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恬不知耻之徒
莱州城。
“梆——梆梆梆梆——”
“卯时晨曦至,闻鸡起舞时,泥途尽冰,积雪未化,仔细路滑——”
雕花大床上,把云娇听得外面五更梆子逐渐远去,阖目挑了个身,拢了拢身上杏子红的锦被,伸脚踢开脚头的脚婆,过了夜的脚婆冷的很。
迷迷糊糊之间,似见床头立着一人。
“蒹葭,”云娇只当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寅时可曾去瞧过外祖母?”
那人只是站立床头不语。
云娇有所察觉,抬眼来看,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床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表姊夫沈长东,屋里别无他人。
两个婢女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顾不得多想,紧紧抱住身上的锦被坐起了身来:“姊夫,此间唯小妹一人,男女有别,姊夫在此多有不妥,还请姊夫速速离开!”
外祖母近日病重,整日混混沌沌连个人也识不清,早先总是四处乱跑,近来不知怎的,又断了一条腿,成日在床上躺着,浑浑噩噩的,跟前也不得个贴心的人伺候着。
云娇幼时曾养在外祖母跟前,到得五岁才回到把家。
外祖母对她一向疼爱有加,她对外祖母自也是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情义。
说起来外祖母这一生可谓儿孙满堂,亲生的儿女便有三男五女,儿女又生儿女,子子孙孙数目众多。
人总说儿孙多便是福气多,可论起福气来,云娇觉着外祖母却是个福薄的。
这众多的儿孙,于外祖母侍疾之事却各自推脱,云娇念着幼时外祖母的疼爱,终是心有不忍,便自请来二舅父家中为外祖母侍疾。
二舅母丁氏善妒,二舅父钱世海已过不惑之年,不曾纳过妾,膝下仅得一子一女。
更可惜的是,云娇二舅家这唯一的表哥钱香山在不及弱冠之年,下河戏水不慎溺毙而亡。
舅父舅母接手外祖父留下的家业,继续经营茶酒生意,算得上有些家产。
当初钱家丧了独子,便为女儿钱香兰招来这及第的秀才沈长东入赘。
云娇来此间已有三五日,心下一直有些惴惴不安。
许是幼时远离父母,跟随着外祖母长大的缘故,她自幼敏感多思,早已察觉这个表姊夫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奈何人在屋檐下,她别无对策,也只能处处小心提防。
原想着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姊夫也不至于荒唐到来外祖母院中招惹她。
哪知这人真是色胆包天,竟胆大至此,趁婢女不在直闯至房内。
她不及多想他是如何至她房中,亦不想多问他为何来此,只想速速遣他离去。
此情此景若是被旁人瞧了去,她便是说破了嘴也无人信她清白,这世道女子清白若是毁了,这一生也便可清算了。
“云娇,你莫怕,”沈长东往前一步,他身材中等,体格健壮,目光灼灼:“姊夫只是瞧你招惹疼的紧,正想着该怎么疼你才好呢!”
这表小姨这几年身量眼看着抽高了,玉盘似的粉脸一团孩子气,虽看着有几分稚气但却难掩姿色,细瞧她生的眼若点墨,唇似含丹,再过几年定然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她平日里见人总带着三分小心与笑意,唇角梨涡隐现,让人心生好感,偏她每每见了他便收了笑意,垂眉敛目,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沈长东为此伤透了脑筋。
他这人好色风流,成日流连花丛,可所见不过皆是些普通女子,便是有个把出挑的,跟这天仙似的表小姨一比,便也是个庸脂俗粉。
云娇何时听过这般露骨言语,直觉被他说的几欲作呕:“姊夫快别胡沁,我知姊夫是吃多了酒,才在我这处同我胡说八道,姊夫,你快些走吧,我不会同旁人说你来过!”
她脑中只余一个念头,便是快些叫他走。
“这捞早的,吃哪门子的酒,”沈长东脸上神色越发痴迷猥琐:“妹子,我待你是真心实意的,不如你就从了我罢!”
“沈长东,你色胆包天,难道就不怕我告知表姐与二舅父吗!”云娇惊恐交加,又羞又气,怒斥一句。
“你去告啊,”沈长东并不买账,反倒笑的得意:“你表姐只会斥责你不要脸,名义上是来侍疾,却在暗地里勾引表姊夫,至于你二舅父,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处置我?”
云娇又惧又怒,一双妙目圆睁,泪水隐现:“亏你还是读过圣贤书之人,竟如此恬不知耻!”
“那又如何?”沈长东不以为意,见她泪眼朦胧楚楚无助,端的是动人无比,越看越觉得心中如同有只猫爪在挠一般,真真是痒的紧:“你今日乖乖顺着我,来日我必不会亏待于你,左右再过几年你也能许人家了,待到那时,我自会与你表姐分说,四抬大轿将你抬进门来,让你于我做个贵妾如何?”
云娇见左右无人,思及若是这禽兽用强,她一个弱女子定然敌他不过,心念微动,抬眼泫然欲泣将沈长东望着:“姊夫可是真心想疼我?”
沈长东见她似有松动,神色楚楚可怜,目光更是炙热了三分,一口便应道:“那是自然。”
“做妾原本就低贱,我若是今日便委身于你,岂不更低贱?”云娇说着泪眼朦胧。
沈长东心痒难耐,情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妹子你别哭,你待如何,说与我听,我都照做便是。”
“姊夫若真疼我,便该与舅父舅母表姐好好商议一番,再去我家求亲才是。”云娇抬手拭去眼中泪水。
沈长东一听便沉下脸来,想纳这表小姨做妾,先莫说钱香兰会坚决反对,便是岳父那头也绝不会同意,哪怕用强使得他们都点了头,把家那样的门楣,也断断不会将好好的女儿嫁与他做妾。
他正因对此皆了然于心,才弄出今日这一出,若是生米做成了熟饭,还怕这个表小姨跑了不成?
他也非愚钝之人,只略一思索,便知这表小姨想用缓兵之计,心中明了她的盘算,又岂会上她的当?
“那些事姊夫都答应你,介时我自会去做,眼下还是先让姊夫好好疼疼你……”
说着便按捺不住,伸手去拉云娇的锦被。
第2回 今朝算是逃出生天了
云娇抱着锦被往床内侧躲过,气怒交加脸色涨红,她生母是外祖母跟前最小的女儿,她如今不过十岁,沈长东却比她父亲还要年长一岁,其长女钱书雅更是比她还大上几岁,长子钱书明也已与她同岁,次子也已呀呀学语,庶子女更有好几个,谁能料到沈长东竟恬不知耻至此。
舅父也真是识人不清,招了个这样一个女婿上门,不过是年少时考了个秀才而已,这般品德行径,虽是个读书人,倒不如似那些个打鱼耕田的。
“姊夫,还请你自重!”云娇见骗他不过,便也不掩饰满面厌恶,强自镇定,眉目间一片怒色。
沈长东见她横眉怒目,竟也有些气势,不由有些怔住,转念一想,不过区区一个小丫头而已,他还惧她不成?
当即冷哼一声:“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就凭你一个小小庶女,我瞧上你便是你的福气,你能嫁回钱家做个妾就该知足,装什么清高圣洁……”
说着已然探身往床上去。
云娇到底也才十岁,何曾经过这般事,方才皆是强自镇定,此刻见那禽兽扑将过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放声尖叫:“来人呐!蒹葭!木槿!”
沈长东见她慌张无措,失了平日里清雅可人的模样,反倒让他更兴奋,搓了搓手嘿嘿直笑:“今日你便是叫破了嗓子,也是无人应你。”
他早已打点好一切,那两个婢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栖霞苑是老不死的住处,老不死的自从病下之后,这栖霞苑早已不复当初在家中的地位。
忠心陪着老不死的也就一个李嬷嬷而已,那老东西年岁大了,耳聋眼花的,每日只死守着那个老不死的,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老不死的住在东侧房,离这西侧房且远着呢,况且眼下她已然糊涂,又断了一条腿,便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也不惧她半分。
眼前这位表小姐,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庶女,千里迢迢而来,身边就带了两个贴身小婢女,可见她在家中地位。
这也难怪,一个庶女而已,能有多大排场?
来了钱家,岳母大人也不曾在她身旁安排什么侍候之人,岳父更是连见都不曾见她,想来他二人并不待见这个外甥女。
他若是再不趁机为所欲为,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天赐良机?
云娇正自惊慌无措,口中言辞激烈,复又想起桌边绣框中有把剪刀,正欲下床抢了剪刀,或是伺机夺路而逃,或是与这yin贼同归于尽,总归不会让他得逞就是了。
“嘭——”
正当紧要关头,门被人从外重重的一脚踹开,蒹葭迎头冲了进来。
“蒹葭!”云娇心中一松,晓得自己今朝算是逃出生天了,抱着锦被缩回墙角,喘息微微。
“姑娘,你怎样了?”蒹葭瞧见云娇惨白着脸像是吓得不轻,不由大急,急急冲到床边。
沈长东脸色一变,不曾想这个婢女竟回的这般快。
他知今日错失良机,此事已是无望,反倒打草惊蛇,日后这个表小姨怕是更不容易得手了,他不由恼羞成怒,抬手便重重的给了蒹葭一巴掌。
破口骂到:“小娼妇,敢坏老子好事,老子打死你!”
蒹葭被打的一个趔趄坐倒在地,也不在意嘴角溢出的鲜血,抬手捂住红肿的半边脸,朝门外高声呼道:“谷莠子,你快进来!”
沈长东生性残暴,原本还欲再打,一听院外还有其他人,心下不安,也不敢多留,便狠狠瞪了一眼蒹葭,直接拂袖而去。
谷莠子跟着便进了门,与沈长东擦肩而过。
“姑娘你没事吧,”蒹葭从地上站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灰尘,迎到床边殷切的望着云娇。
“小的见过九姑娘,”谷莠子行了礼,他方才见这钱家姑爷自自家姑娘房中而出,姑娘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自知事情有异,犹豫片刻到底还是不放心,遂问道:“九姑娘,那沈姑爷……”
“无事,”云娇略微定了定神,谷莠子是自家钱姨娘跟前的跑腿小厮,他母亲更是姨娘跟前得脸的嬷嬷,是个靠得住的:“你先出去候着,待我梳洗。”
“是,”谷莠子退出去并带上了门。
他思量着方才姑娘神色似是受到惊吓了,但此事关系到九姑娘清誉,他一个男子倒也不好多问,所幸姑娘看起来并无大碍。
“姑娘,方才那畜生可曾伤到你?”谷莠子一出去,蒹葭便急急的凑过去,眼中都是担忧:“往后日日和这畜生在同一屋檐下,这该如何是好?不然姑娘收拾一番,就此回去吧?”
蒹葭真是吓破了胆,她从不曾见过这般的无赖泼皮,偏又是亲戚里道的,姑娘虽自幼聪慧,遇事有几分头脑,可她怎么也是一个女儿家,这种事关清誉的事也不好为自己出头。
况就算说出来也不一定就有人为姑娘做主,反倒脏了自己的名声。
“不能回去,”云娇白着脸摇了摇头:“我方来几日,外祖母身子不见丝毫好转,整日稀里糊涂的躺着,一来我不放心外祖母,二来若我就此回去帝京,岂不是又将话柄递到旁人手中?”
“姑娘说的是,”蒹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还是忍不住担忧:“这可该如何是好?”
