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一章 做你的春秋大梦
秦恒眯眼看着两鬓青丝耷拉肩头,浑身冒着邪气的读书人,缓缓道:“转眼儒、释、道三家齐至,秦某在想,是否有魔道中人还未露面,这场针对在下的良苦用心布局,前前后后可是煞费苦心啊。”
方寅笑容一滞,旋即恢复如常,他两指夹着右鬓青丝,一捋到底,“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何人,值得那老家伙花费这般代价,邀我几人对付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
“咯咯咯,方寅,这可不似你的风格,看来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便是,怎么现在动手前还要探人低?”
秦恒与那读书人说话之际,西厢客房的屋顶,蓦然出现一女子,女子身着绿装,半躺在屋顶中艮上,丰腴饱满身姿一览无余,她的左手手腕上,红绳系着一只青翠欲滴的袖珍葫芦,头顶插着三支娇艳桃花。
女子长相,在秦恒眼中,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然而她那妖娆的姿态,以及勾人的眼神,朱砂轻点眉心的妆容,猩红似血的双唇,着实能让初见之寻常人神魂颠倒,仿似有魔力一般。
秦恒自然不在那“寻常人”之列,他只是在此女声音传来之际,抬头瞥了一眼,继而轻声呢喃道:“魔道。”
方寅听到女子言语,眉头不经意一皱,随后针锋相对道:“刘绾绾,往日合作,次次秉着捡漏心思的你,如何这次不准备躲在最后,捡些残羹冷炙了?难道是觉得拿人的手短,不出力气,白白手下不菲的报酬,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担心生出事端,亦或者觉得对手软弱可欺,能够任你拿捏?过水沉沙,真应了那句老话……”
刘绾绾鼻头轻哼,提溜在手腕上的青翠葫芦左右摇摆,打定主意,不听狗吠,两耳不闻窗外事,待方寅嘟嘟囔囔说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近尾声,她直接撂下一句话,“方寅,你莫不是要仗着读书人的身份,欺负小女子没读过书?逞口舌之快算什么本事,赢了还能出去与人炫耀不成?”
方寅盯着刘绾绾,目光深沉,转瞬间,神色一变,他嘿嘿笑着说道:“确实不能与人炫耀,方某读书少。”
刘绾绾猛然坐起,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居高临下看着方寅,问道:“知道什么东西变脸最快吗?”
方寅目光阴沉的可怕,死死盯着女人,一言不发。
刘绾绾轻轻拍着胸脯,平稳呼吸,自问自答道:“癞皮狗。”
方寅闻言,气势陡然一变,威压直直朝着女子压去,欲在她猝不及防之下,打她一个措手不及,使之吃一暗亏,有苦说不出。虽说,自古有言好男不跟女斗,但方寅从来不觉得这个在外艳名远播,以食男人精血为乐的浪荡女人,是女人,她不过是披着女人皮囊,做着恶鬼行径的修罗。
想到这里,方寅内心不由自嘲一笑,自己比她,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绾绾而今有这样的性情,在外的恶名,还要归算于她早年经历过的种种不幸,以为天作之合的意中人,哪晓得不过是个面善心恶的狼心狗肺之辈,得之身,还要用她作交换,换取功名,功成名就,回首前尘,不堪污迹,尽皆抹去,要杀之。
刘绾绾一上来不针对别人,唇枪舌战的与自己杠上,方寅很清楚为什么,自己的身份,与当年她那位狼心狗肺的意中人相同,都是读书人。
所以说,刘绾绾这样的性情,这等行事作风,知道她人生经历的知情人,还要为其鸣句不平,说之情有可原,而方寅心知肚明,与魔道“食髓吞骨魔头刘绾绾”齐名的他,外界几乎无人道他一句好,他若是死了,北域整个江湖都会拍手称快,说一句死有余辜,因为“书徒方寅”,说话做事,不问缘由,但凭喜恶,杀人只是喜好。
刘绾绾似是早有准备,轻轻一晃葫芦,顿时将方寅气势凝聚的威压震荡的“支离破碎”,然后轻蔑地看了方寅一眼,讥讽道:“读书人的心眼就是多,奴家差点就着了道了。”
端着拂尘进入院中,走到那棵桃树下便不前进一步的老道人,看了一出好戏后,此刻抬头看着房顶上的女子,轻轻捻动长须,呵呵笑着打圆场道:“绾绾姑娘,方寅不过是犯了读书人疑心病的毛病,你也不必锱铢必较,我等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老这番话,听上去是和事佬的做派,然而弦外之音,还是贬低了读书人。
刘绾绾听完,自然是心中大乐,喜上眉梢。
方寅听罢,面无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阴狠闪过。
冷眼看好戏的秦恒,忽然听到身侧的大和尚说道:“施主,老衲再问你一次,是否愿意……”
秦恒转头,笑容玩味儿,“法师是觉得帮手来了,秦某变成了砧板上的肉,任尔拿捏了?”
