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杀鸡儆猴
袁进环顾四周,说道:“少主,凡有所立,当有其责,然若有功,功即赏,赏则莫过于封赏,如少主所言,平定则安,那这荒城动荡何来?我们何坐于此?少主不该对有功之人施以小恩小惠便打发了。”
秦恒左手两指在椅把手上轻敲,脸上挂着淡淡笑容,视线落在袁进那硬朗的面容上,“没想到袁宗主还是个胸有沟壑的读书人,着实令人意外。照袁宗主所言,荒城平定,论功行赏,功大者,当以封赏为佳,封赏最佳又为划封领地为上。那么以袁宗主之见,荒城地界数千里之地,当划封多少出来给在座有功之人合适?一千里?两千里?又或者三千里?”
秦恒突然站起身走到一旁,侧身指着高位上的那张椅子,笑道:“要不然我把这张椅子让出来,由袁宗主来坐如何?”
袁进闻言,当即变了颜色,脸色无比难看,他慌忙解释道:“少主,属下并无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般赏赐有失公允。”
在座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清晰感受到上首位置上站着的那个年轻人身上散发的淡淡威压,压迫的所有人都有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紧绷感。
这种压迫,不似江湖高手给人带来的那种气势上的高山仰止,而是对身居高位之人心灵上的畏惧。就像市井百姓面对一位朝堂权贵人物,即便那个人表现的多么和蔼可亲,可在百姓眼中,那人依然是可以轻易左右他们生死,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存在,心灵深处充满了畏惧。
秦恒依然在笑,他问道:“不是这个意思?那这封赏二字的“封”字应该作何解?”
“属下,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应该……”
袁进吞吞吐吐了半晌,愣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在座众人,看到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有人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不近人情,过于咄咄逼人,袁进不过是仗义执言,认为这般赏赐有失公允罢了,事先你不也说但有异议,只管提出,现在又出尔反尔,你作为荒城新主,就这么点度量?
然也有人发现,袁进在吞吞吐吐的时候,眼睛会时不时瞥向右侧端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财理司司座窦琮的身上,后者视而不见,只是平视前方。
这就让有些人想到袁进的仗义执言,分明是别有用心,暗藏猫腻。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就见高位站着的那个年轻人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窦琮的身上,笑着说道:“袁宗主既然不知道那个‘封’字作何解,不如就由窦大人代为解释一下。”
窦琮闻言一愣,低头抬头的瞬间,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厉色,一闪而逝,在座之人无人得见,他站起身,笑着拱手作揖道:“少主,封赏的“封”字可作千般解,少主就是要考校下官,拿这个也实在说不过去。封领、封堵、封禁、封锁、封闭、封杀、封存、封死、封地,不一而论的作解,比比皆是。”
说到这里,窦琮面露尴尬之色,有些汗颜地说道:“其实少主要下官帮着释解这个“封”字,有些问道于盲。下官这些年一直在为银钱之事操劳,学问之事有所懈怠,很多书上学问、道理,差不多都已经还给圣贤了。”
秦恒轻拍了两下手掌,赞叹道:“窦大人这个太极打得好啊,我问封赏的“封”字作何解,窦大人能和我扯到封锁、封存上面去,胡诌一番,然后又说什么因为操持财理司太过操劳,懈怠了学问,把书本上的学的道理、学问,统统还给了圣贤。”
秦恒右手按着那张椅子的左边椅把手,眯眼看着窦琮那张和善的笑脸,继续道:“以我看,不是窦大人将学问道理还给了圣贤,而是圣贤有感窦大人为官一任的兢兢业业,太过劳心劳力,不想要窦大人那么辛苦,所以就收回了窦大人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想要大人专心为百姓谋福祉,不为一些世俗杂事所扰,就比如那个封赏的‘封’字,何以劳烦大人费心作解。”
窦琮宛若听不出那年轻人话里的讥讽之意,笑着道:“少主误会下官了,委实不是下官打太极,窦琮年纪大了,头脑昏聩,平日里疲于应付财理之事,力有不怠,学问一事,更是荒废日久,本想着还能在这个位置上操劳几年,帮着少主谋一份基业,哪想今日在这议事堂上居然连少主所问的封赏的‘封’字作何解,都解答不出,如今再坐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才不配位,官不配身。”
窦琮忽然一揖到底,意态萧索地说道:“下官才不配位,心有余而力不足,已不足以胜任财理司司座一职,欲以辞官归隐,望少主成全。”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有人心思急转,窦琮此招,刹那间反将了那年轻人一军。
却见那年轻人不疾不徐说道:“窦大人年岁不过四八,正当青壮,实在与头脑昏聩不搭边。荒城方才平定,局势尚且不稳,还要仰仗窦大人这样的有识之士、财理人才,帮着巩固荒城局势。于本少主来说,窦大人是荒城不可或缺的良臣,所以我希望窦大人能够再三思这个决定……”
秦恒的话还没说完,下方众人已经有不少人在暗暗摇头,始终姜还是老的辣,年轻人就算在如何办事老道,身后力量多么强大,始终在这荒城根基太浅,底蕴不够,坐在那个位置上,根本做不到“一言堂”。
关理署常守丁如春站起身,面色平淡中夹杂着些许不忿,他望着台上站着的那个满脸风轻云淡的年轻人,尊卑礼节不顾,直接“仗义执言”道:“袁宗主不过是一家之言,少主不满,大可以明说,何必要无端牵连窦大人。少主有言在先,关于对错功过的评定,在场所有人,但有疑问、不服,都可以提出来。作为荒城之主,少主岂可出尔反尔,为人所诟病。少主若是此般论功赏,请恕下官不能认同。”
阑海宗宗主关阑朝也跟着站起身,抱拳说道:“少主这般所为,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实在寒了我们这些跟着您一路杀伐的属下的心。”
“……”
接连有四人站起“仗义执言”,一揖到底的窦琮,始终没有直起腰身,如果有人这会儿低头去看窦琮的那张脸,就会发现,他眉眼浅笑,嘴角挂着一丝不屑,在低声呢喃着什么。
堂内有些嘈杂,秦恒视线始终不曾偏移,还在那窦琮的身上,他笑容不变,说道:“窦大人,是不是想听到我方才说的那番服软的话,求着你这位财理司司座留下来?”
秦恒轻轻摇头,仿佛自问自答道:“恐怕要事与愿违,让窦大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不仅如此,还有要委屈窦大人一下,做那个杀鸡儆猴的‘鸡’。”
年轻人声音不大,却让堂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众人目光齐齐落在那个年轻人脸上,一脸好似自己听错了的表情,不敢置信。一揖到底的窦琮闻言,猛然抬头看向那个缓缓坐回原位的年轻人,满脸难以置信。
第四百三十七章 骑军开路,武夫挡道
荒城直往浩淼城边境,一条不足两丈宽的驿道上,一队百人队伍策马飞驰,队伍中间夹着一辆马车,马车速度飞快,马车前后,所有骑在马背上的武夫,清一色的黑衣,背负战弩,腰挎大蛮制式战刀,充满肃杀之气。
驿道两边是荒芜的平原,更远处是崇山峻岭,连绵不绝,太阳东照,将远山拉的距离这支队伍很近。
马车上,皇甫中庸掀起窗幔,一脸享受阳光倾洒的自在笑意,他冲前面娴熟赶车的大红马褂车夫喊道:“老马,还有多久出境?”
老马一边肆意挥鞭,一边答道:“不足一柱香功夫,我们就会抵达两城防线,董隆已经通知了北华山主将杨进砷,他已经派兵前来接应,估摸再有半柱香时间,我们便会与大军相遇。”
皇甫中庸笑容满面,一边放下窗幔,一边转头与那个今日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的李暮说道:“李暮,你说这次老夫是不是输的特别惨,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暮目光游离地看着他那把扇子扇面上的一首当初随兴而作的打油诗,心思不在此处,听到皇甫中庸的话,他随意回道:“那还用说,不说一位神窍大能的身死道消,动摇了鱼漏底的根基,就说那么多化境的折损,你皇甫老儿的鱼漏底承受的了?我要是你,这会儿是怎么也笑不出来,耗费那么大精力,弄了半天,敌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的布局,说出去丢人不丢人?”
皇甫中庸对李暮不加掩饰的讥讽,不以为意,他只是觉得李暮对秦恒的这个称谓很是好笑,他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道:“毛头小子,在这个世上能找到几个如秦恒那样的毛头小子,如果他是个毛头小子,那你李暮只能算是个躲在襁褓里喝奶的初生降婴。”
“和我比有啥意思,要比也是跟你这个大蛮王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顶聪明的大人物皇甫郡王比较才是,我自叹不如那个秦恒,这是在十几岁时,满京师百姓人尽皆知的事儿。”李暮合起这扇,抬头看着皇甫中庸,撇嘴道。
皇甫中庸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说道:“秦恒这一局的确赢得漂亮,四方势力,又或者说是五方势力角逐,让他屠了大龙,拔得头筹,足以称之为‘少有自高山,胸有千般壑’。然则,即便让他一举砥定荒城,但他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却没有那么容易。”
李暮像是被皇甫中庸勾起了兴致,聚精会神道:“怎么说?”
皇甫中庸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荒城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算是个多年运转,有了自主礼制律法吏治班底的小朝廷,秦恒新主上位,根基太浅,底蕴不足,即便自身背后有强大力量支撑,压制那群荒城本土权势人物,但想要在荒城短时间内巩固自身地位,集权在手,却没那么容易。
这不是他秦恒自身能力的欠缺与否,也不是他不懂官场那一套,更不是他从一个纨绔子弟,转变成为荒城新主,相当于自立为王,根深蒂固观念的不好转变,而是涉及“权衡、调停、维持”六字。
说白了就是权力在我手,下面人需要制衡,他们内斗,斗便是,我最后只要调停,各打五十大板,再给颗红枣吃,让矛盾点不激发,要是实在不可调停,至少也要维持这些人表面的稳定,循序渐进,图自身坐稳。再有关于下面人觉得利益分配不公的问题,人心种种,处处拿捏,维系简单的平衡便可。”
李暮认真听完皇甫中庸这番话,然后问道:“你还留了后手。”
皇甫中庸一脸意味深长,智珠在握的样子笑了笑,点头道:“大蛮王朝在荒城渗透了那么多年,当然不会只有市井的那点手段,除了江湖势力,还有朝堂埋子。希望他这个荒城新主的“庆典”,不会被搞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李暮盯着皇甫中庸那张老脸,嘲讽道:“皇甫老儿,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欠揍?”
皇甫中庸再次抿了一口茶,笑呵呵道:“没……”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马车骤然急停,马儿一声长长嘶鸣,车身跟着晃荡了几下,他瞬间反应过来,外面出了事情。
老马赶车一向很有分寸,加上技术娴熟,不会无缘无故停马,再说他们这么强悍的队伍,还有大蛮军队前来接应,又靠近两城边境,不该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才是,也就是说不该出什么问题才是,莫非是荒士大军得知消息,前来围堵?
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一瞬间,皇甫中庸就给否定了,荒士内乱,刚刚平定,南有大蛮大军伺机而动,现在他们根本不可能分兵他顾,就算是他秦恒,也不会让刚刚抓在手中,尚且不稳的军权,用来堵截他皇甫中庸。
除非……
皇甫中庸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可以无视他身边高手和即将到来的大军的可能,随即露出一抹浅笑。他没有去掀车帘,也没有问老马发生了什么,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车厢里,等待来人提出来意。
马车外。
一袭粗布麻衣的虬髯客,斜插入这支百人队伍中,撞的六头战马横飞而出,人马齐飞。
他衣袖随风飘荡,站在距离那辆马车不足三丈的道路中央,望着那个如临大敌,手中马鞭牵动气息涟漪的大红马褂车夫,一言不发。
马车不再前行,那头品种稀有的蛮族战马看上去情绪有些焦躁,马眼中透着畏惧,前后脚踯躅挪动,就是不敢踏前一步。
马车左右,有六道气势不输赶车马夫的黑影浮现。
马车后,训练有素的大蛮军士,看着那突然的变故,同时勒马停缰,迅速抽出背后战弩,弩机打开,箭矢对准中间的那个大髯汉子,大有对方稍有异动,就“万箭齐发”的架势。
马车前的队伍,也瞬间发现身后异样,调转马头,箭矢上弩,对准那人的背后。
远处,一支浩浩荡荡的大蛮骑军,好似一线排开,拉出一条夕阳海岸线,马蹄阵阵,朝驿道这边奔行而来,人数大约两千余。
驿道这处很安静,唯听见远处的马蹄踏地,轰轰作响,众人只见那虬髯汉子看着那辆马车,轻描淡写道:“李暮跟我走,我不杀人。”
第四百三十八章 来去自如
车厢内,皇甫中庸听到虬髯客这句话,面露诧异之色,他看着李暮,问道:“你要走?”