云娇平复了片刻,掀开锦被靸鞋下了床:“有今日这一遭,他必不敢再轻易动作,日后我们小心防范就是了。”
“那就……就这么放过他了?”蒹葭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恨声问道。
“若是有机会,我自不会放过那禽兽,”云娇说罢,紧紧的抿了抿唇。
“姑娘,奴婢伺候你起身,”蒹葭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过一旁昨晚备下的衣裳。
“蒹葭,你的脸可无碍?”云娇抬眼,关切的看她红肿的脸。
“奴婢不碍事的,”蒹葭不以为意,笑着摇了摇头:“姑娘不必忧心,我们做奴婢的,皮糙肉厚,一个巴掌算得了什么。”
“委屈你了,”云娇心疼的轻拂她脸上红肿之处:“不然你先去煮个鸡蛋来敷上一敷?”
“不碍事的,过个一两日便好了,”蒹葭忧心忡忡的看着云娇:“倒是姑娘你,脸色着实有些难看……”
第3回 极好的消息
云娇眉头微蹙,看着铜镜之中自己的面色因方才那番事情之故,确实太过苍白,略微一想便觉胆战心惊,十分后怕,若不是蒹葭及时赶回,此刻的她恐怕已是万劫不复……
蒹葭将云娇身上白色的里衣腰带紧了紧,拿过手边淡紫色对襟襦裙,抬手要伺候她穿上。
云娇看了一眼,这对襟襦裙虽无不妥,但脖颈下面不免有一片肌肤裸露在外,想起沈长东令人作呕的眼神,她摆了摆手:“给我拿那件降红的交领袄裙来穿。”
“是,”蒹葭转身走了几步,弯腰麻利的打开榉木立柜。
“木槿呢?为何你们二人会同时离开?”云娇微微不解。
漫说她早已瞧出沈长东不怀好意,便是平日里,她做事也是一向小心,眼下更可说是慎之又慎。
这两个婢女也算是她靠心之人,自来此地便已交代过她二人,无论何时何事须得留下一个人在她身边照应,今日不知为何会有这般差错。
“奴婢也不晓得,”蒹葭也有些疑惑,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下昼轮到木槿守夜,天不明她便叫醒我,说是姨娘派来的人快到了,让我去二门处等着迎一迎,我便起身去了。”
云娇蹙眉若有所思的站起身,任由蒹葭伺候她打点好衣裳。
这才用青盐花子就着杨树枝洁了牙,又以温水洁面,照例由蒹葭伺候着梳了个双髻,打量着镜中自己略显稚嫩的容颜,想起那个所谓的姊夫今日那番行径,云娇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恶寒。
蒹葭拿过梳妆台上的通草配着罗绢制成的绢花,想要给她簪上。
云娇侧头躲了过去。
蒹葭知她心中不爽利,也不勉强,放下娟花转身就着房中的钿金小火炉灌了个汤婆子。
“叫谷莠子进来,”云娇接过蒹葭递过来的汤婆子,抱在了怀中,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些。
趁着蒹葭出门的功夫,云娇打量着手中的汤婆子。
这是二舅舅昨儿个派人送来的。
汤婆子外罩着一层粉色的绸缎做成的保暖隔热套,上绣有盛放的红梅图案,扎口处缝着一圈狐白裘,并垂出一条五彩羽毛缀成的流苏,看着便叫人觉得暖和又精致。
云娇拨开敞口瞥了一眼,这汤婆子通身全铜打造,把手镶嵌的玉石色泽圆润质地纯粹,一观便知绝非凡品。
区区一个汤婆子便得如此装扮,二舅舅果然是有些家底子的。
“小的见过九姑娘,”谷莠子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
这才抬头,心中有些诧异,这九姑娘年岁还小,左不过才与他家中妹妹一般大,遇上这般的事情居然能处变不惊,不过盏茶功夫,除了脸色还有些微苍白之外,竟看不出半分惊惧之色。
他心中啧啧称奇,想起自家妹妹,虽说也还算是乖巧懂事,但若遇上今朝这事,怕早已哭啼不休,决计不会如此淡然。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缘故,最终还是觉得是自家妹妹不够争气。
“谷莠子,劳你跑一趟,辛苦了,”云娇微微笑道。
“不敢不敢,这是小的应当做的,”谷莠子连连拱手作揖:“九姑娘太客气了,真是折煞小的了。”
“家中可都安好?”云娇抬眼,嘴角轻轻上扬。
“府中一切皆好,”谷莠子低头回道。
“哥哥最近可有消息传回?”云娇又问。
“有,”谷莠子说到这,面有喜色:“前儿个少爷派人送信回来了,他在书院一切都好,请家中不必挂念,今年年下,他便归来与姑娘和姨娘团圆。”
“年下?”云娇与蒹葭对视一眼,两人面上皆有了欢欣之色:“这么说也快了。”
现下已是二九天,到除夕也不过一个月有余,这倒是个极好的消息。
哥哥都有两年不曾归家了,云娇心中隐隐激动。
“可曾告知哥哥外祖母之事?”云娇欢欣之余又想起这番事。
“姨娘记着姑娘的叮嘱,也恐少爷忧心误了学业,并不曾在回信中告知少爷此事。”谷莠子如实道。
云娇松了口气,只要姨娘不说,自不会有旁人告知兄长了。
“我姨娘近来身上可爽利?”问到这句时,云娇不自觉便坐直了身子。
“许是天凉了,钱姨娘身子本就羸弱,从入了冬便断断续续的咳嗽,不过这是经年的老症了,年年如此,”谷莠子边说边打量云娇的神色,见她眉头微微皱起,忙又补充道:“不过姑娘不必忧心,府里每日汤药不断,姨娘的咳嗽也不曾恶化便是。”
云娇垂目看了看手中的汤婆子,顿了片刻,才复又开口:“我姨娘此番遣你来,所为何事?”
“钱姨娘不放心姑娘,说姑娘此番过来身边跟着的人太少,且蒹葭年幼,木槿一人分不开身,怕是照顾不好姑娘,故遣小的来看看。”谷莠子垂头回道。
“待你回去同姨娘说,我在舅父家中一切安好,舅父舅母也待我很好,请她莫要挂念,待外祖母身子好转,我便回帝京去。”云娇说着紧了紧手中的汤婆子。
谷莠子有些意外,顿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九姑娘若是有何为难之处,可与小的说,小的速速回去回了姨娘便是,莱州到帝京,说远也不远,小的骑快马半日可达。”
云娇微微点头:“你先下去吧,若是有事我自会知会你。”
谷莠子看了一眼蒹葭,点了点头:“是。”
说罢,打了帘子出去外头候着了。
“姑娘,你都来了三五日了,二舅老爷一直推说有事,连个面都不曾见着,二舅夫人也是脸不脸嘴不嘴的,更莫说你方才遭遇那般种种,怎的却跟谷莠子说无事?”见谷莠子出去了,蒹葭这才有些焦急的问道。
“若依你意下如何?”云娇抬眼望着蒹葭,微微的笑了笑。
“姑娘你还笑得出来!”蒹葭不由更加着急:“要按奴婢的意思,自是实话实说,让谷莠子回去带些人手来,姨娘定会多多派人来的。”
云娇把玩着汤婆子上的流苏:“你说的不错,姨娘自然会多派人手,但你可是忘了我来之前,母亲是如何说的?”
第4回 寒碜
蒹葭微微一愣,登时想起前几日来此之前,家中主母是何种姿态,纵使如此,想起姑娘今日清晨遇上的险事,她还是有些后怕:“可是……”
“既知说了无用,便不必多说,”云娇抬眼望向别处,幽幽的接过话头:“免得姨娘晓得了整日忧心忡忡的,又没得法子帮我,岂不是更加损害她的身子?”
“那……姑娘有何打算?”蒹葭眼中的担忧不假辞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他既闹出这么一出,日后我便知要防着他,量他也不敢轻易造次。”云娇说罢便紧抿着唇,显然有所思虑。
“要不,咱们出去买些人吧?”蒹葭忽然眼睛一亮:“姑娘来之时姨娘可是给了姑娘银钱傍身的。”
“按说,这倒是个好法子,”云娇眼中的忧思并未因此减少:“可姨娘也叮嘱过我,二舅舅与二舅母一直以来便因姨娘当初嫁妆之事耿耿于怀,说外祖偏心,况二舅母那脾气……
我如今买来几个婢女事小,二舅母若是闹起来,怕又要惹出一番是非来。”
“那该如何是好?”蒹葭闻言更是焦急。
“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云娇反倒淡定。
蒹葭叹了口气还待再说,顿了一下终究不曾开口,她晓得姑娘心中定也是急的。
不过姑娘虽是钱姨娘亲生的,却自来便与钱姨娘不同。
钱姨娘遇事总爱哭哭啼啼,当年遭受不住那般大的委屈,生了一场大病身子便弱了,再加之后来诞下九姑娘,原本就不好的身子骨便更弱了,如今家中主母强势,老爷又是个不大管内宅之事的,这大大小小的委屈也没少受,这些年眼泪都不晓得流了几大缸子了。
稀奇的是钱姨娘那样柔弱之人,生出个九姑娘却是个遇事有主见的,平日里待人亲和,无事总带三分笑,话也不算多,却是个极拿得准主意的,且她轻易不掉泪,这点半分不像钱姨娘,倒像是有些随了老爷。
“姑娘,谷莠子来了,姑娘怎的不让他进来?”帘角掀开,木槿提着食盒笑盈盈的走了进来。
云娇看了一眼蒹葭:“你去吧,方才谷莠子临出去之时,仿佛是有话要与你细说。”
蒹葭心中有数,谷莠子要说的话自是不方便直接同姑娘说,需得她去听了再回来转告给姑娘。
她看了一眼木槿,今日姑娘的遭遇,定然与木槿脱不了干系了,不过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想了想又对着云娇福了福,这才打帘子走了去。
云娇抱着汤婆子打量着木槿。
木槿比她与蒹葭都要大上三岁,到年根脚就满十三了。
奴婢们的生辰本是无人顾及的,云娇却是个心细的,蒹葭自幼与她一同长大,木槿是自她回了把家便一直伴着她的,她与这二人自是比旁人亲厚些。
云娇也愿意为她们费些心,便也记得她们的生辰,每年也会打赏些小物件儿。
木槿放下手中的食盒,取开盖子,端出两只天青釉荷花纹的盘子并两只同色小碗,齐整整的摆在八仙方桌上。
云娇打眼一瞧,一盘冷锅饼,一盘萝卜干儿,小碗里装的是粟米粥,另一碗是泡好的散茶水。
她抿唇笑了笑,舅父虽说家境优渥,可这招待外甥女的饭食着实有些寒碜。
摆放好这些,木槿这才打开食盒下屉,小心翼翼的端出一只小敞口的碗。
“姑娘,快些趁热用吧,”木槿说着轻巧的收起食盒,搁在一旁地上。
云娇默不作声的瞧着最后端出来的那只小碗。
木槿见状忙道:“这个冰糖炖燕窝原是炖给妍姐儿与胜哥儿补身子的,奴婢今日去厨房去的早,在路上刚好碰到了胜哥儿,他让随从去与厨房的人说给姑娘也盛上一碗,那起子人不敢不听,便给盛了这些。”
钱妍,钱胜,云娇表姐钱香兰的一双儿女。
云娇不曾开口,只是定定的望着木槿。
这几年,她看着木槿从一个身子单薄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人儿,虽不说绝美,但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唔……她们都长大了。
这人大了,心思也就大了。
木槿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左手藏在身后拧着自己的衣角:“姑娘……在瞧什么?”
