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厦将倾
大雨滂沱,雷电交织压斜天幕。
占地逾千亩的城主府,大门破,杀戮血流成河,霁月楼轰然倒塌,护府大阵不存,三府主楚笼被困鼎山,项北送往荒士大军的求援书信,石沉大海。
面对如此凄惨光景,东方胜一掠出府,站在府外的街道上,他死死盯着那辆居中停立的马车,缓步而行,声音冰冷地道:“皇甫中庸,这就是你所谓的结盟?”
坐在马车里的皇甫中庸,依旧在与李暮下着棋,他眼眉低垂,捻子在手,缓缓道:“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来质问老夫,早点降了不好吗?哪会有今天的事。大蛮朝廷这些年在你身上浪费的精力,我在你身上投入的时间,两者说起来都不少,你觉得没什么,我皇甫中庸却是有些厌烦了,不愿再继续浪费时间,借那秦恒的手,倒是省时省力,只要再除掉这位大庆余孽,就一劳永逸。”
东方胜轻笑起来,衣衫飘荡,眸光愈冷,他道:“皇甫大人就不担心在下现在倒戈一击,拼个鱼死网破,便宜了别人。”
皇甫中庸落下一子,嗤笑道:“你不愿,也不敢。”
马车甲板上,身穿大红马褂的赶车老马夫,将手中马鞭系在背后腰带上,继而跳下马车,迈步与那东方胜迎面而去。
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脚下青石街道,层层碎裂,气势节节攀升。
东方胜与之针锋相对,剑意裹挟自身,剑气纵横周遭。
两人眼中无外物,只是相对前行,气势都已攀升到顶点,却是没有出手的迹象。
就待两人相距不足三丈的时候,东方胜陡然一收释放而出的无匹剑意,及那排山倒海的气势。
接着抱拳弯腰道:“还望皇甫大人看在东方胜打头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护住城主府的些许香火传承。”
大红马褂的马夫见到这一幕,没有再继续前行,不过气势并没有收敛,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般做派的东方胜。
马车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皇甫中庸钻出脑袋,和煦笑道:“这不就结了,城主府只要归顺了我大蛮朝廷,那就是陛下的子民,我皇甫中庸作为陛下的臣子,自然要庇护一二。”
东方胜弯腰不起,脸色难看至极,眼睛里有屈辱,有无奈,更多的是希冀。
皇甫中庸淡淡又道:“你与项北两个人就不用活着走出荒城了,就当是埋掉你们与朝堂和宫里的那一位娘娘的秘密,让那几位显赫人物的背后事迹,表面看起来不那么腌臢。
作为条件,我会留下你这个曾经也算是在北域风光无限的大姓氏族东方家的一脉香火,比如你藏在城外小山村里的那位名叫魏功岐的儿子,真名应该叫东方淳运吧?你放心,我肯定会让他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活下去,和李暮做个伴。”
坐在车厢里的李暮撇撇嘴,嘀咕道:“说的真好听。”
东方胜抬起头,刚想要说什么,又见皇甫中庸和煦一笑,说道:“你可以不答应,可以不在乎你那个一脉单传的儿子的死活,也可以不在乎东方氏族那点在北域东躲西藏的点点香火延续,继续想着如何逃离北域,去往西地,天高任鸟飞。但你放心,无论你能不能够成功逃脱,鱼漏底都会与你东方氏秋后算帐,一个不留。”
这一刻,皇甫中庸的笑容,让东方胜这位堂堂化境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怆然一笑,由衷感慨道:“原来我东方胜的那点阴谋算计,半点都没能逃过大人的眼睛,枉我还自觉的是天下间有数的聪明人,跟大人一比,简直可笑。”
皇甫中庸忽然面露嘲讽之色,讥笑道:“没逃过我的眼睛,你逃过了谁的眼睛,估计那姓秦的大庆余孽,早就算准了你的内心想法,你还在那沾沾自得地谋划着怎么让我与他鹬蚌相争,你好趁此机会脱离北域的牢笼,去往西地。你知不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像是一个懵懂学童,自觉做事老气横秋,其实在大人眼中,就是个在那做着幼稚蠢事的孩子。”
东方胜面色微变,心中一捋事情始末,再去想那个年轻人的种种所为,一切都好像在那厮的谋划中,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皇甫中庸又道:“一开始你们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觉得那个年轻人不是你们的对手,觉得能与你们掰手腕的只能是我皇甫中庸,姓秦的年轻人不过是个黄口小儿。
可是你们又哪里会知道,我皇甫中庸面对秦恒,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谋划算计,还要慎防一个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你们哪儿来的底气,觉得荒城有你们三兄弟坐镇,便能高枕无忧?是凭一个“荒城善谋第一人”的项北,还是你“文武双全”,隐忍不发的东方胜?还可笑呢,是无知才对。”
东方胜没有说话,到了时下局面,他再去后悔,再去正视那个姓秦的年轻人已经无济于事,大厦将倾,近在眼前,说什么都无用了。
皇甫中庸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道:“死不死随你,反正无论荒城事了,谁做了荒城的主,你东方胜都会变成丧家犬,鱼漏底对解决丧家犬,很有一套,你东方胜大可以试试。”
东方胜直起腰,正色道:“我会遵照皇甫大人的要求来做,还望大人莫要食言。”
说罢,东方胜转身便要离去。
皇甫中庸正要放下车幔,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然后他道:“你那个二弟,心思有些多,我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身死在此地,反正我不想在荒城外见到他。至于楚笼,他与我还有用,要是能救,我会救他一救。”
东方胜闻言,身形一滞,旋即恢复如常,他回道:“东方胜谢过大人留楚笼一命。”
东方胜明白皇甫中庸的意思,是说如果项北不愿战死,临阵脱逃,要他东方胜亲手送他上路。
东方胜离开后,皇甫中庸对马夫说道:“老马,走吧,出城。”
坐在车厢里的李暮闻言,诧异道:“怎么要出城,不杀那姓秦的了吗?”
皇甫中庸回头,笑眯眯看着李暮,说道:“我方才才想到一个之前我没有想到的问题,因为我给算漏了,所以形势马上就不在我们,现在不走,待会儿估计就要被人家给堵在这里。”
“那你调出在这里隐藏多年的暗桩死士,倾巢而出。还有你说的要与霞光曹氏的合作,剑甲供奉正在赶来的路上。两拨人,他们接下来的攻击,你不在场主持,如何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李暮极为不解。
皇甫中庸坐回原位,笑呵呵道:“没事,他们的攻击只要能够消减曾经的那座大庆王府的底蕴就好,不指望他们杀人。曹氏还请来了一位神窍存在,就看他们的交情有多深,毕竟曹氏现任家主不比我想杀秦恒的想法少。”
李暮转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眸光闪烁。
第四百二十二章 屠大龙
城主府内外,上万人厮杀。
唐瓮、祥璃、牛亮、杜怀恩带人赶至,与尧茂、杨广义、施霖的人马,及鱼漏底的暗桩死士杀作一团。
刀光剑影交错,兵戈杀伐,喊杀声,哀嚎声响彻整座荒城。听的满城百姓心中惴惴难安,都明白荒城这是要换主了。
城主府内,霁月楼的废墟遗址,周东意与楚棣祖正在大战,项北观战,他瞅准一个二人剑意刀意交错,无暇分神的时机,腰间飞剑骤然飞出,直斩周东意的头颅而去。
周东意似乎早有预料,身形一闪,瞬间避开了那拖拽出一条银光长虹,杀力无匹的一剑,他回头看向那个心性太过脆弱,也不知道如何修行到化境巅峰的二府主项北,他嗤笑道:“刚才的一剑,应该就是你这一生发挥出的最巅峰一剑吧?还是差了点意思。”
楚棣祖十分配合的向后飞掠出数十丈,没有继续与那周东意分出个剑法刀术高低。
对于项北不顾及身份的偷袭行为,楚棣祖心中十分鄙夷。这样的所为,其实就是代表了城主府的态度,也就是那位东方府主的意思。看来他们这是要狗急跳墙,把自己逼的不得不去拼命,帮着他们打杀了眼前的半步神窍。
楚棣祖回应他们的就是眼前的退后,意思是在告诉项北,不要把他楚棣祖当傻子,答应女儿的事情,他是一定要做到,再要如此,他便直接离开荒城,不趟这漩涡。
项北一击没有得手,便没有再出手,这般杀手,还是在人家不备的情况下偷袭,尚不能给对方造成杀害,现在人家有了防备,再想成功,显然不太可能。
听到周东意的话,项北说道:“阁下修为了得,半步神窍境。”
话音一转,“可惜只是半步神窍,终还没能踏出那一步,那就是与我们这些化境无太大区别,杀力没有高出天外,你一个人,我们两个人,阁下觉得自己有胜算?”
周东意笑而不语。
楚棣祖双臂环抱,插话道:“哎,项兄,这就不要算上我了,我楚棣祖来报恩不假,但恩情有度,倘若是要我在此搭上性命,楚某只能说一句,做不到,女儿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项北心中大骂一句:“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面上却是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楚兄帮着项某退敌便可。”
眼前局势,显然楚棣祖不愿出全力,而那周东意实力太过强横,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应付的,必须要拉上楚棣祖这个盟友,依照大哥所说杀人,根本不可能。
周东意见那两人聊起来,骤然递出一剑,剑光竖斩而去,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远,然后他说道:“行了,也别各有盘算了,老夫今天来城主府的目的就是拦一拦东方胜与你项北,又不用真的打生打死,现在目的也算达到了,那接下来的时间,是去是留都由我说了算,所以,你们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他先是扭头斜瞥了一眼项北,然后又看向楚棣祖,说道:“你嘛,尚算有几分血气,老夫还算看的顺眼,他嘛,老夫看着就想一脚踹在这家伙的脸上,估摸他这会儿心思已经在想着如何自保逃出城主府,丢弃这个烂摊子,管他其他人死活,只要我项北活着就好。
所以啊,楚棣祖,老夫好心建议你,不如一走了之,别听他现在说的好听,说不定就是在盘算着,怎么让你和我打生打死,他好顺利逃出城主府,不被那姓秦的清算。
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在城主府,你又何必为那东方胜做这无用功,拦我也没什么意思。
方才你也看到了,城主府的护府大阵已经被破,这么惊世骇俗,拥有神窍之威的上古大阵,就那么被人轻而易举的破了,可以想象,那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你说,那姓秦的身边会不会还有神窍境存在没有出手?
