨元溥暗暗心惊,不知道韩谦为什么会这么说,难道私下与潭州勾结的罪名,是他三言两语能在父皇面前解释得清楚的?
沈鹤将三皇子的反应看在眼底,心里一笑,三殿下到底年少了些,再年少有为,也是最容易受蒙蔽的年纪,又哪里知道作臣子的全部心思?
沈鹤又将目光放到韩谦身上,心想这小子大概不会叩两个头,他父子二人与潭州勾结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
“叙州那才多大点的地盘,便是着你韩家世领叙州刺史也无不可,但你需知道叙州不能成为朝廷解决潭州问题的牵肘!”杨密兜了半天圈子,也失去耐心,直接摊开底牌说道。
听陛下如此说,沈鹤差一点又要将手里的拂尘摔落到地上。
什么?
有没有听错,陛下不追究韩家父子与潭州勾结之事,还要将叙州赏给韩道勋、韩谦父子?
就算忌讳韩道勋在叙州,但韩道勋、韩谦父子何德何能,敢受叙州刺史世袭之赏?
“微臣绝不敢有此妄念。”韩谦心里骂着买买匹,但担心天佑老儿猜忌心燃烧起来真有可能会砍他的头,“砰砰砰”的叩着头表示忠心。
“叙州丁户不过万余,四姓土籍大族又是世袭其职,不要说大楚初创这些年了,即便是前朝也都不能从叙州征得一粮一谷。而叙州往西、往南皆是羁縻州,刺史等职皆是大姓世袭,只是名义上臣服于朝廷而已。倘若叙州永世能为我大楚所信任之人执掌,又有何不可?”杨密说道,“叙州与潭州孰轻孰重,寡人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沈鹤也忍不住诧异的看向陛下,他都听不出陛下这话有试探韩谦的意思,心想难不成陛下真是失心疯,要将叙州赐给韩家父子?
不过沈鹤想想陛下的话也是很有道理。
潭朗岳三州占据洞庭湖沿岸的精华地区,前朝末年就拥有人口逾二十万户,而随着战事对荆襄地区的破坏,大量民众渡江南逃,潭州此时的人口只会多不会少。
叙州土客籍民众加起来,也就一万两千余户,以人口计仅有潭朗岳三州的二十分之一。
更为关键的一点,长期以来,叙州,甚至叙州往北更靠近洞庭湖地区的辰州,都是由地方大族世袭控制;从叙州沿沅水往上游走,乃是黔中故郡,所设羁縻州县,刺史知县皆是地方豪族世袭,从来都没有受中央政权真正控制过。
不要说黔中州县了,冯昌裕等人,治下不过一两万番民,就敢毒杀前任刺史王瘐,甚至妄图掀起州狱暴动杀害新任刺史以及大面积屠戮黔阳城内的客籍势力,可见他们对大楚朝廷的敬畏之心,是何等之弱。
叙州穷山恶水,路途险阻,又是蛮地,要是以叙州为代价,换取朝廷对潭朗岳三州等洞庭湖地区的绝对控制权,自然是赚大的买卖。
只是将叙州交给韩家父子,真能顺利解决掉潭州的问题吗?沈鹤对此是深深怀疑的,这时候也搞不清楚陛下心里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到这一步,韩谦却是将天佑老儿的心思想通透了,叫着头说道:
“微臣绝不敢有此妄想,倘若陛下认为叙州能有牵制潭州之用,微臣抖胆请陛下将叙州封藩给殿下,微臣愿前往叙州,为殿下谋之!”
沈鹤这时候窥见陛下眼里浮过一丝精芒,心里一惊,难不成陛下的心思就是这个?
“将叙州都封给溥儿,也不现实,那些个土籍番户就愿意将土地、丁口都交出来?”杨密轻描淡写的摇了摇头,很是不屑的说道。
“请陛下许微臣为殿下谋之!”韩谦摸清楚天佑老儿的脉络,心思便轻松起来,稍稍跪直身子说道。
“你说吧。”杨密也没有再赐座,而是叫韩谦跪在地上说。
“若有笔墨,微臣能说得更透彻。”韩谦说道。
杨密朝沈鹤瞥了一眼,沈鹤心领神会,从御案上拿了笔墨,又将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到韩谦身前的砖地上。
韩谦跪在地图,寥寥数笔将叙州、辰州两地以及雪峰山、武陵山及沅水流向简明扼要的勾勒出来,又将沅水在叙州境内“之”字形的底部勾画出来,说道:“叙州此时仅置黔阳、朗溪、潭阳三县,其中以黔阳地势最为平易,夹沅水而立,沃土方圆百里,也是叙州最为精华之所在,原为土籍大族冯氏及奚氏控制。冯氏败奚氏之后,畏洗向杨三姓忌惮,仅仅将奚氏族人驱逐,但未取奚氏之地,任其荒芜,是以黔阳县北部更显荒凉、人丁稀寥。陛下要是觉得将叙州都封藩给殿下,略显仓促,可将黔阳北部单独划出来,新置一县作为殿下的藩郡!”
“此地荒山野岭,有何特殊之处?”杨密不置可否的问道。
韩谦说道:“此乃龙牙山,乃旧奚寨所在,龙牙山北接辰州辰阳县,南接黔阳,实是辰叙二州的中心点。沅水在叙辰二州境内,受山势所迫,几多弯折,前朝曾开辟驿道穿过龙牙山,往南往北各五十里,便能抵押沅水江畔。龙牙山以北属辰州辰阳县,暂不去说,龙牙山以南,旧称榆树湾,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此时绝大多数都是无主荒滩,即便有十数小寨林立,但也绝对不敢逆抗陛下的御旨。而殿下取之,修渠筑堤,疏导溪河,三五年之间,便能得两三千顷肥沃良田,可以为郡国之基业。到时候殿下统龙雀军精锐,高屋建瓴以视潭朗,或不用兴兵马,便能马氏父子束手就擒,献于陛下案前!”
“崇山峻岭逼迫之下,仅叙州一隅便能治两三千顷粮田出来,那以往未必没有人去开垦?”杨密饶有兴趣的问道。
沈鹤也是微微一惊。
一顷百亩,两三千顷便是二三十万亩。
内府局目前派出的密探,是将叙州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了解了一遍,但所搜集的情况完全没有提及龙牙山的南部,即沅水之字形的底部大湾,能开垦出这么多的粮田来。
均州也是山多地少,但毕竟是一州之地,又位于南阳盆地的边缘,计划于丹江、汉水两地开垦五六十万亩的粮田,安置上万兵户是没有什么问题。
此时韩谦说在地势要比均州更为险辟的叙州一角,能开垦出二三十万亩粮田,沈鹤就不大相信了,心里想真要是这么容易,前朝三四百年积极推进往叙州迁民,但一直都没能将叙州彻底的纳入治下,不是太愚蠢、太无能了?
“龙牙山乃奚氏旧寨,奚氏据之时,封闭自守之余,又禁客籍流民聚居山下,此其一也;其于乃此地溪河特殊,除了沅水在夏秋时水涨极大,龙牙山两翼各有两条大溪往南汇入沅水,这两条大溪实际是悬在湾地之上,特别在雪峰山与龙牙山相交的五柳河,相比湾地低洼处悬高三四十米,夏秋水势稍涨,河水溢过河道,湾内四五十里荒滩皆受冲击,致使榆树湾洪水滔天、人畜难存倘若能驯服五柳河,湾地尽为粮田。”韩谦说道。
“你就去过一趟叙州,知道得倒不少啊!”杨密感慨道。
“微臣随父往叙州赴任,得一女奴乃奚氏之女,韩谦将其收入麾下后,便暗中收拢被冯氏驱散的奚氏族人,以便能在叙州抵挡四姓豪强,遂对龙牙山的情形,知道得更多一些。”韩谦心想天佑老儿都知道潭州暗中派兵户潜入叙州之事,那暗中收拢奚氏族人也应该瞒不过他,便索性一并承认了。
“这么看来,那个地方新垦二三十万亩粮田,确实是有些可能了哦?”杨密问道,“只是朕等不得三五年的时间,而且凡事不能打草惊蛇,叙州又在潭州以南,朕若用你,当如何谋之?”
沈鹤看了韩谦一眼,心想叙州一角真要能新垦二三十万亩粮田,就已经能勉强安置五六千户兵户,而叙州土籍番民加起来也就六千余户,以这样的兵力不仅能震慑住叙辰两州的土籍大姓从心忠心耿耿之外,等到真要对潭州用兵时,这一路兵马从沅水上游夹击潭州,将会令潭州异常的难受,从而大幅降低从北线进攻潭州的压力。
不过,潭州又不是傻子,怎么都不可能让韩谦一下子带着五六千户、三四万人从潭州借道,在叙州扎根下来的,特别是在叙州已经吸引三四万流民的情形下。
“陛下可用瞒天过海之计,贬冯氏族人于叙州,只要叙州能在一年内暗聚两三千精锐,微臣便能从叙州出兵助陛下牵制潭州……”韩谦心想死不死总要冒一下险,便大胆的说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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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谦说出瞒天过海之策时,沈鹤也是一惊,细想是很绝妙。
陛下已经赐冯文澜、孔周饮鸠自尽了,也明确要将冯氏族人贬为庶民,不会进一步追究冯族子弟的罪责,但不意味着就会让冯氏族人从此在金陵安安心心的当老百姓扎根下去。
刚才三殿下也说了,冯缭等冯家兄弟,还是想着将族人迁回宣州的,但冯族要是担心继续受到打击,托请故旧求陛下允许他们迁往叙州,怎么看都是想着投靠韩家父子,以便能获得较好的安置而已。
陛下要是趁机恩允,也理所以当然的可以视为他对冯族“眼不见心净”,潭州绝对不会起什么疑心。
冯氏一族从老尚书冯樾这一代算起,男女老少加起来仅有六七十人,而即便从冯缭的曾祖父这一代算起,开枝散叶再将妻妾有一个算一个,也只有三四百人,但怎么都凑不到五六千户、三四万人规模。
然而将冯家人数最多的奴婢、家兵部曲都算进来,这个就庞大了,总计差不多有将近千户、七八千人。
此时看上去距离五千户兵户的目标还是有很大的距离,但韩谦能将这些人用好,在叙州站稳脚,是没有问题的;之后再分散送千余兵户进去,韩家父子便有可能彻底掌握叙州,从而成为朝廷钉在潭州头上,令潭州寝食难安的一颗钉子。
而陛下刚刚将冯文澜、孔周处死,又抄没冯家的族产,任谁都想不到冯族迁往叙州,会助朝廷对付潭州。
而将冯家所属的百余艘船赐给韩谦,并入叙州船帮,韩谦便能在潭州没有防备之前,抢着往叙州囤积大量的物资。
这样的瞒天过海之策,潭州是防不胜防的。
沈鹤琢磨韩谦所献之策,但同时又察觉出一丝异味外,冯族刚被陛下抄家,心里的怨恨极深,韩谦又凭什么说服他们助朝廷对付潭州?