“自是瞧你。”云娇仍未收回眼神,唇角绽开一丝微笑。
“奴婢……有什么好瞧的。”木槿不由得垂下头,脸色微红。
“你与蒹葭天天同我在一处,成日的在我跟前晃悠,我倒是不曾留意,你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云娇说着轻轻一笑:“本朝律法,女子十三岁便可许配人家,倒是我忽略了,耽误你了。”
木槿不禁心中一紧,抬头看了她一眼:“姑娘……此话何意?奴婢不懂,奴婢从未有过这般想法。”
她伸在背后的左手攥得更紧了,跟着九姑娘已有五六年,托大点说,也可算是看着九姑娘长大的。
九姑娘平日里没什么脾气,好伺候得很,从不随意动手打骂奴才。
可此刻,九姑娘这般瞧着她,她倒觉得着她与平日不大相同,甚至有些陌生,心中不由生了些怯意。
云娇走到棱角窗边,抬手推开一扇窗,有凉风透了进来,她紧了紧手中的汤婆子。
院外墙角,有积雪未化,蒹葭与谷莠子正在那处细细分说着。
院墙头上似有什么物件一闪,待她定睛细看,却又空无一物,云娇轻轻摇了摇头,想是她眼花了。
木槿胆战心惊的看着云娇的背影。
云娇抬眼看了看东升的旭日,声音清亮:“我来这处之前去与祖母辞行,在祖母住处听了一耳朵,她老人家跟前的花嬷嬷又张罗着给她那宝贝侄子花大续弦了,你可曾听说?”
木槿听得浑身一僵,又故作镇定:“是。”
“你也到婚配的年纪了,若将你许配给花大,你觉得如何?”云娇忽的回头,轻柔的一笑。
木槿却如同魇住了一般,“噗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一般:“九姑娘,若是奴婢服侍不周之处,还请姑娘责罚,或是打或是骂都使得,求姑娘饶了奴婢,不要将奴婢许配给花大。”
第5回 寡廉鲜耻的畜生
花大是花嬷嬷的娘家侄子,此番已是第二次续弦。
其人已过而立之年,嗜赌好饮。
每每赌输了,便去街边脚店喝个酩酊大醉,回到家中便对妻子拳打脚踢,两任妻子都受尽他的折辱而死。
第一任成亲之后没活过两年,便带着腹中孩儿受尽折磨,一尸两命。
第二任更惨,成亲后不过百日便被打的满身伤痕,一命呜呼,死的更是惨不忍睹。
偏生花嬷嬷在把府中很得老夫人的欢心,她成日里尽心尽力的伺候老夫人,投其所好,老夫人自然用她用的顺心如意,对她也是另眼相看。
花嬷嬷年轻时也曾嫁人,后来男人年纪轻轻便死了,婆婆非说是她克死的,以死相逼不许她再嫁。
待她婆婆寿终正寝之时,她年岁也上了身,便歇了再嫁的心思,专心做活。
她这一辈子也没个一儿半女,如今人年岁大了,也没个想头,索性便把那娘家侄子花大当个心肝宝贝般的疼着,所要所求,无所不应。
之前嫁给花大的两个女子都是把家买来的婢女,老夫人亲赐的,死便是死了,比死只阿猫阿狗都要便宜,一张破席卷去乱葬岗,连个坟包都不得。
是以木槿听闻云娇要将她嫁给花大,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云娇不语,绕过木槿,在桌边八角凳子上坐了下来,将那半碗燕窝又放回了食盒当中。
撕了一小块冷锅饼就着粟米粥吃了一口,细嚼慢咽的吞了下去。
又拿起帕子在唇上轻轻擦了擦,这才徐徐开口:“木槿,你可仔细想好,除了这些话,可还有别的话要同我说的。”
木槿浑身一震,两行清泪顺着脸庞缓缓滑落,一个头磕了下去:“姑娘,奴婢知错了,求姑娘饶了奴婢!”
“你错在何处?”云娇侧头望着她。
“是……是舅老爷家的姑爷,他同奴婢说若是奴婢助他诓了蒹葭,让姑娘落了单……”木槿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便……便纳奴婢为妾。”
云娇轻轻皱眉,并不动怒,只似有些不信:“如此你便动心了?”
“不是……”木槿期期艾艾的道:“他说若是奴婢不应他,他便向姑娘讨要了奴婢去,要折磨死奴婢,奴婢心中害怕这才……姑娘,奴婢对您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的!”
“既然忠心,那你遇上这般事情为何不肯与我说?”云娇目光清冷的在木槿脸上打转:“你该知晓,便算是他与我讨要你,我若是不应,他也是无法强求的。”
“是奴婢糊涂了,一时间不曾想到这些……”木槿深深垂头,极为羞愧。
“如此说来,你当真是瞧上我二舅家有些富贵,想与那姓沈的做个妾?”云娇细细将她望着。
“奴婢……”木槿讷讷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门外帘子一打,蒹葭走了进来,见到里间这样的阵仗,也只顿了顿脚,眉目间并无意外之色。
“谷莠子同你说什么了?”云娇桌上茶碗轻抿一口,只觉口中茶香馥郁,片刻之后茶味回甘,细细品味又带出一股龙脑香,心中似畅快了些。
散茶比不得团茶,可二舅父家便是散茶,也是散茶中稀有的甘露香呢。
蒹葭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木槿,又望向云娇。
“但说无妨。”云娇轻轻将茶碗搁在桌上。
“谷莠子说,姑娘来的匆忙,姨娘有些话不曾寻到机会与姑娘细说,姨娘让姑娘一定要小心提防着二舅老爷家的这个沈姑爷,”蒹葭似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之前碍着姑娘年岁尚小,姨娘她有些事不曾当着姑娘的面提过。
如今姑娘年岁渐长,又聪慧明理,现下孤身在此,姨娘说姑娘保重自身最为重要,是以她也顾不得那许多。”
云娇心中已有些明了,微微颔首。
蒹葭又接着道:“姨娘虽常年在帝京府中,但与娘家亲戚时常有书信往来,
听闻这位沈姑爷一向好色,是个极为不要脸面的,这莱州城中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女子,只要叫他瞧见了,总得想方设法调戏一番。
不过姨娘说,男子风流也不算多丑的事,只是这沈姑爷太下道了,姑娘须得仔细提防,这人近年来也不知怎的,尤其好……好……”
蒹葭说着面色憋的通红,显得极为羞愤。
“好什么?”云娇瞧着蒹葭的神态,就晓得定是难以启齿之事。
“这沈姑爷就是个禽兽,偏好尚未完全长成的幼女!听说曾出过人命,那小婢女家中兄长父母曾来闹过事,都被表小姐拿银子打发了。”蒹葭咬牙切齿,跺脚一股脑说了出来。
云娇初闻此番事,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一口气堵在心头,张口几欲作呕。
蒹葭连忙上前,轻轻给她拍背顺气,细声安抚。
待作呕的感觉消散了些,云娇轻抚胸口,疏散那股憋闷之气,越想越觉得浑身恶寒,心中更觉恶心至致,咬牙骂到:“这畜生悖逆伦理,寡廉鲜耻,简直该下阿鼻地狱!”
“谁说不是呢,雷公爷爷怎么不劈死他!”蒹葭也跟着骂道。
平复了片刻,云娇复又问道:“姨娘可还有交代?”
蒹葭见她沉静了些,这才又接着道:“还有姑娘也是晓得的,便是姨娘当初出阁之时,就晓得二舅老爷夫妇对她嫁妆之事心生不满,这些年隔得远,亲人间也不常见面,关系虽有所缓和,但心结并未解开,姨娘怕二舅老爷他们为难姑娘。”
云娇思忖片刻,吩咐蒹葭:“你让谷莠子去托人带个口信回去,告诉我姨娘二舅舅不曾怠慢于我,我亦有自保的能力,至于谷莠子,便先留下吧。”
留个小厮在身边,关键时刻或许用得上,门口有谷莠子守着,量那沈长东也不敢轻易造次。
“是,”蒹葭应了一声,又自挑帘去了。
云娇看着木槿:“你且先起身。”
“奴婢对不住姑娘,还请姑娘责罚,”木槿深深匍匐在地,不肯起身。
“人各有志,你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说起来也算不得多大的过错,”云娇淡淡道。
“不,奴婢有错,奴婢不该将姑娘至于险地,”木槿重重地磕头:“求姑娘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日后再也不敢了。”
“你若是说出实话,我或许能不计前嫌,饶你一遭,”云娇看着木槿,有些心痛,手底下这两个大婢女人品如何,她还是有数的。
第6回 墙头逢故人
木槿浑身又是一僵,顿了片刻,又猛地一个头磕了下去:“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云娇有些失望,轻叹一声:“你既这般说,那我亦无话可说,但我是万万不能留你在身边了。”
“姑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木槿膝行到云娇跟前,抱住她小腿苦苦哀求:“求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断然不敢……”
“木槿,姑娘到底何处惹着你了?你要这般害她?”门帘子一掀,才将将落下,蒹葭便已大跨步冲了进来,她急头白脸的指着木槿:“你这么对姑娘,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蒹葭,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信了沈姑爷的谗言,”木槿哭得涕泪满面:“你帮我求求姑娘,求求她让我留下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蒹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听了半句便忍不住怒斥:“木槿,你若有意于那沈长东,可与姑娘直说,主仆多年,姑娘待我们自有情谊,你既自愿跟他,姑娘自会成全你,你怎能这般对待姑娘?你晓不晓得姑娘今日差点便万劫不复?”
木槿被蒹葭一通迎头痛斥,绵软的跪趴在地上羞愧不已,失声痛哭。
蒹葭说到后来,也忍不住眼眶发红,到底一起相伴多年,就算养个小猫小狗也是有情义的,况还是日日在一处,亲如姐妹之人。
“罢了,”云娇叹息了一声:“蒹葭,取一锭银子来。”
蒹葭应了一声,抬手擦了把泪,自袖口取出钥匙来,打开了虎皮纹樟木箱子,从中捧出一锭银子来,双手奉给了云娇。
云娇接过那锭银子,起身塞在木槿手中:“今日之事我已不欲细究,这锭银子给你傍身,你出去无论是以什么为生,总归有些倚仗,主仆多年,这锭银子也算全了你我之间这份情谊。”
“姑娘……”木槿捧着那锭银子,哭的跪趴在地上几乎起不来身。
她已经背叛了姑娘,还差点害了姑娘的清白,姑娘还对她这般好,她打心底里唾弃自己,真真是丧了良心。
“蒹葭,提上食盒,去看看外祖母,”云娇说着站起身来。
蒹葭取过深紫羽缎斗篷,替云娇罩在衣裳外面,在脖颈处系了一个如意结,才急匆匆的去打起门帘。
云娇又回头看了一眼木槿:“你的卖身契在帝京,待我回去之后自会毁去,你不必忧心,往后你便是自由身。”
说到此处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硬着心肠去了。
“姑娘……”木槿肠子都快悔青了,起身拔腿追了上去。
这般好伺候的主子,若是错过了,今世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是遇不上的,她一个奴婢而已,能遇着一个好主子实属是她的福气,可她实在是逼不得已,才做出这般事情……
云娇站在庭院之中顿住脚,回首望着木槿:“你自去吧,你若是想要留在我二舅舅这处,也是随你,但你须得与我香兰表姐表明,你已不是我身边的人,免得表姐误会于我。”
“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不敢有这般的心思,”木槿顾不得地上积雪化过之后一片潮湿,跑到近前便跪了下来,哭得情真意切:“就算姑娘真要赶奴婢走,也等回了帝京,若是我走了,姑娘身边只余下一个蒹葭,她年龄小不说,只一个人如何能够照料姑娘周全?”