这会儿你要不走,再过一时半刻,可能就不那么容易走了,说不定就被殃及池鱼,秋后算账,那样你这个其实与城主府没有多大关系的局外人,岂不是遭了无妄之灾。天地间神窍不出,你已站在凡间巅峰,何必被心中执念阻碍,丧命于此?楚棣祖,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楚棣祖不知道周东意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刚才大阵刚起就被破的一幕,他是亲眼见到的,虽然知道周东意的话,大部分都是带着煽动成分在里面,但是不得不承认,楚棣祖已经在动摇那份报恩的执念,心里面,女儿和儿子的身影,渐渐占据他整颗心。
项北闻言,脸色微变,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厉色,周东意将他的心思道的一清二楚,让他感觉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说不出的难堪,加心中急躁。再见楚棣祖眼神的变化,他急忙辩解道:“楚兄,你千万别听这姓周的胡言乱语,他明显是在挑拨离间,想让你离开,他好专心对付于我,他这是要陷你于不义,用心险恶至极。”
楚棣祖没有说话,他站在原地,眼神变幻不定,周东意抚着下颌长须,看着项北,笑意玩味。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转身看着项北抱拳道:“楚某恩情已还,为城主府挡下周东意数个时辰,情义已足,就此离去。”
说罢,楚棣祖身形直接化虹离去。
项北怒不可遏地大骂出内心对此人的真实看法,“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周东意笑嘻嘻道:“还有什么要骂的吗?有的话就赶紧骂,一会儿就没时间了,今天只要宰了你与东方胜其中之一,那么我与那个小丫头的事情就算恩怨两清了,这是那个姓秦的答应我的。”
说罢,也不等项北到底还骂不骂,直接祭出回笼,一剑化三,风驰电掣的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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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府前院,打杀了八名城主府供奉的虬髯客,眼下手执断坤剑,一人一剑站在府门前,挡着六名霞光曹氏的剑甲供奉。他气府大开,魂念归一,天地异象在头顶凝聚,这一刻粗布麻衣的虬髯客,念之所至,强行跨入神窍,要斩那六人于剑下。
观景台,白衣年轻人缓缓登高,他边走边朗声道:“陶锦秋,何不现身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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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府那幢二层藏。
灰衣老者一步踏出,站在天幕上,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我终于想明白了,姓秦的小子,一早打的主意就是屠大龙,厉害,内外兼收的破局方式,棋力够高,老夫棋差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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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西北四城城门外,六千大庆步卒演变的黑甲铁骑,甲骑整肃,旌旗招展,四门齐入,铁蹄阵阵踏满城,冽冽“秦”风。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天下作棋盘,国作子
高约九丈的观景台上,大雨如瓢泼,淋的那白衣年轻人如从水缸中捞出来的一般,他三千青丝贴鬓,双手扶栏,眼神冷漠,看着下方厮杀混打在一起的人群。
在他身后,一个长马脸,身形瘦小,穿着一身得体的红边金丝马褂,腰前挂着一只做工精美,上雕画仙女飞天图饰的精致鼻烟壶的老人缓步而行。
雨不沾身的老人,走到年轻人身边,与之并肩而立,他伸出双手去接了一捧雨水,然后放到眼前对影自照,最后将那捧雨水拍打在脸上,说道:“看来答应你的一次出手只能先余着,没想到你让我出手对付的是他,那就不必算在答应秦山河的一诺上,我与陶锦秋本来就有宿怨,自封修为十六载,斩断甲子记忆,其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在寻那头老蛟的踪迹,卜算陶锦秋的藏身所在。弹指一瞬数十载,有心不负,终是等得起。”
秦恒转头看着马脸老人,说道:“陈老,你说陶锦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上古时代诸国纷争似乎有他的影子,十二国混战有他的推波助澜,十国混战他在引动天下大势,现在他似乎在执子两座天下作棋盘,引西地与东方佛国入局,天下作棋盘,到底为了什么?为名为利为了大道长生不朽?都不像。”
陈綰之笑了笑,答道:“三十年前你爷爷有过猜测,认为他做这一切是为了重现一个千年前的法统,他想让这法统成为天下正统,让天下人都信仰遵循这个法统规则。”
“法统?”秦恒愣了一下,接着道:“陶锦秋是那不受帝王待见,界定为旁法,法家一脉的传道人?”
陈綰之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爷爷说,是立道人,而非传道人。”
秦恒大感意外,“那也就是说,千年前就是他去诸国游说,阐述法家思想,没有一国愿意采纳他的治国之道,认为事事都要依法是不可行之。他磨破嘴皮子,足迹踏遍诸国,最后也只是个冻死路边的下场?他是韩道子?那他现在……”
陈綰之点头道:“你已经猜到了,执念不去的伴生人罢了。”
他又说道:“法家思想虽然在千年前不受诸国待见,但思想却流传了下来,经过王朝更替,岁月演变,有帝王发现,国家的治理,需要儒法兼济,法主理,儒主本,这才有了现行的天下律法。”
秦恒想到一个问题,不可置信道:“他想灭儒。”
陈綰之不置可否,拽下鼻烟壶,在鼻尖嗅了嗅,说道:“前面我与你说的这些是你爷爷的猜测,加上我个人的一些揣度,归根结底,只能算是猜想,陶锦秋是伴生人不假,是那个前生韩道子也是真的,但他这一世要做什么,现在搅乱天下局势,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秦恒双手拢袖,说道:“我应该就是陶锦秋执子棋盘落子搅动天下大势的关键子。”
一个身形偏瘦的灰衣老者蓦然出现在白衣年轻人左侧,同样与年轻人并肩而立,雨不沾衣,手中拿着一杆老烟枪,烟斗中还有丝丝缕缕烟雾缭绕。
他笑道:“是也,非也。”
秦恒不为所动,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左边人一眼。
站在秦恒右侧的马脸老人,陡然出手,一把从灰衣老者身上扯出一条牵引某种气机,熠熠生辉的金色丝线,然后丝线另一头就有一个双眸泛着淡淡金芒与赤芒交替的花甲老者,不知从何处被拉扯过来,重重摔在石台上,那花甲老者七孔流血,模样凄惨至极,伏在地上低声嘶吼,如蛟吟。
陈綰之看着那伏地嘶吼的花甲老者,嗤笑道:“不愧锦秋之名,锦秋如我,我为本,连本命牵引之物也能说断就断。”
话却是对灰衣老者所说。
陶锦秋嘴角微扯,转头看着一脸鄙夷神色的陈綰之,他说道:“陈綰之,就为了那么点事儿,你自封修为十六载,斩断甲子记忆,就为了找到我?找到我又如何?杀我?以命换命?可能吗?巨渊之战乃大势所趋,其中牵扯,导致你陈氏一脉子嗣无存,如何能算在我一人头上?你修为近道,还在乎那么点不知传了多少代,一点血脉相连的香火?”
陈綰之哈哈大笑,“陶锦秋,天下间因你这张嘴而起的祸端还少吗,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推二五六,好一个大势所趋,好一个如何能算在你一人头上,好一个近道不近情,那这大势是谁营造的,还不是你陶锦秋在前面推波助澜,搅动事端。”
陶锦秋正色道:“十二国混战,天下从根上已经糜烂,乱战只是早晚的事,天下分分合合,大道之始也是如此,我陶锦秋只是顺应天下大势罢了。再说了……算了,和你陈綰之说不清楚。”
秦恒突然插话道:“陶锦秋,是说不清楚,还是不能说?十二国混战是你一手搅乱的天下局势,长离等国国风尚善,本可以置身事外,待天下局势稳定,做个强国的附庸藩属小国,或者干脆直接称臣,都不用挤入那样的乱局中,可你偏偏设局引所有国家进入棋盘,真的就是大势所趋,你陶锦秋只是在顺应时势?”
陶锦秋看向那个衣衫湿漉漉的年轻人,笑道:“不然呢?”
秦恒道:“难道不是你陶锦秋想要加速十二国国祚的灭亡,推进历史时间线,让这座天下更加趋于一统,好实现你心中的执念,让法统成为正统。”
秦恒盯着陶锦秋的眼睛,一眨不眨,无论前面陈綰之和他说的猜测、分析的真假,他都先将那个说法抛出,看看此人的反应,是否如他爷爷猜测的一样。
陶锦秋没再看那个与自己本命相连,如今被自己强行切断,大道注定已经走向断头路的周胤圣,百年前已经吃掉一头同类的蛟龙之属。无论它眼下境遇多么凄惨。他的眼神都是那般淡漠。
他笑了笑,与年轻人一样双手扶栏,看着远方,轻声笑道:“法统,呵呵,韩道子是韩道子,陶锦秋是陶锦秋,两者岂可混为一谈。秦小子,别试探了,我做什么,到时候天下自然会知道,你也会知道。还是言归正传,你说自己是我棋盘上的棋子,以前我觉得是,现在我倒觉得不像了。这个棋盘是你自己走上来的,你以自己作子,在执子落盘。”
第四百二十四章 早晚会取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和你对弈的不是皇甫中庸,而是幕后推手的我。我观天下局,砥定中盘,落子荒城。你来了个釜底抽薪,大庆步卒披甲入荒城,荡平一切。棋力够高,布局够深远。”陶锦秋又说道。
“陶锦秋,你当真以为天下人作子,可任由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秦恒笑了,大雨有些模糊他的视线。
陶锦秋指着下面正在厮杀的双方,淡淡道:“至少他们是。”
秦恒道:“皇甫中庸稳坐鱼漏底掌舵人这么多年,棋力之高,定非外界所言的‘臭棋篓子’,他能没看出来整个荒城局势的背后,是有人在布局推动。只不过是他甘愿作子入盘,顺水推舟,打得主意是杀我秦恒,收了荒城,让即将打起的南北之战,由北到南的这条辎重线路更为顺遂。”
陶锦秋笑呵呵道:“你就是要与老夫说这些?我还以为你要与我说说,印江之上你说要取老夫脑袋,老夫大好头颅还留着,待你来取,可迟迟不见动静。”
秦恒眼帘微抬,侧头凝视着陶锦秋那张脸,缓缓道:“早晚会取。”
陶锦秋忽然道:“有人曾说老夫是被你爷爷秦山河给打怕了,龟缩起来二十载,待你爷爷兵解世间才敢露面。秦恒,你觉得是不是?”
秦恒想也不想,答道:“是。”
陶锦秋蓦然哈哈大笑,望着天边雨幕,笑不可遏,“只有一半是那个‘怕’。”
陈綰之蹲在周胤圣身边,掐诀半晌,随后一点指,从周胤圣的头顶抽出一条拇指粗细的蛟筋,暗金色,光泽暗淡。
周胤圣当即瘫软在地,眸光金、赤两色尽去,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变得枯皮包骨,皱纹密布,它不再嘶吼,只剩低声呜咽哀嚎。
他将那条蛟筋随手绑缚在腰间,站起身,面露惋惜地说道:“要是再粗一些就好了。”
转而他走到秦恒身边,与之说道:“还有一半是他敬,敬你爷爷的为人处事,敬你爷爷人间无敌,敬你爷爷肯为你这个孙子兵解,敬你爷爷没有自挟天运力压一个时代,敬你爷爷离世时,愿意将自身修为、大道、气运大半还与这世间,敬你爷爷眼见大势,也能说死就死……”
陶锦秋没有出言反驳,他只是笑声渐小,目光深沉幽远地看着远方天幕。
秦恒也没有说话,他看着下方厮杀的人群中,有一个故意改变容貌的少女,鬼鬼祟祟的在人群中穿梭,遇到注意到她的人,就满面慌张的“恰巧”避开。
她始终没有抬起头,就那么低着脑袋,看上去战战兢兢,怕的不行。那少女看似身影单薄,却是在人群中穿梭极快,没一会儿功夫,就挤到了大门口。
少女正对大门,背对厮杀的人群,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然后就撒丫子狂奔起来,动作有些滑稽。
秦恒光看那身形,也知道是与自己有那么点小小恩怨的龙昙龙女侠,估摸这会儿那丫头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诸如:如此多的神窍老怪物齐聚荒城,你秦恒这个狗东西就不会只会一声,本姑娘好提前跑路,你与本姑娘的那点私人恩怨,可以先放一放的,小女子报仇,二十年都不晚嘞,你这姓秦的家伙,端的是蔫坏,是不是想借那些老怪物的手除掉老娘,你个狗东西倒是想的美,老娘岂能如你愿……
见那龙昙姑娘跑出城主府,秦恒收回视线,看向陶锦秋,陶锦秋宛若未卜先知般,说道:“你是要与老夫复盘整个荒城局。”
秦恒摇头说道:“是复盘北域局。”
陶锦秋笑着点头,目露赞许之色,“难怪秦山河当年说,将来他孙子执子落盘,不管你陶锦秋落子在哪儿,一样难占到便宜。从前只当秦山河太过宠爱你这个孙子,言过其实,现在我信了。”
秦恒忽略陶锦秋这些夸赞的言语,直入主题道:“乌布十三族冼苏镇赫连氏族族长赫连峙要杀我,半人半魔的周东意闯入赫连主家一脉,这些都是你的手笔吧?当时你陶锦秋应该就在冼苏镇某处吧?”