大和尚一边轻轻擦拭眼角流淌不止的鲜血,一边摇头道:“非也,施主,前人尚且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施主又何必固执己见,不到黄河心不死呢?施主若是皈依我佛,这与苍生是大功德,与尔乃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秦恒抬手,帮着大和尚擦拭眼角鲜血,一边擦,一边道:“谁的大功德?谁的大机缘?法师不惦记秦某身上那场大造化了?若是这等可遇不可求的天大造化,转嫁到法师身上,法师说不定直接跃出金刚怒目的桎梏,立地成佛。”
大和尚闻言,眉头不禁微微跳动了一下,浑浊的双眼中一丝贪婪闪过,他自以为掩饰很好,其实秦恒手尖感触与眼底已经尽收。
落土和尚劝说道:“施主,听老衲一句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方才,施主误会了老衲的意思,请了神窍存在留下的符箓出手,而今那张品秩离神品相差半步之遥的符箓已经尽毁,那位存在也说了,不会帮手,施主要是想凭借山下那位道友离开大佛寺,老衲只能说一句,施主得罪了。”
秦恒本来在为大和尚擦拭眼角鲜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突然神色一变,眉眼俱冷,一把拽住大和尚的长白眉,一拉一扯,整个拽下,鲜血淋漓。猝不及防下,大和尚一声痛呼,传遍寺院,他的整张脸,面目全非。
秦恒将大和尚那撮长白眉一把扔在他那颗光秃秃铮亮的大脑袋上,慢悠悠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屋顶上的魔女刘绾绾,被和尚的痛呼霎时间吸引过来,她望着那紫衫年轻人,眼中透着浓浓的兴趣,打量片刻,她开口说道:“你也是读书人?”
然后她就见那年轻人回头,笑着应是。
刘绾绾道:“好俊俏的读书郎,合奴家胃口。”
第三百三十二章 能言善辩
眼下这场针对秦恒的布局,落土和尚打头阵,除此之外,前后出现的三人,读书人方寅、老道人、魔道刘绾绾,皆为化境强者。
之前院落另一墙角的黑暗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机波动,被秦恒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察觉到,那人气息,给秦恒的感觉有些熟悉,但又似乎夹杂着浓浓的陌生感,直到此人最后一个露面,秦恒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抹熟悉感来自于先前的一面之缘,大佛寺知客僧会悟小和尚。
作为“压轴”出场人物的小和尚,“去而复返”,给秦恒的感觉大相迥异,再无初见之时呵呵一笑便如暖阳化冬雪的干净纯粹,多了许多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驳杂气机随周身脉络游走,忽明忽暗。
令秦恒大为意外的是,会悟的境界如自己初见之时一般,三品淬骨巅峰境界,并未像方寅四人一样,是那世间的绝顶强者。
置若罔闻刘绾绾放浪形骸的调戏之言,无视知客僧会悟挑衅的眼神,秦恒站起身,环顾一周,淡淡道:“没了?”
仍是方寅接话,他再次轻捋右鬓青丝,望着年轻人,轻轻点头,重复前者的话,一样词,两种语气,“没了。”
秦恒视线掠过读书人方寅,在剩余院中四人脸上一一扫过,继续说道:“皇甫中庸大费周章的布局,不会没有告诉你们我是谁吧?”