而韩家父子要是有据叙州自立的野心,将冯族这么多怨恨朝廷的人马逐往叙州,不是正好叫他们如虎添翼?
到时候自不自立,岂非就成了韩家父子一念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沈鹤禁不住打量起韩谦来。
韩谦则心平气和的接受沈鹤的打量,甚至抬起头来打量天佑帝阴晴难定的神色。
他所献之策只是顺着天佑帝的心思筹划,也是天佑帝亲口说并不介意让他韩家世袭永镇叙州。
而他父子二人据叙州自立的野心,恰恰又是迷惑潭州最重要的一层迷雾,他相信天佑帝也明白这点。
马循惨败于大洪山,潭州的实力并没有怎么受损,但对潭州的信心实是极大的打击。
以往潭州将辰叙等州视为自家的后花园,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插手的,但此时他父子二人表现出据叙州自立的野心,信心受到摧残的潭州,就会将他父子视为结盟、一起对抗金陵的对象。
在整个计划里,天佑帝就得同意他在接下来半年时间内,更大规模、更明目张胆的往叙州送人、送粮、送钱,甚至在真正对潭州下手之前,他要让很多人相信,甚至还要让他身边的人都相信他有据叙州自立的野心。
现在就看天佑老儿,他敢不敢冒这个险了,怕不怕他父子俩趁势割据叙州,是不是真想他自己所说,叙州无关紧要!
“冯氏族人迁往叙州可以瞒天过海,但朕为何要同意冯家奴婢、部曲也迁往叙州?”杨密过了半晌,才又盯住韩谦问道。
“此时冯家兄弟还幽禁在郡王府里,安排两名冯家部曲夜闯郡王府便可以了!”韩谦说道。
冯家部曲夜闯郡王府,可以说是想救出冯家兄弟,也可以说是想刺杀三皇子,这会叫冯家部曲、奴婢看起来不可靠,天佑帝倘若不想被世人说他吃相太难看,不能尽诛,便只有驱逐出金陵。
杨密沉吟许久,说道:“冯氏族人可以先安排迁往叙州,但你在没有得到朕的旨意之前,不可以离开金陵,也不可将今日之事泄漏半分出去!”
韩谦知道天佑老儿没有打定最后的主意之前,是不会允许他去叙州的,当即应道:“微臣谨记圣命。”
“好吧,天色不早了,你与溥儿出宫吧。”杨密挥手说道。
“是!”韩谦这才按着跪得生疼的膝盖,站起来与三皇子出宫。
…………
…………
出宫后虽然相距四五百步便郡王府,但韩谦陪同三皇子还是乘车而行。
亲事府典军、都虞侯高承源以及张平等人,率数十亲事陪从骑兵簇拥着四壁遮护起来的铜马车,在夜深人静的凤翔大街上缓缓而行。
“韩师,当如何安排冯氏族人迁往叙州,冯缭、冯翊他们未必甘愿过去吧?”杨元溥忍不住问道。
整个计划还没有得到父皇的许可,是一点都不能泄漏出去,而眼下更是不能跟冯家透漏这一点,那一切都要安排得不露破绽,就并非简单的事情。
事实上即便能透漏这点,冯家对天佑帝怨恨极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中跟潭州通风报信呢?
“能用之策,我在陛下跟前已经说了,殿下你往深里想一想?”韩谦说道。
“哦,”杨元溥拍着脑袋,说道,“韩师安排人潜入郡王府,对外宣称有人想救冯缭、冯翊他们或刺杀我,但冯缭此人疑心极重,发生这事多半会怀疑是父皇找这个借口对他们斩草除根,便会觉得迁回宣州也不安全韩师是这个意思吗?”
“殿下英明,韩谦用意便是要打草惊蛇,将他们先吓到叙州去,到时候再掌握之。”韩谦笑道。
杨元溥笑了笑,俄而又说道:“我若登位,必将让韩师永镇叙州,保我大楚西南边疆永世安定!”
韩谦看了杨元溥一眼,虽然车帘子揭开来,但亲事陪从所挑的夜灯太暗,他看不清楚杨元溥在暗处的脸色变化,但能感觉到杨元溥在说这话时,呼吸稍稍急促了一些。
“殿下这么说,韩谦可是记在心里了啊!”韩谦用一种更轻松的口吻开玩笑道,然而心里却是一叹,三皇子竟然想到用心计稳住自己,说到底还不信任他,还是怕他会借机割据叙州,袖手不管金陵的事情。
…………
…………
护卫队伍走到郡王府大门前,韩谦看着三皇子进郡王府,他则在等候已久的赵无忌、奚发儿等人的护随下,沿着凤翔大街绕了一大圈,确保没有跟踪,他命令奚发儿带着他的手令出城回雁荡矶,他就带着赵无忌穿街过巷,悄无声息的走进凝香楼后宅。
到凝香楼后,韩谦又安排人去将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喊过来。
田城今夜就在缙云楼守值,高绍、林海峥在兰亭巷都有宅子里,他们赶到凝香楼后宅,心里困惑,不清楚韩谦有什么事情不在兰亭巷的韩家大宅召见他们,却将大家聚集到郡王府一侧的凝香楼来?
他们赶过来,看到凝香楼后宅,还摆着一席酒菜,也不知道韩谦这么晚是让哪家酒楼送过来的。
韩谦黄昏时陪三皇子进宫,出宫已是深夜,当中连口水都没有喝到,还他妈将头叩得砰砰响,心里一团邪火,也饿得饥肠辘辘。
他拉着高绍、林海峥、田城陪他在凝香楼后宅慢悠悠的喝着酒。
韩谦不说什么事,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也是郁闷,只能耐着性子陪韩谦喝酒。
差不多到子时,两辆马车悄无声息的盯在凝香楼后面的巷道里,接着就见林宗靖、郭奴儿、奚发儿、赵启、奚荏、郭雀儿、赵启、杜益君、杜益铭等人押着当初跑到雁荡矶山庄报信的冯家部曲李骑驴走进后院。
看到这一幕,田城、高绍、林海峥他们心里更是困惑了。
由于郡王府获得冯家秘藏的事情绝不能泄漏出去,因此他们也不可能将李骑驴送往大理寺审罪,也就只能当这个人不存在似的,谁都没有告诉,就一直都关押在雁荡矶的地窖里。
他们不明白韩谦为何突然将李骑驴押到郡王府来。
韩谦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李骑驴,跟田城说道:“田城你今夜在缙云楼值守,等一会儿你回缙云楼,找借口将院子里的守卫遣走,传讯出来,我再让高绍将李骑驴带进去……”
“大人要高绍避开耳目,将李骑驴进郡王府要干什么?”高绍忍不住问道。
“此人卖主求荣,当然不能饶他性命,不过,即便要杀,也得找个合适的借口杀啊,”韩谦笑道,“你们说说看,他要是因为潜入缙云楼救冯家兄弟而死,是不是在江湖上留个好名声?”
田城、高绍他们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韩谦葫芦里卖什么药,这他妈算毛理由?
林海峥困惑的问道:“其他人不清楚这货的来历,但冯家兄弟可是知道这货卖主求荣差点害死他们,也知道这货现在实际上就被我们关押雁荡矶庄院里啊!”
“知道李骑驴被我们扣押住的人都在这里,从这一刻起,我们要统一说辞,便说这货已经早两天被内府局的人押走了!还有其他什么问题吗?”韩谦盯着房间里的众人问道。
大家都不蠢,心想大人这不是明摆着要吓唬冯家兄弟说三皇子并没有要放过冯家的意思吗?
田城他们暂时还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心里只是想,难不成大人认为冯家兄弟并没有将冯家秘藏的财宝都交待出来?
这一刻田城他们也明白为何这么晚还会让赵启、杜益君、杜益铭三人也过来了,因为他们三人也都知道李骑驴被关押在庄院里,韩谦这是要将他们喊过来当面统一说辞。
第二百三十七章 疑案
田城找借口将缙云楼外的护卫都遣走后,高绍便将拿布蒙头盖脸的李骑驴从侧门带进院子。
高绍从后面捂住李骑驴的嘴,叫田城拔刀刺入李骑驴的胸口。
待其气绝不在挣扎之后,高绍又飞快在往南一些的院墙上搞出些攀爬过来的痕迹。看到高绍悄然离开,田城便大叫有刺客,拔刀连刺,李骑驴刚死片晌,刀刺入身体,鲜血照旧喷出,溅了田城一身,这时候外院的护卫冲过来,只是看到田城手刃刺客的场景。
而韩谦刚回到兰亭巷韩家大宅不久,刚假装脱衣睡下,郡王府的人便骑马赶来砰砰砰敲响大门:“韩大人,有刺客夜闯郡王府,殿下请韩大人即刻赶往郡王府。”
韩谦这才假模作样的穿好衣裳,而且戏要演全套,还特地穿上革甲,带着赵无忌、奚发儿等人牵出马,往郡王府飞驰而去,也不管急如骤雨的蹄声踏声多少人的美梦。
三皇子出宫就府,遇到刺客也不是头一回了,但哪怕刺客刚摸进郡王府,连内宅的门在那里都没有摸着,就已经被田城连刀刺死,也绝没有人敢等闲视之。
韩谦赶到郡王府,信昌侯李普、陈德、沈漾、郑晖、王琳、高承源、郭亮、张平、郭荣、李冲、郑兴玄等人前后脚都赶过来。
“劳烦张大人即刻派人进宫传讯,又发生这等事情,必需第一时间报与陛下知晓。”韩谦没有去见三皇子,而是直接赶到缙云楼的庭园里,看到死尸被连戮三刀,又抬头看院墙攀爬过来的痕迹,确定田城、高绍所做的手脚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后,便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张平说道。
“已经派人进宫了。”张平说道。
“那我们就封锁现场,等陛下的旨意吧,这案子或许还得是内侍省直接处置吧?”韩谦看向沈漾,征询的问道。
“你不觉得这人脸熟?”李冲压着声音提醒韩谦道。
李冲他们都比韩谦住得进,已经初步勘验过现场。
“哦!”韩谦蹲下来,拿手拨了一下死尸的脸,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满面狐疑的朝幽禁冯家兄弟的院子看过去,问亲事府典军高承源:“那边院子有没有加派了人手?”