陶锦秋笑容平淡,轻轻点头,没有说话,等待年轻人接下来复盘整个局。
秦恒继续道:“那个顺水推舟帮我买下三百荒奴的赫连勃,是你陶锦秋的第一手暗子。”
陶锦秋举起老烟枪,对着烟嘴“吧嗒”了一口,烟雾模糊了整张脸,他道:“何以见得?”
秦恒道:“太真便假,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你的暗子,在任你摆布吧。”
陶锦秋笑了笑,“在冼苏镇的一个茶肆,故意说了句无心之言,被那小家伙听进去了,然后便入了局。”
秦恒继续说道:“接下来霖窑州西圆城,会扬州浩淼城,是你故意打散我的气机遮掩,暴露我的行踪给鱼漏底,所以皇甫中庸才会那么快找到我,你想利用皇甫中庸算计我,目的不是为了杀我,而是想要将我身上爷爷留给我的部分气运庇佑,秦老粗身死加诸于我身的福荫,消磨殆尽,还与天地,或者说是送与你看重的后生,让你在这座天下的布局更加圆满。”
陶锦秋轻轻拍手,笑道:“目前所说,一丝不差,那么接下来呢?”
观景台下方,双方厮杀已经进入尾声,有一人浑身浴血,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迈步缓缓向观景台走来。
他身穿粗布麻衣,脚上一双纳底布鞋,背缚长条包裹,衣衫飘荡,长发黑须漫舞,他走到观景台下站定,冷冷盯着那个站在观景台上的灰衣老者,手中那个死不瞑目的霞光曹氏剑甲供奉的头颅轰然炸裂。
秦恒缓缓说道:“荒城之局,你为了万无一失,不仅算准城主府的那三位府主会与皇甫中庸合作,皇甫中庸会认为这是杀我的最好时机,不惜调用两名神窍存在合杀我,势必要我命丧荒城。
不仅如此,你还故意泄漏风声,要幽都霞光曹氏的现任家主知道我在这里,以他那把流落在外的曹家嫡女看作未来曹家更上一层楼的潜在臂助,不容有失的狭隘心思,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我这个在曹家嫡女心目中魔障一般的存在。”
顿了一下,秦恒盖棺定论道:“如此三方杀局,杀我一个大庆的丧家犬,杀不死,也能消磨掉大半气运,果然是好算计。”
陶锦秋摇头叹息道:“终究是算漏了大庆在外的三万步卒,还有那一心扑在秦氏的舍生忘死之辈。六千披甲大庆军铁蹄踏入荒城,一举砥定局势。这局,老夫不得不承认你秦恒赢得漂亮。”
秦恒蓦然间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陶锦秋,“漂亮,昆三死了,道消天地,再不存,我原本准备的温吞手段,想要循序渐进拿下荒城,被你一手随意落子全部搅乱,秦氏仅剩底蕴一损再损。我赢了,我赢在哪儿?赢在最后的赢家是我秦恒吗?”
陶锦秋举起老烟枪,再次吸了一口,继而把烟枪中的灰烬磕在护栏上,他转头看着那个白衣年轻人,笑而不语,眸光如深潭通幽。
下方的虬髯客蓦然腾空而立,喝道:“陶锦秋,生死一战,敢否?”
第四百二十五章 傲然天地间
陶锦秋转身看着身形腾空的虬髯客,佯装害怕模样,道:“属实不敢啊,吓死个人。”
虬髯客手中凭空出现那柄断坤剑,他须发皆张,千丈高的天地法象已经开始在身后凝聚,周遭的人群看到这一幕,皆是面露惊恐地往后奔逃,光是那神窍之浩瀚天威所流泻全身,如璀璨星河瀑布倒挂的激荡罡气,刮在人身上,都让身临其中的人感觉自己仿佛在油锅中被扒皮抽骨,痛不欲生。
他剑指陶锦秋,就要不管不顾,让这个令少爷这一路走的如此艰难的陶锦秋,领自己强行跨过神窍门槛的斩道一剑。
虬髯客知道自己今日走出的这一步,意味着什么,未来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前人曾言,大道无捷径,他今日强行跨入神窍,便是知道自己此生修为再难寸进。但他黎春城不后悔这般所为,心中无比坦荡,不存一丝心境阻滞。
答应主人要护着少爷,他觉得自己这一路做的不够好,尤其是被一个老谋深算的陶锦秋在背后算计来算计去,少爷这一路不仅要小心谋划,还要处处提防后面那人的布局算计,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艰难。
这一刻的虬髯客心里,只想让少爷的前路走的顺遂一些,不那么多坎坷,不那么多苦难,所以他觉得自己即便今日刚进神窍,转身便落个身死道消的境地也无妨,只要能让那陶锦大道有损,短时间不能在世间作妖便成,亦或者能够利用“那些人”斩他于当下更好。
陶锦秋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忠心为主,大道自愿踏上断头路的男人,是想以神窍身死,来损他数十年,乃至百年的道行,甚至是想利用巡天的“那些人”抹杀自己,其目的不言而喻。
陶锦秋一声轻叹,转头看向那个在这一刻眸光无比清澈的年轻人,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秦恒说道:“黎叔,陶锦秋的账,我要将来自己清算,曾经在印江那艘楼船上,我就已经说过,让他留着脑袋,待我来取。”
秦恒说话的时候,陶锦秋一边笑着,一边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脑袋,轻声说道:“大好头颅啊。”
虬髯客听到少爷的言语,凝视着他的眼睛良久,轻轻点头。接着在他背后凝聚成形的天地法象真身缓缓散去,下方人群的压力顿时骤减,厮杀再度继续。
虬髯客现出天地法象的这一幕,其实对于谢晨阳的竹沅帮帮众,及其他门派所领门下弟子,以及门外厮杀正酣的唐瓮、祥璃、杜怀恩等人所带人马,是一次整体士气的大大提升,人心振奋,激动不已,所有人出力更猛,杀人更快。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有曾听过那传说中神窍境存在的神通手段的修为较高之辈,已经开始悄悄与身边人说,刚才现出那般巍峨法象的存在,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神窍境。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心想,原来呆在那个年轻人身边一直闷不吭声的虬髯客,是那传说中的无敌存在,有这样的大能坐镇,他们如何能不人心振奋,大杀四方。
虬髯客轻轻落在自家少爷身后,一场杀心四起的风波,就这样悄然消逝。
秦恒没有再言语,也不再与那陶锦秋说什么,今日定局荒城,想见之人有两个,一个陶锦秋,一个皇甫中庸,以他推测,皇甫中庸那只老狐狸肯定已经看出苗头不对,溜之大吉。
见陶锦秋要做什么,秦恒此前没有想过,等到他真的露面,也就只是与他复盘了这局他亲手推动的荒城局,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一下这个一手祸乱了数个王朝国祚的幕后推手。
这局棋的结果没能如陶锦秋设想好的那般,让他这个秦氏唯一血脉气运溃散。但论及输赢,秦恒又不觉得是自己胜了。所以,秦恒这会儿的心里,百般滋味在心头。
想见皇甫中庸,要谈的事情就有点多,有鱼漏底与炎庆池积攒多年的宿愿,有他皇甫中庸从西圆城岩山布局一位神窍存在身外化身的杀伐后手,到阴斛山引他入瓮,再到那位刚刚跻身神窍境的山门老祖的“见猎欣喜”,对他痛下杀手,环环相扣,可谓是用心良苦。
继而推手荒城这座城主府,三位府主“甘当”身先卒,“舍身忘死”的与我鱼死网破,之后又不惜调用两位与大蛮王朝签订资源契约的神窍存在来合杀我,鱼漏底隐藏荒城的死士暗桩力量更是倾巢而出。
这还不够,听说幽光霞光曹氏也派人来了,你立马牵线,势必要将我秦恒的尸首留在荒城。可惜千般算计,最终仍是功亏一篑。
陈綰之对着鼻烟壶猛嗅了一下,继而转头看着陶锦秋,说道:“那么接下来就是你我了结宿愿的时候,去城外。”
陶锦秋轻声笑道:“走着。”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观景台,那头本体蛟龙的周胤圣,不知道何时已经身死,化为一条只有丈余长的墨黑中掺杂点点赤红鳞片的蛟龙,死的不能再死,已有金角凸出的硕大头颅,正中位置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血淋淋的,碗口大的双目半睁半合,看上去有些吓人。
虬髯客回身,两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那如同道音梵唱的晦涩法诀吐出口,那头老蛟的尸首,仿佛被裁缝师的两只巧手,以一种十分玄妙的手段,剥离出一副完整的蛟龙皮囊,又以奥妙无穷的咒法,使得那只已经在向龙角转化的金角自然脱落。接着他一掌将那只剩血肉的蛟龙尸首,打得化为漫天血雨,荡然无存。
随后,虬髯客探手一摄,将那两样东西收入一个锦盒中,然后与秦恒说道:“少爷,待我将两件东西熔炼为一体,炼制出一件堪比神兵的甲胄,送与少爷。”
秦恒转身,看着虬髯客,说道:“黎叔,我不是说了不让你强行跻身神窍吗?”