“我如何,自有我的命数,你就不必操心了,你既不肯与我说实话,这便走吧。”云娇只抬眼看着前方,微微抿唇。
“姑娘,求你留下奴婢,请你无论如何留下奴婢,”木槿苦苦哀求:“待奴婢伺候姑娘平安回了帝京,姑娘要怎么打发,奴婢都认了。”
就当是报恩,就当是如姑娘所说,全了主仆这份情谊。
蒹葭动了恻隐之心,眼中含泪:“姑娘,她这样出去也没处奔,要不姑娘就给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云娇不言语,只是眉头微蹙,叹息了一声。
“经年不见,如今小九也变得这般有决断了。”少年声音清朗,带着笑意传了过来。
云娇闻声侧头,便见到院墙之上斜斜坐着一少年,观之十三四岁的模样,眉清目朗,清俊随和,口中叼着一根翠绿的草叶儿,身着紫金祥云袍,外罩乌金掐缎背心,脚蹬虎头祥云战靴,一只脚踩在墙头,另一只脚顺墙挂着。
云娇觉着大概是人靠衣装,秦南风吊儿郎当的模样倒也不让人生厌,这姿态反倒有几分闲适优雅。
秦南风见云娇打量他,坐定不动,眼露促狭,唇角微扬。
小九长高了,一头乌发扎成两个包包,连朵花儿也不簪,不过这般倒与旁人不同,更显素雅秀气,一张小脸粉嫩嫩的一团孩子气,却偏要板着脸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来,当真是有趣得紧。
云娇忍住笑意,瞪了他一眼:“秦小五,是许久不见了,如今你不仅没什么长进,倒添了新毛病,喜欢听墙根脚?这般鸡鸣狗盗之事,敢问是你秦家男子所为吗?”
秦南风,字逐云,年十三,在家中行五,其父现任观文殿大学士,官从二品,家中累世从文,书香世家。
“小九,我记得你儿时倒也乖巧,总跟着我唤哥哥,怎的如今这般不知礼数,见了我不唤哥哥也就罢了,居然叫我秦小五,”秦南风叹了口气,一脸幽怨:“看来小时候真是白疼你了。”
秦南风家舅舅赵忠勇与云娇那个已经故去的表哥钱香山原本是交情甚深的结拜兄弟,就算钱香山已经故去多年,赵忠勇每年军中空闲之时,也总来祭拜缅怀一番。
秦南风虽生在书香世家,却自幼便爱舞枪弄棒,长大一点,便不爱读圣贤书,反倒成日里跟着在军中做忠武指挥使的舅舅。
云娇儿时养在外祖母身边,平日里少不得挨钱妍的白眼与挤兑,秦南风那时总跟着他舅舅来,几个人一同玩耍之时,秦南风倒是常给她撑腰。
云娇轻哼了一声:“当初我年幼不知事,被某些人给诓骗了。
现在想来,你舅舅与我表哥结拜成异姓兄弟,照这辈分,你得唤我一声姑姑才是。”
第7回 大抵这便是物是人非吧
“他们按他们论,我们按我们论,”秦南风才不承认,又不是什么血亲,凭什么舅舅结拜,他就要比这小丫头矮一辈了。
他是无辜的,为何要被牵连?
“这便是赖皮了,”云娇好笑的望着他:“行了,你快些下去吧,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言毕,又望向东厢房那处:“我不同你说了,我得瞧瞧外祖母去。”
“别走,这么许久不见,你就不想跟我叙叙旧吗?”秦南风笑嘻嘻的从墙头跃了下来。
云娇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你跳进来做什么?”
秦南风对她的惊异浑然不觉,面上一片春山如笑:“我跟你去瞧瞧你外祖母。”
“你出去从正门进来,”云娇指了指院门处:“你这般跳进院,像什么话?”
“如何不像话了?”秦南风不解。
云娇皱眉:“男女大防你懂不懂!”
秦南风闻言失笑,故意上下将她瞧了一遍:“把小九,你一个黄毛丫头,还跟我提什么男女大防,你有何可防的?”
啧啧,年纪不大,规矩倒不小。
“秦南风!”云娇听他说自己是黄毛丫头,气得直呼他大名:“你懂不懂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我都已经十岁了!”
“那方才你见你家小厮,我也不曾见你谈什么男女大防,”秦南风思索片刻,故作正色望着她,眼中却隐有笑意。
“我见我家小厮,与你何干?”云娇闻言面色更是不虞。
“此言差矣,”秦南风连连摇头:“你既不能见我,那便更不能见你家那小厮。”
“你分明就是强词夺理,今日你若是说不出个缘故来,我便去你舅舅跟前告状,说你爬人墙头,听人是非,看你舅舅打你不打?”云娇干脆站定,眼中隐露得色,看他能有何说道。
“《家仪》有云:男仆非有缮修,及有大故,不入中门,入中门,妇人必避之。”秦南风两手背在身后,看着云娇侃侃而谈:“你年纪尚幼,自是无需避家中男仆,那自也无需避我,把小九,你看哥哥说的可有道理?”
云娇粉唇微撇,满面嫌弃:“谁说你是我哥哥了?”
言毕,她忽想起方才开窗之时见到墙头那一晃,当时她还当是自己眼花。
“秦小五,我问你,方才我开窗之时,是不是你在墙头?”云娇立刻怀疑的盯着秦南风。
“我在外头凿冰,想着趁时辰尚早,找个合适之处钓上几杆,隐约听到这院中声音有异,”秦南风面色坦然,直道其详:“便爬上墙头打算下去看个究竟,忽见你家丫头带着那小厮急匆匆的冲进来了,我便伏在墙头,尔后你开了窗,我才知原是你也来了。”
云娇外祖母这栖霞苑在钱府最西侧,西墙外便是一条蜿蜒小河,这数九的天气,河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那些鱼儿在水中都憋闷的不行,若是在冰上破开一块,鱼儿争抢着透气,便会蜂拥而至。
是以隆冬之时,大冰封河,正是钓鱼好时节。
秦南风平日里除了爱舞刀弄枪,最大的喜好便是钓鱼。
他自然也是读书的,不过却不大爱读圣贤书,平日里读的最多的便是兵书。
“那方才那番事,你是都瞧见了?”云娇神色微正,定睛瞧着秦南风。
秦南风见她明眸清澈,黑白分明,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端的是十分可爱,不由含笑点头。
“瞧见便瞧见了,你可不兴与人胡沁去。”云娇见他坦荡,反倒有些释然。
即便多年未见,她也信秦南风依然如同年幼时一般,直正良善,刚正不阿。
“若是你乖乖唤我一声哥哥,我倒可以思量思量,毕竟哥哥护着妹妹那才是天经地义,”秦南风似笑非笑的望着云娇。
云娇察觉他眼中的促狭之色,心中很是不服,但转念一想,人还是要识时务的,秦南风待她也算不错了,唤一声哥哥他也是当得起的。
遂咬唇,低低的唤了一声:“哥哥。”
“乖妹妹,往后哥哥护着你!”秦南风很是满意,抬手不客气的揉她脑袋上的小包子。
云娇拍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瞪着他:“秦小五,你别得寸进尺!”
秦南风见她脸色绯红嘟唇气恼的模样,着实有趣,不由忍俊不尽。
云娇见他笑得开怀,有些恍惚,仿若回到幼时那无忧无虑的年华。
须臾间,又想起东厢房中病重卧床的外祖母,心下有些感伤,大抵这便是物是人非吧?
秦南风见她脸色不雯,不晓得她心下思虑外祖母病情,只当她是脸皮薄,怕再笑下去真将她惹得恼了,便不再逗她。
他抬着下巴对着木槿的方向问道:“这婢女你打算如何处置?”
云娇这才想起木槿还在一旁跪着,侧头吩咐道:“蒹葭,扶她起身。”
蒹葭应了一声,忙去搀扶,木槿膝盖冻得有些僵了,就着蒹葭的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你到底有何难言之隐,不肯与你家姑娘细说?”秦南风缓缓的踱步到木槿跟前,微皱眉头细细打量。
这婢女哭的倒是情真意切,望之也不似奸佞之人,却不知是有何难言之隐了。
木槿只是垂头啜泣,一言不发。
“木槿,都到这种地步了,”蒹葭在一旁干着急:“你有什么倒是说出来,姑娘也好想法子替你应对。”
蒹葭不懂,木槿一向是个软性子,不知何事能将她难成这般。
木槿仍只是默默垂泪。
云娇见木槿锥子也扎不出一声,心下也着实有些恼了:“你既不想说,便好生去吧。”
“姑娘……我说,”木槿抬起头抽抽噎噎,终是说出了口:“是……是陈画竹让我……让我害你。”
“陈画竹?”云娇眉头微蹙:“你说那个画师?”
大渊朝国泰民安,百业兴盛,民众安乐之余,衍生出各色喜好。
饮酒点茶作诗绘画插花,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附庸风雅蔚然成风。
其中绘画尤为风行,已成科举考试的一部分,当今天子更是特意授意,在宫中开辟出宫廷画院,专用于选拔绘画人才。
云娇的父亲把言欢,当年一等进士及第,便因官家赏识他的文笔,更欣赏他的画作,这才下旨亲封正六品朝奉郎。
第8回 细说缘由
如今一晃数十载已过,把言欢已官至金紫光禄大夫。
大渊朝自来重文轻武,他这正三品的文职,在朝中还是有些地位的,属于文官清流,自成一派。
但在那些皇亲贵胃眼中,三品官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官大一级压死人,便是个不起眼的小小七品芝麻官,身边也是有几个阿谀奉承之辈的,更遑论这正三品的朝廷大员。
陈画竹便是那些趋炎附势之人特意从外地寻来给把家老夫人作贺寿画的画师。
把府之中,常有各色酒师,画师,茶师出入,但真能入把言欢眼的,可说是寥寥无几。
陈画竹算是勉强可入把家的门。
他擅长画人物,云娇见过他给祖母画的画像,的确是惟妙惟肖,逼真的仿若真人入画。
把言欢见他于绘画方面确实有几分常人不及之处,又能讨得老夫人欢心,便留在了府中。
后来他给把府二姑娘把云妡,也就是云娇的二姐姐作了一幅画像,听闻把云妡对那画像爱不释手,不等晾干便悬挂在了自己的闺房之内,与她来往的闺阁小姐们见了,都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陈画竹的才干便逐渐流传了开来,找他画画像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如今在帝京混的也可算是风生水起吧。
云娇无意中也曾见过他,依稀记得他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模样,身材清瘦,面上倒生的有几分儒雅风流之意,当时她还觉着这长相倒也不辱没了这名字。
旁的,她便不大清楚了。
云娇思索片刻,仍觉迷惘不解:“那陈画竹,我与他并无交集,他为何要这般做?且你为何要听他指使?”
木槿两手搅在一处,垂头嗫嚅着,声音小若蚊呐。
蒹葭却似想起什么来:“木槿,我记起来了,他之前是找过你的,大约是你上半年生病之后?”
那一场大病,木槿差点丢了性命,蒹葭自然记得无比清晰。
木槿只觉得心中一直紧绷着的弦在蒹葭这番话之下,瞬间崩断,她再也忍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尔后细细道出其中缘由。
那时陈画竹还是把府之中一个籍籍无名之辈。
他虽有绘画天赋,却从来不曾读过书,目不识丁的之人,在这处处以读书为荣耀的世道,自然是上不得什么大台面的,把言欢将他养在府里,却从不曾放在眼中。
不过,把言欢瞧他不上,可在府中婢女小厮眼里,他倒也算是个人物,时日一久,他倒与下人们厮混甚熟。
那日傍晚,木槿趁着闲暇去花园移些燕尾香回去,在花园堆杂物的耳房门口,听到里头隐约传出人声,可那门外头锁的好好的。
木槿吓得不轻,当是闹鬼了,可外头斜阳尚在,魑魅魍魉怎的不等天黑便出来兴风作浪了?
