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丘依旧
“沙场莽夫骑烈马,草原蹄下血肉飞。去他娘的读书人,说个话也要藏藏掖掖。”
涓涓流水的河边,背靠大树而坐的年轻人,满身血污,他“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水,咧嘴一笑,似讥笑,又仿佛自嘲。
他扶着身后的大树艰难站起,望着那个躺在草地上,身上插着三根弩箭,不知死活的同伴,眼神恍惚,他笑的很苦涩,“老吴,你说这一仗要是你死了,就让我给你吴家做个上门女婿,娶了你那如花似玉的闺女。当时我没答应,一是怕你真死了,二是就你长得那歪瓜裂枣样,闺女能漂亮到哪里去。”
年轻人扶了扶腰间那把刀刃翻卷的战刀,想了想,又把刀取下,两手平举,一双漂亮却不显媚态的桃花眸子盯着这柄战刀,怔怔出神了好半晌,“如今,更怕你死了。”
他在河边将水囊灌满水,又掬水洗了把脸,再将那个比他年龄虚长十几岁的老兵背上马背,然后牵着马向西而行。
这个长达六年硝烟弥漫的边陲小镇,经此一役,十万雄兵埋骨,换来天下短暂的安定表象。
史书记载此战为:漠丘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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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伟甲天下的虎丘城。
城中主道上,年轻人牵马居中而行,此刻入城的他,每一步都走的异常沉重。
满城皆缟素,这意味着那个老人没等到他这个孙子回来,便离世而去。
年轻人的双目瞬间通红,他抱起马背上早已死去的老吴,背在己背,开始向城中狂奔。他状若癫狂,青丝随风乱舞,嘴里重复喊道:“爷爷……”
天不遂人愿,当他以江湖高手难以望其项背的身法赶到那栋天下闻名的庆王府时,正看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披麻戴孝,单手扶灵牌,赤脚抬棺走出大门。
年轻人怔在当场,与此同时,居前抬棺的中年人似有所感,他往这边瞅了一眼,先是有些欣喜,随后又变得黯然,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是停下了脚步。与中年人一同抬棺的七人,无声止步,一样的赤脚抬棺。
两名府中亲卫,手捧孝服快速跑了过来,其中一人悲痛道:“少主,换衣。”
年轻人将背后老吴缓缓放下,这名亲卫立刻上前扶住,年轻人理了理老吴被风吹乱的发丝,说道:“将老吴安置于冰窖。”
“是”亲卫道。
随后就见他伸出双手,颤抖地接过孝服,披麻戴孝,他脱下脚底那双早已磨破的靴子,赤脚径直走到一名抬棺人前,语气听不出悲喜道:“我来”。
那名抬棺人二话不说,将肩头让出,退往一旁。
居前的中年人大喊道:“上路”。
根据老人的意愿,死后将其葬在城外十里,一入秋枫叶遍山岗的清风岗,由孙子敬他最后三杯酒,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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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城。
王府内院,老人死去的故居。
夜静谧。
年轻人点燃老人读书时常用的油灯,从门后的扫帚照到卧房的藤椅,目不转睛,似乎生怕一眨眼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老爷子已经算到你会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不知何时,白日抬棺的中年人也来到这间老屋。听闻此言,年轻人只是眉头微动了一下,并未抬头看向来人。中年人摸着书桌上那块出自前朝某权贵收藏的老坑端砚,神情落寞,“老爷子走前笑着对我说,他秦山河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孙子,不枉世间走一遭。”
年轻人背对中年人的身子轻颤,他蓦然转身,双目赤红,说出了今天回到王府的第二句话,语气依旧听不出悲喜,“一恩十万偿还不够,还要爷爷兵解离世。你秦森无愧一人,却愧对天下人,谁人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你枉为子,枉为父,枉为那十万慷慨赴死将士心目中的一声大将军。”
中年人盯着儿子的眼睛,良久之后,他哀叹一声,背影萧索的离去。
年轻人看着父亲离去的孤单背影,没有出声挽留,他仍然在这间老屋内走走看看,回忆往昔与老人一起的点滴。
秦森走出老屋,回头宠溺地看着儿子的背影,他轻轻合上房门,顺着廊道慢步行走,当走过拐角,突然从黑暗处无声无息走出一人,只见那人一袭黑袍,头戴斗篷,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出男女。
那黑衣人就连说话也听不出是男是女,声音沙哑道:“主公为何不告诉少主,那十万铁甲雄狮是为了虎丘城的黎民百姓,自愿赴死。老主公之所以兵解,是为了给少主谋一个终生平安。”
中年人缓缓摇头,霎那间从为人父转变成那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人间枭雄,他哈哈一笑,说了一句让黑衣人不明所以的言语。
“我儿叫秦恒,老爷子遍览古卷起的。”
黑衣人没有再言语。
中年人背负双手走到廊檐下,抬头看着漫天星辰,缓缓道:“昆一,帮我护着恒儿,老爷子一死,那些人必定坐不住。”
“昆仑十八奴在,少主在。”黑衣人淡然道,语气中充满了强大与自信。
世间传闻:昆仑十八可搬山,魁三无视阎罗殿。
“你去吧。”秦森说道。
黑衣人昆一的身影没入黑暗,消失无踪,依旧是无声无息,仿佛此地从没出现过这么个人。
秦森凝神看着夜空许久,又将目光投向南方远处,似乎要穿透黑夜,落在某地,他笑了笑,喃喃道:“这个恩情我秦某人已还尽,不过你想杀我儿还是不行啊,恒儿还有一个坐拥十四州,掌兵数十万的外公,那老头子与我这个拐骗他女儿的女婿不对付,却是尤其宠爱这个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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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是这夜,很静。
只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夏日的阵阵蝉鸣和蛙叫。
老人旧屋内,那个年轻人蹲在墙角,抱着爷爷视若珍宝的二胡,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二胡琴杆上由年轻人亲手所刻“恒儿制,赠爷爷”的一行小字后,多了几个新刻字。
“吾孙平安”。
虎丘依在人不在,旧梦辞去难复来。
第二章 两小无猜
旭日东升,紫气如蛟龙萦绕西南第一寺,东琳寺,晨钟声响,这座传承四百余年历史的尼姑庵,即将迎来近十年不曾举办过的一场盛事。
前掌门青莲真人闭关多年,于昨日突然出关,收一入室弟子,今日举行拜师礼,欲亲自操刀为其弟子剃度。
此消息传出,全寺震动。
今日一早,现任掌门红姑,与分管掌律、演武以及俗家弟子等三堂八院的头尼十二人早早来到寺门主殿英华殿就位。
辰时,掌帛院头尼喊道:“吉时已至,剃度开始。”
所有头尼皆低头诵念祈祝经,大殿之上一时只闻经声,庄严肃穆。
与此同时,大殿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年过六旬却不显苍老的老尼,她手拿一柄桃木梳,意态闲适的走向那名大殿中央跪着的绝美女子身后。然后开始为那女子梳发,她边梳边说道:“一梳落红尘,凡尘琐事烟消散;二梳情根断,是非恩怨转头空;三梳天道生,白首青天……”
女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从始至终秀眉低垂,神情淡漠,仿佛这大殿之上的一切与她无关一般。此刻的女子就好像一潭死水,泛不起半点涟漪。
当老尼放下桃木梳,拿起剃刀,高高举起,准备落刀时,大殿门口突然闯进一人。只听一个女声,气喘吁吁的大喊道:“小姐……小……小姐,那……那人回来了。”
“莲儿施主,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小姐,师傅已经赐下法号,贫尼静平。”女子抬头,精致清秀的脸上波澜不惊,唯有柳眉微蹙。
“小姐,小姐,刚得到消息,王府的小王爷回来啦,你心心念念的那家伙……”丫鬟莲儿焦急道。
女子“腾”的一下站起,瞬间笑靥如花,不顾身穿庵袍便急匆匆往外跑。
“静平”手拿剃刀架在空中的老尼,沉声道。
“师傅,要不我不当那入室弟子啦,做个记名的俗家弟子,就这样说定好不好。”女子回头俏皮一笑,身姿灵动的往主殿外跑去。
老尼立在原地,眼皮耷拉着,摇头道:“尘缘未尽,为师再等等便是。”
一众头尼傻眼,面面相觑。
……
坐在马车上的女子,连续催促两次“莲儿快点”后,仍然显得急不可耐,她佯装生气,埋怨道:“莲儿,既然知道那家伙回来了,怎么不将我的神驹一同带来。”
说出这话时,女子宛若山黛秀丽的眉宇轻轻舒展,嘴角勾起一个美妙的弧度,眼睛弯作月牙,毫不掩饰内心的雀跃。
莲儿噘嘴委屈道:“小姐,你都要当尼姑啦,还惦记那家伙做甚?”
女子显得心不在焉,双手撑着精致的下巴,眸光熠熠,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听见车厢内频频传出傻笑声。
突然,女子掀起帘子,一脸羞愤道:“莲儿,见到小竹竿,千万不要说我去当尼姑,不然他非笑死我不可。”
莲儿抿嘴一笑,无视小姐杀人的目光,轻轻点头。
“你快点。”女子又催促道。
莲儿调笑道:“小姐,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小竹竿,真有你说的那么风流倜傥吗?”