虽然冯翊年后出入郡王府的次数不多,但他身边几名扈随的脸,郡王府里很多人都认得,韩谦却也没有必要故作不识。
“已经派人给他们三个上了脚铐。”高承源说道。
作为亲事府典军,高承源实际担当的就是之前侍卫营指挥的角色,只是此时武官级衔更高。
郡王府内外的守卫都是他一手负责,虽然刺客刚潜进来就被田城撞见杀死,但高承源肩上承受的压力不小。
在一切查清楚之前,高承源自然是先下令将冯缭、冯翊、孔熙荣关押起来。
“他们知道什么?”韩谦问道。
“人刚潜过来,就被田城撞见,应该还没有接触,我也是以防万一才给他们上了脚铐,却没有问他们话。要不,你去试探一下他们?”高承源问道。
高承源作为亲事府典军,官阶要比韩谦高一截,但他知道韩谦在三皇子眼里的地位。
高承源绝对不相信韩谦跟刺客有关,但刺客从缙云楼这边潜入郡王府,更有可能是过来跟冯家兄弟联络,同时又是韩谦念及以往情谊,将冯家兄弟幽静在郡王府,这事真要让内侍省接手去查,特别是内侍省大多数的宦官又都是安宁宫的人,高承源觉得有必要让韩谦跟冯家兄弟先通个气,免得被安宁宫的人搞出些事情牵累进去。
韩谦看了左右一眼,跟沈漾说道:“沈漾先生,你们先去见殿下,我耽搁一会儿就过去。”
韩谦要单独去见冯家兄弟,其他人也没觉得有什么,既然里里外外都加强了护卫,他们便先去内府见三皇子。
韩谦走进幽禁冯家兄弟的院子,示意侍卫守到院子里外,不要站在廊前妨碍他跟冯氏兄弟说话。
冯缭坐在角落里,脸也不看韩谦一眼,孔熙荣满脸怒气,却是冯翊先忍不住,压着声音斥问韩谦:“你这是什么意思?李骑驴这杂碎明明是在你手里,突然闯进郡王府,被田城所杀,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有没有将这事跟别人说?”韩谦见已经有侍卫暗中将李骑驴闯府被杀的事情说给他们听了,心想这倒省去他的铺垫,故作惊惶的问道。
“韩谦你心狠手辣,我们有胆跟别人说这事?”冯翊气鼓鼓的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他娘快说出来,即便要杀我们,也请给个痛快!”
“冯缭兄不会以为这事是我要故意害你们吗?”韩谦一脸委屈的问冯缭。
这恰恰也是冯缭百思不解的地方,他实在猜不透韩谦有害他们的动机,但是李骑驴被韩谦扣押住,韩谦也是拷问李骑驴之后才知道他们的行踪。
见冯缭不说话,韩谦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能守住口,还算是幸运的,我刚才看到李骑驴,就担心你们情急之下说漏嘴内府局的人两天前就将李骑驴押走了!目前郡王府里其他人暂时还不知道李骑驴曾被我扣押,又被内府局的人暗中押走!”
“啊!”冯缭霍然立起,难以置信的问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难道我能跑到陛下跟前去问吗?这事我只能装不知道,你们便是嚷嚷出去,我也不会认的。”韩谦苦笑道。
见韩谦一脸畏惧的样子,冯缭没有说什么。
冯家这样的遭遇,朝中谁还敢乱说话?再说韩谦今日刚受到召见,指不定青云在即,又怎么会做得罪内府局的事情?
冯翊却咬牙切齿的问道:
“难不成到现在,他还以为我们有什么财货隐瞒住没说不成?”
“不管陛下怎么想,又或者想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在殿下面前替你们作保,这事与你们绝无关系,”韩谦说道,“要是内侍省派人过来讯问,你们便推说不知,也就多委屈两天,我接你们去雁荡矶庄院我估计着,冯家人那边可能还要多折腾两天,但也应该没有什么了,除非你们真有什么隐瞒,被他们看出蛛丝马迹了!”
“你不信我们?”冯翊急得就要指天立誓。
“别别别,跟我真没有关系,我信或不信,真不重要,”韩谦摊手说道,“我在殿下面前已经够坦诚了,而且我经营匠坊、货栈、钱铺之能,大家都看在眼里,我想敛财,自有敛财之道,不会去贪图横财。所以我还是会替你们说话的,而你们即便有什么隐瞒,最后也不会牵连到我头上来,别人只会说我是受你们蒙蔽。”
“冯氏倘若能有再起之日,绝不会望你今日之情。”冯缭沉声说道。
安顿好冯家兄弟之后,韩谦便赶去内府,这时候满脸困倦的沈鹤带着几名小宦以及宫里侍卫赶过来。
沈鹤看韩谦的眼神充满幽怨,摆明了是抱怨韩谦什么时候设局不好,偏偏在这凌晨子时,在他睡得最舒服的时候,将他从宫里拖出来合演这出戏。
沈鹤在韩谦、沈漾、郑晖、陈德等一群人的簇拥下,又到缙云楼看了一圈现场,确认死者身份乃是冯翊身边的旧部后,便安排手下宦官去讯问冯家兄弟,他们则到内府去见三皇子。
“三殿下、沈大人,你们觉得这案子是怎么回事?”沈鹤给人的印象是向来油滑,他开口说话也符合向来的调性,就是先让这边说话,他再酌情掌握分寸,这样他便能将事情办好,又哪方面都不得罪。
“冯缭、冯翊幽禁在府里,冯家人或许担忧他们的安危,才派人过来探望,应无谋害殿下之意。”韩谦直接给这事定性。
“是不是如韩大人所说,还是要审问清楚才好,事关殿下安危,便无小事。”王琳说道。
韩谦看了王琳一眼,心知他说这话未必是跟他唱反调,实是他跟冯家没有什么交情,这事既然发生了,怎么也得闹个天翻地覆,才能显示郡王府的存在,或许在场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心思。
冯家已经是落水狗,这案子怎么挖,都是折腾冯家人。
韩谦看向沈漾,问道,“沈漾先生,您觉得呢?”
沈漾沉吟片晌,说道:“韩谦推测在理,但还是尽可能要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又看向沈鹤问道,“沈大人,你觉得呢?”
“这事还是看你们啊,”沈鹤说道,“陛下午夜才睡下,已经被惊醒过一回,要真没有什么紧要的,我可不想回宫再喊醒陛下。”
“父皇身体重要,这事就不要再惊忧父皇了!这案子明日报大理寺并查吧!”杨元溥这时候一锤定音的说道,他们的目的是打草惊蛇,而非其他,也只有谁都说不好的悬案才会让冯家部曲、奴婢西迁变得顺理成章。
其他人又哪里知道三皇子与韩谦、沈鹤三人的心思,心里想皇陵崩山案乃是由大理寺少卿郑畅主审,虽然冯文澜、孔周畏罪自杀,这案子差不多就算是结了,但对冯家人的监押还没有结束。
而对冯家族产的查抄,也主要是大理寺牵头御史台、刑部进行。
现在三皇子将今夜之事当成皇陵崩山案的小插曲,交给大理寺并查,却也合情合理。
要不然的话,真要去大肆折腾冯家人,或许外人会误解陛下并不想对冯家人手慈手软,朝中难免又是一阵惊忧!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奴婢
不管郡王府这边想息事宁人,刺客夜闯的消息还是纷纷扬扬传播出去。
而这件事再怎么低调处理,大理寺最终还是从冯家奴婢及部曲里抓住二十多个行迹可疑、有劣迹在身的人扣押起来严加审讯。
接着,冯家多名奴婢密谋为主报仇的消息随之传了出去,中间又掺杂着一些刺客夜闯乃郡王府自导自演矛头隐然刺向天佑帝的传言,使得一切看上去又清楚又扑朔迷离。
天佑帝最终下旨,对皇陵崩山案进行最后的结案,冯氏族人包括冯缭、冯翊、孔熙荣在内,悉数贬为庶民,驱逐出金陵。
刺客夜闯郡王府牵连二十多人有谋刺三皇子的嫌疑,但大理寺最终没能结案,天佑帝此时没有将冯家奴婢、部曲强行收编官用,而是许其随冯氏族人一并离京,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冯家(含孔家)奴婢主要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家兵部曲及其眷属子弟,总计有二千二百人;这一类人主要居住在金陵。
第二类是冯家打理货栈、典当铺、酒楼等生意的掌柜、核心伙计及眷属子弟,扣除掉与第一类的重合部分,总计有一千八百余人。
这一类人原本分散各地,但三司为核对、查抄冯家的族产,将这些人全部羁押到金陵来。
第三类乃是冯家分散各地打理田庄及庄园的管事、庄丁,总计有一千余人,主要分散于各地;而冯家在金陵的田庄,主要用家兵部曲的眷属子弟打理,与第一类不再重复计算。
第四类则是冯家在金陵各处府邸、庄园所用的仆役、丫鬟,总计有八百余人。
也就是说冯家六千名奴婢、部曲,有五千人都在金陵,再加上近四百冯氏族人,被勒令十天内离开金陵。
这么多人被赶出冯家府邸,只能暂时到收容他们的雁荡矶栖身。
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虽未下雪,但北地寒风刮来,霜地发白,五六千人将雁荡矶新建的围屋庄院挤得满满当当,大多数人只能在院子里铺草褥而睡,都如惊弓之鸟般狼狈不堪,不知何去何从。
冯家所有的庄院、田地都被查抄,即便有私藏,这时候谁又敢拿出来等着官兵如虎狼般扑过来带走斩头?
回宣州也是无栖身之地,天下之大,却无冯氏的容身之地。
特别是刺客夜闯郡王府这事发生后,以往受过冯氏恩惠的,这时候也再不敢沾染是非。
韩谦则表现得像个另类。
冯氏族人被驱逐出府邸后,那么多奴婢、家兵部曲因为有人很可能跟冯氏族人一样心存仇怨,没有被强行充为官奴婢,天佑帝又想表现得对冯家没那么心狠手辣,也没有将冯氏族人及这些奴婢流放充军,但这些奴婢的身契,显然不可能让冯氏族人带走。
也就是这么多的奴婢、家兵部曲,这一刻成了没有身份的流民。
流民当然是自由的,但他们依赖惯冯家了,无依无靠之时,又被勒令必需在十天内离开金陵,身上甚至连过冬的袄衣都没有人,他们除了继续跟冯家人共进退,又能如何?
很早就有人提出去叙州,但在大多数的冯家人心里,叙州太遥远了、太荒凉了,是瘴毒遍野、蛇虫肆虐之地,他们去叙州,跟流放充军有什么区别?
北地风来,吹脸寒如刀刮,韩谦在革甲外穿上一件袄袍御寒,站在秋浦河流入长江的河口,眺望?狻?/p>
听着脚步声,韩谦转身回望,见是冯缭与冯翊走过来,问道:“怎么,你们何去何从,还没有决定好吗?杨钦过两天就能到金陵,这次我托殿下,额外从你冯家要对外处理掉的船只里挑选了二十艘船买下来,你们要是这两天就能决定去哪里,我还能调船送你们一程,要不然你们就只能自己跋山涉水了!”
“还是不能决定,还是太多人畏叙州为危途。”冯缭苦笑道。
他以往是冯家的长子长孙,在族中除他父亲冯文澜、姑夫孔周外说一不二,但此时更多的冯家人怨恨他父子给冯族招祸,哪里还会将他的话当回事?