侧耳倾听,又好似没了响动,她便壮着胆子,凑到门缝跟前朝里张望。
虽近黄昏,好在这屋背临西窗,光线倒也充足。
内有一男子背对门站在屋中那张破旧的方桌前,手中不停忙碌着,好似在写写画画。
木槿瞧着这背影眼熟,想过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府中画师陈画竹。
再瞧里头靠菱窗的位置,斜倚着一白衣女子,木槿思索了片刻,便明白过来,画师是在为这女子作画。
因那陈画竹挡住视线,木槿瞧不见那女子长相,便踮着脚去到一侧窗边,用手指沾着口水,在那窗纸上点了个眼,凑过去一瞧,登时心中一惊,那窗边坐着的竟是二姑娘跟前的贴身婢女春分。
木槿这一瞧清楚,心下更觉怪异,听闻陈画竹待下人们亲和,倒不曾听说他何时给下人们作过画。
再说了,画师是专为老夫人作画的,婢女哪有这资格。
这两人躲在这处,偷偷摸摸的,此事自是不足为外人道。
她瞧了两眼便抬脚悄悄往后退去,二姑娘是长房的嫡长女,向来心高气傲,她跟前的大婢女,自然也不是好惹的。
九姑娘喜静,一向待在院中,两耳不闻院外事,也曾细嘱过她们,见了其它院的人绕着走便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与他们起龃龉。
是以府中人人都熟的陈画竹,木槿还须得想上一想才能认出来。
“你鬼鬼祟祟的,瞧见什么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女声。
木槿正蹑手蹑脚的外后退,生怕被耳房内二人察觉,并未料到身后会有人来,被那声音猛地一喝,腿一软几乎坐倒在地。
回头一瞧,来人竟是二姑娘跟前另一个大婢女谷雨。
“谷雨,”木槿定了定神,心中暗暗叫遭了,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家姑娘让我来瞧瞧,这花园中可有合适燕尾香,好移两株回去。”
而这时,因着谷雨的喝声,耳房里头的二人也被惊动了。
陈画竹推开了窗,瞧到二人,并未言语。
“这杂物间中有燕尾香?”谷雨冷哼了一声,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在这窗外能瞧见个甚?既这般好奇,索性随我进去瞧个清楚。”
“不,不用了,”木槿扭动着手臂想要挣脱她的手:“你放开我,我得回去了,九姑娘一会儿见不着我定会寻来的。”
“寻来又如何?我还怕她不成?”谷雨浑然不惧,硬拉着她往门边中去。
木槿个头虽不矮,可身量纤细,谷雨比她年纪大,早已长开,木槿自然不是她的对手,被生拉硬拽的拖到门边。
谷雨一手拽着木槿的裙裾,一手打开了门锁,将木槿推了进去。
木槿想要逃,谁料春分便在门边候着,见她们进来了,门便重重的合上了。
“放我出去,我只是路过而已,你们将我拉进来做什么!”木槿心中害怕,奋力想要扯回自己的裙裾。
“路过?”谷雨半句也不饶她:“你躲在窗边偷窥,瞧见了我们的事,还想一走了之?”
“有话好好说,不要起争执,谷雨你先放开她。”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
谷雨冷哼了一声甩开木槿的手。
木槿感激的抬眼,便见到陈画竹朝她微微一笑。
她从未离男子这般近过,心中一慌连忙垂目,便见到了方桌上的画。
第9回 脱身不得
这幅画已接近尾声,木槿瞧着那画,不禁睁大了眼睛,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何境。
那画上的人惟妙惟肖,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春分吗?逼真得仿佛要从画纸上走出来一般。
“井底之蛙!”谷雨俏目一翻,语气讥讽:“也只配跟着那个没见识的九……”
“谷雨,”春分及时站起身来打断了她不敬的言语,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不许胡沁。”
谷雨不服的哼了一声,倒也不曾继续往下说。
春分又看向木槿,声音轻柔:“你别害怕,谷雨她性子一贯这般,没甚坏心肠的。”
木槿看向春分正欲答话,一见她的装扮,登时吓得失了神,张着口愣是说不出话来。
春分今日打扮的温婉华贵,瞧着不像婢子,倒像是府中的姑娘。
她本就生的有几分姿色,今日面上使了胭脂黛粉,显得肤更白,眉更秀,一头乌发绾作个堕马髻,配着五彩花朵缀成的花冠,幽雅可人。
瞧见她身上的衣裳,木槿不禁惊骇的往后退了半步。
那衣裳轻薄透白,如同一片无暇的云彩,衣角襟边绣有精致的花卉,细看便可见那些花卉品类尽皆不同,有春日海棠,夏日粉荷,秋日绿菊,冬日腊梅……
木槿认得这衣裳,是由上好的花绫绸缎精心裁制,上头绣的花也有说道,乃是将一年四季不同季节开花的花卉皆绣到一处,是以这衣裳之名唤做“一年景”,且不说刺绣繁复冗杂,单这衣料也是价格不菲。
她心下直犯嘀咕,这可是小姐夫人们才可穿着的衣裳,且不说大夫人治家严谨,严令禁止婢女们穿红戴绿,烟视媚行。
单说这春分一介婢女,如何能穿得这般华贵的衣裳?
这若是让大夫人瞧见了,那可不得了!
乱棍打去勾栏院算是好的,若是逢上大夫人心中不爽快,当场命人打死也是有的,春分敢在府中这般,莫非是失心疯了?
且今日她恰好撞见此事,她们怕她走漏了风声,定然不会轻易放她走。
木槿越想越是惊惧,不欲与她们多做纠缠,脚下不着痕迹的往门边退:“我今日什么都不曾瞧见,时候不早了,我们姑娘院中还有差事要办,便不打扰了……”
“你还想跑?”谷雨怒喝了一声,挡住她去路:“别当我不知你心中是如何思量的,打量着从这处跑了,去告诉你家姑娘今日所见所闻,好叫她去大夫人面前告我们一状,这样便斩断了我们二姑娘的左右臂膀,是也不是?”
木槿有些发慌,连连摇头:“我不曾这般想,我发誓今日之事我绝计不会同第二个人提起。”
“装腔作势,谁信你!”谷雨往前走了一步,咄咄逼人。
“我真不会说出去的……”
她说着便往窗边退,那合窗半开着,若是速度够快,也能逃出去。
谁料谷雨早已料到她会有这一着,在她有所动作之时,冲上去一把揪住她,抬手便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刮子:“小贱蹄子,你当你这点小伎俩能骗过我?”
木槿红着眼睛捂着半边脸。
“谷雨,你别这样!”春分这才走上前来,拉过木槿的手,柔风细语的安慰她:“你别怪谷雨,她也是担心我,关心则乱。
我晓得你是被我的装扮吓到了,我也晓得我这样很不妥,我只是想被画的好看些,才甘愿冒这般大的风险,同为女子,你懂我的吧?”
木槿哪有心思懂她,只想快些脱身,见她似乎好说话些,忙道:“春分姐姐,你放我走吧,我真不会同旁人讲,再说你们也知道,我们九姑娘一向是不爱管闲事的。”
春分叹了口气:“我自然是要放你走的,你我同样是为奴为婢的姐妹,本身便够可怜的了,我又何苦为难你呢?”
木槿有些愣神,还当她不追究了,忙感激的道:“谢谢姐姐体谅,今日之事我决计不会同旁人说半句,那我便先回去了。”
“木槿,我体谅你,你也要体谅我不是?”春分微微一笑,拉紧她的手:“你这般走了,你觉着我能安心吗?”
木槿脱身不得,脑中一片混沌,呆呆的望着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倒有个法子,能让你我都无后顾之忧,就是不知你愿不愿照做了。”春分一副与她商量的模样。
木槿早已乱了分寸,顺着她的话问道:“是什么法子?”
“你随我来,”春分拉着木槿又回到方桌边。
木槿茫然,只得跟从。
“陈画师,此事干系到我与谷雨的性命,不晓得您可愿帮帮我们?”春分殷切的望着陈画竹。
陈画竹摇头叹息了一声,:“今日之事若是闹的不可开交,不光你们脱不开身,便是我也恐不为把大人所容,若有权宜之法,那自是极好的。”
“那便请陈画师也给木槿画上一幅画像吧!”春分说着将木槿往前拉了一把。
木槿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呆呆的看着春分。
“蠢货,”谷雨鄙夷看了她一眼:“今日你算是因祸得福了,你便穿上春分身上的衣裳,也画上一幅画像,这下我们算是两相牵制,看你还敢不敢告状。”
木槿这才恍然,她们要将她绑到一条船上去,可她怎敢穿这衣裳?
“这……我……”
“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吧,”春分有些焦急的催促:“万一被人瞧到了,那可不好。”
木槿深觉此事不妥,正欲拒绝。
谷雨怒道:“你还磨蹭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若是待会儿真有人瞧见了,我便说你也是与我们一道的,害死我们你也别想好。”
木槿被她这么一吓,稀里糊涂的便被她二人拉到墙角,那处不知何时扯了个帘子,里头光线迷蒙。
“我换上衣裳,谷雨你替木槿妹妹宽衣,换上这‘一年景’吧。”春分忽然道。
谷雨一听如何愿意,她长到这般大也只伺候过二姑娘穿衣裳,木槿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她伺候?
第10回 也该是祸不单行
“她……”谷雨正欲讥讽几句,忽觉腰眼被人拧了一下,口中一顿便转过话头:“这黑漆麻乌的,看在春分的面上,我便勉为其难帮你一把。”
谷雨晓得拧她的人是春分,虽猜不透春分心中所想,但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大夫人还曾夸过她做事沉稳有算计,听她的定然无误。
“两位姐姐,我求你们了……”木槿揪着自己的领口心慌极了。
“矫情什么,”谷雨一把扯开她的腰带,在她腰上用力一拧:“同你客气你当福气。”
木槿痛呼一声,忙伸手去拢自己的褙子。
春分趁二人拉扯的功夫,已然换上了自己的衣裳,便也上来帮忙。
木槿不知所措的被二人夹在当间,脱身不得,只得任由她们摆布。
等拾掇妥当之后,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木槿坐到方才春分坐的那藤椅上。
谷雨似乎分外开怀,给木槿摆了个半躺的姿势,忙前忙后的替她整理裙摆,半分不见方才的不耐。
木槿穿着那衣裳心乱如麻,如芒在背,靠着椅背任由她们摆布,甚至都不敢往自己身上瞧一眼。
“陈画师,都准备妥当了。”春分笑盈盈的望着陈画竹。
陈画竹一抬眼便是浑身一僵,脸上的神色十分不自然。
谷雨走上前来,与春分相视一笑:“陈画师,这处便交给你了,我们去外头守着。”
“等等,”春分体贴的点上了烛火,二人这才相携而去。
木门重新关上。
小小的杂物间内,烛火忽明忽暗,只余下木槿与陈画竹二人。
陈画竹搁下手中的画笔,端起烛火,走到藤椅近前,眼神在木槿身上上下游走,仔细打量。
木槿本就从未这般与男子单独在一处过,再加之他眼神似乎有些不对,被他这般瞧着,登时坐卧不定,羞涩难安,手半握着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半晌,陈画竹像是看够了,这才走到画纸前提起画笔。
木槿轻轻松了口气,只当是绘画之前须得如此,才能将画像画的那般逼真,便也不曾多想。
夜色逐渐黑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木槿心焦不已,煎熬难安,只觉得这时辰好似过了一年那般久。
陈画竹终于轻缓的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木槿放松了些,微微动了动双肩,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这才撑着手臂站起身来。
她抬脚欲去换回自己的衣裳好回院子,又想着此事该如何与九姑娘细说,正思量之间,无意低头瞥了一眼身上的衣裳,顿时惊恐的尖叫了一声,脑中一片混沌,捂着胸口便朝着垂帘的那处冲将过去。
春分与谷雨应声推门而入,二人取过桌上的画细细一看,登时相视一笑,神色间极为满意。
“陈画师果然画术高超,登峰造极,”春分赞了一句,将手中的画交给谷雨:“你先将这画拿回去。”
“还是你有法子,”谷雨喜滋滋的接过那尚未干透的画,急匆匆的去了。
“今日真是多谢陈画师了,”春分笑盈盈的朝着陈画竹轻轻一福。
“春分姑娘不必客气,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陈画竹拱手还了一礼:“日后有机会,还请春分姑娘为陈某人在你家二姑娘跟前多多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春分掩唇笑道:“凭你的本事,日后在帝京自有一番天地,到时可别认不得我们才好。”
“姑娘这是哪里话……”
二人客套几句的功夫,木槿便已换回自己的衣裳,跌跌撞撞的从里头走了出来,面上一片失魂落魄。
“出来了?”春分满面笑意的迎了上去:“你可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这府中之人都晓得九姑娘待下人们极好,我是怕你回去反悔,才出此下策,想必你也是能懂我的吧?”