秦恒想来想去,能够如此轻松布置出这般针对自己的大阵仗,只有那位大蛮王朝鱼漏底的掌舵人皇甫中庸。
刘绾绾依然坐在屋顶中艮上,或许是那俊郎年轻人的不上道,让其没了兴趣,她转而将视线投在手中的袖珍葫芦上,频频对月映照,愈发显得此物青翠欲滴,光影夺目,又一次这般作为后,刘绾绾将葫芦攥在手中,对着它哈了口气,又用袖头使劲擦拭葫芦表面,突兀听到那年轻人一口道出她们身后隐藏的大人物名讳,她立时对那年轻人再次高看了一眼,聪明的读书人,更加讨她喜欢。
于是,她收起手中那只葫芦,没在系在手腕之上,而是挂于胸前,做完这一切,她低头看着站起身风姿不凡的年轻人,媚眼如丝,娇笑连连,“小家伙,不若你跟姐姐走吧,姐姐保证,一定好好疼你。”
秦恒抬头凝视着那女人,一言不发。
方寅一直注视着那年轻人的神情,眼下他还以为那年轻人被刘绾绾的美貌,以及三言两语的蛊惑,迷了心智,动了念想,于是,他连忙拆台道:“你要是跟这女人走了,或许今日真会免于一死,她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只是,过了今天、明天、后天,她玩腻了,你的下场,只会是人干,皮包骨的人干,生不如死。”
刘绾绾好似没听见方寅的话一般,只是冲那年轻人轻轻眨了两下眼睛,媚眼天成,一颦一笑,尽显妩媚风情。
这二人的心思,秦恒又怎会看不明白,只是对于二人时下的做法,他看上去显得颇为无奈,苦闷说道:“看来秦某在这里,还真算不上一盘菜,言语半天,连个回话的都没有。”
方寅、刘绾绾闻言,皆是一愣,不明白这年轻人怎么突然冒出来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始终在关注着那年轻人一言一行的老道人,左手端拂尘,忽而将拂尘插于身后,冲那年轻人左手掌,大拇指衔右手拳心,微微拱手作揖,并说道:“贫道候万鹤,请问小友如何称呼?”
秦恒自顾自说道:“看来还真是,皇甫中庸那老儿,让你们来杀我,连在下身份都没告诉几位,这可不符合江湖规矩,这般,几位也愿意接下这单买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化境强者也不例外,无可厚非。”刘绾绾笑容依旧,平静道:“何况……”
秦恒接过话茬,“何况以皇甫老儿那样的身份,几位若是拂逆了他的意思,恐怕在这偌大的北域,再无立足之地,下场只会是一个字,死。”
“小家伙既然知道,又何必调戏姐姐呢?”刘绾绾故作娇羞状,向秦恒投来一个“你坏”的眼神。
秦恒视而不见,摸着自己的脖子,继续说道:“难道比几位眼看大道登顶有望的修行之路还重要?绝了前程,走上断头路,值得吗?”
被秦恒三言两语影响心境的方寅,蓦然大怒,瞪着眼睛,怒目而视,“黄口小儿,休得危言耸听。”
候万鹤盯着那年轻人,眼神闪烁不定,在方寅话语落,他再次问道:“小友可否告知名讳?”
语气再变。
刘绾绾却是说道:“小家伙,人心掌握方面,姐姐这个活了几十年光景的前辈,都自问望尘莫及,你的确是了得,三言两语,差点就破了几位化境存在的心境,让之滋生怀疑,从而诞生心魔,未来还谈狗屁的登顶。”
秦恒笑而不语。
刘绾绾接着道:“只是你忘了一个关键因素,这里是北域,皇甫中庸在北域的地位,不说是大蛮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也是当朝几位巨头之一,而且还是权柄滔天的那种,他的话,他的心思,他的动机,不说是高坐龙椅上那位至尊的想法,也毋须到了在北域杀一个人,还需要忌惮对方是何人,杀便杀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已,纵有不便,也是些许小事。任小家伙你今日再如何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这也是既定的事实。”
秦恒蓦然之间哈哈大笑,笑容中尽是讽刺意味,“刘姐姐还真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颗定心丸。”
说罢这句话,秦恒顺势便要碾碎她的美梦,让其莫要再自欺欺人。
“照你所说,那皇甫老儿只是因为不便,才花大代价请动几位,来送秦某上路。在外面杀我不便,要到荒城动手?对付一个五品容焕境,需要四大化境强者一同出手?因为不便,不方便遣出鱼漏底的绝顶高手对付我?真当那皇甫老儿像你们一样,年岁和境界都活在了狗身上?他是拿你们当枪使,简单来说,就是送死!对付一位五品境,需要这么多高手驾临,几位就没有想过那到手的报酬烫不烫手?”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语惊醒梦中人”,虽然此时在场五人,还是有人对于年轻人的话不屑一顾,认为他是故意为之,为了拖延时间,想等帮手到来,以脱困险境,但是,其中有人被年轻人的话动摇了心境,在怀疑这场自己所认为的一帆风顺之局,是否真会一帆风顺。
第三百三十三章 吓退
就比如那位看似仙风道骨,背插拂尘的老道人,他此刻的内心,已经在打退堂鼓,年轻人这般有恃无恐,真会如那位大人所说的那般,只是个破落门户里走出的丧家犬,不值一提,若他动手,迫于曾经相识的情面,抹不开这张老脸。
心思百转,左右看了看落土和尚与方寅的脸色,候万鹤又转头看着年轻人,开口说道:“贫道此行,并非一定要与小友为敌,候万鹤修道数十载,也并非那不知进退的迂腐之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此话不假,可一样有句话反驳,有命拿,没命想,贫道这辈子,不愿过早驾鹤西去,还想要一睹山上的壮阔风景。”