女子本来要返身坐回车厢,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也不回车厢了,脸上覆面纱,直接坐在莲儿身边。
她说道:“当然啦,六年前,小竹竿十六岁,长得那叫一个雌雄莫辨,俊秀不凡,七尺有余的身高,走过太平街,引得多少贵妇侧目回头。不怕告诉你这小丫头,当年啊,那家伙可是不少待字闺中小姐的梦中情郎,包括你小姐我,虽然那时我才十四岁。”
“现在依然是吧。”莲儿调侃道。
女子梨涡浅笑,没有回答,也算回答。
不言而喻。
“竹竿不是说瘦吗?怎么能和风流倜傥搭上边?”莲儿用力甩了两下马鞭后,又问道。
“说起这个,那家伙小时候真是很瘦,弱不禁风,就好像那竹竿,风一吹就荡来荡去。每次与他去河边摸鱼,爬树掏鸟窝,偷黄瓜偷西瓜,都还要我这个小女子一马当先,我就给他起了个小竹竿的外号。对了,也有他冲在前面的时候,有一次我想吃驴肉包……”
“小竹竿也真是笨,每次偷东西被人逮个正着,他总是落在后面被逮住的那个,少不了一顿鼻青脸肿。”
说到这些时,女子笑中带泪,当她长大些才知道,当年的小竹竿是故意跑不快,既让那些庄稼翁逮住发泄怒气,也让自己吃得心安理得,更主要的是护着同样年幼的“小麻雀”。就像那唯一一次两个时辰等待的驴肉包,是他不偷不抢不求,足足蹲在包子铺前两个时辰,老板实在不忍给他的,而那包子最后入了她的腹。
她五岁时,爹被人构陷入狱,她一个人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两个月,唯有他,送来吃的,抱来一床棉被送到破庙,无数个黑夜陪她说话到天明。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她轻吟道。
女子此时流露出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稚童时,那般天真无邪。她感慨道:“时光流逝,让那个小竹竿长大后那么好看。”
“莲花枕边落,无风自清香。随遇滚莲子,常伴坐吾乡。”
“小姐,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啦,你是不是又要说那家伙十五岁所作,是不是很有才华,我回答是你才开心。”莲儿笑嘻嘻道。
女子这次没有计较莲儿的打趣,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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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车赶到虎丘王府,却被管家告知少主不在,已经离开虎丘城。
“小姐,我们快追吧,照那管家所说,他家少主是往南而行,卯时出发,距离最近的南华城,要走官道,骑你那神驹,肯定能追上。”莲儿连忙分析道。
“不去了,走吧。”女子声音突然变得冷淡。
莲儿赶着马车,女子在地上漫无目的走着。
“小姐,真不去啊?”走过太平街,进入观柳巷,莲儿摇晃着脑袋,试探问道。
女子走的很慢,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间记忆深刻的包子铺,她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埋头看着脚尖走路。
“小麻雀”
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声音传入女子耳中,女子不敢置信的回头,当看到那个心头挥之不去的身影时,双目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她呆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一袭白衣飘飘的年轻人,站在街道另一侧,挥了挥手中提着的油纸包,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吃不吃驴肉包”。
莲儿轻轻拽了拽小姐的衣角,低声羞赧道:“真俊啊”。
第三章 南行
虎丘城雄伟甲天下,巨石垒砌城墙足有六丈高,是为全天下最难攻的三大城之一。由前后两代大庆王呕心沥血,历时十六年完成,形容其坚不可摧,固若金汤也不为过。
城墙下,护城河道。
身着靖州织造局御贡浅紫色锦缎成衣的步湘,将之高挑身段衬托的愈发曲线玲珑,皮肤白皙。
她走在秦恒身后,蹦踩着他的影子,较之平常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模样,完全像换了个人,好不欢快跳脱。
“这次要离开多久?”兴许是跳累了,步湘一撂裙摆,干脆坐在护城河边的草地上。
秦恒亦是停步,帮小麻雀把头上飘落的柳叶摘掉,说道:“短则数月,长则一年。”
步湘望着他灿烂一笑,“李家南阙王朝天下已是岌岌可危,烽烟四起,天下的太平处如今是少之又少,虽然我不知道你这六年去了什么地方,却让我再见到,为求一份安心,我想出点力。”
她拽下脚边的一株野草,含在嘴里咀嚼了两下,又吐掉,冲秦恒俏皮吐了吐舌头,“我家老头子身边金木水火四大高手,我作主把其二水、火借你。”
秦恒玩笑道:“你这可是越俎代庖,秦老粗要在肯定不依。”
“庆王爷的是庆王爷的,我的是我的。”步湘并不买账。
秦恒嘿嘿干笑两声,道:“代我向步叔叔问声好,人就不必了。”
步湘抬头凝视了他半晌,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秦恒手上依然提着的两个包子,伸出纤纤玉手道:“给我,想吃了。”
秦恒双手奉上,笑意深了几分,“等我下次回来,带你去塞外北疆看看,那里的风沙真的很大,戈壁别有一番风味,圣山的确如传闻那般,终年积雪。”
步湘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一口咬下去,露出多汁多驴肉的内馅,再然后,她就像个怕别人惦记自己碗里东西的小孩子,一口接一口咬在嘴里,把嘴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只青蛙,还不忘说道:“莫要食言”。
“不会,答应了你长大后带你去看看塞外风光,即使秦恒会食言,小竹竿也不会。”秦恒手中晃着一柄袖珍木剑,笑道。
步湘眯眼望着那柄自己儿时所削刻的木剑,一笑百媚生。
远处城墙下,莲儿站在马车旁,低头拽着衣角,撇着嘴,闷闷嘟囔道:“小姐也不说让莲儿走近些,好看清那俊公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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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白马,一骑出城。
曾经在六年前搅动庆州不得安生的小王爷秦恒,此次回城,未引起女子骚乱,更未惹得大小纨绔战战兢兢。
无声而归,静静又离。
烈风坡,在庆州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一州界碑便立于此处。出庆州往南,此地是必经之地。
坡顶界碑侧,有一座供人休憩的凉亭。凉亭被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半圆围绕,煞是养眼。
此刻,凉亭内的石凳上坐着一个身穿灰布麻衣的中年人,中年人脸庞黝黑,棱角分明,身子并不高大,坐姿异常挺拔,浑身透着股摄人心魄的杀伐气。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武人将领。
中年人正是南阙朝九王之一,封地庆州,统辖十三城的大庆王,秦森。
秦恒之父。
凉亭外,坐一人,站三人。
一人明眸皓齿,是个清秀少年,身背一把长刀,依靠在亭柱上,惬意的晃荡着二郎腿。
细看之下,这少年透着股怪异。如此炎夏,烈日正中,他坐在炙阳底下,头顶亦或是两鬓居然没有点滴汗丝渗出。
另三人更怪,不光一身黑衣,头上也带着斗篷,浑身罩得严严实实,与那晚大庆王口中的昆一一模一样。这三人,分别以犄角方位站立,一动不动,形同雕塑。
凉亭后面距离三十余丈,葱郁茂密的白桦林中,停着一辆大型马车,长两丈半,宽一丈半。车厢内不知搁放何物,要用五匹马拉头,从车轧道路的痕迹来看,至少是千斤重物。
大庆王一行此刻在此,显然是等人,其实不用猜也知道等谁。
秦森留有短寸胡,面属凶悍相,多年大权在握,养成了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说话时,气势更甚几分。唯有面对秦家小太岁时,他才会给出好脸色,也不能说是给好脸色,而是他这个做老子的,要去讨儿子欢心。
秦森将袖管挽起两卷,对外面一黑衣人说道:“昆五,见到吴老太爷,将我原话带到,吴家小辈无论是想在朝为官,亦或者一生不为钱忧,皆可。另则,我秦森欠他吴家一个人情。若是吴家老太爷已经不在人世,你便不必露面,一切交由恒儿。”
亭外无人应声,秦森也不再重复这番言语,唯见石阶前站立的那名黑衣人袖管无风而动。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只见原本坐如磐石的大庆王,“腾”的从石凳上弹起,一脸谄媚地跑去接过马缰绳,自告奋勇头前领路。能让天下间权势最大的藩王如此作态,只有骑白马来到烈风坡的秦家秦恒。
亭外四人并未跟随。
二人默默行走二十余步,秦森说道:“儿子,爹知道你觉得我这个大庆王活得很窝囊,同样是王,就这样被人挟恩就范,活生生葬送十万大军,连个屁都不敢放。还要你这个做儿子的去讨个说法,很没用。”
“秦老粗,纵有万般理由也抵不过十万忠魂埋骨的事实,我这个大庆王师唯一幸存的小卒,应该问褰乐王讨要个说法。长乐大军扎营不过三十里外,急行军不过半日路程,为何不驰援。长乐军若与我军汇合共同阻敌,我炎庆军何至于独自面对赤域蛮夷四十万大军,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庆州此刻多少儿郎家中挂缟素……”秦恒平静道。
秦森牵马的手不自觉颤抖,脚下迈出的步子微滞,他下意识摸了摸马头,语气不变道:“儿子说的在理”。
秦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缓缓道:“我明白你的难处,终是欠了恩情,须还。但是,我以炎庆军小卒的身份去向褰乐王李旻讨债不过分。”
秦森咧嘴一笑,说道:“不过分,不过分。”
秦森岔开话题道:“经过东波府去看看你外公,你不在的这几年,那老家伙隔三岔五就差人送来几封信,我估计装起来得有几箩筐,一半是骂我,一半是想你了,问我把你弄哪儿去了,还他外孙。”
秦恒一笑道:“晓得啦”。
两人走到马车旁,秦森拍着高头大马,道:“儿子,五匹极品赤血宝马,可昼夜不停行七日,冰棺保持不化也最多七日,所以你需要先绕道去观海城,时间上有些赶。”
“快马加鞭,多走点夜路就是。”秦恒笑着说道。
秦森大笑点头。
秦恒直接跳上马车,挥舞马鞭,甩在马臀上,大喝一声“驾”。
马车疾行如风,跑下烈风坡,秦恒回头大喊道:“走啦秦老粗,你要多保重,多吃点,莫要再瘦了,都不英俊了……”
留在原地看着儿子远去背影的秦森重重点头,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笑叹道:“风沙真大啊!”
可他还站在白桦林中,居然让风沙迷了眼睛。
第四章 尔虞我诈也是江湖
秦恒充当马夫的这辆豪华马车车顶之上,先前凉亭外的那名长相清秀,明眸皓齿的“少年”背刀客,此刻正四仰八叉躺在上面,三下两下啃掉一个桃子,张嘴一吐,那颗桃核就像一只离弦的利箭,瞬间没入官道右侧的密丛中。
“啊……”
三声惨叫传出,跟随两里地,准备伺机而动,干惯杀人夺宝勾当的几名悍匪,被一颗桃核穿透三人眉心,当场毙命。
“小子,是不是你这出行的阵仗不行,勾不起那些所谓高手的兴趣,一路上尽是些不入流的蟊贼,杀的都有些腻了。”
少年这一张口,若是有其他人在场,定会吓坏,明明是少年稚嫩的模样,说话声音却是苍老无比。
“前辈,这也正说明了你的王霸之气太强,让那些宵小之辈不敢轻易冒犯。”秦恒挥鞭用力抽了下马臀,笑道。
秦恒却明白,世道如此,即便那些高手也知道,胆敢如此大摇大摆上路,且不怕钱财外露的人,用屁股想也不是好惹的。
“那也是”真实年龄早超一甲子的清秀“少年”美滋滋的笑纳了。
“前辈,赶了三天的路你肯定累了,等到下一个城镇,我肯定给你买几坛好酒喝。”秦恒道。
少年只是“嗯”了一声,又缓缓道:“别想拿几坛破酒来套老夫的江湖故事,老夫不吃那一套。”
“晚辈绝无此意。”秦恒默默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嘴硬道。
“哼,更别耍那些弯弯肠子,来探老夫的底。”少年冷哼道。
“不敢,不敢。”被说破心事的秦恒连忙否认道。
至此之后,接下来的行程中,秦恒似乎真放下了去探知这老家伙底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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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一线,如条白练切割天地的壮景,是要站在观海城十五里外大罗峰白云观紫荆塔顶观看,才够震撼。
因此,白云观慕名而来的观海游客特别多,连带着白云观的香火鼎盛程度,比之天下第一道观太白观,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多的地方就有故事。
故事有好有坏。
白云观有棵悟道树,据观中道人说,有两百余年历史,颇通灵性。树不高,大概只有五六丈的样子,却很粗壮,要三四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一圈,并且枝繁叶茂,是个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此时正午,游人大多都去用膳,大树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就显得有些冷清。
然而,从上午开始,就有几人来到树下,鬼鬼祟祟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直至有一男一女离开,几人才相继散去。只是没多久,最后离去的三人,又在树下重新聚集。
“马大哥,真有你说的一马值千金?”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眼中浮现的尽是贪婪光芒。
“当然,如今的江湖上已经传开了,五匹汗血宝马,拉着一辆豪华马车,从西南而来,现在距离观海城不过百里,所以我猜测这辆马车会经过观海城,光是几匹马都价值五千金,那么马车里无论是人,是物,最少值这个数。”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余岁,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他伸出两手在其余两人眼前晃了晃。
“一万两黄金。”另一名相貌平平的青年,惊喜道。
“至少十万两,黄金。”姓马的男子摇头道。
对面两人惊呼出声,过了许久这二人才稍微平复激动的心情。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眼睛骨碌碌一转,试探问道:“马大哥,那得到的银两,我们分成五份?”
马封嗤笑一声道:“黑锅就有,分钱就没他们的份,我们三兄弟平分。”
那二人立刻眉开眼笑。
“如果我之前没有看错,那黑的像个泥鳅的敦实小胖子,是个武艺不俗的高手,只是人傻了点,说什么闯荡江湖,就要行侠仗义,脑袋进水的傻帽。”马封讽刺道。
他颇为惋惜道:“叫作阿霞的女子,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也有些功夫底子,就是一根筋,脑袋不会拐弯,跟着我们可能会坏了大事,跟着那胖子,或许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马车的主人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摇过市,定然有高手随行,凭我们几个想啃下这块硬骨头,想来不易。因此我之前才哄骗那胖子,说那辆马车上都是不义之财,作为侠士,就是要劫富济贫。让他去做这个出头鸟,牵制马车上的高手,我们好浑水摸鱼。财我们收,锅他与那丫头背。”马封笑容和善道。
“高,实在是高,小弟佩服。”尖嘴猴腮的王义恭维道。
相貌普通的胡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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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罗峰下山路上,一个十**岁,长得黑不溜秋,给人憨厚感觉的小胖子,瓮声瓮气道:“阿霞,等我夺下那辆马车,所得的钱全部给你,这样你就能请动那个见钱眼开的鬼医黄三手为你太爷爷治病。”
阿霞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干净的面容,灵动的眼睛,配合婴儿肥的脸蛋儿,如邻家小妹妹,呆在一起让人感觉很舒服。阿霞俏皮眨了眨眼睛,一笑宛若银铃声响,她感激道:“谢谢”。
现在这一刻,阿霞与那三人相处时简直判若两人,既灵动又有生气,一看就是个聪慧的姑娘。哪里还有半点一根筋,咬死理的执拗姿态。
“那三人呢?”阿霞道。
“呃”庄狻挠了挠头,看上去是绞尽脑汁,有些纠结,最后他憨笑道:“听天由命”。
二人会心一笑,憨厚胖子庄狻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
七岁时,秦恒跟随爷爷练武,爷孙二人中场休息,去往水缸舀水喝时,秦恒看着水缸中的自己,问了爷爷一个埋藏心中许久的问题。
他天真无邪道:“爷爷,江湖是什么样子?”