木槿双臂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眼中泪水簌簌而落。
花绫绸缎轻薄通透,几近透明,是以在制成衣裳之后,里头皆会配有一层同色的素绢衣,这般内里绢衣垂坠,外观绸缎飘逸,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极为绮丽,是以这花绫绸缎才深得帝京小姐夫人们的青睐。
可木槿方才所着的那一件,竟只有外几层的花绫绸缎,整个身子如同赤luo,展现在陈画竹跟前,且还画在了画纸之上。
那内里的素绢衣,此刻还在春分身上穿着,她方才换衣之时根本就不曾脱下来。
木槿无心听她言语,直瞧向那方桌,只见那方桌上,仅余几根画笔,一摞白纸,她那幅画早已不知去向。
“画呢!”她愤慨的瞪春分。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木槿是真的恼怒了。
若那画叫旁人瞧见了,她定然生不如死,此刻顾不得旁的了,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夺回那画毁去。
春分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肩,似在抚慰:“木槿,你莫要担忧,那画我与谷雨自会藏好,不会叫旁人瞧见的,你不是活契吗?待九姑娘放你出府那日,我自会还你。”
木槿气急,一把揪住她的发丝发狠道:“你若是不将那画还我,今日我便与你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
春分被揪的歪着头,却似乎并不买账,言语之间一若平常,不紧不慢:“我劝你还是放开我,莫要动粗,若是谷雨瞧着我不快活,将那画拿出去与小厮们瞧了,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你!”木槿红了眼,羞愤欲死,可最终还是颓然的松开了手。
春分慢条斯理的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发丝,掩唇笑道:“小厮们瞧见了倒也罢了,大不了说些闲言碎语,你只要脸皮厚上一些,也不是活不下去,可若是叫你爹娘哥嫂瞧见了,啧啧,还不知会如何呢。”
说着,抱起那花绫绸缎的衣裳,似有无限感慨一般,叹息了一声,缓缓离去了。
木槿站在那处,眼中又滑下泪来,神色黯然,不知所措,只觉心中一片绝望。
也该是祸不单行。
她只顾着出神,却不曾发现面前的陈画竹自春分离去之后,便一直肆无忌惮的细瞧着她。
待她回过神来,便瞧见陈画竹已站在了她跟前,凑的极近。
第11回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
“你,你做什么……”木槿惊恐的瞪圆了眼睛,被陈画竹眼中的炙热惊到,下意识往后退让。
陈画竹大跨步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总听人说什么‘灯下观美人’,我从前不大懂,今日可算明白了……”
说着便按捺不住,一把死死抱住木槿,一只手在她身上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木槿惊惧极了,尖叫嘶吼奋力挣扎,可她连谷雨的力气都敌不过,又如何是陈画竹这等男子的对手?
下一瞬便被他捂住唇,摁倒在地。
那夜直近亥时,木槿才如同丢了魂一般回了住处,蒹葭问她话她也不达,只在房中隔开的大浴桶中泡了一夜,洗的身上的皮都破了,第二日一早,便被早起的蒹葭发现昏死在浴桶之中。
好在那木头箍的浴桶年岁久了,缝隙处有些漏水,不然她昏在里头可就要淹死了。
木槿这一病便是好几个月缠绵病榻,好悬没要了她的命。
这也就是云娇心善,钱姨娘手头又宽裕,不忍心叫她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这才寻了相熟的郎中来瞧,救了她一命。
若是换了旁人,病的这般严重,恐怕早着人抬回她本家去了。
木槿哭泣着将个中隐情和盘托出。
云娇听罢,与蒹葭面面相觑,二人皆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若不是木槿亲口叙述,谁又能想到,她那一场大病背后,竟有这许多关门过节。
便是秦南风,听了这些事也觉心中郁郁,这内宅之中,婢女们都活得如此水深火热,更遑论这些妻妾了,连带着子女们也跟着受苦。
云娇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想到这处,他瞧着云娇,有些怜惜的叹了口气。
“姑娘,”木槿又重重跪下,一个头深深磕了下去:“那日过后,奴婢原想寻死,一了百了也就罢了,可谁料那陈画竹,他竟……竟……将我那……”
说到这处她忽然顿住,瞧向秦南风。
云娇心中明了,这是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说下去了,且秦南风又是男子,也怪她不曾细心留意,方才便该将他打发了。
思量着正欲开口。
秦南风右手半握成拳靠唇轻咳了一声,朝着云娇嬉笑道:“小九,我忽然想起,我那鱼竿还在外头放着呢,再不取回来怕是会被旁人捡了去,我得去瞧瞧。”
说着便又去那攀墙头。
“你仔细着些,”云娇下意识往前探了半步。
“放心,你哥哥我身手不凡,”秦南风手脚并用,不大费力气便又攀上了墙头,回头得意一笑,朝着云娇道:“待会子,我从正门进来。”
说罢,朝着墙外跃了下去。
云娇好笑的望着他下了墙,这才缓步回过身来。
“你先起来再说吧,”上前一步,扶起了木槿,心中被她背叛的怨愤早已烟消云散,只余几分怜悯。
“木槿,后来如何了?那陈画竹为何又指使你来害姑娘?”蒹葭走到近前,有些急切的抓住木槿的手。
“陈画竹那个畜生,”木槿咬牙切齿:“当初我本打算一根绳子吊死拉倒,他却拿出一样物件来,说我若是不听他的派遣,便将这物件送到我父母跟前……”
“是何物件?”云娇皱眉,直觉定然不是什么好物什。
“是……春……春宫图!”木槿泪水汹涌:“里头那女子……便是我……”
云娇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蒹葭也是目瞪口呆。
木槿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递给了云娇:“他将这本交付于我,言道‘须得时时刻刻贴身带着,否则要我好看’,我不敢毁去,也不敢违逆他的言语,更不敢寻死……
姑娘,奴婢死了便也罢了,可奴婢不能连累父母兄嫂的名声,况且奴婢的二哥还不曾说亲……”
云娇接过那册子才翻看了两页,便“啪”的一声用力合上,摔到一旁地上,再也看不下去。
那册子不过十来页,却每页都画着男女不同姿势的jiao媾图,男子的脸并不曾画出来,可那女子,一笔一划勾勒的恰到好处,逼真传神,一望便知是木槿。
就连私处那一颗小黑痣,都半分不曾遗漏。
云娇又恼又羞,这陈画竹真真的是卑鄙龌龊,下作肮脏,下流至极!
竟做出这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简直匪夷所思,也亏他想得出!
蒹葭更是白着一张脸,半晌才问道:“可我们姑娘与他无冤无仇,不得半分交集,他为何要胁迫你害我们姑娘?”
木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自我大病初愈之后,他便三天两头找我,除了……那事,便是问姑娘近况。
好在姑娘也无甚见不得人之事,我便捡些无关紧要的说了,倒也算是相安无事,直至此番姑娘前来照顾钱老夫人,动身前夕,他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就命我……命我……”
“我明白了,”云娇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余下之事她已然知晓。
木槿点点头,嘴唇苍白摇摇欲坠,蒹葭忙扶住了她。
她颤抖着双唇道:“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求你别怪奴婢……奴婢实在是羞于启齿……”
云娇叹了口气,怜悯的望着她:“你何错之有?也是为我,才让你遭了这许多的罪,我又如何会怪你,罢了,你先回房去歇着吧。”
“姑娘当真不怪我?”木槿止住了哭泣。
“我何时诓骗过你,自然当真,”云娇走到近前理了理她额角边的碎发:“你且先歇一歇,好生养足了精神,我这可还有一堆差事等着你办呢!”
“姑娘……”木槿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心中之情无以言表,顿时涕泪横流,提起裙裾又要下跪。
“行了,你今日跪的够多的了,”云娇拦住她:“蒹葭,你先扶她去歇着。”
“不用了,”木槿推开蒹葭的手:“你先陪着姑娘去瞧老夫人,我洗把脸换身衣裳便来。”
说着便匆匆去了。
蒹葭望着她的背影,有些不解:“姑娘,你说陈画竹为何要这般害你?”
云娇微微一笑:“我与他素无交集,他这般绞尽脑汁害我,自是另有隐情。”
“定然有人指使!”蒹葭神色笃定,凑到云娇跟前放低声音:“姑娘你说,会不会是大夫人?
第12回 念念不忘
“蒹葭,你说我二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云娇不答蒹葭的话,反倒背着手瞧着天空问了一句。
“二姑娘?”蒹葭挠了挠头,不晓得姑娘忽然问这个是何意,但还是老实作答:“二姑娘身为嫡女,身份超然才貌双全,又清高自傲不染尘埃,可瞧不起庶出的那些……”
说到这处,她猛地抬手捂住唇有些懊恼,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今朝可真是糊涂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姑娘哪疼她便往哪戳呢!
偷眼担忧的瞧着云娇,生怕她伤心难过。
哪知云娇浑不在意,反倒朝她笑了笑,背着手往前走,口中小声自语:“也是,二姐姐那般出尘的人儿,谁能入了她的眼,区区一张画像而已,何至于不等晾干便悬在屋内……”
蒹葭拎起食盒追了上去:“姑娘,不是在说陈画竹吗?怎的又说起二姑娘了?”
“你猜,”云娇回头朝她莞尔一笑:“你走的快些,外祖母怕是已经饿了。”
“真不知跟二姑娘有何干系……”蒹葭嘀嘀咕咕跟在她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云娇掀开门帘进去,便见里间李嬷嬷正有些吃力的端着老旧的洗脸盆往外走,里头装着半盆洗脸水。
看着发丝花白的李嬷嬷,她暗叹了口气,如今外祖母糊涂了,她一个嫡亲的外孙女来此都遭到了这般对待,李嬷嬷作为唯一对外祖母忠心耿耿的老奴,在这钱府之中,定然活的十分艰难。
蒹葭颇有眼力劲儿,忙将手中食盒搁在了外间的八仙桌上,迎上接过那盆洗脸水道:“李嬷嬷,我来吧。”
李嬷嬷见了她二人,粗糙的老手在身上擦了擦,朝着云娇福了福,眼中似有欣慰:“姑娘来了。”
“嗯,”云娇点头,朝里间走:“外祖母可醒了?”
