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回 小女子心里苦
“正因你是我父亲,我才不能瞧着你迷途不返,不知悔改!”
钱胜昂扬而立,毫不退缩。
“混账东西!”沈长东一拍桌子,却没能站起来,不免少了几分气势:“你再胡说,老子打烂了你的嘴!”
钱胜也不看他,只是朗声道:“孙大人,我曾祖母折腿之事,我能证明是我父亲所为。”
这下孙安平便有些为难了。
他来帮沈长东并非为了什么兄弟情义,只是沈长东在钱家当家,平日里给了他不少好处,两人厮混的熟了,便开始称兄道弟。
其实说白了,不过是行个方便,各取所需而已。
今朝沈长东那个小妾忽然只身去寻他,哭哭啼啼的与他说了沈长东断腿之事,虽不曾细说缘由,但他也从旁的地方了解了几分。
他想着沈长东是个大方的,若这般倒了台,岂不可惜?
于是乎,他便掐着时辰来了,打算替沈长东“洗清冤屈”,可他亲生的儿子跳出来这般说,这事还真是有些棘手。
他一时间也是踌躇不定。
“你这个逆子!早晓得你长大了这样害老子,老子小时候就该掐死你!”沈长东已然气急败坏:“孙兄,你不要听这个不孝子的,我真是被冤枉的,根本不得这回事,好好的我去踩奶奶的腿做什么!”
“你去翻奶奶的财物,那刻儿奶奶是糊涂了,可还不曾断气,你就等不得了,现在想赖也赖不掉,不信就叫李嬷嬷来说!”丁氏见孙子站出来,顿时有底气了,又对着孙安平弓腰道:“大人,李嬷嬷就是照应我奶奶的嬷嬷,这畜生做的事,李嬷嬷都瞧的一清二楚!”
沈长东生怕错失了这最后的良机,急切的两手撑着桌子,若不是两腿折了,他恐怕早便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了。
“孙兄,你切不可听他们胡言,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都来一条心来陷害我这个倒插门的女婿!
孙兄今朝若是能还我清白,我沈某人余生必当粉身碎骨相报!”
这便是在与孙安平说,只要你肯帮我,自然有天大的好处。
钱世海毕竟是在外头走的人,且他原先便晓得这个姑爷每年都会拿出不少钱财打点上下,否则钱家的生意也不会越做越宽。
他虽不晓得沈长东打点了哪些人,可孙安平作为莱州城的父母官,自然是首当其冲的。
他思忖着,若是直接去帐房拿些财帛赠与这位父母官,这人多眼杂的怕是不妥,倒不如请他借一步说话?
而孙安平则听的怦然心动,想起沈长东从前送的那些金银字画,乃至珠宝古玩,他虽说是这莱州城的父母官,可一年的俸禄也抵不上沈长东一次给他送的。
他沉吟一番,正欲找个籍口发作。
“孙大人……”钱世海往前走了一步,倒是先开口了。
“孙大人,您真是体恤民众,百忙之中还特意抽空来吊唁我奶奶,小女子感激不尽,这个家如今都是我在做主,这厢给您行礼了!”
钱香兰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开口打断了钱世海的话,对着孙安平行了一礼。
她这话听着平平无奇,实则是在暗示孙安平,他沈长东在我钱家做不了主了!
“香兰你……”钱世海吃惊不小,这个女儿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这当口怎的站出来了。
丁氏也急的往前跨了一步,她如今都岌岌可危了,若是再连累了女儿,那可怎生好!
“我并非……”孙安平与钱世海同时开口,想要解释自己的来意。
“孙大人!”钱香兰忽然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伸出手死死拽住他双手:“小女子心里苦,大人既来了,便求大人为我评评理,替我申冤!”
此举本是颇为不妥,况又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孙安平脸色一变,正欲抽回手大发雷霆。
便在这时,他察觉手中被塞进一物件,他顿住动作,微微捏撮了一番手中之物,顿时感应出来,摸这材质像是票号里交子的票据。
他顿时心中一喜,这钱家存在票号的票据,数额自然小不了,他原本偏向一边的心,像是被这票据压制了似的,逐渐偏向了另一边。
“孙大人!我弟弟他十来岁就抛开爹娘去了,也是爹娘没福气,跟前只余下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钱香兰说的声泪俱下,悲从中来:“二老原想着招个女婿上门,帮着打点照应,不曾想却招来个豺狼!”
哭诉着,她扭身怒指着沈长东:“这个禽兽!
他不光踩折了奶奶的腿,他做的恶事,三日三夜都说不完!
他动则对我打骂不休,我这身上,都是他打的伤痕!”
她说着,卷起袖子来,果见青一块紫一块的,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周围顿时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他不仅打我,连我的爹娘也不曾幸免!否则大人以为他一个入赘婿是如何能在我钱家呼风唤雨的?
我可怜的爹娘啊,叫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钱香兰说着扑向丁氏,丁氏也是疼女儿,也想儿子,母女俩抱头痛哭。
“真是岂有此理!”孙安平听的怒目圆睁:“沈长东,这几年我还真是看错你了!”
他是后调任的,到此不过五年。
沈长东半晌插不上一句话,早已焦灼不安。
此时眼见着孙安平这根救命的稻草也翻脸了,顿时慌了:“孙兄,你可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我腿都断了这些日子,如何还能将她打成这般!”
“不是你打的,还能是我自己打的?”钱香兰抬起头含泪冷笑。
其实这本就是她方才回房之时让贴身婢女打的,为的便是让沈长东翻不了身!
“孙大人你不要信这个dang妇的,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曾同我成婚的时候就与曾三不清不楚,这些年他们没少来往……”沈长东已是慌不择言了。
云娇听得心中冷笑,这畜生是走投无路了,才说出这般言语,开口前也不曾想想,钱香兰若真跟旁的男子有什么,他脸上便有光了?
“沈长东,你别血口喷人!”钱香兰气的站起身来,声音尖利。
“我怎么血口喷人了?”沈长东气急败坏:“你们俩人要是没有黏黏嗒嗒的,曾三他娘得了病碍你什的事!要你去贴银子帮她看病!”
第62回 到底何时才能上饭
底下众人平日里对这般私隐之事最是喜闻乐见,骤然闻听此言,便连那些大鱼大肉都顾不上吃了,一个个埋头低声交谈。
原竟还有这般事,若真是钱香兰不守妇道,那便也怪不得沈长东动手了。
“曾大娘瞧病的银子是我亲手送去的,”钱胜不急不躁的又开口了。
“啪——”
“钱胜!”沈长东再也忍不住,抬手摔了一只碗:“你敢说你去帮那个老东西不是你娘教的!”
“父亲可是忘记了?曾大娘救过我的命,她年岁大了,家中困顿,我帮她一把又如何?”
钱胜目不斜视的反问。
他幼时顽皮,在街头与人玩耍不慎被人砸破了脑袋,痛的倒在地上流了许多血,书童吓得屁滚尿流往家跑,回去找大人了。
恰逢曾大娘打羊草回来撞见了,撕了衣裳替他裹了头,抱着他不要命的跑去了大夫家中。
那捆羊草丢在路边,还叫人给顺了。
钱胜一直记得这份恩情,是以才在曾大娘困顿之际,伸出援手。
“你这个混账无毛的东西,我今朝……”
沈长东就恨自己不能走路,否则真要狠狠抽这个儿子几个耳刮子。
“沈长东,你给我闭嘴!”孙安平疾言厉色的开口打断了他:“你做下诸多恶事,还有脸叫小妾去寻我来替你讨回公道!可笑的是我还真被你蒙蔽了!
凭你的所作所为,不配留在钱家,我这便判定你与钱香兰和离,遣你速速离开莱州城,再也不得转圜!”
沈长东气的浑身直哆嗦,半晌说不上一句话来,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死过去。
都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姓孙的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孙大人,”钱香兰泪眼朦胧:“他虽无情,我却不能无义,
不管如何,他是我三个孩儿的亲生父亲,只要他活着一日,我必不叫他出钱家的门,丢孩子们的脸。”
“这话不错!”孙安平点头:“倒是我思虑不周。”
“大人,小女子只有一个乞求,求大人替我主持公道。”
钱香兰拭去面上泪珠,语气坚决。
“你说。”孙安平抬了抬手。
“沈长东自进了我家的门,不出三个月便在外头拈花惹草,小妾抬进来一房又一房,如今已然十三房,生下庶子女八数。
这些女子与我非亲非故,孩子更与我钱家不得半点干系,我请大人将他们遣出我家,我钱家不想再养着不相干之人。”
钱香兰红着眼睛,满面皆是疲惫。
“钱香兰!你敢!”沈长东顿时咆哮起来。
便是他废了,那些小妾往后是用不上了,可孩儿皆是他亲生的,他便是再心狠,也是有几分不舍。
“我为什的不敢!”钱香兰转身对他怒目而视:“我钱家又不是寺庙,为何要替你养着毫无干系之人。”
“毫无干系……”沈长东悲怆的大笑了几声:“没错,同你是毫无干系,可同你的好儿子呢!”
他转过脸,一脸愤恨:“钱胜!你别忘了,那些都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你的儒家五常呢?你的仁义礼智信呢?难道都被狗吃了?”
钱胜面无表情的望着他:“自我记事起,便常见你毒打我娘,有时我与妹妹在场,你会收敛一些,却还是对我娘呼来喝去,从无一个好脸。
可你对你那些小妾,却笑的满面春风,她们要什么你便给什么。
自那时起,在我心中,你便不是我的父亲,只是生我的人而已。
如今,娘愿意让你留下来,我也不反对,这便是看在你生了我的份上,往后我自然也会与你养老送终。
但你那些小妾与孩子,在我眼中不过是些糟粕,也是时候该清理了。”
“你……你……逆子!逆子!”沈长东指着钱胜,气的浑身发抖。
“你那些小妾,我是不会过问的,”钱胜接着道:“她们若是想带走孩子,尽管带走,若是无人要的,便放到双生巷那处的大杂院去,我会不时周济一些,让他们不至饿死。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如此甚好,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孙安平连连点头:“那便照钱少爷所言去办,若有何人不从,尽管遣人来找我。”
他说着捏了捏手中的票据:“此间事已了,我便先回府衙去了。”
他急于回去好快些瞧瞧这票据是多大数额的。
“孙大人不坐下一道吃些吗?”钱世海震惊于自己的女儿竟有这样一面,久久回不过神来。
此刻见孙安平要走,丁氏掐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忙开口挽留。
“不必了,”孙安心中惦记着票据数额,哪有吃饭的心思。
钱世海与丁氏又跟着出门去送。
钱香兰这才招呼众人:“今朝让大家见笑了,继续用饭吧!”
“钱香兰,你可真会装,这些年你就一直在等,等我落魄是不是?你别看我腿折了,信不信我还能叫你生不如死,我今朝……”
沈长东恨之入骨的瞪着钱香兰,恨不能扑上去撕她一块肉下来。
“都干看着没点眼力劲,”钱香兰直接打断他,皱眉朝着下人:“不曾瞧见姑爷累了吗?抬他下去休息。”
几个小厮一拥而上。
沈长东被抬了起来,口中兀自辱骂不休,言语极尽羞辱,不堪入耳。
“给我甩他嘴巴子,”钱香兰怒道:“骂一句甩一个,看看他嘴有多硬!”
果然,几声巴掌之后,沈长东彻底的安静了,被几个小厮横着抬了出去。
众人忙七嘴八舌的开口安慰钱香兰,任谁也晓得往后钱家还不是她说了算?
顾不上深究钱香兰平日言与今朝多么不符,一个个一声高过一声的讨好。
此时不讨好,更待何时?