李暮笑着道:“出来了这么多年,想回去看看。”
“本就看不惯,回去了不膈应的慌,不是觉得看着心里难受吗?”皇甫中庸又问道。
“始终是我爹,膈应也得回去看看,总不能他死了也没个送终抬棺的人吧,我也不能一辈子当个质子不是。”李暮正色说道。
皇甫中庸轻轻一笑,“也对。”
转而说道:“何时与秦恒牵上了线?你许诺了什么,他答应救你?”
李暮笑容灿烂,说道:“浩淼城外见面的时候,许诺了什么,就不必告诉你皇甫老儿了吧。”
皇甫中庸拿起一只茶杯,放在茶桌对面,给李暮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茶,笑着举杯说道:“以茶代酒,算是送行。”
李暮笑着摇头道:“这茶我可不敢喝,你皇甫老儿的酒壶、茶壶,据说都是阴阳两面,我怕喝了这杯茶,就走不出车厢了。”
皇甫中庸哈哈大笑,“还是这般小机灵。”
随后他一拂手,指向车帘道:“那就请。”
李暮看向一旁满脸怒不可遏面容的孔春回,起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容满面道:“孔书篓子,今日一别,恐难再见,我会想你的。”
孔春回别过脑袋,不搭理他。
李暮无所谓一笑,转身便要离去,却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坐回原位,接着他突然拿起孔春回喜欢的那只古朴匣子,猛然一下砸在皇甫中庸的肩头,然后他有些色厉内荏地说道:“你皇甫老儿砸了我这么多次,我就还这一下,你不亏。”
砸这一下,是李暮记仇的结果,也是权衡再三,不敢砸在对方脑门上的结果。
皇甫中庸轻轻拍了拍被砸的肩头,笑眯眯看着李暮,轻声道:“不亏。”
孔春回见此,勃然大怒,也不顾那个喜欢的木匣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瞪着眼睛,斥声喝道:“李暮,你放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在幽都当质子,要不是大人护着你,你早就沦为权贵们的玩物,哪还能到处狐假虎威,又是青楼,又是赌坊,又是勾栏的。你也不想想,你一个狗屁都不是的质子,何来的面子可以进出那些地方?现在一朝有人撑腰,便敢在大人面前逞威,你何来的狗胆?”
皇甫中庸任由孔春回为自己抱不平,他就只是笑眯起眼睛看着李暮,一言不发,手上还在拿着茶盖划拨茶水。
李暮嗤笑一声,道:“说来说去,在你们眼中不该是个质子,如蝼蚁般的质子。”
说罢,转身便走。
李暮下了马车,快步走到虬髯客面前,笑容变得无拘无束,一挥手,洒脱道:“走了,前辈。”
虬髯客根本不搭理他,转身便走,李暮连忙跟上去,走出十几丈外,还不忘回头冲那辆马车做了个鬼脸,当他看到那辆马车被人从里面掀起了窗幔的一条缝隙,连忙收起鬼脸,逃也似的跑到虬髯客身边,这才觉得自己浑身一轻,自身安全了,逃出了某个樊笼。
从李暮下了马车,到走到那虬髯客面前,再到两人大摇大摆的离开,这中间无一人上前阻拦,所有人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二人离去。
百人队伍的领队之人董隆见那两人走远,策马来到马车旁,抱拳说道:“大人,请您下令,属下这便带人去截杀他二人。”
皇甫中庸没有说话,就听大红马褂的马夫阴阳怪气道:“凭你这百人要杀一位神窍存在,还是说要搭上那两千余的接应队伍的性命,再不然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这里?填命让神窍存在杀着玩?”
“神窍存在?”
董隆闻言,满脸不可思议。
他还以为这些保护大人的武林名宿之所以没有跟那人动手,眼睁睁看着他把李暮带走,是担心一旦动起手来,恐伤己大人的安危,所以才让他把人给带走。
董隆此刻自告奋勇要带人去劫杀那厮,便是看那人已经走远,殃及不到大人的安全,所以才上前说出劫杀的话,欲找回场子。可他哪知道那位并未显露多少威势的虬髯大汉,竟然是那传说中无敌的神窍存在,而他刚才竟然想以百人队伍博回一个名声,想想都觉得可笑。
远处那两千余浩浩荡荡的大蛮骑军,策马奔至驿道百人队伍的百米处,随后整齐划一的勒缰停马。
头前一人,马蹄不止,一直骑马奔至马车前,这才勒缰停马,他冲马车一拱手,恭敬说道:“末将周秣,拜见皇甫郡王。”
此人是北华山左翼少将周秣,肤色黝黑,身材健硕,面相硬朗。此人颇有领军之能,入军短短十载,便一路高升,升至如今的正三品将衔,左翼少将。
皇甫中庸掀起窗幔,冲他微微点头致意。
周秣看向那两道远去的身影,以试探的语气询问道:“郡王,要不要末将领人去拦上一拦?”
作为一名沙场武将,对于形势的把控有着天然的敏锐,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二人离去的不同寻常,再加上这辆马车周围隐隐流露的淡淡杀气,就更加让他确定了此事的非比寻常,遂才有此一问。
皇甫中庸摇头道:“不用,代价太大,也拦不住,回吧。对了,杨将军大军集结完毕了吗?”
周秣对皇甫郡王口中的“拦不住”三字,心生疑窦,什么样的人,两千余的大蛮精锐骑军拦不住,就算那人是化境巅峰,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怎么就是拦不住,那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对方是那传说中的神窍存在,周秣想到这里,赶紧驱散脑中愈想愈多的念头,不再深究下去,郡王已经说不用,他又何必自添烦忧。
听到皇甫中庸的问话,他答道:“将军集军三路,共计六万,不出三日,便能集结浩淼城边境,发起总攻。”
“那便回吧,不要因我耽误将军正事。”皇甫中庸说道。
周秣再次一拱手抱拳,掉转马头,策马扬鞭而去。
两千余的骑军队伍向南浩浩荡荡前行,百人队伍衔尾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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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不知其名的山道上,李暮只感觉一个眨眼功夫,就被那虬髯客带至此处,他四下一看,盲猜此处距离那处荒原驿道,起码百里之遥。
他不禁抬头看向那个在前面不疾不徐前行的虬髯客,心中骇然。他快步跑到那人跟前,扭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对方,满脸好奇之色地问道:“前辈应该是一位神窍存在吧?怪不得那姓秦的能够有恃无恐,闹的天翻地覆也不在乎。像前辈这样的无敌存在,不知道秦恒身边有多少?”
虬髯客忽然止步,看着李暮,淡淡道:“想死。”
李暮连忙摇头说“不敢”,再不敢多言,也藏起了内心的那点小心思,刚才对方看他那一眼,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远古巨兽给盯上了,凡有丝毫表现异样,极有可能当场尸骨无存。
虬髯客继续前行,边走边道:“莫要忘了答应我家少爷什么?可别想着回到那座王爷府就万事无忧,说过的话也可以算了,你家可不是那座深宫大院,没有那个老怪物坐镇,我要去的话,来去自如。”
李暮毫不怀疑对方这番威胁的话,会在自己矢口否认答应秦恒的事情后实现,对方会去他家那座王爷府邸走一遭,与他谈谈心。遂他连忙说道:“不敢,不敢,答应的事,李暮一定会做到。”
虬髯客不再搭理他,快步而行,李暮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跟在那人身后。
第四百三十九章 何方神圣?
庆府议事堂。
窦琮缓缓直起腰身,脸上再无先前的半分笑意,眼中精芒乍现,他看着坐在主位上,意态从容的年轻人,说道:“少主此话何意?是要卸磨杀驴,杀窦某这个有功之臣?”
秦恒眯眼看着窦琮,缓缓道:“今天在座诸位,人人都可说是有功之臣,唯独你窦琮不行。知道十六个人的名字,为何有你吗?不是因为你窦琮有功被点名,而是因为我想见见你这位能在荒城盘踞多年,斡旋于三方势力而不被发现的荒城四司重臣之一的窦司座是何方神圣?”
窦琮面色不变,“请恕下官愚钝,不明白少主在说什么,什么三方势力,什么斡旋,下官不懂。下官只知,少主入主荒城,窦琮第一时间选择投效,财力物力任少主索取,少主能够在荒城定鼎,有窦琮不可磨灭的一份功劳。少主若是觉得论功行赏,窦琮不配,窦琮已经禀申辞官归隐,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的将那欲加之罪扣在窦琮脑袋上。这样做,岂不寒了众位同僚的心?”
秦恒笑意盈盈,“窦司座不愧是曾经名满北域的儒门高才,巧舌如簧,欲盖弥彰,趋利避害,信手拈来。”
“少主,持以吾心唯诚,怎知赤胆错付,如此便……”
窦琮脸上浮现出一抹愠色,义愤填膺的就想要说什么,却见秦恒摆摆手道:“窦司座不必激动,不懂没有关系,很快你就懂了。”
不等窦琮再狡辩什么,秦恒转头看向在之身边的五缨宗宗主袁进,笑问道:“袁宗主,五缨宗除了帮助江湖门派调停私人和宗门恩怨,获得不菲酬劳外,还会接单一些押镖生意离境,运往大蛮地界,以此填补五缨宗的日常运转?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不明白那年轻人怎么一下子扯到宗门生意上来了,江湖门派,自然都有自己的内部营运,赚些钱财,来维持宗门的日常运转,否则光是打打杀杀,饥不果腹,何以维生?五缨宗做这两门生意,也是江湖同道人尽皆知的事,何必拿到台面上来说?
众人一头雾水,不明白秦恒到底想要说什么做什么,方才不是在说窦琮和三方势力勾结,斡旋其中而不被发现,怎么转眼又扯到五缨宗的生意上来了,弄得所有人都有些迷糊。
窦琮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一闪而逝,心道:“黄口小儿,心比天高,却只是一张嘴。”
袁进虽然不明白高坐主位的年轻人为何会提到五缨宗的押镖生意,但他还是点头说道:“没错,五缨宗的宗们生计,靠的是为江湖同道调停恩怨赚取报酬和押镖获得酬金来维持,少主知之甚详。”
秦恒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于押镖一事上,有一事不明,还望袁宗主解答一二。”
袁进抱拳致礼道:“不敢,少主请讲,袁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恒问道:“五缨宗押镖的路线一般走的是荒城驿道,也就是官道,离境口应该是荒城边境与浩淼城接壤的南山防线口吧?”
袁进再次点头,答“是”。
秦恒身体前倾,脖子伸长,笑容意味深长,“那么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想把荒城独产的铁精石运送出荒城边境,走陆路驿道肯定是行不通,出不了关,不知道袁宗主还有没有别的路线可走,比如城西边境的水路,南境环山秘密修建的山道?”