即便是他的祖母、母亲以及他的姑母,此时说话都没有什么分量了。
“为何不能将李骑驴的事情说出来?”冯翊郁闷的问道。
“你们说出此事,我绝对不会送你们去叙州!”韩谦绷紧脸说道,“你们能清楚这么多人里,就没有人被内府局收买的眼线?你们要说出这事,一旦泄漏出去或被人告密,我再送你们去叙州,我有几张嘴能说得清楚?”
“倘若我与几位叔伯说韩家有经营叙州之心,叙州乃我冯氏唯一再兴之地,可否?”冯缭窥着韩谦的脸色问道。
“我与我父,对陛下、对大楚忠心耿耿,我父亲受命使牧叙州,绝无异志。”韩谦正义凛冽的说道。
对韩谦的拙劣表演,冯缭是不屑一顾的,但他也能理解韩谦此时的谨慎,劝道:“我只是找个借口,暗中说服我那几个死脑筋的叔伯兄弟而已,倘若风闻出去,便是有人对我严刑拷打,我也是绝计不会牵连到韩大人头上的。”
“我父子二人忠心可鉴日月,总不能任你们污蔑吧?”韩谦坚持不许的说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死脑筋了?”冯翊焦急得不行,没想到韩谦一点通容都不行。
“冯翊,你去找熙荣,我有话要单独跟韩大人说。”冯缭跟冯翊说道。
“好吧!”冯翊丧气的说道,转身离开江边。
韩谦又转身看向北面的大江,波浪滔滔,在寒风吹指下越发的清冽。
“李骑驴是你放入郡王府再指使田城所杀吧?”冯缭咬牙说道。
“我为何要做这画蛇添足之事?”韩谦哂然一笑,望着江水,头也不回。
“你如此作为,只是叫我们相信留在金陵附近或去宣州,还有可能会受到迫害;而将我冯家逼入叙州,将是你据叙州自立的资本,”冯缭咬牙说道,“我起初没有想明白,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会有那么多的奴婢、家兵部曲,会跟我们一起被驱出金陵城,所有的风声,都是你放出来的吧?”
“你既然自以为窥破我心里的秘密,为何跑过来跟我说,真就不怕我杀你灭口?”韩谦转回身来,盯着冯缭问道。
“你不会杀我的,因为你我都知道,我冯家此时已经别无其他选择了!”冯缭笃定的说道。
“你要是自以为窥破我的行藏,可以向殿下揭破我啊,又岂会没有其他选择?”韩谦说道。
“郡王府里谁会相信我们三人?我对他人说破此事,不是自寻死路?更何况,冯氏再起,唯有寄身你家篱下!”冯缭阴翳而深邃的眼神,盯住韩谦,想要真正的确认这点。
“你太自信了,你要是在我父亲面前说这话,我父亲必将你推出去砍头.你冯家遭受此劫,说白了就是不够谨慎。我今日当你没有说过这话,以后也绝不要在我面前再说这话!”韩谦毫无闪躲的回视冯缭的眼神,说道。
韩谦倒不是怕冯缭这时候还有其他选择,主要是怕冯缭跑到他父亲面前说这通话,而到时候他倘若还留在金陵,没有办法跟他父亲当面解释,他父亲真有可能将冯缭他们绑到金陵以证清白那真就弄巧成拙了。
“我会知道分寸的,但依旧有人不愿意都跟着去叙州,不知道大人有何妙策?”冯缭说道。
听冯缭有意换了称谓,韩谦心里一叹。
说实话,韩谦内心何尝不想着趁势割据叙州,在山高水远之地当个土皇帝,不去理会金陵的凶险杀机?
但是,他过不了他父亲那关啊!
韩谦心里苦叹一声,从袍袖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冯缭说道:“说服其他人的借口,我已经替你想好了这是一张我欠你冯家四万缗钱的借条,你拿去跟你几个叔伯说,我是千方百计为了收回这张借条,才同意助你们去叙州立足,到叙州后也会给你们安排田宅,将这笔欠债勾销掉。”
“这事要传出去,不是一样对大人不利?”冯缭问道。
“即便太子或信王在你家奴婢里安插眼线,得知这事,也只能告我妄图贪墨小财,他们最终会不会将这事捅出来还真是两说呢,毕竟又不能一棍子打死我,毕竟在我有用的时候,陛下会介意我贪点小财吗?而太子或信王捕风捉影,攻诘我韩家心存异志,事情就麻烦了,我还很难辩驳。”韩谦说道。
冯家是只大肥羊,韩谦第一时间就将郭雀儿安排进冯府,除了当时因为冯翊、孔熙荣两人的关系外,实在也是因为冯家的家业在当世可以算是极大了。
而即便天佑帝崇文殿召见议策时丝毫没有提及,但韩谦百分之九十九能肯定,天佑帝在冯家奴婢里早就安插了眼线,而这个眼线还将在继续隐藏在冯家奴婢里,成为监视叙州的隐密力量。
那楚王、安宁宫及太子一系,在冯家奴婢里有没有收买人?
这也是韩谦要防备的。
要是据叙州自立的话,传到楚王、安宁宫的耳中,这两系的官员上本参劾,天佑帝是装瞎好,还是不装瞎好?
所以要连骗带哄,叫所有冯氏族人都同意去叙州,韩谦还真是狠狠的动了一番脑筋!
第二百三十九章 秘旨
冯家最多时在淮南、江东拥有上百家货栈,冯家船队还拥有上百艘巨舶往返各地运输货物,这些都要折价处理掉,才能变成养军或赏赐文臣武将的钱粮。
发放官俸或赏赐,可以发放柴炭米面、丝绸绢布,可以赏赐庭园宅田,甚至可以说赏奴婢歌姬,但没有说赏一艘帆船的。
韩谦最终还没有将冯家船队都接下来,那样的话,目标太大,痕迹太明显,最终接手二十艘大型帆船,使得十月底集中到雁荡矶的船队运力提高到七万石。
冯家船队绝大多数选用还是雇工,但每艘船上掌事的则都还是冯家培养的奴婢或部曲,为保证对这些人的控制,其眷属家小都住在金陵,住在冯家伸手能控制的眼鼻子底下。
也就是说,叙州船帮的运力一下子扩张到一倍多,都不需要从叙州额外调艄工水手,仅仅是从冯家聚集到雁荡矶不知何去何从的奴婢里雇佣便足够了。
船帮护卫则可以从冯府的家兵部曲中招募。
这一点看上去很理所当然,毕竟这么多的奴婢、部曲,从踏出冯家府邸那一刻起,理论上就都是身份自由、身无余财的流民,但涉及到人心,很多事情就会变得复杂。
一方面冯家人会习惯性的继续将这些奴婢、部曲视为冯家的私产,另一方面这些自感无依无靠的奴婢、部曲,对冯家人还有心理依存的惯性。
韩谦想要将悄无声息的将所有人都骗去叙州,而且要让整件事在外人眼里看上去,像是所有冯家人及奴婢、部曲都自愿去叙州,以及到最后冯家绝大多数的奴婢、部曲最终都交由他来接手,很多事情便需要冯缭、冯翊、孔熙荣他们暗中配合。
借条的作用主要是诱骗。
韩谦是要通过冯缭告诉那些担忧到叙州后会落难的冯家人,作为赎回借条的代价,韩家会在叙州给他们准备好田宅;当然了,谁都不要指望他这边会如实归还欠款。
就像是冯家还有最后一批被漏过的财产,但唯有到叙州之后才能兑现。
对那些实在不愿去叙州,想着在附近投靠亲友的冯家人,这时候就会拿李骑驴的事情进行恐吓,暗示冯家人倘若留在金陵附近,极有可能还将会受到迫害。
这种种事情做完之后,韩谦从冯家奴婢里招募护卫、船工,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而到离京限期的最后一天,冯府上下五千四百余人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的登上叙州船帮专门准备的三十六艘船,随同底舱所装的三万石粮食,从雁荡矶,离开金陵,往叙州而去。
看着庄院里人去院空的狼籍,韩谦又乘一艘乌篷小舟赶去对岸的永春宫庄园。
韩谦走进庄园,看到三皇子在沈漾、郑晖的陪同下,正登上湖石垒砌的假山眺望船队扬帆进入长江的情形;十数侍卫都远远站在一旁。
沈漾、郑晖看到韩谦过来,脸色都颇为阴郁。
韩谦心里一笑,沈漾、郑晖不知道奚氏族人、不知道他与潭州就地禁之事所达成的交易,但就仅仅是这么多的冯府中人,一起迁往叙州,心里对他有所忧虑,也是理所当然的。
要不然的话,沈漾、郑晖反应就太迟钝了。
“韩师,我正打算派人去请你过来呢!”杨元溥颇为高兴的招呼韩谦道,“韩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金陵?”
听到三皇子这话,沈漾、郑晖心里都是咯噔一跳,看向韩谦的眼神顿时又锐利了几分,心想三皇子怎么就如此信任韩谦,这时候怎能放韩谦离开金陵?”
韩谦微微一笑,说道:“没有陛下的秘旨,沈大人、郑大人怕是不会同意让我将田城等人的眷属一起带走啊,更不要说五百左司子弟了!”
沈漾、郑晖嘴巴张大在那里,难以想象冯府奴婢迁往叙州,竟然是陛下定下的密谋,虽然近旁没有他人,郑晖还是下意识压低声音问道:“陛下下一步要对潭州动手?”
郑晖、沈漾都不是蠢人,韩谦与三皇子都透漏如此关键的信息,他们还想不到这点,就不要指望能坐稳此时的位置了。
其实刺客夜闯郡王府一案,令他们心里也存很多的不解,再看到这大半个月真真假假的消息,以及冯府中人这次都去了叙州,就已经起疑这一切乃是韩谦的密谋。
这一刻他们心里憋了好久的疑惑总算是得到解答,但同时又反过来担忧韩谦、韩道勋父子俩在叙州仅掌握这点力量,待朝廷对潭州动手里,能发挥多少作用。
当然,他们是不知道潭州借地禁渗透叙州以及奚氏族人的事情,但这两件事对韩谦整合叙州的作用是相互抵冲的,也就不影响他们的判断。
韩谦当然是希望在叙州能直接凑足五六千精锐战力,但这又是不现实的,毕竟各方面都不能表现得太迟钝,要不然破绽就大了。
所以除了这次迁往叙州的冯家奴婢、部曲外,韩谦接下来只能一次性带上左司斥候、韩家在金陵的家兵、奴婢以及五百左司子弟走,同时还要将田城、高绍、林海峥等左司主要武官的眷属家小带上。
这么一来,韩谦便能在叙州整合出两到三千人的精锐战力,而同时使整件事看上去就像是一次密谋已久的潜逃。
这时候就需要沈漾、郑晖二人的配合。
在护军府的管控之下,田城等人一旦不经通报就将眷属私自带出金陵,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到沈漾,这时候就需要沈漾帮着拖延时间。
而五百左司子弟更是现在就需要找到合适的借口,直接从桃坞集调到永春宫庄园,以便韩谦在潜逃时,能一次性“骗”走。
不过在潜逃事发生之后,天佑帝会以西南边陲安定为借口,默认韩家父子“割据”叙州的事实,甚至会将更多的左司眷属送往叙州,以示诚意。
这么做,是帮韩谦稳定住左司将卒的情绪,成为控制叙州的中坚力量,同时这也是要诱导潭州误判天佑帝及朝廷的软弱,放松他们对朝廷的警惕。
不过,最迟到明年秋后,韩谦必须在叙州完成整合,配合金陵对潭州的用兵。
在韩谦跟沈漾、郑晖二人解释瞒天过海之策的来龙去脉之后,杨元溥这时候又怀里将父皇所拟的秘旨出示给沈漾、郑晖二人,之后便交给韩谦贴身收藏。
韩谦需要有这道秘旨说服他父亲,同时他凭借这道秘旨,名义上不仅能调用叙州一切资源,还能节制辰州以及沅州上游的黔中州县配合行事。
当然了,这只是给韩谦必要时应有的大义名分而已。
辰州刺史好歹还算是朝廷委派的流官,黔中诸州则都是羁縻州,哪里可能会听韩谦的招呼?