虬髯客抿齿露出一个畅然的笑容,说道:“少爷,既然已经跻身了,那就要坦然面对,大道的断头路罢了,黎叔没什么的。”
秦恒望着这个跟在自己身边话不多的男人,走到他身边,与之并肩而立,良久之后,说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哪有什么绝对的事,我秦恒道基有损,一样练出个五品容焕境,说不定将来还能练出个天下第一。黎叔不就是强行跻身神窍了吗?前人走不通,未必黎叔就走不通。黎叔,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虬髯客笑容灿烂,身心舒畅,与白衣年轻人一起眺望远方,他轻声说道:“就是啊,未必我黎春城就走不通。”
那人那景那雨,那灰布麻衣,那一袭白衣,观景台上,两人傲然天地间。
第四百二十六章 清理战场
观景台上。
虬髯客在身边,秦恒刚才淋的如同落汤鸡的情景不再出现,衣衫也被虬髯客以秘法蒸腾了雨渍。
眼下的秦恒,白衣飘荡,青丝漫舞,眼眸深邃明亮,静静站在雨幕中,宛若谪仙人临世。
观景台下,谢晨阳已经在带人打扫战场,时近酉时初,因为降雨的关系,天幕已经暗了下来,活下来的人,受伤的人,在廊道灯笼的微弱烛光照耀下,三三两两搀扶着,去廊道下避雨,城主府内,尸横遍野。
城主府外的大战也已经结束,战况相当惨烈,唐瓮、祥璃、杜怀恩等率领的人手死伤超过大半,若不是对方两队人马中,几个本土帮派的突然离场,这场大战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鱼死网破,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
城主府外打扫战场的速度很快,因为有杜怀恩这个现如今名义上还是提督司衙门督察使的手令调度,差驭马监监使着人调配一千辆军用最大号马车前来拉送尸体出城。
这位驭马监监使的职责就是掌管着荒士大军的战马调度,协调支配,以及运送粮草辎重的大型马车的总揽出库。
此人算是杜怀恩的直系下属,所以在拿到杜大人手令的时候,这位躲在驭马监署衙后堂祈祷荒城这场变天风波,莫要殃及到他这条池中鱼的监使大人任圆,没来由心头一喜,看来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接着他不禁想到,杜大人与人勾结,犯上作乱,此前自己因为觉得没人可以扳倒在此屹立多年的荒城霸主的城主府,所以在动荡伊始,他就与几个同僚共同表示,要与杜怀恩划清界限,不再听从这位掌管虎符的督察使大人的调配,也不承认他督察使的身份。
可是,谁能预料到,这场风波最后的结果居然是“反正拨乱”,任圆都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调配出千辆大型马车出库,再亲自带队去面见杜大人的。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心情忐忑地见到杜大人的时候,杜大人完全没有提他任圆迅速表明态度站队的那一茬,只是让他动作快一些,将这些尸体快速运出城,挖坑埋了,路上动静小一些,莫要引得全城再度人心惶惶。
任圆当即心中大定,感激涕零,连忙说着保证做到让大人满意之类的话语,并亲自下场去搬运那满地的尸体到车上。其实在看到这十数条街道,满地都是尸体,鲜血混杂着雨水如流淌的小河顺着屋檐下的低矮处向别处流走的时候,任圆的心里突突的,有种脊背发寒的感觉。但是这会儿在面对满地的尸体,他亲自上手将之抬上马车,他却不知道怕了。
马车从最外围开始运送尸体,每辆马车分配两个人,东城出西城进,南城出北城进,千辆马车的动作很快,有条不紊,十几条街道,数千具尸体,大约花费一个半时辰就已清理干净。
街道上,此刻除了混杂血水的雨水还是各处流淌,以及街巷中打斗过的痕迹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证明此处发生过万人大战的痕迹。
随着今夜雨水的冲刷,说不定到了明日,除了墙壁、巷弄的打斗痕迹外,就再找不到其他。
再接着,时间流逝,很容易让人淡忘许多东西。
酉时末,任圆已经在带人清理城主府内的尸体,有过府外亲自下场抬尸表忠的态度,这一次他没有再亲自下场,而是站在廊道下指挥。
他不时会瞥一眼不远处那座观景台上的白衣年轻人和大髯汉子,从他入府到现在,那两人始终站在雨幕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人清理战场,一言不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那座观景台下人越站越多,任圆终于意识到那白衣年轻人才是致使荒城变天,城主府一日崩塌的“罪魁祸首”,如今荒城的新主子。
于是任圆连忙与身边副手交代几句,让他继续运送尸体出城,动作麻利的清理战场,然后他个人脚步飞快地往那座观景台下跑去,跑的时候,直接扯下身上蓑衣丢在地上。
任圆此刻心中唯有一个想法,今天就算只是露个脸也好,因为在那台下,任圆不仅看到了一脸肃穆之色的杜怀恩杜大人,还看到了恭敬站立的巡察司按察使陆传山陆大人,这让他如何能不震惊,能不赶紧过来表忠心臣服。
观景台上,秦恒的目光从唐瓮、祥璃、牛亮、杜怀恩、老儒士陆承明、陆传山、岑驷螽、林战、云翼,以及各帮派帮主、掌教,帮中主要人物,客卿供奉、长老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或多或少身上都受了伤,秦恒的目光真诚,言语真挚,轻声道:“辛苦诸位,流血又流汗。”
众人皆是一抱拳,什么话也没说。
秦恒接着道:“今夜大家都可以安心回去休息,明日再来这座城主府议事,大家不必担心有宵小杂鱼隐忍反扑,因为大庆军六千铁甲已经入城,现在正在全城清理漏网之鱼,以及隐匿行踪,等待反扑的旧主拥护之辈,就算是皇甫中庸的那些留存暗桩,也会被一一拔出。
所以我再次重申一遍,大家今夜只管安心休息,近六个时辰的长兵作战,想必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今夜做个调整,明日是该论功行赏,还是该有罪当罚,秦恒自会捋的清明。”
众人闻言,有人心中欣喜,有人则惴惴不安,可眼下只能应是。
那白衣年轻人之所以抬出大庆六千甲士,一是在告诉他们不必担心城主府,或者皇甫中庸鱼漏底的漏网之鱼的反扑,会有大庆甲士料理。
二则是在警告某些人,心中别有其他想法,逃,或者再生乱,都要先想一想大庆的六千铁骑,和他们手中的制式战刀。无论你是宗门势力,还是豪门望族,亦或者手握什么大权的荒城显赫人物,做什么决定之前,都要仔细掂量掂量,能否承担这么做后果。
这两点用意,下方众人皆能够听出来。
唐瓮等人离开后没多久,大门口有人迈步踏入,只见这时的林桃,衣衫破烂,形象更显猥琐,一边眉毛少了半截,好像被火烧掉了一般。
第四百二十七章 少年肩头
秦恒与虬髯客下了观景台,来到廊下避雨。
猥琐老头走在府院中时走姿还好好的,到了廊道,顿时变得一瘸一拐,跟着将沾在衣服上的血迹故意搪了一些在脸上,加之破衣烂衫,模样看上去好不凄惨。
他走到两人近前,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噗通”一下就要栽倒在地,栽倒的方向正是秦恒所站的位置,秦恒眼疾手快,迅速闪身避开,接着就见老头将倒未倒,堪堪站定,然后苦着一张脸与秦恒叫屈道:“少爷你是不知道,先前小老儿以神识覆盖全城,找到两个伺机而动准备偷袭少爷的化境小辈,两人都是极其擅长暗中袭杀的剑修,小老儿费了老大功夫才将两人斩于剑下。
便是因此,识海因为用神识太久,整个人感到疲乏,又因为真力的过度损耗,所以我这个介于神窍三重天与四重天之间不稳定的状态,直接掉入二重天,这也就意味着我这数月来的潜心苦修全都白费了。”
林桃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低垂的眼帘下,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他用力拍打了两下胸口,大口咳了两声,又道:“这倒是不算什么,一做完这件事,我就急着来保护少爷,哪晓得又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家伙以重宝隐匿身形躲在府外,观察少爷的一举一动,少爷你知道我的,这我哪忍的了。
于是我不由分说,上去就想要抓住这个狗东西痛打一顿,谁曾想这家伙是个硬茬,性格更是急躁,我还准备与之用术法玩玩,这家伙倒是“光棍”的让人始料未及,交手没两招,趁我不备,直接来个魂体自爆。
那可是化境巅峰实力的强者,还是那种靠自身磨砺千锤百炼,不是天材地宝堆砌出来的化境,可想而知他离我只有数丈距离的自爆,威力有多大。那一瞬间,我神魂都跟着震荡不已,这件品秩不俗的法衣,更是直接被魂体自爆之力炸的破损不堪。”
说到这里,林桃站直身子,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豪迈道:“只是一想到少爷能够安然无恙,小老儿就觉得自己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幸不辱命。”
秦恒听完林桃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对于林桃话里说的杀了三个人,秦恒有些意外,前两个人他不知道是谁,后面那个他猜到了,是城主府的大府主东方胜。
一代枭雄,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落幕,非死求死,应该是为了他城外一脉单传的那个儿子,还有他东方氏流落在外的点点香火传承。
秦恒看着一脸认真表情的林桃,无奈道:“前辈,您老功不可没,秦恒铭记于心,答应前辈的东西,秦恒自不会忘,回头就给前辈。只是秦恒有一件事不明白,还请前辈解惑,前辈是潜心修行数月达到的神窍三重天至四重天之间的境界?”
林桃顿时眉开眼笑,自动忽略少爷的“一惑”,走路也不再一瘸一拐了,行走如风地来到少爷身边,咧嘴道:“首先申明,小老儿这可不是邀功啊,少爷可千万不要想多。”
秦恒对林桃的故意打哈哈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我明白,我明白,前辈的为人我还能不知道。”
林桃板起脸,“少爷,老奴还是喜欢听少爷喊林老头,林老儿,又或者辛老儿,听的顺耳,别张嘴闭嘴的前辈,怎么听着像是少爷在骂我。”
秦恒轻轻笑着,心头的沉重轻去几分。
虬髯客这个跟在少爷身边,一向都是不苟言笑,看待事情总是一副局外人姿态的看客,此刻听着林桃这位老前辈如此不顾忌高人形象,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说着邀功言语的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秦恒与林桃随意聊着,林桃有问那在城主府出现的神窍存在是何人,他本来想抽身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少爷忙,结果因为掉境和解决那位城主府大府主的事给耽搁了,没能及时赶来。
秦恒对能够说出这番话的林桃表示感谢,无论他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与他说这番话,都说明当时的林桃,曾有这个心。
接着秦恒与林桃说了关于城主府的算计谋划,个中的凶险,只不过一切都是浅谈即止,这之中涉及到一些隐秘,比如昆三身死道消,身边的虬髯客强行跻身化境……这些,秦恒一句都没说。
然,秦恒却知道这样的秘密根本瞒不住这个在上古时代已然成名的林桃李,他通过蛛丝马迹的抽丝剥茧,一定能够知晓其中的内幕。
但秦恒就是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些藏在心头的秘密,虽然这些秘密越积攒越多,已经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正因为有这些,他反而觉得心中踏实。
林桃看着这时的白衣年轻人,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言语,心头不觉有淡淡的揪心萦绕,负重太多,少年的肩头没有那草长莺飞,只有愁肠百转,行路该多重多难啊?
这样的念头在林桃的心头一闪即逝,回转心神的林桃与秦恒说了说那场山巅博弈斗法,只是说那颜粟真力浑厚,神通不俗,两者都没有调动天地之力,所以要轻易分出胜负不太易。林桃没有说他只是动用了一具分身,也没有细说内里的关键,以及斗法的详情。
秦恒没有刨根问底,两人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听,然后又换听者说,说者听,来来回回。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雨还没有停歇的迹象,秦恒没有再继续这些话题,他转而说道:“林老头,这府中还需要麻烦你坐镇一晚,清除一些心境起伏的杂鱼,我现在要去见个人。”
说着,秦恒转身就要离开,虬髯客紧随其后。
林桃对着秦恒的背影,笑着抱拳道:“恭送少爷。”
秦恒出了城主府,径直去往那幢独醉楼。
由于老板娘巧娘突然要离开荒城,于是将酒楼兑给了一个觊觎此楼已旧的副掌柜,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是把以前到了晚上没有客人,就早早打烊的这条规矩给改了,所以到了此刻,独醉楼依然灯火通明。
第四百二十八章 收官
独醉楼二楼甲字号厢房。
面前醇酒,身侧美人,当面冠如玉的连如玉见到推门而入的那个白衣年轻人的时候,他举杯自饮,洒然笑道:“功亏一篑,徒劳一场。”
秦恒笑着走到桌前,在连如玉对面的位置坐下,虬髯客就站在门口,没有进入。
此时的林墨烟在见到那个自己从前无比憎恶的年轻人的时候,眼下是有些欣喜的,自己心仪的男子每走一步都是那般的运筹帷幄,比如投靠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今天一天就赚的盆满钵满。
然而两人接下来的对话,让她始料未及,心弦差点崩断。
秦恒落座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后,接着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反扣,他平静看着对面的连如玉,问道:“这么做,为了什么?是不甘屈居人下,还是皇甫中庸给的条件丰厚,让你不忍拒绝,又或者说你从一开始与我立下约定的初衷是想要做这荒城之主,只不过没有明说,怕我觉得你野心太大?若是如此,你大可明说,我未必就不同意。”
连如玉没有说话,又自斟自酌一杯酒水,在她身旁的林墨烟听着年轻人那话,先是满脸茫然,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一番细细咀嚼后,继而面色大变,满脸不可置信。
秦恒看着这个美名远播,心仪连如玉的女子,声音平淡道:“想不明白,是想不明白你的阁主为何会另择“明主”,还瞒着你?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一颗芳心错付?”
“不会的,阁主他从来没有……”林墨烟急忙就要帮连如玉辩解,却见连如玉摆摆手,放下酒杯,看着对面的白衣年轻人,笑着道:“不愧姓秦,连如玉佩服。”
林墨烟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站在那里。
连如玉没有去管林墨烟什么样,他继续与秦恒说道:“只不过为何是皇甫中庸,而不是我牵线搭桥搭上了霞光曹氏的现任家主?要知道何中韫的出现,可是和曹氏剑甲供奉在一起。”
“因为在你连如玉心里,曹氏比不上皇甫中庸的鱼漏底。所以只有可能你先牵上了皇甫中庸这条线,然后他给你出谋划策,让你和霞光曹氏搭上线。”秦恒答道。
连如玉大笑着,那目光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仿佛找到了知己一般。良久,他的笑声才有所收敛,又大口饮尽一杯酒,将杯子重重磕在桌子上,朗声道:“正解。”
继而他又问道:“公子是何时发现连某的破绽?”
