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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楚臣txt下载     楚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四章 负荆入城

    范锡程盯着自缚双手、袒胸露乳在城前的无遮旷野里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朝城下一步步走来的少主韩谦,心里则是感慨万千。

    短短两年多前,谁能想象少主那时还是一无是处、整天气得家主都要呕血的纨绔子弟,而到今日,却摇身一变能令朝廷束手无策、欲霸叙州一隅之地而自立的年少枭雄?

    此前一年多时间,叙州一边放开地禁,一边利用金矿谣传吸引流民涌进,鱼龙混杂之下,除了潭州势力大举渗透进来,里面也有不少是杨钦受韩谦指使从鄱阳湖邀请过来定居的水寨势力。

    这里面的情况,一直留在叙州、留在黔阳城伺候在韩道勋身边的范锡程心里是极清楚的;他也知道通过赎买,如今聚集到黔阳城附近的奚氏族人也已经超过千人规模。

    韩谦在叙州暗中经营出来的势力,直接体现在叙州船帮船队及武装护卫的规模扩张上。

    在冯氏族人西迁之前,叙州船帮拥有大中型半武装帆船十六艘,艄工水手四百人、武装护卫三百人,这差不多已经将韩谦在叙州直接控制的健勇抽调一尽,以致五峰山种植园以及矿场、铸炼场只能大规模雇佣流民耕种、做工。

    照道理来说,仅这点人手是还不足以让他们在叙州站住脚,还不足以让他们跟地方土籍大姓势力抗衡。

    冯氏族人及奴婢的西迁,是一个较为突显的转折点。

    冯氏族人及奴婢到叙州无依无靠,但内部的凝聚力还没有散掉,到叙州后一旦沦为受他们控制的附庸,差不多能有上千壮勇为韩谦所用,从而使得他们在叙州的势力大幅提升能与四姓大族直接抗衡的地步。

    第二批冯氏族人及奴婢抵达叙州后,韩道勋下令关闭城门严禁进出,范锡程还有点觉得家主有些小题大作,但到今日看见韩谦直接出现在城下,他心里才真正明白过来,还是家主最明白少主的算计跟野心啊!

    范锡程看向赵阔以及其他几名站在家主身后的几名家兵,他们这时候也都是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眼前的场面。

    难不成家主下令后,他们真要当场将少主射杀在城下?

    范锡程跟随韩道勋身边最久,也最明白韩道勋一心为民的赤诚之心,但在相距第二批冯氏族人抵达叙州不足半个月,少主这次又直接率领这么多人手,不告而到叙州,掰着脚趾头都能明白少主这次是决意要据叙州自立,一心为民请命、不愿意看到战事令民众流亡离散的家主,此时真能容得下少主如此乱来?

    只是看到少主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往城下一步步走来,范锡程心里又十分的困惑,难道说少主有信心能说服家主同意韩家从此据叙州自立?

    范锡程窥着家主韩道勋铁青的脸色,他心里是混乱一片,完全不知道眼前的死结要如何去解。

    当然,范锡程也注意城头有些人的神色多少有些敷衍,或许以为家主只是惺惺作态而已,他也不知道少主到底是怎么想,这么点人手,能成什么势,难不成真如家主所料,要沦为潭州的附庸,一起对抗朝廷?

    那这么一来,旧属江南西道的这片大地,又要被战火撕裂,又要民不聊生了吧?

    韩谦走在城下,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抬头看到垛墙后有十数把弓探出来,箭簇闪烁着寒光对准他,心里暗骂娘稀匹,心想以后这种充好汉的事情真也不做了。

    只是他此时后悔也来不及,只能壮着胆子,扬声喊道:“我在淅川城头血战,为朝廷保住荆襄,立下汗马大功,别人说我剑走偏锋,不应赏功,我心里也无怨念,我回到叙州来,也没有祸乱叙州的心事,但冯家的前车之鉴,我韩家不能不防。”

    范锡程这一刻与赵阔等人更是面面相觑,没想到韩谦都到城下负荆请罪了,竟然还敢大声宣扬不臣之意,这不是逼着家主杀他吗?

    韩道勋枯竣的脸仿佛有一整座山压在他的心头,这一刻他似耗尽全身的气力说道:“这孽子既然敢自投罗网,那便先将他关押起来,待朝廷派人过来,我亲自押他回金陵请罪!”

    赵阔等人都站在那里不动弹,范锡程只得硬着头皮带着数人,走下城楼……

    …………

    …………

    “啊欠!”

    叙州虽然不比此时的金陵那么寒冷,但韩谦打着赤脯一路走来,也是够他好受,在范锡程带人看押下,走进刺史府后宅芙蓉园东院,韩谦连打着喷嚏。

    韩老山夫妇、晴云手里拿着衣物,但只敢远远站在一旁,没敢走近过来帮韩谦将衣物披上。

    “周婶,快云帮我煮碗姜糖茶过来祛寒,我都快被冻死了!”韩谦浑不在意的跟韩老山的婆子招呼道。

    “……”范锡程见韩谦这一刻都浑不在意,他是哭笑不得,让其他人守在院子,他陪韩谦进屋,一边帮他解开捆绑,一边唉声叹气的说道,“少主你不是不知道家主是怎样一个人,家主绝不会容你乱来。你再怎么样,这时候都不应该进城来啊!”

    “范爷,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韩谦盯住范锡程问道。

    范锡程心里苦涩一笑,大楚开国不过十四五年间,甚至家主韩道勋青年时期都还在升州节度使府任书办,而他半生更是碾转零落,直到在楚州才寄身韩家门下,他个人对大楚自然是没有什么忠心可言。

    只是经历太多的离乱,范锡程便有些怀念宁做太平犬的日子,不想再经历战乱,当然了,韩家真要有据叙州自立的可能,他内心深处也不会抗拒就是了。

    他相信芙蓉园里,绝大多数家兵部曲都是跟他一样的心思。

    不过,范锡程效忠的始终是家主韩道勋。

    因此他才觉得韩谦这时候不应该进城,至少在家主没有转变心意之前不应该进城。

    见范锡程沉默不语,韩谦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又问道:“赵阔他人呢?”

    韩谦是从城下被直接押进芙蓉园的,没有看到赵阔的身影。

    “赵阔还负责守在城头。”范锡程说道。

    韩谦这时候才挽起裤脚管,将裹在小腿肚子上的秘旨解下来,递给范锡程说道:“在我爹还没有被我气死之前,你赶紧拿这个给他看,但除了范爷与我爹之外,这道秘旨不得入第三人之眼!赵阔、季福、韩老山等人皆不例外。”

    “这……”

    范锡程扫眼看过秘旨的内容,身子僵直的站在那里,仿佛被雷劈过一般,下意识怀疑这道秘旨是少主韩谦伪造出来的。

    不过,范锡程细想要是这一切没有来自天佑帝的直接授意,没有三皇子的主动配合,少主韩谦他自己潜逃出来或者携带少数人潜逃出来是很容易,但最后一次带这么多人马、物资潜逃到叙州,难度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范锡程拿着秘旨匆匆去前衙见韩道勋,这时候韩周氏端了一碗姜茶过来,韩谦披上衣袍,喝着姜茶让身子暖和起来,等了片晌才看到他父亲与范锡程匆忙走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道勋将门扉掩下,才将秘旨拿出来摆桌上,沉着脸问道。

    “陛下两个月前召孩儿进宫,有意在两年内撤除潭州节度使府,使潭朗岳三州官员皆受金陵所命,而非马氏世袭,孩儿便献上这瞒天过海之策。到明年入秋时,孩儿要在叙州整编一部精锐兵马,能从沅水上游出兵牵制潭州,为金陵出兵创造有利条件,当然最好的结果乃是马氏自请削去世袭潭州节度使之职!”韩谦说道。

    “你为何不派人过来跟我事先说明?”韩道勋想到他在城头有过一丝动摇要下令射杀韩谦,现在想想也后怕,责问道。

    韩谦当然不会承认他没有事先通报一声,纯粹是有意试探他父亲的心意,可惜这老愤青还是太顽固了啊,不认为此时割据叙州利国利民!

    韩谦当下只有说道:“唯有如此,我们父子俩在黔阳城前的这出戏才能演得唯妙唯肖啊,才能彻底的骗过潭州等势力啊接下来还请父亲下令打开黔阳城门,让冯氏族人及左司兵马进城,然后父亲派人去金陵上疏请罪惩治孩儿的不告而别!也唯有这样,陛下才能有借口对我们父子俩继续赏功授爵啊!”

    范锡程不得不承认,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世人则会坚信朝廷是迫于西南的形势需要,不得不暂时默许韩家据叙州自立的事实,但他心里也清楚,如此一来,家主韩道勋在世人的眼里,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惺惺作态的奸佞小人了!

    从《疫水疏》开始,韩道勋就不怎么在乎个人的声名受累,迟疑的问道:“冯文澜、孔周刚被赐死,冯氏被抄家,冯氏族人怎么可能会助朝廷牵制潭州?”

    “冯氏族人没有什么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冯家那五千奴婢部曲,”韩谦说道,“冯缭他们并不知道秘旨的存在,他们此时都深信我与父亲有割据叙州的野心,那接下来将冯氏族人与奴婢部曲隔绝开来,相信冯缭等人也不会反对。待我将冯家奴婢都收编、消化之后,到时候冯氏的态度实在不足为虑了。”

    冯氏族人及奴婢最终有五千六百余人迁入叙州,其中冯族子弟仅有四百多人,更多的是冯氏这些年奴役驱使的奴婢、部曲及他们的眷属。

    冯氏迁到叙州,本就是寄人篱下,手里无钱无粮无地无田宅,韩谦此时要收编冯家的奴婢、部曲,又岂容冯缭等人拒绝?

    对于冯缭等人而言,与其此时得罪韩家父子,还不如好好依附于韩家父子这棵扎根于叙州的大树身上,以期冯氏能再次崛起的机会。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人心

    不管韩道勋愿不愿意,他关闭城门拒韩谦入城以及韩谦赤膊负荆请罪,在世人眼里就是一出演给金陵看的大戏,用意就是韩家父子目前只是想在事实上割据叙州,但又不想立即就跟金陵直接撕破脸,现在就看金陵那边会不会就着这个台阶下来。

    韩谦先负荆请罪入城,随后韩道勋下令打开城门,先接纳左司斥候、船帮武装护卫及冯氏族人千余人进城安置,接着又令叙州船帮的船队,将冯氏奴婢、部曲以及左司子弟送往五峰山接受整编,一顿忙碌下来,韩道勋最后在州衙召集官吏,商议如何惩治韩谦的潜逃之罪。

    叙州诸官吏又能说什么?

    建议将韩谦先关入州狱严加看管,又或者建议刺史大人直接将韩谦捆绑起来送往金陵治罪?

    黔阳城内目前有两支正式的武装。

    之前受四姓大族控制的州营,目前处于半瘫痪的状态,就剩两三百多老弱病残,勉强维持黔阳城内外的治安。

    而受赵阔直接统领的州狱狱营,在州狱暴动时就清洗过一遍,之后以韩家部曲为基础进行重组,荆襄战事过后又招募在荆襄战场立功返乡的刑徒兵精锐为武官,将规模扩编到三百人。

    狱营的普通将卒绝大多数为客籍子弟,这部人马看着不多,却对刺史韩道勋忠心耿耿,是目前韩道勋控制黔阳城附近的主要凭仗,但由于狱营的兵马太少,影响力还无法延伸到叙州的角角落落去。

    而这次进城的,除开冯氏族人不说,船帮武装护卫以及左司精锐斥候四百余人,都可以说是韩家父子的私兵。

    谁要是在这时候还看不清楚形势,不是嫌命长吗?

    大家七嘴八舌,无非是说韩谦年少,冯家治罪令他心感惊惶,才犯下这样的错事,刺史大人应该严加管教,但要怎么处置,还要等金陵那边的令旨下来再议。

    最后讨论下来,还是回到韩谦一开始就预料到的先上疏请罪的节奏上来,当然在金陵的旨意下来之前,大多数人都觉得现在也不能将刺史公子关押起来,以免有害刺史公子的身心健康。

    “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在大堂议事时一言不发,议过事脸色很坏的离开,无意过来接受少主的邀请,到芙蓉园来参加私宴。”

    芙蓉园东院宅子里,刚刚从前衙赶回来的范锡程,看了坐在韩谦身边的冯缭、冯翊、孔熙荣等人一眼,说起前衙议事的情况。

    韩谦心里轻轻一叹,州衙大大小小有品阶在身的官吏,除去四姓大族外,还有三十余人乃是金陵正式委任的流官,但当初王瘐亡故,他父亲到叙州赴任,仅有薛若谷孤身一人无畏四姓的打击报复,走出黔阳城相迎。

    而在他们进入黔阳城的当夜,也是薛若谷邀请李唐、秦问二人一起,助他父子镇压住州狱暴动。

    薛若谷这时候没有站起来直斥他父子二人狼子野心,已经够给面子、够隐忍了,只是韩谦此时还不能将秘旨之事泄漏给薛若谷他们知道。

    毕竟薛若谷、李唐、秦问此时对他父子的疏离甚至反抗,才是符合潭州所预期的,要不然的话,破绽就太明显了。

    冯缭到叙州半个多月,虽然才第一次被允许进城,但他对叙州的情况了解得也颇为清楚,知道过去一年多时间里,薛若谷三人正是对金陵的忠心,才聚集到韩道勋麾下尽心任事,这时候对薛若谷三人而言是形势陡然转变了,当下便建议道:“或许需要派人盯住薛若谷三人,以免他们在暗中捣鬼。”

    韩谦看了冯缭一眼,心想即便冯缭最后知道他父子二人为朝廷谋算潭州,也顺带着冯族算计进去,但只要冯氏族人能在叙州扎下根来,相信颇识时务的冯缭对他父子也不应该会有太深的怨恨吧?

    “薛若谷三人是要派人盯住的,”韩谦沉吟片晌,跟冯缭说道,“以往我父亲在叙州,乃是薛若谷三人倾力相助才勉强稳住局面,而目前看来,薛若谷三人即便不暗中捣鬼,也必然会百般懈怠,我父亲身边缺少熟知吏事的助手,不知道冯兄可愿屈就?”

    “少主所命,冯缭怎么不从?”以往心高气傲的冯缭,这时候也放低姿态应道,愿意到韩道勋身边任事。

    再怎么说,韩道勋都是韩家家主,到韩道勋身边任事,总是要比留在韩谦身边听候差遣,更能叫冯缭愿意接受他却没有想到韩谦要亲自整合冯氏奴婢部曲,才不让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以免这些奴婢部曲习惯性的更聚集到冯缭的身边。

    “冯族子弟衣来伸手、食来张嘴,享受惯了富贵,能治事者十无一二,以往无所谓,冯族的财富能供他们享用八辈子,但此时绝非冯氏之福。冯氏想要再兴,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韩谦又跟冯翊、孔熙荣说道,“我会在五峰山那边划出一座田庄来,专使冯氏族人迁进去耕种,不得用奴婢、部曲代之。冯兄留在我父亲身边任事,而到田庄统领族人劳作以及教导子弟读书、学习拳脚兵事等务,便要你们二人担待下来。”

    即便将冯家奴婢剥离出去,韩谦也不想白白养活四五百号冯氏族人。

    冯翊、孔熙荣多多少少觉得韩谦不够意思,冯缭则更能认清现实。

    首先韩家父子掌握着叙州的大权,与冯氏再交好,也不会拿出那么多的资源,让冯氏在叙州一举成为拥有五六千奴婢的豪族。

    将奴婢部曲交出去,是冯氏族人能在叙州安身立命、托庇韩家父子的条件而已,这是冯缭在金陵就想明白的事情。

    而冯氏此时在叙州,可以说是筚路蓝缕。

    除了娇生惯养、眼高手低、满心怨气、离心离德的四百多族人外,冯族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

    冯缭也在思考冯氏不想被击溃,未来的出路在哪里?

    甚至不将四百多冯氏族人集中起来安置,冯缭都怀疑或许用不了多久,冯氏就会彻底的变成一盘散沙。

    韩谦此时提出要将冯氏族人集中到一座田庄里,强制劳作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冯缭看来,这或许是保持冯氏不分崩离析的唯一办法。

    至少他与冯翊、孔熙荣三人,要是没有韩家父子的强制力帮助,是没有办法要求其他族人听命行事了。

    而冯翊、孔熙荣二人,经历这次剧变,也应该成长起来,承担一些责任了。

    这时候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一起穿过院子,走过来,韩谦招呼守在院子里的奚昌,跟他说道:“你先带着冯家人去奚寨安顿下,奚寨以西鸡笼岭下的田宅,都交给冯家人耕种居住,田舍有所不足,奚寨应全力资助其建造开垦,钱粮实报实销……”又跟冯缭说道,“冯兄去奚寨熟悉一下情况便回城来,我父亲身边亟需冯兄相助。”

    黔阳城外只有两大据点是韩谦能直接控制的,一是杨潭水寨,一是奚寨,冯家奴婢、部曲都暂时安排到杨潭水寨,那冯氏族人就只能安排到奚寨,从奚寨附近划一块地,供他们开垦耕种。

    至于韩谦对冯缭说的这句话,一方面也是看重他的谋划能力,一方面也是安他的心。

    初到叙州,一团乱麻,看韩谦还有很多事情忙碌,冯缭、冯翊、孔熙荣便先随奚昌出去,带着族人先迁往奚寨安置。

    待冯缭、奚昌等人走后,韩谦才将林海峥、高绍、田城以及杨钦喊进来。

    韩谦已经授意高绍将秘诏之事说给杨钦知道,杨钦此时还一脸的惊讶,暂时还在消化这一惊人的消息。

    韩谦也不管他,直接问范锡程:

    “范爷,目前宅子里家兵部曲,情绪如何?”

    这时候,他潜逃叙州后与父亲“割据叙州”的意图算是正式公开了,但事情成与败,人心是最难掌控的,所以他要第一时间摸清楚里里外外对“潜逃”之事的反应。

    范锡程舔了舔嘴唇,有些讪然说道:“家兵部曲的眷属都在叙州,更多人是震惊之余有着难抑的兴奋,应该都没有什么问题……”

    家兵部曲没有家小的牵累后,效忠的还是韩家父子,更准确的是相信韩家父子能带给他们更大的荣华富贵。

    很显然韩道勋、韩谦要割据叙州,州衙、州营及属县的职缺,第一步自然是挑选忠心耿耿的韩家部曲,去替代掉目前金陵所委任过来的流官。

    韩家部曲之前的身份、地位,比奴婢、平民要好,但没有人身自由,除非像林海峥那般立下很显赫的战功,要不然很难有晋升的机遇;赵阔目前也只是代掌狱营指挥一职而已。

    这种限制一下子打开,众人难免都有鸡犬升天的兴奋之感。

    叫范锡程暗感尴尬的是,在这众人难抑的兴奋之中,家主韩道勋的精心赤诚多少显得有些悲凉,甚至这宅子里绝大多数人也都以为家主韩道勋之前的闭城只是演戏……

    范锡程也不知道家主韩道勋将这些看在眼底,到底是怎样的感受。

第二百四十六章 根基

    韩谦无暇去顾及父亲此时的感受,看向田城、高绍、林海峥三人,问道:“左司人马现在都是什么心思?”