袁进闻言,勃然变色,就连站在他旁边意态从容的窦琮,在听到年轻人抛出的这番话时,也是脸色微变。
袁进急忙说道:“少主,铁精石乃荒城独有,荒城对于此精石的看管严格,不予外界染指,前荒城三位府主在位时,曾严令禁止私人售卖铁精石,若有人胆敢私自将铁精石运送出境,卖给他人,论罪当诛。
袁进只是个本本分分的江湖人,做的都是正当营生,押镖也是蒙武林同道抬爱,赚的都是良心钱,走的是官道,交的是关税,没有此种偷运违禁品出境的经历,所以无法给予少主答案,更不知荒城是否有其他可押镖离境的出路。”
秦恒笑道:“哦,那也就是说袁宗主做人做事本本分分,押镖不曾有逾矩,作出“出格”之事,也并不知想要把铁精石运送出境,售卖给其他势力,有其他出境口,是也不是?”
袁进道:“确是如此。”
秦恒再次转头看向窦琮,说道:“可我这里有一份关于窦司座和袁宗主二人秘密合谋运送一批铁精石出境的密档案宗,说的是窦司座为袁宗主单一开了水运西境的通关文牒,让之以押镖名义,顺利运送一批足有千吨的铁精石出境,交货于北域某个正姓大族手中,谋取巨额利润,而窦司座到手的巨额钱财,转手又进了鱼漏底的口袋。不知道这份密档案宗记载的内容是真是假?两位可能为我解惑?”
袁宗主闻言,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双腿已经开始发软,接不上话。
窦琮满脸怒容,重重一巴掌拍在椅把手上,愤愤道:“荒谬,简直荒谬,这不知是什么人陷害窦某,陷窦某于不义,污蔑窦某作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
他转头看着秦恒,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道:“少主,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作出此等不义之事,否则天大雷劈。”
说着,他举起右手,弯曲两根手指,一副要发毒誓的样子。
秦恒抬手压了压,笑着道:“哎,窦司座不必发毒誓,我是相信你的,可是就是不知道在座诸位相不相信你。
哦,对了,任泱手上还有两份关于窦司座的陈年积卷,也是关于窦司座那些年吃里扒外,斡旋于三方势力,买卖荒城资源的卷宗。另外还有一份昨夜秘监署秘密收集的关于我一来财理司便献上大量财力物力,供我无休止索取,所谓投效的真正内幕,不知道在座诸位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窦琮脸上蓦然变得阴冷一片,他死死盯着那个面目可憎的年轻人,冷声道:“秦恒,你待如何?”
第四百四十章 然也
秦恒看着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窦琮,说道:“不是我待如何,而是窦司座待如何?你窦琮,五缨宗宗主袁进,关理署常守丁如春,阑海宗宗主关阑朝,盐官署衙盐使洛骏联合一起,在庆府外埋伏上千刀斧手,意欲何为?想要趁着荒城局势不稳,发动政变?”
秦恒双眸忽然变得冰冷异常,他的目光扫过方才点到的几个人的脸庞,一句充满气势的话语响彻在大堂内,“犯上作乱,也不会挑个时间,鱼漏底培养了你那么多年,皇甫中庸就教给了你这个,不懂得审时度势,隐忍不发?”
窦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步迈出,缓缓走到十六人中间的堂道上,仰头直视着高坐主位的秦恒,讥讽道:“好一个犯上作乱,好一个审时度势,隐忍不发。秦恒,你这个大庆秦氏余孽,端的是道貌岸然,无耻之极,明明强取豪夺了荒城,还在这儿说着我窦琮犯上作乱,不觉得可笑吗?”
“放肆。”
不待秦恒说什么,脾气粗暴的郑元刚,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踹在窦琮的腹部,踹的他连退数步,跌倒在地,倒翻一个跟头,模样狼狈至极。
窦琮翻身爬起,不觉丝毫狼狈,也不顾身上疼痛,只是将挡住视线的凌乱头发随手拨拉开,继而阴恻恻笑道:“如此便恼羞成怒了,事情敢做,却怕人说,想堵这天下悠悠众口?没用,不出三日,你秦恒在这荒城做的杀人夺城事,便会传遍整个北域,更之会传回南阙,甚至是传到那座虎丘城。
到时候人们会说,从前的大庆纨绔子弟秦恒,不学无术也就罢了,只会被人们骂一句虎父犬子。现在一家尽死,尚留美名在人间。秦森到死不曾反出南阙,可你秦恒这个秦氏唯一尚存血脉,才到北域不久,便做出此等天人共愤之事,屠灭荒城城主府,做法残暴,只为自立为王,统治荒城。
秦氏积攒两代,闯下的赫赫威名都被你秦恒这个不孝子给败的一干二净,何其不幸也,庆州百姓在背后唾骂你,唾骂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怎么对得起大将军,怎么对得起秦公,怎么对得起万万千千的大庆黎民百姓。”
任泱突然张口大骂道:“狗贼,满口胡言乱语,偷换概念。荒城本就无主之地,照你之言,如果是大蛮朝廷攻下此地,该作何论,残暴不仁,杀戮一片,遭天下唾骂,最后你窦琮是不是还要说一句灭的好,让你们这群负隅顽抗的罪奴,不早点归顺,现在自食恶果了吧。人心私向,就算大蛮朝廷如何歪曲事实,污蔑我们少主,传出与事实不符的流言蜚语,传到南阙,传到庆州,但只要传回那座虎丘城,满城百姓只会说一句,打得好,虎父无犬子。”
他转头看着那个缓缓站起身,迈步走下台阶的白衣年轻人,神色略微有些激动地说道:“少主,天下悠悠众口难堵,说便说去,我大庆军行事,以前为了南阙,为了大庆,为了虎丘,为了家人,为了兄弟袍泽,现在为了自己,为了那个旌旗招展的‘秦’字。少主是我们的少主,天下要骂,骂的不会只有少主一人,还有……”
秦恒摆手制止了任泱说下去,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冲他点头致意,示意自己都知道,投以微笑,转而继续迈步往下走。
任泱看着少主的笑容,没来由对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充满信心,腰杆悄悄挺直了几分。
秦恒走到那个一脸阴森笑容,看上去内心无比畅快的窦琮面前,在他前方一步外站定,平静道:“大蛮朝廷传出这样的流言蜚语,无非是想营造出我秦恒背离南阙李氏,有谋反之心,迟早有一天要打回去,让南阙李氏觉得我是一颗隐藏毒瘤,需要早做防范,最好是趁早拔出,免除后患。
大蛮朝廷打得如意算盘太精,清楚李氏的软肋,知道他们把皇权看的比什么都重。想要利用这一点,引发我与南阙朝廷的乱斗,最好南阙李氏能够不惜代价除掉我这个大庆余孽,将我背后的力量一并抹出,这样李氏可以高枕无忧,大蛮朝廷看着两虎相争,即便最后结果不是两败俱伤,李氏也会伤及根本,那么大蛮王想要吞并南阙,一统南北的雄心壮志,再不是痴人说梦,将势如破竹。”
“你知道又如何?你秦恒现在不过是一只丧家犬,就算再聪明,又能在两国大势下翻起什么浪花,皇甫大人将你看得通透,说你也想在这乱世争雄,可秦恒你觉得自己配吗?
要是秦森在世时,他有那样的心思,你躲在他的羽翼下,或许有朝一日还真有可能坐一坐那安逸太子的位置,只不过现在,你就像是在那臭水沟挣扎,扑棱翅膀的苍蝇,连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还痴心妄想的展翅高空,不觉得很可笑吗?”窦琮针锋相对道。
秦恒朗声大笑,直视着窦琮的眼睛,满脸意气风发,“窦琮,你问我配吗?我告诉你,不配,确实不配,但是,那只是现在。不出三年,我秦恒一定是三军对垒,站在前列,直面大蛮王,戴盔披甲的那个人。而我身后,一定会是那面‘秦’字旗。”
不知为何,在座所有人,在这一刻,看着那个白衣年轻人,不像在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少主,而像是在看一位君临天下的皇者。
任泱与郑元刚看着这时的少主,就仿佛看到了大将军与少主身影的重叠,高坐马背,满身银甲,挥剑前冲,威武霸气。
窦琮于这一刻,被那年轻人身上流露的强悍气势震慑,但他内心觉得这般堕了鱼漏底的威风,随之猛然站直身子,直面年轻人,道:“秦恒,你当真以为我就只是安排了一千刀斧手在外,就敢闯这鸿门宴?”
秦恒淡淡道:“不就是有一支昨夜悄悄突破防线,隐秘埋伏在城外的大蛮重甲骑军吗?你大可以出去发号施令,看看他们能不能入城?”
窦琮猛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道:“你在‘引君入瓮’?”
秦恒点头微笑道:“然也。”
第四百四十一章 此生当无憾
出了议事堂,走在廊道上,回想起大堂发生的一切,祥璃不禁露出几分笑意,议事堂中,她见识到了那位荒城新主的手腕,杀人诛心,任窦琮百般算计,胸有成竹,最终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直至四名大庆甲士冲入大堂,架起破口大骂的窦琮离开,又有十数位浑身充满血气,修为不俗的武夫挟制住袁进、关阑朝、丁如春、洛骏四人,祥璃才回过味儿来。
这场论功行赏议事,功赏不假,最主要的目的确是那秦恒在钓鱼,钓那些游于水中,看见饵食,却始终徘徊来徘徊去,不曾咬钩的漏网之鱼。他是要竖清荒城的吏治班底,打乱重组,为的是能使这荒城吏治恢复清明。
十六把交椅的议事大堂,转眼去其五,秦恒让站着的人补位,所以一眼望去,十六把交椅上依然是人员满座,论功行赏再次继续,还是由任泱宣读所有人的功过,有功赏,有错罚。
论功行赏完毕,在第二场议事开始,秦恒吩咐人将主位移走,让出地方给边军守将,及大庆军武将,看着他们对照荒城边防图,分析荒士大军和大蛮军伍的对垒形势,对即将到来的大蛮大军总攻各抒己见。
他偶尔提出自己的意见,帮着出谋划策,听着那些武将反驳、争辩,他也会据理力争,堂内宛若菜市场,热闹喧嚣。到了后来,十六把交椅上,也有人站起,加入了那些武将的讨论和争辩中。
当然,这些后站起加入讨论的人,都是对军事边防有所了解,对两军交战架构有一定认知的武人和谋士,说出的话,所持意见,都有相当高的水准,分析形势,看问题利弊,一针见血。其他人自是不敢妄言,只是坐在那儿等待结果。
最终所有武将和后来加入讨论的武人,共同商议出一条可行性方案,敲定各处边塞防御力量的多寡,驻军多少,应对突变情况的支援力量等等,一整套应对之策,至少从表面来看,是无懈可击。
“恭喜祥阁主,南城江湖势力将以祥阁主马首是瞻,牛亮在此恭贺了。不知道牛某是否有幸,请祥阁主共饮一杯?”
走出议事堂的牛亮,在廊道搜寻到那道背剑身影后,便快步追了上去。
祥璃头也不回,直接拒绝道:“牛亮,你要我说多少次,你不是我钟意的类型,就不要在我身上瞎耽误功夫了,我不可能喜欢你。还有,就算你故意学那文绉绉的读书人作态,也只是四不像,不如自身来的坦荡,看着舒服。就像你昨日在巷道杀敌,那个时候看上去,至少还有那么点英雄气概,让人看的顺眼。”
牛亮咧嘴一笑,坦然道:“祥阁主,今日找你喝酒,确实没有那个意思,我也早就绝了那个念想,单纯的就是想找你喝顿酒,尚无通走了,如今在这荒城,我连个喝酒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与祥阁主,有情人做不成,但至少还是朋友不是,在一起喝顿酒应该不过分吧?”
祥璃斜瞥了一眼神情略显落寞的牛亮,想了想,说道:“那好,这顿酒我陪你喝。”
牛亮闻言,顿时笑逐颜开。祥璃的性子就是这般,生性洒脱如男儿,不会拘泥于那些俗礼,牛亮一直喜欢的就是祥璃这一点,当然还有祥璃姑娘在他心目中是那般漂亮,比那什么蔻凤榜第一美人儿也不遑多让。
牛亮说绝了那个念想,其实不然,他只是把那份情感埋藏的更深,喜欢不减反增,如饮美酒,醇香味也甘,越饮越醉,酒不醉人人自醉。
尽管牛亮这会儿表现的潇洒自若,对于她的答应很是高兴,但是祥璃还是发现,身旁这个曾经的沙场武夫眼中,依旧有那化不开的浓浓悲伤,道不尽的苦涩。祥璃有心想安慰两句,可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两人走出廊道,并肩走在庭院的小路上,牛亮出声问道:“祥璃,你对我们少主的第二印象如何?”