秦恒摇头道:“你什么破绽都没露。”
连如玉微微感到不解,“那公子是如何断定……”
不等他把话问出,秦恒就解释道:“大佛寺你故意派余嬷嬷和何中韫帮着我围杀那位书徒方寅,其实那会儿的方寅是皇甫中庸的弃子,只作为投石问路。而你刚好利用这一茬设个围杀局,换取我的信任,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连如玉苦笑道:“原来那会儿公子已经笃定我与皇甫中庸牵上了线,连某真是可笑,还以为自己做的有多高明,结果居然连公子一眼都瞒不住。”
秦恒接着说道:“不知道你是否还还记得我在浩淼城春风楼与你说的那句话?当时在酒桌上,我问你为何要投效于我,你没答,我说待你想说时再说。”
连如玉说道:“记得,公子那时坦诚相对,连某却藏藏掖掖,属实是小人行径。”
秦恒摇头道:“确切来说,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未必真心想投靠于我,只是矮子里面拔高个,权宜之计罢了。”
“公子的意思是说,连某之所以选择投效公子,是那时的不得已而为之,眼前所见大山最高的那座就是公子,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权益保全,权衡利弊,攀个高枝。只待更高更大的一座山出现,我便会义无反顾的转投其他阵营,是不是这样的一个说法,表达更为准确?”连如玉笑着补充道。
秦恒眼帘低垂,双手在桌面上对指敲击,“我给过你机会,从老唐的口中说与你听的。”
连如玉一愣,旋即问道:“何时何地?”
秦恒抬头先是看了一眼林墨烟,继而看着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眸,如深潭幽水,古井无波,缓缓道:“天香酒楼,那句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连如玉登时变了颜色,苦涩笑道:“公子真是高,怎么想连某都没能从这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哪晓得是公子竟然在给连某机会,让我重新选择,连某辜负了公子的一片良苦用心。”
秦恒缓缓道:“在藏星北斗楼见到你身边的何中韫,我曾对我所猜想的你与皇甫中庸牵上线有所密谋这一笃定想法,产生了动摇,那时我在想莫不是我想岔了,这不过是你连如玉放出的烟幕,真正想要牵线的是那座藏星北斗楼幕后拥有者的主子,霞光曹氏。
但仔细推敲,从你在城外的刻意表现,在往前推的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那位余嬷嬷在浩淼城的细节披露,整个事情的前后串联,于细微处见真章,也就不存在我想岔了这一考虑,就是你连如玉与皇甫中庸牵上了线,他答应了你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他给你什么,两个人一拍即合。”
连如玉轻轻拍掌,“连某输的心服口服,这辈子没那么服气过一个人,就连那位鱼漏底掌舵人都不行,公子是第一个。”
秦恒道:“这话在我听来,并不觉得荣幸。”
连如玉回到最初年轻人的提问,他说道:“公子说的那些不甘屈居人下,给予的丰厚条件,做这荒城之主之类,都不是连某要的。”
“哦”,秦恒轻轻哦了一声,然后道:“那敢问连阁主想要什么?”
连如玉没有说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轻轻笑道:“估摸这会儿公子在心里大骂连某不识抬举吧。”
秦恒嗤笑道:“连阁主未免自视太高,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人生的过客而已,值得我秦恒去骂。”
这话说的十分诛心,但连如玉却表现的不以为意。
他最后喝了杯酒,站起身,正了正衣冠,洒脱道:“公子准备如何处置连某?”
秦恒还没有说话,意识渐渐恢复清明的林墨烟猛然跪地,“砰砰砰”的磕头如捣蒜,几下下去,额头已经磕破一大块,鲜血流了整张脸,她泣不成声地对那白衣年轻人求饶道:“秦公子,请饶连如玉一命,小女子愿意代他受罚,纵死无悔。”
连如玉一脚踢开脚边跪伏,向那白衣年轻人为他求饶的女子,怒道:“滚开。”
第四百二十九章 美玉有瑕觅无瑕
被一脚踢在胸口的林墨烟,身体后仰砸在地上后,翻身爬起,继而继续磕头不止,她声泪俱下,“求秦公子饶连如玉一命,求秦公子连如玉一命……”
连如玉眼神冷漠,又是重重一脚踢在女子肩头,再度重复道:“滚开。”
林墨烟依旧翻身爬起,继续磕头,为连如玉求饶。
连如玉不再搭理女子,缓缓坐回椅子上,拿着一只空酒杯在手中摩挲,什么话也不再说。
秦恒双手拢袖,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上演的一幕,最后说道:“好一副鹣鲽情深的场景,只可惜是有人大难临头想单飞啊。连如玉,你是善心错给,故作冷漠,想要与林墨烟撇清关系,让之不受牵连。
此般所为,其实正中她下怀,林墨烟想要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甘为情郎舍生忘死的痴心一片,让我把她当成痴情的女人,不管出于欣赏,还是其他目的,不与她计较和你的那点关联,不被你所牵连,也就是说,她想活,才故意这样做给我看。”
连如玉抬头看着秦恒,苦笑道:“公子就不能看人不要一眼看清本质,看问题不要看的那么透彻,就让连如玉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剩下点美好。”
秦恒笑道:“不是我不想给你连如玉留下点美好,如果她真什么都不知情,那我也不介意她现在在我面前耍的这点小心机,想活命而已,人天性使然,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却不是这么回事,她早已和霞光曹氏那位家奴,镇鸿楼楼主曹亮勾结,曹亮告诉她,会利用曹氏的力量,帮她在凤蔻榜上提名上榜,且是前几位,她动了心。你前几次的府城部署,中间几次出了岔子,就是因为她向曹亮通风报信导致的。”
连如玉回头看了林墨烟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这时的林墨烟,不再磕头,两手轻轻擦拭掉脸上血污,脸色一阵青白交替后,突然站起身,死死盯着那个白衣年轻人,尖声大笑,“秦恒,你一个丧家犬而已,少在这里自鸣得意,还在摆你那大庆小王爷的臭架子,给谁看?如果没有你身边的这些人庇佑着你,你能在这里横行无忌,耀武扬威?从前一个不学无术的大纨绔,现在一个只会躲在别人背后玩些阴谋算计的鼠辈,你说你有什么,你觉得自己有什么,除了这一副皮囊外,你有何可自鸣得意的?坐在这里,自觉一切都运筹帷幄,掌控别人的生死,你瞅不瞅的见自己的样子,你就像是那马戏团的跳梁小丑,自己觉得自己多么不可一世,岂晓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有多么滑稽,哈哈哈哈哈哈……”
林墨烟说着说着,从尖声大笑,变为捧腹大笑,整个人处于半疯癫状态。
林墨烟笑的正大声,说的正兴起,突然感觉一只大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带着她整个人向后飞掠而去,撞在其后不远处的墙壁上,半截身子都凹陷进去。
这一刻,林墨烟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散架了一般,胸腔中一阵翻江倒海,“噗嗤”一声,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她用力想要拧动一下脖子,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却是做不到。
她看着那个掐着自己脖子的长髯汉子,对他咧嘴笑了笑,露出混杂血沫的满口牙,然后目光再度投向那个坐在那里仿佛没看到这边动静的白衣年轻人身上。
她大口咳出两口血水,以作换气,继而脸上挂满灿烂笑意,“秦恒,你恼羞成怒了吗?被我说中痛脚了吗?你就是那个招了天谴,害得一门秦氏,死的只剩你这颗灾星的丧家犬。有什么值得你不可一世的,还不是在损秦氏的那点阴德……”
林墨烟此时说话不带丝毫顾忌,口无遮拦的骂,心知必死,所以她将所有的怨念都算在这个秦氏丧家犬的头上。
原本无动于衷的秦恒,在听到林墨烟这句话时,轻轻抬看着她,两眼中迸发出慑人心魄的寒芒,让这个都已经心存死念,什么都不怕的女人,于这一刻,神魂都感到颤栗,那眼中含义分明在说:你林墨烟只要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我秦恒保证让你体会什么叫作生不如死的滋味。
林墨烟想要破罐子破摔,可是话到嘴边几次,愣是没敢说出口。她不禁觉得有些大失颜面,自己今天是不可能走的出这间甲字号厢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不等林墨烟去深思这个问题,她就感觉自己的丹田气海砰然炸裂,那好不容易跻身的二品脱胎境,眨眼间就没了,变得修为全无,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林墨烟刹那间脸色一片惨白,双眸黯淡无光,丹田气海被面前之人废掉,让她多年的修行苦练化为虚无,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林墨烟一心求的是那人上人,修行、上凤蔻榜,都是让自己变得在人前风光无限。这一刻,修为没了,憧憬的念想也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人生只剩暗淡无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林墨烟转而回神,目雌欲裂,冲那白衣年轻人尖声嘶吼:“秦恒,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虬髯客没有多余动作,他在等待少爷的发话。
秦恒直视着林墨烟那双仿佛能够喷出实质火焰的双目,平静地道:“黎叔,放了她,让她活着看着我这条秦氏丧家犬能够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不为别的,就是想让她看看我秦恒到底有什么。”
虬髯客闻言松开手,林墨烟顿时如滩烂泥摔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林墨烟,宛若疯了一般,不顾及全身的疼痛,冲着秦恒大喊大叫,又是骂,又是讥讽。
秦恒毫不理睬。
连如玉望着眼前的白衣年轻人,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不由地怆然一笑,在之后就变为苦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可吃?
坐在那儿的秦恒,抽出笼袖的双手,看向连如玉,缓缓说道:“这个世间,有人活着为功名利禄,有人活着为家人情爱,有人活着为一展生平抱负,有人活着为国仇家恨,有人活着为家国大义,有人活着为别人,有人活着为修行大道,有人活着怨天道不公,愤恨世间人事,于是他荼毒人间,为恶人间,有人活着为活着……这话,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连如玉点头,认真答道:“有道理。”
秦恒站起身,一句话摧毁了眼前之人那颗骄傲的心。
“美玉有瑕觅无瑕,人而不立枉为人。”
说罢,那袭白衣的年轻人径直离开了厢房。
椅子上听到年轻人最后那句话的连如玉,顿时满面颓然,双目无神,一瞬间精气神俱垮。
房间里,女子的低声呜咽和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所骂之人已经走远。
第四百三十章 世间唯我虬髯客
离开独醉酒楼,这对主仆在雨夜下行走,虬髯客手中撑着一柄素色油纸伞,只为白衣年轻人撑着。
秦恒双手拢袖,身体前倾,慢步前行。
“少爷有心事?”虬髯客走在雨幕中,雨不沾衣,侧头看着年轻人,问道。
秦恒笑了笑,看着前方漆黑的巷道,说道:“也不算心事,只是想到人生路上不免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成了朋友,有些人成了过客,有些人成了敌人,有些人曾经相识,后来形同陌路,是以百种滋味消磨在心头,如同在品那故乡的老酒,增香难忘忧,回甘难持久,岁月长悠悠,举杯与明月,又能有多少人和事在心头。”
虬髯客说道:“少爷是在为了连如玉伤感?”