云娇冷眼旁观,瞧见表姐手都在微微发抖,心中也知,她是忍耐了多年,今朝也算是背水一战了。
幸好,她拼赢了。
她作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偷偷瞧着身后的耳房,这刻儿怎的还有人守在里头呢?
瞧着桌上菜也吃的差不多了,到底何时才能上饭?
她自然不是想吃白米饭,而是另有所图。
无意抬眼便见谷莠子在棚子边上探头探脑,她不由一惊,朝着一旁的蒹葭使了个眼色。
蒹葭点头去了。
云娇皱眉,谷莠子不是去请哥哥的吗?怎的如此快便转圜了?
正在她出神之际,便听丁氏在不远处吩咐下人:“菜吃的差不多了,上白米饭,切切记住别把我那饭根子给伤了!”
云娇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第63回 饭生了
由土灶支着大圆铁锅,下面烧木柴焖出来的大米饭,在米饭的最下面会形成与锅形状一致的饭锅巴。
只要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这饭锅巴便黄澄澄的,吃在口中又香又脆,无论是干嚼或是泡汤,皆是极美味的。
丁氏方才所言的“饭根子”,说的便是这饭锅巴。
家中有老人去了,习俗一贯如此,饭可尽吃,“饭根子”却半分动不得,便是盛饭之时也需小心翼翼,不可戳破分毫。
须得圆圆满满的留下,一丝不苟的铲出,再放到罗筛上晒的脆崩崩的,留着主家日后烫粥吃。
这“饭根子”便算是保住了,也是保住了主家的根基,也只有有了根,往后才能长出更多更好的果子来呢。
其实这个说法便是指望着去了的人能够保佑家中财源广进,诸事顺遂。
云娇却不以为然,倘若自己不动手,还指望着家中的祖宗从天上给你扔下馅儿饼来?
不过大渊朝习俗一贯如此,从王侯将相到平民百姓,皆是一般做法,吃“倒头饭”留下“饭根子”也已是约定俗成之举,若是谁坏了旁人家的“饭根子”,那几乎等同于杀父之仇。
便是极为清贫的人家,吃“倒头饭”也讲究这一条,哪怕是到外头去借,也要借些米回来,就着玉米渣子野菜之类的,煮成一锅“寒子饭”,为的也是留下一个“饭根子”,取个好兆头。
“姑奶奶,这饭生着哩!还得煮煮。”
耳边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大渊朝民间对于宴席之事,倒也不大区分男女席面,夫妇是可以坐在一道的。
眼下也不过是在内席与外席之间随意拉了一道帘子,实则外面情形,抬眼可见。
若是在帝京,这般自是万万不可。
云娇也不当回事,左右她年纪也还小,姨娘与姨母们皆在,她也不必顾忌那许多。
像姨姐姐吉雅茹,便被四姨母拘在后院随意吃些,不让她出来抛头露面。
云娇顺着那声音瞧了过去,便见余氏怀中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想是她孙子。
那娃娃留着个寿桃头,虽是单眼皮,眼睛却也不小,清亮清亮的,瞧着倒挺可爱,可惜鼻子下头两溜清鼻涕挂着实在不大美。
云娇瞧了一眼便收回眼神,这倒不怪孩子邋遢,怪就怪带孩子的大人邋遢。
丁氏听闻那小娃娃所言,不仅不曾变脸,反倒十分开怀,一张老脸霎时便笑开了花,那模样如同捡了金子一般。
这饭是她特意安排的。
早年间坊间流传,有一户人家老人去了,家中也做“倒头饭”,却遇上了一件怪事,便是这米饭在锅中无论如何也煮不熟。
众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出半年,这户原本寻常的人家便开始走鸿运了,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做什的都一帆风顺,毫无波折。
后来有个机灵的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怪道他家老爷子去时那‘倒头饭’无论如何也煮不熟,这是‘饭生了’,便是‘翻身了’!是他家老爷子在天上保佑呢!”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便逐渐传开了。
如今已是演变成谁家煮“倒头饭”煮出了生饭,那便是得了极好的兆头,虽不至人尽皆知,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总是要谈论一阵的。
丁氏图的便是这个好兆头,让人在煮饭之时米多水少,先用猛火,待锅中一开便掀开锅盖。
这时灶台下面改用文火,细细烤出饭锅巴,可那饭却是如何也熟不了的。
如此,“饭根子”也有了,也“翻身了”,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擒鸡啊你尝尝这个米饭,你家往后还有的翻身呢!”
“这是好兆头,好几年也不曾听说过了!”
耳边一片恭维之声,丁氏听得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趁着众人恭维丁氏之际,云娇瞅准了机会,矮身一溜烟跑进了身后的小耳房。
原想着让蒹葭来做,她在外头望风,可蒹葭与谷莠子说话去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一会那些下人回来了,这事可就做不成了!
早先她怕人多了坏事,打发了木槿与黄花,此刻她二人大概寻摸了些吃的,躲起来享用了吧。
别无他法,只能自己动手了。
备好的布口袋也在蒹葭身上,云娇没得法子了,一咬牙将身上的小披风解了开来,摊在了灶台上。
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拿起锅铲就铲着锅巴往披风上放。
沈长东被彻底收拾了,二舅母这个不孝的儿媳妇也别想好。
这般不孝还想留着“饭根子”管着她往后的好日子?管你是真有用还是假有用,只叫你“饭粒子”都不剩一颗,气死你!
云娇想着二舅母跳脚的模样,不由好笑,手中动作更快了些,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两锅饭锅巴尽皆铲了起来。
她将饭铲往边上一扔,那铲子在灶台上滚了两下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起来。
管不了那许多了,此地不宜久留,若被逮住了,那可真是吹灯拔蜡踹灶台——彻底玩完了!
弯腰将披风四个角一搂,包起来抱在怀中便往头外走。
她原想顺着左侧墙根往后院去,谁料一探头便见几个躲懒的奴才或蹲或站在的躲墙跟脚那处,看样子像是在偷吃。
此路不通!
她又扭头往右侧看。
右侧那一条路被临时搭的棚子堵的死死的,眼下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从身后往外走,直接出大门去。
她有些踌躇。
这大晚上的,她一人跑出去怕是不好,便是不为自己的名节考虑,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这般孤身跑出去,怕也是有危险的。
二舅母固然可恶,可也不能为了气她便将自己赔进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合算了。
可若是干站在这处,那不是坐以待毙吗?
想到二舅母暴跳如雷的模样,她心中抖了抖,低头看了看怀中抱着的披风。
思来想去,要不然,便将这饭锅巴倒在这处,再披上披风,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座位上去?
她四下里瞧了瞧,好像只能如此了。
心中嘀咕着:“雷公爷爷别劈我,我不是要作贱粮饭,我是为了惩罚那不孝之人。”
抬起手正欲动作,便见大门那处远远走过来四人。
她一惊,往屋檐下暗处躲了躲,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敢有分毫动作。
第64回 哎,不提也罢
待得那四人走近了,云娇才松了口气。
她先是小心翼翼的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步履匆匆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那四人顿住脚惊疑不定,显是瞧见她了,但还没看清到底是何人。
“姑娘!”
蒹葭最先惊讶的唤了一声。
走的近了,她认出她家姑娘来了,忙迎了上去:“姑娘,你怎的一个人出来了?”
原来这四人并不是旁人,正是蒹葭与谷莠子,还有秦南风,身后跟着他那小厮万年青。
云娇也顾不上问秦南风怎会在此,急切的拉过蒹葭:“大门口可有人守着?”
“没有,”蒹葭不解的摇了摇头。
“太好了,”云娇将手中抱着的披风往秦南风怀里一塞:“秦小五,你快出去替我将这东西丢了,千万别叫人瞧见了!”
“这是什么?”秦南风抱着那披风一头雾水。
“是饭锅巴。”云娇言语干脆利落,对着秦南风,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话音落下,几人面面相觑,只有蒹葭事先晓得云娇的打算,拉着她不放心道:“姑娘怎的不等我便自己去了!”
“等不及,我怕后头没机会,”云娇推着秦南风催促他:“你快去,记得要寻个隐蔽的之处,寻都寻不出的那种。”
谷莠子吓得目瞪口呆,是以,这个平日里看着言语不多,斯文恬静又待人可亲的九姑娘,是亲手挖了自己娘舅家的“饭根子”?
这九姑娘,不简单啊,谁能惹得起……
秦南风看了看怀里的披风:“你这披风恐怕不妥,一会你回了席,披风不见了,自然惹人怀疑。”
“我有,我有布袋!”蒹葭忙掏袖子。
“不用了,布袋口子太小,装起来太过繁琐,耽误时辰。”秦南风说着扭头瞧了一眼万年青。
万年青呆愣愣的瞧着他,忽然福至心灵,浑身一个机灵,忙道:“少爷,小的脱,小的这就脱!”
云娇虽心中焦急,却还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蒹葭更是捂唇,还“万年青”,叫个“呆头鹅”还差不多。
万年青顾不上那许多,匆忙解开那绒布夹袄的盘扣子,心道这是做了什么孽,数九寒冬大夜天的,叫他在外头就脱了夹袄,这小祖宗如今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绒布夹袄很快铺在了地上,秦南风将云娇那披风抖了抖,确保粒米不剩,这才将披风递给蒹葭:“替你家姑娘披上。”
万年青早已包好了夹袄抱在怀中,秦南风转身便带着他去了。
云娇松了口气,静下心来便觉得有些奇怪,这才想起来问谷莠子:“秦南风怎会来此?”
“回姑娘,秦少爷是去接了咱家大少爷一道来的,”谷莠子回道。
云娇皱眉,很是不解:“为何?我并不曾请他去接哥哥?
既是和哥哥一道来的,那哥哥他人呢?”
“姑娘,先回席吧,奴婢同你细说。”蒹葭伸手扶她,口中小声提醒。
云娇醒悟过来点了点头,就着她的手往里走。
倒是她太心急哥哥了,忘了这天夜了,不该在外头与小厮说话。
况且,离席久了,待会子事发了,嫌疑自然更大些。
“谷莠子出了城外那条大道往西,便遇上了大少爷。”
两人一路往回走,蒹葭小声在她耳畔开口。
“于是谷莠子便与大少爷一道往舅老爷家中来。
谁料方才在街头遇上了孙大人,将大少爷被给绊住了,大少爷一时脱不开身,便遣谷莠子先来告知姑娘一声。
秦少爷不喜与孙大人打交道,便随意找了个借口也跟着来了。”
“秦小五如何晓得要去接我哥哥?”云娇不解。
“秦少爷说,上回他来瞧老夫人,瞧着她面色灰败,怕不是长久之相。
他与咱家大少爷情同手足,自然该同他说一声,好叫他来见老人家最后一面,谁料还是不曾赶得上……”蒹葭说到后来,颇为惋惜。
“这都是命,”云娇叹了口气:“不曾想到他倒是个有心人。”
想想自己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前途贬妻为妾,如今恐怕还振振有词呢,他一个官老爷如何能到一个妾室的娘家来奔丧,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可他却不想想,不提旁的恩怨,便是只看在外祖母当年慧眼识珠,将他从贫穷困顿中扶持起来的的恩情,他也不该连面都不露,起码应当到老人家灵前上柱香吧!
想秦南风一个外人,都能思量的如此细致,做到如此地步,这个爹自己不来也就罢了,还想方设法的阻止哥哥前来,这人比人真是……哎,不提也罢。
云娇想着心头有些闷闷的,缓缓回了自己的席位。
“到何处去了?”钱姨娘侧头瞧着她,眉头微蹙:“脸色怎的不好?可是方才出去吹了风?”
“不曾,”云娇拉过抱着她手臂偎在她肩头小声道:“姨娘,谷莠子回来了。”
叫谷莠子去请哥哥之事,云娇已经告知姨娘了,这般,姨娘心里也能好受些。
钱姨娘闻言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怎的这般快?可是路上遇上什么变故了?”