最多是在韩谦收拾叙州土籍势力,凭这道秘旨对控制这些州县的豪族,可能会有一个阻吓的作用。
“冯族西迁一事,府里已经有所议论,韩大人动身,宜早不宜迟。”郑晖看过秘旨的内容之后,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念又说道。
这次冯氏这么大规模的迁徒,而且都是对朝廷有怨恨的人迁往叙州,一点含沙射影的议论都没有,那才叫奇怪呢。
不过目前只是在私下议论,还没有人去揭盖子,所有的计划自然还能照常进行,但谁能保证拖多久,没有人直接上书参劾韩家父子心存谋逆之意?
到时候天佑帝要是还继续装瞎的话,潭州还能不回过神来?
所以在郑晖看来,韩谦的“潜逃”必需要在那个之前进行。
“现在盯着我这边的,有太子那边的人,也有信王那边的人,他们多半是希望殿下这边能闹出点大乱子,所以时间还是有一些的。”韩谦笑道。
郑晖一笑,沈漾则是一叹。
要是三皇子麾下头号谋臣“潜逃”,就算是为了朝廷的颜面,天佑帝最终以默认韩家父子割据叙州的姿态,对外部掩盖掉这桩“潜逃”丑闻,但在内部对三皇子的打击可以说是致命且惨烈的。
在最后的真相没有揭开之前,所有的王公大臣,几乎都不可能再去支持三皇子登基。
在这样的前提下,信王及太子那边,这时候即便察觉到这边的异常,也多半会选择坐观其变。
这样就彻彻底底助韩谦完成一次完美的“欺上瞒下”,而使潭州落入陷阱之中而难觉察!
郑晖笑是他瞬时猜到韩谦的意图,沈漾叹是派系之争已经令很多人忘却效忠的是大楚了。
当然了,郑晖、沈漾不是没有想到韩家父子有趁势割据叙州的可能,但从大局考虑,以一个本来就不在朝廷控制之下的叙州,以搏整个洞庭湖的精华地域,怎么都是值得去做的。
第二百四十章 天工匠书
与三皇子、沈漾、郑晖三人辞行,韩谦携秘旨返回雁荡矶庄院。
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要稍前一些骑马进入庄院,看到韩谦乘船过来,他们便牵马赶到码头前相迎,问道:
“大人这时将我们召到庄院,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你们随我过来。”韩谦看田城、高绍、林海峥他们三人勉强振作的脸,这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往官舍方向走去,示意三人跟上来。
庄院往南面的矶头刚刚修建出九十间余新屋,分成两座中等规模的围院,分居河港码头的两侧,中间是可以同时停泊四艘千石帆船的码头以及能最高蓄存十万石粮食或同等物资的货仓。
花这么大气力,抢在四个月内将雁荡矶扩大到这等模样,而接下来一个月他还不能停歇这边的建设速度,然后就要抛弃这一切暂时离开,韩谦心里想想也心痛得很。
走回到官舍,韩谦要赵庭儿将密存的清明新茶拿出来沏给众人品尝。
韩家在庄院的奴婢、部曲及眷属,加起来不到三百人,兼之为船队驻泊人手提供的通铺,庄院塞一千人就已经拥挤不堪,这次临时停滞五六千人,只能在庄院内外见缝插针的搭建帐篷。
现在五六千人都登船走了,但留下满地的狼籍,怎么都要收拾几天才能看上去干净些。
目前也就韩谦在庄院里的住处,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又高又厚的院墙将寒风挡在外面,铁皮火炉置在院子里,填以煤饼,韩谦走进来,铁皮壶里的水刚烧开,正哔哔剥剥的喷出雾白的水汽。
“北地寒流吹来,午后太阳昏黄,这时候能喝一杯好茶,最是舒意,你们说是不是说?”韩谦众人围着火炉而坐,笑着问道。
“我们的境界还停在听小曲上,暂时还没能跟上大人的步伐?”高绍凑话说道。
看高绍明朗的笑意下多少藏了些勉强,看田城、林海峥也是如此,韩谦心里微微一笑,他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通气,相信他们在过去大半个月时间里承受着极大的煎熬。
设计诈出冯家私藏的财货然而私吞,跟立刻携家小离开金陵,叛逃到叙州,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前者看似大罪,但最后三皇子真要登基了,知道这事,能在意他们捞点小钱养家糊口?即便要治他们的罪,也不可能是死罪,更不可能会灭族。
后者就完全不一样了,完全是不成功则成仁的一锤子买卖。
何况他们多半还要担心潜逃时,能不能及时将他们的家小都带上有时候家人是他们心头最割舍不去的。
韩谦也不想继续去考验他们的忠诚,从怀里拿出秘旨,递给他们依次传看,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天内心藏有太多的困惑,但在有陛下正式的旨意之前,我不能将事情透漏半分出去。不错,我是筹划着带领大家潜逃回叙州,但这次是‘奉旨’潜逃……”
“大人啊,您真是快要把高绍我愁死了,您要再不拿出来,你看看老田的鬓发都要全白了。”高绍拍着大腿长叹道,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为之寝食难安了十多天,竟然是这么一桩事。
“郡王府之内,仅有殿下,沈大人、郑大人以及姜获、袁国维五人知晓,他们会配合我们的‘潜逃’,在杨钦率船队再次抵达金陵之前,你们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准备。”韩谦待众人脸上震惊之色稍褪,才继续提及他们接下来将要的事情。
既然是“潜逃”,除了“诱骗”一批人,同时也要在沈漾他们的“配合”下,诱骗一批物资甚至兵甲走,这些都是要田城、高绍、林海峥他们具体执行的。
船帮此时拥有三十六艘船,分快慢船,慢船可能需要一个月才能抵达叙州,但八艘新式快速帆船将第一批人送抵叙州下船后再返回到金陵,都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们在十一月底之前,就要完成潜逃前的所有准备,这其中还将包括对左司普通斥候、将卒的欺骗及控制。
因为不可能将左司所有斥候眷属都带走,韩谦也不可能奢望普通斥候能像高绍、田城他们这般,对他个人有多么高程度的忠诚。
然而在天佑帝最终完全对潭州的军事准备之前,他还不能更大范围的扩散真相,那在潜逃过程当中以及潜逃到叙州之后对普通将卒(左司子弟)的说辞、控制,还要保证足够的士气助他整合叙州的力量,事情将会异常的复杂!
而这将是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所主要挑起来的重担。
不过,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此时却有如释重负之感,有秘旨在手,他们就是奉旨行事,而退一万步,再要能将妻小家人都带去叙州,韩谦真要有什么心思,他们也能少很多的牵挂。
赵无忌、奚发儿、郭奴儿、奚荏、赵庭儿等人则是无感,此时他们内心里甚至多少还有一点点的遗憾。
韩谦大功不得赏,冯家小罪而遭大祸,真要有机会潜逃到叙州,从此不理会朝廷的号令,至少不用担心韩家以后有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冯家。
不管大家藏着怎样的心思跟担忧,这时候总算是意见一致起来,待到黄昏时分,商量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韩谦便让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先回城去。
韩谦刚回到起居的小院里,刚想歇一口气,真正舒服的在晚饭前喝会茶,奚荏走进来,说道:“你现在真像一头羊牯,盯上你的人真多啊!现在到处都有看出破绽的人,我都怀疑这事能否真正的瞒过潭州!”
“谁找上门来了?”韩谦琢磨着奚荏说话的语气,问道。
“除了姚大小姐,你还以为有谁?她没事便跑过来窜门,还不如嫁过来作妾呢!”奚荏说道。
“别,你们两个我已伺候不得,还嫌不够乱的啊?”韩谦叫苦道。
“……”奚荏嗔怒的瞪了韩谦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话,便跺脚往里屋走去。
奚荏今年也才十九岁,但身段要比赵庭儿有女人味多了,韩谦呆呆的看过片晌,才走出院子,看到赵庭儿在垂花门前跟姚惜水说话,他说道:“姚姑娘你频频登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当世承前朝风气,男女大防远没有后世那么苛严,但姚惜水歌姬出身,此时作为张平的养女,频频登门,在外人眼里,自然还是跟韩谦有一脚的。
姚惜水瞥了韩谦一眼,见在韩谦的示意下,前院的护卫都退了出去,压低声音说道:“你韩家目前在叙州布局已成,你何时跳出这个漩涡,去叙州?”
韩谦不会将瞒天过海之计透漏给晚红楼知道,那作为最清楚他在叙州布局以及他在金陵动静的晚红楼,猜测他随时都有可能潜逃去叙州,也实属正常。
韩谦则是淡定的盯着姚惜水:“冯氏族人心怀忧惧,不辞辛劳,迁往叙州,乃是人之常理。此事虽然于我父亲治叙州有利,但叙州终归是朝廷之叙州,我的心始终是在殿下这边的,却不知道李侯爷及夫人他们在担心着什么?难不成现在我做什么事情,都还要事事跟李侯爷及夫人通禀不成?”
姚惜水这辈子是没有见过韩谦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一切都被他们看穿了,都还能跟没事人似的当面胡扯,继续质问道:“刺客夜闯郡王府,为韩大人亲信田城所杀,左右都无一人看见,韩大人能说这不是事先都安排好?而在大半个月来,各式各样的传言,目前大概也只有韩大人能勉强办到韩大人处心积虑,将数千冯族奴婢拐骗到叙州去,还能说对殿下忠心耿耿?”
韩谦盯着姚惜水漂亮得过分的眸子,戏谑笑问道:“姚姑娘如此热切想要搞明白这事,是想要随我去叙州吗?”