秦恒摇头道:“他不过是我人生中的过客,不值一提。毁了他的心气儿,他这辈子就再难挺直脊梁骨做人,这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虬髯客点头道:“聪明人的牛角尖钻入容易,出来难。”
秦恒笑道:“是这么个理。”
“可是有些聪明人却不做聪明事,就像昆三,黎叔,你可莫要学他,将来我于世间登高,身边没了你们这些人,也没什么滋味。我不想未来的某日喝酒,坐在月下,对月共饮,只是一些人和事在心头,那样的滋味很难受,真的。”年轻人依然在缓步前行,口中低声说着。
虬髯客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伞下的白衣年轻人走在雨幕中。
秦恒蓦然转头,表情倔强,“黎叔,你答应我。”
虬髯客咧嘴一笑,轻声道:“黎叔尽量。”
秦恒不再说话,继续前行,他知道虬髯客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代表他没有答应,他的倔强不抵黎春城的心中执念。
虬髯客心中,什么最重,当年少爷年少时的那声“黎叔”最重,重到可以以命相抵,重到可以舍弃长生大道,重到可以不要那轮回来世,只要能护少爷一程,他便心满意足。
世间大道争渡,我虬髯客愿作那只为少爷而活的人。
夜色下,雨幕中,这对主仆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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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城主府大堂议事。
今日能够位列城主府大堂议事的人员,皆是在荒城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物,这些人在来到城主府大门外的时候,有一个显著发现,那就是,原来府门前昭匾上的“城主府”三个镌刻大字,如今已经更换,换为“庆府”大匾,与那庆王府,只差一个字。
城主府议事大堂,如今的庆府议事大堂,今日一共放了十六把交椅,早早赶至此处的众人,此刻俱都等在门外,没人敢擅自闯入,因为谁都能看到,这座议事大堂内外站着上百位全副武装的黑甲兵士,一个个手持兵刃,表情肃穆,严阵以待。
在场之人,无人不知道这些甲士代表什么,代表曾经兵甲天下的大庆军,傲视天下任一军队的雄兵,战力强悍,凿阵无双,合阵杀力无穷。
所以无论是江湖武夫,亦或者是曾经在荒城大权在握的显赫人物,在面对这些凶名在外,战力无双的大庆军,俱都不敢造次。
甚至有些人心里已经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心中在细数着自己有无在这次动荡中做错事,亦或者曾有二心,会不会在今日议事前后,被大庆军清算。
大庆六千步卒演变的黑甲铁骑入荒城,此次领军之人,是那在浩淼城外被周笃、鲁进言语蛊惑,曾犯上作乱,带着三千大庆步卒,想要将少主斩于浩淼城,以求回到故里的大庆步卒右翼先锋将军梁骏,以及从骠长一跃升为副将的关洪。
梁骏自从犯上作乱,却活着离开荒野平原后,便对少主心悦诚服,虽然他知道那是少主在军前恩威并济的计策,但他反而因此更加欣赏少主。如今的梁骏,是少主在步卒大军中的忠实拥护者。
在梁骏的心里,那次荒野平原一军化两阵营对峙的风波过后,少主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隐隐超越了大军主帅郑容戈,只是这些埋在他心底深处的秘密,他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这次少主安排布局的荒城平定大局中,最后一步部署,大庆军入城,砥定局势,横扫全城的谋划中,梁骏便向主帅郑容戈主动请缨,并立下军令状,说保证万无一失,否则提头来见。主帅郑容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拍板答应。
梁骏幸不辱命,最后的大庆军入城,横扫全城,做的十分漂亮圆满。
当时带着黑甲铁骑踏入北门的梁骏,站在城门口爽朗大笑,与身边关洪道:“总算是能弥补一点曾经犯的错。”
“梁将军,曾经做错,以后就绝不会再犯此错,这一点,乃是我们大庆军的传统,越挫越勇,越战越勇嘛。”关洪也跟着大笑,还故意拽文,说了句比较有深意的话。
梁骏摸着腰胯战刀,神采飞扬,“就是,就是。”
随后梁骏一夹马腹,率先冲入城中,紧接着大庆军浩浩荡荡,鱼贯而入。
此刻,议事堂偏厅的一间小房间内,梁骏与关洪相对而坐,面前的檀木三角桌上,放着一壶茶水,两只杯子。
梁骏在十分悠闲的品茶,关洪则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将目光投向门外,在注意议事堂那边的动静。
梁骏喝过一杯茶,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捋须笑道:“老关,这可不像你,战场杀人你尚面不改色,但求稳准狠三字,怎么就城主府这点破事,反而不能平复心境。是在为少主忧心?”
关洪将桌子上那杯茶一口倒入腹中,随后看着梁骏说道:“朝堂江湖的人心,最是多弯弯绕。”
梁骏笑容愈浓,“你担心少主应付不来。那你大可放心,人心之上,规矩之内,道义之外,少主最懂得如何拿捏,也做的最好,人心细微处,更是能见微知著。
你可能不知道,以前有一次,诸多将领都在大营,那次大将军也在,他对我们所有人笑言,假如有一天由少主来执掌大庆军,大庆军的所有谋士幕僚,可能就要担心一下自己的饭碗保不保得住。
因为他这个儿子,最擅长举一反三,推倒重塑,人心算计,谋略文章,除了排兵布阵稍稍有所欠缺外,其他方面,可以说尽善尽美,但是排兵布阵有你们这些沙场老将辅佐,应该能少让我儿子操心。
那次我还真以为是大将军的笑言,后来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笑言,一件事如果让少主来拆分,抽丝剥茧,那此事的当局者就会仿佛没有穿衣服一般,无论是人心,还是事外,都好像摆在纸面上的文章,一目了然。”
关洪闻言,难以置信道:“少主真如此厉害?”
梁骏再次喝了杯茶水,点头道:“可能比我想象的更要厉害。”
第四百三十一章 解开死结
晨阳初升的辰时,将这座旧城主府,如今的庆府,映照的一片祥和,府中的杀伐痕迹犹在,处处又仿佛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肃杀之气,静动都在一处,让这座占地逾千亩的府院成了一个大大的矛盾体。
微风拂过庭院,将院中栽种的凤尾竹和赤松吹的左右摇摆,沙沙声不绝于耳。
一袭白衣的年轻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府门主道上,身边跟随之人有二,其一是原边军荒士副将,而今的主将郑元刚,另一个是荒士军营中的首席幕僚任泱。
郑元刚今日一身便装出行,粗犷的外表,加之魁梧如小山的身材,跟在白衣年轻人身边,将后者衬托的有些单薄。
任泱还是穿着那件在军营常穿的雪白对襟黑边麻扣衫,脚上那双草鞋换了一双黑面白边的布鞋,他身高不足五尺,还驼背,跟在年轻人右边,遂又将中间稳步前行的白衣年轻人衬托的身形高大。
府院内外各处都是甲士,这会儿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居中而行的三人身上,任泱很开心,仿佛找到了当年与大将军一同踏入庆王府,所有人的目光都是那般炽热崇拜地落在那个居中龙行虎步的中年人身上的感觉。他与有荣焉,是那般的激动加骄傲。
三人跨过前院,途经霁月楼那片废墟的时候,秦恒笑着转头与两人说道:“秦老粗以前多次提起过两位,说你们这些人才是造就大庆兵甲天下,始终不倒的根基。我当时年少无知,认为秦老粗的话有些夸大其辞,大庆军甲天下,靠的是实打实一场场战役杀伐累加,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哪儿用的着这儿埋一个暗桩,那儿隐藏一个谍子,来搜罗情报,预测战机,不免是画蛇添足。现在回头来看,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可笑,怪不得我当时和秦老粗争的面红耳赤,那些沙场老将站在一边,只是一个劲儿的笑,笑我一个黄口小儿的年少无知。”
郑元刚一脸受宠若惊,大嗓门道:“大将军谬赞了,武夫甲士战场杀敌本就是寻常事,有人在明,有人就需要在暗,可当不得大将军的“根基”二字。”
接着又道:“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战场不一定局限在战场,可在自家军营,也可在敌方军营,甚至是在军营之外,双方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捕获精准情报,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才是一场战役,对战双方实力均衡的情况下,决胜的关键。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还是全军战力,否则一切手段都是虚妄。”
郑元刚说到这里,看向一张老脸笑的无比灿烂的任泱,笑声爽朗地问道:“任老儿你以前说过的,我这叫啥来着?身在什么营,心什么的?”
任泱笑呵呵道:“身在曹营心在汉。刚说你郑元刚还能说出这么有水准的话,一转眼就打回原形,平常让你多读点书,你不是找这个理由就是那个理由,现在好了吧,书到用时方恨少,在少主面前丢人现眼了吧?”
郑元刚以拳击掌,激动道:“对,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说完这句,他转瞬苦着一张脸,叫屈道:“任老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就算是看兵书都会犯困,更何况是那些有着大学问的圣贤文章,书上道理。它们一个个的认识我,我哪晓得它们是谁。”
“行了,行了,我懒得和你掰扯这个,根本就掰扯不清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任泱摆手道。
“诶,任老儿,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你也是兵,哪儿来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在哪儿?”郑元刚满脸认真地说道。
任泱一拍脑门儿,气笑道:“行了,都怪任某多嘴,秀才,秀才在家里睡觉,可以了吧,我的郑大将军?”
郑元刚摸了摸脑袋,尴尬一笑,他有些不明白任老儿怎地说着说着还生气喽。
秦恒在一旁看着二人边走边斗嘴,舒心一笑,这样的氛围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任泱扭头不再搭理郑元刚后,转头看着白衣年轻人,道:“少主方才故意贬低自己,来抬高我们这些人的价值,任泱受领了。”
他眯眼而笑,接着道:“然,任泱觉得“年少无知”四个字,用在少主身上似乎不太合适,我跟炎庆军巳甲营副将黄文山是老熟人,可是从他口中听过不少关于少主的军营事迹,其中就包括海驿廷山战的斥候卫队搏杀,少主在之中的主导作用,漠北小镇极其凶险的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计谋,为大军传递去至关重要的敌方情报……
少主有无数不为外人道的显赫战功,所以少主说自己年少无知,任泱是不答应的,这话用在别人身上合适,可用在少主身上则不然。”
秦恒抬头看着再跨过匣方庭院拱门就能见到的议事堂,平静地说道:“那是因为任老可能不知道漠北边境黄坳山,因为我的一心求进,杀敌心切,导致五十人的斥候队伍遭到赤域八百重甲骑军埋伏,除了我与曹顶,其他人尽死当场,要是知道这件旧事,想必任老就不会那么想了,说不定说我是年少无知外,还要多加一句,少年心性。”
任泱似乎早有预料年轻人会提到这件惨烈战事,但他却说道:“少年心性,书生意气,满腔热血,不听其他人的意见、劝阻,武断杀伐,这在战场上是太过常见的事,谁就敢说这一定是错。
少主,你比谁都清楚怎么来的兵甲天下的大庆军,没有什么百战百胜,那是在一场场战役中摸索,错了改,改了错,无数将士们的尸体在前面铺路,才成就了兵甲天下的大庆军,可大庆军最后不还是败了,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了刀子。
少主,任泱今天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探讨什么少年心性,也不是要说什么年少无知,而是想告诉少主,沙场征战,统帅将领不允许犯错,犯错就会死很多人,但并不代表不会犯错,犯了错,我们便要吸取教训不再犯,眼光在前,而不在后,这是作为一名统军人物的首要纲领,否则一味纠结以前的过失,心中积郁疙瘩,如何能在战场上作出正确判断,施号命令?”