秦山河捋着那还只是花白的胡子,想了许久,笑着道:“江湖啊,就像这一缸水,不动如镜。”
爷爷拿水瓢在水面晃了两晃,缸中水涟漪顿起,他又道:“动起波澜复归平。”
那时的秦恒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爷爷的意思,就只是一个劲的盯着水缸看,想在里面看出一个江湖。
爷爷则在一旁捋须大笑。
等到长大些,他觉得爷爷那时或许说的是,江湖什么样?需要他亲自去体验。
十六岁前,练功、读书,夜晚躺在草地上,望着漫天星星时,秦恒的梦想就是走出虎丘城,策马闯江湖,好不快意。
十六岁进入军伍,金戈铁马,六年戎马生涯,男儿铮铮换铁骨。
然而,秦恒心中的那个江湖梦却不曾淡去一分一毫。
秦恒一笑赧言:“老吴,我这也是沾了你的光,让我在江湖走一遭。”
当秦恒思绪乱飞时,马路上一个黑不溜秋的胖子,被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姑娘搀扶着,踉跄往这边跑来。
眼前距离不过七八丈时,那胖子似乎极为费劲的扯着嗓子喊道:“兄弟,别往前走,有伙贼人要杀你。”
然后胖子就见那辆比他想象中还要奢侈的马车果真停步不前。他低头对身旁的姑娘小声道:“阿霞,这一票,值!”
姑娘面不改色,脚下步子却加快了几分。
马车上,秦恒笑意玩味地“哦”了一声。
马车顶,“少年”苍老地声音响起“有点意思”。
第五章 老吴,回家啦
车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为这山径秀婉平添几丝画意。
“依你所言,你是在客栈无意间听到隔壁客房几名高手商量要杀我人夺我马车?”
这又黑又胖的小胖子死皮赖脸的带着姑娘上了马车,然后交代了事情的前后经过。秦恒听完后,言简意赅的总结出来。
胖子点了点头,眼睛时不时的往后车厢和车顶瞄,明显想一逮着机会就打开那把锁,溜进去看个究竟。
“黑胖子,既然你说了是高手,那他们对人气息的把握都已经达到纤毫必现的地步,怎么能让你活生生到了这里。而且,你是如何知道我这辆马车要走这条道?这条路并不是官道。”秦恒似是不解,发问道。
“噗嗤”一直低头不语的姑娘,被眼前容貌生的俊俏至极,一双桃花眸清澈明净的秦公子,一句“黑胖子”给逗笑了。
胖子脸色瞬间更黑,他挠着大脑袋,憨笑道:“也许我这样的小人物,不入这些武林高手的法眼,人家懒得跟我计较。我本来也没想过去帮你,只是要回家,必须要走这条路,刚巧遇到你的马车,与那些人描述的一样,于是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送个顺水人情给你。”
“黑胖子……”秦恒又要说什么,却被胖子直接出言打断“我叫庄狻。”
“装蒜”这次轮到秦恒忍俊不禁,他冲胖子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名字起的好。”
庄狻再好的心理,此刻也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他似乎很懊悔上了这辆马车,咬牙道:“庄园的庄,传说中神禽的狻,我就真不应该提醒你,让你被那几人杀了才好。”
“哦,你想不想?”秦恒突然回头道:“这条路是你指给我去观海城最近的一条道,这里可是荒无人烟的山路,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那胖子面不改色,似乎不明白秦恒在说什么。只是一旁婴儿肥脸蛋儿的姑娘却是神色一僵,心中波澜起伏。
秦恒在说完话后,便又笑着转过身去。
就在这一刹那,胖子手中突兀多出一只黑色天梭,直直插向秦恒后心。
那年轻人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一般,还在悠哉悠哉的赶着马车。
只是很快,庄狻的心情就由晴转阴,当他手中的天梭穿透对方外衣后,再难寸进,似乎被什么硬物阻挡。
庄狻心思急转,反手变掌就往对方脑门袭去。
然而,他的手还没接触到对方的头,自己反倒飞了出去,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地。
“咳咳咳”庄狻落地后,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他望向那个自己一直多有关注的“少年”,心下暗喜,“不是绝顶高手,可以一战。”
试出自己无比忌惮的少年深浅后,他直接欺身而上,与那“少年”近身而战,纯粹武人较量,拳脚互搏。
而另一边,颇有些武艺的姑娘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她故意面露狠辣之色,对秦恒却微有善意道:“我不想杀人。”
然而,她这个表情却让秦恒觉得好笑,婴儿肥的脸要装出狠辣之色,别说,还有些可爱。秦恒调笑道:“打赢我,都是你的。”
阿霞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瞬间恼羞成怒,再无二话,直接飞身出剑,扫向对方右臂。
秦恒闪电般抽身躲过,随后赤手空拳与对方缠斗在一切。
一番交战下来,阿霞有些费解,对方武力明显不及自己,可自己始终攻不破对方防线,更遑论伤他,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此处两处交战正“酣”。
突然,有第三方突兀闯入战场,只见三名男子飞落在马车近处,瞅着马车的眼神皆是贪婪的**,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几人也不加入战斗,直接就要驾着马车夺路离去,视其为囊中之物。
庄狻怜悯地看着三人,冷笑一声,就要撇下“少年”,先送那几位朋友上路。
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就见到了万分惊悚的一幕,之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谋划发财大计,武艺不拔尖,但也算得上二流高手的三人,在一个黯淡虚影闪过后,瞬间炸成血雾,尸骨无存。
他瞬间脸色苍白,来不及多想便冲还在与那年轻人缠斗的姑娘大喊道:“阿霞,快走,至少是化境,非是我们能招惹的。”
“嘿嘿嘿,小胖子,你可知我又是什么境界?”先前与自己始终势均力敌的“少年”,在这一刻气势陡然攀升,不光如此,更让庄狻惊悚的是,“少年”张嘴说话的声音,吓得他差点要哇哇乱叫“娘呀,遇鬼啦。”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庄狻想也不想,拔腿就跑,可是,天生敏锐的危机感告诉他,“不好,有危险降临,躲不过去就是死。”
于是,胖子肉疼的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默念口诀,周身立刻被一团金黄光晕笼罩。
“砰”
下一刻,一只无形大手砸在光晕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那胖子直接被砸出百丈外,在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胖子砸落坑底后,“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捂着胸口急促喘气,几个呼吸后,稍微平稳气机的他仰头看天,骂骂咧咧道:“这次真他娘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师傅啊,徒儿有没有命给你养老送终,就看你的道行是否强过这老妖怪。”
“唉,小胖子,黄老怪是你什么人,你这替死术学得不到家啊,还需要符箓辅助才能使出,要是只有这点能耐,那你今天恐怕没命走出去。”
不知何时,那“少年”已经蹲在大坑边,撅着屁股,冲他哈哈大笑。
庄狻大惊失色道:“前辈,前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真人面前班门弄斧,您老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晚辈一般计较。您既然认识我师傅,可否给他老人家一个薄面,放我与那姑娘一马?”
“少年”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给黄老怪面子?不行,他在这里能不能走出去还两说,你这小胖子也问老夫要面子,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胖子面如死灰,仿佛认命般低下头,只是下一刻,低头的庄狻忽然嘿嘿一笑。“少年”顿时察觉坑中的异样,伸手一把向那大坑抓去,结果还是抓了个空。
只见那胖子如瞬移般,一闪消失,一闪又消失,两次之后,就到了阿霞身旁,他二话不说,抓起姑娘肩头就要则路线逃离此地。
很快庄狻就在心中谋划出一条最快逃离的路线,然后就开始往那个方向狂奔。然而,却在这时,庄狻不可思议的感觉到后背被人一掌击中。
庄狻心中万般不解,然而现在由不得他去想这些。他只是回头扫了一眼出手之人。只见那英俊的不像话的年轻人,冲他咧嘴一笑,笑意玩味。
他强忍着胸腹间的翻江倒海,丝毫不敢耽搁,使出十二分的逃遁本领,带着阿霞跃向远处。
当他与阿霞一路不停,逃遁数十里之外,一再感应无人追来,这才敢放下阿霞,喘息歇息。
庄狻心有余悸道:“我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逃遁之法,自修炼大成,还从未有人能在我使出此身法后碰触到我,更别说是伤我分毫。难道说,那公子哥的年轻人是比那老妖怪更老的隐世高手,只是怎么从来没听师傅提起过,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那老妖怪与那年轻人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大。”
与此同时,那条山道上,秦恒驾着马车,准备入城。
依旧躺在车顶上的“少年”眼神怪异的打量了秦恒许久,最后摇头否定道:“不可能的,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接下来,“少年”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下次再遇到那小胖子,一定要把他揍一顿,再让他把那连老夫都自叹不如的逃跑功法交出来。黄老怪的这徒儿,武功稀松平常,逃跑功夫倒是马马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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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恒驾马车出西南,要做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送老吴魂归故里。从西南虎丘城出发,经过大埠州,靖州,绕道杨柳郡,最终到达观海城,预计用时是六天六夜,第七日上午到达观海城。
然而,当马车真正抵达观海城时,是第六日上午巳时,比预计到达时间,提早整整一日。
其中因由,唯当局者知。
马车停在城门前,秦恒望着观海城的城门牌楼,喃喃道:“老吴,回家啦。”
第六章 大庆秦恒
观海城古雨街,街坊邻里都知道门前有两个硕大镇宅狮子的吴家,是城里的有钱人,名门望族。
可是,以往门庭若市的吴家,近些日子却是门可罗雀。吴家已是外强中干纸老虎的消息不知被谁传出,导致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皆言吴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
今日,多年在后院颐养天年,不过问府中事物的吴家老太爷,出了那个院子,步履蹒跚的来到挂满吴家先祖画像的议事堂。
闻听消息赶至的吴家家主吴满清,脸色苍白,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战战兢兢肃立一旁。
吴家家主五十八岁,面对这个已逾八十岁高龄的父亲,仍然发自内心的怕。
吴家老太爷拄着拐杖,环视着吴家先祖画像,他说道:“满清,朝梁可有消息?”
“没有,已经这么多年啦,恐怕……”吴家家主欲言又止。
“咳咳咳……十年啦,已经十年没见那孩子啦,当时一门心思要去建功立业,投军行伍,这一去,前几年还有封家信寄回,近六年就杳无音讯,南阙朝如此多家军,私军,王师,我吴家就在这小小的观海城有点能耐,朝梁,你让我这个爷爷怎么去找,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相见,又或是再见时,两个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用力拄了几下拐杖,一个不顺气的接连咳嗽了好几声,皱纹满布的脸上一片怅然。
“把老二,老三都叫过来。”吴老太爷拒绝儿子搀扶,颤巍巍走到太师椅前坐下说道。
“这,老二老三现在在偏厅接待贵客。”吴满清内心顿时不安,面露为难道。
老太爷拿起拐杖就往吴满清大腿扫去,呵斥道:“把你们的贵客,钱生银号少东家一并请来,我在这里等着。”
吴满清虽然吃痛,然而此刻却心如明镜“原来一切都瞒不过老人的眼睛。”于是,他连忙跑去请人。
没多久,议事堂就又来了五个人,除了吴家家主吴满清外,其余四人分别是吴满清二弟吴世华,三弟吴延,钱生银号少东家苏玉,钱生银号大管事马志文。
钱生银号少东家苏玉一见吴家老太爷便立刻摆出晚辈姿态,笑脸谦逊的作揖施礼,并说道:“晚辈苏玉拜见吴老太公。”
家教礼数找不出半点瑕疵。
吴家老太爷不温不火道:“苏小友来意我也知一二,苏公子不妨明言。”
“那老太公,还请恕晚辈无礼。”苏玉拿出一份契约书放在桌子上,彬彬有礼道:“贵宝号向我生钱银号佘借白银五十万两,抵押宅院用作周转,如约还款日已超半月,按照契约所书,本银号有权收回这座宅子。”
还没等吴老太爷回话,坐在苏玉对面的吴家老二吴世华,就跳出来阻止道:“那可不行,吴家祖宅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若是就此败在我们手里,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二弟说的极是,祖宅不可失啊。”一旁的三弟吴延附和道。
“这份契约是大哥签的字,出了事情,怎么都应该是大哥负责,祖宅我们人人有份,岂能让大哥说抵押出去就抵押出去。”吴世华阴阳怪气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哥也是为了家族好,做大哥的怎么也不会让我们做弟弟的吃亏不是。”吴延充当和事佬,然而话里话外亦是意有所指。
吴家家主吴满清则是一脸愧疚之色,不知该说什么。
吴老太爷磕了一下手中拐杖,怒道:“闭嘴,我还没死,死了你们再做主也不迟。”
吴家老二老三一看老爷子发火,立刻偃旗息鼓,端起茶水慢饮。
苏玉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水,道:“老太公以为如何?”