    叙州船帮的武装护卫,要么是韩家部曲,要么是奚氏族人,要么就是杨钦招揽的江寇水贼,韩谦不用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异状,此时更在意左司精锐斥候的人心动荡。

    左司最初都是从桃坞集军府兵户里招募精锐斥候,荆襄战事前后,又从山寨及刑徒兵里挑选了一批精锐补充进来。

    十数名刑徒兵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他们的家小都在叙州,他们加入左司之后,也是被韩谦当成嫡系使用。

    而当初愿意进左司的山寨精锐,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牵无挂,觉得追随韩谦能有战功可捞,衣食无忧,这二十多人只需要用心拢络,问题也不会很大。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六十多名精锐斥候,他们的家小还留在金陵,在确知韩家父子“诱拐”他们到叙州谋求割据,他们的心思能安稳,才叫见鬼呢。

    相比较之下,韩谦前后两次得赐的三十户奴婢,这次到叙州来,对韩家更忠心耿耿。

    韩谦目前主要是让田城、高绍、林海峥他们去评估这些人的状况。

    田城讪笑以对,表明这些人状况很是堪忧,心思很不稳定,只是韩谦积威甚重,暂时没有人敢公然乱说什么,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能完全依重于这些人去做事。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不能放心去用,实际是很大的损失。

    韩谦点点头,虽然很有些遗憾,但也没有进一步追问下去。

    这些人目前状况堪忧,心思游离,那意味着人数高达五百多的左司子弟,绝大多数人心思也是一片慌乱。

    虽然天佑帝曾答应会随后将左司将卒的眷属家小都送到叙州来,以便他能在最终出示密诏之前掌握左司将卒,但韩谦对此是深怀疑虑的。

    天佑帝晚年疑心甚重,即便在大楚的棋盘上,叙州居于一隅,地位远远不及潭州来得重要,但天佑帝会彻底放手对他父子二人最后这一点的钳制吗?

    韩谦对此是深表怀疑的。

    即便天佑帝爽约,要将这些人的家眷控制在金陵,他也无法表示不满。

    韩谦觉得还是先放弃这层希望为好,以免到时候期待落空,更显得手忙脚乱。

    当然了,即便天佑帝不放左司将卒的家小到叙州来,也不是不能挖掘更多的可用之人出来。

    被韩谦胁裹来叙州的五百多左司子弟,有二百四十余人乃是左司斥候以及这次同样被拐骗到叙州来的匠师的子侄。

    这本身就形成一种互为人质的关系。

    特别是,那些有三四个子侄都同时到叙州的左司精锐斥候及匠师,他们情绪低落难以避免,但基本上还是能够放心使用的。

    不过,这些人员就需要交叉起来进行配制,才能保证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

    这时候韩道勋略带疲倦推门走进来。

    田城、杨钦等人皆站起来行礼:“见过大人。”

    韩道勋挥了挥手,坐下来问韩谦:“你计划如何全面掌握黔阳城内外的局面?”

    不管假戏真做,还是进一步掩人耳目,他们父子从这一刻起,对黔阳城内外的局势进行全面的掌控,都是必行之事;在这个之前,韩谦与父亲要对手里所掌握的资源,进行全面的梳理。

    未来潭州是钳制他们父子听命也好,又或者是敷衍金陵的严命也好,都会全面封锁沅水河道。

    虽然沅水上游能通到黔中故郡腹地,但土籍番民对他们充满警惕,短时间内叙州与沅江上游的通商,也极可能会被切断掉。

    目前通过两次抢运以及前期的储存,韩谦目前在黔阳城掌握六万石粟米、三千石盐以及丝绸、宣纸、铜器等价值五六万缗钱的物资,看似充裕,但未必能支撑到明年入秋。

    毕竟韩谦要整合叙州,进一步激活叙州能为他所掌控的军事潜力,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除了物资储备的梳理外,更为重要的还是要全面重组州营、狱营,以便韩谦这次带过来的人马,更好的编入州营、狱营,保证能为他韩家全面掌控。

    这是他韩家能在叙州立足以及将来能从沅江上游牵制潭州的基础。

    面对左司精锐斥候人心不稳的状况,人员的编排需要花些心思,暂时还没有讨论到这一步。

    这会儿有家兵跑过来通禀有官员上门求见韩道勋。

    这么晚还有官员登门求见,自然是来表忠心的,韩道勋满心苦涩,却不能不出面应付,轻叹一口气,站起来勉强了好一会儿,神情才恢复正常。

    韩谦知道这对他父亲而言,这实是一种煎熬,但此时却是需要这些趋炎附势的官吏相助,去稳定叙州的局势。

    韩谦忙碌到半夜,才与田城、杨钦、高绍、林海峥、范锡程、奚荏、赵庭儿他们,将州营、狱营重建的人员名单编排好。

    韩谦计划解除现有的州营,然后从狱营、从船帮挑选出二百精锐与冯家的三百部曲混编,以山寨及刑徒兵出身的精锐斥候为基层武官,重建州营,由田城、郭奴儿、林宗靖等人辅助他直接掌控。

    以三艘战帆船及船帮剩下的两百名武装护卫作为基础,正式组建水营,由杨钦、奚昌担任正副营指挥。

    以奚荏、高绍为首,抽调二十人组建叙州左司,负责监控叙州境内各大势力的动向,高绍担任总哨官。

    有父执辈为左司斥候或匠师的二百四十名子弟,将全部编入狱营,狱营兵力将扩编到五百左右,作为控制黔阳城及维持城中治安的基本武备,正副指挥以及核心武官,以范锡程、赵阔等韩家部曲充任。

    如此一来,他们在叙州直接能用的兵力就达到一千二百余人。

    此外,赵无忌、奚发儿所统领的奚氏少年,人数仅三十人赎买的奚氏少年当然已远超此数,但挑选出来有资质勉强去修炼潜忍之术的,仅三十人而已这些人组成秘营,除了承担一部分护卫任务,在叙州还要继续艰苦卓绝的修炼。

    林海峥将在陈济堂、季尧希等人的辅助下,将现有的船场、织造院、煤场、铁矿场、炼铁场等等都编入匠营,也将这拐编来的百名匠师也统统编入匠营匠师心思难定,不指望他们能上战场,但他们受胁裹维持匠营的运营及建设,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那些心思难定的精锐斥候以及一部分左司子弟,韩谦就地解除他们的兵械,将他们与冯家部曲眷、奴婢混编为工辎营,将直接用船送到沅水北面的龙牙山脚下,开垦龙牙山南坡纵横达三十里的大湾口。

    此时已是十二月中旬了,要赶在春水漫涨之前,驯服五柳溪,留给韩谦的时间十分有限。

    接下来三天,便是对州营、狱营以及叙州水营进行新的人员编排,请罪折子也在期间,派一艘快船送往金陵而去。

    三天后,留下新组编的狱营防守黔阳城,负荆请罪入城的韩谦,率领新组建的州营五百精锐再次出城,从五峰山码头登船,与五千冯家奴婢及部曲眷属一起,在三艘战帆船的护卫下,扬帆北上。

    沅水抵经龙牙山南麓,陡然拐了一个大湾,河道从西北叙往西南流淌,差不多行七十里,经黔阳城下,又从崇山峻岭间折东而行三十里,再次折向,从南往北流入辰州境内。

    韩谦要去的地方位于沅江大湾的底部,位于龙牙山的南麓,那里滩涂纵横,有着叙州最大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也是韩谦当着天佑帝的面指出来,可以供三皇子建立藩国的地方。

    这里旧名榆树湾。

    从黔阳城到榆树湾,有七十里逆流水路,两侧有不少可供开垦的荒滩地,潭州过去一年多时间里,陆续潜入的上千兵户、五六千口人所筑坚寨,就位于榆树湾与黔阳城之间的中方山西麓山脚下。

    经过中方山,韩谦远远能看到所谓的中方寨,或许称为中方城更合适一些,围合有四五里长的城墙虽是夯土所筑,但高逾三丈,显得颇为高耸,城墙之上还建有垛口。

    中方城临江一侧的堤岸,用石驳子进行加固,可以停泊战船,西城门楼也用青砖进行覆盖,显得坚固异常。

    可见潭州突然间看到能在叙州腹地获得立足之处,也是费尽心机经营。

    不过潭州送过来的五六千人,在过去一年时间里,主要精力都用在筑城上,周边开垦出来的田地规模却不广,仅有一两万亩的样子。

    此时中方城的城门紧闭,数十甲兵守在城楼前,正紧张的盯住从城前江面通过的船队。

    韩谦对此仅仅是撇嘴一笑,指示船队继续前行,他们于黄昏时抵达龙山牙的东南麓,停泊在五柳溪的溪口。

    此时斜阳铺照江面之上,金光?/p>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五柳溪

    五柳溪的河口宽逾百丈,西岸颇为深陡,可以作为天然河港码头使用,但五柳溪的河道却不利行船。

    五柳溪源出龙牙山南麓,流经龙牙山东南方向的台地,最后流入沅江之中,是榆树湾内最主要的一条河流。

    五柳溪河道弯弯折折,约四十余里长,河道所经之处落差较大,不要说秋冬季了,春夏之时,流急滩险,也不利行船。

    更为重要的,五柳溪出龙牙山时,挟带大量的泥沙淤堵河道,而随后所流经的台地,又要比西侧的榆树湾冲积平原平均要高出二三十米。

    五柳溪春夏河水暴涨,从淤堵的河道里漫溢而出,整个榆树湾都会洪水滔天、泛滥成灾。

    除了奚氏族人早年严禁客籍流民往龙牙山南麓聚集以及沅水在这里拐急弯、水势极大外,五柳溪的特殊性,实是限制前人开垦榆树湾最为主要的碍障跟瓶颈。

    韩谦之前就亲自到榆树湾实地看过两遍。

    而在过去一年时间内,韩谦更命令季希尧将龙牙山南麓、五柳溪沿岸、榆树湾的水文地理都摸清楚,在这次到叙州之前,他已经拟定好驯服五柳溪的方案,就要在五柳溪出龙牙山时,开挖出一条新的河渠,将五柳溪的河水引入西边流经榆树湾腹地的沙河之中。

    不过,在春夏雨季时,要避免沙河沿岸不会被暴涨的洪水冲得泛滥成灾,那在新挖的河渠与原五柳溪之间,就需要建造一座分水堰以及在五柳溪的旧河道上再建造一座溢流堰,以调节五柳溪不同时节的上游来水。

    整个水利工程建成后,每逢到秋冬枯水季,五柳溪上游的来水,便会被溢水堰挡住,被迫绕经分水堰,从分水渠流入沙河,保证枯水季榆树湾开垦出来的田地,也有充足的灌溉用水;而到丰水期,大量洪水从龙牙山里冲出来,水位暴涨,大量的河水便能通过溢水堰,进入五柳溪的旧河道,分流进入沅水。

    分水堰以及溢水堰的建造要巧妙,既要保证枯水期的上游来水能灌溉湾口内的粮田,又要保证丰水、洪水期,能将绝大多数的上游来水送入五柳溪的旧河道,不使湾口内的粮田受灾。

    五柳溪这样的水利工程,谈不上旷古绝今,陈济堂之父在明州所修建的四明山堰,复杂程度未必就在五柳溪堰之下,但也绝非小猫小狗,就敢在叙州出手修建这样的水利工程,去驯服桀骜难驯的五柳溪。

    至少叙州千百年来就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治水能吏。

    五柳溪不利通航,韩谦他们在溪口下船后,就率五六千人徒步走到五柳溪出龙牙山的河口。

    河口西侧已经建起一座小规模的土寨,寨子里有几栋稍些像样的木楼,但寨子外皆是大片乱糟糟的窝棚,韩谦率众过来,不少蓬头垢面的人站在五柳溪畔好奇的打望,眼睛里也充满担忧跟恐惧。

    毕竟韩谦身后新编州营五百甲卒,杀气腾腾,并非摆饰。

    从寨子北面,沿着五柳溪并不算多陡峭的河岸,往龙牙山深处还有一条小径,韩谦知道沿这条小径往山里走二十余里,便是奚氏族人祖居的旧奚寨。

    冯昌裕灭奚氏之后,顾忌杨、洗、向三姓大族的压力,最终没有敢直接吞并旧奚寨,而是将寨子摧毁、废弃后,将奚氏族人贩卖为奴;龙牙山近十年以来,一直都是无主之地,更不要说龙牙山南麓的榆树湾了。

    目前仅有四五百名土籍番民,在龙牙山南麓建了十余小寨子居住,都不能算什么势力,但五柳溪河口这一大片窝棚里所居住的住民,则显然不是土籍番民。

    季希尧在龙牙山里找到煤矿、铁矿,韩谦便命令季希尧以招募流民开采煤铁矿的名义,将旧奚寨占了下来,还在五柳溪出龙牙山的河口,建了一座寨子,此时在寨子周围搭建窝棚居住的,主要是受雇到龙牙山开采煤铁矿劳工及家属。

    看到韩谦率领黑压压大群人马过来,季希尧令人打开寨门,欣喜的迎出来:“前天黔阳来人报信,说少主已到叙州,希尧都不敢相信!这两天有好几拨人跑到五柳溪窥探,希尧担心有变,胆子又小,将人马都收拢到寨子里谨防有变,希尧未能到溪口相迎,还请少主赐罪!”

    目前山里的煤铁矿开采、冶炼,都用雇佣流民作工,这些人都住在营寨外围草草搭就的简陋窝棚里,对韩家没有什么忠心可言。

    季希尧担心时局动荡,这些流民会趁乱打劫寨子里囤积的物资,只能临时将寨子关闭起来以防生变,也不知道韩谦到叙州,会这么快直接带着大队人马过来。

    韩谦介绍陈济堂、赵启等人给季希尧认识。

    “黔阳形势未定,少主怎么这么匆忙就到龙牙山来?”

    季希尧满心期待韩家能据叙州自立的,在他看来韩家此时稳定住黔阳局势最为重要,将来只要真能割据叙州自立,什么时候开发龙牙山、榆树湾都不会迟。

    韩谦笑道:“明年春水漫涨之前,我们只有三个月的工期可用来修分水堰,我哪里敢在黔阳城耽搁?”

    为建五柳溪分水堰、开挖河渠,以及修建供这么多人居住的屋舍,并扩大煤场、铁矿场的开采规模,梳理冶铁炼钢新的流程,韩谦不仅将林海峥、陈济堂、杜君益、杜君铭等人都带到龙牙山来,也将郑通及这次被拐骗过来的百余匠师,也都带到龙牙山来。

    郑通这时候是彻底识破韩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但他人被胁裹到叙州,如丧家之犬,却是无可奈何。

    他现在是既不敢违拧韩谦的意志,但又怕他尽心为韩谦所用,会牵累他留在金陵的家人。

    韩谦指着要他上前跟季希尧见面,郑通树皮似的老脸,满脸苦涩,畏畏缩缩。

    “你这老家伙,作这般苦脸,是给谁看?难不成怕我砍下你的头颅不成,”韩谦板起脸训斥道,“我现在将龙牙山的煤场,交给你来管治,只要每日能运十万斤煤饼下山,我便不为难你。一年之后,你要是不愿意留在叙州,我派人护送你回金陵与家人团聚!”

    之前韩谦调了一批匠师到叙州,但人数毕竟有限,季希尧之前在龙牙山开辟的煤场,也建造了水力碎煤碓,每日出煤两万斤,勉强能保证下游的石灰、青砖及治炼生铁的需求。

    目前,韩谦率六千人进驻五柳溪河口,除了修分水堰,还要修建一批兼具防卫与居住功能的大型围屋,还需要锻造大量工具,每日仅两万斤煤饼,已经是远远不够用了。

    开基地,燃料与粮食,永远都是第一时间进行力量进行突破解决的难题。

    郑通虽然生性保守、谨慎,但在传统的匠作行当里,却是堪称大匠作的存在,韩谦也不跟他??拢?苯游?伤?挝癖闶恰?/p>

    而在郑通看来,他自己是被韩谦强迫着任事,心里反倒更容易接受一些。

    果然,韩谦一顿训斥,郑通脸色便稍稍缓和了一些,挑选七名熟悉煤场运作的匠师,便随季希尧指派的人,直接赶往龙牙山深处的煤场接管其事去了。

    除了派林宗靖率一队甲卒进驻龙牙山深处的旧奚寨,防备有敌兵可能会从龙牙山北面的辰阳县突袭过来之外,韩谦率领其他人马便在河口安营扎寨。

    冯家奴婢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以及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健壮妇女,总计有三千人。

    这一刻,韩谦也不管他们哭爹喊娘,将他们强行编为六十支工辎队,将六十多名心思不稳的左司斥候以及剩下来家人都在金陵的二百五十名左司子弟,分拆下去统领这六十支工辎队,在匠营匠师的指导下,承担起采石伐木、开挖河渠、修分水堰以及修建围屋的重任。

    五柳溪分水堰在当世是要算高技术活,但主要工作还是重力体活。

    开挖河渠、修分水堰、溢水堰,大约要开挖运送上百万方土石,才能最终完成整个工程。

    以投入两千名壮劳力计算,要在九十天内将主河渠挖通,平均下来一人一天要挖运六七方土石才够;特别是河渠越挖越深,每天爬上爬下折返跑上百趟,其辛苦将是普通人所难以想象。

    冯家府上的奴婢以往就真正从事重体力活的还是少数,更多的人主要还是货栈、典当铺或者田庄的管事、掌柜。即便直接在冯府伺候冯家人的丫鬟、奴役,干的是伺候人的活,也绝不是什么重体力活。

    整个工程铺展开来,三四天时间就有上百号人累得吐血。

    虽然近半年以来,在韩谦的授意下,季希尧雇佣流民作工,在龙牙山建了煤场、铁矿场、烧炭窑、石灰窑、砖窑以及炼铁场,但受限于叙州的熟悉匠工太少,以及季希尧本身的威望不足,以及能调用的资源有限,很多事情都还很粗糙。

    韩谦到龙牙山第一时间,还是带着杜君益、杜君铭等人以及一批从金陵拐骗过来的匠师,进山梳理这些工作,而将分水堰的建造及河渠的开挖,交给林海峥、陈济堂负责。

    韩谦先将建在山里的煤场、铁矿场、石灰窑、砖窗、炼铁场等事粗略梳理过一遍,令杜君益留在山里辅助郑通主持其事,他再带着人出山到河口,已经是十天之后。

    而这时冯家奴婢已有三人活活累死。

    即便有田城率四百精锐甲卒驻扎在河口弹压,冯家奴婢没有人敢公然反抗,但士气之低迷,也是很难再令工程快速持续下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龙牙城

    针对五柳溪分水堰工地低迷的士气,韩谦不得不对既有的计划进行新的调整。

    韩谦最初的计划,是想着仿照当初的桃坞集军府收编染疫饥民那般,将冯家奴婢都编为未来计划要成立的龙牙山军府兵户。

    这样除了能保证他在叙州多征募上千将卒作战,将来重新打通跟金陵的联系,龙牙山军府也能直接置入郡王府护军府的管辖之下。

    这也是为表示他当初在天佑帝面前建议将龙牙山作为三皇子的封藩,并非空口白牙。

    不过,真正去做事情时,韩谦发现他的想法总是会出现偏差。

    两年前金陵城外的染疫饥民,当时已经是垂死挣扎的多,都几乎看不到生的希望,新立军府予以收留,给以口粮,还给医给药进行救治。

    那时候不管从事多重、多累、多脏的劳役,染疫饥民都绝少人抱怨,心里还充满感激。

    军府至少给他们生的希望,他们所处的境遇相比较以往的悲惨,实际上是有所改善的。

    冯家奴婢现在是游离失所,但他们短时间内还没有饱受饥饿与寒冷的摧残跟折磨。

    即便是韩谦此时直接将他们编为兵户,征调健勇进行训练,大多数人还未必愿意,一下子承担比苦役营还要艰辛的重体力活,怎么可能不怨声载道?