祥璃转头看向牛亮,诧异道:“第二印象,为何不是第一印象?”
牛亮笑呵呵道:“因为我们少主给你的第一印象,你不说我也知道,所以就不必多此一问。”
祥璃一边将碍事的袖摆往袖口中挽,一边道:“说说看。”
牛亮道:“少主当日在独醉酒楼点兵点将,部署作战,给你的第一印象,我相信一定是风采独具,运筹帷幄,颇有大将之风。”
祥璃眨着俏丽双眸,似随之回道:“差不离,不过那个第一印象有些模糊,因为要一门心思应战,所以我的注意力并未过多集中在你家少主身上,在他分配好各自作战计划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能够快速解决我的对手。”
牛亮笑道:“以你的性子,确实会如此。不过,相信今日的议事堂议事,你对我们少主的第二印象一定印象深刻。”
祥璃脸上没来由浮现一抹意,“你指哪方面,要是指其人给我的感觉,那就是聪明,很聪明,也相当有城府心机,和他相处,我觉得自己应该提防。”
“你就看到了这些?”牛亮哑然失笑道。
祥璃道:“不然?”
随即意识到什么,俏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怒色,她冷声道:“牛亮,收起你的那点龌龊心思,我对你家少主那样的男人更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是怕。”
牛亮连忙摆手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祥璃表情冰冷,懒得再搭理牛亮,脚下步伐飞快,方才答应牛亮要陪他喝酒的决定,在这一瞬间她都想反口离开,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立马被她否定。无谓因为对方一个无伤大雅的杂念,便去伤人心,实不该。
从匣放庭院到走出庆府,这一路上,牛亮都没再敢招惹这个自己喜欢,脾气却不太好的女子,生怕自己一出声,她就随便找个由头,拒绝赴此后的酒宴。
走在庆府前的街道上,祥璃突然开口问道:“牛亮,先前议事最后,我见你附耳在你家少主耳边耳语着什么,是不是在说尚无通的事情?”
牛亮神色平静,摇头道:“不是,昨日观景台没有见到尚无通,少主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庆儿郎战场死,死则死矣。我只是替尚无通给少主带句话,一句临终遗言。”
祥璃看着此刻的牛亮,心中不禁有一问:“那个曾经兵甲天下的大庆军,到底是一支怎样的军队?能走出这么多顶天立地的武人。”
牛亮目光深远,好似在看着那个多年相识却不相见的老友,轻声于心中道:“话已带到,少主让我告诉你,秦老粗有你们,此生当无憾。”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有酒今朝醉
议事堂两场议事结束,时至午后申时,堂内所有人相继离去,秦恒带着任泱与郑元刚去往偏厅,那里还有来到庆府不曾参加议事的有功之人,自是得见一见,不能厚此薄彼。
方才议事堂的第二场军事议事,梁骏这位大庆步卒右翼先锋将军,是唯一一个没有到场的大庆军将领,他在坐镇主场,指挥六千大庆步卒演变的黑甲骑军,分兵两千出城与大蛮精锐骑军捉对厮杀,生死历练,另分兵一千拿外面的刀斧手练手。还有三千骑军,一千负责守卫庆府,两千继续搜寻荒城的漏网之鱼,务求做到万无一失。
那些在偏厅等候议事堂议事结果的官吏、江湖武人们,自从来到偏厅后,就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修闭口禅的样子。被安排座位后,就是在那儿自个儿品茶,谁也没有左顾右盼,与旁边人言语。
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不敢,所有人不知为何,对那个坐在窗户边,慢慢喝着茶,看上去并不如何英武,修为也不过才二品脱胎境的中年男人,没来由的心底发怵。好像那人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那般,浑身上下充满煞气和肃杀之气。
有二品境巅峰的武人,在看向那个男人的时候,心中无端会生出一种直觉,假若自己与那人交手,那么死的一定会是自己。他们知道这不是错觉,而是作为一名小宗师高手,对危机的强烈感应。
偏厅内,时有进进出出训练有素的甲士,在向那个中年男人禀报军情战况,男人在听过之后,或下达出战命令,或采取迂回策略,应对有度,章法严谨。
但有甲士进入偏厅汇报战况,说话声音都不大,却是十分有力。男人说出的话多是言简意赅,直切要领,很快给出应对之策。
两者虽然声音都不大,但因为偏厅十分安静,所以两人的对话能够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听着他们的对话,在场所有人这才意识到,到底是何人,能够单凭气势,便压的他们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是那名声甲天下的大庆军将领,一位真正到了战场,敢打敢杀敢死,有勇有谋的铁血将军。
当所有人见到偏厅门口出现三道身影的时候,心中没来由一松,精神上的压迫感,顿觉消失几分。
秦恒迈步跨入偏厅后,笑着说道:“诸位久等了。”
让这么多人四五个时辰没有进食,秦恒其实颇有些不好意思,然因为他刚刚上位,要培养身处高位者的“势”,所以他不会去说什么抱歉的话,更不会去说混江湖那套场面话,就只是一句“诸位久等了”。
所有人连忙站起,恭敬抱拳行礼道:“少主。”
梁骏也不例外,他笑的无比真挚,抱拳的动作十分用力,在听到少主一句“不必多礼”后,他直起腰身,挤开人群,走到前列,对年轻人再度抱拳道:“大庆步卒右翼先锋将军梁骏,拜见少主。”
秦恒笑容满面,对于这个曾经心生杀自己,以换大军回乡的右翼先锋将军,心里没有一点责怪,也无丝毫隔阂,他道:“辛苦梁将军,荒城之事还要劳烦将军看护,多费心。”
梁骏满脸傻笑,连连摆手,“不劳烦,不劳烦,能为少主效劳,我梁骏求之不得。”
秦恒身后的郑元刚,看着那个老熟人的这副模样,阴阳怪气道:“老梁,几年没见,何时成了马屁精的?怎么也没通知兄弟一声,我好备份厚礼为你道贺啊。”
梁骏像是这才看见郑元刚,上前一把搂住郑元刚的肩膀,哈哈大笑,丝毫不在乎对方刚才的讥讽言语,开怀说道:“老郑,几年不见,脾气见涨啊,这一上来都学会如何挖苦兄弟了。”
郑元刚一下打开梁骏的大手,冷哼道:“那也比某些人现在眼睛长在头顶上强啊。”
梁骏再次搂住郑元刚的肩膀,笑呵呵道:“咱俩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
郑元刚没有再拍开梁骏的手,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温暖笑意,好似回到了多年前,二人都还是青涩年纪,彼此搂着肩膀,说着要杀穿北域,打到幽都的大话,是那般的令人记忆犹新,心驰神往。
梁骏笑着道:“一会儿去喝酒,你请,不醉不归。”
郑元刚板着脸道:“我没钱,你请。”
梁骏不肯吃亏,继续道:“没钱喝便宜的,有什么大不了,还是你请。”
郑元刚嘴里骂骂咧咧,说着梁骏抠门。
秦恒没有打搅这两位战场老友多年后的重逢,在他看来,是那么的难得,有多少大庆将士,今日好友依在,明日已是天人永隔,有那么一两次重逢,总希望是美好的,有杯水酒,有碟小菜,说着以往,憧憬前路……
秦恒知道,即便这般简单的想法,但对于大庆军将士来说,却是奢侈的。
但他仍是希望,活着的人,在与自己好友重逢后,有杯水酒,能够互诉衷肠,道道心中苦水,聊聊心中姑娘,聊聊家乡美好。
当郑元刚和梁骏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的时候,不免有些尴尬,于是连忙笑着看向秦恒,表示歉意。
秦恒笑着摇头,说道不碍事的。
接下来,还是由任泱对有功之人进行表彰,论功行赏,有错必罚,但这个过程要简略许多,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暗藏人心算计。
就是一点,我任泱说的话,便是公道至理,不容反驳,就算你们对这份功赏结果觉得不公,也只能藏在心里,挨罚必须受着,想不通就在心中搁着。
总之谁这会儿冒头,就会枪打出头鸟,下场不会太好。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即便有人觉得功赏结果再不公,但听到后面的赏罚缘由后,也都选择乖乖闭嘴,不生事端。
跟随少主落座在偏厅主座位置的梁骏,看向一旁的郑元刚,小声说道:“老郑,主帅很惦记你,要不这次事情过后,随我回去见见?”
郑元刚刚刚端起的茶杯,直接磕在桌子上,蓦然瞪眼,满脸怒色盯着梁骏,“他说惦记我?”
梁骏讪讪一笑,“我说的。”
郑元刚转瞬面无表情道:“想学书上说的,割袍断义?”
梁骏无奈道:“好,好,我不劝了还不行。”
第四百四十三章 书院将立
一夕绕山秋,农历七月初五,天气虽炎热,荒城却处处透着喜庆,为期月余的抵挡蛮军持久战,终以大蛮军队的退走而告终,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又因临近七夕灯节,满城俱是挂起各色灯笼,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紫庭苑后巷,大槐树下的石墩棋盘两边的石凳上,身穿一袭淡雅青衫的秦恒,正与穿着一身锦衣华服,满头白发束拢,别着一支碧玉发簪的关年鹿对弈。
二者落子很慢,倒不是在什么一步看三子,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而是两人在闲谈。至于下棋,只是在消磨功夫。
大槐树周边还有四人,清秀少年郎赵丹罕,他与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儒士并排蹲在巷道的墙根边,两人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远远看去,少年郎眉飞色舞,口中唾沫横飞,中年儒生蹲在一旁,像是在频频附和少年的话,时而展颜微笑,时而笑容又显得有那么几分猥琐。
估摸是两人怕声音太大,会打搅到大槐树下的棋局,所以两人都将声音压的很低,低到尽量控制在只有二人能够听到的范围内。
在这两人的不远处,有个体态雍容,风韵十足的美妇贴墙站立,她抱臂环胸,挤压的胸前那对饱满,几欲破衣而出。
粗布麻衣的虬髯客,还是那身装束,背缚长条包裹,他倚靠在大槐树上,神色冷峻,浑身上下隐隐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气机涟漪,眉梢处有淡紫色的魂力波动,他的双眸此时状态怪异,仿佛蕴有两物在其中,充斥着骇人的金色。
关年鹿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西角,随后说道:“陈綰之和陶锦秋二人,月余时间,转战万里,谁都没能讨得便宜,巨渊之战,结下的宿怨,陈綰之心中积怨颇多,自封修为十六载,斩断甲子记忆,为的就是卜算出陶锦秋的位置,这一关,不好勘破,他也不想去勘破。
芸芸众生,求道求道,长生长生,有人觉得一生唯有此求,有人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匆匆几十载,活得随性洒脱,活得问心无愧,活得有价值就好,何必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长生。难说这两种追求,谁对谁错。但恰恰我提到的这两位,就没把那长生大道看的那么重。”
秦恒点头认可道:“关老看的通透,一种随心而活,一种追求而活,难分对错。”
关年鹿抬头看着对面少年老成的年轻人,笑着问道:“那你呢?觉得什么更重要。”
秦恒刚要落子的手又收了回来,他笑着答道:“我吧,自身会觉得比较矛盾,走在江湖,我觉得随性洒脱,追求那长生也挺好,但上了战场,我又觉得人生活着当有价值才对。至于要说两种想法,哪种在我的心里比例更重,那我选后者,因为有时候我又会想,人生要活的太久,其实太累,悲欢离合假若不停重复,属实苦矣,又何必。”
“小小年纪,心性这般洒脱,倒是比那些一大把年纪活在狗身上的老家伙强太多,他们就是看不开,走入了死胡同,再出不来。”关年鹿不吝赞赏道。
秦恒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关年鹿又说道:“准备何时离开荒城?”