“正如我这不孝子所说,祖宅不能失,若是吴家祖宅在我手中没了,那我吴汉下去之后有何无颜面对吴家先人。咳咳咳……这样吧,我吴家以店铺,商号,绸缎庄折算,换回这座宅子,苏公子以为可否。”吴老太爷又是一阵咳嗽,说话也显得虚弱无力。
“那怎么行,吴家的产业,店铺,商号,绸缎之类,早已是入不敷出,那就是些烂摊子,给了我钱生银号,不是让我们赔钱。”一直站在苏玉身后没有说话的钱生银号马志文,听闻吴家老家伙这样说,立刻出言反驳道。
“马叔”苏玉不悦道。
“可是少东家,我们开银号的也不能做赔本买卖不是。”马志文小声嘟囔,声音刚好让议事堂内所有人都能听到。
“吴老太公,马叔僭越,我在这里代他向您道歉。”苏玉起身,恭敬作揖行礼。
“哪里,哪里,苏公子请坐。”吴老太爷摆手示意对方坐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哪儿都说得过去,既然满清签下这份借据,我吴汉就认,还请苏公子通融三日,三日后,再来收宅。”吴老太缓缓起身,眼神失落,拄着拐杖就要往门外走。
“不行”
“不行”
吴家老二老三异口同声道。
吴老太爷暴怒,指着三个儿子大骂道:“不孝子,滚出去。”
这个时候,马志文上前一步,笑道:“依我看哪,这坏事说不定也能变好事。”
“马管事什么意思,还请明示。”吴延连忙问道。
“我们少东家仰慕吴家掌上明珠吴彩霞已久,若是两家能够结为连理,不仅债务一笔勾销,吴家生意也能起死回生。”马志文一脸你们占了天大的便宜,还不抓住。
吴老太爷浑浊的双目瞬间变得凌厉,他盯着那黄口小儿,斩钉截铁道:“妄想,宅子拿去。”
苏玉笑了笑,“老太爷还是考虑一下,吴彩霞我是娶定了。”
“咳咳咳……以为宅子能换我重孙女,别做梦了,我吴汉做不来卖重孙女求荣的事。”吴老太爷气的浑身颤抖,咳嗽不止。
既然撕破脸,苏玉也不顾忌什么颜面了,他冷笑道:“老家伙,别不识抬举。”
“混账,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侮辱我父。”吴满清一听这王八蛋侮辱父亲,瞬间火冒三丈,不仅大骂,还要上手教这小子做人。
“怎么,我们少东家抬举落毛凤凰的吴家,施恩与你们,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想打人,我们少东家有个三长两短,你吴家将会鸡犬不留。”马志文挡在苏玉身前,讥讽道。
“老王爷,我吴汉跟随您多年,自立门户出去后,临了临了,虎落平阳被犬欺。”吴老太爷坐回椅子上,看着这一幕,笑意凄凉道。
吴家议事堂内乱作一团。
正此时,吴家大门外,人声如霹雳,炸响在几人耳畔。
“吴家债务,我还。”
众人齐齐向大门口望去,只见一白衣年轻人,身背一人,缓缓走入吴家大宅。
几人回神,马志文在苏玉的眼神致意下,脸色不善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站在大院中央,将背后之人轻轻放下,双手横抱在胸前。
“大庆秦恒,送袍泽兄弟吴朝梁还乡。”
第七章 凶名赫赫
吴老太爷拄着拐杖亦步亦趋走下台阶,他望着院中白衣男子所抱之人,嘴唇微颤。
“咳咳咳……好一个男儿疆场何惧死。”老人惨然一笑。
吴家三子同样瞧出了那年轻人所抱何人,已故四弟的独子吴朝梁。
对于也落得个马革裹尸下场的亲侄子,几人心下感受却是不同。吴满清悲痛万分,吴世华则是幸灾乐祸,三子吴延是面露悲戚,心中冷笑。
秦恒将老吴轻轻放在吴府下人取来的凉席之上,又将老吴送与自己的月牙玉戴在其脖子上,然后看着老人说道:“老太爷,我知道有些话此时说不太合适,但是……”
老太爷摆了摆手阻止年轻人说下去,声音微微发颤,道:“不太合适就等等”,秦恒看着老人慢慢蹲下身,摸着孙儿的脸颊,枯槁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唉,我说你这小子,从哪冒出来的?口气可真大,什么大庆秦恒,听都没听过,一张嘴就要把吴家债务揽上身,是不是应该先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
马志文很清楚少东家的心思,来吴家逼债,醉翁之意不在酒,吴家明珠吴彩霞才是他所求,借债务逼吴家就范而已。马志文自然是要投其所好,竭力促成“好事”,这可是巴结少东家的大好机会。
与此同时,他也抱有其它目的,老东家算盘打得啪啪响,欲借要债之名吃下吴家偌大的家业。
昨夜,老东家设宴专门招待马志文,席上与他分析吴家眼下的困局,简单来说就是没银子,若是再有一笔银子注入,吴家这么大的家业,顷刻间便能盘活。
当时老东家让马志文想一想,假如这份家业落在钱生银号手中,结果会怎么样。马志文想也不想回答说,那还用说,眨眼间由亏转盈利,马上就有白花花的银子入账。老东家又说,这件事你马志文办成了,白南街的几家店铺全部归你私人所有。马志文顿时欣喜万分,满口答应。
此时,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搅局者,他岂能容他继续在这里捣乱。
秦恒起身走上台阶,进入内堂,径直走到说话之人面前,面容冷峻道:“多少钱?能不能买下无梦大雪楼?”
马志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讥讽大笑道:“哈哈哈……东陵王的无梦大雪楼,原来是个傻子。”
就连一直觉得秦恒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正搜寻脑中记忆,看是否等找到与之相符之人的苏玉,突然听到“无梦大雪楼”几个字,也是忍不住嗤笑一声。
沉浸在各自思绪的吴家三子,闻听此言也是大失所望,之前此人说吴家的债他还,几人委实欣喜了一把,还以为有救星降临,原来是个疯子。
“懒得与你这傻子多言,吴家欠本银号连本带息,白银五十八万两,听清楚是五十八万两,不是五十八两,也不是五百八十两,你这小子有没有,没有就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事,黄口小儿,学人家装大尾巴狼,回家玩泥巴吧。”马志文言语刻薄道。
这狗仗人势家伙的刻薄言语,秦恒只当是放屁,他低头想了想,便返身向门外走去。
马志文还以为这小子真让自己说中,只是装阔,一听这么多钱,吓坏了要溜走。然后他就笑的更大声,并继续讽刺道:“走吧,回家多玩几年泥巴。”
“吴老太公,吴家嫁女之事晚辈认为宜早不宜迟,还望……”苏玉见那年轻人出了大门,便走下台阶,来到吴家老太爷身边说道。
“三日后,来收宅子,其他免谈。”吴老太爷头也不抬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刚才您也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银号已经大度的宽限半月余,可是吴家仍然没有还上钱,这岂有再给三日之理。”苏玉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眼中流露出喜色,又道:“若是吴老太爷不答应晚辈所求,这眼看银号收回宅子,吴叔叔岂不是要葬在荒郊野地,生未回家门,死不能入祖坟,吴叔叔走得能安心。”
“咳咳咳”吴老太爷抬起头,看着这张刚见时谦逊无比的脸庞,憎恶又无奈。
吴家老二吴世华在此时说道:“父亲,不妨答应苏少爷,苏家在观海城有权有势,彩霞到了苏家,也算是有个好归宿。”
“是啊,吴家现在自顾不暇,没有理由让彩霞跟着我们受苦不是。这孩子孝顺,到现在还在为父亲你到处凑钱治病,父亲,我们不能眼睁睁看这孩子受苦受累,嫁入苏家是个不错的选择。”老三吴延言真意切道。
老太爷看向吴满清,吴满清看着父亲愈发苍老的容颜,压下心中对侄孙女满满的愧疚,微微点头。
老人怜爱地瞅着已然是一具尸首的爱孙,喟然长叹:“罢了,那就……”
苏玉喜不自胜,知道目的即将达成,想起那张朝思暮想的俏脸,内心就是一阵激荡。可就在此时,门外又想起了那个讨厌的声音,而话语中的内容更是令苏玉怒火中烧。
返回马车取来金票的秦恒,走进院子说道:“抵押凭据,借据文书拿来,这里是六万两大通钱庄通用金票汇券,可到天下任意一家大通钱庄兑换。”
吴老太爷看着年轻人,终于猜到这人是谁,年轻人冲老人点头笑了笑,老人瞬间老泪纵横。
吴家三子听闻年轻人手中拿着的是六万两金票兑换券,顷刻喜上眉梢。
马志文一听,心中惊疑不定。他连忙跑过来接过年轻人手中的金票,一看印戳,喃喃道:“是真的”。
苏玉一把拿过马志文手中的金票,看了又看,最后脸色胀青,恼羞成怒道:“大通钱庄距离观海城要一日路程,本银号要在今日收回欠款,金票做不得数,我钱生银号要现银。”
“得寸进尺”秦恒目光如炬,看死人般瞅着二人,说道:“前辈若是出手处理掉这二人,晚辈许你东陵仙酿碧海涛十壶。”
“哈哈哈……”
人未至,声先到,所有人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子,虽然老夫很想要这十壶碧海涛,但是不对普通人出手乃是老夫的原则。”
然后院中所有人就惊骇见到一个肩扛巨型冰棺的“少年”,身背一柄长刀,施施然走入院子。随后“少年”将冰棺轰然砸落在地,笑道:“小子,这具尸体已死去多日,不宜长时间暴露在外面,要么及时殓葬,要么放在冰棺之中。”
“多谢前辈指点。”秦恒说着就抱起老吴往冰棺中放去。
“不用谢,十壶拿不到,我这下的苦力气怎么也能换一壶。”少年一屁股坐在门后台阶上,说道。
苏玉感觉到,那少年坐下后有意无意的扫了他二人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是被一只洪荒古兽盯着,全身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失神的看着裂纹密布的青石地面。
钱生银号大管事无愧精明二字,见风使舵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立马挤出一个谄媚笑脸,跑到那年轻人跟前,拿出两张文书,说道:“公子将金票给我,这里是抵押凭据,借据文书,这之后钱生银号与吴家钱债两讫,再无瓜葛,公子认为可否?”
秦恒根本懒得搭理这二人,拿过凭据借据,摔下金票转身就走。
马志文谄笑捡起金票,拽着少东家就往门外走,一句话不敢多言。
秦恒走到“少年”面前,一脸真诚道:“前辈放心好啦,两壶碧海涛铁定跑步了。”
“少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气笑道:“小子,连老夫都敢算计,后生可畏。”
秦恒则是露出一脸,似乎完全不知“少年”说的什么意思。
其实,秦恒的本意根本就不是杀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有欠债杀债主之理,而这两人的企图,秦恒一眼便明了。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入殓老吴,其他事都无关紧要。而利用“少年”震慑这二人,帮吴家度过眼前危机只是顺便而为。
————
“马叔,你有没有觉得秦恒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回去的路上,马车里坐着的苏玉问道。
“耳熟,少东家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对面坐着的马志文狐疑道:“少东家可还记得那人到吴家说的第一句话?大庆,秦恒。”
苏玉脑海中回忆当时的场景,然后猛然睁大眼睛,惊恐道:“六年前,冲冠一怒为红颜,从大庆带着奴仆跑到京城,与皇长孙大打出手毫发无损,皇长孙被揍成猪头,老皇只是说了句孩童打架,无伤大雅的言语就不了了之的大庆王府小王爷,秦恒。”
马志文想起吴府门前停的那辆马车,面如死灰道:“是啦,应该就是那人,不然这天下间有几人敢不带护从,就大摇大摆的驾着价值万金的马车出门。”
“快,邵伯,调转马头去吴府,快点。”苏玉大惊失色,顾不得再去装什么谦谦君子,掀起车帘大叫道。
“少东家,回去做甚?不是应该躲的越远越好。”马志文不解道。
苏玉满脸惊惧后怕,颤声道:“若真是那人,你说以他的行事作风,我们拿了他的钱,有没有命花?”