    就像最近强迁迁到均州进行安置的兵户一样,战斗力及凝聚力都不是特别强。

    韩谦既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将冯氏奴婢扔出去,放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一段时间,但又担心继续强制弹压下去,会出现逃亡现象,而一旦有奴婢逃到五峰山投奔冯氏族人,局面就有些尴尬了。

    到时候他是抓逃奴呢,还是不抓呢?

    一旦出现这个问题,此时静默着的四姓大族以及被潭州拉拢客籍大户,就未必还会继续静默下去。

    韩谦只能放弃早初设立龙牙山军府的计划,宣布在龙牙山设置临江县,将所有的冯家奴婢编户入籍,赐给他们平民的身份,同时允诺每户出一名丁男壮劳力,待河渠及分水堰建成后便授田二十亩、房两间;出一名健壮妇女劳力,便授田十亩、房一间。

    韩谦同时将这一条件,对所有聚集到叙州境内的流民开放,以便吸引更多的健壮劳力,进入临江县,大幅降低劳役强度,也能争取在春水漫涨前,将五柳溪分水堰建成。

    韩谦与他父亲韩道勋目前算是在叙州割据自立了,四姓大族以及中方山脚下的潭州兵马还在观望,自然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止韩谦在榆树湾私铸大印、新置乡县。

    即便榆树湾外围的江堤,在夏季之前,无望修筑,但只要能顺利驯服五柳溪,其及沙河沿岸,还是能开垦出十万亩粮田出来,再加上旧奚寨附近的谷地,这差不多就够用来招揽六七千名壮劳力。

    当然,之前金矿谣传,兼之春夏季洞庭湖沿岸洪水泛滥以及大量的民户在五月之后被迫北迁,多重因素导致大量的外州民众涌入叙州。

    即便一时兴盛的商贸及被商贸催逼的生产规模扩大吸纳大量的壮劳力,但还是有大量的流民淹留于途,没有得到安顿。

    韩谦这时候想要招揽足够多的壮劳力做工,是没有问题的。

    有这么多的壮劳力,赶在夏季之前,除了挖成河渠、建成分水堰之外,再沿沙河、五柳溪修造三十座大型围屋,也是足够用了,但韩谦此前所储备的物资,消耗速度则要比预期的快上一倍。

    普通人一天一斤米粮勉强够维持生存了,但干重体力活的壮劳力,胃口大得惊人,在没有其他油水的情况下,韩谦目前得保证他们一人每天三斤的口粮,加上额外开出的工钱,事前囤积粮食以及五峰山种植园今年的收成,都未必能够支撑四个月。

    只是这对韩谦而言,暂时还不算是燃眉之急,至少还能撑到三月底。

    …………

    …………

    旧奚寨位于龙牙山腹地的一座山谷里,也差不多位于龙牙山的地理中心点上。

    旧奚寨左右的山岭,虽然谈不上多高,但地势极为险峭,人猿难以攀越,但南北却是断断续续的谷地,前朝中期中央政权对辰叙两州的控制力一度颇强,曾修建一条途经旧奚寨、翻越龙山牙、长达百里的陆路驿道,北接辰州辰阳县,南沿五柳溪出龙牙山,一直通到榆树湾口。

    旧奚寨虽然废弃,但这条古驿道掩盖在灌木草丛之中,偶尔还有商旅通过。

    当然,旧奚寨即便荒废,寨子里的木质房屋也早就被一把火烧为灰烬,但四五里围合的石砌寨墙大体还保存完好,还能用作防御。

    事实上季希尧奉命进龙牙山开采的煤场、铁矿场,奚氏族人早年也都有开采过,就分布在旧奚寨四五里的范围之内。

    当然,也可能是奚氏先人发现龙牙山里有煤、有铁矿,才将寨子建在附近,据奚昌他们记忆,奚氏族人早就掌握采煤炼铁的手艺,在巫山巫水之间曾实力极强,几经变故才衰落下来。

    要不是韩谦欲借奚氏族人的力量,奚氏此时都可以说是亡族了。

    虽然韩谦计划在沙河入沅江处建造临江县城,但那是五柳溪分水堰建成、沙河两岸田地差不多开垦出来之后的事情,但目前条件简陋,同时要防备龙牙山北面辰州诸姓势力的异动,甚至要防备潭州的兵马,溯沅水打过来,他都要将新置的临江县治所放在旧奚寨,也正式将旧奚寨更为龙牙城。

    韩谦领林宗靖、赵无忌、奚发儿率二百甲卒入驻龙牙城,除了能亲自督促左右诸窑场工场的生产外,还能监视龙牙山北麓辰阳县境内的动静。

    从旧奚寨沿古驿道北上,往北十余里,出龙牙山北麓的溪河汇聚成辰河,于四十里外,经辰阳县城南侧流入沅水。

    而沅江从那里通过后,还要在这片山岭间再绕上二三百里,才会绕回到龙牙山南麓的榆树湾来。

    船队最后一次从辰州通过,辰州方面就没有来得及反应,又或者说面对船队当时不弱的武装护卫,辰州那边宁可装痴卖傻。

    不过,船队过去之后,同时有关“潜逃”的驿传也抵达辰州,即便是防备韩家父子有染指辰州的心思,真正掌握军政大权的辰州土籍大姓,也针对性的调整有限的兵力部署。

    特别是韩谦领五六千人马进入龙牙山南麓,辰州也在龙牙山北麓,古驿道与辰水相交的鸡鸣寨聚集五六百番兵。

    鸡鸣寨是辰州土籍大姓洗氏的地盘,距离龙牙城仅十二三里。

    辰州洗氏与以余州兵曹参军洗真为族长的叙州洗氏在百余年前乃是一支,乃是前朝晚期所分出来的一系,其族长洗英此时从其父亲手里袭继辰阳县知县之位,乃是辰州的重磅人物。

    虽然鸡鸣寨南面一座名叫老龙头的断崖,才是叙州与辰州真正的分界,但洗氏所控制的番民,差不多将老龙头南面的一大片谷地都侵占过去耕种,还在那里建了村寨。

    只是目前辰州洗氏还没有实力无视叙州几家土籍大姓的存在,直接将旧奚寨都圈占过去而已。

    正如辰州洗氏防备韩谦有什么异动,韩谦也得防范着辰州洗氏。

    事实上,韩谦选择在龙牙山立足,与辰州的土籍大姓挨得更近,而叙州境内的冯、洗、向、杨四姓所辖的番寨,主要分布在黔阳城以南的山山水水里。

    这一天,奚荏、赵庭儿领着从雁荡矶带过来的三十户、两百多口奴婢,也住进龙牙城;他们还从五峰山带来不少牲口及鸡鸭,顿时间叫大片还是废墟的龙牙城热闹了许多。

    奚荏幼年在旧奚寨度过的时光不多,但对附近的山山水水还留有印象,虽然寨子里的建筑绝大多数都烧为灰烬,但蒿草枯萎的寨墙,还留下她童年的回忆,一时间感慨万千。

    “大人,大人,你说的法子能成!”

    奚荏登上还没有精力去修缮,多少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寨墙,看到杜君益拿着一根铁条,跌跌撞撞从寨子后的炼铁场,手舞足蹈的跑过来,朝着同样站在寨墙上眺望四周山势的韩谦大喊大叫。

    与石灰窑、砖窑、碎煤场不同,韩谦早先就命令季希尧将炼铁场直接建在龙牙城后,为便于水排及水力锻锤的使用以及充足的用水,之前两个月甚至不惜开挖一条两里长的窄渠,将山里一座天然山湖的流水,引到龙牙城背后的炼铁场附近。

    在韩谦抵达叙州之后,直接派甲卒将炼铁场看守起来,所用的匠师、匠工及眷属也都集中居住到龙牙城内,不得随意进出,目前就是防治有人泄密。

    奚荏这几天留在黔阳城,也不知道韩谦传授杜君益什么妙法,竟然叫大半年前还是诗书门第出身的儒士杜君益竟然一副老匠工的打扮,拿着一根铁条有如至宝般手舞足蹈。

    杜君益懒得绕到东面走寨门进龙牙城,直接摸着寨墙外侧崎岖不平的凹坑,爬上有两丈高的墙头,将手里的那根铁条递给韩谦看。

    韩谦稍稍用力,就将一指厚、半掌宽的铁条拗弯,看弯曲折没有铁渣剥落,确是上好的一截柔铁精钢,也很是高兴,吩咐道:“此法你我记脑子里便成,暂时不要落到纸墨上。”

    大规模铸钢炼铁,木炭的消耗极大,韩谦乃至郡王府的甲曹都在琢磨着用廉价得多的煤饼替代昂贵的木炭。

    叙州这边看似森林覆盖密集,但伐薪为柴,也要比开采煤矿费力得多,更不要说三四斤柴木才能烧出一斤炭。

    不过,用未经处理的煤石铸钢炼铁,所铸的铁器以及钢结构件,都易脆易折,相比当世用炒钢流程所产的粗钢,质量都要劣质一些。

    倘若想进一步用来锻打百炼钢,一整根铁条就有可能都变成铁渣剥落,最后一无所得。

    韩谦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在金陵里也想到关键点,但怕泄密,一直熬到叙州才进行试验。

    其实思路很简单,当世富贵人家取暖用木炭而不直接用木柴,主要是木炭易燃、无烟、轻便。

    而木炭烧之无烟,说明白开来,就是木柴在入窑碳化过程中,会燃烧产生浓烟的杂质,相当程度上都被去除掉了。

    当世人称煤炭为石炭或煤石,完全不知道地底这黑乎乎的可燃石头是怎样形成的,但放在千年之后,大多数的小学生都能很轻松的回答这个问题。

    煤说白了就是植物埋入地底经过千万年的演变而来,与木柴的主要成分没有什么区别。

    在金陵城里,韩谦就想到可以尝试用烧制木炭的办法去处理煤炭,但在这个过程中要处理好无色无味的剧毒炭气,不能放在庄院内进行,便要空旷处建造烧炭窑。

    而韩谦真要大规模将煤饼或煤石放入烧炭窑里闷烧,动静也比较大,很容易引起外界的关注,也只有憋到叙州再进行试验。

    煤是龙牙山里挖出来的煤,经过初步的水洗,便放入烧炭窑中点火闷烧,扒窑里引水浇灭余火,扒出水洗闷烧过的煤块,用以炼铁、锻打钢件,相同过程与用木炭进行比较。

    陈济堂要负责协助林海峥督造五柳溪分水堰,摸索新的洗煤法、炼铁法,韩谦便交给杜君益负责。

    一年前杜君益还是一介文弱书生,因为其父在荆襄战事期间,被胁裹降梁军,战后被清算,杜君益、杜君铭兄弟及老母被送到苦役营为奴,最后因为杜家年幼的姊妹被三皇子赐给韩谦而得解救。

    杜君益饱读诗书,知医知音律,在当世是标标准准的儒士,到韩谦身边最初是协助着抄录缙云楼里的藏书,之后又帮韩谦编《天工匠书》,也参与雁荡矶酿酒房及锻造房的建设,此时陈济堂脱不开身来,炼铁场这边的事务他也能应付。

    毕竟当世的炼铁流程,对知实务且能务实的儒生而言,并没有无法跨越的障碍,杜君益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才半个月的时间,才能便验证大人所授之法确实可行。

第二百四十九章 双炉炼铁

    韩谦到叙州,初步整合出一千二百余兵马,确保四姓大族及渗透进叙州的潭州兵马不敢轻易妄动之后,他最紧急要做的事情,第一还是修造五柳溪堰、修造屋舍、开垦田地,将冯家奴婢及淹留叙州境内的流民安置下来。

    这样他们才能获得在叙州立足的更稳固根基,要不然他仅凭一千二百人马,在叙州境内势力如此复杂的情况,怎么从沅江上游牵制潭州?

    不要说从沅江上游牵制潭州了,连潭州渗透到叙州、在中方山脚下结寨集结的千余精锐,韩谦都没有能力解决,更不要说四姓大族在沅水两岸的深山老林里,像毒蛇一样盯着他们。

    而叙州之外的土籍番民,对他们同样充满敌意!

    他站在龙牙城的城墙之前,甚至能看到那些暗藏在灌木丛里、来自于鸡鸣寨的探子们警惕而仇恨的目光,甚至他这边前几天有两人疏忽大意,追赶一只射伤的麋鹿,不慎跑到老龙头那边,被那边的番兵杀得一死一伤。

    这些韩谦都得先暂时隐忍下来,他此时还没有跟周边土籍大姓对抗的资本。

    没有一个基础规模的群体拥立他父子,不能从地方获得基本的物资供给,一千二百军心不稳的人马,实在是有些不够看啊!

    而他们手里一千二百人,与其他势力发生交战后,一旦出现较大的人马伤亡,都没有地方补充。

    将冯家奴婢及一部淹留叙州境内的流民安置下来、拉拢过来,将之前就迁到叙州、但与土籍番民矛盾颇重的客籍民众进一步收拢过来,化解掉目前人马里不安定的因素,韩谦与他父亲才算是在叙州初步站稳脚。

    不过,就算将冯家奴婢、流民及客籍汉民都拉拢过来,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也才有六七万人,仅仅相当江东地区稍大规模的一个县。

    仅这点人口基础,一方面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两三万人安排好,另一方面还要在明年秋冬之季,解决掉境内渗透进来的潭州兵马,要摆平四姓大族,在应对好外围土籍诸姓敌视的基础上,保证有从沅江上游对潭州进行钳制的能力,捷径在哪里?

    韩谦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他对当世炼铁锻钢之法的改良上。

    之前他有四个月的时间,一直都在雁荡矶琢磨炼铁铸钢之法,也建造锻造房,以及多种试验性质的炼铁炉、手锻炉,在风橐的基础上造出鼓风箱,召集陈济堂等人不间断的试验新法。

    甚至为了适应叙州所产的铁矿石、生铁料以及煤石,不惜挤占叙州船队紧张的运力,从叙州运铁矿石、生铁料、煤石,进行各种试验。

    主要就是因为各地所出的铁矿石、煤石,成分都有很大的不同,韩谦要摸索出一套基于叙州,甚至就是龙牙山所出铁矿石、生铁料及煤石的炼铁之法。

    要不然杜君益在没有掌握真正的炼铁理论基础之上,凭什么直接接手龙牙城炼铁场的工师之职?

    因为龙牙城炼铁场所采用的流程,是雁荡矶锻造房一遍遍摸索改良出来,除了陈济堂、杜君益外,韩家还有六名匠师以及庄院有十多名奴婢持续四个月参与其事,此时也都到叙州来。

    而季希尧在龙牙山所建的炼铁场,无论是建造的炉铁炉还是所采用的流程,都是韩谦在雁荡矶改良过来的新法。

    目前,仅有仿木炭烧制之下闷烧煤石去杂,乃是到叙州之后才着手试验。

    虽说叙州的森林资源丰富,即便都用木炭炼铁,短时间内也是能消耗不尽,但问题目前用此法水洗闷烧煤石去杂,相比较烧制木炭,还是能够节省大量的人力。

    而韩谦当下手头最紧缺的就是人力,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他凭借手里头这点人手能干成什么事情!

    要不然的话,潭州又岂会轻易放他过洞庭湖?

    当然,杜君益改用闷烧去杂过的煤石炼铁之后,之前确定的炼铁流程,又出现两个新的变化,但这两个却是好的变化……

    “我们用闷烧煤石替代木炭之后,炉温相比较有明显的提高,同样一段铁烧熔时间差不多能缩短十之一二;另外,闷烧煤石烧残后支撑力要比木炭强很多……”杜君益将他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新变化,跟韩谦汇报。

    “是嘛,这是好事啊!带我去看看!”韩谦带着杜君益等人,大步流星往龙牙城后的炼铁场走去。

    炉温能提高,可不是简单将炼造生铁时间缩短十之一二的问题。

    经过四个月的试验摸索,韩谦已经确定铁的熔点跟含炭量直接相关,含炭量越低,熔点越高。

    这也是当世只能通过可能长达数月、数年时间进行不间断的锻打,才能得到含炭量近乎为零的柔铁的关键。

    铁料去杂,含炭量降到极低,即百炼成钢绕指柔,故称柔铁,实际就是后世所说的熟铁,又称老铁。

    因为柔铁的含炭量极低,熔点极高,当世炼铁炉的炉温没有办法将柔铁熔化,也就没有办法直接通过炉炼的方式得到真正的熟铁。

    所以提高炉温,永远是炼铁铸钢之法改良提升的关键。

    现在用闷烧煤石替代木炭,就能提高一些炉温,甚至就可以直接导出烧熔的铁水进行搅拌,在铁水未冷却时,使杂炭暴露在空气里进一步燃烧直接去除,其他杂质也能通过燃烧形成渣杂沉淀在铁水下方,从而直接降低含炭量、含杂量,这得为后续的锻造省多少力?

    这个办法,韩谦在雁荡矶就用小型炼铁竖炉试验过。

    不过,雁荡矶没有办法建造大型鼓风设施,燃料以木炭为主,难以堆积太高,以致炉温提升不到韩谦所期待的程度,而导出铁水的冷却速度又太快,效果不是很理想,但也证明是值得下力气去摸索的。

    龙牙山这边所建的竖式高炉,要比雁荡矶的试验用炉高出一倍,便能造更大型的水力或畜力鼓风箱,能堆积更多的燃料,此时闷烧煤石还能进一步提高炉温,给韩谦提供的想象空间就更开阔了。

    韩谦心里想着,要是将竖式炼铁炉所出的铁水,导入新的坩埚炉,在高温条件下进行搅拌去炭去杂,再导出来冷却呢?

    这事实上是将当世的炼铁与炒钢过程结合到一起进行,在后世又称双炉法,比铁水冷却成生铁块之后,再进行加热熔化脱炭去杂,更省燃料、效率要高得多!

    韩谦不指望能直接到真正精纯的熟铁,但这种办法要能得到含炭量适度的精铁,那比当世的炒钢法,要省多少力?