秦恒没有说话,站在拱门外良久,随后转身对任泱躬身作揖道:“秦恒拜谢任先生教诲,铭记于心。”
任泱看着此刻眼神越来越明亮的少主,捋须笑的无比开怀。
郑元刚看着两人都在笑,虽然不明所以,不过也跟着傻乐呵。
这一日,白衣年轻人解开黄坳山一战,袍泽因为自己尽死山坳的心中死结,不禁神采飞扬,大袖飘摇地步入议事堂。
第四百三十二章 少爷好怜香惜玉
议事堂今日议事,堂中的十六把交椅摆放座次极有讲究,堂前行道左右各八把座椅,两两一排,对立而坐,正中高位的那把座椅,摆在十六把交椅的上方中间位置,很是显眼。
议事堂外早早等候在此的有很多人,有四司衙门的主事人,以及下辖各府的官吏,都是城主府尚在时的旧制官署衙门。
另外如竹沅帮帮主谢晨阳这样的,于昨日动荡厮杀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江湖帮派势力的门主、宗主之流也不在少数,有些甚至还带了门内地位不低的长老客卿等,人数大约有七八十人,这群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
昨日身负四处刀伤,一处剑伤的唐瓮,此刻没有跟这些人站在一起,他独自靠在廊道的亭柱上,在欣赏这满院的晨景。
他知道,议事堂今日的十六把交椅,没有他的位置,并不是昨日他唐瓮立的功劳不够大,不够资格坐在那些位置上,而是他作为少爷的人,不需要倚靠坐在那十六把交椅上,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证实自己的存在价值。这一点,唐瓮心知肚明。
说实在的,经过昨日荒城动荡一役,唐瓮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少爷。居中坐镇,运筹帷幄于心中,布局整个荒城,怎一个厉害了得。
昨日整个荒城局势的凶险令人难以想象,唐瓮光想到自己在扫清那些北城豪阀大族时遇到多少凶险,就不难想象居中坐镇的少爷面对的是什么。
昨晚战事结束他才知道,少爷面对的有什么,有城主府与鱼漏底的勾结,鱼漏底与霞光曹氏的结盟,目的都是为了抹杀少爷,有神窍存在更是不惜自降身份的袭杀,天地法象的现世斗法,各处明处暗处的死士,一波又一波的围杀。
处处危机,处处凶险,便是这样一个险象环生的局面,也教少爷给屠了大龙,一举砥定荒城局势,使荒城易主。
这般雄才伟略,胸有沟壑的少爷,如何能不教唐瓮折服、信服。
正当唐瓮思绪乱飞的时候,一个身穿素衫,中人之姿,身材高挑,身背长剑的女子,迈步缓缓朝他走来。
祥璃走到近前,没有说话,抱臂环胸站在廊檐下,目光游离地看着满院晨景。
唐瓮笑容猥琐地看着一旁身材高挑,有相当足胸脯本钱的女子,一双贼眼,前胸后臀的打量,啧啧赞叹道:“祥姑娘混江湖,可是白瞎了这样的好身材好相貌了,不知道要让多少文人骚客捶胸顿足,扼腕叹息。”
祥璃侧头看着那个双眸目光分明很是清明,根本不带那些杂念的男人,声音清冷地说道:“明明不是那样的人,偏偏要装作那样的人,活着累不累?”
唐瓮咧嘴嘿嘿一笑,“祥姑娘说啥嘞,老唐怎么听不懂?姑娘不去那边等着看能不能列席那十六把交椅之一,到我这儿来干啥?姑娘是不是不知道那十六把交椅以后将代表什么?不去争一争?”
祥璃眼帘微抬,视线再度落在院中的一棵赤松上,道:“我有自知之明,议事堂那十六把交椅让我去坐,我也坐不稳。”
不等唐瓮张嘴又要说什么,祥璃继续道:“不是因为我是女儿身,做起事来不如你们男人,而是坐在那里面的,不需要只会打打杀杀的祥璃。”
唐瓮方才张嘴,是想要调笑几句这个浑身透着冷冰冰气息的祥璃姑娘,可是待祥璃姑娘后半段话说出,他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心思一转,将话题开始往少爷身上引,他笑嘻嘻说:“姑娘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像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我家少爷那是十分欣赏的。
祥璃姑娘可能不知道,我陪着我家少爷这一路走来,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像姑娘这样的巾帼须眉,少爷对她们那叫一个怜香惜玉,却是怎么也顾不过来。
你就比如我们经过扶山郡的时候,遇到一伙山匪拦路抢劫,就有一个别驾的女儿横空出世,手持一杆三花五缨枪,带着一队二十人的家奴人马,三下五除二打的那些贼人抱头鼠窜,逃离现场,救下我们一行六人。
少爷见那女子一身红装,英姿飒爽,不免心生几许赞美之词,便脱口而出。祥璃姑娘,你是知道我家少爷的,不仅长得风流倜傥,肚子里更是有那锦绣文章。
一番言语交谈,那生性豪爽的红装女子,当即相中了我家少爷,要招之为夫婿,不由分说就要绑我家少爷回去,我家少爷当然不情愿啦,这还没有三媒六聘,还没有来一番欲拒还迎的托辞,怎么能够就这般从了姑娘,于是……”
祥璃听着唐瓮越说越不着边际的话语,突然笑了,笑的不是那么好看,却别有一番韵味,她道:“你在背后这么诋毁你家少爷,真的好吗?还有,这些和怜香惜玉有什么关系?”
唐瓮立马不愿意了,站直身子,指着自己,一脸认真道:“姑娘以为唐某是随口胡诌?那你可就真冤枉唐某了,姑娘若是不信,我可以与姑娘说说那件事的详细始末,以及那红装姑娘家别驾府府邸所在,就连我家少爷当时那副喜从天降的具体表现,我都可以一并告之姑娘。姑娘若是还不信,我就再与姑娘说说在那浩淼城,有位叫作辛若兮的小姑娘,与我家少爷的二三事……”
祥璃从刚才突然发笑,到这会儿脸上实在绷不住,开始大笑,她看着那个一脸认真表情,说着胡言乱语的男人,脸上笑容逐渐变得幸灾乐祸起来,似乎是在说,你继续,你继续,多说一点,多说一点……
唐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改口道:“方才那些话都是唐某说的胡话,我家少爷那般英明神武,岂会因为儿女情长,与人牵扯不清。我家少爷除了风流倜傥,才学渊博外,更多的就是那副先天皮囊对女儿家的吸引力,从来都是姑娘芳心暗许我家少爷,哪需要我家少爷去……”
这些拍马屁的话,唐瓮都是说给自己身后站着的人听的,然而背后之人这次好似不太受用这些马屁,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老唐,我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风流韵事,你多讲讲,我回忆回忆。”
祥璃姑娘看着那个当看到白衣年轻人出现,转瞬间哭丧着一张脸的唐瓮,抿嘴轻笑,美不胜收。
第四百三十三章 未有先例
唐瓮回头立马换了副谄媚笑脸,看着白衣年轻人道:“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嘛,少爷齐身正,面对那些青楼妓肆的莺莺燕燕尚不为所动,怎么会为一个州郡别驾府千金动心,更何谈风流韵事。都是老唐我在说瞎话,我这也是为了烘托少爷的英明神武,人见人爱,少爷可千万别责怪老唐啊。”
秦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唐瓮一眼,随之便要带着任泱与郑元刚与之擦肩而过。
廊檐下站着的祥璃收敛笑容,看向那个与自己只有几步距离的年轻人,喊道:“秦公子,不知你待如何对这满城百姓?”
秦恒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前行,边走边道:“人生八苦,他们都已经那么苦了,我秦恒难道能让他们更苦?”
祥璃闻言,神色一滞,旋即看向那已经走到议事堂门口的年轻人背影,久久无言,最后当那年轻人跨门而入的时候,她不禁莞尔一笑。
今日的庆府之行,祥璃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原来的城主府三位府主,说着什么要为荒城黎民百姓谋一条出路,不让他们挂着流民罪奴的烙印生活在这片土地,可那么多年过去了,结果呢?还是偏安一隅,只要大蛮王朝的大军打不进来,他们就固步自封,自立为王,过着奢靡的生活,哪管你辖下百姓的死活。
整个荒城下辖数千里荒原地界,除了这表面看上去繁华喧嚣的城池,出城看看,哪里不是一片贫瘠荒凉,人烟稀少的村落、县城,生活的人们,有口饭吃,已经是在感谢上苍恩赐。
祥璃今年二十四岁,她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十年,在这里,她见到了许多,见到无数拖家带口逃难至此的流民,他们来的时候饥寒交迫,瘦的皮包骨;见到外界的豪阀大族因为不愿投效大蛮朝廷,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只剩一些幸存血脉,为了躲避追杀躲入荒城;见到一些小氏族,朝廷看不上,直接整族驱赶至此;
见到三位府主的崛起,信誓旦旦说要带着荒城百姓,光明正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满怀雄心壮志。继而组建吏治班底,打造荒城的小朝廷,筹措米粮,让百姓赖以生存,组建荒士军队,抵挡大蛮军队,一步步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是那般的欣欣向荣,看上去有着光明的大好前景,然而发展却戛然而止,有了点功绩,三位府主便开始不思进取,贪图享乐,偏安一隅。只要他们的集权统治还在,权利中枢还在,一切都还是以他们三人为主导,那他们便觉得如此也好。
他们忘了自己最初的雄心壮志,忘了自己信誓旦旦要带着这片土地的黎民百姓光明正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誓言,什么都忘了。
祥璃之所以在那夜如此爽快的答应那位别宗说客隐晦提出的“犯上作乱”之举,是因为她打心底里觉得,荒城从内部,权力中枢都已经腐烂,该变,该有那么一个人出现,领着他们踏出一片朗朗晴天。
恰恰那个人就出现了。
但祥璃不希望又是一个“三位府主”,所以她今日才会有这趟庆府之行,她要问一问那个人,如何对待这满城百姓,她想要那个答案与自己心中所想一致。至于来此参加所谓的议事堂议事,祥璃从不觉得那是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武夫能够做的。正如她创建的羽化阁,门内凡有议事决议,费脑力的事情,交给下面人就好,她只需要在最后时刻敲定拍板便好。
祥璃此刻很开心,因为那个荒城新主的年轻人,给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站在原地良久,再抬头之时,廊道外的太阳隐隐有刺眼的光线射在她的脸上,她长舒一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候,不知何时那个猥琐的男人已经伸长脖子凑在她的身侧,并小声在她耳边嘀咕道:“祥璃姑娘是不是被我家少爷的魅力所倾倒,我告诉你,方才我说的那些,其实都是真的,只是我家少爷面皮薄,不愿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
说着,唐瓮摸了摸下巴,那猥琐模样更盛,“祥璃姑娘,老唐我这可是在提点你,你是手拿三尺青锋的巾帼女子,可莫要学那只会躲在深闺中绣花做女红的姑娘家家,与男人说句话都会羞的拿张帕巾遮脸,两朵红晕爬上脸颊,说什么大家闺秀就要矜持自我,一颦一笑都要不失优雅风范,那可不行,你可不能矜持,一矜持,像我家少爷这样的好男人,就从指缝中溜走了。”
祥璃脸上笑容陡然敛去,冷冷看着唐瓮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不要我问问你家少爷,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唐瓮连忙后退两步,认怂道:“别,别,祥璃姑娘说啥就是啥,我这就是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祥璃姑娘你就当老唐我刚才说的那是个屁,放了也就算了。”
祥璃姑娘撂下一句“厚颜无耻”,转身便走。
站在原地的唐瓮,看着祥璃姑娘远去的婀娜背影,心里愁肠百转道:“少爷,老唐我这也是为了给你谋福祉而殚精竭虑啊,少爷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议事堂。
自那白衣年轻人与郑元刚、任泱迈步跨入堂内,外面的嘈杂声瞬间戛然而止,人人都不再说话。
没过多大一会儿,驼背老头任泱手中拿着一张名单走出堂外,看着门外拥簇在一起的众人说道:“老夫念到名字的请入议事堂,另外我所念之人可带一人入内旁听,其他人都去偏厅等候。”
任泱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却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无人说话,只有几声应答,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那张名单上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以后将是这座新荒城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人都希冀着上榜。