“醒是醒了,我刚给她擦了脸,只是人还糊涂着,认不得人。”李嬷嬷也跟了进来。
“早晨可用过饭食了?”云娇在床边坐下。
李嬷嬷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云娇瞧向床边的小几,那一水的水纹褐釉碗碟之中装着的菜肴,不是烧小羊,便是卤羊肉,要么是酱鸭子,烧肥鸡儿,七八样菜,愣是不见半分素。
便是身康体健之人,一大清早也不会用的这般油腻荤腥,况外祖母已是耄耋之年?且还身患重病。
这样的饭食,如何用的下去?
这般安排之人,定然是故意为之,但若是说出去却又挑不出错处来,这些大鱼大肉在外头穷苦人家来说,可是极好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可不就是给病人滋补的么?
云娇也不多言,给外祖母身后又添了个枕头,扶着她半坐着。
瞧着外祖母形容枯槁,双目浑浊,花白的发丝凌乱垂散,她心中一阵发堵。
外祖母这一生生男育女任劳任怨,年轻时也是沉稳干练,有勇有谋,不曾想到临了了,却过的这般凄凉。
“蒹葭,将那燕窝端进来。”云娇忍住心酸,伸手替外祖母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
“来了。”蒹葭应声走了进来,将碗递了过去。
“这……哪来的?”李嬷嬷忧心忡忡:“姑娘,你可别使银子出去买,惹恼了夫人不好……”
“嬷嬷莫要忧心,这是胜哥儿给我的。”云娇笑着解释,她晓得李嬷嬷是好意,怕自己与二舅母起了龃龉。
“那就好,那就好,胜哥儿是个好的,”李嬷嬷抹了把泪:“姑娘懂事,老夫人若是清醒着,定是欣慰的。”
云娇用勺子舀起一勺燕窝,放到唇边碰了碰,不烫。
将勺子送到钱老夫人嘴边:“婆奶奶,来吃早饭了。”
她从小便这般叫外祖母。
钱老夫人张嘴吃了一口,浑浊的眼瞧向云娇:“你是哪个?作甚叫我婆奶奶?我认不得你。”
“婆奶奶,我是娇儿!”云娇心中既无奈又酸涩,来了几日,外祖母便一直这般糊涂着,不见丝毫好转。
“胡说!”钱老夫人瞪她:“你才不是我的娇儿,我的娇儿,我的娇儿,她才这么高!”
说着伸手比划出一个身高。
云娇瞧着心中一酸,险些流出泪来,那是她当初离开外祖母时的身高,不曾想外祖母病成这般却还记着。
“好好好,我不是娇儿,”云娇顺着她,又抬起勺子:“我们先吃早饭好不好?”
“我的娇儿呢,快去看看云娇!”钱老夫人忽然推开跟前的碗勺,撑起身子要下床:“不能叫她喝了我的汤药,李嬷嬷你快些去拦着!”
云娇忙放下碗,伸手扶住钱老夫人,眼眶不由发红。
外祖母便是病的糊涂成这般,却还是惦记她的。
当初,她年幼不知事,见外祖母日日喝那褐色汤药,像是香甜的很。
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外祖母都留给她吃,偏偏这汤药也不说分些给她尝尝,她日日瞧着眼馋的紧,暗想这汤药的滋味定然是极好的,否则外祖母怎会连她都舍不得分上一口?
她越想越馋,总想寻个机会喝上一口。
一日趁着外祖母不留神,她总算如愿以偿,先抿一口见果然甜丝丝的,好喝的紧,她尝到了滋味,一发不可收拾,直将那碗汤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殊不知那汤药是外祖母用来消胸胀咳逆,下肺气的,里头搁了一味半夏汁,且因是主药,分量不少,另添了些辅药,佐之蜂蜜以润燥,是以药味甘甜。
云娇那时年岁尚小,那一碗汤药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便上吐下泻,口舌咽喉肿痛麻木,话也说不出,味也尝不出,她又痛又怕,吃不下饭,睡觉也不安稳,只昏昏躺着,醒来便难受的直哭。
外祖母忙命人寻来郎中,开了药方,衣不解带的守了她三日三夜,总算解了那半夏的毒,她也算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想来,外祖母当初定然是被她吓得不轻,尤记得那时她总念叨,若是娇儿有个三长两短,没法向小女儿交代。
自那日之后,外祖母待云娇更是处处小心谨慎,大概就此落下了心病,才会在病的浑浑噩噩之时,依旧对此事念念不忘。
第13回 疼的抓心挠肝
云娇深吸一口气,安抚外祖母:“娇儿不曾喝汤药,在外头抓石子呢!”
抓石子是云娇幼时常玩的游戏,只需五颗较圆润的石子,便能蹲在墙角边玩上半日。
钱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安定靠着枕头,任由云娇喂着,将那碗燕窝尽数吃了。
放下碗勺,云娇扶着钱老夫人,想让她平躺着歇会儿。
钱老夫人忽然高声道:“老头子,世林哪去了!叫世林来!世林呢……”
云娇手中一顿,钱世林,她的三舅舅,在幼时便过继给了她大外祖父,也就是外祖父的哥哥,大外祖父一生无子,三舅舅是去承嗣的。
听闻当初外祖母很是不舍,说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曾满月便给抱走了,做母亲的又怎会不牵肠挂肚?
云娇也不晓得二舅舅可曾派人去告知也在帝京的三舅舅。
说起来,这家中除了大舅舅二舅舅家在这莱州,其余亲眷皆在帝京周遭。
外祖家原本是在帝京郊区务农,年轻时外祖父是个乡里常见的小吏——里正。
后来,帝京人多,拥挤不堪,朝中便下令建了莱州城,鼓促帝京民众搬迁。
别瞧这莱州城如今繁盛,初建之时,此地人烟极为稀少,是以那时无人愿意来这处安家落户。
朝中又搬出新令,帝京周遭凡愿阖家搬迁者,赏银赏物,愿以子孙搬迁者,则免税数载,而阖家固守本土者,按人头赋税十数,家中男丁各鞭挞五十。
外祖父生得八个子女,虽说当初长子次子皆已成亲,两个年长的女儿也都已嫁做人妇,可膝下尚有三女尚未成人,自是不愿拖家带口搬去一陌生荒芜之地。
且他还有一条私心,若是举家去了那鸟不拉屎之地,膝下三个未嫁之女岂不是也要在那处嫁人落户了?
为着余下的这三个女儿的亲事他下定决心,绝不举家搬迁。
可他身为里正,需得以身作则,再说也承担不起十数的赋税,更不想挨那鞭挞之苦,便咬咬牙将长子迁去了莱州城。
彼时村中有个乡绅,膝下只余一独子,若是阖家搬迁,家产还好说,多雇些骡马即可,可经年累积的生意是如何也带不走的,没了生意还不如剜了他的心。
可若是让独子孤身前去,那又何止剜心之痛?
正在为难之际,云娇的外祖父得知此事,因这乡绅平日和善,并非为富不仁之辈,对邻里也是多有照顾,他便动了恻隐之心。
干脆以次子替那乡绅之子,也同长子一起迁去了莱州城,想着这下家中两兄弟团聚,互相之间好歹也有个照应。
这法子可谓一举两得。
那乡绅是个知恩图报的,后来便带着云娇的外祖父做起了生意,钱家便是由此起家,经年累积,家中这才逐渐富裕开来。
后来,云娇大舅舅生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他膝下单薄,仅余二女,及一抱养的儿子。
外祖父因痛失长子,一夜白了头,生了重病卧床不起。
二舅舅这才将二老接至莱州养老,也便顺理成章的接过了外祖父手中的生意。
“我要去将世林抱回来……”钱老夫人急切的掀开棉被,抬腿便要起身,忽的惨呼一声,跌倒在床。
“婆奶奶!”云娇惊呼一声,忙去查看。
李嬷嬷也忙至跟前。
“疼煞我了……”钱老夫人脸色煞白,冷汗涟涟。
云娇瞧着外祖母右小腿绑着布条,却还是能看出诡异的扭曲弧度,她想给她揉揉,又怕触碰之下她更痛,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心疼的抓心挠肝的。
忽的想起什么来,反手一把抓住李嬷嬷的袖口,红着眼睛问她:“你快告诉我,外祖母这腿到底是如何受伤的!”
她自来第一日,便查探询问此事,可李嬷嬷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被她逼的没法子了,便说是外祖母下床如厕,自个儿摔的。
若真是这般,为何早不说?且就算李嬷嬷所言属实,也是该摔到臀部,又怎会摔到小腿?这番说辞,云娇自是不信。
她晓得李嬷嬷不会害外祖母,但也清楚此事定然是另有隐情。
李嬷嬷垂头躲过她焦灼的目光:“姑娘,之前不是……”
“之前你所说并非实情,”云娇心中焦灼,不顾礼数出言打断:“李嬷嬷,你到底为何不肯与我说实话?”
“姑娘你……”李嬷嬷欲言又止,最终颓然:“还是别问了吧!”
“李嬷嬷,”云娇松开她的袖口,正色将她望着:“自我在外祖母跟前,你便来了,你与我外祖母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便是叫一声外祖母你也担得起,今日莫非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说?”
说着便撩裙欲跪。
“姑娘这是做什么,真是要折煞我了!”李嬷嬷慌忙拦住她,满是无奈:“姑娘要听,我说与你便是了,可姑娘定要答应我听完了切莫冲动。”
正如云娇所言,她瞧着这孩子长大,晓得她的秉性看着寡淡,实则是个重情重义的,也正是因此,她才不敢将实情说出来,怕这孩子太过冲动,要替老夫人报仇,反倒伤了自己。
云娇一个姑娘家家的,就算知晓一切,又能拿出个什么法子?她若非要理论,说不上还要吃亏,李嬷嬷也是替她考虑。
“说起这事来,也是造孽。
当初,老太爷走的时候,将铺子家产悉数交给了二老爷,长房的大夫人只得了些银钱,毕竟长房无后,二房招了婿有了胜哥儿,勉强也算续了香火,家产给二房也是当着阖家人的面,包括大姑奶奶,二姑奶奶都在场亲眼见着的,可这一转身二夫人便不承认了,口口声声说老夫人定然藏了私,留了傍身钱,因着老夫人总说长房大夫人寡居不易,她便总说老夫人一碗水端不平,日后定要将私产留给那寡妇。”李嬷嬷说着叹了口气。
云娇皱眉,这般纠缠恶毒的言语,确实是二舅母的口吻,她自来便知,那是个惯会胡搅蛮缠的,无事也生三分非,说话更是添油加醋,成日里搬弄是非,好好的钱家,硬是叫她搅的乌烟瘴气。
第14回 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外祖母便是藏些私产傍身,也罪不至此,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云娇只想知晓这其中缘由。
李嬷嬷又叹了口气,继续言道:“老夫人身子无恙之时,他们也还是有些忌惮的,也只在背后说说,毕竟不孝的名声若是传出去了,以后他们在外头人跟前也抬不起头来,可老夫人不晓得怎的就犯起糊涂来了,人事不知半分,姑爷隔日便来了,说的要老夫人交出私产。
老夫人正糊涂着,人都认不得,如何理他?只躺着胡言乱语。
姑爷便自个儿在这房中翻找了起来,我拦他也拦不住,只能任由他胡乱翻找,想着他翻不出来个物什,自觉无趣,也便去了。
谁料他在房中寻了半日,几乎将整间屋子翻个底朝天,也只得了几十两银子,并两匣子金银首饰,很是不甘心。
瞪着老夫人恶声恶气的言道‘老虔婆,你倒会藏东西,我便不信你能藏到棺材里头去,今日便是掘地三尺,我也将东西找出来’!