“是秦南风上回来瞧着婆奶奶不好了,便提前去叫哥哥了,谷莠子出城恰好遇上他们了,便一道回来了。”云娇解释道。
“那他们人呢?”钱姨娘不由朝着门口张望。
许久不曾见到儿子了,她心中真是想的紧。
“半路上被孙大人给绊住了,”云娇并不曾说出秦南风已来过之事:“想来也快到了。”
若是钱姨娘晓得方才她的所作所为,怕是要吓破胆,是以对这个亲娘,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
“那便好,”钱姨娘安心了,拍了拍她的手:“南风是个好孩子,回头该叫你哥哥好生谢谢人家。”
“那是自然,”云娇点头。
钱姨娘想了想又叮嘱道:“记得你哥哥回来了,不可对他提起你父亲不让他来奔丧之事。”
云娇心中不愿,靠着她不言语。
“听着没?”钱姨娘又问她。
“他自己做的事情,还怕人说了?”云娇不服的嘟了嘟唇。
“娇儿,那是你爹,”钱姨娘语重心长:“你哥哥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若是晓得了这些事,免不了又要与你父亲闹的不快,父子不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好似他们如今多和睦似的……”云娇坐正了身子,小声嘀咕。
“你说什的?”钱姨娘不曾听清。
“没什么,”云娇眼睛一亮:“姨娘你瞧,哥哥来了!”
第65回 金不换
钱姨娘忙抬眼。
便见把云庭当先走了进来。
他身着素白长衫,上绣寥寥几根青竹,更添雅致,行走间身姿挺拔如松,自有一番气度。
且他生的俊朗,面冠如玉,又斯文儒雅,眉眼之间有六七分肖似钱姨娘,却又不似她那般弱不禁风,反倒带着几分文人特有的书卷气。
一进门,顿时人人注目。
“绍绍!”钱姨娘激动的站起身来,眼眶微微发红。
绍有接续、继承之意。
当年正值把言欢与钱芳馆融情蜜意之时,又喜得麟儿,二人自然喜悦至极。
欢喜之余,他一口气为儿子取了大名、小字,还觉有些意犹未尽,又取了“绍绍”给他做小名,可见他对这个长子是极为疼爱的,且在他身上也是寄予了厚望的。
“哥哥,”云娇也跟着站起身来,小小的唤了一声。
她打量着哥哥,眼中有着隐隐的雀跃,面上却比钱姨娘从容许多。
这些年,兄妹二人虽不常见面,但感情却是极好的。
云娇瞧着哥哥,他仍旧如同两年前那般温润如玉,只是长的更高了些,瞧着也比从前更沉稳。
“娘,我来了,”他轻唤了一声钱姨娘,瞧着她,眼中带着些安抚。
娘比从前又清减了些,许是外祖母去了,她心中不好受,面色瞧着分外憔悴。
他目光转向云娇:“小妹倒是长高了不少。”
这小丫头比两年前足足长高了一头,仍旧挽着个双丫髻,发间簪着一朵素白的翠珠花,衬着身上素锦的衣裳及同色的披风,淡雅别致。
再瞧她小脸肌肤莹白似雪,眉眼间已经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气模样,多了几分姑娘家的清婉娴静。
只是眼下有些乌青,想来是这些日子不曾歇息好。
“绍绍回来了!”姨母们开口打招呼。
把云庭忙上前一一行礼。
秦南风跟着他团团作揖,却暗地里朝着云娇挤眉弄眼的。
云娇微微点头,晓得他这是叫她安心,方才的那事已办妥了。
她还是不放心,又瞧了瞧不远处的万年青,见他身上穿着方才脱下来的那件衣裳,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了地。
万年青身旁站着的,是哥哥的小厮金不换。
这小厮原本不叫金不换,而是叫做五车书。
这小厮是当年把云庭开蒙读书之时,把言欢亲自给他挑的,名也是他亲自起的。
五车书取自前朝名句: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他希望儿子多读书,往后才能青云直上。
而把云庭也不曾让他失望,他自幼聪颖,于读书之道虽不敢说过目不忘,但读一遍总能记住十之七八,且还能融会贯通,取为己用。
而于绘画之道,更是继承了乃父风范,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把言欢对这个长子是遂心满意,常道“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可自他贬妻为妾之后,把云庭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时常见了他也不理,若是说多了,他便径直走开。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日久了,父子之间自然生了嫌隙。
说是嫌隙还是轻的,把云庭自那之后,便不愿与把言欢多言语,见了他便脸色僵硬,连“父亲”二字也不曾再唤过。
更是一怒之下将小厮的名字改成了“金不换”。
金不换,字面上看是三七的另一种叫法,也贴合钱姨娘屋里那些下人的名字。
可有句人尽皆知的话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
把言欢为此大发雷霆,将自己最心爱的一方辟雍砚都给摔了,咆哮怒斥了把云庭,命他即刻将小厮的名字改回来。
把云庭那时虽年幼,却极为有主张,他认定之事,从无人能左右,父子俩闹的翻天作地,两看相厌。
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独自出门求学,长住在书院之中,极少回来。
钱姨娘虽对儿子极为思念,可晓得他回来一回,他们父子间便要闹上一回,心中虽不好受,却也时常言道不回来也罢。
这般日子一过便是好几年,直至云娇五岁那年年尾回了把家,把云庭才也回家,算是过了个团圆年。
几年间他年岁渐长,也越发懂事,心中也逐渐明了想让娘与妹妹在家中日子过得好些,他便要对父亲退让一些。
毕竟妹妹是个姑娘家,不能同他一般住到书院中去,要在这个藏污纳垢的家中好生活下去,自然是要仰仗父亲的照拂。
是以他叮嘱钱姨娘,不可让云娇也随他一般唤她“娘”,要改口叫“姨娘”。
云娇年幼不知事,娘又生性怯弱,那连氏不是盏省油的灯,母女二人日日活在她眼皮子底下,自然要谨小慎微,半分惹她不得。
而对于把言欢,他虽说仍旧不开口唤他“父亲”,但在外人跟前,多少也会给他留些脸面。
好在外头有外祖母帮衬着,云娇也乖巧听话,这些年虽磕磕绊绊,但也总算平平安安长大了。
棚中众人骤然见了把云庭,不由一个个交口称赞。
“这是当年那把家的孙子吧?长的真出挑!不大像老子,倒像娘的多。”
席间之人不乏当年的老乡邻,皆是识得把言欢的。
“边上那孩子生的也好看!”
“诶?那是哪家的孩子,我怎的从来不曾见过呢?”
“不晓得,怕是他在书院的同砚吧!”
他们口中“边上那孩子”说的便是秦南风。
秦南风虽不得满身书卷气,但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行动间颇有鲜衣怒马之势,站在把云庭身侧,两人正是相得益彰,平分秋色。
“绍绍,你先去给你婆奶奶上柱香,点些纸吧!”钱姨娘话未说完,泪已落下。
把云庭面色沉痛,点了点头,朝着正厅走了过去。
秦南风也跟了上去。
他二人也是自幼在钱家相识。
把云庭虽面上看着随和,实则极难亲近。
因着云娇幼时养在外祖母跟前,他读书有了闲暇,便奔这处。
一来二去的,便与秦南风熟识了,自然,他二人交好大部分是因钱妍时常欺负云娇,而秦南风时常相帮之故。
但随着他们逐渐长大,倒真成了情投意合的好兄弟。
“哪个杀千刀死错埋反了的干的!狗娘养的……”
把云庭在灵前磕完头还未起身,便听到二舅母在外头崩溃咆哮,言语几乎不堪入耳。
他抬头愕然瞧向二舅舅。
钱世海勉强笑了笑:“我去瞧瞧。”
第66回 恐怕真要送到庵中去了
外头棚子里已然乱成一团。
丁氏披头散发,口中癫狂咒骂,几乎要将棚顶都掀开了。
周氏与余氏左右搀扶着她,她却仍然气的直跳。
云娇偎在钱姨娘身侧瞧热闹,二舅母发起疯来真是有趣极了,想来这便是暴跳如雷吧,不曾想这人若是气的狠了,竟真会跳起来的,她这还是头一遭见。
“家里有事,当着这么多的人,你这是又发哪门子的疯!”
钱世海脸色难看至极。
这个婆娘平日里蛮不讲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撒泼打滚也就罢了,也不瞧瞧今朝什么场合,竟也这般不管不顾的,脸都叫她给丢尽了。
“钱世海,你还朝我吼!”丁氏一把挣脱周氏与余世的手,冲到他跟前哭着咆哮:“你自己死过去瞧瞧,‘饭根子’都不知道叫哪个该千刀万剐的给扒了,你还在这儿朝我充大头!”
她声音尖锐到了极点,又带着哭腔,听起来便不太清晰。
钱世海心中烦躁,也不搭理她,只问一旁的小厮:“你来说,出什的事了!”
“回老爷,”那小厮胆战心惊的道:“是两锅饭锅巴不知叫何人给铲了……”
钱世海闻言脸色一变,一把推开丁氏,冲进东侧的耳房。
丁氏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做的什么孽啊!哪个狗ri的畜生,做的这种缺德事,不得好死啊……”
云娇见她哭的惨绝人寰,比死了娘还要伤心,心下有些不忍。
但一想起外祖母在世时所受的那些屈辱,心肠顿时便硬了起来。
今朝她做下这般事,比起丁氏当日对外祖母的所作所为,那是小巫见大巫,还算是便宜她了呢。
众人饭都吃妥了,见状便都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扶的扶搀的搀,还有一些搭不上手,便在一旁好言相劝。
“你就别哭了,其实这也不算什的事,都是图个好兆头,哪就真的有用了。”
“是啊,人家挖了饭根子便是想要气你,你要是真气出个好歹来,那不正中他下怀吗?”
有人口中纷纷这般劝说着,也有人好生奇怪,小声议论着这事到底是谁做下的。
这时,钱世海脸色铁青的走了回来。
众人自然而然的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他站到中央,吩咐方才那小厮:“你去,将家中今朝在这边服侍的的下人都召集过来,我有话要问!”
小厮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忙去了。
云娇瞧着二舅舅肃穆的神情,心下不由也有些忐忑,说来,她还从未见过二舅舅在她面前流露出这般神情。
便在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手拉住了她的手。
云娇抬眼便见哥哥温和的笑,心下登时安定了些。
秦南风也在他身侧,朝着她意有所指的挑了挑眉。
云娇会意,抿唇朝他笑了笑。
秦南风见她唇角梨涡浅现,不由也跟着笑了。
人很快便齐了。
原本用过饭之后,这些亲眷邻里,该休息的休息,该回家的回家,此间也无甚大事。
但此刻出了这般事情,人人都抱着瞧热闹的心,谁还愿意回去?
都退在钱世海身后等着。
钱世海面对家中众下人:“今朝耳房的饭是哪几个人管的?”
“是小的几人……”
众下人中,有四个小厮走了出来,打头的小厮皮肤黝黑,讷讷开口,身后跟着的几个皆垂着头,一脸的晦气。
“黑子,你们四个人煮了两锅饭,竟连饭锅巴都看不住?”钱世海大动肝火:“我养着你们有何用?都给我卷铺盖滚蛋,立刻就滚!”
“老爷老爷!小的几个真的不曾偷懒!”黑子忙跪了下来。
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了下来,只听黑子又接着道:“只是上完饭了,小的几个见左右无事,便在外头墙根角歇了会儿,不曾想会出这般事情,若是早晓得如此,小的几个说什么也不敢……”
说着连连磕头,其余几人连声附和。
钱世海依旧板着脸:“你们在外头有多久?”