“快,邵伯,快回去。”马志文闻听此言,肝胆欲裂。
第八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雨滂沱,不期造访黑夜。观海城的天即使在黑夜的雨幕中看上去也是蓝盈盈的,海天一色。
“老吴,以前你总说我吹牛,就我这样还去过无梦大雪楼,我其实赌气了许久。就想着打退赤域蛮夷,带你去见识见识,你常挂嘴边心神往之的天下第一楼。而现在,只能我替你去那里多看两眼。”
“最后那场决战,临上战场前我就和你说过,照顾好自己,你偏偏要逞英雄,对方明明是赤域蛮王的亲军连弩手,你还要冲在前面,还要去挡那一箭,傻不傻?你看曹小二多鸡贼,一看形势不对,撒腿就跑,如今也不知道那小子活下来没有。”
“还记得刚到军营那会儿,与你们这群**不对付,两看相厌。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难兄难弟。现在回想起来啊,真是一部血泪史。呵呵,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做梦都能听见号角声,爬起来四下一看,没有你们躺在一个通榻,总觉得少点什么……”
夜深人静,吴家所布灵堂内,有个白衣年轻人蹲在灵位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灵堂帷幔下,不知何时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静静伫立。
老人听得入神,却见那年轻人突然回头说道:“老太爷要为孙儿守夜。”
老人回神,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十年没见,想来说说话。”
秦恒上前扶住老太爷,老人此刻却没有像白天拒绝儿子那般,任由年轻人搀着走到棺椁旁。望着孙儿已经发黑的脸颊,老人道:“朝梁打小就佩服他爹,认为沙场男儿才是顶天立地,这也好,父子俩在下面也能一醉方休。”
“老吴身中三箭,其中胸口一箭”没等秦恒把话说完,老人却摆手制止了他,然后道:“是非曲直,都是朝梁的选择,安心二字最难得。”
秦恒退后两步,对着老人一揖到底。
老太爷坦然受之。
“老朽还要多谢秦公子慷慨相助,吴家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吴家的地方,小友尽管开口,只要老朽在世一天,此诺必见。”老人诚挚道。
秦恒笑了笑,并没有将此话放在心上。
“有些话,有人想听,但我没说,搁在心里其实也挺闷的。”秦恒又返身走到屋檐下,双手接着雨滴,缓缓道:“希望吴老太爷不要嫌我唠叨。这场漠丘之战,我不说的话,可能就随同那座边关小镇一起埋葬了。”
吴老太爷对这个极对自己胃口的年轻人笑骂道:“矫情”。
秦恒回头咧嘴一笑,继续说道:“炎庆军十万作为主力与赤域蛮夷打消耗战,两个月前斥候探得,赤域大军欲从漠北防线较弱的浔安镇突破,且从后方大量增兵,我军主帅方宸命右翼主将廖卿冼带领右翼三万兵马佯攻漠北还未完全集结的敌军,争取拖延时间至援军赶来,谁知中了敌军埋伏,佯攻变成了真打,三万大军,方宸元帅不得不下令救援,斥候送往长乐大军驻扎地的三封求援密信,长乐军明明早已收到,却迟迟不肯增援,不过三十里地,炎庆军尽埋骨在那座漠北小镇。”
背对着棺椁的秦恒眼睛湿润,“我与老吴同为右翼军骁骑营先锋枪手,他死了我活着,心中真他娘的不是滋味,而我又不能死,我若死了,这个天下将乱上加乱。”
秦恒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只听到灵堂外的落雨声。
吴老太爷也来到屋檐下,学着年轻人双手接雨,他由衷笑道:“其实老朽觉着,朝梁有你这样一个好兄弟,应该很知足很开心,他是幸运的,至少我是这么觉着。”
秦恒笑而无声,帮老人将歪系的马褂扣子系正,“晚辈不打搅你与孙儿说悄悄话,这就走啦。”
夜色里,雨幕下,一袭白衣的年轻人,举着一把青花油纸伞,走出吴府,走出古雨街,走出观海城。
老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他颤巍巍的跪在地上,毕恭毕敬三叩首,“老奴吴汉恭送小王爷。”
他望着西南方,笑中带泪,高喊道:“老王爷,将来的大庆王是个好人。”
一个脸蛋儿有些婴儿肥,双目看上去十分灵动的青装少女走出后堂,来到灵堂内,她先是望着白衣年轻消失的方向,而后扶起老人,亲昵喊道:“太爷爷”。
老人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笑着说道:“别看了,你配不上那人,你爹这次是押对宝,也押错宝。送也白送。”
老人从棺椁的吴朝梁脖子上取下那块月牙玉佩,将之戴在吴彩霞的脖子上。吴彩霞右手轻轻摩挲着脖子上的月牙玉,心中默念道:“对不起,也谢谢你,有缘的公子。”
此时,若是秦恒在场,定会认出这姑娘,不正是昨日与那黑胖子同演一出贼喊捉贼计,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
而少女也正是老吴许予嫁给秦恒,老吴的女儿,吴家的掌上明珠吴彩霞。
————
众所周知,大罗峰其上有白云观,其下有篱笆院,三间茅草屋,茅屋里住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
却很少有人知道,那怪老头是有着“杏林鬼手”之称的鬼医黄三手。
“让你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帮着外人挣钱,请师傅出手,亏你想的出来。要是被那小丫头知道,还不得跟你绝交。偷鸡不成蚀把米。”
茅屋里,一个头发乱糟糟,腰背佝偻的矮瘦老头,围着一个大木桶,不停的往里面放一些珍贵草药。药桶里光着身子坐着一个黑胖子,老头指着胖子的鼻子骂骂咧咧道:“给那小丫头的太爷爷看病能有几个钱,俺他娘的这些草药都是天价,你这王八蛋说说看,老子亏不亏?”
“师傅,您老天下第一圣手,在乎这几个钱?”
黑胖子正是庄狻,一看师傅那肉疼样,赶紧恭维道。
“那倒也是,不对,你小子把我往沟里带,是不是想让那小丫头的太爷爷看病不花钱,想都别想,价钱翻倍。”老头眼睛一瞪,立马明白这小兔崽子的意图。
“师傅,你有没有猜到那少年老妖怪是何人?那人似乎还认识你,只是并未将你放在眼里。还有一个白衣年轻人,更为怪异,我使出遁罡,居然能直接伤我肉身。”庄狻心有余悸道。
庄狻在师傅脸上难得看到一丝慎重之色。
“即使你在仓惶之下使出遁罡,可天下间仅凭随手一拳,便将你打得如此狼狈的高手,至少是化境巅峰,甚至是化境十魁。徒儿,你再细细描述一下那人身后所背长刀。”黄三手凝重道。
“师傅,什么是化境十魁?”庄狻问道。
“世间神窍境老妖怪不出,这化境十魁便是站在俗世巅峰的最强十人。”黄三手随口解释了一句,便又说道:“徒儿,这些以后你境界到了自然会知道,多说无益,你还是说说那把刀。”
“呃,好吧,我想想,那把刀通体漆黑,约莫有三尺长,刀身很宽。对了师傅,那把刀的刀柄上好像有一个梅花的图案。”庄狻道。
“难道是他?”黄三手一听,狐疑道。
“是谁啊,师傅。”
庄狻由于太过好奇,直接一站而起,完全忘了自己光着身子,当感觉身上有些凉意,这才发觉,连忙又坐下。
“金笔判官尹黮隍之前的化境十魁排名第三的刀无垢薛北闳,号称刀无第二。”
黄三手心惊道:“不可能,世间盛传他被红颜知己余乡音所杀,已经近十年没有他的消息,这位刀无第二早已不在世才对。而且你说那人是少年模样苍老音,薛北闳早在十年前就已超过六十岁,不可能的,不可能。”
庄狻看着师傅,有些错愕,这反应也太过激烈。
很快黄三手就发觉徒弟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立刻察觉自身表现太过不寻常,他又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嘱咐道:“不管是不是,那人也非徒儿你所能招惹。再加上你说那年轻人更加古怪,以后见着了,有多远躲多远,别想着找回面子。不然再有下次,即便让你把遁罡使出,能不能逃得了还两说,恐怕到时师傅只有去给你收尸的份。”
庄狻深深看了师傅一眼,最后点了点头,心中如何想,将来如何做,找不找回场子,只有他知道。
————
古雨街的小道上,年轻人轻轻哼唱:“落雨时,我与丈夫愁别离。月圆时,觥筹交错人儿笑。哪管千夫骑战马,马革裹尸送吴道。敢问谁家还有男儿笑?稚童小娃刀剑笑……”
身如琉璃弄残影,不惧天下任一人。
年轻人秦恒雨夜入神窍。
第九章 焉能斩我
观海城外,有一间供贩夫走卒,江湖酒客短暂歇脚的简陋酒肆。
夜深了,雨势未减,这间酒肆还没有打烊,稀稀拉拉坐着的几位客人,有的叫了几碟小菜下酒,有的干脆就要了一碟花生米就酒,更甚之就像那个坐在角落里小酌,儒士装扮的读书人,只要了一壶酒,却要了两个杯子,已经喝了小半个时辰。
这时,酒肆里又来了一位客人,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看那人模样,瞬间两眼放光,笑脸灿烂,腰肢一扭的迎了上去。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在酒肆里扫视一圈,最后径直走到那名穷酸读书人对面坐下。
读书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还笑着说了句,“囊中羞涩,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这名儒士装扮的读书人约莫有四十七八的样子,身穿一身老旧的墨色长衫,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相貌堂堂。中年人一手悬杯,坐姿端正,依稀可瞧出丰神俊朗的素雅风度,却被他略带猥琐的一笑给彻底打破。
周围人听到这句话,不是冷笑就是翻白眼。
老板娘看到这一幕,腰肢一扭,折身便往回走。心道:“模样生的是好看,可惜只是外表光亮,外强中干的穷小子。”
“老板娘,上几个拿手小菜,再拿两壶酒来。”秦恒冲老板娘喊道。
老板娘听到喊声,立马转换回先前的面孔,拿着两壶酒肆最贵的酒,笑的花枝乱颤“这位公子稍等,酒菜马上备齐。”
酒肆这个时间,客人不多,没什么要应酬的地方,干什么但凭老板娘自己的意愿,常年在这里只见到些皮糙肉厚汉子的老板娘,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细皮嫩肉的俊哥,怎么也要离得近些,过过眼瘾。
只是,她的如意算盘注定落空,那白衣年轻人直接说道:“老板娘,酒放下,你可以走了。”
老板娘妩媚地瞪了不识趣的年轻人一眼,悻悻然离去。
“一来就让小王爷破费,多不好意思。”等到老板娘走远,中年儒士更是眉开眼笑道:“外界盛传大庆王独子自幼天资聪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秦恒抱拳洒然一笑,说道:“还以为先生在杨柳郡码头忍不住要出手,可惜秦某猜错。金笔判官尹黮隍不愧是以谨慎著称化境十魁的超一流高手。”
“哦,小王爷怎么就能肯定我乃尹黮隍?”中年儒士很意外,这小王爷是如何猜出他的身份,“莫非大庆王府的密档池中已经有了我的画像。”
秦恒摇头道:“并没有,本来我也不敢肯定,毕竟码头那次只是匆匆一瞥,先生可能不知道,我这人天生对杀机敏感。先生当时想杀我,气机外泄,我才会回头与你对视,以作警告。因为太多的江湖一流高手,以杀我来完成自己名扬天下的壮举,飞蛾扑火而已,我见得多了,也就没当回事。事后再去想想,才觉有异,既然知道我身份,又似乎不怕我身边的那位“少年”高人,绝不是一流高手那么简单,所以我就往高了想,将先生的身份定位在超一流高手化境十魁身上,具体是十魁中的哪位前辈,我却没有猜出,直到坐在这里,才断定先生身份。”
“还请小王爷解惑。”儒士轻轻抿了一口老板娘后来拿来的酒,一脸陶醉。
“密档池里虽然没有金笔判官的画像,但是却记载了一则秘闻,而刚巧我曾翻阅过。原文如此说,龙辉二十六年,风神塔楼,一人自称金笔判官尹黮隍,挑战十魁第四剑姬柳鳘,始不敌,后判官笔由右手转左手,实力倍增,百招败柳鳘,又挑战刀无垢薛北闳,败北,成为化境十魁第四。后传薛北闳身死,尹黮隍顺势入十魁三甲之列。末记,尹黮隍左手六指。”
“原来如此”尹黮隍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无奈一笑。
“晚辈也有两惑,还望先生不吝赐教。”秦恒为这位天下闻名的大高手倒了一杯酒。
尹黮隍端起酒杯,拿着手中却没有下口,而是说道:“你是想问,这一路上,你故意露出如此多破绽,给了我那么多机会,我都能忍住不出手。”
“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你身边那“少年”背刀客的对手。”尹黮隍一看秦恒的表情,便猜出他心中所想,又道:“你也别想从我口中得知那人身份,因为我也不知,那把刀倒是有些像薛北闳的冠刀。
他自顾摇了摇头道:“不可能是他。”
“先生是在等人。”秦恒自饮一杯后,平静道。
尹黮隍佩服地看着这个若不死,将来必定成为大庆王的年轻人,实在太过聪明。他道:“要光是此人,我倒也不惧。”
他一口喝下杯中酒,又倒了一杯一口喝干,看上去有些无奈的闷声道:“只是,没有办法,谁让大庆王府拥有传说中的存在,世人皆以为昆仑十八奴只是传说,而我却知道大庆王府中的的确确存在那十八奴。昆仑十八可搬山,魁三无视阎罗殿。人力搬山,光想想就知道那十八人实力强悍可怕到何种地步。我是一想就后脊背发凉,尹某只能等,等强援。”