顿了一下,候万鹤接着道:“但是,贫道始终是与皇甫大人合作在先,今日就此退去,舍下不菲的报酬不说,在这座江湖还堕了威名,落下一个胆小怕事的话柄,被人诟病的事实。”
说到这里,侯万鹤一脸和善地笑着,伸手将背后拂尘取下,斜耷拉在肩头,霎时间,他的神情陡然一变,化作满脸为难神色,“然而欺负一个江湖晚辈,以大欺小,贫道也做不到,这可真是前也为难,后也为难,左右都为难啊。”
在场所有人,闻听老道这番滴水不漏的无耻言语,或是不加掩饰的露出鄙夷神色,或是心中暗骂不止。
侯万鹤这番话,已经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态度,此次针对年轻人的布局,他不参与了。
方寅毫不掩饰鄙夷神色,扭头看着风景树下的老道,破口大骂:“牛鼻子老道,我要是你爹,能气的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有你这样一个怂货儿子,候家也不知道是上辈子造下多大的孽。”
秦恒乍然听到老道想将自己摘出去,又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理由的言语,差点笑出声,这类人,是秦恒最瞧不起的一类人,与青楼妓院里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妓子何异。
侯万鹤的言外之意,秦恒当然也明白,其实此人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何身份,值不值得他做出这一让步,若自己并非是那家世显赫的大家族子弟,亦或者与那些豪阀家族,巨擘大人物不上边,他不介意推翻自己前面的态度,同方寅、刘绾绾等人一起痛打落水狗,只是这番话并未说得如此浅显罢了。
秦恒偏要故意恶心一下这道貌岸然的老道人,故意相激道:“不若道长替我取来皇甫老儿的项上人头,秦某允诺,事成之后送道长一件不亚于神兵利器的道兵,如何?”
侯万鹤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只是脸上却是笑容讪讪,连连说道:“小友这个玩笑开大了,开大了……皇甫大人那等天纵人物,贫道这样的小人物在其面前,比蚂蚱大不了多少,蝼蚁岂能撼青天,不可言,不可言……”
秦恒哈哈大笑,“道长这样油腻的马屁,可惜皇甫老儿不在跟前,不然肯定会大肆褒奖你一番,说不定对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听说那老儿在大蛮王面前,就是出了名的马屁王,马屁连珠,都不带重样的。”
坐在屋顶的刘绾绾“噗嗤”一下,绷不住大笑出声,笑的花枝乱颤,且因动作幅度过大,差点栽下屋顶,于化境强者来说,即便真跌下屋顶,这样的“危险”,连之皮毛也伤不到,可她却偏偏故意摆出一副竭力保持平衡的样子,重新坐定后,冲那瞅着越来越顺眼的小家伙频抛媚眼,虽然结果还是换来小家伙的无视,但她内心还是欢喜不已,暗道:“合奴家口味。”
侯万鹤将左手端拂尘换作右手,红润不显半点苍老褶皱的脸上,一抹不悦闪过。或许是化境强者的脸面,不容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年岁的年轻人践踏,亦或者心理作祟,他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小友言过了,贫道不过是想求一心安和交待罢了,小友言语又何必连讥带讽。”
秦恒呵呵一笑,说道:“心安,交待。”
重复说罢这两词,他就再没就此问题多言,淡淡说道:“秦某姓秦,来自南阙大庆虎丘城。”
此言一出,离之最近的落土和尚蓦然变色,原本真力尽失,修为全无的他,不知哪来了一股力气,猛然站起,扶着围墙顺势倒退十数步才站定,望着那个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的年轻人,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施主,不,你是那位大庆王的儿子,秦恒。”
秦恒回头,斜眼看着此刻半点大德高僧姿态俱无的大和尚,笑盈盈说道:“对喽。”
原本还未理解秦恒那句话含义的其余几人,当听到落土和尚这句话之时,表情精彩至极。方寅不惊反喜,侯万鹤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一脸庆幸,刘绾绾双眸深处有一丝隐藏很好的惧意,只是在看向那年轻人之时,眼中表露出来的却是兴趣更浓,最后出场,身份是知客僧,不知是何作用的小和尚会悟,此刻满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秦恒将几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放声说道:“现在,此刻,不想与秦某为敌的,立刻退出大佛寺,否则,不死不休。”
几人面面相觑,短暂眼神交汇后,侯万鹤最先出声道:“贫道与小友无冤无仇,所以不必不死不休,皇甫大人那边既然对贫道遮遮掩掩,贫道也无须按江湖规矩行事,这便退出去,此间事,与侯万鹤再无瓜葛,先前对小友多有得罪,贫道在此告罪了。”
老道显然是一极懂察言观色,能屈能伸的主,下定决心后,打一告罪稽首,一甩拂尘,飘然离去。
秦恒无动于衷,目光森冷地瞅着剩余四人。
刘绾绾轻捋鬓角青丝,妩媚气息收敛许多,眉眼之间的媚意尽去。她抬起右手,松松垮垮的绿袖在这一瞬间露出里面一截如白藕的玉臂,轻松随意冲那年轻人一勾手指,这般动作,让之更添三分风情,她娇声说道:“姐姐若是退走,小家伙可愿请姐姐吃顿酒?”