“不多不多,不过一刻来钟!”黑子生怕被赶出去,连忙高声回答。
虽说在钱家做活饿不死也撑不着,发不了什么大财,可好歹也比在家忙田强。
他是独子,上头有五个姐姐出嫁了,家中还余下个七十来岁的老母亲等着他赡养呢,说什么也要保住这活计。
钱世海又问道:“那你们可曾见到有什么可疑之人进出?”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尽皆摇头。
“走吧走吧,”钱世海随意挥了挥手,便要将他们给打发了。
“老爷,求求您别赶小的走,小的就靠这点儿活计养着老娘了……”黑子都快哭出来了:“小的保证,下回再也不偷懒了!”
“捅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敢有下回?快滚快滚!”
丁氏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此刻逮着几个小厮,自然是毫不客气。
黑子几人苦着脸面面相觑,在丁氏一叠声的催促与叫骂声之下,只得无奈起身。
云娇心中不忍,这几人是被她连累的丢了活计,她急的往前走了一步。
把云庭却紧紧拽住了她。
云娇惊愕抬头,便见哥哥朝她摇了摇头。
其实她只是焦急,并未打算站出来。
她心中清楚的很,不站出来,这几个小厮只是丢了饭碗而已,可若是站出来,她这辈子便毁了,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往后嫁人是不谈了,只能孤独终生,恐怕当真要送到庵中去了。
便在几个小厮苦着脸打算离去之际,钱妍忽然走了进来。
“祖父,你别赶他们几个走了,”她走上前偷偷瞧了一眼秦南风。
“姑娘家家的,出来添什么乱!”钱世海本就心烦,这孙女都人把大了,还这般不懂事,他心中更加不悦。
“祖父,”钱妍不依:“人家只是不想让你冤枉了好人,这事又不是查不出来。”
她比云娇年长些,今朝家中人多眼杂,钱香兰便让她留在后院之中。
可她闲着,百无聊赖,便带着婢女跑到前头从缝隙中偷偷往棚子里瞧。
恰逢那时云娇往外头走,她当时也不曾放在心上。
可这会子秦南风来了,她可不能错失了良机,随着他们一日日的长大,她见到秦南风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须得好好把握。
虽说她心中也觉得云娇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想来也不得那胆量做下这般事情。
可今朝这事,便是不是她做的,也得想法子栽在她身上。
第67回 言语也太刁钻了
钱妍早已想好了,先上前来开解。
使得祖父放过这几个小厮,在众人跟前显出她善良的一面,也博个心善的美名。
自然,她最紧要还是愿能在秦南风跟前呈现自己的另一面,好叫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下一步,再慢慢将这祸水引去云娇身上。
秦南风自幼便事事向着云娇,她自然不可主动提及云娇与此事有关,至少不能亲口提起,否则或许会引起他的反感。
“你有什的法子能查出来?”钱世海瞧瞧她,显然有些不信。
他虽说不是多么的英明睿智,可自家孩子,他又怎会不了解?
这个孙女是个什么货色,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也就比自己这个蠢婆娘好上一些,但说到底还是个肚子里没货的,她能有什的好法子?
“祖父可以问问他们,”钱妍抬手指了指那群下人:“在席间可曾见到有什么可疑之人离席?”
“对,”丁氏顿时觉得极有道理,气势汹汹的开口道:“是该问,看看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做这种缺德冒烟的事,今朝要是能把他揪出来,我叫他有命没毛!”
围观众人中,女眷们都不由垂下了头,面上有些嫌弃。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还有这许多孩子在场,自己的亲孙女也站在跟前,便说出这般粗鄙言语,简直不堪入耳。
钱世海也是听惯了,倒不曾觉得有何不妥,他仔细一想,觉得孙女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真能将人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那也算是解了恨。
于是,他往前走了一步,环视众下人问道:“你们在席间伺候,都见着谁出去了?”
“这……”
那些小厮与婢女们面面相觑,过了片刻,纷纷指出席间几个人来。
那几人皆站了出来。
可他们各有说辞。
有几人是酒吃的有些多了,结伴在门口吹了吹风。
还有几人,是到后头去方便的,也皆有证人。
钱世海一时间拿不出什的决断,毕竟在座的都是些亲朋故邻,怀疑谁都有些不好,况且他们瞧着都不像做这事的人。
钱妍原想着,让这些下人说出云娇离席的事来,她便撇清了。
可谁曾想这些人眼都瞎了,这么一个大活人走出去再走进来,他们竟都没瞧见。
实则是云娇原本就坐在个不起眼的角落边,她出去之时又是故意趁着无人注意,这才不曾被人瞧见。
钱妍不得耐心等了,朝着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她的婢女名唤珍珠,身量娇小,瞧着很是有些机灵。
见到钱妍的眼色,珍珠忙站出来,行了一礼道:“回老爷,奴婢曾见云娇姑娘中途离席。”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瞧向云娇。
云娇不爱出风头,也不惹人瞩目,先前好些人都不曾注意到她。
此刻猛的一看,不由心中感叹,好一个粉妆玉砌的女娃娃。
云娇忙躲到钱姨娘身后。
钱姨娘原本在边上瞧着,也不曾往自家女儿身上想。
此刻听这个婢女一说,顿时有些急了,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她倒不是不想开口,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把云庭见众人因这婢女的一句话都盯着自家妹妹,心中不由不快。
微皱眉头,开口道:“我听二舅舅的意思,妍儿并未到前头来吃席,你是她的贴身婢女,自然该在后头陪着,这前头的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低沉,唇却微微抿着,这般的他便不似平日里那般温文尔雅,甚至显出几分生人勿近来。
珍珠飞快的瞧了他一眼,见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心中不由一跳,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是……是我家姑娘,想吃些东西,叫我到前头来寻摸,恰好……恰好瞧见了……”
她面红心跳的,险些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幸好及时垂下头,这才磕磕巴巴的将话说完了。
心中暗道这表少爷长得也太好看了,瞧的她都不知该怎生言语了。
还有他旁边站着的那位,也是与他一般的好看,若是能与他二人其中一位做个妾,那便是死也瞑目了。
把云庭不晓得这婢女只瞧了他一眼,便想的那般远,微微点了点头,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他正欲再开口,便听见二舅母丁氏的恼怒之声:
“好你个把云娇!我早就估摸着是你,除了你,不得哪个会干这事!”
云娇只是一脸害怕,又往后躲了躲,此刻不宜出头。
“二嫂子,”钱姨娘忙护着女儿:“云娇还是个孩子,如何敢做这般事情!”
“什么孩子!”丁氏如何肯依:“做下这般恶事,只说是个孩子,就想要拉倒了吗?”
“二舅母,我不曾……”
云娇不晓得那婢女瞧见了多少,只能硬着头皮,做出一脸委屈的模样。
先试探试探深浅再说吧。
“你还抵赖?”丁氏大跨步走上前:“那你倒是给我说说,不好好吃饭,你个人跑出去有什的事!”
“我……我是听闻哥哥回来了,便让谷莠子去迎一迎,”云娇小声争辩倒:“可谷莠子却一人先回来了,我不放心,才出去瞧瞧的。”
把云庭挡在她跟前,口中温声解释:“二舅母,是我让谷莠子先回来的,我在半道上遇到了孙大人,同他说了几句话,便耽误了片刻。”
他面上虽带着淡笑,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这般低头看着丁氏。
丁氏才不买他的账:“你们兄妹两个说什的就是什的?哪个晓得你们兄妹可是商议好了,故意做的呢!”
“可是,二舅母,你待我极好,又极为孝顺外祖母,我为何要这般做?”
云娇从哥哥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小心翼翼的问。
秦南风掩唇轻咳了一声,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小丫头言语也太刁钻了。
果然,丁氏的脸色看着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的,一时间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她若是说云娇记恨她对婆母不孝,这般做是为了替婆母出气,那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她深明大义的名声,可瞬间便毁了。
不对,到那时把云娇哪还有什么损?旁人只会对她交口称赞,说她孝顺懂人事。
她不仅丝毫不损,孝顺的名声反倒会更甚。
若是开口,还伤什的敌?几乎等同于自寻死路。
丁氏又怎会做如此得不偿失之事?
第68回 叛徒
丁氏不知如何应对,一时竟愣在当场。
钱妍见状越发的按捺不住了。
好容易等来的良机,说什的也不能就此错过。
“既是去找你哥……表舅舅,”钱妍看了一眼把云庭,立刻改了口。
这个表舅舅看起来不像她弟弟钱胜那般不苟言笑,言谈举止总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可她总觉得他比钱胜还要难相处一些,向来也不敢在他跟前造次。
“为何身边的婢女都不在?反倒一个人偷偷摸摸的跑出去?”
钱妍振振有词,挑衅的瞧着云娇。
对这个表小姨,她倒是没有半分惧怕,毕竟是自幼由她欺负到大的,又有何可怕之处了?
“谁同你说我是偷偷摸摸的出去的了?”云娇对着她也不似对着丁氏那般小心翼翼,只是一脸淡然:“是我瞧见谷莠子回来了,便打发蒹葭去问问,可隔了许久都不曾见她转圜,我有些急了,便自己到门口去瞧了瞧。”
“口说无凭,谁要信你!”钱妍冷哼了一声。
“蒹葭与谷莠子皆在此,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云娇依然淡淡的。
“他们都是你的人,自然向着你!”钱妍梗着脖子。
“无理取闹。”秦南风小声嘀咕了一句。
“秦南风,你说什的!”
钱妍顿时如同被人踩着尾巴了一般,脸色大变,几乎要跳脚,她受不了了,这到底为何?
她心心念念的想着他,日日夜夜对他牵肠挂肚,可他却对她这般不屑,事事都向着那个把云娇!
“妍儿!”钱世海瞧不下去了,姑娘家家的,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如此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不会是娇儿做的,你别闹了!”
“你们都向着她!”钱妍气急败坏的哭了:“她便是再狡辩在我跟前也是无用,这事便是她做的,别想赖掉!”
说罢,跺了跺脚,冲了出去。
钱世海自觉面上无光,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朝着众人解释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胡闹呢,大家伙别放在心上。”
“自然自然!”
底下不乏奉承之人。
“妍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还不是心疼祖父祖母吗!”
“是啊,往后大了,怕也是个孝顺的!”
“谁说不是呢。”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钱世海脸色总算好看了许多。
瞥见丁氏还站在那处,满面皆是不服,怕她又惹出事端来。
忙走上前拉过她道:“已经这般了,你就别多想了。
可是有点累了?不然,这处交给我来收拾,你先回房休息?”
“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丁氏竟然一口答应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
要是放在往常,她定然是哭天骂地,说他无用,今朝这般大的事情便这般算了,他倒是有些不大适应了。
这婆娘怎的如此反常?难不成是转性了?
钱世海想着暗暗摇头,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她这个性子,这辈子想改是绝无可能了。
他也不愿多想,只要此刻她不闹了便好。
他哪知丁氏心中思虑,她心中已经认定这事便是云娇所为,任由云娇再如何争辩,也是更改不了她的想法。
她也不多说,拉着自家嫂子与侄媳妇回房去了,这事如何掰回来,还须得好好商议一番。
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了,便都纷纷告辞。
离得远的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也皆由婢子小厮们安排到客房去了。
一清静下来,几位姨母顿时围了上来,拉住把云庭问东问西。
许久不曾见面,把云庭对众位姨母并无半分不耐,含笑为姨母们一一作答,众人围在一处,好不热闹。
半晌,姨母们才起身歇息去了。
把云庭留了下来,他言道外祖母生前自己不曾守在她跟前尽孝,如今只想好好守着外祖母过一夜。
秦南风也留下来陪他,小舅舅上了战场,他也替他尽份心。
钱姨娘原想叫云娇一道去歇息的,可她却不肯。
说要同哥哥多说会话。
钱姨娘也乐见一双儿女兄妹情深,便由得她去了。
把云庭见二舅舅还在指挥着下人们收拾扫洒,便扯着云娇的手腕出了棚子,叫蒹葭不许跟着。
秦南风却跟了上来。
远远的行至一棵香樟树下,把云庭打量着四下无人,这才面色一沉,放开了她的手。
“哥哥,你拉我来做什么!”云娇甩了甩手腕,东张西望,有些心虚。
“你说我做什么!”把云庭黑着脸:“把云娇,说说看,你做了什的好事?”