尹黮隍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和盘托出,“同时,有一点尹某无比肯定,那就是,昆仑十八奴不可能全部跟着小王爷。所以我大胆猜测,跟在小王爷身边的,至多五奴,甚至只有三奴,而且,实力恐怖绝伦的魁首三奴不会跟随。”
“因此,杀小王爷的你死我活之局,尹黮隍等得起,这不就让我盼来了,小王爷死,尹某活。”
小二将几盘小菜上桌,两人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秦恒刚要说什么,尹黮隍又抢先道:“至于你要问的第二惑,若是问我受何人指派,或所托,那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不是”秦恒望着酒肆外,大雨渐小,他喃喃道:“高手不该如此下作。”
到了尹黮隍这等境界,耳力何等惊人,他的这番言语一字不拉地落在尹黮隍耳中,他也不恼火,反而很有风度地给对面的小王爷也倒了一杯酒,并说道:“原来小王爷的第二惑是吴家满门,你一人来,城外酒肆的十二字传信是否是尹某所为。”
他轻轻一笑,道:“我说是。”
尹黮隍话音刚落,只听到对面的年轻小王爷讽刺的说了句,“安知判官秉笔断生死。”
接着他惊骇的发现,酒肆外雨幕倒挂,周围人物静止,年轻人虚空站立,俯视着他,言如法旨,声如轰鸣。
“焉能斩我”
金笔判官尹黮隍呆呆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他只能在心中不可置信的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神窍境……”
第十章 痴心妄想
一入神窍非凡人。
秦恒踏空向尹黮隍走来,裹挟雷霆万钧之势,每走一步,尹黮隍都仿佛觉得山岳压顶,浑身骨骼随时会爆裂般,一种强烈的窒息压迫感袭上心头,肉身根本就不受自己控制。
秦恒落地,雨幕重落。尹黮隍才觉得自己在阴曹地府门口走了一遭,窒息感消失。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对面之人身体又动。
秦恒根本不给尹黮隍喘息的机会,他上前一把掐住尹黮隍的脖子,横撞出酒肆,二人身形在大雨中宛如移形换影,一隐一现,刹那之间便出现在千丈之外的一处平原腹地。
当二人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酒肆内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不知是谁惊叫一声,这时人们才骇然发现酒肆的墙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形凹洞,有些微末道行的江湖人,吓得嘴唇打哆嗦道:“先前那二人是绝顶的江湖高手。”
此言一出,众人吓得纷纷仓惶逃窜,酒肆内只剩下老板娘气定神闲的走去关门打烊,似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老板娘关门往回走的路上,迷茫道:“那二人是何时动的手,怎么我没发现。”
此时,空旷的平原之上,秦恒所过之处,天地分一线,雨幕自偏倚,似乎生怕滴落在那年轻人身上。
秦恒长发乱舞,衣袖鼓荡,随手一抛,宛如扔条死狗般,将尹黮隍抛至半空。然后,不见其再有任何动作,他就那样平静屹立平原之上,望着那个下坠之势由快转慢的人影,冷冷道:“你等,我也在等,可惜你等的时机不对。”
生死关头,尹黮隍反而心境归平,思绪脉络清晰起来。
一个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有传说中的神窍之境,这在先前,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任你天赋再高,武学之路也要有岁月的积淀。世间神窍境的老妖怪,哪一个不是百岁以上。
而他尹黮隍已经能说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却停留在化境巅峰十数载,硬是连神窍境的门槛都没摸到。
望着下方近在咫尺的年轻脸庞,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尹黮隍的心中,使之心中再起波澜。
“此人如此年轻,绝不可能拥有这般强大的实力,那也就是说,大庆小王爷曾经有过天大的奇遇,甚至得到过上古秘法,也有可能是外力使他短时间入了神窍之境。”
“哈哈哈”尹黮隍止住下坠之势,继而大笑起来,“小王爷,若是尹某所料不错,此等神窍之法是借助外力得来,想必超出自身实力太多,你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调用,恐有时间限制。”
与此同时,尹黮隍胸前的袖珍判官笔,金芒大涨,判官笔瞬间由小变大,金色的笔头宛如峨眉倒刺,笔杆不断伸长,当笔身长至十二寸时,判官笔开始围着尹黮隍旋转,随后猛然径直朝下,对着秦恒作挑针穿吼状,速度之快,眨眼功夫即到眼前,所挟之势贯出一条金色长虹。
尹黮隍笑声更加猖狂道:“我有一笔,可挑星穿月,为何不能杀一个伪神窍。”
秦恒心中有些讶异,不得不说,武学之路能走到化境巅峰境界的大高手,眼界,心性,实力每一样都非同一般,皆是生死磨炼中的体悟,与自己这偷来的神窍之境有天壤之别。
但神窍毕竟是神窍,天下能入神窍有几人。
秦恒冷笑一声,一拳轰出,那眼看就要一笔穿吼,威势不减的判官笔,被秦恒这一拳直接轰出百丈之外,没入石壁之中不见踪迹。
随手做完这一切的秦恒抬头继续看着尹黮隍,讥笑道:“若只有这点手段,今日之后再无金笔判官。”
被秦恒一拳砸飞的判官笔宛若有灵般,没入石壁后发出阵阵哀鸣。
尹黮隍眼见自己温养多年的神兵利器,不经那年轻人一拳之威,便落了个溃败残缺的下场。心中刚起的欣喜念头,瞬间烟消云散。再去看那年轻小王爷,他又没来由的有些兴奋,此人的气势似乎真的大不如先前,这也就让他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这年轻人的神窍境是依靠外力所得。于是一番权衡之下,他认为自己眼下要做的就是“耗”,避而不战,耗尽年轻小王爷的神窍境修为,然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不仅能拿到杀死小王爷的功劳,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份天大的福分,知晓这年轻人入神窍之境的隐秘。
俗话都说:想当然尔。
当秦恒发觉尹黮隍的意图后,也再懒得与这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废话半句。
这片空旷的平原之地,雨势渐小,已有停歇之象。蓦然之间,却有一尊神幻虚影浮现,刹那功夫高过百丈之巨,只见那虚影亦是一身白衣,手握一柄刀刃翻卷的战刀,一步便来到吓得已面无人色的尹黮隍面前。
尹黮隍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之人,心如死灰。
神魂出肉身,犹如一尊巨灵神携天地之威的秦恒,低头俯视着尹黮隍,大喝道:“痴心妄想”。
秦恒手起刀落,入化境肉身宛如金刚的尹黮隍,人首分离。
————
观海城内。
古雨街,吴宅血流成河。
吴家满门两百一十九口,几乎死绝。
吴家地底密室之中,只有一老一少,老人躺在少女怀里已经奄奄一息,进气明显不如出气多。
老人艰难伸手摸了摸重孙女的脑袋,笑着道:“丫头,别怪那人,他也不想的。”
吴彩霞已经泣不成声,她用力抱着太爷爷,失声大哭道:太爷爷,别走,别离开丫头,你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傻丫头,以前太爷爷跟着老主子走马岗,老主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这天下只有活着的人才累,才痛苦,活着比死了难。太爷爷累了一辈子,现在不想那么累了,到了下面反而轻松。所以啊丫头,别难过,这也算好事。”老人笑声嘶哑道。
吴彩霞将老人抱得更紧,哭着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痴痴地看着老人。
老人慈爱地看着重孙女,不舍却又无奈地死去。
吴彩霞抱着老人,哭的撕心裂肺。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彩霞背起地上的老人,目光森寒,胸有滔天杀意。她先是轻轻道:“对不起爷爷,丫头不能答应你。”
继而,她阴恻恻道:“秦恒,这笔债,你又如何还?”
第十一章 杀人有望
“大人,死士清理漏网之鱼,吴家老不死和一个小丫头不知所踪。”
观海城内最大的酒楼苜蓿楼,顶楼天字号房内,一名身有八尺,面白无须,右眼有一道狰狞刀疤的魁梧汉子,站在内堂珠帘外,神色恭敬禀告。
珠帘内,有一名身着红绣锦衣,头戴一顶毡帽的俊逸少年,手摇折扇站在窗边,少年并没有回头,而是邪魅一笑,说道:“无妨,杀人多少,杀没杀完,都无关紧要,最主要干爹要那人死,那人死你们活,那人不死就是你们死。”
“大人,常、尹、孙、弓四位大人亲自出马,又有两位遗老从旁压阵,那人断无生还之理。”刀疤汉子脑袋往下又低了几分。
“希望如此。”少年抬头看着窗外,并无半点喜色,“雨要停了,你带人退出观海城,立刻撤走,观海城始终是东陵王的地界,那老家伙与那人是什么关系,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是,大人。”
刀疤汉子退走后没多久,房间里又出现了三人,是三名老者,与刀疤汉子不同的是,这三人仿佛是凭空出现。
为首一人虎须白眉,已过甲子之龄仍是精神矍铄,只是此时老者神色有些萎靡,定睛一看,此人右手齐臂断去,碗口大小血肉模糊曝露在几人视野中,有些怪异的是断口处没有流血,瞅上去甚是可怖。
虎须老者看着少年,神色凝重道:“立刻走,我感应到尹黮隍已经死了。而且消息有误,我对付的“少年”,并不是刀无垢薛北闳,此人实力比薛北闳至少高出五成,老夫用一臂验证所得。昆仑奴可能来了五奴,四奴联手直接牵制了黄门遗老,以及常攻和孙袖珩,常攻死了,孙袖珩重伤,就连两位黄门遗老也是险之又险的逃过一劫。至于我们猜测是五奴,是因为另外一奴,可能就是杀死尹黮隍的昆仑奴,极有可能是魁首前三里面的一位。”
少年听着听着,眉头不经意一皱,他看向虎须老者身后两位容貌极其相似的灰衣老者,见到二老轻轻点头,他长长叹息一声,就往门外走,边走边似调侃道:“还说什么神窍不出,我自人间无敌的化境十魁,我看那,狗屁都不是,还敢狮子大开口,现在好了,把自己小命给玩丢了,好处也没捞着,何苦来哉。”
然后,他又回头看着断了一臂脸色阴沉的虎须老者,笑道:“弓老,晚辈可没有说您,您可不要对号入座。”
虎须老者显然极擅隐忍,同样笑了笑,说道:“弓某办事不力,自会给当头一个交代,何时轮到一个乳臭未干,只好龙阳的黄口小儿指手画脚。”
少年摇动折扇,轻轻一笑,转头而去,并说道:“麻烦二老多走一趟,清理捕鱼手,确保消息不会走漏。”
两名黄门遗老身影消失。
————
秦恒耗尽体内最后一丝神窍功力,落在吴府时,脸色已是煞白。
雨停不多时,明月便高悬。
充斥浓郁血腥味,异常寂静的宅子里,秦恒没来由心头一惊,他只能在心中祈祷那最坏的情况莫要出现。
然,真就是人越怕什么就来什么,吴家满门被灭。
月色下,能清晰瞧见一个白衣年轻人脸上表情由悲转为狰狞,他双目赤红,盯着灵堂内停放中央的棺椁,棺椁倒地,棺盖掀开,一个异常醒目的脑袋,以及与脑袋相隔数步的尸身。
秦恒将棺椁扶正,轻轻抱起老吴的尸身,将之放于棺椁之中,又抱起脑袋,他就看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喊了声“老吴”。
此时,秦恒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吴家这场无妄之灾,泼天祸事,怪他吗?能不怪他吗?
当秦恒将老吴脑袋也放入棺椁,就要去合棺盖之时,突然从内堂冲出一道人影。
没有任何言语,眨眼功夫,青装血迹斑斑的少女,手握一柄短剑已奔至秦恒身后,二人相错不过两三步。
秦恒目光一凝,危机感应极其敏感的他,下意识的回头。瞧见一名着青装,有些婴儿肥的妙龄少女,身上血迹斑斑,手持短剑,目光怨毒,短剑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却在下一刻,一道黑影蓦然出现在秦恒身前。
“昆奴,不要伤她。”秦恒见到黑影出现,连忙喊道。
只见黑影出手如电,一掌击出,那已至近前的少女,便被拍飞出去,撞在墙壁之上。
少女撞墙倒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模样狼狈。
有了少主吩咐的昆奴出手很有分寸,击溃少女战斗力的同时,并不会伤了少女根本。
“原来是你,吴彩霞。”
秦恒一眼就认出这姑娘是白日与那黑胖子合谋,后来又与自己缠斗,心眼不坏的丫头,也立刻明白这是老吴的女儿吴彩霞,所以他才会在昆奴出手之前提醒,不然这姑娘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姓秦的,吴家满门老小两百一十七条人命,因你而死,这笔债,你如何还?”吴彩霞胡乱一抹嘴角的鲜血,眼神依旧怨毒的盯着那年轻人。
秦恒走过去,蹲在吴彩霞面前,平静看着她的眼睛,半晌之后他说道:“想杀我为吴家满门报仇?”