秦恒不假思索地点头。
刘绾绾咯咯一笑,身姿轻盈地翻身越过屋顶中艮,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第三百三十四章 光耀门楣
眨眼功夫五去其二,老秃驴已被先前那只大手打得战力全无,如今的院落中,除了自己,便是那个老家伙安插在他们中间的小和尚。
方寅内心在权衡利弊,他与离开的牛鼻子老道和魔道妖女不同,那老家伙既没给自己天价的报酬,也没允诺自己什么,只是答应了自己一个条件,若是事成,推荐他去国子监担任祭酒一职。
江湖修行一甲子,闯下偌大的“威名”,人人谈之色变,视己为邪魔歪道,处处行事需藏头露尾,出门需覆面皮,恐被以正道身份自居的宗门大人物遇见,给除魔卫道了。
“书徒方寅”,听上去书卷意味十足,但方寅很清楚这座北域江湖给自己冠上这个称号的真正含义,“书徒”,读书人的刑徒,是为大奸大恶之辈。
江湖上有一句饱含讥讽的话,形容这一类读书人,“武夫之强,强只在武力,最怕那一肚子坏水的读书人,既有武力,又喜欢在江湖上搞风搞雨。这样的人,就好比平静湖泊下的鱼蛟,心知肚明自身化不了龙,遂就费尽心计的挑起水下各族群的战争,当之玩累了,看着这些打生打死的鱼虾蟹,张口一吸,全都吞下果腹。它更是时常无风起浪,水淹萧梁,搅得附近渔民不得安生,随后,洋洋得意的露头在岸边,冲那些宛若蝼蚁的渔民张牙舞爪。”
方寅不想此生就这么挂着“书徒”名头走完一生,修行大道已至尽头,再难寸进,“人有欲,复尔始”,此道不行,他便要“另谋出路”,假若坐上大蛮王朝新立国子监的右祭酒,不辱没自己读书人的身份,那么他这个出生书香门第的秀林才子,死后也有脸面面对列祖列宗,不是说起自己这一生,除了罪恶还是罪恶。
方寅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很可笑,一个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书徒,想要坐上天下最受读书人尊崇的位置,但那又如何,到时改头换面,与天下士子文人聊圣贤道,满腹道德文章,谁又敢说,谁又能说,自己学问不高,德位不配?
从始至终站立原地的秦恒,在见到侯万鹤与刘绾绾离开后,抬脚轻轻抹掉地上那个缺一横的“镇”字。
这经昆一整改的上古虬龙锁魂阵,威力虽不及城隍庙中正统,可锁困神窍境存在,但因为对施展者的修为无甚限制,且能够轻松锁困几名化境强者,而且有神窍境存在的言出法随大神通,这更显得昆一对阵法一道的造诣之深,高明非常。
这正是秦恒的先手布局,自知深陷险地留的后手,一经施展,同时锁困六名化境巅峰强者半炷香时间不在话下,这段时间,让黎叔等人赶至,绰绰有余。
然,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毋需黎叔强势出手,秦恒自然更愿意见到,黎叔到了破境的关隘处,此时贸然出手,可以说是十分不智,遂才有了刚才摆出身世,欲吓退几人的一幕。照秦恒往日的行事风格,侯万鹤之流,他都懒得多言,直接打杀。这类人,天下少一个更好。
抹掉“镇”字,打算留作其他关键时刻使用的秦恒,抬头看着方寅,缓缓道:“你呢?”