说罢,抬脚便上了床,鞋也不脱,便在床上胡乱翻找起来。
这可真是大逆不道啊!这孙女婿如何能上祖母的床?太没规矩了,传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我实在瞧不下去了便去扯他。
纠缠之中,他一把将我推到在地,像是要下床来拿我撒气,谁料方一抬脚便踩到了老夫人的腿,我就听‘咔嚓’一声响,老夫人当时便痛的昏死过去了。
我吓得腿都软了,忙大声呼喊,听那声音老夫人腿像是折了,可姑爷却浑不在意,口中还道‘你这老东西,惯会添油加醋,只踩得一下,哪这般容易便折了?便是折了也是好事,省得她发了病四处乱跑,还得费神去寻’……”
云娇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心头冲天而起的怒火,顺手拿起一旁的空碗便重重的摔在地上。
“啪——”
那碗应声,摔了个粉碎。
还觉不解气,抬手将床头的小几掀翻在地,七碗八碟的滚的到处都是,那些饭菜混在一处,油汁飞溅,一地狼狈。
“姑娘!”蒹葭浑身一个激灵,她从不曾见过姑娘发过这般大的脾气。
“姑娘这是怎了?”木槿进门便撞见云娇掀了小几,不禁后退半步,与蒹葭面面相觑,二人皆是做声不得。
往日里,云娇便是生了再大的气,也从来都是淡淡的,大不了半日不开口,这般摔东西是从未有过的。
木槿虽不知何故,也晓得姑娘这次是气的狠了。
李嬷嬷忙上前握住云娇的手:“姑娘,我晓得你心中气愤,可你定要听我一言,切莫冲动。
如今你人在屋檐下,又如何能不低头?你不是那腌臜货的对手,又比不得他的心狠手辣,况且他这一家子对你一个,你年纪小,如今最要紧的是保全自身,你听李嬷嬷的,这些事情你先当做不知,心中记着便是了,往后的日子且长着呢,你好好的,老夫人也能安心。”
云娇默默无言的抽回手,回身缓缓给外祖母盖好被子,又细心将被角掖紧,这才站直身子轻声道:“此事我自有分寸,李嬷嬷不必忧心。”
口中说着,手却牢牢握紧,直掐的手心生疼,沈长东那个畜生,敢这般待外祖母,她若不报此仇,此生誓不为人!
“姑娘,你万万不可……”李嬷嬷还待再劝。
云娇神色淡然,眼中却带着坚毅:“李嬷嬷,你不必再劝,当初若不是外祖母,或许也不会有今朝的云娇,无论是报养育之情,亦或是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对此事置之不理。
我若是当做不知,与那些个四脚着地的畜生又有何异?”
她虽慢声细语,却掷地有声,外祖母于她有恩,她给外祖母报仇应当应分。
当初她出生之时并不足月,足足早产两月有余,恰逢端午。
那日午后,一游方道士路过把家大门前,便停在那处摇头叹息。
守门的两个门童前去驱逐,这般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之徒,他们往日见多了。
正当此时,把言欢乘着蓝舆自朝中归来,方一下轿,便见家中两个门童与那道人纠缠不清。
“何事?”把言欢自然上前询问缘由。
两门童见了把言欢,各自施礼,其中口齿伶俐那个开口道:“老爷,这道人走到大门前一言不发,便只长吁短叹,好不晦气!”
把言欢便瞧向那道人,只见他一身老旧的道袍显得有些宽大,面容清瘦,精神矍铄,留着一撇山羊胡,瞧起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道长在鄙人门前长吁短叹,不知有何指教?”把大人拱手一礼。
他一向对传言中那些能人异士多有向往,可惜一直不得那个缘分,不曾遇到过那般高人。
今日瞧这道士倒有那么几分得道高人的风骨,他不禁起了结交之心。
“无量天尊,”道士还了一礼:“敢问大人府上今日可是有喜事了?”
“喜事?”把言欢如堕云雾中,思索了片刻,仍想不出何喜之有。
方才那伶牙俐齿的门童抢着道:“老爷,今朝家中还真有一桩喜事,钱姨娘她正午便生了,家中添了个九姑娘!”
“生了?”把言欢大为震惊,算着日子还差的远呢,不曾想今日便生了,他看那道人的神色更为不同:“道长是如何得知的?”
“我行到此处,观大人宅中清气繁盛,便知定有添丁之喜,”那道人捋着胡须一脸惋惜:“端午生人,又是正午时分落地,若是个儿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了,可惜了……”
“道长此言何意?”把言欢不解,但说到儿郎,正是他的心病,他不免有些郁郁。
这道士言道:“端午节乃一年之中煞气最重的一日,若是个儿郎还好化解,女娃娃嘛可就不好说了……”
“在下愿闻其详,还请道长解惑!”把言欢岂有不追问的道理。
那道人接着言道:“你家这女娃娃命理亦属上佳,只是她自入胎,便带着七分煞气,碍父运,妨母命,若我猜的不错,这女娃儿的生母,自腹中有了她,身子定然是一日不如一日?”
“道长神算,”把言欢佩服之至,钱姨娘自怀了这胎之后,身子属实愈发的差,殊不料今日竟又早产,想至此处,他不由对这道人更信了几分:“不知此事可有破解之法?”
第15回 惊鸿一瞥
“有是有,”那道人沉吟一番,似乎有所顾虑:“只是此法……”
“道长但说无妨,”把言欢忽又想起这大门跟前不是待客之道,忙道:“道长请随鄙人到家中稍坐,待我命人奉上上好的茶水,道长再为我细细讲解也不迟。”
“不必了,”那道人风轻云淡:“既有今日之遇,便是你我缘分,告知你也无妨。此事破解之法说来不难,要做到也易,只看大人舍不舍得了。”
“道长请讲,”把言欢姿态谦和。
“大人只需将你这女娃儿送出去,庄子上也行,庙里庵中也可,只须记得一点,五岁之前不可养在此宅之中,待的五岁之后,煞气尽除,方可接回。”道人附在他耳边如是道。
把言欢怔住片刻,还待再问。
那道人却摆摆手:“小道言尽于此,告辞。”
说罢,便转身飘然而去。
把言欢见那道人分文未取,竟真的就此离去,真当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对那道人所言深信不疑。
当即便直奔后宅钱姨娘所在的宅院。
院门正上方,龙飞凤舞书着三个大字——翩跹馆。
把言欢有些怔忡。
翩跹馆,这名字也是有来头的。
钱姨娘闺名唤作钱芳馆,这名字是钱老夫人起的,钱老夫人的父亲当年也是个秀才,耳濡目染的,她倒也不算个睁眼瞎。
钱姨娘四个姐姐名字分别叫做钱芳如,钱芳意,钱芳吉,钱芳祥,其寓意一观便知,如意吉祥。
为何钱姨娘独独唤作一个“馆”字?
原来,这钱姨娘出生之时难产,小小的身子横在了腹中,怎么也生不出来,钱老夫人足足疼了三日三夜,这孩子还不落地,乡村的赤脚大夫及稳婆个个束手无策,都道钱老夫人此番九死一生,弄不好便是个一尸两命。
钱老太爷急的团团转,将自己头发都揪下来几大把。
这时有人提议不如拉到城里的医馆去瞧瞧,医馆的大夫医术高超,或许还有救。
钱老太爷也是别无它法,干脆死马当作活马医,当即赶着一辆牛车,将钱老夫人送进了帝京城中的大医馆。
这大医馆果然不同凡响,大夫施了针灸术,胎儿身子顺利回转正位,不过半日工夫,钱姨娘便咕咕坠地,母女平安。
钱老太爷夫妇二人喜出望外,对这医馆更是千恩万谢,到了起名之时,一来为着纪念钱姨娘是在医馆出身,二来也为着表达对医馆的谢意,便给她取名为“馆”。
也不知是否是生产时耽误了时辰,钱芳馆自幼身子羸弱,三天两头不断汤药,直至及笄之后,身子总算好转了不少,但因着幼时底子差,瞧着也还是有些弱不禁风。
待到她择婿之时,钱老太爷因着经营生意,也已累积了一些家产。
他为人正派,做事大方,身兼里正,从不徇私,在乡里之间,名声极好,加之这个小女儿样貌出色,性子和顺,待她到了择婿之年,十里八乡的媒婆,几乎踏破了钱家的门槛。
把家与钱家离的不远,当中隔着几十户人家,两家大人倒也相识,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把言欢自幼丧父,家中还有一弟把言笑,兄弟二人全靠一个寡母织布绣花抚养长大,其清贫可想而知。
把言欢倒也争气,十四岁便考上了秀才,很是给寡母增光。
可这眼看着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把母欢欣儿子有出息之余,也是常常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家中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住的三间茅草屋也是摇摇欲坠,家中亲戚早已借遍,便是让把言欢继续去书院读书的银钱,都不知在何处,更别提娶亲了。
再说谁家的女儿舍得往火坑中推?便是把言欢中了秀才,也当不得饭吃,把母很是忧心,自己家中都是食不果腹,便是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过来,怕是也养不起。
那年春日,正值三月三,桃红柳绿梨花白,大渊朝自来便有三月三放纸鸢的习俗。
钱芳馆一早起身,便缠着钱老夫人,要出去春游踏青,趁着外头风正劲去放纸鸢。
钱老夫人先是不肯,只道这天公不作美,大一老早的便阴沉沉的,风也不小,怕是要下雨,等两日选个晴天再去也不迟。
钱芳馆早盼着这一日,又如何肯依?扯着她的衣角央求,只把钱老夫人缠得不胜其烦。
那时钱老夫人的八个子女,七个都已经成家立业,身边便只余下钱芳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又是最年幼的,身子一向有些弱,几乎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家人对她都是千依百顺,有求必应。
钱老夫人被缠的招架不住,也没法子哄,便就应了她。
嘱咐家中嬷嬷带上了几把油纸伞,便一同去了郊外。
天色虽不大好,可放纸鸢的人倒也不少,只是不到半日工夫,老天爷果然下起雨来。
这春寒料峭,又风大雨急,油纸伞根本撑不住。
钱芳馆自来身子又弱,钱老夫人生怕她淋了雨,回头又染上风寒,忙带她去了就近的寺庙。
那日恰逢把母带着二子到这庙中给亡夫烧周年,祭奠一番,再化些手抄的经书,愿亡夫早渡轮回。
把言欢初见钱芳馆,便是在这庙中,当时只是惊鸿一瞥,便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那日雨急,庙中躲雨人多,钱老夫人母女并不曾察觉把言欢举止有何不妥。
既到得庙中,母女二人便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另外给了些香火钱,待的雨停之后,便匆匆去了。
知子莫若母,把母当时便瞧出了儿子的不同寻常,只是记在心中,倒也不曾开口询问。
回到家中过了半日,天色将黑,把言欢果然按捺不住,求问把母那是谁家的姑娘。
母子二人交心一番,把母见儿子实在钟意那姑娘,且那姑娘着实生的不错,家境又好,便动了心思。
一夜辗转未眠,把母终是下定决心,便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得为儿子博一把。
遂寻了个双日子,也无银钱央请媒婆,便收拾了一番,带着儿子登了钱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