任泱清了清嗓子,开始喊名。
“杜怀恩、陆传山、窦琮、姚金蝉、余昌、柴蒯、谢晨阳、岑驷螽、袁进、陆承明、赵子衡、牛亮、祥璃、关阑朝、丁如春、洛骏。”
刚走到庭院拱门的背剑女子,听到那喊声一愣,女子武夫登堂议事,荒城不曾有此先例。
第四百三十四章 照似笼中雀,潜龙岂在渊
秦恒进入议事堂后,直接坐在高位主座上,在他的身后是一幅荒原城防战事图,是梁骏早早安排人挂上的。
方才在议事堂外被点名的十六人,渐次进入议事堂,少数人身边跟有一人入内旁听。带人进入的多是江湖门派的门主宗主,其他人依照吩咐去了偏厅等候。
十六人步入大堂后,对于堂内十六把交椅的座次,谁该落座何处,仿佛都心有灵犀一般,各自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前,无一人因座次问题与人发生争执,被带入堂内旁听之人,自觉站在其门主的座椅后。
任泱与郑元刚站在主座下首右侧一丈余的位置,两人并肩而立。
秦恒端坐在上首高位上,看着下方站着的众人,两手虚压了两下,说道:“都坐,今日不必拘泥礼节。”
众人纷纷应是落座。
秦恒下方第一排的四个位子,分别坐着杜怀恩、陆传山、窦琮、赵子衡,杜怀恩与陆传山相对而坐,在两人身后的是赵子衡和窦琮。
杜怀恩看着高位端坐的白衣年轻人,再看看自己左侧后方站着的郑元刚与任泱,心情不免有些复杂难明。
一位荒士军中副将,一位首席幕僚,没有接到自己的调令,便从边军队伍中直接回到了荒城,还跟在秦恒的身边,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这个执掌军符的督察使大人,已经是个空壳,再无实权,手中的虎符俨然如破铜烂铁一块。意味着荒士主将殷图极有可能已经身死,副将郑元刚已经坐稳主将位置,架空了他手中的权力。意味着荒士边军实际已经执掌在秦恒之手。意味着曾经的大庆军渗透荒士边军太深,一朝主将易位,竟然都没造成满军哗变,依然在井然有序的戍边。
此时此刻,杜怀恩终于明白昨夜他去拜访师叔关年鹿,与师叔手谈的时候,师叔以命令的口吻,要他以后死心塌地的跟着那个姓秦的年轻人的部分用心。
杜怀恩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要这么做,按理来说,这次秦恒能够取而代之荒城之主,有他杜怀恩不可磨灭的功劳,如果没有他对边军的牵制,让他们不必驰援城主府,秦恒他想定盘,一举拿下这座在此屹立多年而不倒的城主府,哪有那么容易。
再加上他调出自己这么多年积蓄的死士力量,全部用以此次肃清荒城本土势力,扫清道路,使之大庆重甲骑军入城更为方便。种种便宜,苦劳功劳叠加,师叔就算与那个姓秦的年轻人,有什么棋盘上的输赢赌约,那有他这两次重击出手,也应该履清了,何至于还让自己跟着他。
棋盘上,杜怀恩始终想不明白,他不停的旁敲侧击,想要从师叔口中得到答案,但直到一局棋结束,师叔拍拍屁股走人,也没有在这一决定上给他留下只言片语,那意思就是你杜怀恩只能依言照做。
此刻坐在议事大堂椅子上的杜怀恩不禁有些想通了师叔为何要他这般做的部分原因,那日荒城边军,即便没有他杜怀恩的牵制,没有他的一封秘信抵达中营大帐,一样也不会有荒士分兵驰援城主府。这一点,从任泱与郑元刚出现在这议事堂就可以看出来。
师傅与师叔两人,这一辈子都在走棋盘大道,走的是什么,杜怀恩这个魏希源的记名弟子始终想不大明白,但现在他却对师叔的道,有了一分猜测,是那朝堂、江湖、市井的泾渭分明,师叔要押注在这个姓秦的年轻人身上。
都言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傅如今云游万里,不知人在何处,他这个作人师侄的,只能有事服其师叔劳。
没来由突然记起师傅收他为记名弟子的当日,抚其顶说的那番话。
“照似龙中雀,潜龙岂在渊。”
杜怀恩收敛心神,变得心无旁骛,转头看向高坐主位的年轻人,一改昨日称呼道:“少主,昨夜属下带人封锁刑狱司衙门,欲缉拿与人暗中勾结的刑狱司司长曾才瑜,不曾想这厮已预先得知消息,服毒自尽于书房中。”
杜怀恩是聪明人,他知道今日这场论功行赏,有错必罚的议事堂议事,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抛砖引玉”,带入主题,而且这事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然杜怀恩甘当这个人。
秦恒点头道:“曾才瑜执掌刑狱司多年,昨日战局平定,他得知消息后,打算释放所有牢狱囚犯,让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为祸荒城,使我们疲于应付,他好逃出城。幸得副司长赵子衡及时发现,上报给巡察司按察使陆传山陆大人,陆大人带人及时镇压局势,避免了一场祸乱的再次发生。曾才瑜或许是觉得左右是个死,遂服毒自杀于书房。”
秦恒说的平静,杜怀恩听在耳中,内心却是无法平静,甚至有些怒意在心头。
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在荒城,被打上杜氏一系烙印的刑狱司副司长,今日铁定会被升为司长的赵子衡,对方冲他恭敬一笑,他回以微笑。
再度回头后,又看着对面坐着的老对手陆传山,对方笑呵呵与他道:“杜大人莫怪,陆某非是越权行事,而是事情紧急,迫不得已,希望杜大人莫要责怪。”
杜怀恩脸上无丝毫表情变化,笑着道:“陆大人说笑了,事急从权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能够避免一场祸事发生,杜某感激陆大人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责怪。”
陆传山捋须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昨夜我都忐忑了一夜,睡不好觉,担心今日怎么向大人您交代。”
杜怀恩懒得再虚与委蛇,抬头看向那个坐在高位上,一脸看戏表情的年轻人。
秦恒收回那抹意犹未尽的看戏目光,看着下方众人,缓缓说道:“今日有两个议事,一是关于昨日大战,对有功之人的论功行赏,有错之人的究错必罚,第二个议事,是商量如何抵挡即将到来的大蛮大军。”
众人闻言,目光齐齐落在中间主位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又听他继续道:“关于对错功过的评定,在场所有人,但有疑问、不服,都可以提出来。”
第四百三十五章 赏罚分明
任泱往前踏出一步,手中拿着一张宣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从背面印出,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的功过记载,这里有份明细,是由秘监署昨夜整晚调用所有人力物力收罗来的,功过大小,事无巨细,写的明明白白。接下来就由我来给大家宣读,功过赏罚一并作出安排。”
此言一出,大堂内顿时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秦恒高坐主位上,将下方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任泱抬头看了众人一眼,接着扫了一眼宣纸内容,道:“杜怀恩,前吏治班底提督司衙门督察使,昨日大战,领府中死士千余,于中城竖清本土势力豪阀,官宦权势大族,剿灭三大本姓家族负隅顽抗之辈八百余,另行督察使之责,安抚边军,居功至伟,当立一等功。”
说到这里,任泱顿了一下,抬头看着自己曾经的直属上司杜怀恩,说道:“经商议表彰奖励,对杜怀恩安排如下,督察使之职不变,官称升半品,年奉增百两,奖励私人宅邸一座。”
任泱再次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因督察使一职,兼顾颇多,又要对荒城内外行督察之责,还要手握军符,统军荒士,少主有感此般太过操劳,不利于杜怀恩大人的身体,所以令曾经的荒士边军副将,如今的主将郑元刚分担一部分责任,以后荒士统军之责就交给了郑将军,虎符转交其手。”
任泱看向杜怀恩,问道:“杜大人对此般安排可有异议?”
杜怀恩对此早有预料,心中并无任何不适,不过是新主换旧主的军权转交,集权统治罢了,再寻常不过。他站起身,冲坐在高位上的年轻人抱拳致礼道:“属下谢过少主体恤,对此并无异议。”
秦恒微微一笑,“希望杜大人的话不是口是心非。”
杜怀恩再次抱拳弯腰道:“不敢。”
秦恒笑容和煦道:“杜大人能力出众,才不惑年岁,不能因为分出去部分手中权力,就开始呆在家中养老,含饴弄孙,这不太合适,所以我们一致商定,希望杜大人可以兼任荒城戍卫边守一职,负责这座城池的安全,督察、护卫,一并抓起,因为不用两头跑,所以不会给杜大人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伤害。”
杜怀恩闻言,笑容含蓄,言语真挚道:“属下定不负少主所托。”
下方坐着的众人,谁都听得出,对于杜怀恩这个曾经的提督司督察使的功赏,明升暗降,戍务交出,权力分出,最后给了个可有可无,权力很有可能还在那位台上坐着的新主手中的城池戍卫边守。
众人见之,心思各异,有人觉得这位新主子做事不地道,有人对接下来的功赏已经在暗自摇头,有人心思电转,想着在接下来提到自己的赏罚中,如果遇到不公的情况,自己如何隐晦提出疑议,也有人觉得有些奇怪,就像作为杜怀恩老对手的陆传山,他看着对面的杜怀恩,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以及前后的细微表现,他好像对这一安排不仅不意外,还坦然受之,甚至还有些眉宇间的欣喜流露,以他对杜怀恩的了解,不该如此才对,自己立了大功,不升反降,上首之人还要表现的多大恩赐似的,杜怀恩没有当场掀桌子走人,已是奇迹,就算那人是让他无比忌惮的人物,他也不该表现的如此坦然欣喜才是。
又如最后落座末席,堂中的唯一女子祥璃,她看着高坐主位的白衣年轻人,不禁有些讶异,她觉得以那年轻人的智慧,不该一上来就露出杀威棒才是,说了是赏罚议事,对杜怀恩表功一番,却弄个明升暗降,哪有这样的道理嘛?实在说不过去,她有些不明白那秦恒这么做的缘由。
就在下面人心思各异的时候,秦恒冲任泱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要的效果已经达到,那么接下来这场议事才变得真正有意思起来。
任泱心领神会,不再看宣纸内容,继续道:“陆传山,原荒城吏治班底巡察司按察使,昨日一役,拨乱反正,整肃后卫,带领巡察司众五百余,清除漏网谍子,剪除城主府羽翼共计六百余,为荒城的平定立下汗马功劳,当立二等功。然因陆传山不察下属巡检司卫队中有名巡长与外人勾结,于昨日戌时煽动内部哗变,造成整个巡察巡检司卫队损失百余人,此事虽说只是失误,不愿陆传山,但他亦有失察之责。功大于过,但过既然已经存在,所以二等功降为三等功。对陆传山功赏如下,巡察司按察司一职不变,赏白银百两,绸缎百匹,年俸禄增加五十两。”
任泱说了一大通功过表彰,奖励安排后,抬头看向陆传山,问道:“对此,杜大人可有异议?”
陆传山站起身,先是对任泱轻轻摇头,表示认可,接着一副儒生做派,冲那高位坐着的年轻人作揖道:“属下谢少主恩赏,巡察司当更加整肃己风,查出那些害群之马以儆效尤,不再犯此类错误。对于巡察巡检司卫队招募人员,当更加谨慎挑选。”
秦恒微微点头,赞赏道:“陆大人明事理。”
陆传山落座后,任泱就要继续,却在这时,坐在陆传山左手边原云理寺监守大人柴蒯身后坐着一位本土二流宗门五缨宗的宗主袁进突然站起身,冲那高坐主位上的年轻人一抱拳,大咧咧说道:“少主,袁某觉得你这样的奖赏安排有失公允,杜大人的我就暂且不谈了,就说说陆大人的,他那明显的有功无过,巡察巡检司卫队中出现一名勾结外人的巡长,这与他何干?但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害群之马,如果这也算是领头人的过错,那在座诸位,恐怕没几个人是单一的有功而无。那么袁某想请问少主主持这场议事堂功赏议事的意义何在?”
袁进虽然是个江湖门派势力的武夫,但是说起话来极其有条理,显然是个文武兼备的一门宗主。
袁进此话一出,下方便有几人附和,多是江湖同道,其他人也有三三两两在与身边人小声议论。
秦恒看着那个身形壮硕,面容硬朗的武人袁进,笑着问道:“那么袁宗主是认为我的安排有失公允?赏罚不分明?”
袁进再度抱拳,点头答道:“某家大老粗一个,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是一家之言,如果说的不对,还望少主见谅。”
秦恒眯眼说道:“哦,那以袁宗主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