    残煤的支撑力显著提高,这也是值得大声叫好的现象。

    龙牙山这边所建的竖炉炼铁,铁水出口、出渣口位于底部,加炭口、加料口位于上部,点燃后炭料支撑住铁矿石进行反应,所得的铁水从间隙流淌到底部导出,但在炭料支撑不住之前便要停止炼铁,防止料炷垮塌。

    竖炉一次能炼多少铁、能加多少铁矿石,跟残炭的支撑力是直接相关的。

    目前龙牙山一座竖式炼铁炉,一炉铁水能出七百斤铁,倘若闷烧煤炭的残石支撑力显著提高,一炉铁水能提高到一千斤,效率又一次能提高多少?

    有这个基础,这也方便以后建造炉膛容积更大、一炉能出两千斤甚至四千斤的竖式高炉!

    这些经验,都是韩谦过去四个月在雁荡矶摸索出来,他离开金陵潜逃,将诸多试验用炉“摧毁”掉,自然也要将掌握这些经验的韩家匠师都带出来。

    韩谦赶到有哨兵值守的炼铁场。

    炼铁场建在一座缓坡与龙牙城的西南寨墙之间,虽然仅有三座高逾丈余的竖式炼铁炉,以及一些更小型的锻造炉,但占地逾百亩,烧炭窑也建在炼铁场内,这样就必须要保证有足够面积的堆煤场跟堆矿场。

    韩谦确认杜君益没有夸大闷烧煤石的效用后,便直接叫停一座炼铁炉,在铁水出口建造能高温搅拌或炒炼的坩埚炉,以试验他琢磨许久的双炉炼钢法……

    要是此法能成,虽然制造蝎子炮弩臂那种所需的高性能钢件还是很难打造,但龙牙山打造出来的扎甲、鳞甲、精铁刀、战矛等兵甲,成本将能大幅缩减到当世其他铁场三分之一的水准上。

    成本不能进一步缩减,主要还是他这边所建的炼铁场,位置不够合适,炼铁产量受铁矿及煤石的开采及运输限制。

    要是双炉法能行,韩谦下一步要是多抽调数百壮劳力,增加煤场及铁矿场的用工!

    试想着,将普通的铁箭头,换成精铁箭簇、精钢箭簇,穿透力得要提升多少?

    哪怕前期专为五柳溪工地现场打造河渠、开垦粮田的锹铲锄犁等农具,也要比普通的铁器提高一大截效率。

    接下来半个月叙州仿佛正面临着暴雨前的宁静,四姓大族、潭州兵马以及客籍大户都在观望着金陵那边会如何裁决韩家父子的命运,以致都没有什么动作。

    韩谦则守在龙牙城里,亲自盯着双炉改造出来。

    搅拌或炒炼烧熔铁水的坩埚炉,结构要比竖式炼炉简单,体积、高度也要低一大截,只是位置要于竖式炼炉的铁水出口,这个只需要在稳固地基的基础上挖斜坑建炉便能解决。

    所以说,第一座试验性的双炉改造过程,还是简单。

    十五天后,第一炉双炉所出的铁水导入长条型的模子里冷却,看着冷却后的铁块泛出清亮的光泽,这不是精铁、精钢,又是什么?

    刀剑的铸造,涉及到刀刃跟刀脊的性能需求,真正处理起来还颇为复杂,但扎甲及鳞甲所需要的甲片、甲板,却只需要用薄铁进行简单的锻打就行。

    这时候拿来跟传统炒钢锻打法所造的甲片进行对比,就会发现新法所铸的甲片,性能已相差无几。

    一副扎甲,由数以百计的甲片穿缀而成,鳞甲的甲片数量更多,传统的制甲技术,都用小块生铁加热炒炼后再反复锻打成型。

    一名制甲匠师,通常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制出一副上好的扎甲。

    要是不对甲片进行炒炼锻打,直接用薄铁片充当甲片,想要获得相当的防护力,铁质扎甲便要重上一倍多。

    甲卒穿上这样的铁甲,也许一次冲锋就会将体力耗尽。

    防护力、铠甲重量以及制甲的效率,在当世兵甲匠作里,永远是难以调和的三个矛盾体。

    用新法所炼的精铁,也需要在水力锻锤下进行一定程度的冷锻,甲片质量才能进一步提升,但相比较传统的扎甲、鳞甲匠作,效率高出太多了,而且对制甲匠师的要求,也能大幅降低。

    韩谦确认新法所炼的精铁能用于制作扎甲,便第一时间从冯家奴婢以及将卒子弟里,征调十四到十六岁的百余少年作为学徒,补充到兵甲工坊。

    左司斥候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守淅川时缴获也多,包括返乡的刑徒兵、奚氏族人以及船帮武卫,只要立下军功、获得武勋,或者需要编入州营效力,都被允许直接将缴获的兵甲携带归乡。

    所以韩谦这次在叙州凑出的一千二百人马,兵刃铠甲还是大体齐全的,所缺不多,一般说来,龙牙山这边是最不需要急着扩编兵甲匠作坊的。

    只是,叙州兵马,将卒身上所穿的,最主要的还是革甲。

    除了六七百副革甲外,军中较为沉重的铁甲也有百余幅,精钢扎甲却仅有二十余副。

    像田城这种武艺强、气力足的战将,内穿革甲,外披精钢扎甲,只要不是遇到床子弩当面攒射,便是迎着长弓箭阵,也敢冲锋陷阵。

    而革甲或稍轻薄的铁叶甲,稍远距离在抵挡普通的铁箭簇时还行,但要是这时候对方长弓上所搭的是更锋锐、穿透力更强的精钢箭簇呢?

    材料的提升,对应的不仅仅是生产力的提升,也对应着杀戮能力及效率的提升!

第二百五十章 父女

    去年年节时,三皇子与龙雀军的核心人马都困在淅川城、荆子口两地,临江侯府内自然是丝毫没有过年节的气氛。

    今年,临江侯府改为临江郡王府了,但此时距离文学从事韩谦胁裹左司兵马潜逃已经过一个半月的时间,但恶劣的影响并没有消去,年节期间的气氛,就仿佛笼罩在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之下,令人喘不过气来。

    内部进行一轮更严格的清查,执行更严格的监视制度,这已经是搅得鸡飞狗跳,但更严重的是潜逃事件对郡王府声势的打击。

    潜逃事件暴露出三皇子的御下能力薄弱。

    虽然对年后才十六岁的少年提出要有极强的御下能力,本身就是一种苛求,但是要想破除立嫡立长的常规,成为大楚的接班人,这就不是苛求。

    潜逃事件也暴露出郡王府的班底存在严重的问题。

    这种情形下,朝中诸多王公大臣,还有谁会倾向主张用三皇子替换太子,成为新帝的侯选人?

    三皇子以及沈漾等人多次被陛下召入宫接受质询不说,龙雀军原计划从均州征调一部分兵马,以周惮为首,到金陵组建骑营的计划,也被陛下直接叫停。

    这部分人马在均州已经完成征调,天佑帝一纸诏书,将周惮及这部兵马调入鄂州驻守。

    虽然天佑帝在诏书里没有明确意图,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韩谦的这次潜逃,没有潭州的默许、放行,是不可能顺利抵达叙州的。

    朗州北面的荆州,历来是朝廷西防蜀地、南镇潭州的重镇,乃是大将张蟓率部在那里坐镇,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不过,从岳州往东,经鄂州、黄州到江州,长江沿岸,特别是南岸的防御空虚,天佑帝将周惮所部调驻鄂州,意图还需要说出来吗?

    当然,在调周惮驻防鄂州之时,天佑帝还特地下旨在金陵城里赐了一座宅子给周惮,用意则更明显,就是要周惮将妻儿老小作为人质都送到金陵来,再去鄂州出任行营军使。

    像郭亮、高承源、李知诰、周数、陈景舟乃至郑兴玄、周元、张潜等郡王府及龙雀军主要将吏,都在凤翔大街附近给赐了宅子,说白了就是方便就近监视,防止再出现潜逃事件。

    这件事件,对郡王府及龙雀军的打击,是相当严重的,但一直拖到元宵节,朝中都没有讨论最终的处置结论来。

    事件很显然并非郡王府低级官员潜逃那么简单。

    叙州刺史韩道勋的请罪折子送入金陵已经有半个月了,池州刺史韩道铭在年前就主动赶回金陵“述职”,留在金陵的韩府等候处置;而七十多岁的韩老太爷韩文焕,更是让家人抬着病榻进京,要进宫请罪。

    只是天佑帝没有恩允韩文焕进宫,对韩道铭滞留京中也无任何表示。

    这时候自然少不了有落井下石的,但偶尔有几道参劾韩家的折子送进宫里,也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一辆马车车辙辚辚的驶入兰亭巷,用羊角熬煮成的明角车窗,将寒风抵挡在车外,还能让外面的光明透进来,能大致看清楚车外的景物,不得不让人赞叹从秋湖山匠坊传出来的这种办法,真是巧妙。

    “父亲,陛下不是已经很有培植三皇子的倾向,韩谦为何要潜逃去叙州?”

    王?穿着裘袄,脸蛋衬得越发娇艳明丽,虽然马车没有停下来,但她将明角窗推开一角,看到韩家大宅的门庭此时正被数名身穿褐衣甲袍的兵卒守着,门槛上积有灰迹,显然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人推开那两扇门。

    这一刻,王?情不自禁想起两个月前,她夜闯兰亭巷来救殷鹏的那一幕。

    虽说当时她隔着庭院,在夜色灯光遥遥看了韩谦一眼,但韩谦挥手那一瞬时的洒然似印在她的心间。

    便是那一刻的印象,叫她越发难以理解韩谦的这次潜逃。

    只是那一瞬的感觉难以作为理由问出口,王?在她父亲面前,也只能问在三皇子有夺嫡希望之际韩谦为何要潜逃。

    “谁知道呢?”

    王文谦摊手说道,他的心思再细腻,也不可能猜到女儿心里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不过,三皇子是不是曾有夺嫡的希望,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三皇子的根基还太浅了。

    不过,他此时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二人,他就没有琢磨透过,此时多想也无益,令他发愁的,乃是临江郡王府声势大受打击,信王的机会也随之变得更加渺茫,因为陛下那边此时更不敢轻易去动当下的棋局。

    “陛下会如何处置此事?”王?又问道。

    “又能如何处置?”王文谦摊手说道,“韩道勋、韩谦父子太过聪明,叙州在潭州以南,说不定暗中早与潭州勾结,陛下是出兵剿之,还是令潭州剿之?怎么做都是两难,我估计陛下沉默那么久,等忍下这口气,说不定会反其道而行之啊!”

    “反其道而行之?”王?疑惑的问道,“难不成还对韩家父子赏功给爵不成?”

    “鞭长莫及,还能如何?”王文谦苦笑着说道。

    “哦!”王?轻轻应了一声。

    这时候马车拐出兰亭巷,王?不经意间看到兰亭巷后面的靠山临街院子里,门扉打开一道缝,有个绿裳女子往这边张望过来,讶异的叫了一声。

    王文谦扭头看过去,那绿裳女子的头脸已经缩了回去,门扉重新关闭起来,问女儿王?:“你看到谁了?”

    “好像是殷叔叔所说的那个春娘!”王?当初也只是远远看过春十三娘一眼,事后再听殷鹏提起过,此时也是十分的肯定,说道,“韩谦当初就是在这个春娘的宅院里,捉住殷叔叔,女儿担心殷叔叔会受害,情急之下赶去求情,没想到真将殷叔叔救了下来。如今想来,韩谦当时意识到冯家突然转变态度后,更主要的是防止这个春娘会落到我们或者太子手里,只是这么个人物,怎么不是韩谦的嫡系,没有跟着去叙州?”

    王文谦眉头微凝,目前据他们渗入临江郡王府的信息源,能确认缙云楼左司乃是信昌侯李普与韩谦共同暗中筹建,里面定然有韩家的嫡系,也有信昌侯府的嫡系。

    这个春娘没有随韩谦潜逃叙州,自然应该是信昌侯府的嫡系。

    就韩谦这次潜逃而言,必然是精心准备的,或许在冯家案发之前,韩谦就早已经有这个念头了,要不然很难如此顺利。

    只是就当时的情势而言,要是信昌侯府在左司的嫡系力量受到重创,岂非更利他潜逃?

    …………

    …………

    “是什么人从兰亭巷出来?”姚惜水站在院子里问道。

    “没看清楚,”王?坐在车厢里,光线颇暗,春十三娘自然看不清楚,说道,“马车看似普通,但装的是明角窗……”

    羊角加酸萝卜水熬煮成液然后凝固成灯罩或窗罩,则称明角灯或明角窗,这是去年七月底韩谦在雁荡矶造出十几盏明角灯送入郡王府后才传出去的办法。

    真要有心打听,也不难知道此法,但这看似普通的马车却非普通人家就是了,姚惜水心里想,这时候还是有人在关注兰亭巷里的动静啊!

    “叙州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春十三娘见姚惜水春眉暗锁,岔开话题问道。

    韩谦潜逃叙州,潭州、辰州事实上已经中断了商旅往来,这也使得晚红楼派人潜入叙州打探消息,变得更为艰难。

    不能公然乘船走水路往来,翻山越岭的话,得耽搁多少时间?

    姚惜水也差不多到这时候,才知道叙州那边最新的情报。

    “他父子在叙州演了一出拒子入城、负荆请罪的大戏之后,便解散之前先受四姓大族控制的州营,新编了州营、狱营、水营,此时狱营五百兵卒控制黔阳城,韩谦亲率州营五百兵卒以及冯家奴婢到奚氏旧故龙牙山落脚,听说在那里已私自新置临江县招兵买马,所用皆是私人……”姚惜水说起探子今日才传回来的信报。

    “……”春十三娘微微一叹,说道,“现在也还有什么好说的了,韩家父子此时正全力利用手里所掌握的资源去巩固他们在叙州的根基,叙州的土籍大姓势力没有什么动作,大概是在等金陵这边的态度吧?天佑帝应该也很清楚叙州此时的形势吧?”

    “内府局有没有派探子过去还不知道,枢密院职方司在潜逃事情发生后就在洪州新设一房,很显然是方便其眼线探子越过罗霄山,潜入潭州以南的邵衡辰叙诸州刺探情况,天佑帝应该是清楚叙州此时的情势的。”姚惜水说道。

    “朝中会如何处置,李侯爷这两天有没有进宫打探最新的消息?”春十三娘问道。

    “朝中议论纷纷,天佑帝未置一言,谁也不知道最终会下怎样的旨意?但除了周惮出任鄂州行营军使,天佑帝并无往鄂州继续增派兵马的意思,估计会让韩家父子得逞吧?”姚惜水说道。

    春十三娘暗暗称是,这时候听到外面有快马驰来,停下来砰砰敲响院门。

    春十三娘着人打开院门,却见是信昌侯府派来的家兵,看到姚惜水禀道:“就叙州事,宫中已传旨下来,侯爷请姚姑娘、十三娘去侯府……”

    “这么快?”姚惜水相信天佑帝也应该刚刚知道叙州最新的情势,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最终决定了,问道,“我义父他人呢?”

    “张大人跟侯爷在一起。”来人说道。

    姚惜水猜测应该是义父张平最先得到消息,才赶到信昌侯府通禀此事,她与春十三娘也不耽搁,准备马车便往信昌侯府赶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封官赏爵

    “天佑帝未免太软弱了一些!”

    姚惜水与春十三娘从侧门走进信昌侯府,穿过夹道,还没有走进信昌侯李普平素接待客人的游园,便听到李冲不满的声音隔着院墙传出来。

    这条夹道并没有封闭起来,府里的普通奴仆都有可能经过,姚惜水微微皱眉,心想李冲说话时没有顾忌到这点,大概是真被最终的结果给气到了。

    姚惜水清了清嗓子,隔着院墙问道:“父亲可是也过来了?”

    姚惜水多此一问,乃是提醒李冲隔墙有耳。

    姚惜水与春十三娘走进园子,看到信昌侯李普、义父张平以及李冲等人,换到离院墙较远的亭子里说话,她走过去问道:“宫里下了什么旨意?”

    “韩道铭授鸿胪寺少卿,调鄂州刺史田常接任池州刺史;三殿下去均州刺史,遥领鄂刺史,均州刺史由左武卫军监军使徐昭龄兼领,此外贬沈漾出任鄂州长史……”张平将今日随三皇子杨元溥进宫听到的最新消息,又重新说了一遍。

    “沈漾被贬得有些狠啊。”春十三娘感慨道。

    韩氏肯定会受惩处,韩道铭从掌握上州军政大权的池州刺史,调到堪与秘书监一般清闲的鸿胪寺担任少监,这对韩氏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沈漾之前乃是正四品的郡王傅,一下子贬为从六品的中州鄂州长史,可以说是连贬五级不过沈漾作为郡王傅,郡王府文武将吏皆受他监管,理所当然要为“潜逃”一事负最大的责任。

    “韩家父子呢?”姚惜水问道。

    “韩道勋加授宏文殿学士、银青光禄大夫,领叙州防御使、刺史;另授韩谦叙州司马、叙州行营兵马使、临江县知县!”张平说道。

    姚惜水心想难怪李冲如此不满的抱怨天佑帝太过软弱了。

    韩道勋在刺史之上,加宏文殿学士、银青光禄大夫,意义不大,仅是从三品的虚衔,更主要的目的或许是防止韩家父子轻易的沦为潭州的附庸;而加防御使,对韩家父子的实际意义就大了。

    刺史执掌军政,名义上州营也受其制辖,但州营的主要职责还是揖盗防寇,维持州县城池的治安;而作为防御使,便有征伐之权,更能以军法惩戒将吏,更能自行委任六品以下的中低级武官,进行军功奖赏。

    这无疑是默认韩家父子割据叙州的事实。

    “天佑帝竟然真如此对韩家父子封官赏爵?”春十三娘有所预料,但真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异常的震惊,差不多相当于韩谦所有的算计,都得到实惠了。

    “不封官赏爵又能如何?”信昌侯李普轻叹一声,“封官赏爵,或者直接叫韩家父子据叙州自立,对朝廷的形势,也要比韩家父子彻底沦为潭州的附庸要强!”

    听信昌侯李普这么说,春十三娘倒有些明白过来。

    朝廷不可能出兵去伐叙州,也不可能给潭州出兵的名义,这时候倘若降旨追问韩谦的潜逃之罪,是对韩家父子是一种打压,毕竟叙州境内四姓大族多半想着要借朝廷名义对抗韩家父子,但这也会迫使韩家父子彻底投向潭州,借助潭州的力量去镇压叙州境内的反对势力。

    潭州不仅能借机暗中掌握叙州,位于叙州与朗州之间的辰州,也必将落入潭州之手,这对大楚有什么好处?

    说白了,朝廷此时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韩谦的潜逃,或者韩家父子据叙州自立的事情,而是潭州马家。

    潭州一旦生变,大楚的国体都将受到严峻的威胁。

    此时封官赏爵,稳住韩家父子,不使其彻底倒向潭州,对大楚而言,除了面子上难看外,但真正的朝野形势并不能算坏。

    毕竟朝廷对叙州,本来就没有多少控制力,即便叫韩家父子世袭割据,于朝廷并不能算什么损失。

    而对韩家父子而言,既然有那么大的野心,只要有可能,大概也不会愿意沦为潭州马氏的附庸吧?