不知为何,吴彩霞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本能的畏惧,但她仍然倔强地看着这张在今夜之后注定不死不休,记恨一辈子的脸孔。
秦恒给吴彩霞扔过去一个小巧玲珑的瓷瓶,接着说道:“想杀我可以,不过光靠偷袭,你这一辈子也杀不了我。”
吴彩霞不甘,但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化境高手保护,而且不是一人。吴家最鼎盛时,耗尽全部家财想请一名化境高手坐镇家族尚且不可,她一个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又如何杀得掉。
想明白这些的少女,泫然欲泣,却又听见自己恨之入骨的年轻人又说道:“不如你跟着我,说不定还能让你找到机会杀了我,如何?”
吴彩霞盯着他,一番思索,不点头,也不否定。
秦恒嘴角勾起,却没有笑出声。他指了指老吴的棺椁,对吴彩霞说道:“那么现在你这个无依无靠的吴家人,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你……”
少女真想暴起,一剑刺死这面目可憎的仇人。
第十二章 酒还是酒,人哪有人?
没有风光大葬,有些悲凉的坟冢里葬下了秦恒叫了六年的老吴。叫作吴彩霞的丫头,亲手埋下了那位秦恒其实知道是爷爷未成势之前的老管家吴汉。吴家其余人,找不到尸体,便办了一场宏大的水陆法事超度亡灵。
那一日,有个白衣年轻人背靠墓碑,一如往日与兄弟背对喝酒的场景。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看似洒脱之言,“老吴,下辈子找对门,还做兄弟。”
一句却在心中,“老太爷,这笔债,晚辈还不清,要是人生在世真有下辈子,一定还。但是晚辈保证,您老走慢些,那些人很快就会下去陪您。”
酒还是酒,人哪有人?
————
江湖上,走南闯北的不仅有买卖人,也有靠帮人护送贵重财物走镖的镖师,更有南北运送货物,赚取佣金的马上人,统称马帮。
佟二牛所在的马队是北方牧河州境内,一家末等三流帮派,名子就叫大马帮,大马帮专做帮人运货的买卖,赚取佣金。
这一次,大马帮是受当地比之势力稍强的幽宗所托,运送一批丝绸,去往东陵盐夏交付。这笔买卖做成,大马帮可以获取一笔不菲的佣金。
佟二牛很开心,拿到钱后,帮主分给帮众,自己也能拿到十几两银子,这样就能回家讨个婆娘当媳妇,不至于再夜夜孤寂无眠泪两行。
这一行三十余号人,一路要跨两州七郡,着实费脚力,风尘仆仆赶到东陵州境内,皆是面有疲色,但同时,又透着那么几分喜气。
“秦公子,等到了盐夏,帮主拿到钱分给俺,俺请你喝酒。”走在马队后面的佟二牛对骑马走在自己左边,穿着朴素却长得俊美不凡的年轻读书人,嘿嘿一笑,拍着胸脯豪气道。
那年轻人与自己的书童,还有一名丫鬟,是在他们马队途经观海城外遇到的,说是迷了路,愿意出银子跟着马队,要去东波府城。年轻人出手大方,大马帮帮主看在一百两银子的份上也就答应了。
佟二牛开始并不敢靠近这几人,后来闲聊几句,他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与这名说是外乡学子,到东波府游学的年轻人,相谈甚欢。
年轻人正是秦恒,出了观海城的围杀之局后,没有再大张旗鼓地驾乘那辆一看就造价不菲的奢华马车。此刻的他,俨然是一副离家游学士子的打扮,带着书童丫鬟,让人一看,就觉得是殷实出身的少爷公子。
“二牛,你的银子还是留着回去娶媳妇,到了盐夏还是我请你,总听说盐夏出美酒,难得有机会一尝所愿。”秦恒望着这个模样憨厚,又高又壮的十**岁青年,莞尔一笑道。
佟二牛一听,连忙摆手道:“娶媳妇十两就够了,喝酒要不了几个钱,一码归一码,说了俺请就俺请,何况秦公子还跟我讲了那么多外面的奇闻逸事,这一顿酒不亏的。”
秦恒无奈一笑,也不再争辩,而是换了个话题道:“二牛,等拿到了钱,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佟二牛被这一问,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着脑袋,傻笑道:“就像俺村里小翠那样的,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她娘说了,只要俺有十两银子作为聘礼,就让小翠嫁给俺。”
“那你可要抓紧了,好姑娘可不等人……”
话说到一半,秦恒猛然记起老吴要将女儿嫁给自己的言语,他好似作贼心虚的偷偷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与“少年”同行的丫头,却见那姑娘正恶狠狠的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下,吴彩霞见到那个王八蛋居然若无其事的把头又转了回去。
“离开之前,俺都和小翠说好了,让她等着俺,这次走马之后俺就有了钱,回去就娶她,小翠也答应了。”完全没有发现秦公子异样的佟二牛,自说自话,笑的愈发开心。
天色渐暗。
马队前面两骑突然掉转马头向后面跑来。
两骑一前一后奔至秦恒几人左右,为首一人正是是大马帮的大当家孟龙,孟龙勒马之后一抱拳,冲秦恒大嗓门道:“秦兄弟,这天要黑了,我们马队的这些马,都不是什么名马,不宜赶夜路,要在前面的小镇歇息一晚,兄弟与我们同去,还是自行安排?”
后面马上之人乃是一女人,约莫有二十六七的样子,虽然只有中人之姿,但胜在身材丰腴,曲线玲珑,再加上眼角有一颗泪痣,更是为此女平添了几分韵味。
此女来到秦恒身侧,便是一阵香风扫过,她抿嘴娇笑,就连见惯声色犬马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能够称得上风情万种,如此作态的大马帮二当家于凤,惹来不少帮众回头注视,并频频吞咽口水。
于凤坐在马背之上,有意无意用胳膊蹭了秦恒一下,娇笑道:“依我看,秦公子还是与我大马帮同行为妙,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走夜路始终不安全,还是同去前面小镇歇息一晚,明日再与我们同行。待这个买卖做成了,我们这些人也想去府城看看,到时也会顺路。”
秦恒想了想,说道:“但凭二位当家的作主。”
孟龙道:“那好,孟某就命令马队走快些,争取在晚上进入前面的小镇。到了小镇,孟龙庆兄弟喝酒,兄弟可莫要推脱啊。”
“一定一定。”秦恒笑道。
望着两马离去的背影,秦恒笑容凝滞,化作无声冷笑。
————
东陵州东波府城,象征身份的那座无梦大雪楼内,有一个花甲老人靠窗坐在一张据说冬暖夏凉,一针一线皆可换百金的龙蚕丝毯上,自己与自己对弈。
林廊下,一名虬髯客垂首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老人终于停手,轻轻端起桌上的茶杯,毫无征兆的向虬髯客扔了过去,“啪”的一声砸在其脸上。
虬髯客一动不动,任凭滚烫茶水在脸上淌过,神色愈发恭敬。
“我外孙你没接到,还敢回来,还告诉我,我外孙遇袭,人还跑了。你他娘的脑袋被驴踢了,去,传我令,领三千精兵出城,把那些王八蛋直接剁成肉酱喂狗,若是还追不到,你丰吾就把自己剁碎了喂狗。”老人站起身,暴跳如雷道。
虬髯客一声不吭的退走。
当虬髯客离去,老人又重新坐下,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捻起白子,笑道:“就算不是你褰乐王,我也算在你头上,我就是不讲道理,你能奈我何?”
老人虽在笑,眼中却杀机四溢。
第十三章 恶向胆边生
观海城与盐夏之间,有一座小镇,以盛产一种叫作土髡鱼的鱼而闻名,此镇名曰:龙髡。
龙髡镇地界虽小,可每年为一饱口欲,为那味美肉鲜的土髡鱼慕名而来的人却是不少。如此日复一日,小镇越来越繁华。
入夜,镇中的主街道,俨然仿若大城闹市,各种营生热火朝天,灯火璀璨,摊贩、铺子、酒楼、客栈等,更是不计其数。
在牧河州境内只能算得上三流末等帮派的大马帮,住不起镇中的大客栈,只能挑了间不在主街道,但也不算偏僻的侧街客栈住下。
这间客栈是由一家四合三进的老宅子改建而成,不奢华,但总算闹中取静。
秦恒在二进院子里要了两间上房,自己与“少年”一间,吴彩霞一间。
“吴姑娘,要杀我也不急于一时,况且前辈在这里,你就是想杀我也是难如登天,何苦为难自己,难道说你是故意不走,想与本公子大被同眠?”秦恒望着自己房间门口椅子上,一副折人而噬的婴儿肥姑娘,一脸贱兮兮笑道。
“无耻”吴彩霞只说了两个字,目光变得愈加仇视。
“丫头,回去吧,等啥时候老夫不在这小子身边,你再找机会杀他不是更好。”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随口支招道。
吴彩霞心中略一思量,这老怪物说的也对,于是,她二话不说拉开门就要返回自己房间。当她刚把门拉开,却在门口见到一个正要敲门的身影。
佟二牛看着秦公子的漂亮丫鬟,显得很是拘谨,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小姐,呃,不是,请问秦公子在吗?”
“是二牛啊,来来来,进来,小绿啊,赶紧的,去招呼小二给二牛公子上杯好茶。”秦恒一边邀佟二牛进来,一边吩咐如今充当自己丫鬟角色的吴彩霞。
“不用了,不用了,俺不喝茶。”佟二牛连忙摆手道。
吴彩霞“砰”的,猛甩上房门,怒气冲冲的离去。
“这丫头真不懂事,二牛你可别见怪。”被打脸的秦恒,佯装责怪道。
“不会不会”佟二牛道。
“二牛,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秦恒重新坐下后,问道。
佟二牛一拍后脑勺,恍然道:“秦公子,你不说俺都差点忘了,俺是来喊你去喝酒的,俺听说这附近有一家酒楼的酒好喝不贵,俺特意来喊你一起去尝尝。”
“那是要去尝尝。”秦恒听佟二牛这么一说,也是一脸感兴趣之色。
佟二牛听秦公子满口答应,笑得很开心,就要在前面领路。秦恒望向躺在床上的“少年”,说道:“走吧,一起去,待在这里多没意思。”
“少年”悠悠然起身,没看二人,抓起床头的一个长包裹,背在身后就往门外走。
佟二牛看着这个从路上他就瞅着不顺眼,搞不清主仆身份的书童,鼻音重重“哼”了一声。
几人就要出门去往佟二牛所说的酒楼,这时,一声娇媚言语传入耳畔。
“秦公子”
大马帮二当家的于凤走了进来,目光灼灼,一眼就看到了那位俊俏书生,笑脸妩媚道:“公子,奴家是想邀你去我房里小酌几杯,公子可否答应奴家。”
“不好意思,二当家的,我已经答应二牛陪他去酒楼喝酒,恐怕无法再答应你。”秦恒在两人脸上看了看,然后两手一摊,无奈道。
“哦,这样啊,那我也去,多个人喝酒也热闹些。”于凤转头看向佟二牛,目光冰冷道:“想必二牛兄弟不会觉得我冒昧。”
“当然当然”佟二牛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个女人,显然有些害怕二当家的于凤。
于凤满意点头,对秦恒说道:“公子,那我们走吧。”
秦恒一笑道:“走”。
佟二牛领着去的那家小酒楼,位置有些偏僻,客人并不多,秦恒五人到时,只见到一楼有两桌客人。
之所以有五人,是因为听到动静的吴彩霞也要跟来,没办法,只好一同前来。
五人也在一楼挑了张桌子坐下,佟二牛很热情的点了几个相对便宜的菜式,要了两壶酒,然后又问大家有什么想吃的?
秦恒见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说道:“这就好,大家晚上都用过晚膳,也吃不了多少。”
佟二牛嘿嘿一笑,觉得秦公子说的在理,于是不再强求,热情招呼道:“那就多喝酒,多喝酒。”
酒菜上齐后,五人只有两人动筷。
这酒喝得,五味杂陈,一桌就两人说的到一块去,酒也并没有佟二牛说的那么好喝。二当家的于凤不是问秦恒哪里人士,就是旁敲侧击家中还有什么人。另两位,一个盘腿坐在椅子上睡觉,一个就盯着“自家少爷”,想要吃人。
一炷香时辰后,秦恒与佟二牛还在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突然,一楼另外两桌客人拔刀而起,一桌四人直接走向酒楼柜台处,另外一桌六人提刀围住秦恒五人。
“痛快的,把钱交出来,饶你不死。”似乎是头目的精壮汉子,直接将大刀拍在桌子上,叫嚣道。
“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行劫掠之事,信不信我报官。”秦恒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双手紧紧护着胸口。
坐在秦恒右边的于凤,偷偷扯了下他的衣角,并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哈哈哈……”
六人加上正在要挟掌柜的交钱的四人,闻听此言,皆是哄堂大笑。
如此大的动静,“少年”还在呼呼大睡,而吴彩霞则是鄙夷的白了那人一眼。
“报官,你能把脑袋提出去再说。”那汉子拿起桌上大刀,直接搁在秦恒脖子上。
秦恒刚要说话,感觉裤筒被人拽了两下,他往下一看,不知何时佟二牛躲在了桌子下面,还在向他眼神示意小命重要。
面对脖子上的大刀,想到眼下的状况,如在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秦恒颓然道:“好吧,给你们。”
接着秦恒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两个铜板拍在桌子上,一脸不情愿道:“怎么样,够了吧?”