“我不曾做什的……”云娇顾左右而言其他,抬手指着天:“哥哥你看,月半不是过了吗,今朝月亮怎的还这般圆?”
“你少给我装象,我都已经晓得了!”把云庭一眼便瞧破了她的小伎俩,又好气又好笑。
秦南风在边上已经毫不客气的笑了。
云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叛徒!”
肯定是他告诉哥哥的,否则哥哥怎会知晓?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秦南风一脸的委屈:“这不是凑巧了吗,我才一出门便给他逮个正着。
还是他同我一道去将那些东西丢到河里的。”
喂鱼是这饭锅巴最好的去处,这是他二人一致认定的。
“借口。”云娇嘟了嘟唇。
“我说把小九,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好歹我也算是帮了你吧,你哥哥又不是外人,就算是我告诉他的又怎的?”秦南风也不生气,反而逗她。
云娇“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
“把云娇!”把云庭皱着眉头,板着一张俊脸瞧着她:“我从前都是怎么教你的!”
她即刻便不见了方才对着秦南风的硬气,?头搭脑的开口:“哥哥叮嘱我,凡事不可冒头出尖,先出头的椽子先烂。
无论何时何地不可惹是生非,对于恶人惹不起躲得起,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秦南风也不知为何,瞧着她这般垂头丧气的,便忍不住想笑。
“既然记得,为何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把云庭不听还好,愈听愈发的生气。
云娇垂着头不语。
把云庭又担忧又生气:“今朝若是不曾遇上逐云,事发了你待如何?”
“好了九霄,”秦南风看不下去了,劝道:“若不是你那二舅母实在太过,云娇也不会如此。”
“再过分,她也是长辈!”把云庭面色严峻:“你让着她些便是了,何苦与她争斗,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境?
拿自己名声与他人置气,把云娇,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69回 小花猫一般
云娇垂着头,半晌也不开口。
把云庭只当她是知错无可辩驳了。
秦南风却察觉出一丝不妥来,凑过去弯腰一瞧,小丫头正咬着唇哭呢。
他登时心疼坏了。
云娇可是他看着长大的,虽不是自家妹妹,可他自幼比自家妹妹还宝贝呢!重话都从来舍不得说一句。
把云庭怎能这样!
“你快些闭嘴吧,你瞧你一来便将小九给骂哭了!”他站直了身子,没好气的瞪了把云庭一眼。
把云庭也是怔了怔,仔细想了想他方才那些话并不算重,往常不也是这般训斥妹妹的吗?也不曾见她哭过。
今朝好端端的怎的便哭了?
“早晓得我就不叫你来了,小九一个人在这处熬了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你回来也不分青红皂白,开口就教训人家!
什么哥哥,半点不称职。”
秦南风又小声嘀咕几句,想伸手替云娇拭泪,又觉得如此举动有些不大妥当,毕竟他们都不小了。
手伸出来两回踌躇着又收了回去,他扭头望向把云庭:“九霄?”
把云庭回过神来,走上近前,见妹妹委屈的泪流满面,心中也是心疼不已。
抬手将她搂进怀中,轻拍着后背安抚:“云娇不哭了不哭了,哥哥也不是想训斥你,只是担心你,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云娇抽噎:“我只是难过……婆奶奶没了……”
这些日子,她是很委屈。
一个人待在偌大的钱家,唯一能庇佑她的外祖母又人事不知。
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她成日里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防了这个防那个,可只要外祖母好好的,一切都好说。
原先若是哥哥来了,便有人护着她了,她也能活的松快些。
可如今外祖母没了,活的再松快又有何用?
想起外祖母最后在世的那些日子受到二舅母那些羞辱,她心中有千般不忍却无法阻止,现下想起,又有万般悔恨也是无用,只能化作泪水长流。
她是不爱落泪,因为外祖母自幼便与她说眼泪无用。
可人总是需要宣泄的,尤其是在自己亲近的人跟前,有时有些情绪是抑制不住的。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把云庭轻声安抚。
哭了一阵,云娇心头畅快多了。
这才抬起头:“哥哥,我也不是不能忍,就是瞧不过眼二舅母忤逆不孝,这才想着气气她的。”
“我晓得,”把云庭给她拭泪,见她发丝凌乱的沾在脸上,捏了捏她的鼻子打趣道:“多大的人了,还哭的跟小花猫一般,羞不羞?”
云娇原本是不羞的,但瞥见一旁的秦南风一脸笑意,不由有些站不住了,方才怎的忘了这还有个人呢!
“把小九,你不是自幼便说哭最无用么?今朝我可算瞧见你哭了,我要笑你一世!”
秦南风见她不哭了,又忍不住逗她。
“有什么可笑的,我是女子,哭一哭怎了,”云娇面上有些挂不住,扭头便走:“我累了,回房歇息了。”
把云庭瞧着她的背影,忧虑重重的叹了口气:“我瞧着今朝情形,我那个二舅母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怕什的,左右过几日小九便可回帝京去了,”秦南风倒不曾当回事。
“回帝京便是好日子么?”把云庭看着远处,幽幽的反问了一句。
秦南风怔住了,是啊,回帝京不过是换了个尔虞我诈的牢笼,这年头,女孩子家在何处皆是不易。
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女儿家的苦,何时才是个头?
云娇行了片刻,便听身后有脚步声。
回头见是蒹葭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口中唤道:“姑娘,你等等我!”
两人一道回了栖霞院。
木槿与黄花等在门口,一见云娇,便迎了上去。
“姑娘,”木槿小声道:“李嬷嬷正在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云娇脚下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李嬷嬷是要与我们一道回帝京的,算起来也没几日了,是该收拾起来了。”
“可奴婢与黄花傍晚同她闲聊,听她话里的意思,好似并不打算同姑娘一道走。”木槿跟上去又继续道。
云娇停住脚,瞧向李嬷嬷的房间,见蜡还亮着,便道:“我去瞧瞧,你们在外头候着。”
推门进去,果然见李嬷嬷正弯腰在竹床边叠衣裳,往床头半开的行囊里装。
“嬷嬷,”云娇小声唤了一句,走上前去。
“姑娘!”李嬷嬷回头一见是她,忙放下手中衣裳:“姑娘可是才从前头回来?这外头更深露重的,你穿这般少,可别着了凉。”
说着上前拉住她的手:“果然冰凉的,嬷嬷给你倒杯热水烫烫。”
转身又忙着要去倒水。
“嬷嬷,”云娇拉住她:“你别忙了,我不冷!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说着,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李嬷嬷局促不安:“我这床坐不得,别弄脏了姑娘的衣裳。”
“哪就那么讲究了,”云娇不以为然,瞧着她正欲开口。
李嬷嬷忽道:“姑娘怎的红着眼睛?可是在前头又哭了?我晓得姑娘伤心,但也要有个度,哭多了伤身子的。”
“我身子好着呢,”云娇笑了笑:“是哥哥来了,我心里欢喜,才哭的。”
“绍哥儿来了?”李嬷嬷面色一喜,接着又是一黯:“老夫人若是在世,瞧见绍哥儿能来,定然也欢喜的紧……”
“嬷嬷,我听木槿说你不跟我一道走?”
云娇忙岔开话头。
她心中也不好受,可更不想引得老人家哭,何况若是真哭起来她也不晓得该怎生安慰。
“我老咯,不得作用了,”李嬷嬷故意轻松的笑道:“可不能去给姑娘添乱。
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在庄子里给了我一间瓦房,边上还有二亩多良田,我个人够吃够穿了,就不去拖累姑娘了。”
“不成,”云娇摇头:“婆奶奶临走时嘱咐了我带你一道回帝京的。”
“姑娘,”李嬷嬷拍了拍她的手:“我晓得你的好意,只是我这么大年纪了,什的都做不好,就不去做这个累赘了。”
“婆奶奶吩咐了叫你照应我的,”云娇放开她的手,板着小脸:“她老人家一走,你便不听她的嘱托了?”
李嬷嬷苦笑,她这么一把年纪,哪能照应姑娘?老夫人不过是怕自己走了,留下她无依无靠,要叫姑娘给她养老哩。
可她怎能承这个情?
第70回 有些不同寻常
“姑娘,我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李嬷嬷摆摆手:“我是不能跟你去了。”
老夫人替她着想,她也不能不替云娇想。
钱姨娘性子天生便软,不然也不得好好的大夫人说被人争了去便被人争了去。
云娇拢共才十岁的个人,说话做事却处处谨小慎微,几乎滴水不漏,可见在把家那样的深宅大院中生存极为不易,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便养的这般沉稳。
她记得,云娇小的时候养在老夫人跟前,还是很活泼的。
如今虽还爱笑,却早已不见了当年的无忧无虑。
她不好再去添乱了,弄的不好云娇还要分神照应她。
“正因你年纪大了,我才要带着你呢,不碍事的,我养着你。”云娇笑吟吟的瞧着她。
“不好,”李嬷嬷摇头:“你在那深宅大院之中,本就艰难,我怎能去叫你养?
若到时当家主母一句话,不肯你让我进门,你该如何是好?”
“母亲她……”云娇顿了顿:“不至如此。”
“她若说我年岁大了,做不得活计,你怎么说?”李嬷嬷又问。
“嬷嬷,”云娇真挚的瞧着她:“船到桥头自然直,你随我去便是了。
如今外祖母她老人家不在了,你跟了她一辈子,懂得自然比我多,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我往后还指望你帮衬呢,你就随我去吧好不好?”
李嬷嬷见她真心实意相待,感动的老泪纵横,握着她的手:“姑娘都这般说了,老奴也推辞不得了。”
“嬷嬷在我跟前不用这般自称的,”云娇见她答应了,这才安心,起身道:“嬷嬷既答应我了,便不可反悔了。”
李嬷嬷点头应了。
云娇展颜笑道:“时辰不早了,嬷嬷早些歇着,我也回去睡了。”
李嬷嬷连声答应,起身将她送出门,这才回了房。
连着几日,云娇不是与钱姨娘在一块,便是与哥哥、秦南风待在一处,有时也听姨母们闲聊,很是有趣。
她总觉得这般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了。
且她还有些不大适应,二舅母竟消停了好几日,什的幺蛾子都不曾整,成日里忙东忙西,偶尔见了她竟也不曾对她甩脸子。
就连周氏与余氏也是如此。
这更让云娇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许是见到哥哥来了,不敢造次了?她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一晃几日便过去了,钱老夫人下葬的这一日来了。
下葬的时辰定在了巳时正刻。
卯时正刻开始在前厅封棺。
棺材中除了钱老夫人,还摆放了不少陪葬品,多是她生前喜爱之物,有一些是平日里常用物什。
口中含着蝉形冰玉,脸上盖着的黄草纸换成了松鹤云头纹青釉盘,头两侧摆放着两只对称的双耳冰裂白釉魂瓶,胸口护着铜镜,脚踩祥云瑞气脚蹬,这七样是照风俗下葬必不可缺的。
如此再在棺材内侧周围洒上些铜钱,碎银子,便是极为大方又有脸面的了。
盖棺之后,由长子带着家眷跪在棺材头部正当间,其余晚辈皆跪围在棺材周围。
跪的位置与烧清汤纸之时一般无二,只是必须贴近棺材,但此时人数众多,棺材周围就那么大点,自然是近的近,远的远。
长子钱世江已经不在了,自然由次子钱世海代之。
扶松头子取出一枚棺材钉,先在他额前缠绕一缕发丝,慢慢将发丝搅在棺材钉上,待搅的够紧之时,猛的连皮带肉扯下一块来,一同钉在棺材上。
云娇瞧到二舅舅痛的浑身都抖了几下,却还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缩了缩脖子,瞧着觉得自己头皮都有些疼。
她正出神,便听身后前来瞧热闹的邻里议论开来了。
“瞧见没,这便是养儿子的好处!”