心中正权衡利弊的方寅,突兀被年轻人打断,心下一横,插书入腰际,淡淡道:“不到黄河心不死呗。”
秦恒不再多言,转头看向那个初见之时笑起来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的知客僧小和尚,问道:“你应该是鱼漏底的死士吧?”
“赵凡。”小和尚此时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一滩死水,除了冰冷刺骨的寒,再无其他触感。
“为何不在一见面之时就动手,现在可是错过了最佳时机。”秦恒不疾不徐说道。
自称赵凡的小和尚,眼皮微抬,完全不受那年轻人的言语影响,言简意赅道:“那是大忌,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我不会贸然出手。”
“那现在又为何走到台面之处,躲在暗处偷袭不是更好?”秦恒又接着问道。
赵凡回道:“已经被阁下发现了,再躲在暗处已经没任何意义。”
秦恒一边卷起袖管,一边道:“听说鱼漏底的死士精锐中有两人是从幽都城五大世家之一曹家借来的剑甲供奉,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赵凡默不作声。
秦恒自顾自啧啧赞叹道:“以三品巅峰境界,能发挥化境强者的剑术实力,真是世所罕见,着实不凡,秦某今日还真想见识一番。”
赵凡面无表情,心中却是震惊不已,自己的身份一口被此人道出不说,修行功法的底细也被此人知晓的一清二楚,这如何不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但因为其被鱼漏底培养为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悍不畏死死士,所以,内心再过震惊,也不过是一瞬间之事,此瞬一过,照样心如死水。
秦恒一点也不好奇身为鱼漏底死士的赵凡为何不发问自己到底是如何知晓他的底细的,但他偏要将这个疑问抛出来,“你就不好奇,我一个来自大庆中人,如何对你一个身份在鱼漏底都是绝密的暗将死士的底细知晓的一清二楚,好像在整个大蛮王朝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都不会超过十指之数吧?”
赵凡脸上终于变了颜色,“阁下怎么知道在下是暗将死士?诚如阁下所说,在下的身份在整个大蛮王朝,也不过聊聊数人有资格查阅,且个个都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秦恒微笑不语。
赵凡眼神变幻,大胆猜测:“莫不是你大庆炎庆池的谍子已经打入鱼漏底的核心层,还是说大蛮王朝有某位大人物投敌叛国了?”
秦恒笑道:“你猜。”
赵凡眼中陡然迸射出精光,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年轻人身前丈许开外,现身之时,他的手中蓦然间多出一柄狭长宝剑,二话不说,宝剑由下向上斩提,欲一击之下斩断年轻人双腿。
剑光寒芒映照在年轻人身上之时,赵凡道:“我猜,我有什么好猜的,拿下你,丢入鱼漏底刑法处,他们那些人,总有法子让你这个大庆余孽开口道出实情。”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世道人心的可悲
方寅全神贯注聆听着秦恒与那身份不明,只知是那老家伙安插在他们中间,说是强大臂助的青年,这个时候,他才知晓对方的身份,乃是外界只闻其名,便闻风丧胆的鱼漏底死士,惯好以命换命,令出禁止的精锐中精锐。
年轻人所说的暗将死士,方寅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身份,但他听到了“五大世家之一曹家的剑甲供奉”“聊聊数人才有资格查阅此人档案”这些关键言辞。光以这些,他就明白眼前这位自称赵凡的死士,绝对不是“不简单”三个字能够概括的。
眨眼之间,那赵凡没有任何征兆的悍然出手,死士一击必杀的手段,让之发挥的淋漓尽致。
三品淬骨境巅峰修为发挥出化境剑术强者实力的曹家剑甲供奉赵凡,画地为牢,剑光交织,只为以雷霆手段斩下年轻人双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之离开这座荒城。
皇甫大人的暗中嘱咐,并非是一定要取这位旧大庆小王爷的性命,而是见机行事,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可下杀手,若是事不可为,大可逃之夭夭便是,死士的职责只是奉命行事,上司要下属如此行事,他便照办。