    “那也太宽待韩家父子!”李冲犹是愤恨不平的说道。

    “也不能这么算,”张平轻叹一口气,说道,“对韩道铭的调任下旨,将是内侍省少监沈大人亲自走一趟,到时候沈大人会私下劝韩氏主动解除家兵,将韩氏族人都迁到金陵居住!”

    听张平如此说,李冲倒是容易接受一些,心想天佑帝心里到底是不糊涂,这是防备当初韩道勋、韩谦父子与韩氏的决裂也是在演戏,同时也是将韩文焕及韩氏其他族人扣押在金陵,充当人质,清除韩氏在池州、宣州的影响力……

    …………

    …………

    韩氏在金陵的大宅,要比韩道勋、韩谦父子在兰亭巷的宅子气派得多了。

    韩府占地约十数亩,从大门进来,最当前的明居堂,乃是韩文焕早年会客之所,除了两侧的厢房间,大堂足有十丈见方,四壁张挂当世名人字画,以示韩氏交游广泛。

    明居堂的后面乃是一座半亩大小的锦鲤池,湖石假山围绕,又名鉴心池。

    韩府以明居堂、鉴心池为中轴线,分为东西两片,从明居堂的游廊延伸出去,各有七八套院子、五六十间房。

    此时韩氏家人,都聚集在明居堂内,韩道铭一脉、韩道昌一脉,妻妾子婿女媳,再上老爷子韩文焕两名年过四旬的庶子及妻妾,五十余人将宽敞的明居堂挤得满满当当。

    钦差特使沈鹤刚走,但沈鹤那细软的话音还在众人耳畔传荡。

    韩钧、韩端作为韩氏两支的长子,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直到身后人提醒,才省得要站起来。

    这时候其他人陆续退去,唯有韩钧、韩端以及韩道铭的两名庶子韩成蒙、韩建吉留在明居堂,陪着老太爷韩文焕以及韩道铭、韩道昌说话。

    虽然最终的惩处,比早初在池州听闻韩谦潜逃时的担惊受怕,要好许多,但人总是得陇望蜀。

    在宣州、池州经营那么大的家业放弃掉,韩氏老小都迁入金陵,实际上是充当人质,谁心里又能轻易消化?

    “陛下的旨意是倘若叙州那边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们韩氏一族还得被拖下水跟着陪葬?”韩钧艰涩的看向父亲,问道。

    “今日就这样了,以后大家都仔细着言行吧,太子、信王的事情以后少掺合,我们韩氏这时候也没有资格去掺合了!”韩文焕心力交瘁的说话,说罢颤巍巍的站起来,招手便要唤丫鬟过来扶他离开明居堂,回后面的宅子休息。

    “父亲,韩家的希望不能寄到老三身上啊!”韩道昌心里有太多的不甘愿,这时候再也压抑不住的说道。

    韩钧听着二叔的话,猛然一惊,看向祖父,心想老爷子警告他们什么事情都不掺合、静观其变,不就是要将韩氏的希望寄托到叙州吗?

    父亲、二叔与叙州那个奸佞小人乃是同胞兄弟,在老爷子眼里,那对父子在叙州站稳脚,可不就是相当于韩氏也在叙州得到发扬光大了?

    只是,这对他们的区别就大,叙州以后能有他们的立足之地?而且叙州那边做什么事情,会顾忌他们的死活?

    当然,韩钧对二叔提出的质疑再认同,他作为孙辈却不敢在老爷子面前胡乱说什么,转头看到前院管事在明居堂前犹犹豫豫的,似有什么事情要过来禀告,却又不敢走过来,皱着眉头质问道:“韩松,你有什么事情,缩头缩脑的?”

    “三皇子身边有个叫姜获的掌案,递了帖子过来要见老太爷、大老爷,人就在外面候着。”前院管事走到廊下,迟疑的说道。

    “郡王府的人过来见我们?”韩道铭困惑不解,但又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吩咐道,“将人请进来。”

    姜获带着两名青衣小宦,走进明居堂,十分客气的朝韩文焕、韩道铭、韩道昌拱手致礼:“临江郡王府缙云楼掌案书吏姜获见过韩老大人、韩大人、韩二爷”

    韩谦潜逃前,作为文学从事,乃是临江郡王府缙云楼的主事,姜获一报身份,明居堂内的众人都又惊又疑,不知道姜获过来是为何意。

    “姜大人大驾光临,是有什么指教?”韩道铭问道。

    “这一个多月来的纷纷扰扰,到今天也是算是水落石出了,韩道勋、韩谦二位大人,仍然是我大楚的忠臣良子,姜获特来给韩老大人、韩大人、韩二爷贺喜,”姜获笑眯眯的说道,“不过韩谦韩大人离开金陵,到叙州赴任之前,前后从郡王府支走盐四千担、绢绸八千匹、精米六万两千石、革甲四百套、拓木弓三百张以及其他折价约五万缗钱的财货,这里皆是韩谦韩大人的画押。姜获想着要去叙州讨债,路长水远,颇有不便,但韩谦韩大人乃是韩老大人的嫡孙,殿下说这笔债,或能请韩老大人先垫上!”

    听姜获这话,再看姜获慢腾腾的从怀里掏出一叠账本,韩道昌差点要气晕过去,韩谦那小畜生从郡王府卷走的钱粮,三皇子要强迫他们代为偿还?

    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姜获不会因为韩家人脸色大变便停了,依旧一脸和霭的说道:“韩谦韩大人前往叙州,还从郡王府带着七百多斥候、匠师以及少年子弟,丢下一千多孤儿寡母没人养活。陛下仁慈,想将这一千多孤儿寡母都送到叙州去,但又有大人说去叙州路途凶险,万一途中有个三长两短,朝廷对韩谦韩大人也没有办法交待,最好还是由郡王府这边好生照管。不过,相信韩老大人、韩大人、韩二爷也都能明白三殿下对此是什么心情,我便想着,韩谦韩大人以及韩三大人身在叙州,不能照顾这一千孤儿寡母,只能请韩老大人、韩大人、韩二爷代劳了。要是韩老大人觉得将人直接送到府上麻烦,可以照一人一天三斤口粮折算,一个月计一千缗钱……”

    这一千多孤儿寡母或许是朝廷最后制约叙州的手段,郡王府那边不直接集中起来关押供养,竟然还要从他们这里敲诈口粮,韩道昌的脑门气得突突直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棋局

    骊山又名绣岭,乃是秦岭的北麓支脉,山势逶迤、树木葱笼,此时才是二月早春时节,草树还没有发青,远望宛如一匹苍黛色的苍龙。

    骊山中麓有两百余甲骑安静的停留在一座峡谷口前,偶尔骏马打着响鼻,或一两只横空而过的大鸟啸鸣,打破峡谷里的幽静,谷长深邃,上下曲折,一口瀑布从百丈高崖坠下,水溅山石,淙淙有声。

    朱裕身穿一袭青袍,站在一座挑出的石台上,看着幽谷内的奇景。

    数匹快马从山外驰来,惊动守在峡谷口的骑兵,看到来人乃是副都将陈昆,才放松警惕,让开通道,让他直接进峡谷与雍王殿下会合。

    “你不留在大安城里,跑到这里做什么?”朱裕问道。

    大安城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国都长安,前朝覆灭,毁于战火的长安城,于四年前才并入梁国的疆域,更名大安城进行重建。

    在荆襄战事结束之后,梁朝内部总结经验教训,主要是得关中之地经营的时间太短。

    关中经历百年战乱,残破不堪,残留的势力对梁国还没有太强的归附感。

    荆襄战事期间,关中兵马出武关对荆子口的攻势,一直都是不温不火,以致整个荆襄战事期间,杀入南阳盆地的兵马,一直都没有得到关中地区真正有效的支援。

    不管是后续继续从西线对楚国用兵,还是发兵征伐蜀地,经营关中成为梁国的当务之急。

    前朝中叶,京兆府加关内道,人丁繁盛时有近四百万人口,但经百年战事摧残,此时关中行台所辖诸州人丁,仅剩百万出头,而人口一度达二百万的京兆长安府,此时所属十八县已不足三十万人,却又犹是梁国不容忽视的根基。

    朱裕在汴州率玄甲都回洛阳,都没能休整上两个月,便受封关中行台尚书令,率玄甲都进驻大安城,开始对关中的经营,迄今已有半年时间。

    朱裕对荆襄战事的结局不甚满意,即便是身在关中,犹时时牵挂着楚国的动向。

    陈昆将马匹交给随行的扈卫牵头,他攀上石台,颇为兴奋的说道:“楚帝最终处置韩谦潜逃之事半个月前就确定下来了,探子刚刚将讯报送过来,看来我们只需静待韩家父子与潭州媾和,便是我们再攻荆襄之时啊……”

    朱裕没有作声,接过讯报坐到一旁被青苔染绿的山岩上细细读起来,摇头说道:“这些时间大家都盯着韩谦的叛逃之事上,却罕有人能跳出来,看一眼整盘的棋局。”

    “殿下觉得这事另有蹊跷?”陈昆讶异的问道。

    “我起先心里仅是有些怀疑,现在却是有七八分确定了。”朱裕说道。

    “殿下起先怀疑什么?”陈昆不解的问道。

    “荆襄一战,可以说是韩谦一人扭转战局,令我等无功而返,杨密不赏韩谦,或许可以说是心里不喜韩谦携其子搏奇功,又或许当时就对韩家父子有所忌惮,但以杨密多疑的性子,倘若真有意废嫡,既然还要用韩家父子辅助杨元溥,便不可能不盯住,不应该叫韩谦如此轻易就潜逃成功,”朱裕说道,“此时看他将沈漾贬往鄂州出任长史,形势却是明朗了,这一切都是杨密的棋局,而韩家父子是他谋潭州的棋子啊……”

    “韩谦这次潜逃颇为彻底,在杨密多疑的生性,在没有足够钳制手段时,会放韩家父子都去叙州?”陈昆犹为不解的问道。

    “若我是杨密,便将叙州赐给韩家父子,”朱裕站起来,袖手身后说道,“而用杨元溥遥领鄂州,使沈漾、周惮先往鄂州经营,实是为将来对潭州的出兵做准备。”

    陈昆心想叙州地处一隅,山高水远,丁口仅有潭州的二十分之一,原本就是半羁縻州,赐给韩家父子也无损楚国,倘若籍此能真正掌握拥二十七县、人丁逾二百万的潭州,实在是一桩合算之极的买卖。

    想到这里,陈昆问道:“我们是不是派人往潭州送信?”

    他们不管怎么说,既然窥破这层秘密,怎么都不能坐看楚帝得逞的。

    朱裕稍作沉吟道:“消息是要散播出去,但潭州未必就会有十分的戒心,倒是安宁宫跟徐明珍那里,心思或许更容易动摇一些。”

    陈昆说道:“我这便去安排!”

    …………

    …………

    叙州的二月,则要比关中温润多了。

    雪峰山脉、武陵山脉常绿乔木灌林较大,但冬季色泽深绿,看上去也有些萧条枯燥,进入天佑十五年二月,嫩青色的新叶长出来,田畦山坳一丛丛新草长达,悬崖峭壁或溪岸茅舍间迎春花也吐出嫩黄色的细蕊,天地间的色泽层次则要丰富多了。

    韩谦站在船首,眺望四周山野,心里却是奢望温润多雨的暖春能推迟来临。

    为了在五柳溪建分水堰、溢水堰,要对河道进行截流,而五柳溪的上游来水,则要从侧面开挖的窄渠引走。

    为节省人力,这条窄渠仅有三丈宽、六七尺深,正常时仅能充当灌溉支渠使用,枯水期也能充当五柳溪的主河道,但丰水期却不行。

    五柳溪水利工程必须在龙牙山的雨水密集起来建成,要不然上游来水超过这条支渠的承受容量,工地以及此时在河口附近修建的数座围寨、新开垦的上万亩粮田,随时都有可能会受到洪水的冲击,也会严重影响后续的屯垦之事。

    这也将意味着后续的计划还要做进一步调整。

    虽然韩谦知道叙州这边千头万绪,指不定哪里就会出岔子,不可能事事皆照计划进行,但岔子出得太多、太大,他也无法都兜住。

    他现在争分夺抄的抢时间,一方面是要抢在秋冬季能有对潭州的牵制能力,另一方面他也得防备着潭州战事结束后,天佑老儿真顺势将叙州封给三皇子怎么办?

    到时候岂非他父子俩什么好处都没有捞着?

    三桅桨帆船缓缓驶往五峰山东侧的内湖码头,恰好有一艘小舟,驱赶一大群灰羽鸭路过,舟头或站或蹲三五名养鸭少年,好奇的打量着舱顶甲板上的那数架床子弩。

    这些养鸭少年都是种植园里的子弟,看到战帆船过来,眼睛里也没有什么惊畏,看到甲板上有认识的叔伯,还颇为兴奋的扬手招呼。

    要不是畏春江水寒,这些少年都要有人跃入湖中,一展泳姿了。

    “倘若能荡舟于斯,却也是十分好。”赵庭儿伸了个懒腰,声音娇软的说道。

    韩谦回过头,看着她慵懒而娇媚的脸蛋,心湖微微一漾。

    奚荏蹲在甲板,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捡来的石子,朝湖中鸭群掷去,惊得好些灰羽鸭呱呱大叫。

    韩谦前年大闹黔阳内的食肆酒楼,四处索鸭为食,之后又大规模收购腊鸭脯,贩卖金陵等地,黔阳城这边,差不多都养成家家户户养鸭的习惯。

    种植园这边,所放养的鸭群,差不多已经能保持在十万羽左右,之前还用汤孵法孵化三四万只鸭苗送到五柳溪、龙牙城,将能提供更为价廉物美的肉食及禽鸭。

    船停泊上内湖码头,韩谦没有急着下船,看到从五峰山延伸出去的新筑江堤,将沅江水挡在西侧收窄逾半的江道里,西侧的种植园相比较年前刚到叙州时,在两个月时间内,又往外围扩大许多,差不多又新开垦上万亩粮田,他心里欢喜许多。

    除了耕种屯垦的人群外,五峰山西侧更多的人,还是集中起来开挖河渠,修筑河闸。

    并非在五峰山往南北修筑江堤之后,大堤与黔阳城之间的数万亩土地就会都变成能种植两季谷物的良田。

    地势低陷,易积水难排涝以及土质酥软等等弊端,不进行持续长久的改良、提升,种植谷物、棉麻等,很难有乐观的收成;大多数的新田,甚至只能种植一季冬小麦,四月底之前收割,这样就能避开入夏后的水涝。

    临江县那边,即便五柳溪水利工程建成,较高地势得到开发,但想要修江堤,在沿江再多开垦十数万亩粮田,同样需要下更多的工夫。

    “韩谦、韩谦!”

    冯翊与孔熙荣这时候恰好在内湖码头这边,看到韩谦今日随船回黔阳,便大步流星般走过来招呼。

    这两个多月,韩谦主要都留在龙牙山坐镇,都没有怎么回黔阳,今天还是到叙州后第一次见到冯翊、孔熙荣。

    冯翊经过这小半年的折腾,特别是到叙州后,要带着跟他们一样娇生惯养、满肚子怨气的族人耕种田地、修筑屋舍,变得黑瘦许多,但比较他之前在金陵的纨绔、颓废,却是要精神许多。

    孔熙荣自幼就被他老子孔周带着修炼拳脚工夫,长得要比冯翊高壮,但素来都是冯翊的跟班,性格也没有什么张扬的地方。

    这一次相见,韩谦看他虽然还是跟以往一样沉默寡言,但眼瞳要比以往深邃、专注,冯氏的这场灾难,应该对他改造最大。

    冯氏四百多族人,韩谦使奚氏从新建的奚寨划出二百多间房舍以及两千亩新田出来安置他们。

    除了房舍不足,以临水滩地的粮食产量,两千亩新田是不足以养活四百多口人的,但韩谦另拨给一部分宅地以及三千余亩荒滩,着冯氏族人自行建造开垦,以改他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陋习。

    怨气必然是难免的,但冯孔二人的样子,应该也是应付下来了。

    韩谦制止要将冯孔拦住的扈卫,朝他们走过来,笑道:“看你们精瘦的样子,两个多月没见,吃了不少苦啊!不过,你们也不要埋怨,看看我这样子,你们要是随我去龙牙山,只怕是更难捱。”

    “我们现在吃苦却是不怕,但整日下田耕作养鸭为业,也太无趣,你可有其他什么差使,叫我们二人去做?”冯翊腆着脸问道,“对了,听说这次内寺伯张平到黔阳来传旨,姚惜水、春十三娘也跟过来了,我们可否跟你一起进城,见她们一见?”

    冯翊、孔熙荣此时都无法随意进入黔阳城,即便想一见故人,也专程在码头前等候韩谦过来。

    “你们真要见春十三娘?”韩谦笑盈盈的看向冯翊、孔熙荣二人,问道。

    冯翊心虚的脸微微一红,毕竟春十三娘、小乌鸦郭雀儿在左司的身份是他没顶住压力揭穿了,说实话他也怕见到春十三娘,迟疑的片晌,才说道:“是我揭穿小乌鸦、春十三娘的身份,是我对不住你,熙荣这榆头脑袋,却是一声都没有吭过,事后还埋怨我好久。这次是他扭扭捏捏想见春十三娘,却又不好意思说,我拉他来见你。我们也不要当面见她,偷偷看一眼便成。”

    韩谦看了孔熙荣一眼,头痛的暗想,他不会将少年情怀念挂到做事没有底限的春十三娘身上了吧?

    “好吧,你们随我一起进城。”韩谦点头答应下来,看到左右牵马过来,又叫人给冯翊、孔熙荣各牵一匹马过来,往数里外的黔阳城驰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故人相见

    要不是郡王府这边主动承揽,宣旨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张平的头上。

    不过,这事在外人看来,这是三皇子对韩谦的“叛逃”充满愤怨,才将宣旨的事情揽过来,以便能派人过来质问韩谦。

    当然,黔阳城内对张平一行人也充满警惕,甚至在将他们请进驿馆的第一天,就将他们随行扈卫的兵甲都收缴过去,张平他们压根就没有享受到半点钦差特使的待遇,除了第一天见到韩道勋外,差不多就这样被软禁在驿馆里,也没有机会跟叙州的其他官员见面。

    姚惜水坐在窗前,对着院子里新开的一树桃花,心烦意乱的乱拨着琴弦,此时距离她们到叙州已经过去六天了,韩谦都没有出现,心里想要是韩谦一直躲在龙牙山不回黔阳城,那她与春十三娘不是白白跑了一趟叙州?