秦恒道:“待麋下书院步入正轨,山长、夫子、学子,共同踏入那座书院,书院课室传出莘莘学子的朗朗读书声时,我便离开。”
说到这里,秦恒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罐,忽然站起身,对着关年鹿行一大礼,正色道:“此后,麋下书院就交给关山长了。”
关年鹿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坦然接受年轻人这份大礼,片刻后,待那年轻人直起腰身,坐回原位,他说道:“其实你要行书院教化这一举动,我没有想到,但如今看来,这是大善之功,对荒城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这个书院山长一职,我接了,如此也不负你三番两次打着下棋的幌子,想要匡我坐镇学院的心思。”
秦恒闻言,讪讪一笑,“在关老面前班门弄斧了。”
关年鹿摆摆手,转头看向那边蹲在墙角的中年儒士,说道:“学识不错,肚子里也有些东西,就是还需在传道授业上打磨打磨,不然会误人子弟。”
秦恒捻子在手,也随着老人的视线看向那个正与赵丹罕窃窃私语的中年人,他说道:“张春仲此前一心想要坐上那个大蛮王朝新立国子监司业的位置,求而不得,在皇甫中庸的别院门前站了一天一夜,就得了门房送出的皇甫中庸对他的八字评语,“空有学识,无甚能力”,遂心灰意冷,辞官而去。
皇甫中庸看重的是浩淼城府令耶律齐守和那个一心想要青史留名,一门心思追逐功名二字的‘书徒’方寅,张春仲看似没能入他的眼。”
“哦”,关年鹿捋须而笑,道:“这么说,倒是被你给捡了漏啦。”
秦恒摇头,“不能说是捡漏,皇甫中庸这个人,为大蛮朝廷选贤举能,选的多不是学识有多高的人,他更看重实务,才干这方面在他心中的占比,只是小部分。”
“皇甫中庸可能有心打磨一下这位前西圆城县府令,可哪晓得直接把他的那股心气儿给打磨没了,于是便没了重新打磨这块‘璞玉’的心思,任由他自生自灭,张春仲看不透这其中的用意,所以……”关年鹿分析道。
秦恒点头认可道:“关老一语中的,皇甫中庸的确有那样的心思,只是事情的结果,出乎了他的预料。”
关年鹿道:“璞玉,宝玉,一字之差,却不是细微差别那么简单。”
秦恒深以为然道:“有理。”
关年鹿又看向那位贴墙而站的女子,说道:“再说说她,我也多了解了解,以后还要在一起共事。”
秦恒斟酌片刻,说道:“崔红裳,出身书香世家,是那有着“千年书海传世”美誉的崔氏,她的爷爷是那位有着“小书圣”之名的崔沧粟,她博通经文、礼仪、道学、儒学……总之在未入那座霆山剑宗以前,是个出了名的才女,但所学驳杂,不甚正统。”
关年鹿笑的大有深意,“原来是崔沧粟的孙女。”
第四百四十四章 所谓长大
“有旧?”秦恒听关年鹿这般说,略显诧异地问道。
关年鹿摇摇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三十年前的崔沧粟绝代风流,名满天下,才气压文坛,博学通古今,千年书海传世,在那些文坛巨匠眼中,也仅仅比那位书圣略逊一筹。老夫听过他的名字,也无甚奇怪。”
秦恒落子东星位,叹息道:“那个时代群星耀世,波澜壮阔,可惜我秦恒无缘得见。”
关年鹿说道:“有什么可惜的,真让你生活在那个时代,你就又不觉得那些天骄有多么璀璨了,乱世争雄,江湖逐鹿,杀伐遍地,苦了谁,苦了天下黎民。老夫从那个时代经过,慢慢悠悠,到了如今,反而最不愿追忆的就是那段岁月。美愿憧憬,在那个年代,市井百姓家是想都不敢想的。”
秦恒正色看着面前满头白发苍苍的老人,由衷赞道:“如关老这般心怀大善,为百姓所忧者,世间人不多矣。”
关年鹿洒然笑道:“行了,秦小子,也不用给我扣高帽子,我既然答应接下麋下书院的山长一职,自会尽心竭力,为传道授业解惑而行,不会误人子弟,更不会白白浪费你欲行策荒城的治学、教化之道。你也就别想着法的,见缝插针拍老夫马屁,多此一举。”
秦恒面不改色道:“晚辈绝无此意,句句发自肺腑。”
关年鹿轻轻摇头,也不在此言真假上过多纠结,他再度将话题拉回先前,仰头咧嘴一笑,视线余光瞥向那个正缓缓向他二人走来的女子,视线收回,看着秦恒,露出一个我是过来人的眼神,打趣道:“就没有什么故事?”
秦恒先是一愣,旋即明白关年鹿话里的意思,无奈苦笑道:“关老,您这就有些为老不尊了啊。”
关年鹿捋须,一阵哈哈大笑。
崔红裳走到大槐树下一局棋下了快一个时辰,连中盘都还没进入的一老一少面前,他看着那个与她有灭师门之仇的年轻人,语气不善道:“姓秦的,老娘没有心情和你在这里瞎耽误功夫,你到底有事没事,把我和那个张春仲叫到这里,就是看你与这位前辈下棋闲谈?”
秦恒还没说话,对面老人就已经率先接过话茬,他笑容温和,看着崔红裳,慢吞吞道:“小姑娘,小小年纪,不该气性这么大,以后都是要进入麋下书院当夫子的人了,哪能动不动就发脾气,要学会养气蕴气,夫子传道授业于学生,将与问师,答与不答,能否答,首先师者要学会“静己”二字。”
“敢问老先生是?”
崔红裳虽然问话时有拱手作揖,但脸上并无任何恭敬之色,眼前老者一上来打断自己与人说话不说,还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让她心中极为不爽,仗着自己年龄大,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要在我崔红裳面前倚老卖老?
关年鹿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面前小姑娘的那点心思,只是他并不在意这些,轻声自我介绍道:“老夫关年鹿。”
崔红裳搜肠刮肚,也没有找到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人物事迹,于是她说话就变得毫不客气,“关年鹿,没听过,和这姓秦的一丘之貉,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关年鹿闻言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半开玩笑道:“小姑娘牙尖嘴利,可是找不到好婆家的。”
说着,他还不忘轻飘飘丢给秦恒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崔红裳一见老者这副样子,当即恼羞成怒,“老家伙,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呢?我找不找得到婆家,关你屁事?就算再找不到婆家,我也看不上你这个老家伙,和你对面这个狼心狗肺的秦贱人,你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歪瓜裂枣的长相,也敢对老娘起歪心思……”
崔红裳一张嘴就是胡乱一通骂,把这一老一少给骂得狗血淋头。
秦恒觉得自己是遭了无妄之灾,看向关年鹿的目光充满委屈和无奈。
关年鹿则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捋着胡须,轻轻笑着。
崔红裳见那老者不再接话,便也没了继续骂下去的想法,自己这副泼妇骂街的样子,始终有损崔氏门风。
想及此,她也懒得再搭理那老者,转头再度看向姓秦的,重复道:“你要真没事的话,老娘就不再奉陪,和你在一起,多待一刻钟,我都感觉跟吃了屎一样难受。”
“小姑娘家家,怎么说话如此粗……”
关年鹿听到崔红裳这番话,立马又起了教导的心思,然而当他一触及到对方投来的眼神,立马将没说完的话,给咽了下去。
秦恒想了想,以后关年鹿、崔红裳、张春仲三人,始终都是要在一起共事的,而关年鹿作为负责麋下书院诸事的山长,是崔红裳与张春仲的直属上司,礼仪尊卑,后者还是要有的,于是他帮着关年鹿完善自我介绍,顺带讲了一些她几人日后的身份,他对崔红裳说道:“关年鹿关老,以后便是麋下书院的山长,此后书院事宜,你作为书院夫子,但有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请教关老。即使是学问方面,也可以。”
后一句话,秦恒的声音加重了几分。
这个“也可以”三字,一瞬间让崔红裳想到许多,原本她想呛姓秦的几句,但她知道,能够让秦恒说出让她这个崔氏后人,向这位自称关年鹿的老者请教学问这样的话,那说明此人的学识之高,至少是和当世大儒一个级别的,学问就算没有触及到房屋的天花板,也是人们通俗而讲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那样的人物,曾经的成就定然不低。
经过秦恒的提点,崔红裳这才开始正视面前这个看上去并无多少儒家气质,浑身上下也无修为波动的老者。
她想到以后要和对方在一起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于是脸上表情有所缓和,赔罪道:“关山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老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不管对方是谁,我摆低姿态总归是没错的。”崔红裳这般想。
秦恒目光略带赞赏之色地看了一眼这个多年未见,从当年一根筋找他寻仇,一见面就要死磕到底的少女,成长为眼前学会了懂得如何审时度势,行事在规矩之内,做事懂得变通的美妇人。
心中也难免有些感慨,岁月如梭,所为人的长大,是懂得了凡事不能无所顾忌,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做起事来无法无天,不管对错,被欺负了就跑到爹娘面前撒泼打滚,哭诉委屈的顽皮稚童。
关年鹿笑着摇头道:“无妨,无妨。”
第四百四十五章 麋下书院
秦恒站起身,对关年鹿抱拳笑道:“关老,这局棋就留待下次分出胜负,如何?”