其实,赵凡很清楚那位顶头上司如此做的用意,旨在掂量这位大庆小王爷的背后,还有多少潜在势力没有冒头,那只曾经威慑天下的虎王,如今一死,还有多少旧部依附其子。荒城这十万荒士,只可控制在大蛮王朝的手中,不能让大庆余孽作为依仗,与死心塌地效忠秦氏的“残兵游勇”合二为一,使大庆军死灰复燃。
赵凡率先出手,方寅不假思索便要助攻,落土和尚庞大身躯盘腿而坐,功法逆转,欲迅速恢复自身修为,弥补真气,好应对山下那位常侍年轻人身边的虬髯客的突然袭击,其实是为了以求自保,眼下局面,已经不在可控范围,当那年轻人道出自己身份之时,落土和尚就知道自己此前所为有多么可笑,还想着以镇魔念力手段,破了此人心境,让之皈依我佛,真应了年轻人那句,“做你的春秋大梦”。
难怪他同时面对几位化境强者有恃无恐,难怪自己一个金身大成的佛门高僧破不开一个区区五品容焕境年轻人的心境,难怪此人身体中有神窍大能存在留下的显圣手段,难怪大蛮王朝那位身份尊贵的大人,在许下重酬邀几人对付那年轻人之时,谈及对方身份,总是说得含含糊糊,原来是当年南阙王朝第一人秦山河最疼爱的孙子,号称万夫不敌的大庆王秦森的儿子,兵甲天下大庆军口中的少主,东陵王府那位传奇老人的外孙,曾经在外声名狼藉的大庆小王爷,秦恒。
死士赵凡这一剑,甚是刁钻,由下而上倒提斜斩,却是预备自年轻人膝盖处齐齐斩下,剑光所至,不差分毫。
秦恒清晰地感觉到那寒气森森的剑气,几乎已经贴近自己的脸颊,这个时候,只听空中一声冷喝。
紧接着,一剑划过夜空,剑气瞬息而至,直接将赵凡画地为牢的一剑,劈斩的踪迹全无,然后又是一剑,朝着露出些微分神错愕表情的赵凡,当头劈下,剑意剑气不泄分毫,尽皆凝聚成一点,对准他之所在,一剑宛若要斩断山河。
赵凡感受到空中那人斩出第二剑时的无双剑意,面色微变,想也不想向后倒掠飞去,然而却是为时晚矣,那剑光好似有灵一般,他人往哪儿动,剑光就跟到哪儿,似乎他只要一停,剑气就会在下一瞬紧随而至,“送”给他这一剑,躲也躲不过去,不得已,赵凡只好硬着头皮对上这一剑,先前预判,他已经心知肚明,自己不敌对方,而今失了先手的情况下,不说自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化境强者,就说心态上,也已经落了下乘,气势上也已经落了下风。
赵凡出剑,出的一剑,注定会不敌,他欲以此,挡下那人这一剑的部分威势,使之剑意大减,从而腾出时间,再度出剑,根本用意是为了减少伤害,好完成大人交待下来的事。
却不料,自己一剑递出,剑气与剑气碰撞,不足一息时间,就被对方剑气搅得粉碎,势不可挡,距离自己一丈高之时,突然化作漫天剑光残影,笼罩而下。
赵凡看见这一幕,心中震撼无以言表,幽都霞光曹氏,从来以北域剑术执牛耳者身份自居,却不知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像他眼下所见,空中那位执古剑的虬髯客,估摸着剑术之高,可与曹氏老祖分庭抗礼。
果不其然,事情发展没有照赵凡心中所想发展下去,那么接下来,这针对自己的一剑,将结结实实的落在自己身上。千钧一发之际,赵凡用剑将自己画地为牢,层层剑光凝聚在头顶,手中那病狭长宝剑围之盘旋飞舞,欲做最后挣扎,以此消耗对方剑气之重。
秦恒神色平静,从最初看似要被赵凡一剑斩断双腿,到虬髯客露面,以雷霆手段斩灭对方剑气,再到针对此人强悍出手,秦恒始终都站在原地,好似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满不在乎。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秦恒此刻的内心,就好像吃了一只苍蝇,本来无多大的事,但就是膈应人。
原本打算入大佛寺寻觅真佛,坐而论法,谁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了眼下的地步,先是外界传的有板有眼的落土圣佛,实则是一沽名钓誉之辈,“见财起意”,想要依仗自身修为,迫使自己皈依佛门,后来发现,这间大佛寺中,好像就是特意针对自己的一个布局。
接着,前前后后出现四位化境强者和一名鱼漏底暗将死士,要瓜分自己这个香饽饽,被自己三言两语吓退两位。可是,依然有贼心不死之人,读书人方寅,暗将死士赵凡,以及自己最初目的想要与此人坐而论法的大和尚落土。
秦恒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失望,不是,难受,也不是,或许有的只是对这个世道人心的可悲,曾有大佛以身化道,为阻止某一王朝做那天憎人厌的灭佛举,可怎会眼下,百姓口中的圣佛,就会为了区区“财帛”,泯灭佛性。
第三百三十六章 桃香满城