    春十三娘则坐在软榻上,百无聊赖的看着窗下的鱼池金陵富贵人家院子里挖鱼池,养的是锦鲤,只图好看,这院子里的浅池养的却是乌青,但多多少少能添些生机,一年养到头还能捞出来美餐一顿。

    “哗啦啦……”听着兵甲簇动的声音,姚惜水与春十三娘望外院看去,就见一队甲卒毫不打招呼就径直闯进来,张平在前头气得额头青筋急跳,大叫道:“我们是宣旨特使,你们是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少主过会儿便亲自过来见张大人,但以防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还请张大人配合一下。”为首的武将颇为客气的说道,但指挥手下进屋翻搜箱笼却没有半点的犹豫。

    “韩家父子还真是山高皇帝远啊也难怪这厮要叛逃,你看他们在这里多逍遥快活啊!”春十三娘感慨道。

    这时候奚荏带了数名身穿革甲、腰挎佩刀的健妇走进内院来,看着姚惜水、春十三娘,说道:“二位姑娘要是也想见少主,便要多委屈你们一下了,还请你们将身上暗藏的兵刃都交出来。”

    “他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姚惜水将袖管里暗藏的两柄短剑取出来,放在案上叫女兵拿走,不屑的问道。

    “我说过,我从来都怕死得很,你们却以为我的胆子大得很,所以总是猜错。”韩谦站在院门口,隔着老远看过来说道。

    “你逃到叙州来,也是怕死?”姚惜水问道。

    “要不然的话,姚姑娘你以为呢?”韩谦笑问道。

    看着奚荏亲自上手,将姚惜水、春十三娘浑身上下都搜过一遍,韩谦才挥了挥手,示意这院子里的兵卒都先出去,单留奚荏陪在他身边。

    这时候韩谦拱手请隔壁院子的张平、袁国维过来说,说道:

    “张大人、袁老大人能安然到黔阳城,看来潭州是确信我韩家父子有割据叙州的野心了!刚才一切,是必须做给外人看的,我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楚潭州到底有多少眼线,盯着我父子俩人,还请张大人、袁老大人不要介怀!”

    在叙州甲卒以及他们随行护卫的人马被请出院子后,看到韩谦突然间换了一张脸,姚惜水、春十三娘檀唇张大都要塞进一枚鸡蛋,张平也是又惊又疑。

    看姚、春二女美脸现出惊容,韩谦却是得意的一笑,先走进里屋,在案前坐下。

    他们这些人里唯有作为普通随行书办的袁国维知道内情,他这时候走进来朝韩谦拱拱手,说道:“这几个月,韩大人受累了。”

    张平原本就有所疑惑,所以也最先镇定下来,坐下来盯住韩谦问道:“韩大人,现在能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是奉旨‘潜逃’,此事殿下、沈漾先生、郑大人以及姜老大人、袁老大人都早知道!我这么说,张大人应该明白陛下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吧?”韩谦笑问道。

    “潭州?”张平也是才智过人,听韩谦捅破这层窗户纸,又岂能猜不到最终的目的是谋潭州?

    而所做的一切,都要是骗过潭州!

    “为何侯爷都不能第一时间知悉其事?”春十三娘一贯游刃有余摆弄风情,这一刻在震惊之余,再也抑不住内心的不满,质问道。

    她与姚惜水,乃至张平,都可以说不够格,没有资格一开始就知道整个计划,但信昌侯李普作为三皇子的岳父,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郡王府幕后最坚定的支持者,他都被彻头彻尾被蒙在鼓里,春十三娘怎么都难觉得满意。

    要说这不是韩谦有意唆使三皇子将他们排斥在外,谁能相信?

    姚惜水灼灼眼眸盯着韩谦,又看了义父张平一眼,见义父眼神平静,心想韩谦实际上是有怀疑晚红楼暗地底跟潭州有勾结吧?

    要不是韩谦这时候已经确认晚红楼跟潭州没有勾结,或许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未必会知道全盘计划吧?

    韩谦微微一笑,袁国维在这里,他不会去解释真正的原因,只是笑道:“事败不密。潭州这些年撒出重金,收买朝中的官员,很难知道谁是真正可靠的,所以全盘计划越少人知道越安全,陛下身边也只有内侍省少监沈大人知悉其事。”

    韩谦的话是没有办法解释信昌侯李普为何一开始被排斥在外,但在袁国维看来,或许韩谦跟信昌侯府压根就不是一路的,用意还是压制信昌侯府在三皇子身边的话语权。

    袁国维与姜获更大意义上是监督者,又是某种程度上的执行者,并不参与全局的谋划,因此也难以看透韩谦与张平、姚惜水、春十三娘之间存在另一层关系。

    韩谦早就跟他交底,姚惜水、春十三娘乃是信昌侯府培养出来的人,此时在他看来,张平应该也是被信昌侯府拉拢过来了,此时一起为三殿下效力,当然也是值得信任的。

    “叙过旧”,袁国维这才真正介绍韩谦潜逃之后金陵这三个月来的情况:“陛下最初是考虑将左司将卒的家小都送来叙州的,但朝中太多大臣反对,唯有作罢,此时全部交给郡王府处置。殿下绝不会有半点亏待,还要韩大人请左司将卒放宽心。”

    韩谦点点头,是形势不允许,还是天佑帝不愿意放弃对叙州的最后一点钳制,都不是他此时应该去细究的。

    此外,他与父亲这次正式受封叙州,并没有公开与朝廷决裂,他将那些有家小留在金陵的左司将卒,安排到乡亭一级充当基层官吏,他们应该还是能安心任事的。

    千百年以来,中央政权对地方的控制,绝大多数都停留在县一级,虽然大多数朝代都建立乡亭里坊制,但这些基层胥吏差不多都是受乡豪的把控。

    而以往中央政权也只需要能从地方征收到相应的徭役赋税,乡豪对地方的把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能有效维持中央政权对地方上的统治,减少流民及叛乱的产生。

    历朝历代对这种局面也是乐见其成的,但只要乡豪的势力没有大到威胁中央政权的程度便可以了。

    只是叙州不行。

    叙州的人口还是太少了。

    即便四姓大族不作任何的抵挡表示顺从,甚至韩谦进一步能将潭州的势力从叙州驱逐出去,照旧例,叙州三县,一年上缴到州府的田税丁赋都不会超过三千石粮、三千匹布;所能征调的徭役,每年总计不会超过六百人次;市泊税、商税加起来或许还能有两三千缗钱。

    这点资源,仅够勉强维持州府的公帑开销,不要说继续屯垦新田、开挖河渠,不要说额外养两三千精锐战卒了!

    要知道在潜逃之前,韩谦往叙州投进来用于建造工坊、开垦新田的资源,就超过十万缗钱,而这次潜逃胁裹来的钱粮也超过十万缗钱,但也顶多能支撑到四五月份。

    目前郡王府要在鄂州筹备战事,即便潭州那边不封锁沅水,也不可能再有大规模的资源运入叙州,支援这边的建设。

    要从叙州就地征收更多的资源,不是一纸命令就能行的,除了足够的强制力外,在基层还需要有足够强的执行力。

    虽然不能将左司将卒都用为武官有些可惜,但沉淀到乡亭里坊,也无益是另一种能接受的选择。

    “韩氏目前举族迁入金陵,姜获他专门负责隔三岔五过去骚扰、敲诈一番,确保他们没有可能跟太子走得太近。陛下这次除了叙州赐旨外,也给潭州下了一道秘旨,勒令潭州防备叙州,禁绝与叙州的商贸,这诸多事都要韩大人做好准备!”袁国维说道。

    张平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金陵那边额外给潭州下秘旨的事情,但此时知道了,背后的用意也就不难想象。

    朝廷给潭州下秘旨对叙州进行封锁,明面上是朝廷对韩家父子怀恨在心,而潭州无论是假意顺从朝廷的旨意,还是想对韩家父子进行施压,一旦封锁沅水,实际上就给了韩道勋、韩谦在叙州跟潭州进行对抗的借口。

    要不然的话,在朝廷真正对潭州动手之前,韩道勋、韩谦父子有什么借口,去拔除潭州渗透进叙州的势力?

    而对韩氏一族的敲诈,看似郡王府是有意将韩谦潜逃的账算到韩氏的头上,但这个除了能继续掩人耳目外,也是为郡王府此时在鄂州的备战筹集钱粮。

    张平这时候明白过来,三皇子让他们到叙州来传旨,实际上是掩护袁国维跟韩谦见面。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定策

    接下来,袁国维又说了郡王府对鄂州的安排。

    天佑帝免除三皇子杨元溥的均州刺史,使徐昭龄兼领均州刺史,在外人看来是潜逃一事发生后,他对三皇子杨元溥有所失望之后,决定对外戚徐氏进行一定的妥协。

    不过,均州不设县,不仅四座屯营军府都受郡王府护军府直辖外,均州长史由柴建兼领,而在周惮调任鄂州之后,均州司马由李知诰兼领,实际上徐昭龄在均州只是空头刺史,半点实权都无。

    三皇子杨元溥遥领鄂州,沈漾被贬为鄂州长史,鄂州不设司马,实际上是沈漾全面主持鄂州军政事务;此外,周惮率三千精锐调到鄂州任行营兵马使。

    此时朝廷或明或暗,都应该加强对潭州的戒备,区别是投入多大的力度而已。

    投入的力度大,就是计划要对潭州进行用兵;投入的力度小,就仅仅还是对潭州加强戒备,说明朝廷虚弱,内心深处更担心潭州有什么轻举妄动。

    所以朝廷明面上不可能对潭州拨出太多的钱粮,沈漾、周惮在鄂州的备战,包括建造水营的驻泊地、修船场等等,目前只能是郡王府在鄂州筹备货栈、匠坊的名义暗中垫付。

    加上敲诈韩氏所得,郡王府目前手里有四十万缗钱,看上去相当可观,但哪怕是筹备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事,也是相当的捉襟见肘。

    袁国维借护送张平到叙州宣旨的机会,跟韩谦见面,待返程时,便会留在鄂州,助沈漾搜集潭州诸县的情报。

    到时候韩谦有什么必须要联络的事情,派人到鄂州便行,能少走几天的路途。

    韩谦又说了叙州这边的情况。

    冯氏奴婢比想象中不堪用,未来只能作为临江县的基础农户,扩大临江县的农耕规模,而无法直接编为兵户,也就无法提供更多的兵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叙州的其他情况,跟袁国维、张平他们之前所掌握的差不多了。

    现在张平他们知道瞒天过海的通盘计划,但韩家父子手里就这么点人手、这么点资源,实在怀疑他们能在秋冬之前准备到什么程度。

    这时候有淙淙琴音传来,姚惜水秀眉微微一挑,颇为讶异的说道:“叙州地处一隅,竟然有琴技如此出众之人?”

    姚惜水以剑舞称为一绝,琴技不如苏红玉专擅,但品鉴水平却是一等一的高明。

    “应是公厅行首周幼蕊大家在弹琴。”韩谦目光越过院墙,看到一头黑白斑狸猫卧在墙头,似乎也沉浸在琴音之中,说道。

    驿馆与乐营相挨着,与芙蓉园以东隔条巷子的灌月楼,差不多是黔阳城内最为热闹的夜生活场所了。

    “前刺史王庾身故,叙州百余官吏黯然无声,以一弱女子却挺身而出解囊买棺助王庾大人尸首返乡的周幼蕊?”姚惜水问道。

    当世风气开放,还没有出现后世的男女大防,甚至前朝时还出过女帝,但像周幼蕊这般的奇女人,毕竟罕见。

    韩谦点点头,说道:“便是此女。”

    这时间又有一支长笛吹响,与琴音相和。

    “这又是谁在吹奏长笛?”张平问道,“琴笛之间藏忧郁之色啊。”

    韩谦看了张平一眼,见他说话眉眼间并无嘲弄,却是对这笛声琴音颇有欣赏之意,说道:“叙州主簿薛若谷擅吹长笛,应是薛若谷与周幼蕊琴笛相和。”

    他刚才走进驿馆时,便听人说薛若谷、秦问、李唐三人在周幼蕊那里喝酒,此时听周幼蕊、薛若谷琴笛相和之音有沉郁悲凉之意,想必他们几人正暗自诉说对他父子割据叙州的不满吧?

    或许他们也没有想到朝廷会对他父子二人如此软弱吧?

    韩谦也颇欣赏薛若谷以及周幼蕊等人的气节,但他此时非但不能用他们,想要遮掩潭州的耳目,还要千方百计的打压他们。

    “叙州心念朝廷的忠臣良子却是不少啊!”春十三娘讥笑道。

    韩谦看了春十三娘一眼,起身跟张平、袁国维说道:“那我便不在这里耽搁了,接下来我会下令解除对你们的监视,方便你们以朝廷特使的身份,与各方势力接触。你们要是无事,也可以去听听周幼蕊、薛若谷琴笛相和……”

    现在不仅叙州的各方势力,北面的辰州以及西南的应州,都对他父子充满警惕,张平、袁国维他们过来,则可以对这些势力进行接触、试探,以便他这边能有更针对性的应对。

    “这个薛若谷要是有不利你父子二人的心思,要不要我们帮你除掉?”春十三娘水汪汪的眼睛,像钩子似的盯住韩谦问道。

    “你只需负责打探消息,但要不要下手除掉谁,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韩谦眉头一皱,冷声说道。

    以往在金陵,韩谦还顾忌春十三娘是晚红楼的人,不会厉声相待,但此时在叙州,他就不容春十三娘再随意抵触他的威势。

    韩谦又想到冯翊、孔熙荣此时也在乐厅晃荡,让他们有机会跟春十三娘见面,也不知道这是否正确。

    春十三娘脸色讪然,算是知道她的娇艳容颜,在韩谦心里实在是没有多少地位。

    张平乃至姚惜水希望能避开袁国维,与韩谦有单独说话的机会,韩谦却视而不见,站起身来环顾室内,见墙角木架子上用作装饰的两只青瓷大花瓶,走过来拿起来,说道:“我得弄些动静,让别人知道我们这次见面谈得不太愉快。”

    说罢,韩谦走到廊前,接连将两只青瓷大花瓶朝院墙砸过去,“哗啦”一阵响动,乐营那边的琴笛之音也停顿了一下,想必是这么大的动静也将那边给惊动了。

    守在外院的扈卫,哗的都涌了进来,手按佩刃,皆虎视耿耿的盯住张平、袁国维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走!”韩谦怒气冲冲的甩袖往驿馆外走去。

    奚荏追出来,趁韩谦翻身上马之机,问道:“要是张平他们在黔阳城仅仅滞留数天,怕是钓不到多大的鱼吧?”

    韩谦点点头,说道:“想要引蛇出洞,确非短时间内就能速成,但具体要怎么办,我待见过我父亲再说。”

    …………

    …………

    …………

    如今的刺史府后宅芙蓉园内,要比韩谦第一次来叙州时更加风声鹤唳。

    芙蓉园的守卫,要比整个黔阳城的守卫更加重要。

    四姓大族未必敢有什么大的动作,更不要说在形势明朗之前集结有限的兵力强攻黔阳城了,但刺杀之事,在这片土地上过去可不仅仅就发生一两起。

    之前局势相当和缓些,冯氏就敢毒杀前刺史王庾,他们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从驿馆回来,韩谦便直接到芙蓉园西院去见父亲。

    有十几名官吏被韩道勋召到芙蓉园问事,范锡程、赵阔、冯缭三人也坐在厅里参加议事,他们看到韩谦走进来,皆站起来行礼道:“见过司马大人。”

    韩谦恍惚了一下,才想到张平到叙州宣过旨后,他如今已经是叙州司马,乃是叙州仅次于他父亲、掌握叙州兵马的第二号人物,以后便可以正式插手叙州的事务了。

    叙州除刺史之外,长史、司马、兵曹参军以及黔阳县令等掌握地方军政大权的核心官职,从前朝中晚期以来,都长期掌握在以冯洗杨向奚等土籍大姓手里,前后已经长达两百年的时间。

    大楚建国以来,也遵循传统,唯一的区别就是奚氏在土籍大姓的内杠中被消灭掉了。

    韩道勋赴任叙州后,州司马向建龙之前就上书金陵,请辞州司马,以试探朝廷对叙州的态度。

    金陵迟迟没有回复向氏的上书,前后拖延了一年多时间,这次算正式免去向建龙的州司马之职,以韩谦代之。

    韩谦扫眼看过在座的官吏,除了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有意疏远这边外,土籍大姓的官员也都还是未见踪迹,但在场所坐的官员,大多数也显然是不值得信任的,甚至到现在都不确定他们里有多少人被潭州所拉拢。

    想到这里,韩谦又朝范锡程、赵阔看了一眼。

    韩谦到现在都没有在赵阔身上看出什么破绽,心想他或许跟陈济堂、赵启一样,有一段不能公开于世的过往,韩家仅仅是他的寄身之所吧?

    韩谦朝在座的官吏拱拱手,说道:“我有事找父亲与范爷相商,还请诸位大人在这里稍坐片刻。”

    韩谦与父亲韩道勋以及范锡程到里间坐下,示意赵无忌、奚发儿二人守在廊前,防备有人靠近,随后将郡王府在鄂州的安排说给父亲知道:

    “陛下不会有太久的耐心,我们要是在入冬前没有做好准备,陛下也会下旨削藩。马氏不甘心屈服,龙雀军便会从鄂州西进。到时候我们在叙州不能出兵配合,想做忠臣就难了!”

    韩道勋能明白是韩谦所说是什么意思,天佑帝使他们父子割据叙州,其实也是在赌。

    要是龙雀军从鄂州出兵,叙州这边毫无动作,不要说天下悠悠之口,天佑帝、三皇子也绝不会再信任他们父子二人。

    “入冬之前,我们能做好准备吗?”韩道勋担忧的问道。

    “要是按部就班,入冬前我们不可能做好准备。”韩谦说道,叙州的情形原本就要比普通的州县复杂无数倍,哪里可能叫他们有按部就班彻底掌控叙州局势的机会?

    范锡程心知韩谦说的是什么,叙州以外的势力且不去说,叙州以内,四姓大族以及潭州渗透进来的势力,都太谨慎、警惕了,所守的城寨又山高路远,极其坚险。

    他们手里仅一千余人,即便是强攻一座寨子,伤亡都未必能承受住,不要说将中方城及四姓大族控制的番寨都强攻下来了。

    “你想用什么计谋打破眼下的僵局?”韩道勋问韩谦道。

    “唯有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二策可用。”韩谦说道。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诡计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韩道勋迟疑的问道,“何谓打草惊蛇,何谓引蛇出洞?”

    “我们此时大规模屯垦荒滩坡地,还并没有触及到土籍大姓,甚至都没有触及到客籍大户的根本利益,只是叫他们受到威胁这叫他们还能有一定的忍受力,坐看我跟父亲在黔阳县、临江县折腾,”韩谦说道,“父亲一直都想着清丈田亩,使地无隐田、民无隐户,国用丰足,而民得安乐,我们可以在叙州先行此事,而且做就做到最彻底,将所有的口赋、徭役都免除掉,将所有的赋税都摊到田亩之中!”