见韩谦戏谑着自己,还是想要将话题绕过去,姚惜水平静的问道:“你父子能据叙州,你大概不会忘了是谁促成此事吧?”
见姚惜水竟然知道打感情牌了,韩谦淡淡笑道:“我帮你们擦了这么多次的屁股,难不成还不够,还要一直擦下去?而且晚红楼经营这么久,到底藏着什么意图,我从来都没有追问不休过,我说你们能不能给彼此一点空间啊?”
姚惜水让韩谦怼得哑口无言。
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认,但她心里清楚晚红楼与韩家父子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难不成到现在还妄图想韩谦对晚红楼有效忠的义务不成?
既然从荆襄战事以来,彼此的关系就彻底割裂开,那接下来共同扶持三皇子仅仅是双方的合作而已。
姚惜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韩大人想要做什么,自可以任性妄为,无需跟我们知会什么,但我们将那么多的心血都倾注到殿下身上,想知道韩大人对殿下到底有怎样的期待,也是人之常情?”
“即便你们认定我父子二人有奇货可居的用心,那你们以为我父子二人会轻易放弃奇货吗?”韩谦是要拉开与晚红楼的牵扯,但此时也不可能跟晚红楼直接撕破脸,当下还要说些话稳住他们。
“但愿一切都如韩大人所言。”姚惜水将信将疑的看了韩谦一眼,心知韩谦从来都没有为晚红楼真正控制过,也不清楚彼此的合作能持续到何时。
“庭儿,你让杜君益将所编的《天工匠书》拿过来,姚姑娘登门一次,总不能叫她空手而归,显然我对她无情无义……”韩谦跟赵庭儿说道。
这次“潜逃”之后,不管韩谦愿不愿意,在世妃下的支持下,匠坊、货栈以及临江钱铺与永春宫庄园,基本上都会纳入郡王府内府管辖,这不是很难便能预料得到的。
这次“潜逃”,除了左司精锐斥候、左司子弟,韩谦还会将一批匠师拐骗走,但而目前晚红楼那边,即便是最擅长工造匠作的周元,在他眼里还是远远不够格,为避免匠坊有停摆的可能,他此时就得将匠坊所涉及到的工造、手工业匠作等等,提前传授给姚惜水他们。
韩谦在金陵闲居的这些天,使杜君益、杜君铭兄弟俩抄录缙云楼的藏书外,还使他们兄弟二人,在陈济堂、郑通等人的指导下,着手编写大百科全书式的《天工匠书》,将当世以及经他改良过的营造、农耕及手工业方面的技术都汇编起来。
当世有关营造、农耕及手工业方面的著述,主要就只有《考工记》、《善缮令》、《齐民要求》屈指可数的几种,而且用词甚简,图例制作有很多缺失甚至错漏的地方。
韩谦令杜君益、杜君铭兄弟所编的《天工匠书》,尽可能以全新的体例进行编写,当然工程也是浩大无比,目前才将秋湖山匠坊所涉到的工造、匠作之术编写完,毕竟这也是目前最为成熟的体系。
见韩谦时时不忘调戏自己,姚惜水心里自然不悦,但看到拿木匣子所装的厚厚数百页,而且用特制的醮墨笔书写,内容要比以往任何一种匠书都要丰富、详细数倍,还有精准、细致的图例解释,姚惜水捧在手里,也知道其分量之重。
秋湖山匠坊目前用工还是维持在一千人左右,每月所出煤饼便高达三百多万斤,加上其他的产出,折钱逾两千缗。
也许比起查抄冯家所得,还有些不起眼,但就当世如此低下的生产力,已经是相当可以了。
此外,两个月前,郡王府也将兵甲作坊并入匠坊,匠坊所造的水排、水力锻锤能节省三百多壮劳力的投入。
这个体系所涉及的营造匠作等术摸索透,不仅桃坞集军府所辖的宝华山南麓还有五六条相类似的溪河能利用起来,均州那边以及晚红楼所暗中控制的大规模田庄,都同样能进行复制,那对晚红楼以及郡王府内部的实力提升,好处将是极明显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潜逃
十一月下旬,杨钦、奚昌率带三百武装护卫,乘九艘快速帆船再次抵达金陵,停泊在雁荡矶河港码头。
一筐筐雪白的宣纸以及大大小小的铜器、砚墨湖笔等等,差不多皆是江淮高附加值的货物,与数千袋精米,在船队抵达金陵的当天下午,就陆续搬运上船。
当然,就当世而言,真正高附加值又能大宗销售的货物还是丝绸与盐。
丝绸贵在精美,盐贵在官禁。
入夜后,便有十数艘乌篷桨船出城驶雁荡矶的河港码头。
乌篷桨船大多狭小,能装运二三百石货物已经是顶天了,但这十数艘乌篷桨船所装,则是从兰亭巷货栈提取出来的两千袋盐、八千匹丝绸;运抵雁荡矶河港码头后,便连夜搬运到两艘三桅帆船上。
在凌晨前,庄院这段时间陆续所造的九架蝎子炮、十八架床子弩,也已经连夜搬上三艘战浆船,用铆钉固定在船舱顶的甲板上,然后用蓬布遮盖起来。
虽说能用来顶替拓木的高弹性精钢,还没能摸索出来,九架蝎子炮还只能用拓木作为蓄力机械,但在两百步左右能抛弹火油罐,与床子弩配合使用,也能提升三艘战帆船的远程攻击力。
拂晓时分起雾了,白雾在河面上翻滚,很快就往两岸的田野渐渐扩散,一团团滚动着,天色渐渐清亮起来,但天地间雾蒙蒙一片。
这时候两艘快速帆船率先扬帆,林海峥、田城、高绍、赵启、陈济堂等人的家小眷属都随这两艘船先行。
韩谦站在河堤前,目送两船离开。
左司精锐斥候、一部分精英探子以及五百多左司子弟以及百余匠师都暂时在永春宫庄园,也已经让田城携带他的手令赶去永春宫庄园,将这些人马直接带到雁荡矶庄院来。
韩谦目前只能将以秘密行动的名义,将这些人骗上船、骗去叙州,自然不能让他们知道田城、高绍、林海峥等人以及几乎他韩家所有的家兵及眷属这次都跟船离开金陵。
要不然的话,怎能让这些将卒、子弟不起疑心?
为配合这次“潜逃”,天佑帝这两天赶往溧阳黄龙坡冬狩,三皇子杨元溥率领沈漾、郑晖、信昌侯李普等人也都赶往溧阳黄龙坡陪驾。
如此一来,即便有军府、永春宫庄院有个别精明能干的中下层武官或者胥吏,察觉到左司的异常,但层层通禀上去,等到杨元溥、沈漾、郑晖他们在溧阳得知异常,派人过来查问,确定发生“潜逃”事件,少说能拖延两天时间。
两天两夜时间,足够船队逃到江州境内,从金陵调派楼船军水师肯定是追不及。而即便快马传书,通知沿江水营驻军出兵拦截,但以当世驿传的速度,想要追上船队,韩谦到那时候应该已经进入岳州境内或者已经进入洞庭湖了。
高绍、林海峥身穿鳞甲,走过来时甲片触碰、锵然作响,他们站到韩谦的身后,也是面带忧虑的眺望雾茫茫的河面,也不知道田城能不能顺利的将左司七百多人马带到雁荡矶来登船。
目前韩谦在叙州,即便将冯家奴婢里的壮勇都算上,也只能勉强凑出一千四五百兵力,短时间内面对当地土籍大姓的强烈对抗,他们想要立足都难,更不要说明年秋天之前要完成对叙州的全面整合,从沅江上游对潭州形成夹击之势了。
左司训练有素的七百多人马,这时候就显得极其重要。
即便是五百多左司子弟,年岁绝大多数也都是在十五到十八岁,在当世已经到了能够上战场的年纪。更为难得的,这五百多左司子弟除了出身外,绝大多数都接受长达一年多时间的艰苦训练。
要知道地方州营从乡民中编选出来的丁壮,每年仅需履行一个月的徭役。这里面还有大量的时间被驱役去修筑城墙、驰道、官舍,真正接受训练的时间其实很少。
禁营军及侍卫亲军的将卒战斗力要强,主要是他们来自于屯营军府。
军府兵户每年都至少要履行三个月的兵役,训练就要充分多了,而接受三到四次的选编,就已经能算得上老卒了。
而左司精锐斥候,战斗力及丰富的经验,在荆襄战事里就受到铁与血的洗练。
韩谦他们在河堤上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八艘乌篷桨船从浓雾里钻出来。郑通跟随在田城身上,跳上岸,走到韩谦跟前,满脸迟疑的问道:“到底什么任务,竟然需要从匠坊征调百余匠师同行?”
“此事怕是此时还不能让郑掌案知晓。”韩谦漠然的说道。
郑通生性谨慎、保守,在淅川血战中辅助韩谦打造战械,立下功劳,回到金陵便担任缙云楼掌案,但他对用事激进、手段狠辣的韩谦始终亲近不起来,也只是兢兢业业的负责秋湖山匠坊事务。
永春宫庄园这边要修缮宫室,还要建风磨坊、兵械作坊等建筑,三皇子前些天令他挑选百余匠师过来负责。
今日韩谦差遣田城走上门,跟他说有秘密任务,要他率在永春宫的匠师随行,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疑问?
不过,韩谦素来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同时又意志坚决,不容属下反驳。
韩谦此时不愿意多解释一句,郑通也不敢当面抵触他,只是看着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将左司七八百人马分派登上停泊在河堤前的八艘三桅帆船上。
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左司一直都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即便是这次回金陵之后的改编,姜获、袁国维二人对左司也主要是监管,但并不干涉韩谦对左司的掌控。
此刻,即便有不少人跟郑通一样,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疑问,但并没有人敢站出来直接质疑。
赵启带着一队兵甲整饬的家兵过来,跟韩谦汇合,凑过来说道:“炉膛皆已捣毁,我们可以登船了。”
陈济堂自小家传渊博,擅工造营缮,但赵启自幼则喜欢舞枪弄棍,这些年被贬到雁荡矶田庄充当官奴,也一直想尽办法暗中维护赵氏、陈氏的族人以及董氏的遗孤。
迁往叙州,赵启心里是最愿意的,不管韩家父子心里什么打算,他们至少不用再像以往那般,整日担惊受怕会遭到清洗。
看到赵庭儿、奚荏、杜七娘、杜九娘等女眷也从庄院那边走过来,随身还都携有大大小小的包裹,郑通眼里的疑心更重,不知道什么秘密任务,需要韩谦将韩家的家兵、奴婢都带出金陵?
而炉膛皆已捣毁是什么意思?