第十四章 眯眼看山山矮小
“找死”
精壮汉子瞅着桌子上像是在述说“侮辱”俩字的铜板,挥刀便要砍下去。
却在这时,又听见那个装傻充愣的年轻人喊道:“慢着,慢着。”
汉子以为这小子终于知道怕了,应该要识趣把钱交出来,却见年轻人用脚踢了踢桌子下面的人,说道:“诶,佟大当家的,玩一玩也就算了,逢场作戏而已,何必来真的。”
“原来秦公子已经识破在下的身份。”从桌底爬出的佟二牛,脸上哪还有半点厚道之色,一副奸诈狡猾的嘴脸展露无疑。
佟二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重新入座后,笑道:“各位,重新认识一下,本人佟坤,大马帮大当家的。”
被识破身份的佟坤,反而有恃无恐,他见没人搭理自己,又看向秦恒,笑眯眯道:“秦公子,你还没有告诉我,是怎么识破在下身份,我自认为并未露出破绽。”
秦恒斜眼看着换回身份的佟坤,道:“我爷爷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人不能太自作聪明,小看别人高看自己,到最后才知眯眼看山山矮小,我自大来我自大。”
“当然,后一句不是我爷爷说的,是我说的,送你。”秦恒不紧不慢道:“不知道佟大当家的是否还记得我曾问过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你回答的是漂亮,心地善良,就像小翠那样。”
“没错”佟坤将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酒后,点头道。
“可你前一天和我说你喜欢的姑娘叫红梅,红梅与小翠,我还不至于弄混淆吧。”秦恒抻了个懒腰,站起身,也不再故作害怕姿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平静道:“佟大当家的演技固然不错,可是又能让你手下的帮众都如你一般毫无破绽?马队前面那位名义上的帮主,每次发号施令,那些帮众总是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似乎在等明确指令,不巧,我都看在眼中。”
“而且你一个在帮内连台面都摆不上的小人物,居然可以随便在马队里穿行,还不用去牵马车拉货,佟大当家的觉得这正常吗?”
佟坤脸色有些难看。
秦恒给佟坤倒了杯酒,自顾自继续说道:“哦,对了,这个动作,是说在龙髡镇宿夜的暗号吧?”
秦恒边说,边作了个以手画圆再两拍的动作,“虽然你在马上做得很隐蔽,可是不巧,我又看到了。”
佟坤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阴晴不定,然后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秦公子真是心细如发,佟某佩服。”
秦恒猛然弯腰,两手撑着桌子,凑到佟坤身前,笑意玩味道:“怎么,以为吃定我了,觉得我是瓮中鳖,身上的钱都是你的?”
佟坤被秦恒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言语弄得表情一滞,旋即他目光阴冷的瞅着这张年轻的面孔,没有说话。
秦恒笑意不改的坐下后,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女子,说道:“你又是何人?”
女子神情不变,娇笑道:“奴家大马帮二当家于凤,冤家这么快就忘了,真伤奴家心。”
酒楼内一瞬间,在女子说完这句话后,连同掌柜的与店小二,皆都拔刀肃立在女子左右,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有些门道的江湖帮派。
秦恒也没有去看那女人,脸上笑意收敛,“佟大当家的是否真为什么幽宗送一批上等丝绸,我不知,但马车里的东西并非丝绸,这我倒是知道。”
佟坤脸色大变,急道:“你如何得知里面不是丝绸,难道你曾偷看里面的东西?”
“不要怕,那里面的东西是这位自称于凤的小姐的,你着什么急,你们大马帮不过是掩人耳目罢啦。”秦恒直接点破道。
于凤闻听此言,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手一摆示意手下将刀放下,这才冷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秦恒道:“我不是说过吗,去往东波府城的读书人。”
“本来可以留你一条性命,如今怕是留不得了。”于凤阴狠道。
“唉,我原本只想顺路去东波府,井水不犯河水,结果这闹得,一个色胆包天,恐是想收我做面首,一个见财起意,想杀我夺银。江湖多险恶,非庸人自扰,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秦恒一声长叹道。
吴彩霞听着这可恶王八蛋的言语,差点都要气笑了,恬不知耻。
酒楼内出现一时的寂静,三方都没有说话。秦恒悠哉悠哉的自斟自饮,似乎一切都不在他眼中。于凤低着头,心中在权衡利弊。而佟坤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哼……”
就这样,酒楼内,只听到声声震耳的打呼声,声音拉的老长。
持续十数息后,佟坤突然暴起,抽出腰后的一把弯刀,就往离他最近的“少年”脖颈劈去,速度之快,带动呼啸的风声,一闪而过。
身形矫健,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探向少年身上所背的长条包裹。
秦恒看着暴起的佟坤,笑意更盛,依然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下一刻,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佟坤的刀离“少年”脖颈不足一寸时,突然倒飞了出去。“轰”的一声撞在一楼高处的墙壁之上,陷入其中,双目与嘴角渗血,生死不知。
当所有人再去看“少年”时,却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形消失了,不知何时,“少年”已经站在于凤身侧,手里拿的正是刚刚佟坤所用的那把弯刀。
之后,酒楼内的人就听到一个无比苍老的嗓音。
“小子,就你喜欢跟这些阿猫阿狗玩心眼,连老夫的东西都敢碰,不知死活。”
“少年”将手中弯刀随意甩了出去,众人就见一个人头骨碌碌滚到了脚下,不是佟坤还能是谁?
“少年”的声音,以及眼前的一幕,将刚才还觉得自己可随意予夺这群人生死的精壮汉子,吓得面无血色,身后手下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坐在椅子上的于凤倒还好一些,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倒还算镇定。望着“少年”的背影,她不假思索,连忙起身抱拳作揖道:“晚辈青夏宗弟子于鸾凤拜见前辈,前辈恕罪,还望您看在青夏宗的份上,不予我等计较冒犯之罪。”
“什么狗屁的青夏宗,听都没听过,也敢抬出来压我。”
一瞬间,滔天的气势席卷酒楼,吓得那些人尽皆跪地。
真名叫作于鸾凤的女子嘴角渗出一丝鲜血,硬是没有跪地。
“少年”也没有与那女子计较,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便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江湖,还是要有一些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才好。”
第十五章 昨日悄把青梅皱
秦恒夹着菜喝着酒,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于鸾凤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这张猜中自己心思的俊美脸庞,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敢说什么,不知为何,现在再看这张脸,除了依然觉得心动之外,还有些没来由的怕。
吴彩霞看着“少年”出门而去,杀意顿起,却是很快又意散,那什么昆奴的怎么会给她机会。
姑娘有些沮丧。
“这个江湖,我第一次走,印象不太好。”秦恒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竹笋放入口中,边咀嚼边说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勾当,押送什么东西,只要接下来盐夏到东波府的路走得顺畅就好。”
“是,公子。”
于鸾凤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几个字,似乎理所应当如此,而且说话时,脸上娇媚之色尽去,多了几分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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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夏城,东陵州地界第二大城池。
繁华自不必说,整个南阙王朝的盐运,大多都要从此地产出,运往各地。总之两个字,“有钱”,富贾巨擘云集地。
此城名气极大,有一座号称南地最气派最大的酒楼,占地半顷,共有六层,奢华到极致,名为燕尾楼。
坊间传闻,燕尾楼幕后老板便是整个南阙朝身份最神秘的南北财神之一的南财神。
燕尾楼顶楼可一览盐夏城全貌风光,这在盐夏并不是什么秘密,但能登顶的无几人。楼内明文规定,入顶楼不以财力多寡论之,只看背后势力。
燕尾楼的这一规定不仅没有挡下食客,反倒让那些达官富贾趋之若鹜,皆以能入楼为傲,彰显身份。
今天燕尾楼来了一位引起轰动的客人,登顶六楼。
东陵州第一美人,曹冰。
楼上楼下闹哄哄的,皆是以这位名满南地的东陵第一美人为话题,聊些有的没的。
偌大的六楼,只设有梅兰竹菊四间大包房。
其中门边挂有“兰”牌的房间里,丝绒地毯,当朝名人字画,吴卢茶具,金丝楠木的桌椅,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摆满储架,无一不彰显房间的奢华。
一个大概只有十二三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瓜子脸,琼鼻樱嘴,一看将来就是个美人胚子的小丫头,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腿,美目一闪一闪,嘴上怯生生问道:“姐姐,真要这么做?”
盘腿坐在地毯上摆弄棋局,身着一袭红衫的女子,轻轻抬头,露出一张绝色姿容,冷艳不可方物。
女子秀眉微蹙,停下手上动作,似要温柔但一出口就冷冰冰的语气,道:“梅儿,你不懂的。”
小丫头掰弄着两根手指,赌气道:“恒哥哥挺好的,小时候你喜欢吃青梅,我记得恒哥哥每次来总是去往后山爬树摘来新鲜的送到你手上。要是恒哥哥这么对梅儿,将来我就嫁给他。”
“梅儿,休要胡言。”曹冰不悦道。
名为祝青梅的小丫头,调皮吐了吐舌头,“干嘛总要这么冷冰冰的。”
“可是姐,你就那么确定恒哥哥会进燕尾楼用膳,万一恒哥哥直接去见爷爷,根本就不在盐夏城停留,你不就白白便宜了那个飞扬跋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了。”小丫头眼睛滴溜溜一转,又说道。
“以他张扬的性子,会进来。”曹冰笃定道。
小丫头也不再纠缠,小大人样的摇了摇脑袋,哀叹道:“莫要悔时恨晚矣。”
棋桌前的女子,轻轻落下一子,思绪飘出窗外,飘回那个小时候。
那是一年大雪隆冬,雪花真如鹅毛,压积厚厚一层。
冰天雪地里,五福庙门外,一个弃婴,被一个祈祝的老人捡到,老人笑脸灿烂,收其为己孙女。
老人对她很好,在那个大到让天下无数人艳羡的家里,无忧无虑长大了些,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某人的童养媳。
后来,有个小屁孩,经常来到她家里,成天吊着两条鼻涕虫,捧着一捧她爱吃的青梅,追着自己屁股后面满山跑。
而这个小屁孩,就是那个“某人”,老人的外孙。
恍如一夜大风起,人心最怕种新芽。
很早以前,她在心底埋下了一颗名为“不嫁”的种子。但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不愿嫁那个鼻涕虫的根本原因,是那“童养媳”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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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夏城外一间路边茶肆里,一个年轻人喝着一文钱管饱的山野粗茶,津津有味。
“怎么,小子,我可是听说过你以前的荒唐史,在盐夏燕尾楼带着仆役从一楼打到六楼,只因为人家说了句敢问公子家中何人在朝为官?如今都来到盐夏了,也不请老夫进去喝个酒?”背长条包裹的“少年”,蹲在长凳上,打趣道。
秦恒赧颜道:“前辈莫要笑话晚辈,那都是年少不懂事才干出的荒唐事。”
一直盯着秦恒的吴彩霞,居然在那王八蛋脸上见到一种从未见过的笑,似回忆又是美好。
只听秦恒又说道:“以前干惯了一掷千金的荒唐事,后来离家才知道一文钱可以买两个馒头,夜里饿着肚子的时候,想到那些豪掷千金的壮举,便是一阵肉疼。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少年”古怪看了秦恒一眼“老夫没有口福喽。”
秦恒洒然一笑。
邻桌不远,从龙髡镇到盐夏城一直带着马队与自己手下埋头赶路的于鸾凤,见缝插针道:“前辈若是愿意喝燕尾楼独有的青梅酒,晚辈可以效劳。”
却不想,被那“少年”前辈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六楼上的去否?”
于鸾凤讪讪而笑。
几人能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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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吊着两条鼻涕虫的小屁孩,与爱穿一身红衣的小姑娘,在这座盐夏城“擦肩而过”。
一如儿时,小姑娘躲着小屁孩,害他满山跑的样子。
也许,红衣姑娘永远不知道,当年那个双手捧着青梅,吊着两条鼻涕虫,追着自己屁股后面满山跑的孩子,只是怕她觉得自己不拿她当一家人。
而她自认为躲得很隐蔽的那处小草丛,只是那个孩子找了五六年不愿意找到的地方罢了。
昨日悄把青梅皱,谁能擅把姻缘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