“嗯呐,拼死拼活的养儿子,不就图盖棺材时这点骨血吗!”
“是的啊,养不出儿子,到死都挨人笑!”
这时,便听扶松头子高声喊道:“拍!”
地上跪着的晚辈们便一人伸出一只手放在棺材盖上,用力的拍打。
随着拍打的声音,第一根棺材钉钉了下去。
“停!”扶松头子又喊一声。
众人放开手。
片刻之后,开始钉第二根钉子,还是如方才一般,只是不再需要钱世海的头发皮血,众人继续大力拍着棺材盖,扶松头子钉钉子。
如此一直到钉下第九根棺材钉,才算是封棺了。
而后,便是出殡。
四根龙杠,穿过棺身上绑着的粗麻绳,由八人抬起。
前头是吹吹打打之人。
紧跟着便由重孙子打幡,走在亲眷的最前头,而后是钱世海抱罐,身后便跟着他的一家老小。
再后头便是钱世林与儿子,最后是温氏。
这一众人领着棺材,棺材周围除了八个抬棺的扶松,另有十数名小厮,一路走一路撒纸钱,纸钱数目众多,铺天盖地的,整个地面几乎都被盖住了。
而女儿姑爷侄子侄媳一众晚辈,皆是不得越过棺材的,众人按照规矩站队,一个随着一个往前走。
出了门,云娇几个姨母便一路走一路哭了起来。
云娇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把云庭拉着她,面上也是一片悲痛。
哀乐与哀恸之声瞬间便传遍了整条街。
街边早已站了不少围观之人。
这寒冬数九的,在家也是闲着,外头既有热闹瞧,倒不如出来瞧瞧。
“这有头有脸的人家,就连送殡也有些看头。”
有些人瞧着这排场,不免心生感慨。
“瞧瞧这派头,满眼看下去全是素白,这莱州城能做到如此的,不超过一手之数。”
“这便是财大气粗吧。”
这边送殡的才刚走过,后头便有人一拥而上,捡了地上的草纸,留着回去上茅缸。
这贫苦的人家,是买不起草纸的,上茅缸大多都用些大片的树叶子,或是玉米外头的苞叶凑合着使。
这回有这上好的草纸,岂有不抢着捡的道理?
丁氏在钱世海身侧,口中不时干嚎几声,眼睛却四下乱转。
终于,到了街心,人最多之处。
她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钱世海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扯她。
要晓得,这送殡去与回来的路上,是摔不得跟头的,若是摔了跟头,往后运气便要开始走下坡路了,甚至会倒霉至极。
钱世海只当她是不小心摔了,吓得哭了,边扯着她边道:“不碍事,娘不得害你的。”
第71回 死了倒也消停
“我么得命过下去了!叫奶奶她老人家把我一道带走吧!”
丁氏哭着以头抢地,撕心裂肺。
“你又发哪门子疯!”钱世海怕人笑话,压低了嗓音:“快些起来,这许多人看着呢,你也不嫌丢人!”
“我丢什的人!我一世孝敬公婆,体贴老爷,又宝贝儿女,我块块做到,我怕什的!”
丁氏擤了一把鼻涕,又接着嚎:“我的个好奶奶啊!我就是舍不得我的好奶奶!她本来不得走这么快的啊……都怪我啊,不曾盯着照应在她跟前,姑姑们又不得空,娇儿还那样小啊,她懂什的……”
她嚎一嗓子说一句,声音几乎传出三里路去。
一时间人人皆议论,钱家这五个姑娘算是白养了,到临了都不曾来照应老母亲。
钱家五姊妹虽在后头,也听的一清二楚,几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丁氏这般一阻拦,送殡的队伍便只能停了下来。
抬龙杠的八个扶松心中叫苦不迭,这送殡的讲究多了去了,有些规矩外行人不懂,还能浑水摸鱼的偷点懒混过去。
偏偏送殡路上棺材不可随便落地是人尽皆知的规矩。
除非是遇上了桥梁,才要停下来,待孝子孝孙去桥头点了买路钱,才能继续出发。
据说只有这般死者的灵魂才能跟着过了桥去。
传闻人的灵魂是极轻的,但新死的灵魂轻易却过不了阳间的桥,是以必须在桥头化了纸钱方可。
如今丁氏闹出这一出,扶松的拿银子办事,虽说心中不痛快,倒也不好说什的,只能一个个硬抬着棺材站在那处,期盼钱世海紧着将他婆娘拉起来才好。
云娇虽远远的跟着棺财,但二舅母的哭嚎声甚大,她又怎会听不到?
与把云庭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皆是一般想法,二舅母这一出怕是冲着她来的。
果然,丁氏接着哭道:“我是左嘱咐右嘱咐……我说的云娇啊,你婆奶奶身子弱,吃不得油腥……孩子不懂,还当我舍不得给奶奶吃好的才哄她哩……趁我不在,就偷偷给婆奶奶吃……
往常奶奶发了三次病,都是我照应的啊……一点事没得……
偏偏这次娇儿来,就把她婆奶奶照应死了……
我不该啊不该躲懒……我的好奶奶啊要是不吃那些肉食的话……还能多过两天的呐……”
这便是丁氏与周氏几人商议出来的计策。
云娇能有现在的好名声,还不是靠她四处宣扬?
这个死丫头既不想与她嫂子家做亲,又偷偷挖了她的饭根子,还想带着好名声回帝京去,将来嫁个好人家?
做她的千秋大梦!
今朝她就豁出去了,她要这个死丫头就算离了莱州,往后也别想抬起头来!
叫她晓得什的叫鸡蛋碰石头!
周围顿时一片议论之声。
“这般说,那个孝顺的外孙女倒是好心办坏事了!”
“这也不怪,孩子小不懂也正常。”
“十岁的人了,不晓得人身子弱要忌荤腥吗?我看她就是不想照应,故意把老夫人给喂死了!”
余氏混在人群中,半掩着面小声说道。
这话将云娇说的极为狠毒,加之周氏又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围观众人顿时议论开来,多数是说云娇原来并不像传闻中那般。
丁氏听的心中窃喜,口中嚎哭声更甚。
钱世海拉下脸来,一把甩开她的手臂:“你先起来!”
他此刻是怒火中烧,这几日安宁,他原还窃喜这婆娘安分了,不曾想原是在这处等着他呢!
这大街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也真是做的出来,简直是没脸没皮,半分不晓得害臊!
丁氏才不买他的帐,只是继续赖在地上,哭嚎不休。
钱世海对她是束手无策。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钱香兰走上前去,皱眉道:“娘,你快些起来吧,你这样闹像什的样子。”
她虽不知细节,但也晓得沈长东如今变成这般,与云娇脱不开干系,算是帮了她大忙。
更何况,上回云娇还替她瞒下那天大的祸事,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样将红的说成白的?
“我不要你管,你弄边上去!”丁氏一把推开她。
“娘,”钱香兰焦急又无奈。
这时钱胜走上前来。
钱妍一脸恼怒站在原地,她原想拽住钱胜的,却被他挣脱了。
“祖母,你冤枉表小姨了,给祖母送那些油腻荤腥的饭食,皆是父亲为之。
我倒是亲眼见着表小姨求了父亲好几回,叫他让厨房给曾祖母做些清淡的吃食,”
他说着弯腰去扶起丁氏:“祖母便不要无理取闹了,耽误了下葬的吉时可不吉利!”
围观之人听到这处,顿时恍然大悟,原是沈长东那个畜生做下的。
丁氏脸色便难看至极,自己费尽心机才到得如此地步,不曾想被亲孙子三言两语的便化解了。
这个竟胳膊肘朝外拐的!
听到后来钱胜竟说她无理取闹,她顿时气的七窍生烟,一把推开钱胜哭叫道:“亲孙子都这般说我,我不得脸活在这世上了,都别拦着我,叫我去死吧!”
说着便朝着棺材撞了过去。
钱香兰伸手去拉,被钱世海一把拽住:“别拉她,让她死了好了,死了倒也消停!”
好在温氏与钱世林都在那处,两人忙扶住了她。
丁氏也不是真想死,只抱着棺材哭嚎,等着温氏劝慰几句,便找个台阶下了。
后头的人听着前头的动静,皆想去看个究竟。
可有规矩拘着,一时也只能干站着。
云娇心中煎熬,面上却不敢有半丝表露,因着钱姨娘方才听到丁氏哭诉的那些言语,已然气的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此刻兄妹二人正一左一右扶着她。
钱家几个姊妹围到了一处。
四姨母钱芳祥性子急躁,提议道:“在这等也不是回事,不如我们去前头瞧瞧?”
“好,”三姨母钱芳吉也是早已不耐了,
二姨母钱芳意踌躇着不曾开口。
大姨母却害怕的道:“还是别去吧,平日里她就对我们没得个好脸色,假使我们去了前头,她又要怪我们抢她家的运道了!”
这送殡前后位置极为讲究,若是占了旁人的位置,便是占了旁人的运道,乃是大忌。
“她自己作耗,怪哪个!”钱芳吉当先走了过去:“去瞧瞧。”
众人都跟了上去。
谁料才将将走到棺材边上,便听得“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一声惨叫响彻天际!
第72回 装的真像
围观众人齐声发出一阵惊呼。
钱家姊妹几个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群当中。
云娇身量不及她们,只能蹭在哥哥身旁,从人缝中往里一瞧究竟。
原来是那棺材周身捆着的有小儿手臂般粗细的麻绳,大抵是吃不住棺材的重量,最前头一根竟从当间断了开来。
麻绳断了之后,那棺材头子自然重重的砸向地面。
其时,丁氏正趴在棺材头上哭的热火朝天,只等着温氏开口劝慰,她好就坡下驴。
她有些心烦,若是嫂子周氏今朝也能来送殡便好了,做戏总要有人一道一唱一和才好。
可惜周氏不属钱老夫人的晚辈,轮不到她来送殡,只能躲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她伏在棺材上口中干嚎,半分也无防备,那棺材头落下去,不偏不倚的砸便在了她左脚脚面上。
“啊——”
她只觉得脚上一痛,便惨叫出声,腿软的摔坐在地上,下意识想要抽回脚,可那棺材头子压在上头,如何能抽的回来?
温氏离她最近,登时吓了一跳,心中连道侥幸。
接着去拉丁氏,口中关切问道:“你可没得事?”
这般一拉扯,丁氏脚更痛了些,两手抱着腿哀嚎:“别动!别拉我!我的脚!我的脚啊!”
钻心的痛让她涕泪满面,这回倒是真的声泪俱下了。
钱世海急的团团转,也伸手去拉她。
“快,快抬起来!”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钱世海这才醒悟,连忙招呼众人。
几个姑爷与小厮们一同上前,合力将棺材头子抬了起来。
丁氏总算将脚抽了回去,哭天喊地的坐在地上,这回不是她不肯起身,是确实起不来了。
“刘爷,这,这该如何是好?”钱世海也伸手扛着棺材一角,哭丧着脸看着扶松头子,心中连道晦气,这办的叫什的事!