    韩道勋长期以来研究田税口赋,研究乡里豪族与地方的矛盾,当然能从韩谦短短几句话里听出他要干什么。

    韩谦实是要在叙州推行比他以往所设想的更加激进的改制。

    隐藏田亩以及隐藏丁户,以及豪绅官吏大规模蓄养奴婢,乃是千百年以来的流弊。

    田亩税、丁口税大量流失的同时,地方收缴的田税丁赋又过多的集中在中下层地主及平民头上,使得他们不堪重负,甚至更愿意依附豪族为奴,又或者逃避山林。

    国库岁入不足,只能在盐铁茶药专卖等事做文章,不断提高盐税的征收、打击私盐贩卖,以补足国用不足,但实际上又令中下层地主及平民再多受一层的剥削。

    繁重的徭役,也是中下层民众更愿意依附于豪族的一个关键原因。

    天佑帝崛起江淮,这些年南征北战,对江东、江南西道等的旧有豪强已经造成沉重的打击,但并没有勇气进行彻底的田亩改制,又因为大将豪强拥兵已成惯例,使得千百年存在的顽疾有进一步加剧的趋势。

    韩谦不去抑制土地兼并,也没有想过要费尽心机去打击逃户、隐户,只是要将所有的赋税都摊到田亩之中,同时将徭役都免除掉。

    大楚诸制皆仿前朝,田税实行十五税一,看似不高,但在田税之外,还要承担繁重的丁口赋及各种折捐,再加上每年要受征一个月的徭役,对普通民众而言,就难堪重负了。

    韩道勋对田税口赋有过极深的研究,诸多数据韩谦就能信手拈来。

    韩谦主张新政后的田税,以上中下三类地征收,平均下来差不多每亩征粮一斗、钱二十,相比较以往的田税,提高一倍还多,也差不多是以往普通民众所承受的田税丁赋以及诸多杂捐相加的水平,但由于免除每年长达一个月的徭役,普通民众的负担实际上是能减轻很多的。

    而这时候豪族官吏,免除丁赋徭役的特权就不存在了,隐藏再多的丁户也发挥不了逃税的作用,他们要承担的赋税,会因为田税的大幅提升而提升,更不要说韩谦还要执意将他们所藏匿的田亩都清查出来。

    新的田税实行后,能新增多少税源,主要还是看土籍大姓以及客籍大户到底隐瞒了多少田地。

    而州营募卒以及州县雇佣力役修缮道路、城池、开挖河渠等事,则完全从新增的税源里进行开支。

    韩道勋一心都想推行改制,但也没有想到进行这么彻底的改制,也知道真要这么搞,势必将激起所有客籍大户以及土籍大姓的强烈抵触跟对抗。

    当然,这也恰恰是韩谦所需要的“打草惊蛇”。

    唯有在短时间内将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都惊动起来,这时候进行血腥镇压,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叙州的局面,在入冬之前完成对潭州的出兵准备。

    “又要如何引蛇出洞?”韩道勋问道。

    “世人皆谓父亲奸伪,这便还要父亲继续奸伪一把,主动上书金陵,请求留张平在叙州任监军使,”韩谦笑道,“父亲现在出任叙州防御使,组建叙州行营,到时候孩儿以州司马出任兵马使,也理所当然应该请朝廷派一任监军使,才能体现彼此的信任啊?”

    “你要让那些被惊动的毒蛇,都主动去联络张平!”韩道勋这时候算是明白韩谦整体的谋算是什么了。

    “是啊,我们手里的兵力太有限,又经不住太大的伤害,不用诡计不成啊!”韩谦说道。

    韩道勋点点头,说道:“夜里我在芙蓉园宴请张平及叙州诸官吏,便在宴席前提出这两件事,交由众人议论。”

    …………

    …………

    叙州当世鸭业已成规模,也是地方最易得的肉食,物养价廉。

    芙蓉园夜里摆百鸭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寒酸,但除了桂花鸭、果木烤鸭、烧鸭、炖鸭之外,鸭血、鸭舌、鸭掌、鸭肝、鸭心、鸭肫无一不能为菜,而且还能做出不同的菜式,一道道菜肴摆上来,却也显得琳琅满目、丰盛异常。

    在世人看来,韩家父子也是太喜欢吃鸭子了,却是罕有人知韩家父子的苦心。

    薛若谷、李唐、秦问三人,态度再是冷淡、疏远,今日的夜宴却还是出席的;除了冯缭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父亲韩道勋身边任事之外,韩谦还请冯翊、孔熙荣参加夜宴。

    冯文澜以及孔周刚被天佑帝赐死抄家,韩道勋、韩谦父子便公然用冯家兄弟任事,又请冯家兄弟为座上宾,难免叫朝廷颜面难看,但应邀入席的官吏却不会说什么。

    韩家父子要做一方诸侯,即便不跟朝廷撕破脸,但要用什么人,要请什么人为座上宾,显然也不用特别去看朝廷的脸色。

    席间最先所讨论的还是设置行营的问题。

    大楚五十二州,从地方征募壮勇,编为州营,以事揖盗捕寇之职,但有守边御敌以及地位极其重要的州,则设行营。

    重要的州,可以设行营,但未必要设防御使或者节度使,但设有防御使或节度使的州,则必然要设行营。

    叙州行营不会请禁军或侍卫亲军调派精锐过来的驻扎,自然是韩家父子自行组建,这才是韩家父子据叙州而自立的根本。

    冯氏奴婢不堪用,在叙州实施部兵制,在军府的基础上组建行营没有成熟的条件,只能募兵组建行营。

    当然,韩家父子不管以哪种方式征集兵员,以及韩谦出任兵马使,亲自掌握叙州的兵权,以及将叙州所属的狱营、州营、水营重新换个名称,改为叙州军第一、第二、第三营,分别以田城、奚昌、杨钦为营指挥,诸官吏都不会没趣凑上前置喙非议什么。

    此外,韩谦还建议高绍出任司法参军,执掌刑狱、捕盗之事。

    待说到要上书朝廷,挽留张平在叙州任监军使,虽然张平本人都相当意外,但众人觉得这仅仅是韩家父子惺惺作态,或许是觉得在叙州根基太浅,稍稍对朝廷示弱,以争取更多的时间而已。

    而说到将一切丁赋杂捐都摊入田亩,全州丈量田亩以及免除徭役这事,在座的官吏就脸色难看起来,有些坐不住了。

    四姓出身官员没有出现,在场的官吏或多或少跟客籍大户有所牵扯。

    韩家父子前年抵达叙州,先是放开地禁,暗地里大肆收受贿赂,纵容客籍大户垦开荒地,这时候突然间要丈量田亩,将一切杂捐都摊入田亩之后,大幅提高田税,这他妈不是一鸭两吃,横竖都是韩家父子伸手捞钱吗?

    只是看左右刺史府内的侍卫兵甲铿然,谁又敢在宴席上说一个“不”字?

    夜宴开始大家都还有说有笑,待提到新改田税,氛围顿时便压制下去。

    韩道勋也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当场便宣布要提拔赵阔出任州司户参军,同时担任黔阳县主薄,将率先从黔阳县开始清算田亩,进行摊丁入亩的改制。

    夜宴在沉郁的氛围里很快就结束了,其他人陆续离去,冯缭在黔阳城有住处,冯翊、孔熙荣可以住过去,但夜宴过后,冯翊、孔熙荣却磨磨蹭蹭,没有急着离开。

    韩谦便请他们俩到东院喝茶,问起他们下午见姚惜水、春十三娘的情形:

    “你们下午去乐营,应该见过春十三娘了吧,有什么感想?”

    冯翊嘿然而笑,看了孔熙荣一眼;孔熙荣则沉默着不吭声。

    韩谦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见他们不愿意多说,便将话题岔到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上,问道:“你们说整日在庄子里种地养鸭甚是无趣,那你们在叙州愿意做什么事?”

    “我们身份尴尬得很,真要跟你伸手讨要什么官职,怕是会令你为难,但整日耗在庄子里,实在无趣。实在不行,我跟熙荣给你当跟班,总归够格的吧?”冯翊腆着脸说道,一副任凭韩谦安排的样子。

    韩谦沉吟片晌,说道:“孔熙荣可以先到行营军从低级武官做起,而冯翊你呢,你是愿意到法曹,跟着高绍,或者到户曹跟着赵阔锻炼一段时间?清丈田亩之事,说是赵阔主事,但事情会非常繁琐,到时候还要请你兄长冯缭相助。只是如你所说,我们现在还得稍稍照顾朝廷的颜面,不能正式授予你们官职。”

    孔熙荣自幼修习拳脚,耳濡目染,对排兵布阵也甚是清楚,只是这些年习惯做冯翊的跟班,性子并没有突现出来。

    韩谦现在得想办法将孔熙荣跟冯翊拆开来,这样或许两人都能得到长足的成长,将来都能有所成就。

    而四百多冯氏族人,虽然多为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选出十数二十名可用之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冯翊现在还能摆正姿态,知道他冯家现在实是没有什么资格挑挑捡捡,韩谦及其父愿意用他们做事,冯家未来便有机会。

    倘若整日真是跟泥土打交道,待到十几年后金陵那边将他们给遗忘掉,他们也差不多彻底变成泥腿子了吧?

    现在韩谦安排他们做事,冯翊便很兴奋,凑过来贼兮兮的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对番族动手?”

    冯翊纨绔浪荡,但见识、脑子绝对不差。

    韩谦笑着不作声。

    “我到法曹学着做些事,总归能帮到你一些;孔熙荣却是从来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冲锋陷阵的,但你不能真让他傻头傻脑的冲上去杀敌啊,要不你留他在你身边做事吧?”冯翊有些担忧孔熙荣的说道。

    他知道孔熙荣心里郁积里的恨怨太深了,太需要杀戮去发泄了,担忧他有机会上阵,真可能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去搏杀。

    韩谦说道:“我会安排熙荣到田城身边,田城会照顾好他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掌控

    冯翊、孔熙荣离开,夜色已深。

    韩谦想着要休息,但满脑子里都是事情,便坐在院子里,叫赵庭儿沏茶过来。

    坐在一旁百无聊赖读本闲书的奚荏,霍然间立起,像头雌豹似的将要扑出去将猎物摁倒在地。

    韩谦抬头看到院墙上蹲着一道身影,娇小的脸蛋拿黑布蒙着,但看那如星子深邃般的眼睛确是姚惜水无疑,他放下手里的茶盅,示意要从外院惊觉过来的侍卫不要理会这里的事情,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问道:

    “姚姑娘真是这么急着单独见我?”

    “为何要上书请求留义父在叙州担任监军使?”姚惜水没有跳下院墙,而是像只轻灵的狸猫,安静的蹲在墙头,问道。

    “我需要有人在叙州,能将所有暗中反抗我父子的势力都勾引出来。除了张大人外,暂时再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了。”韩谦不加隐瞒的说道。

    “你父子二人已经是叙州的土霸主了,你们真会助天佑帝夺潭州?”即便已经知悉韩道勋、韩谦的全盘计划,姚惜水对韩谦的真实意图犹是存疑。

    “叙州乃是古夜郎国的辖地,姚姑娘可曾听说过夜郎自大这个词?”韩谦反问道。

    韩谦意指他不会夜郎自大以为占据叙州就敢对抗朝廷,姚惜水却不是十分相信。

    “你们要往叙州派更多的探子,我也不是一定不许,但希望你们能提前跟我知会一声。要是接下来有什么事,误伤了你们的人,也对不住你们不是?”韩谦又说道。

    姚惜水没有应这话,便像只狸猫消失在夜色之中……

    …………

    …………

    行营以及清丈田亩之事,都归韩谦管辖,冯翊、孔熙荣一早醒过来,便随其兄冯缭出门,赶往芙蓉园,看到韩谦正将赵阔、韩老山、田城、高绍等人召集到东院吩咐事情。

    冯缭想着先与冯翊、孔熙荣回避一下,韩谦喊住他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稍等片晌。”

    冯缭便与冯翊、孔熙荣站到一旁,听韩谦有事情吩咐韩老山去做:

    “虽然到底用谁担任监军使,乃是朝廷定度,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为避免来回路途奔波,张平张大人他留在黔阳城待命,也是情有可缘之事。郡王府的护卫还是要护送我父亲的奏疏去金陵的,为防止可能会有宵小不利张平张大人,你就在芙蓉园东面的巷子里,找一栋跟这边相挨着的院子,让张平张大人他们暂时搬进去住,守卫之事也由芙蓉园这边一并负责起来。”

    “那还不如直接将张平那阉官幽禁起来呢。”冯翊小声嘀咕道。

    冯缭伸手扯了一下冯翊的衣袖,要他说话注意点,毕竟他们现在是寄人篱下,韩谦看似以友相待他们,但到底是韩家父子还没能在叙州彻底站稳脚,是他们冯氏还有些用处。

    他们自己要能搞清楚这里面的分寸。

    吩咐过事情,韩谦让韩老山先离去,将冯缭、赵阔、田城、高绍等人喊到里屋坐下。

    赵阔与高绍的司户及司法参军,需要等到朝廷的告身放下来,才算是得到正式的任命,但韩谦显然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耐心再等上一两个月。

    所有的事情必须是最快的速度去推动。

    现任的州司法参军,乃是冯昌裕的嫡长子冯瑾,执掌刑狱、捕盗等事,州狱诸事也是州司法参军的辖管范围。

    韩谦使高绍出任司法参军,除了刑狱捕盗之事外,同时还是要将对四姓大族、对客籍大户、对潭州渗透人马、对黔阳城内外的监视等事,都并入法曹。

    此外,强行推进清丈田亩等事,必然会遭遇到反抗,韩谦总不能遇到一点情况,就直接动用行营精锐去搞血腥镇压。

    清丈田亩,会先从黔阳县客籍开始推进,但只要客籍大户不聚众搞武装对抗,韩谦也不可能出动行营精锐进行镇压,绝大多数的事情,哪怕是拘捕入狱审讯,也都得是法曹出面。

    法曹要承担的事务、责任乃至权柄极重,除了冯翊外,韩谦还将郭奴儿、郭雀儿等人调给高绍使用。

    户曹实际负责清丈田亩等事,主要还是技术性工作,需要大量的技术型胥吏。

    左司有相当一部分将卒的家小都留在金陵,韩谦很难指望他们能奋不顾身的冲锋陷阵,但作为普通胥吏使用,左司所培养的精锐斥候都是合格的,甚至大多数的左司子弟都掌握堪舆测绘术。

    赵阔、冯缭主持户曹之事,从冯氏奴婢里选用二三十人,再从五柳溪工地抽调七八十人出来,户曹便有一百多名合用的基层胥吏负责清丈田亩。

    清丈田亩是其一,但除了今年田税征收照新法来之外,去年秋粮有隐藏田地及丁户者,都要照新丈量出来的田亩进行补征。

    “补征秋粮?”冯缭颇为迟疑的说道,“这怕是要激起乱子啊?”

    冯缭曾长期在越州府县任吏事,颇知实务,他猜测韩家父子如此激进的推动田税改制,是紧缺钱粮,但也担忧这么搞,会令韩家父子在叙州的根基变得更岌岌可危。

    除了打草惊蛇之外,五柳溪、龙牙城以及黔阳城的仓房里存粮就剩两万五千石,不对去年的田税丁赋进行补征,都撑不到五月份去,更不要说等今年的田税来接续下去了。

    “不流血,我父子二人怎么可能在叙州站稳脚?”韩谦挥手抹去冯缭心间的疑惑,叫他配合赵阔行事便是。

    听着韩谦这话,冯缭心间凛冽,也不再多说什么,便与高绍、赵阔等人先行告退,即刻到州衙将相关权事接掌过来,推进清丈田亩之事。

    之前在叙州所掌握的兵马,便分编到狱营、州营及水营,目前重新编为第一、第二、第三营,也只是换个名称,而田城、奚昌、杨钦、林宗靖、赵启等人也将正式出任营指挥使、副指挥使等将职林海峥则出任司工参军,陈济堂、杜益君、郑通等人出任工师,匠户营、工辎营乃至五峰山种植园以及所承担的工造、屯垦、匠作等事,都并入工曹。

    如此一来,州六曹,除了功曹、士曹以及医驿教市等务外,最为核心的工曹、法曹、户曹以及兵曹,都处于韩谦的直接掌控之下。

    …………

    …………

    长期以来,州府从来都没有搞清楚叙州到底有多少田亩及丁户,说叙州主客合籍总计有一万两千户、九万七千余口、粮田三十一万余亩,也是前朝武宗时期核定的数据,相距今时已经过去有七十余年。

    七十余年间,除了叙州自身人丁繁衍外,潭湘战事频生也促使大批流民涌进来,当中叙州自身也暴发过几次内乱。

    田地有新垦,也有受水患兵灾后荒废,此时实际的田亩数,跟七十余年前必然差距极大。

    清丈田亩从二月下旬便强行在黔阳城周边先推动起来。

    这也是韩道勋、韩谦控制力最强的区域,早前对附近的田地就已经进行过摸底,户曹前后总共抽调到二百余人丈量田亩,推进速度最快,到三月中旬便将黔阳城周边客籍所拥有的田地丈量清楚。

    除去五峰山种植园新开垦的近三万亩粮田以及之前纳入田册的应税田十万七千余亩,清丈出隐匿的田地高达十四万三千余亩。

    黔阳县作为叙州客籍民众聚集最多的地区,在韩道勋、韩谦主政叙州之前,就已经有三万三千人,比常年所报的两万二千余口,足足多出五成。

    潭阳、郎溪两县,由于长期以来都处于土籍番户的绝对控制之下,这些年迁入定居的客籍民众要少很多,但两县加起来也应该有两万人,种植田亩数不会低于十五万亩,比之前所汇总的田亩数还是要高出一倍。

    这还没有将中方山中段往北到龙牙山新开垦的田地计算在内。

    黔阳县客籍民众所拥有的田亩数清丈出来,接下来便是要对去年的秋粮进行补征。

    补征差不多涉及到黔阳县境内里所有的客籍大户,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在三月上旬,韩道勋颁布一道命令,从所有流徒黔阳的流民里征募衙役以及叙州行营的预备将卒。

    只要是拖家带口流徒叙州的丁壮应募,除了领月饷四百钱外,另赐眷属十亩安家口粮田、宅地一亩、桑麻地两亩。

    五峰山种植园目前已经在黔阳城西北开垦出近三万亩粮田,也主要是招募有家口的流徒丁壮耕作。

    州府颁布招募令,给予这样的惠政,实际是将种植园过去一年时间里所招募的流民丁壮,直接归化为黔阳县新的民户。

    也由于都是种植园的雇工,基本情况都摸了比较清楚,不需要进行额外的甄别,招募之事也能在短短几日时间内就推进完成。

    叙州军到三月下旬,人马急剧扩充到两千五百人,州府的衙役队伍也扩充到三百人后。

    在几名抗征大户被拘捕入狱后,黔阳县的补征之事也就很快的推进下去,到四月上旬,州府从黔阳县就补征、罚征粟米一万六千余石,另纳钱三千余缗税钱。

    加上五峰山种植园扣除开销,还能收得六千余石小麦,这差不多就能令叙州的财政危机拖延到六月底。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冯昌裕的抉择

    天佑十五年的春夏,对原黔阳县令、叙州冯氏族主冯昌裕而言,是最煎熬的半年。

    天佑十三年韩道勋入仕叙州,州狱啸闹是其子冯瑾策划,冯昌裕事后得知,想阻止已是不及,只能紧急联络洗、杨、向三族在黔阳城内的族人紧急撤出去,希望囚徒暴动,将新任刺史韩道勋逐出叙州。

    谁能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竟然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在各方势力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当夜便镇压住州狱的囚徒暴动。

    冯昌裕再耳聋目昏,也知道奚荏那个小贱货,已经是完完全全忘了杀兄之仇,投到韩谦的怀抱里撒娇弄欢,而叙州船帮通过赎买,暗中收拢奚氏族人,他也不是没有察觉。

    不过,孱弱的奚氏,即便有上千人重新聚集到黔阳城下,又能成什么气候?