“好,我们登船!”韩谦看了郑通一眼,便带着赵庭儿、奚荏诸女登上一艘三桅桨帆船。
叙州船场目前已经造出十艘三桅快速帆船,其中三艘是照战帆船的规格建造。战帆船除了常规的三桅大帆外,还设有两层桨室,共置三十二副大桨,需要六十四名桨手操作,作战时就可以将易燃的大帆降下来,操桨进行更灵活的出击。
倘若大桨与大帆同时驱使船舶前行,则快如奔马。
仅这三艘战帆船,就需要编桨手、船工二百五十人。
这还是最基本的编制,要不是韩谦手里人手太匮乏了,想在作战时将船速提升到极致,还需要另编桨手二百人才够。
“郑大人,登船吧,莫要叫大人等我们。”田城笑看着郑通,催促道。
说实话,以他们手里这么点力量,即便能控制叙州,也是十分勉强,更不要说从沅水上游牵制潭州了,但田城等人的家眷都已经登船,韩谦即便有别的打算,他们也会追随。
…………
…………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今日赶到凝香楼有事找韩谦汇报的春十三娘,她发现都拖到午时,非但韩谦没有出现,平时负责左司日常事务的田城、高绍、林海峥等人都没有出现。
春十三娘赶往兰亭巷,发现田城、高绍、林海峥等人的眷属以及韩家在兰亭巷的奴婢、部曲也都人走院空,便意识到不对劲。
此时姚惜水、李冲等人都与张平、李普随同三皇子杨元溥到溧阳陪驾,春十三娘没有办法进宫去见世妃与此时已经隐藏到世妃身边的宫主。
派人前往雁荡矶,确认雁荡矶那边也已经人走院空,春十三娘只能连夜坐马车赶往溧阳,找信昌侯李普汇报这事。
春十三娘赶到溧阳,已经是次日午时,这时候“潜逃”事件,才像一块巨石,将静谧安宁的黄龙坡行营惊起一片波澜。
倒不是信昌侯李普他们想要将这事公开,而雁荡矶庄院所属的合浦县衙门也注意到雁荡矶人走院空的异常,上禀到京兆府衙门。
京兆府尹当时也在溧阳陪驾,得知此事自然是第一时间找三皇子杨元溥核实,“潜逃”事件便算是揭穿出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惊澜
在信昌侯李普、沈漾、郑晖及李冲、高承源、郭亮、郑兴玄等人的陪同下,杨元溥亲自率六百余骑侍卫,连夜赶到雁荡矶。
雁荡矶庄院一片狼藉,不仅大大小小近三百口奴婢都走空了,库房也搬之一空,锻造房、酿酒房内的炉灶都被摧毁,甑锅、帆式风车等设备也都被拆卸下来搬走。
“混帐,什么时候韩谦的手令能够调走这么多人?你们的心都瞎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没有一人想到要找我、找沈漾先生核实吗?”杨元溥一脚将跪在地上乞罪的永春宫丞踹翻在地,借此渲泄内心的担忧,显得十分的气急败坏:这他妈太像真的,韩师会负我吗?
沈漾、郑晖眼里都有一丝忧虑,毕竟金陵已经没有能制衡韩家父子的筹码了。
被斥训的人不敢为自己申辩,只有跪地叩头乞罪。
李冲也是骇然看着这一切。
韩谦逃往叙州,他们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担忧,但韩谦带着这么多的物资以及裹胁左司那么多的精锐潜逃,是他完全预料不到的。
除了兰亭巷货栈那边被韩谦连夜提走的盐、丝绸外,永春宫这边也有一批储备的兵甲以及其他物资,被韩谦卷走,此外韩谦事前还从桃坞集赊出七八千袋精米及一些物资,郡王府这一次少说损失**万缗钱。
抄没冯家,郡王府虽然一次得到价值上百万缗的财货,但目前已经用去七七八八,现在要填补这次的空缺,郡王府手里能用的活钱差不多要减少掉四分之一。
高承源、郭亮、郑兴玄乃至王琳等所有事前不知道密谋的人,他们这一刻想到这次事件对郡王府的惨重打击,脸色都是十分难看,他们心里皆想,要是处理不好这次潜逃事件,三皇子大概就彻底与皇位无缘了吧?
信昌侯李普也是脸色铁青。
冯氏族人迁往叙州时,张平就颇为担忧,姚惜水还特地登门试探韩谦的心意,但在韩谦将《天工匠书》献上后,信昌侯李普则倾向认为得韩家父子经营叙州,应该更多是为自己留条退路,在三皇子越来越有登位的希望之时,他不认为韩家父子会放过这个“奇货”。
没想到韩谦这厮竟然潜逃得如此干脆利落。
“左司将卒的家眷,大多数都还在军府,可见左司将卒绝大多数都只是暂时被韩谦这厮欺骗住,本身并无反意,目前应该仅有田城、高绍、林海峥等少数人铁心跟着韩谦叛逃,”信昌侯李普咬着后槽牙,跟三皇子杨元溥说道,“请殿下许我快马追赶,说不定能赶到他们入潭州之前,将他们截住。”
在信昌侯李普看来,左司大多数的精锐斥候以及左司子弟,并无叛逃之意,只是被蒙蔽住,只需要能追上西逃的船队,就有机会策动那些精锐斥候及左司子弟反乱归正,尽可能降低这次事件对郡王府以及对晚红楼这些年来布局的负面影响。
“郑大人,你立刻率百骑精锐,携我手令沿江追赶,务必将韩谦他们给我截下来。”杨元溥没有理会信昌侯李普,即便信昌侯李普是他的岳父,而是直接对郑晖下令,心里暗想船队西行,要是遇到什么变故耽搁下来被岳父追上,到时候有一些左司子弟及斥候被鼓动起来反对韩谦,岂不是坏了大事?
杨元溥此时令郑晖率百余精骑沿江追赶,有什么事情也能配合好韩谦不露一丝破绽,以便韩谦能瞒天过海,在潭州境内借道前往叙州立足。
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叙州刺史韩道勋也有牵涉,所以这次潜逃暂时还仅仅是郡王府的内部事务。
信昌侯李普在郡王府没有官阶,他刚才也是情急之下才主动请缨,见三皇子委派他人,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郑晖接过三皇子杨元溥的令牌,着郑兴玄率一队骑兵随他即刻上马,沿江往西追去。
…………
…………
当世驿传能日行五百里,那是沿途皆有驿站可以换马,能始终保持马匹以最快的速度往目的地前进。
而郑晖率百余骑,昼夜兼程,一天走二百里已经是顶天了,与西逃船队的距离自然是越拉越大。
出金陵又赶上雪雨天气,虽然是小雪纷飞,却难以快速行军,郑晖赶到池州已经是三天后。
而此时江州那边传回消息,西逃船队前日凌晨就已经离开江州,进入鄂州,估计昨日入夜前就已经穿过鄂州,进入潭州节度使府所辖的岳州。
江州虽然有舟师水营,但接到驿马传讯时,西逃船队已经全速过去一个昼夜,除了继续让驿传往鄂州方向报讯外,江州水营已经没有追赶的意义了。
而郑晖继续率队追赶也已经没有意义,只能在池州城西三十里外的柳亭驿暂歇,等着进一步的命令。
郑晖率部住进驿馆,没有跟池州官员接触,但池州刺史府里却似天塌下来般炸开锅。
过两天便是母亲寿辰,韩钧特地提前告了假,与韩端带着妻儿赶回池州准备给母亲贺寿,然后在池州刺史府歇几天再回金陵,却没想到职方馆的秘谍匆匆赶到刺史府求见,竟然带来韩谦潜逃的惊人消息。
仿佛平静的湖水,被一块天外飞石砸得波涛怒涌!
韩钧坐在内宅的游园亭子里,与他父亲、池州刺史韩道铭面面相觑。
亭子外,小雪飘飞。
韩道铭捋着胡须,下意识已经扯断好几根他引以为傲的美髯,而不自觉,眉头皱得跟座山似的。
韩道铭已经无暇后悔叙州船帮过境时没有派战船拦截搜查了,此时叫他发愁的,是不清楚他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老三与他们这边是早就分道扬镳了,但就算老父亲不在了,他又能去跟外人解释老三跟他们早已经全然没有关系了?
谁会信?
陛下会信,还是太子会信?
他韩氏在池州城仅有三百家兵,而池州城距离金陵只有四百里,他远远没有据池州自立的资格。
“老三太过绝情,他父子俩是要将韩家往死里整啊,彻彻底底没有顾忌一点血脉之情啊!”韩道昌脸色崩坏的走进园子里来,一副大厦将倾的绝望情绪在脸上弥漫,压着声音,就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吼道,“郑晖率百余精骑,也没有继续往西追,而进入柳亭驿……”
“……”韩道铭挥了挥手,示意老二坐下说话。
“你这孽子,一年多都厮混在金陵,怎么一点就没有察觉出韩谦的狼子野心来。”韩道昌看着韩端一脸丧气的坐在那里,一脚将椅子脚踹断,怒斥道。
韩端冷不防摔了一个狗吃屎,人滚出亭子外,抬头看到父亲怒气冲冲,怕再被挨打,便跪在亭子外的雪地里听训。
都说韩谦不受天佑帝待见,在淅川立大功也没有得赏,但不管怎么说,也都是要比他与韩钧风光多了,甚至朝中有些两面都不想得罪的中层将官,看到韩谦还得笑脸相迎。
韩端在这种情况下,又哪里愿意凑到兰亭巷或雁荡矶去打探消息?
从韩谦指使手下杀牛二蛋,又在池州城内放肆过后,韩端就认定韩谦这厮是乱臣贼子,但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会在突然之间,卷走郡王府的一部分家当潜逃去叙州。
这孙子真是要害得韩家万劫不复啊!
“父亲,”韩钧心头仿佛被一座山岳压住,仿佛是被困在笼中看着尖矛刺进来的受伤野兽,眼睛赤红的看着父亲韩道铭,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该如何是好?”
韩道铭艰涩的咽了一口唾沫,跟韩道昌说道:“老二,你与钧儿、端儿立时回金陵去见牛耕儒,将我们在溧阳县的田庄地契以及在金陵城内的铜器铺房契带上,铜器铺送给牛耕儒,溧阳县的那座庄子则请牛耕儒辛劳一下,送入安宁宫里,跟他说我过两天进金陵负荆请罪……”
“大哥此时进金陵,会不会太凶险了?”韩道昌诧异问道,担心天佑帝临时起意,直接将他们都抓起来关入大牢。
到时候他韩家有什么理都讲不清楚,却会有无数落井下石的人,将脚狠狠朝他们身上践踏过来。
这不是冯家的翻版?
或许比冯家稍好的一点,那就是杀千万的老三父子,已经逃往叙州站稳脚跟了。
“不如我们也去叙州?”韩端说道。
“你有没有一点脑子,就算能去,你以为我们去了叙州,他们父子俩会容下我们?”韩道昌抓起石案上的一把汉白玉棋子,兜头兜脸的朝韩端脸上砸过去,真是被他的蠢笨气糊涂了,郑晖率骑兵没有继续往西走,而是留在池州境内,是防止什么?