刘老汉活了一把年纪,还从来不曾遇见过这般事情。
龙杠与麻绳皆是由他备下的,这也是规矩,且在归还这两样东西之时,主家皆是要给他用红纸包点碎银子或是铜钱冲冲晦气。
若因这两样东西出了什么纰漏致使棺材落在了不该落的地面上,那主家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轻则一顿骂,重则一顿打,且他这扶松头子定然是做不下去了的。
是以这龙杠与麻绳既是他的摇钱树,又是他的命根子。
他以此为生,对这两样东西看的极重,每日都会查验几遍,若有不妥便及时更换,确保使用时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今朝这跟麻绳是清晨刚取来的新绳,照理说不该断的,怎会如此?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
“刘爷?”钱世海见他呆愣愣的站着,也不开口,不由催促。
“我去,我回去取。”刘老汉醒悟过来,连忙挤出人群,飞奔了出去。
“你快些,别耽误了时辰!”钱世海瞧了瞧日头,心中焦灼。
这看好的入土时辰,只能提前不能推后,否则恐会殃及子孙后代。
刘老汉心中暗暗叫苦,他发誓,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不曾哪次同眼下一般跑这么快过。
钱香兰扶着丁氏,看着她脚肿的将鞋面撑的老高,一张脸因为疼痛都已经有些扭曲了,不由得心疼不已。
便算是平日里再怎的心中有抵触,这到底也是她的亲娘,到了这刻,自然是心疼的,有道是兄弟间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更遑论母女。
“爹,娘的脚怕是伤的不轻,要不要寻个郎中来瞧瞧?”她焦灼的问。
“快去!”钱世海朝着一旁的小厮怒吼。
小厮正欲转身而去。
便听丁氏强忍疼痛,声音颤抖:“别去了,赶不上吉时了……”
她极为看重这些丧葬的规矩,怕有一点做不到,便妨碍了自己与子孙的将来。
婆母去世,她乃是重孝。
这重孝之人,照大渊朝的习俗是只要有口气在,都须得给长辈送殡。
只有如同钱老夫人一般断了气,才可不参与送殡。
若是有人身有重孝却寻个由头不去送殡,那便等同于自己诅咒自己死了。
丁氏是绝对不会这般诅咒自己的。
“刘爷怎的还不回来?你脚不碍吧?”钱世海额头上青筋直跳,真不晓得造了什么孽,遇上今朝这般事!
丁氏就着钱香兰与温氏的手,强忍疼痛,单脚站起身来:“不碍,今朝就是爬去,我也要送奶奶最后一程,尽做儿媳妇的本分。”
围观众人原本议论纷纷,有说麻绳被人做了手脚的,有说是扶松的等的不耐烦了故意为之的,还有说丁氏趴在棺材上,绳子吃不住才断的。
总而言之,众说纷纭,一时间也无定论。
丁氏话一出口,方才的议论之声顿时变成了一片赞叹。
“这才是孝媳呢!脚伤成这般还要去送殡。”
“不愧是对女婿都大义灭亲的人,待老人家还真的是有情有义的。”
“你别说,这丁氏平日里虽然舞蛮撒泼的,有点不是个东西,但对待婆母倒是真孝顺。”
丁氏此人最是胡搅蛮缠,住的近的邻里无人不知,但她在家中不孝之事,外人却无半分知晓。
一来是丁氏满口胡言,在外头几乎要将自己说成大渊朝第一大孝媳了。
二来钱老夫人在世之时不同她计较,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有些话她老人家都烂在肚子里头了。
且钱老夫人不曾糊涂之时,丁氏虽对她诸多不满,但也不敢太过造次,只能怀恨在心。
要说真正的不孝,也是在她老人家糊涂了之后,许是这几十年积压了太多不满,她终于得到了宣泄是机会,这才变本加厉百般羞辱糊涂了的钱老夫人。
但她不孝之事,除了府中几人知晓,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是以围观众人见她如此,便都信了她的话。
丁氏听着众人的夸赞之声,心中既得意又满足,连带着觉得脚上的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周大夫在这,快叫他瞧瞧。”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道。
众人让开一条道,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走了进去。
老大夫晓得规矩,女子不能当众脱鞋,便只隔着鞋按压检查,再观察丁氏的反应。
片刻便收回手道:“夫人的脚内骨头折了,须得即刻包扎,静卧修养才好,若是救治不及时,恐会落下病根。”
“可否等我送了奶奶?”丁氏一脸踌躇。
“钱夫人装的可真像,我要是不晓得实情,怕都要被你的孝行感化的哭了呢。”讥讽的口气毫不留情。
丁氏心头一跳,抬眼便见杨素荷站在了跟前。
第73回 留在家中碍眼
杨素荷早已不得往日的风光,身上的绫罗绸缎换成了粗麻布衣,一头发丝凌乱不堪,原本光洁白净的脸颊也变得有些灰败,眼下一片青黑色。
显是自从吃了“倒头饭”那晚被赶出去钱府之后,她过得不大如意。
云娇注意到她之前微微隆起的小腹已然变得一片平坦,很显然里头孩子已经没了,也不知她这几日到底遭遇了何事?
“这个贱人怎能来此?玷污了我奶奶的轮回的路,还不将她打走!”
丁氏有些心虚,生怕杨素荷道出她在家中所做的那些见不得人之事。
虽说那些事府中不得几个人晓得,可这仅有的几个人之中,绝对是有杨素荷的一个的。
因这杨素荷素来很得沈长东的宠爱,她又有着几分小聪明,一张小嘴能说会道,又惯会看眼色的。
她想套沈长东的话,几乎不大费事。
丁氏心中惧怕,不待她再开口便抢着叫人将她打走。
杨素荷往后头人群中退让,口中高声道:“怎了?这光天化日的,还想杀人灭口吗?
丁擒鸡你这个老货,你若是不得什的见不得人之事,还怕我说吗!”
“给我赶走!”钱香兰一件杨素荷,便不免想起从前那些糟心事,很是不悦。
“钱香兰,你也心虚了吧!你怕我说出你老娘那些腌臜事,叫你抬不起头来!”
杨素荷说着已然闪进了人群之中。
那些小厮想要捉住她,便有些费事了。
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口中不停的叫骂。
“丁擒鸡,你晓得你今天为何被砸折了脚吗?
我告诉你,这就是报应!现世报!
是你,你叫沈长东去翻老夫人的物事,怕她将好东西藏着留给旁人!
他这才不小心踩折了老夫人的腿,老夫人病糊涂了之后,你从来不曾服侍过她,每日里便只是咒骂,叫她别作兴,要死快点死!
府里的下人人人都能作证,哪个不曾亲耳听过你在府中骂街?不然叫你那外甥女把云娇站出来说说你骂的那些话?她都耳熟能详了吧!
现在你倒好,将所有的事情都栽在沈长东身上,一抹脸,你倒成了个孝媳贤妇!
丁擒鸡,你不亏心吗?
还有你钱香兰,从这个老毒妇肚皮里爬出来的,你也不是什的好东西!你把我赶了出去,害死了我的孩儿!让我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幸好老天有眼,不对,是老夫人在天有灵,报应在丁擒鸡身上了,你们的报应开始了!钱香兰你也会有报应的!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们母女都会不得好死……”
杨素荷原是想将实情说出,败了丁氏的名声,这般,钱家一府都不得好了,她也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可说到激愤之处,她哪还顾得了那许多?口中只余下极尽怨毒的诅咒。
直至小厮们捉住她,将她拖走,她口中还在兀自的叫骂不休。
她这般状若疯妇也不是无缘无故。
自被赶出钱府之后,她便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是以明晓得回家会给家中丢人,可实在不得去处,只能硬着头皮回了娘家。
在大渊朝,便是和离的女子,也常会被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
更别说那些休妻休回去的,连带着父母家人也一世都抬不起头来的。
何况她只是个小妾,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便这般被赶了回去。
父亲整日生闷气,因怕别人笑话,连门都不出了。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
哥嫂更是嫌弃她丢人现眼,话都不肯朝她说一句。
她心中虽不服,但想在家中待着,只能忍气吞声,包揽了家中所有的活计。
便是如此,哥嫂仍旧不满,整日催她将腹中孩儿打了,好找个去处。
她这般,除了去那些勾栏瓦舍,还能有何去处?
她不甘心,想找个不得人认得她的地方,做点小买卖。
跟了沈长东之后,从他那儿拿到的那些好处,全都一文不动的送归了家中。
家中也因着她送回来的钱财,才推了茅草房,砌上了如今这泥瓦房。
原本一直嫌弃家中贫穷的嫂子,也因此对她父母孝顺有加,平日三天两头便去钱府瞧她,待更是和颜悦色亲近有加。
可如今,他们却说翻脸便翻脸。
昨日里她做中饭,不曾注意小侄子在厨房门口摔了,磕破了头皮。
哥嫂怒了,执意要赶她走。
她苦苦哀求:“既叫我走,我走便是,可否借我些盘缠,使我不至在路上饿死。”
“没得用的个东西!你还有脸要钱?我要是你,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她哥破口大骂。
“给别人做小妾还叫人赶给回来了,你说你还有什的用!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门口丢人现眼的。”
嫂子挥了挥手,满眼嫌恶,如同在赶一只令人作呕的蛆。
杨素荷本就不是个软弱的性子,见软的不行便彻底恼了。
愤起与哥嫂据理力争:“你们如今晓得嫌我没得用了?早做什么去了?
当初,是你们瞧着沈长东有银子,劝我去与他做妾的!否则我又何至于如此?
且若不是我,你们又如何能过上今朝这般好日子?如何能住上这大瓦房,又买了良田,衣食无忧?
尤其是嫂子你,若不是你劝我,我不也能同你一般,嫁个对我言听计从的郎君,怎会到今朝这般地步!”
“你这腌臜贱货,狗p眼里拉出来的东西!还有脸来同我比?也不看看有多脏!”她嫂子立刻暴跳如雷,如同遭遇了天大的羞辱一般。
“我脏?你们吃我肉喝我血的时候怎的不嫌我脏!到头来还翻脸不认人,你们叫我走,我偏不走!”
她说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嫂子便伸手来撵她,她一把拍开了嫂子的手,这下可如同捅了马蜂窝。
“细妓子!你敢打我!敢打我!杨素考,你瞧见没有!这个细货敢打我!”
“反了天了还!”
杨素考暴喝一声,顺手从草垛上抽起一根粗树枝来,对着她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毒打。
直至母亲见她下身出血,才拦住了哥哥的棍子:“别打了,出血了!孩子掉了!”
“掉了才好!”杨素考重重将棍子摔在地上:“省了买汤药的钱。
娘你去寻媒婆瞧瞧,可有人家要她的赶紧领走,便是七老八十或是身有残疾,哪怕是个傻子都行,只是别再叫她留在家中碍眼!”
第74回 不看僧面看佛面
杨素荷看着如同生人一般的家人,彻底寒心了。
她虽也想好了不要这孩子,却不曾想自己的哥哥连一副汤药的银子都舍不得给她出。
看来,她只能去勾栏瓦舍了此残生了。
她恨!
若不是钱香兰将她怎会这般,她不好过,钱香兰那个贱人也别想好过!
可钱香兰平日里谨守本分,且又极少出门,想趁着送殡当着那许多人的面伤她,显然是痴人说梦。
那该如何是好?
她便想到了从丁氏入手,丁氏做的那些事若是叫外头的人晓得了,那便是臭名昭著。
丁氏名声没了,钱香兰的名声又能好到哪去?还有她那看作命根子总觉得将来会有出息的长子钱胜,也会跟着名声受累,到时候看他如何能抬起头来做人!
她思前想后,才做下了方才那一番事。
“都别看了,别看了,先前那个疯女人所言,都是些无稽之谈,我旁的不敢说,我这两位嫂子对我娘那绝对是没话说!”