关年鹿点头道:“自无不可。”
秦恒转头看向崔红裳,说道:“走吧,崔姑娘,带你和张春仲去看看你即将司任女夫子的那座麋下书院。”
崔红裳面无表情地跟在秦恒身后,顺着巷道往南走。
虬髯客一声不响地跟在两人几步外,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之力,踩的青石地面,咔嚓一声响后,宛若蛛网般碎裂。
他走的很慢,每一次落脚,双足都会深陷石凹中,留下一个尺许深的脚印,看的人触目惊心。
其实这会儿走在前的崔红裳,对身后虬髯大汉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气机涟漪,有种发自内心的惊惧。
她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是能够轻而易举抹杀掉她这个在寻常江湖武人眼中绝顶化境强者的神窍大能。
其实她知道,只要有姓秦的在,那虬髯大汉是不可能杀自己的,但是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心生恐惧和惊悸。每走一步,她都战战兢兢。
这与两者中,有没有人夹在中间,起到心理慰藉作用无关,而是一种境界上的天然压制,大道压胜。
秦恒走到赵丹罕两人身前时,停下脚步,先是笑着与少年郎说道:“丹罕,关老今天应该还有兴致多下几盘棋,你要是想留下来,陪关老对弈几局的话,那就不用陪我出城去山上跑这一趟了,陪关老下下棋,然后在城里四处逛逛。
晚上早点回去,帮赫连海和高晖熬一桶打熬筋骨,淬炼体魄的蕴汤药,他们今天估计会伤的不轻,明日还要去,需要这副药挽回伤势,不能境界上去了,筋骨体魄反而落下了病根。”
赵丹罕一蹦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一脸苦兮兮道:“公子,以前是我不懂事,在关老面前班门弄斧,现在哪儿敢再去献丑,关老就算还是装的和以前一样,一副臭棋篓子的下棋做派,可我也做不到那份平常心了,还不如陪着少爷去见见那新建书院的光景。”
赵丹罕身边衣着寒酸的儒士,也跟着站起身,笑着对那年轻人拱手作揖道:“张春仲,见过少主。”
秦恒回以微笑,道:“一起去麋下书院看看。”
张春仲笑脸灿烂,“求之不得。”
“马屁精。”站在秦恒身后的崔红裳,声音不大的说了一句。
对于这个由她去“请”回来的张春仲,这一路上,她也对他有了个大致了解,学识不错,通晓儒家学问、奇门术算等,算是一个兼学人才,但也仅仅是个人才而已。
或许是在皇甫中庸那儿碰了壁,导致他性情大变,现在的张春仲,与以往大不相同,变得擅于钻营,好拍马屁。
张春仲好似没听见崔红裳的话,秦恒也对此置若罔闻。
秦恒想了想,环顾两人,最后一锤定音道:“那就同去麋下书院看看,自竣工后,我还是第一次有这个闲暇功夫。”
说罢便转身向南走去。
少年郎赵丹罕闻言,拳掌相击,满脸灿烂笑意。
张春仲立马上前,走在年轻人一侧,笑着恭维道:“少主日理万机,哪有这功夫去顾暇这等小事,今日少主能够……”
秦恒脸色陡然一变,打断了张春仲的话,只说了五个字,“治学无小事。”
张春仲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瞬间又恢复如常,连忙自省道:“少主说的对,教训的是,张春仲必定铭记于心。”
秦恒没有再接话,径直往前走。
张春仲一脸悻悻然地跟了上去。
崔红裳走到那寒酸儒士身边,讥笑道:“是不是没想到马屁会拍在马腿上?早提醒过你,一些官场陋习沾不得,有人喜欢,有人就会不喜欢,人之本性,有人自命清高,有人淤泥中打滚,而他,自觉是后者,其实是前者。”
崔红裳眼角一丝余光扫向前面大步而行的年轻人,对张春仲示意,自己的话就是在抨击前面的秦恒,一点不加掩饰。
张春仲笑容略显尴尬,只能避重就轻道:“崔姑娘教训在下教训的是。”
崔红裳冷冷看了张春仲一眼,见他这副样子,顿时没了再往那家伙身上泼脏水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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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集大批人力物力,在一个月时间内竣工,建于荒城北五里外赤霞山上的麋下书院,囊括面积逾两百公顷。
此地人烟聚集,光是附近荒城下辖的县镇就有三座,从书院建造之日起,附近的百姓就不时前来观看。
也有村民为了给家里添一生计,在询问建造书院的管事,招不招木工、瓦匠工这些伙计,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加入了建造书院的大批人力中,这些附近百姓因此所获颇丰,书院建造署在这方面,是来者不拒,有多少收多少,争取能够早日完工。
有不少百姓在获得了一份可观收入后,心生感恩,到处夸书院的好,所以在这座麋下书院建造之初,就已经声名远播,百姓交口称赞。
氤氲缭绕的赤霞山,尽管不是什么人间仙境,但也是风景美如画的秀丽景观。连绵群山秀如波,青松点缀,山势不陡峭,毗邻莫高峰,袅袅青烟在山林飘荡。
置身山中,远望太阳东升,晨晖倾洒,枫林独秀。坐于山崖畔,静待夕阳西落,红霞染透半边天,别有一番韵味。
强工建造,平地而起的这座不算雄伟,却有一份独到书香韵味的麋下书院,建造在半山腰上,三进主院,前后贯通,东西两侧,设有学子寝宿房舍,多达两百余间。前后两院,分别规置有礼、乐、射、御四处场地,另留有一大片演武场。中间主院有十二间学堂,夫子们需在此教授棋、画、书、算等十二门功课。
整个书院配备十分齐全,书院外还有供学子们休息时,打发闲暇时光的玩乐场地,蹴鞠场、射靶场等等。
这一切,是由八位大儒坐在一起,探讨了两日两夜,商量出来的结果。
远远看去,这座建造在赤霞山半山腰的麋下书院,就仿佛是一只匍匐打盹的雄狮,书院所在,就是那蜷缩在脖子处的狮头,看上去不显威严,但自有一番不俗气势。
第四百四十六章 藏书填满观书殿
秦恒几人登上赤霞山麋下书院的时候,大约是申时过半,这个时候的麋下书院,到处都还是一片喧嚣。
有工匠在完善书院外墙的最后一道工序,粉刷朱漆,墙头对称排列拱白瓦,也有慕名远道而来的江湖游侠、富贾商旅正在四下参观,还有一些附近百姓带着孩子在书院游玩,孩子们围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看上去好不热闹。
秦恒一行,自登山开始,也和那些携带家眷仆人的富贾商旅一般,一路走走停停,到处看看,遇到风景美处,便会驻足停留片刻,欣赏所见风景。
因此才会在登这座并不算高,山势也不陡峭,还修有一条宽阔登山道的赤霞山,仅仅抵达半山腰的麋下书院,便用了一个时辰。
麋下书院并无山门一说,只有两根刻有一副楹联的白玉蜀柱分列登山求学道两旁,立意:但有向学心,吾院当不拒。不论身归人,学亦立自身。
楹联上书:学而周始,始于稚童涂鸦;朝向回首,归真百年文章。
秦恒站在名义上的书院山门前,看着白玉蜀柱上镌刻的那副楹联,与一旁脸上略带谄媚笑容的张春仲说道:“听说这副楹联是张先生提议镌刻的,能够写出这样的警世好联,有这般见地思想,不得不让秦某称赞一句,先生大才,大善。稚童涂鸦始于学,百年归老,满腹学问还与天地,教于后生,周而复始,此乃大善。”
“张春仲愧不敢当,此乃我曾经一好友所作,张春仲只是在这里借花献佛罢了。”张春仲面露尴尬之色,解释道。
“曾经?”秦恒先是不解,随之恍然。
“如少主所想,我那位故友已经去逝,他叫景如春,十年前,才名曾冠绝北域八州,可惜天妒英才,二十三岁便因先天之疾病逝。”张春仲感伤说道。
“玉语成刻,也算是缅怀先人了,张先生作为景如春的朋友,此举做的不错,此联,我很喜欢。”秦恒说道。
张春仲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欣喜之色,道:“谢少主夸奖,张春仲在这里也代我那位故友谢少主喜欢此联。”
秦恒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几人继续前行,已经进入书院,所以就不存在登高一说,书院的设计,很合大型建筑的规格,没有那种站立其中,能清晰感受到东边院高,西边院低,这般顺着山势高低修建的现象。而是耗用大量的人力资源,挪石搬土,将书院建在半山腰平坦的地势上,不平坦,清理平坦。
逐一看过了射、御等场地,也见到了学子们寝宿的房舍,又参观了学堂,一行人来到了最后面的那个院子,映入眼睑的是一座三层歇山顶式阁楼,门前悬挂匾额“观书殿”。
观书殿门口,有不少人正抬着一个个漆红大箱子,往殿内搬运,井然有序。
有两个中年男子,正矗立一旁指挥。
其中有个面相中正,眼神沉稳的中年男子,眼力极好,他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阁楼挡院院门下的一行人,并一眼注意到那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于是他转头跟身边那位副督造交代了两句,然后满脸笑意的向几人走去。
秦恒走下台阶,缓步前行。
中年男子走到距离年轻人三步外的地方停步,拱手作揖道:“督造衙署工事督造周奎,拜见少主。”
秦恒笑着道:“不必多礼。近日听闻书院建造在周督造的勤勉督促下,得以提前竣工,我有些好奇,这样大一个工程,如此短时间内完工,所建造出的书院,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所以今日就趁着闲暇,前来看看。”
周奎伸手对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少主这边请,然后他在前面领路,边走边回头问道:“不知少主对书院建造的结果可还满意?”
秦恒不吝赞赏道:“很满意,建造格局大气沉稳,无豪奢之风,却别有一番独到韵味、风景自然秀丽,置身其中,让人感觉很舒服。
相信要不了多久,先生、夫子在此传道授业,学子、蒙童在此求学治学,麋下书院必然会在北域刮起一阵“书卷风”,远远望去,便是浩然气凝聚。”
说到这里,秦恒笑了笑,对周奎说道:“想的有点远了,总之,这麋下书院的建造结果大出我所料,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好,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做一行,就有一行的门道。”
周奎笑脸灿烂道:“能得少主如此夸赞,下官已经心满意足。”
随之又说道:“下官这一生,督建三处,视为生平得意之作,少主所在的那座庆府,霖窑州西边的寒光寺,以及眼前这座麋下书院。三相对比,这座麋下书院,是下官心中得意之最。”
他满脸感激之色地看着那个年轻人,“下官之所以能够有此杰作,须感谢少主的赏识任用。”
秦恒跟着周奎踏上观书殿门前的台阶,迈步走入殿内,边走边说道:“知人善用,得那个人是那块料才是,周督造不必过谦。书院有此建造结果,我需感谢你才是。”
周奎受宠若惊道:“下官不敢居功。”
秦恒没有在与周奎继续这个话题,步入观书殿后,他环顾一圈,看着这座实则就是一座藏的观书殿内饰后,与周奎吩咐道:“内饰简单些便好,就是看书的地方,不要弄的花里胡哨,那些雕栏屏风都撤去,多放一些藏书架,还有一些颜色艳丽的俗物,也不要摆在这里面……”
年轻人要求整改一大通,周奎都一一应是。
走到西边那扇建造之初就交代周奎预留的大面空窗前,秦恒看着后山远景的秀丽风光,感受着夕阳西下,余晖洒满天地的场景,顿觉心旷神怡。
他趴在窗沿上,头也不回问道:“原先城主府的藏书搬到这里,再加上几大被抄家的本土大族的族中藏书,共计六千八百一十三册,是否能够填满这幢观书殿?”
周奎震惊于眼前年轻人对这个藏书数字的精确,连他这个经手之人都只是知晓个大概,大概有六千八百本,精确到具体零头,他却是不知,可是眼前年轻人却是知晓的一清二楚,如何能不令他震惊。
周奎稳了稳心神,答道:“据下官估计,恐填不满。”
“哦”,秦恒回头看了周奎一眼,淡淡道:“还需多少?”
第四百四十七章 准备开院,广纳学子
周奎略显赧颜地说道:“依照少主的要求,这座观书殿要够大,要能够多藏书,所以我在最初设计构造实施的时候,特意拓宽了平地一层的面积,寻常歇山顶式阁楼一层的面积,不足此座观书殿一楼面积的四分之一。观书殿建成之日,下官曾经做过细密推算,想要将藏书装满这三层阁楼,起码需要万册典籍,只会多不会少。”
秦恒想了想,说道:“财理司窦琮的那处老宅院里,有间附庸风雅的书房,藏书有两千余册,但是这些书的内容有些参差不齐,你找几位城中大儒去挑拣一番,务必做到书唯精,唯佳,唯有用,方可录入藏书殿。另外,还不够的话,就去找四司衙门的几位大人“借”,藏书,藏书,藏在那里不看,还不如拿出来给愿意看书的人借览观阅。”
周奎面露为难之色,“少主,若是几位大人不愿‘借’出府中藏书,下官该如何是好?”
秦恒直截了当道:“就说是我说的,不‘借’也得‘借’。”
周奎闻言心中大定,他还真怕少主只是说说而已,便要他把事情办成,没有少主在上头压阵,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那几位大人手中‘借’出府中藏书,毕竟能够称之为藏书的典籍,都是一些珍本、孤本,就算是放在那里吃灰,他们也不愿把书拱手相让给一座吃进去就不会吐出来的麋下书院观书殿。自己拿不到手不说,说不定还会把那几位大人记恨。
有少主的一句准话就不一样了,一个月前,少主布局荒城,搅的荒城天翻地覆,一举定鼎,大展神威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又命荒士大军和六千大庆黑甲铁骑,共同抵御大蛮六万铁甲精锐的总攻,经过月余时间的拉锯战,最终以大蛮军队退走而告终。这之中,少主坐镇荒城,运筹帷幄,积威日增。
可以说,现如今的少主,声望之隆,是那曾经的城主府三位府主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叠加。
所以,周奎相信,只要是少主发话,那几位在荒城官场最是能够一手遮天的四司衙门督察使、按察使,也得乖乖将家中藏书的孤本、珍本,双手奉上,即便心中再情愿,脸上也要摆出一副我心甘情愿,能为少主效劳,是我谁谁谁三生有幸的样子。
想到这些,周奎这个一辈子都是在和建筑打交道的衙署督造,心底不免生出几分快意和幸灾乐祸。
秦恒淡淡瞥了周奎一眼,“周督造似乎在听到我要问四司衙门的大人们‘借’调藏书,表现的很开心嘛。”
周奎一脸兴奋之色,说道:“下官就是觉得少主行此举,乃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功德,万千学子之福,因而高兴。”
秦恒懒得理会周奎的那点小心思,继续说道:“麋下书院的工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照你估计,还需几日整体完工?”