是防止他们也跟着逃去叙州啊!
韩道铭挥了挥手,制止老二父子在园子再胡闹下去,说道:“三皇子极为信任韩谦这厮,秘设缙云楼左司,乃是临江郡王府除亲事府、帐内府、护军府之外最大权柄所在。这厮席卷左司的财货,胁裹左司人马而逃,对此时已经引起陛下兴趣的三皇子,实是极大的打击。我怀疑赵明廷不是没有察觉雁荡矶那边的异状,甚至更有可能纵容此事成真……”
韩钧想了片晌,隐约明白父亲的意思。
三皇子那边出这么大的漏子,只能说明三皇子及沈漾等人的无能,不要说王公大臣反对了,天佑帝这时候极可能都已经放弃废嫡的念头。
这次事件,太子这边无疑将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太子这边对他们韩氏只有欢喜,而无半点恨意。
而天佑帝一旦放弃废嫡的念头,安宁宫及太子这边的话语权就重了。
所以他们想要安然无事,只能去求安宁宫及太子能帮他们说话求情。
哪怕是父亲被免去池州刺史,也总比像冯文澜、孔周那般被赐死后再抄家强一百倍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闭城
朗州龙阳县西,乃是沅水入洞庭湖的河口所在,船队昨日夜里从龙阳县西的河口进入沅水,放缓船速夜航,此时天色清亮起来,远远能看到武陵县的城池。
此时四周山岭沃野已经被白雪覆盖,曲折蜿蜒的沅水河道,在天地间缓缓湍动着。
清晨淡淡的雾气氤氲而出,往雪野弥漫而去,武陵城覆盖的白雪之下,笼罩在淡薄之中,仿佛仙境。
甲板上,站在韩谦身后的高绍、田城,却紧张着盯住武陵城西侧的水营驻地。
潭州水营有三千精锐、数十艘战船驻扎在那里,是马氏核心将领、朗州司马、武陵知县马融控制沅水下游这片沃土的主要战力。
昨天夜里,韩谦将主要兵力都集中到三艘战帆船上。
此时三艘战帆船位于整个锥形船阵的前端,一旦潭州在武陵水营战力出动,有到沅水主河道拦截他们的迹象,他们只能以这三艘战帆船充当主力,撕开封锁。
冯家的遭遇,应该已经叫潭州放弃对金陵的幻想,但不意味着潭州就一定会放他们去叙州。
因此他们在真正进入辰州境内之前,一切都还存在巨大的变数。
到了辰州,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即便辰州州营也有上千兵马,但跟叙州一样,辰州州营主要为土籍大姓控制,他们更没有效忠朝廷的心思。
即便辰州州营妄图拦截船队,他们也有信心击退,毕竟辰州土籍大姓手里并没有几艘像样的战船,州营也是以步卒为主。
高绍、田城同时也担心身后的将卒疑心大起,一旦军心不稳,甚至发生哗变,那不需要潭州出手,他们也难以顺利抵达叙州。
…………
…………
“韩道勋、韩谦父子野心勃勃,与之为邻,绝非潭州之幸事!”
虽然在荆襄战事后,文瑞临曾力主拉拢韩谦加入潭州,甚至还代世子马循赶往龟山去见韩谦,但此时的他,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站出来极力劝马融出兵扣押正徐徐往武陵城逼来的船队。
池州、江州、鄂州、黄州等州县,互不统属,即便看到叙州船帮的船队里人头攒动,行迹可疑,犹豫着想要派出兵船拦截搜查时,船队便已经行远。
然而潭州节度使府辖岳、朗、潭三州,探子、探马遍布八百里洞庭湖的角角落落。
即便岳州那边没有来及得直接派兵船拦截搜查,即便金陵那边暂时都还没有明确的消息传过来,但通过分布洞庭湖面上的一艘艘渔舟、商船,潭州的眼线已经把这次过境船队的情况,摸了七七八八。
跟大半个月之前的冯氏族人分两批迁往叙州之事联系在一起,文瑞临以及朗州司马马融等人,也基本上能确定韩道勋、韩谦父子有据叙州自立的野心了,甚至韩谦本人极可能就在船队之中。
时间太过短促,也根本来不及派人去潭州找节度使或世子请示,是扣押船队,还让开通道,默许船队再次通过去叙州,马融此时便要做出决定。
冯氏族人最初乘船过洞庭湖时,文瑞临就主张扣押冯氏族人。
冯氏族人当时分两批乘船通过洞庭湖,第一批乃是快速帆船,潭州内部没有来得及沟通,但第二批的普通帆船航行速度要慢一半,进入潭州辖域的时间也要晚上几天,想扣押是完全来得及的。
最终还是潭州节度使马寅拍板,让两批装载冯氏族人的船队都安然通过。
毕竟他们实在没有理由拦截冯氏族人,甚至担心这是金陵给他们挖下的陷阱,一旦他们无故扣押冯氏族人,金陵会以此为借口对潭州出兵。
之后文瑞临就一直留在武陵,没想到第二批冯氏族人的船队才通过半个月,可能此时刚刚到叙州境内停泊,叙州船帮的快速帆船又载着千余人借道通过。
虽然船队经岳州入境,继而横穿洞庭湖的两天时间里,韩谦本人都没有露面被潭州的眼线看见,但叙州船帮这次所载的千余人里,很明显有多人乃是韩谦在金陵所用的嫡系。
这极可能意味着,这是叙州船帮最后一次从潭州境内通过,之后韩家父子便会躲到潭州的背后,自成一系了。
无法及时跟潭州请示,朗州这边,有人跟文瑞临一般,主张扣押船队,但更多人则主张继续视而不见,放船队过去。
首先潭州过去一年时间内,在黔阳城北边建了两座坚固寨子,在叙州腹地有一千二百精锐战力可用。
这在地广人稀的叙州,已经算是相当可观的战力了。
此外,韩道勋父子即便有经营叙州的野心,但实际很难整编超过两千人的杂兵,而相信四姓大族往后对韩家父子的戒心更甚。
这意味着除非获得潭州的支持,要不然的话,韩家父子很难在叙州站稳脚。
换作以往,潭州自然是希望整个的吞下辰叙邵衡诸州,使之成为潭州的纵深腹地,但世子马循率部在大洪山北麓,惨遭梁军铁骑的蹂躏,这令潭州上上下下的信心大受摧残。
对辰叙诸州的野心,潭州这边大多数人也从完全吞并,转变为拉拢联合。
文瑞临此时站出来发声主张扣押船队,反倒显得有些另类了。
“三将军不是犹豫之人,难道真要坐看韩家船队过去?”文瑞临盯住马融问道。
“金陵倘若使潭州伐韩家父子,潭州便能顺理成章,吞并辰、叙二州,以此为计,我们更不能此时扣押船队;只需要叫我们已经潜入潭州的兵马小心戒备,主动权将永远在我们潭州。”马融手下一名参将,早就看文瑞临不顺眼,此时是强烈建议先让船队过去。
“倘若金陵要从潭州借道伐叙州,周参将应该如何应对?”文瑞临眼神凌厉的盯住那名参将。
“文先生是想说金陵欲对潭州行假道伐虢之计?”那参将鄙视的瞥了文瑞临一眼,说道,“金陵倘若想对潭州用这么幼稚的计谋,难道这不是潭州将计就计的良机吗?”
文瑞临已是词穷,跟马融说道:“韩谦应藏在船队之中,三将军或可派人去请韩谦上岸一叙,拖延他数日,等节度使府做最终决定……”
…………
…………
两艘桨船从河港那边驶过来,不管那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使者站在甲板上跳叫邀请韩谦登岸与朗州司马马融等人一叙,船队压根就没有降帆减速的意思,从江心船道全速通过。
数支弩箭“嗖嗖嗖”的射入那两艘桨船前面的江水里,警告其再靠近,就会毫不留情的将船队都射杀当场。
韩谦看着沅水北岸的武陵城,相距不过三四里,拿望镜甚至能看见站在城头上马融、文瑞临等人的惊讶且凝重的神色,吩咐身后的高绍,说道:“你让人喊话,说待我到叙州后,便会派人来请马融将军到黔阳城一叙旧情。”
“你怕肉包子打狗,进入武陵城就出不来,马融也不见得就比你傻到哪里去啊?”赵庭儿在身后小声嘀咕道。
船过武陵县,再往西南而行,两岸皆是崇山峻岭,位于深峡之中的江面也变得狭窄许多。
虽说风势被高险的山岳挡住,但好在大寒时节,沅水流速缓慢,使得船队即便雇佣不到纤夫,犹能以日行一二百里的速度继续前进,最终于十月十二日抵达黔阳城外的江滩。
只是此时的黔阳城外,跟田城、高绍、林海峥等人所想象的大不一样。
黔阳城此时城门紧闭,城门楼上兵戈林立,一副大敌压境的模样。
而此前抵达叙州的冯家奴婢,除了第一批人先期安顿到五峰山新筑的杨潭水寨,更多的人在半个月前抵达叙州,这时候则都滞留在码头附近的江滩上,一片狼藉。
包括冯氏族人在内,都禁止进城,冯缭曾多次想派人进城找韩道勋,但奈何连城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跟韩道勋见上面了。
此时的情形,就像是小小的黔阳城,被数千流亡叙州的难民团团围困得水泄不通。
“大人,老大人关闭城门,这是要拒绝我们进城?”田城、高绍、林海峥他们面面相觑,怎么都没想到抵达叙州黔阳,竟然遇到这样的场面。
他们要怎么办,难不成还要强行攻城?
想到这,田城他们头皮都要炸起来!
“韩谦,韩大人关闭黔阳城,将我等拒之城外,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韩谦这么早就直接潜逃到叙州来,令冯缭很是意外,但数千人滞留江滩半个月,乱糟糟的营地里人心慌乱躁动,冯缭这半个月来心力交瘁,他火急火燎的跳上船,也顾不得再装出一副敬畏的样子,直呼其名的焦急问道。
冯缭都有些搞不清楚眼前是怎么一个状况,搞不清楚韩道勋为何会关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去。
韩谦望着三里开外的黔阳城门楼,他心里微微一叹,走回到船舱里将身上的衣袍解开下来,赤胸袒背,又将几条又粗又柔的荆条背上,掀开帘子,让寒风一吹,冷得直打抖擞,又让林海峥将他的双手从后面反捆起来。
“大人去见老大人,解释清楚便好,没有必要吃这苦吧?”林海峥疑惑的问道。
韩谦是想直接走到城下与他父亲密谈,但他更怕他老子一根筋,没有等他进城,就要大义灭亲,直接下令射杀他。
真要这样,他死前找谁喊冤去?
韩谦想来想去,将自己捆起来跑到城下请罪,能更稳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