    在职方司主事季昆被韩谦设计擒杀后,冯昌裕以为隐忍几年,等朝廷将韩道勋调往别处任职,他就不用为这对难缠的父子头痛。

    只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韩谦竟然在春风得意之时,携众逃到叙州,意图与其父据叙州而自立。

    更令冯昌裕所料想不到的,朝廷竟然默认这既成的事实,还对韩家父子封官赏爵,而韩家父子对叙州官吏的调整,朝廷也一应予以追认,使得此时的叙州,较为重要的官职都为韩家父子的心腹亲信所占据。

    接下来便是田税改制。

    虽然目前田税改制仅仅触及黔阳县客籍大户的利益,但韩家父子要在叙州豢养近三千名精锐战力,作为其割据叙州的根基,仅仅是收割黔阳县的客籍大户远远不够,迟早会将触手伸到他们土籍大姓身上来!

    而此时韩家父子也是开始对黔阳县境内的番寨出手了,甚至不惜出兵镇压了两座反抗坚决的小型番寨,也要令田税改制推广到土籍番户的头上。

    这也意味着他们想暂时假意依附韩家父子的可能性便不存在了。

    而且要行事宜早不宜迟。

    在韩谦率冯氏奴婢进驻五柳溪,又招募流民丁壮,大肆开挖河渠、修造堰坝之时,没有人认为韩谦能成事,以为这事只会白白消耗韩家父子手里不多的资源。

    毕竟数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去驯服五柳溪,以便能开垦大湾口,但这么多年过去,大湾口地区也仅有十数座小型番寨立足。

    五柳溪的分水堰赶在四月上旬建成,之后便是雪峰山、龙牙山的雨季,到五月上旬,龙牙山更是连日倾盆豪雨,然而经过沙河与五柳溪的分流,龙牙山南麓的大湾口竟然没有洪水滔天。

    诸姓认识到韩家父子修堰治水之能,确非番寨能及,但这也意味着他们每拖延一天,韩家父子在叙州的根基便要深上一分。

    三四百头耕牛运入大湾口,龙牙山打造出新式的曲辕梨以及大批坚固耐用的铁制用具,集中人手,一天便能在沙河、五柳溪两岸开垦三四百亩新田,开挖三四里长的灌溉支渠。

    每年都洪水滔天的五柳溪、沙河沿岸淤积着肥沃的土壤,撒把种子下去,都不需要花心思照看,禾苗便茁壮的钻出土壤。

    而从去年便涌入叙州的流民,在韩家父子刚推行的招募归化新政下,迅速落地扎根,也使得叙州行营的兵力也急剧扩编到两千五百人。

    虽然在诸姓眼里,叙州行营的兵马大多数都还是乌合之众,但韩家父子这段时间收刮来的钱粮,都投入到这两千五百将卒的训练中。

    这也是意味着每拖延一天,韩家父子所掌握的兵马,实力便要强上一分。

    冯氏与向氏、洗氏、杨氏所属的番寨,分散在郎溪、潭阳的山水之中,即便四家能抽调出两三千精锐,冯昌裕也相信番兵英勇善战,但兵力要怎样进行聚集与会合,才能予韩家父子以致命一击?

    强攻城墙高险的黔阳城不现实的,四家合兵进攻面对沅水完全敞开的榆树湾?

    冯昌裕走出寨厅,盯着寨楼前正日夜操训的番勇。

    冯氏控制着郎溪大小二十余座番寨,治下有土籍番民一千四百余户,表面上仅有丁口七千二百余人,但冯昌裕心里清楚,这是前朝武宗时的数字,这些年人丁繁衍,加上兼并奚氏以及其他小寨势力,他冯氏控制的丁口已经有一万二千余人,十六岁到五十岁的成年丁壮差不多有三千六百人。

    六丁抽一,冯氏六百战兵,令沅水上下的诸寨闻风丧胆,也令他尝到高奚氏丰媚迷人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番**蚀骨的滋味。

    想到这里,冯昌裕就有些后悔将奚荏那个小贱货,送给韩谦那孙子了。

    虽然他年事已高,对男女之事已经是力不从心,也以为送出去心里不会再念挂着,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即便没有余力,但伸手触摸那像丝绸、像牛乳一般光滑雪白的娇躯,感受那触手软弹,感受到青春气息是那样的迷人,能叫他的心境年轻很多;将那小贱货送出去后,冯昌裕才体会到那滋味是那么叫人难以忘怀。

    而寨子里的年轻女子,皮肤粗糙不说,举止还都粗鄙不堪,远不能跟那小贱货相提并论。

    冯昌裕遐想片刻,转身走回寨厅,听着“噔噔噔”有人登楼过来,转身见是儿子冯瑾与高宝过来,问道:“你们见着监军使大人了?”

    “见过了,监军使大人说了,我冯氏出兵能铲除韩家父子,他会请旨使父亲取韩老贼而代之。”冯瑾抑不住兴奋的说道。

    冯昌裕忍不住想要白儿子一眼,真要能将韩家父子铲除掉,叙州重新落入四姓手里,他还担心不能取而代之吗?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监军使张平那边能提供怎样的帮助。

    “监军使有没有说我们当如何除之?”冯昌裕问道。

    “韩家父子在黔阳城戒备森严,难以强攻之,对监军使的防备也极缜密,而我冯氏偷袭五柳溪,或者重创五柳溪、沙河沿岸定居的客民,但不能第一时间攻下龙牙城、五柳寨,不能在龙牙山南麓站住脚,易为韩家父子从黔阳城出兵反击,”冯瑾说道,“监军使主张我们偷袭鹰鱼寨!”

    “鹰鱼寨?”

    鹰鱼寨也就是潭州兵马此时在中方山西麓山脚下占据的中方城。

    冯昌裕陡然一惊,难以想象监军使张平竟然主张他们偷袭鹰鱼寨!

    “监军使已经觉察到韩家父子与潭州早就暗中勾结,韩道勋天佑十三年底放开地禁,实际便是放潭州人马渗透进来,鹰鱼寨便是潭州渗透进来的人马,聚集流民所建,是韩家父子与潭州勾结的铁证。而州医学博士赵直贤更是潭州这些年暗埋在叙州的钉子,这两年来一直都是韩家父子与潭州的联络人。韩家父子现在提出在中方山下新置中方县,有意举荐赵直贤出任中方县令,真要到那一步,四姓在沅水两岸恐怕是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冯瑾舔着嘴唇说道。

    “赵直贤是潭州的人?”冯昌裕震惊问道,但这话问出口,又觉得多余,示意冯瑾继续说下去。

    冯瑾继续说道:

    “高宝这时也已经探明,此时潭州在中方寨聚集的兵力不多,都不到四百人,这与监军使那边掌握的数字相差无几。我们要是能奇袭拿下中方寨,不仅能据中方寨切断黔阳城与龙牙山的联系,更能据中方寨进一步聚集向家、杨家、向家的兵马,不至于在韩家父子的反攻下,没有立足之地。”

    “潭州在中方寨聚集的兵力是不多,但潭州是我们能惹的?”冯昌裕得考虑到偷袭中方寨后潭州可能会有的报复。

    “韩家父子与潭州勾结谋叙州之事,已经促使朝廷下定决心对潭州动手,目前朝廷在鄂州已经开始大规模的聚集兵力。监军使建议我们偷袭中方寨,也是希望我们到时候从叙州出兵牵制潭州,这才承诺由我冯氏世袭叙州刺史之位,而在我们行动之后,监军使便会过来跟我们会合,到时候就可以邀请辰州、靖州的大姓势力出兵……”

    冯瑾焦急说道,

    “而此时韩家父子与潭州勾结在一起谋叙州,难道我们现在还能将韩家父子与潭州区别开来视之?对韩家父子动手,不就是对潭州动手?又或者我们索性就在寨子里坐等着韩家父子派兵马过来,强征秋粮?”

    叙州土籍番民绝大多数都依附于大姓为奴,因此四姓大姓控制的番寨,每年仅缴纳千余石钱粮,但是依靠田税新政,每年的田税便要激增到四万余石、二千余缗。

    这实际上是要将四姓大族每年吃到嘴里的肥肉,活生生的挖出去填补韩家父子那像无底洞似的欲壑。

    这绝对不是冯昌裕所愿意见到的。

    而既然韩家父子从去年底就已经跟潭州勾结到一起,那对韩家父子动手,与对潭州动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他们铲除韩家父子后,潭州还能无动于衷?

    冯昌裕捻着稀疏的胡须,盯住儿子冯瑾问道:“朝廷要对潭州动手,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孩儿另派人到鄂州看过,即便朝廷今年冬天之前不对潭州动手,驻兵大规模增加已是事实,相信潭州也有察觉我们在叙州果断出手,只要能在潭州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叙州的局势,相信潭州绝不敢抽调兵马深入巫山之中。”冯瑾说道。

    冯昌裕沉吟许久,又问高宝:“冯宣可靠吗?”

    高宝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行船金陵期间,韩家父子对冯宣是多有笼络,但韩家父子手下却常以异族视我等,多加嘲讽,冯宣也常暗地里感慨,韩道勋乃是叙州刺史,他为其所用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高宝觉得,此等秘事,或许不用急着叫冯宣参与,待我们拿下中方城,再令冯宣出兵便可。”

    “父亲,事不宜迟啊!”冯瑾压着声音劝道。

    “鹰鱼寨城墙坚固,也难以强攻啊,而鹰鱼寨距离黔阳城以及韩家父子在五柳溪的驻兵,都不过四十余里……”冯昌裕焦虑的说道,他是想动手,但事情不考虑周详,他哪里会轻举妄动!

    “可以以计诱之……”高宝说道。

第二百五十八章 伏兵

    赵直贤作为州衙医官,大概是诸官吏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官阶也仅有九品,医馆有医师、学徒二十人,新置中方县,县令一职通常来说,怎么都不会轮到赵直贤的头上。

    赵直贤骑在马背上,回想到韩道勋、韩谦父子前日找他所谈的话,内心的震惊还没有消散。

    除了之前有意暴露出来的黔江客栈外,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文瑞临几次到黔阳城来见他,都落在韩家父子的眼里。

    而韩家父子这次也正式提出,在中方山脚下新置中方县,由他出任县令,但条件便是潭州解除对沅水的封锁,恢复叙州与外界的贸易,使得粮谷等物能运入黔阳城,同时支持韩家父子在叙州打击土籍大姓势力。

    这可以视为韩家父子在叙州的根基已经扩张到一定程度,不用担心会彻底沦为潭州的附庸,但想要进一步打击土籍大姓势力,彻底稳固他父子二人在叙州的统治基础,却又不得不寻求潭州的支持与合作。

    新置中方县,无疑是韩家父子率先释放出来的最大善意。

    借韩道勋在叙州放开地禁、吸引流民涌入之机,潭州也陆续派出上千精锐携了两千多眷属,在中方山西麓山脚下强占了一座叫鹰鱼寨的小村落立足。

    目前寨子扩建得比普通城池还要坚固,也在鹰鱼寨周围囤垦上万亩粮田,基本上能保证自给自足,也差不多将中方山西麓区域都控制住。

    不过,能在鹰鱼寨(中方城)的基础上,新置中方县,对潭州的意义依旧不容小窥。

    中方城目前只是控制中方山西麓山脚下、沅江东岸约十里狭长的滩地,正式设置中方县,除了能将整个中方山中段、北段纳入县域,还能将沅江东岸塔界山十数座中小番寨,都划入中方县。

    这样他们不仅能沿沅水两岸开发滩地,还能深入山岭间开采煤铁药茶及木材,更能大规模招揽流民过来定居,能将土籍番民纳入治下,而不是仅仅限于从潭州暗抽调过来的这三千多口人。

    到时候韩家父子即便能控制叙州的大局,但潭州在叙州的存在也绝对不容忽视,这或许将是双方进一步深入联合的基础吧?

    这也符合潭州对韩家父子的预期。

    韩家父子是有割据叙州的野心,但根基到底太薄弱了,不找潭州寻求支持,如何在叙州彻底立足?

    当然,朝廷在鄂州有聚集兵力的趋势,潭州北面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也希望能联合沅水、湘水上游更多的势力一起对抗朝廷。

    因此韩家父子提出新置中方县,举荐他即日出任中方县令,赵直贤也没有等在请示过潭州之后再应承此事。

    赵直贤直接找到以黔江客栈东家名义潜伏叙州多年的谭育良商议过,今日便与谭育良带着数名家人,在黔阳客栈三十多名武装马客的护送下,直接赶往中方寨,筹划置县之事。

    骑马翻过石马坳,赵直贤、谭育良没有直接驰马下岭道,而勒马山前,眺望北面的河谷。

    韩家父子应允以二百多米高、地势险要将沅水收缩得仅有百余丈宽的山岭石马坳为界,将石马坳以北以及龙牙山东南麓寒梅岭以南的地域划入新置的中方县。

    从石马坳往北是约二十里的沅水河谷,相对要开阔得多,差不多往两边延伸四五里才是中方山、塔界山的崇山峻岭。

    这**里纵深、二十多里延长的沅水河谷,乃是新置中方县最为精华的地域。

    虽然比不得北面的大湾口,但将这一片河谷区域经营好,便能得五六万亩粮田,目前中方城与对岸的几座小型番寨,对这片河谷的开垦都不足三分之一。

    而再将两边的中方山及塔界山内的坡地谷田囊括进来,新置的中方县养活两三万人丁,完全没有问题。

    而在中方山的另一侧,岩鸡寨位于中方山东麓,位于从黔阳城东三十里外再次往北折行的沅水河畔,实际是潭州在叙州与辰州交界地带暗中控制的另一处据点。

    也有一条极为狭窄、陡险的谷道穿过中方山的峰岭,将岩鸡寨河谷到中方寨河谷连接起来,目前在这条谷道座落着两座小型番寨,暂时不受潭州控制。

    新置中方县,推行田税改制之后,赵直贤想着将中方山深处这两座番寨控制在手里,打通中方县与岩鸡寨的谷道,那潭州在叙州及辰州两地暗中部署的力量便能打通隔阂,连接在一起。

    赵直贤相信韩道勋、韩谦应该也摸透岩鸡寨的虚实了吧,如此才能更显现出他父子二人的诚意。

    过了石马坳,便有一条叫竹公溪的溪河横在眼前。

    从中方山出来的溪河,由于从出山到流入沅江,都只有短短四五里的流程,使得雨水充沛的夏秋季,渲泄而出的溪河流水显得特别的汹涌,动不动就冲垮两边天然淤积形成的河堤,使周边一片都淹没在泛滥水泽之中。

    这目前也是石马坳北面这片河谷,尚没有充分开发的主要原因。

    赵直贤与谭育良在三十多名马客的护送下,沿着溪岸往东走。

    竹公溪出中方山的地方,河道要相对狭窄许多,仅有十数步宽,那里建有一座竹桥可以渡竹公溪,也是从黔阳城走陆路北上的必经之路。

    沿竹公溪南岸往东走五六里路,地形有些崎岖,但骑马也就小半个时辰的事情,建造有二十年的竹桥显得有些破旧,但也顶住风雨,坚固的矗立在竹公溪上游河道之上。

    竹桥下方百余米,有两艘乌篷船横停在溪滩上,芦草间有不少人践踏登岸的痕迹。

    赵直贤迟疑的回头看了谭育良一眼。

    谭育良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示意身边两名马客先过河去看对岸到底有什么动静。

    过桥后到中方城(鹰鱼寨),就剩下不到二十里的曲折路程,直线距离更是仅有十三四里,他们找一处高地驰马上去,甚至都能清晰看到中方城新建的城楼。

    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很快两名马客穿过竹桥,沿着溪滩延伸出去的足迹,乘马往山里搜索,两炷香后乘马赶回来禀告道:“看前面所留下来的足迹,应该是有十多人在这里弃舟登岸,往山里的龙桥寨而去……”

    龙桥寨乃是竹公溪上游山谷里一座仅有百余番民聚居的小寨。

    赵直贤、谭育良这时候并没有看到在中方城以北的江面上,正有十数艘的乌篷船,缓缓顺流而下,而从中方城叙对面的龙楸河里,也同时有二十多艘乌篷帆船缓缓驶出。

    他们心想应该是龙桥寨的番民从外面返回寨子,将船停在溪滩上。

    中方城的守军,即便此时看到附近江面的乌篷帆船,以及停泊在江面上捕鱼的渔舟,要比往日多出一截,却也没有太在意。

    在他们看来,应该是韩家父子要更警惕土籍大姓是否有异动;而他们同时也更关注韩家父子在黔阳城及五柳溪(龙牙城)的驻守兵马的动向。

    毕竟四姓大族的寨兵番勇,主要分散于郎溪、谭阳的山水之间,想要聚集或者说统一起来行动的难度极大。

    赵直贤、谭育良在三十多武装马客的护送下,渡过竹桥,又沿着中方山东麓崎岖的山路往北走了三四里地,在翻过一道三四十米高的山嵴时,蓦然看到北面里许外的山林上空,有大片鸟雀盘旋着,久久不愿落下来。

    “不对!”

    谭育良作为潭州兵马在叙州的副统领,如此异象,要是还察觉不到有一群兵马埋伏在对面的山林里,那他这些年的饭就都白吃了。

    “怎么回事?”赵直贤勒住缰绳,往谭育良身边靠过来,问道。

    “前面有伏兵。”谭育良说道。

    “怎么可能?”赵直贤震惊问道,“是四姓的人马?”

    赵直贤不以为是韩家父子的部下,毕竟韩家父子想要对他们不利,他们压根就没有机会走出黔阳城,但四姓大族为何要在这里伏击他们?

    谭育良眉头深皱,枯瘦的老脸皱得跟老树皮似的,他与赵直贤怎么都没有想到四姓大族密谋这一刻的到来已经暗中筹措了数日,而选择在此时伏击他们,实是要将他们在中方城内的兵马诱出城来。

    谭育良与赵直贤没有猜到这点,并非他们有多愚蠢。

    不进行进一步的动员,四姓手里也就掌握两千常备寨兵,扣除掉必要的留守兵力,四姓即便配合再好,也就只能出动一千两百兵马。

    谁会相信四姓这时候会突袭暗藏上千精锐的中方城?

    即便是出城野战,潭州调入叙州的上千兵马,都是精锐老卒,也绝非四姓能硬啃下来!

    赵直贤、谭育良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多方误导下,四姓大族误以为潭州在中方城暗藏的精锐兵力仅有四百余人,他们是想以赵直贤、谭育良为饵,将潭州“四百精锐”诱出中方城伏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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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介绍:
唐季既没,诸侯崛起,天佑帝起于草莽之间,于江淮地区创立楚国已经十二年,与占据中原的梁国以及占据河东、幽燕地区的晋国,成为当世最为强大的三大霸主,天下征战不休、民不聊生……【楚臣书迷群,QQ群号:808859328,微信公众号:gengsu1979】楚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