周奎想了想,说道:“三日内一定可以做到整体完工。”
“好,那便张榜昭示麋下书院于三日后正式收纳求学仕子,广而告之。”秦恒开怀大笑说道。
周奎欲言又止。
秦恒道:“有话直说。”
周奎斟酌用词说道:“少主,下官诸事繁多,张榜昭示,四处广而告之这件事你看,是否交由其他衙署?”
秦恒恍然大悟,“你不说我倒是忘了,荒城并没有设立如大蛮王朝国子监和南阙王朝太学府这样的衙署机构,是该设立一个,吏治要趋于完善,才能够自行运转。”
周奎恭维道:“少主明鉴。”
他才不管荒城是否需要设立什么类同国子监或是太学府的衙署机构,只要不是把那么多事情分摊在自己一个工事衙署的督造身上,一切都好说。不多麻烦缠身,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当然,关于职责之内的除外。
秦恒转头看向正在不远处书架旁随意翻阅典籍的张春仲,以及正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暗藏玄机的古画卷,揣摩其中奥义的崔红裳,喊道:“张先生,崔夫子,你们过来一下。”
张春仲闻言,立马将书籍放回书架原位,快步走到秦恒跟前。
崔红裳磨磨蹭蹭了半晌功夫,才不情不愿走到那姓秦的身边。
秦恒对后者故意在这些事情上,做出消磨自己耐心的举动视而不见。
他缓缓说道:“麋下书院开院,收纳求学仕子入学,广而告之,这件事就交给两位负责,你俩需拟定出一个章程,交由我过目。
另外,还需再招募几位夫子,此事也交给两位。我有几点要求,可以是名儒,但不能是迂腐死板之辈,可以是年轻学官,但不能是好高骛远,满口大话之辈……”
秦恒的话,说的极有条理,张春仲在一旁听的频频点头应是,崔红裳只是在听那姓秦的把话说完后,淡淡“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低眉垂目站立一旁的周奎,聚精会神听着少主对两人安排事情。
他有留意到那两位应该是麋下书院未来夫子的一男一女,在听到少主的安排后,流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表现,后者的表现,令他十分诧异。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那位中人之姿,身材十分丰腴的女子,心中暗想:“这般不把少主放在眼里,莫不是与少主有些难以言说的关系,才故意当着我们这些下属的面,表现的对少主冷落,不屑,其实就是做个样子给我们看的,这我哪能不明白。”
周奎自以为想明白了那女子如此表现的关节缘由,心中暗暗想着,以后一定要和这位女夫子打好关系,结下一份善缘,不求其他,只求自己万一遭到小人陷害,少主不察,要问罪自己的时候,有个人能够帮着自己说话,在少主耳边吹吹枕头风,说不定就能因此避免一场无端大祸。
秦恒自然不知道这位管着荒城工事的督造官,在听着自己与崔红裳的三两句对话后,就能联想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要是知道,非得一巴掌拍在这家伙的脑袋上,问一句:“吃屎长大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名头甩不掉
秦恒又与张春仲两人说道:“你二人可在麋下书院四处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张春仲笑着答应,崔红裳直接转头离开,对姓秦的话置若罔闻。
秦恒看着两人,一个倒退而走,满脸谄媚笑容,一个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的离开方式,无奈一笑,随后转头看向周奎,问道:“周督造,锻造署丁锻造当下是否也在麋下书院?”
周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帘微动,回答道:“这两日丁鳟丁大人未在麋下书院监工,下官听属下与锻造衙署的同僚闲谈,说是丁大人这几日忙着做新郎官,要迎娶第四房妾室,想必现在无法分心他顾,暂时脱不开身。”
说罢,又笑着补充一句:“都是男人,也在情理之中。少主可千万别责怪丁锻造,他这属于情有可原,并非有心因私废公。。”
周奎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年轻少主的脸色变化,见他在听了这话后,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不禁有些失望。
秦恒怎么会听不出周奎这番包藏祸心的言语,是那私心作祟,官场勾心斗角的小算计。
这里面的弯弯绕,他听了也只会当作没听见,懒得去理会。
今日他这趟麋下书院之行,可不仅仅是来看看书院的建成情况,以及赏赏沿路风景那么简单。
秦恒不再去看阁楼后窗余晖倾洒整座赤霞山的绝妙美景,他转身走到阁楼内供学子休憩看书的座椅位置坐下,然后一指对面的那张座椅,对恭敬站立一旁的周奎笑着说道:“周督造也坐,不必如此拘泥礼节。”
周奎脸上浮现出那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道谢后坐下。
在周奎坐下后,秦恒问了一些关于工事建造和锻造、铸造方面的事宜。
周奎并未多想,对于年轻少主的提问,有问必答,只是当少主问到关于锻造方面的问题,因为术业有专攻的原因,他所知有限,所以,能为少主解答的,他便告知,解答不了的,他就说他会向丁锻造询问答案后,再行告知少主。
秦恒听的频频点头,所问不多,基本上都是在围绕房屋建造用料,砖石精铁锻造成型后的坚固程度,修建假山园林、引流瀑布的具体实施,演武场器械的品秩高低,八大御、射等场地的配备等相关问题发问。
这些问题,有些就是周奎这位督造衙署督造官的强项,平日里安排人手做这些工序驾轻就熟,所以他回答起这些问题来,可谓张口便来,说到兴处,甚至还用手做着比划。
“引流瀑布导入假山,这里面涉及水源引流,山泉为佳……”
周奎正在绘声绘色描述引流瀑布至假山衔接的多道工序,口手并用,说的唾沫横飞。
当他一番引流瀑布的讲解完毕,再去看向那位年轻少主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位今日一袭青衫的少主,已经收起满脸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拢袖倚靠在椅背上。
周奎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里一突,有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果不其然,就见年轻少主慢悠悠坐直身子,双手依然拢在袖中,搁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古井无波地眼神看着他,过了良久,年轻少主才出声道:“听闻此次麋下书院修建,用了庆府库银共计二百八十万两,可依照周督造刚才所言的那些用料、人工,我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大概一百万两就顶天了,就算那些精石铁矿的费用昂贵,再划拨出五十万两白银,想来就算是北域最贵的苍山赤精石,也够了。
好,就算我一个外行,对你们建造、锻造、铸造不甚了解,预估有误,就再划拨出五十万两我不甚了解的费用。那么,我想请问一下周督造,还有八十万两白银,用在了什么地方?”
周奎虽然心生不详预感,但他却没怎么当回事,只当是自己做贼心虚,疑心太重。刚听着少主言语,他还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陡然变得一片煞白,嘴唇轻颤,身体抖若筛糠。
他这会儿终于明白这位年轻少主的到来,不单单是来看看麋下书院那么简单,而是来兴师问罪,与他周奎秋后算账。
周奎猛然站起身,“噗通”一下跪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低垂着脑袋,声音颤抖夹杂着一丝愧疚在里面,重重喊了声“少主”,他也不辩解,也不在意那些来回搬运藏书的工人及他那些下属向他投来的异样目光。
秦恒对周奎的这一举动,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八十万两白银,荒城去年一年的赋税税收是多少,周督造你知道吗?”
周奎头埋的更低,也不知是没有脸面回答,还是不知如何作答,又或者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反正他就是没有回答年轻少主的这个问题。
秦恒突然厉声喝道:“回答我。”
周奎战战兢兢答道:“荒城去年整年赋税税收共计一百四十万两白银。”
秦恒语气恢复平静,重复一句“一百四十万两白银”,然后再问:“那么,荒城寻常百姓家一年生计收入是多少?”
周奎浑身瑟瑟发抖,颤声答道:“寻常百姓家,一整年生计收入,不足六两。”
秦恒摇头更正道:“你说的那是稍稍富足的六口之家,家中最少有三人拥有强健体魄,可以出门在外为家中谋生计创营收的情况,寻常百姓家,但凡家里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病人待医,有离不开大人照顾的孩子,一年收入绝不会超过四两。”
周奎说道:“少主说的是。”
秦恒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声音冷的仿佛能够浸入人骨髓,“八十万两白银,你与丁鳟,严俊刚三人将之吞没殆尽,良心可安,何以忍心?”
周奎不敢应声。
秦恒继续道:“周奎,你所擅长的便是工事,你与我算算,这八十万两白银,是多少百姓家,一年不吃不喝的生计收入?”
秦恒口中的严俊刚,是新上任不久的财理司司座,一个原本在清水衙门可以固守本心,清廉洁身,能够为民做主的好官。
上任一月时间不到,面对金钱诱惑腐蚀,瞬间失去本心,变成百姓的贪官污吏,想想,真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何其讽刺。
周奎没有回答少主的这个问题,磕头如捣蒜,嘶声喊道:“少主,罪臣知错,罪臣有罪,罪臣当罚……”
秦恒抽出袖子中的双手,缓缓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周奎身边。
周奎见此,立马挪动跪着的身子,正对少主磕头不断。
秦恒将方才周奎坐着的那张椅子挪到正对周奎的位置,接着坐上去,他眼神阴冷无比,“有错,有罪,当罚,为何不是该死?你是想说,你周奎建造书院有功,功过可以相抵,又或者说是自己罪不致死?只是贪没了点银子而已。”
周奎跪地匍匐,一动不动,“罪臣不敢。”
秦恒慢悠悠道:“何不干脆以一句‘人心贪欲,生而有之’,我周奎何罪之有代之?”
周奎连应答的勇气都没有啦,他如今是遍体生寒,自己的那点心思,在面前年轻少主眼中,仿佛没有身上这层皮囊遮挡一般,将他的内心看的一清二楚。
秦恒语气忽转道:“你三人此前并无这等劣迹,俨是应了那句,财帛动人心,丰厚财帛动官心。
周奎,你知道吗?严俊刚此前是个好官,为官地方一任,清廉正直,造福一方百姓,可上任财理司司座不足一月,竟然敢贪污受贿白银九十六万两,其心为何?
当时我在下令处死他之前,曾问他,何以造之今日之祸?他哈哈大笑反问我,何为原罪?
周奎,你能帮我告诉他,何以造成你们今日之罪吗?”
周奎“砰砰砰”地用额头猛砸地面,嘶声大叫求饶道:“少主,周奎知罪,还请少主开恩,留罪臣一命,留罪臣一命……”
秦恒站起身,看也不看周奎,朗声喊道:“来人,摘去周奎顶戴官身,贬为庶民,押往城头,与巨人族一起,徒手垒墙半年,表现见差,再加半年。”
“呼啦啦”,瞬间有六位庆府护卫从门外一拥而入,架起跪地求饶的周奎,二话不说,径直往外走。
周奎虽然不明白这位年轻少主为何突然“大发慈悲”,不杀自己,但他还是赶紧表现的声泪俱下,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与那位与他分叉而行的年轻少主感恩致谢道:“罪人周奎,谢少主不杀之恩。”
叉身错过周奎的秦恒,一边走,一边无奈摇头自语道:“看来我秦恒以后在这荒城,“卸磨杀驴”的名头,是再也甩不开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至宝软甲
空荡荡的观书殿三楼,除了还未摆上藏书的一排排书架外,便只有三人在此。
一位凭栏远眺的青衫年轻人,一位站立虚空的虬髯客,以及一位趴伏在栏杆上,享受着山风吹拂,夕阳余晖倾洒在脸上的清秀少年郎。
栏杆前,年轻人与少年郎正在闲聊。
聊那天南地北的州郡地方,民风习俗,当地的趣闻轶事。聊那江湖上的种种传闻,天下高手武运的汇聚,四座天下,哪个更多。聊那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聊那南北十美榜,到底谁最美?