钱芳吉忽然站起来高声说道。
云娇诧异的瞧着三姨母,不知她何故如此。
这时,便听二姨母也开口了:“我三妹妹说的不错,我这二嫂子虽说性子泼辣,可心还是善的,平日里待我爹娘都是极好的。”
大姨母和四姨母都是连声附和。
钱姨娘不曾开口,但也是一脸的认同。
云娇思忖了片刻,心中有些了然。
忽然身后有人拽她手。
她扭头便瞧见了吉雅茹,便唤道:“姐姐。”
“云娇,”吉雅茹凑到她耳边:“姨母们都疯了吗?二舅母那样坏,她们怎的还替她说话?”
云娇摇了摇头:“婆奶奶去都去了,亲戚间总还要处的,这是娘家嫂子名声不好,与姨母们总是有妨碍的。”
她心中微凉,人死如灯灭,便是至亲,也不过如此。
吉雅茹点了点头:“是这个理。”
那边丁氏好似觉得几个姑子力证还不大够,又说道:“那个疯婆娘,满嘴瞎话,我孝不孝顺,旁的人不晓得,我家云娇肯定晓得!她在我家这些日子,我要真那么恶,能蛮得过她?
叫云娇出来说,小孩子总归不得扯谎的!”
丁氏觉着,几个姑子都站出来了,云娇屁大点孩子,还不好拿捏?
云娇下意识的往哥哥身后躲,却被人一把拽住手臂。
抬眼一看是三姨母,云娇扭了扭发现挣不脱,只能任由三姨母她扯到人群当间。
“娇儿你是懂事的孩子,这许多人都等着听你说呢。”钱芳吉和颜悦色的看着她:“你来说说,你二舅母平日里待你婆奶奶可好?”
云娇晓得,三姨母言语间是在暗示她要懂事,不要任性妄为。
想起她一向谨小慎微,不爱出风头,陡然被这许多人瞧,该是登时如芒在背,极为不自在的模样。
她忙垂目,装作一副害怕不知所措的模样,一言不发。
她们都向着二舅母,可二舅母就是不孝顺,不仅不孝顺,还极为恶毒,她顶多是不说出来,便已是做到极致了,为何要同她们一道扯谎?
“好孩子,你莫要怕,”钱姨娘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用力的捏了捏:“实话实说便是了。”
云娇不曾想到姨娘也会这般,蓦然抬眼盯着她,心中不解。
若是往常,姨娘至多是不言语,如今竟暗示她,到底为何?
钱姨娘依旧眼神深深,满目慈爱的望着她。
云娇心中不甘,又怕惹得姨娘伤心,踌躇片刻道:“我照应婆奶奶这些时日,二舅母从不少了婆奶奶吃喝一应物事,也派了人在跟前日夜照应……”
这也不算扯慌了,只不过吃喝皆是些不合外祖母胃口的,在跟前照应的也唯有一个李嬷嬷。
“都听听,都耳朵竖起来好好的听听!”丁氏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她,面上皆是扬眉吐气:“我外甥女的话,都听到了吗!小孩可不会扯谎。”
云娇心中难过,默默的退至钱姨娘身后。
钱姨娘拽住她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绳子来了!”
便在丁氏耀武扬威之际,刘老汉气喘吁吁的奔了回来,数九寒冬的,他竟跑的满头大汗。
众人早已抬得腰酸背痛,见到绳子来了,七手八脚帮忙套了上去,看着棺材重新稳稳当当的担了起来,刘老汉总算松了口气。
“钱老爷,这绳子是今朝早上新取来的,我也不晓得怎的就突然断了,”刘老汉捡起那根断了的麻绳,左右翻看:“这可真的怨不得我,好在棺木也不曾真的落地。”
刘老汉这是在为自己开脱呢。
“不怨你,”钱世海摆了摆手:“走吧!”
他没得心思计较这些,耳边翻来覆去,皆是方才杨素荷所言,“这是报应,是老夫人在天有灵……”
他心中不除疑,也不愿意多生事端,这丧事办的曲曲折折,出了多番变故,如今只想好好将老娘葬了,回去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前头又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行进起来。
丁氏被钱香兰与温氏左右扶着,独脚前行,像出殡,出面做活的皆是小厮,一般是不许带着婢女的。
各人又回到了各人的该站的位置,按部就班的前行,方才的一切便好似不曾发生过一般。
只有云娇,心思沉沉,闷闷不乐,埋头跟随着钱姨娘。
“娇儿,”钱姨娘小声唤她,看着女儿无精打采的模样,她怎会不心疼。
云娇抬起头来望着她。
“你别多想了,我与你姨母她们也不想包庇她,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旁的不说,你想你婆奶奶愿意看到她儿媳妇身败名裂吗?”
钱姨娘说话柔和,有些微喘,她向来身子弱,这几日操劳下来,她已然有些累着了。
云娇怔了怔,姨娘这话也有道理,婆奶奶在世之时是最不愿家丑外扬的了。
钱姨娘又接着道:“你二舅母再不好,你表姐待你总还尚可吧?
便是不瞧你表姐,也要瞧瞧钱胜,那孩子多周正,你忍心叫他因着你二舅母的错,身败名裂?”
把云庭也在一旁点头,轻声道:“官家以仁孝治国,若是担着不孝的名声,便是断了他考取功名之路。”
云娇默然,这世上的事,真是事无绝对。
一路无事,到得外祖父坟前。
钱老爷子孤零零的一座坟,坟前一碑,上书大渊朝丁丑十二月二十七日男枢(钱世海)泣血纳石,碑前两棵黄杨树。
若说钱老爷子为何不入祖坟,那也是按规矩来的。
第75回 你来驮我
云娇的大舅舅钱世江,便葬回了帝京郊区的祖坟。
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只有长子才能入祖坟,次子往后,全都另立门头,死后自选一风水宝地,是不需入祖坟的。
说白了,便是各人保佑各人的子孙,不必分心去照料子侄了。
云娇猜测着,立这规矩之人,大抵是怕鬼魂太操心了也受累,不如各管各的。
钱老爷子坟边早已预留了一块空地给钱老夫人,这是当初给看这块地之时,便定好的。
扶松的将棺木歇在一侧,便拿起铁锹开挖,有一风水先生拿走罗盘,围着坑四处查看,这坑形状,朝向,以及深度,都极为讲究。
具体的云娇便不大懂了。
这一挖便是个把时辰,风水先生与刘老汉各下去确认了一番,这才上来朝着钱世海道:“妥了。”
钱世海点头。
扶松们又各自担起龙杠,平稳的抬起棺材,行至备好的坑上方,缓缓往下落。
待得将至地面之时,便停下来。
听刘老汉一声喊:“落!”
八人同时松杠,棺木平稳落入坑中,棺头棺尾不分先后同时落地,这是规矩。
尔后,抽出龙杠,麻绳。
刘老汉又喊:“磕头!”
众人便须得不管是草还是泥,当场跪下来磕头。
再等钱世海给钱老爷子上供,摆上一桌酒菜,一碗大米饭,一双筷子插在饭上,化些纸钱,便算妥了。
“填土!”刘老汉又喊。
众人便人人捧起一碰泥,丢在棺木之上。
“回!”
刘老汉最后一声喊,下葬这处便不得众人什的事了,便可回去了。
留下扶松的,会将坟盘好,收拾利索再回去。
待三年之时,再来栽树。
这回去也是有规矩的。
重中之重是不走重头路,方才来的那条道是不可再走了,须得绕道而行,从另一条路回去。
其次是不可回头,回头对自己不大好,至于如何不好,那便无从得知了。
再其次,要防着不可摔跟头,若是摔了跟头,往后可就要受磨了,所谓受磨便是身子不好,容易生病,或是碰伤擦伤,总之便是不顺遂。
这些皆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灵不灵验先不管,只管照做便是了。
另外还有个说道,便是谁先到家跨了火叉子,谁便先发财。
是以扶松话音一落,众人便你追我赶,急匆匆的往回奔。
钱姨娘身子弱,云娇与把云庭也不信那些邪,二人一左一右搀着她缓缓往回走。
这可苦了丁氏。
不对,是苦了钱世海。
来时温氏还与钱香兰一道扶着她,此刻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忘了,与几个姑子一道上前头去了,竟对她置之不理。
好在钱世海这会也不忙了,也不用抱瓦罐了,刚好腾出手来扶她。
钱香兰也去搀她,钱胜也不放心的跟着。
丁氏却生怕自家输了,连声催促:“你俩快些走!别等我,快点追上他们!”
“娘,”钱香兰不肯走:“我搀你一道走。”
“这有你爹,你快走,你熟悉路,带着胜儿抄近路,一定要抢在他们前头,快去!”丁氏推着她连连催促。
“娘,爹一个人如何能……”钱香兰急的跺脚。
“你可是要气死我?”丁氏脸一拉,直接打断她的话。
“走吧,娘,”钱胜暗自摇头,也不多言。
钱香兰无奈,只能跟着儿子往前赶。
见女儿与孙子走了,丁氏才算是有些放了心。
她先是由钱世海扶着,一条腿往前蹦。
但一条腿到底体力不支,且这般一蹦,难免牵扯到那只伤脚,直痛的冷汗直流,没蹦几步便不大吃不消了。
眼见着走得最慢的钱芳馆带着一双儿女,都将他们夫妇二人越甩越远,丁氏心中越发焦急。
个老不死的,死了也不消停,棺材还砸了她的脚,否则她今朝定然是第一。
第一自然是不谈了,但起码也不能落在最后,可要怎生回去呢?
她脚上疼痛,心痛又焦急,扭头想冲着钱世海发火。
但见他弓着腰扶着自己,忽地面色一喜,一把拉过他:“世海,这般慢慢走什的时候才能到家,不如你来驮我。”
“我驮你?”钱世海不情愿:“我哪驮得动?再说,这青天白ri的,块块都是人,成何体统?你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有什的可笑的,你四妹夫哪不曾驮你四妹妹的?这些年了,我也不曾望见哪个牙笑掉了!”丁氏理直气壮。
钱芳祥当初刚成亲,三朝回门之时,雪天路滑不慎摔坏了腰,吉荣尚心急火燎的,也顾不上旁的,驮起她便去了集市上的医馆。
当时可是许多人都瞧见的,还惹出来一阵闲话。
“你背地里笑了她多少年了,平常无事想到就拿出来说,到这刻,又不好笑了?”钱世海胸口发闷。
怎什的话到这婆娘口中都是正着说有理,反着说还有理?
“别说废话,我就问你驮不驮?”丁氏两手叉腰,双目一瞪,摆出架势来了。
钱世海今朝已是一个头两个大,不想再节外生枝,认命的弯腰:“驮你,驮你,上来吧,真是前世里该你的!”
丁氏这才算是心满意足,趴在钱世海肩头指挥他快些。
钱世海气喘吁吁,紧赶慢赶,总算在进家门前,赶上了云娇他们娘三个。
此刻,其余人皆已到家,跨过了火叉子。
所谓火叉子,便是厨房灶膛里头烧火用的,专事往灶膛里头推草。
原先这火叉子只是一根铁棍,后来为了好使,有人找铁匠将铁棍头子做出个分叉来,最早的时候叫做铁叉子。
后来这法子逐渐流传开了,家家户户灶膛中都有一把,因是灶膛拨火用的,人们又改称之为火叉或是火叉子。
这送殡回来,跨了烧红的火叉子,一来是去晦气,二来怕死者灵魂依恋人间,跟着亲人回来,灵魂怕明火,这火叉子能将鬼魂拦在门外。
也有些地方是跨火盆子,皆是一般作用。
跨完火叉子,后头会有人挨个分上一块甜饴,便是糖,另有一块云片糕,众人各自吃了,寓意往后日子越过越甜,节节升高。
钱芳馆与把云庭已然跨过了火叉子,在取甜饴与云片糕。
云娇正欲去跨火叉,便听到二舅母火急火燎的声音。
“放我下来,快点,我要自个儿跨火叉。”
她不由回头去看,还未来得及分清情形,便被推的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