多是年轻人在讲,少年郎发问,听的少年郎抑制不住地发出或惊讶,或惋惜,或心神往之的叹息声。
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双脚离楼层地面寸许,虚空而立的虬髯客,陡然从金色双眸中拉扯出两物。
他双掌相对在胸前,虚按掌浮两物,然后开始合拢双手,速度奇慢。
他的掌心在这一刻凭空生出上百条银光交错的雷电,交织缠绕在一起,噼里啪啦击打在那两物上,发出耀眼电芒。
那被雷电击打在表面的两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相互融合。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虬髯客背后忽然飞出一粒指关节大小,表面黑漆漆,内里有暗红色锻纹浮现的奇物,一闪而逝没入那正在融合的两物中,因速度太快,让人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三物正慢速合融一体,发出赤、金、黑三色光芒,雷电缠绕之上,层层挤压,锻炼缝补,看的人心惊胆战。
因为在那三物相融一刻,似乎三种物质本身自有天地大道,生而有灵,带有无穷力量,谁都不服谁,很难相融,强制性融合在一起,似乎随时都要爆炸开来一般。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虬髯客双脚落在地面,手中拿着一物,走到青衫年轻人跟前,将那东西递给对方。
那是一副银白色软甲,看上去无比普通,一点也不起眼。
就是这么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软甲,若是放到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见识不凡的强者眼中,估摸那些人都能放下高手脸面,干出那为江湖同道所不耻的杀人越货的勾当。
由蛟龙之属完整皮囊作甲,以显化龙角异象蛟角作线串联,最后截取指节大小真龙脊正骨所化,万年不朽的龙魂木入形,持以防御。
天下至宝,称之为最也不为过。
秦恒接过软甲,还没说话,就听虬髯客说道:“少爷,我自作主张截取了指节大小的龙魂木作为炼制材料,提升软甲的防御坚韧性,还望少爷……”
趴伏在秦恒身边栏杆上的少年郎赵丹罕,刚听虬髯客说了个开头,立马避识六感,悄悄走开。
他内心发颤,激动呐喊:“我滴个乖乖,龙魂木,传说中真龙的正脊骨,这样的天地奇物,公子都有!”
秦恒不等虬髯客把话说完,直接道:“黎叔,你是不是要说还望少爷莫要责怪。”
虬髯客愣了愣,难得露出一丝赧颜表情,不知该如何回答。
秦恒将那副软甲攥在手中,随意翻转两面看了看,然后抬头看着虬髯客,继续说道:“黎叔,我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你,所以我也就没有去尝试改变你。但我不想从我最亲近的人口中还要听到“责怪”这样的字眼。
那截龙魂木,放在那里就是个死物,外公留给我的,是好意不假,或许也还有其他用意,但是在我看来,那就是个外物,不是人。人我不愿舍去,可物,再难割舍也非不能割舍。责怪,从何谈起?”
秦恒将手中软甲拿在两人中间,又道:“这副软甲,黎叔你耗时二十余日,几乎不眠不休,将两物蕴养在双目中,只为消磨蛟龙残留的戾气,及抹掉它身上的气息。每走一步都是在负重,只为在我离开之前,炼制出这副软甲送予我,以作防身。黎叔,你又何曾责怪埋怨过我?”
虬髯客看着年轻人,露出一抹笑容,亲和说道:“这是黎叔应该做的。”
秦恒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脱掉外衫,直接将那副重不过三两的软甲穿在身上,然后说道:“既然是应该,那就不存在责怪,我也心安理得的穿上。”
虬髯客看着将软甲穿在里面的年轻人,笑容愈发灿烂。
重新穿上外衫的秦恒与虬髯客并肩站在阁楼窗前,凭栏远眺,秦恒说道:“七夕灯节过后,我就离开荒城,黎叔你就去黄葫六滩的那座黄沙城等着我。”
虬髯客问道:“决定好了?”
秦恒笑着点头,“本身就想着待荒城局势稳定,吏治班底步入正轨,即使我不在这里,也可以自行运转,荒士边军外防得利,军权虎符握在我手中,再待麋下书院建成,开院,然后我就可以暂居幕后,离开这里,还要很多事要去做。”
虬髯客学着青衫年轻人,一起趴伏在栏杆上,眺望远方,他说道:“好,此事就听少爷的。但是少爷得多容我唠叨两句。少爷,你如今虽然跻身了四品锻心境,但那不是一品化境,出门在外,遇事,遇不平事,不可逞强,力所能及,其力之内,可帮可不帮,还要看牵扯的后续麻烦有多重,有没有暗藏危机,要是……”
秦恒突然大笑起来,“黎叔,这可不像你,婆婆妈妈,你家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能不清楚,精明的一塌糊涂的买卖人,何曾做过那吃亏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这些与我无缘。
还有,你就别不放心了,顶多,我把赫连海和高晖带上,这下,黎叔你应该就放心了吧?这个江湖,哪能随便蹦出来一个就是化境强者,随便路上遇到一个卖大碗茶的就是神窍存在,那天下武人还走个屁的江湖?”
虬髯客想了想,确实是那么回事,于是点头道:“那少主就把赫连海和高晖带上,让他们给你当个扈从。”
秦恒笑着点头,随即转移话题道:“黎叔,那李暮是交由谁护送离开北域境内的?”
虬髯客回道:“闫川,左翼副将,带了千名便衣步卒护送李暮,绕开官道,专挑小道,去往两国边境。”
秦恒长舒一口气,望着满山霞景道:“希望他们此行顺利,不生波折。”
第四百五十章 人生路且宽
少年郎赵丹罕在回程的时候既兴奋又惆怅,兴奋的是,公子让他留在荒城,进入麋下书院求学,不用陪着公子继续走接下来那些未知且凶险的路,求学有成再去面见他。惆怅的是,公子这位在他心中不是先生,胜似先生的人生明灯,将离他远去,有些小小的伤心和不舍。
下山的路上,登山道上,道路两旁,几盏木桩灯笼高高悬挂,但因为中间相隔甚远的缘故,所以显得有灯烛光照也等同于无。幸好有明月映照,伴着行山客下山归家。
秦恒一行,来时同行五人,归时三人,崔红裳与张春仲已先他们一步下山,走时,张春仲跑到秦恒面前,说是他与崔夫子希望可以早些与城内几位大儒商议一下麋下书院开院,广纳学子的事宜。
崔红裳直接就没露面,秦恒估计在张春仲前来告知下山因由的时候,那位对自己心怀怨念,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仇恨的女子,自个儿已经下山去了。
下山途中,秦恒瞥了一眼喜忧表情掺半的少年郎,问道:“丹罕,从赫连氏族冼苏镇离开,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啊”,赵丹罕还沉浸在公子让他留在荒城求学的喜悦和惆怅中,猝不及防听到公子的问话,有些愣神。捋了捋思绪,又回想了一下一路的所见所闻,然后说道:“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印象都挺深的,但最深的要属那次在霖窑州官道边,公子在路边茶肆饮茶,一位五旬老翁前来乞讨,你们两人的对话。”
秦恒想了想,记起是有那么一回事,但他的印象却不是多深,遂说道:“公子我记不太清了,你说说看。”
赵丹罕说道:“老翁前来乞讨,不要茶水解渴,只愿要钱,问公子既然是有钱人,为何不能大发善心,接济一下穷人?
公子不答反问,兹以五旬,只算青壮,田边农户,花甲之龄尚能下田耕种插秧,何以翁下却要四处乞讨?
老翁又说,灾荒遍野,农田淹尽,无家无田,无以为生,善心人就行行好,接济一下我这个无家可归,一身是病的可怜人。
公子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指了指那个正瘸着一条腿,拐着脚,殷勤给过路客人倒茶斟水,年逾花甲,白发苍苍的茶肆老掌柜。
当时那五旬老翁看着公子所指的老掌柜,登时满面涨红,随即恼羞成怒,一边扭头往茶肆外走,一边骂骂咧咧说,天下间就是多了你们这些有钱的吝啬鬼,才变得那么乱的。
公子只是一笑置之。
那顿一碗大碗茶只要一个铜板的茶钱,我记得公子离去时,在桌子上搁放了二两银子,此事让我印象最深。”
秦恒听完少年郎讲述自己的这段往事,脑海中也忆起了当时的那一幕,随之轻轻一笑,问道:“丹罕,你觉得公子那般做的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对的。”赵丹罕脱口而出道:“不瞒公子,我以前也是出生大族的豪阀子弟,曾经多次遇见过类似的事,我见不得这些老人孩子在外面吃苦受累,沿路乞讨,总觉得太可怜,所以我每次遇到都会给他们一些银子,让他们回家去吧,好好过日子。
给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只要我一出门,总会有几个乞丐围上我,说着讨喜,发发善心之类的话,问我要银子,不给的话便会恶语相向。
并且我发现,这些次次盯着我围上来的乞丐里面,总会有一两张熟面孔,这些人我记得自己给他们的银子加起来,已经都不下二百两银子了,做个小生意怎么都该够了,如何需要天天向人乞讨要钱求生。
后来我想会不会是这些人家里有难处,有大难关过不去,于是我就想,要是这样的话,能帮一下就帮一下,所以我就叫下人去查看一下那些乞讨者家里的情况,然后下人给我禀报来的结果,让当时的我肺都要气炸了。”
秦恒接过话茬道:“是不是下人告诉你,那些你特意叫去查看的乞丐家里,一个个都是殷实之家,家中有地又有田,还有一幢在当地叫价不菲的宅子?”
少年郎咬牙切齿道:“不仅如此,有的还有三妻四妾,有一个在我这里乞讨了不下三百两银子,瞎了一只眼的老家伙,有两幢大宅,三妻六妾,良田五百亩,仆人丫鬟一堆。
我实在气不过,跑到他家里跟他理论,问他有此家底,为何要在外面乞讨,一把年纪,难道连脸面都不要了吗?”
“公子,你猜一猜那老家伙怎么和我说的?”赵丹罕抬头看着公子,语气中对那他口中的老家伙的怒气溢于言表。
秦恒笑着道:“他是不是说谁叫你们这些傻子人傻钱多,我张张嘴,卖卖可怜就能把你们耍的团团转,得大把大把的银子,这来钱多快,何必要我自己去劳心劳力。”
赵丹罕呆愣了一下,“公子如何知道的,难道公子也有这样的经历,这才能在茶肆里面对乞讨老翁的可怜不为所动。”
随即又道:“真的和公子说的差不多,不过那老家伙更要趾高气昂,不仅骂我是个傻子,还说真替我爹可怜,生下这么一个傻儿子。当时我气极,所以真就打断了那老家伙一条腿,让他变成真的沿路乞讨的乞丐。
那件事过后,我便不再相信那些乞讨者的可怜,给他们银子,总觉得他们就是在利用人的善心行骗,我是在为恶。”
秦恒突然发问道:“丹罕,你一竿子“打死了”所有乞讨的人,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看待这个问题,会否是有失偏颇?”
赵丹罕略作犹豫道:“应该是无错的吧,这些人利用人的善心,做那行骗之事,为人所不耻,令人作呕。”
秦恒看着赵丹罕,又问道:“都是吗?难道就没有真的家里困难到极致,有老人卧病在床,孩子嗷嗷待哺,一家几口无以维持生计营生,穷困潦倒到不得已出门乞讨的人吗?”
“这……”赵丹罕不敢确定,这个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看法有些偏执。
“好好想一想,在麋下书院求学期间可以问问同窗,也可以问问夫子、先生,待公子下次回来,你再告诉我答案。”
秦恒笑着说了一句,随后大踏步离去。
赵丹罕愣在原地,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公子是在点拨自己,他也终于想到了公子要他留在荒城,待在麋下书院求学的真正用意。
人生路且宽,走的多了,看的多了,不是我所思所想就是对的。
少年郎看着前面大步而行的年轻人背影,心中充满无尽感激,他喃喃道:“遇到公子,是我赵丹罕之幸,得遇明师,是我赵丹罕之福。公子,人生路且宽,大道行之尽,祝公子步步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