遍天下茶铺。
林桃依依不舍送走一对在铺子里买茶的妙龄姊妹花,想到两女的傲人身姿,他站在门口佝偻着身子,傻乐呵起来,露出满口的大黄牙。
门前石阶旁,一个长相秀气,一双眼睛十分灵动的七八岁孩子,正蹲在地上玩两国征战的游戏,其实就是他自己糊泥巴,捏了几个泥人,一个作为我方,一个作为敌方,两方互搏。我方“将士”,孩子捏得认真,每个人的相貌都栩栩如生,而敌方阵营“将士”,他就捏的很随意,鼻子和眼都快挤到一块了,显然这个敌我阵营很明确,双方“泾渭分明”。
林桃目送那对一步三回头,眼神中透着浓浓厌恶的姊妹花拐入小巷,这才收回视线,接着他蹲在铺子门口的石阶上,美滋滋喝了口酒,看着邻居家的小子在那里玩两军交战。
林桃放下酒囊,从怀里掏出几颗未剥壳的花生,一边剥壳,一边说道:“小楚流,你姐姐就算一枝独秀,也比不过这对并蒂莲来得更讨男人喜欢,你回去后千万要对你姐姐说一声,让她别一见男人就凶巴巴的,这样是嫁不出去的,还有,你让她下次见到我家少爷,别一副想要吃人的眼神,我家少爷吃不消……”
孩子刚拿起我方将领,准备大显神威,一招斩下对方将领的狗头,忽然听到林老头这番规劝姐姐的话,就见他小心将我方将领放在地上,然后一把将敌方将领摔在地上,顿时敌方将领被摔得稀巴烂。
楚流抬头看着林老头,一翻白眼,老气横秋说道:“林老头,你要和我说教男女之事,先把你牙上的韭菜叶剔掉成不成?味儿大。还有,天天拿那些到你店里买茶的姑娘们和我姐姐作比较,你烦不烦,你是不是没瞧见那王家姐妹的表情,看着你林老头,她们就好像吃屎了一般难受。”
说罢,小楚流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又将那摔得稀巴烂的“敌方将领”归拢到一块,准备将之捏成“我方将士”。
林桃嘿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间情爱一事,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她们之所以这般对我,正说明我对她们的吸引力有多大,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她们再来,说不定便要对我投怀送抱。”
小楚流捏了好几下,还没有勾勒出一个自认为满意的我方将士轮廓,他就显得有些不耐烦,遂将那刚刚有了人物雏形的泥像一阵胡乱揉捏,搓扁捏圆,跟着小手在身侧脚下的一大团泥巴上,扣下一小团,与之搓在一起,头也不抬,道:“林老头,你脸呢?”
“我要是你家少爷,一定不会要你这样的伙计,整日不知招揽生意,一双贼眼,就会瞅着那些小姐姑娘们的屁股胸脯。你家茶铺生意如此惨淡,不愿别人,就愿你。”不等那林老头回话,孩子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又说道。
林桃说道:“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姐教你说的?”
“我姐。”楚流下意识答道。
终究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早慧,也不是那人老成精的老怪物的对手。
“看来你姐平时还挺关注我,都为我家生意操上了心。”林桃笑容更盛,
“屁,你一个糟老头子,我姐会对你上心。”小楚流瞪眼说道。
林桃哈哈大笑,总共不过见过三次面,那个外表看似柔柔弱弱,实则对任何同龄男子都凶巴巴的娇俏丫头,对少爷的心思几乎已经写在脸上。这一点,从她每日故意挎着菜篮绕街一大圈,只为从遍天下茶铺,偷偷往里面瞄一眼的女儿娇羞动作来看,街坊四邻任谁看不出那个叫楚小雨的小丫头,莺莺春暖,少女怀春。
“小楚流,这么说来,你姐对我家少爷还是贼心不死啊?”林桃调侃道。
“谁说的,我姐……”楚流手上捏泥人有条不紊的动作,被林老头这句话打乱,他的回答支支吾吾,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小脑袋上急得直冒汗,与刚才老气横秋的模样,天壤之别。
林桃看着那小家伙急得一下一下手撕泥人,更是开怀大笑。
这时候,邻旁的那间糕点铺子里走出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长得娇俏可人,外表柔柔弱弱,穿着一身宽松的对襟红装,红衫在外,绿衣在内,显得整个人青春灵动。
外表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女,手持一根类似擀面杖的物件站在门口,另一只手叉腰而立,擀面杖一指着那模样猥琐的老头,破口大骂:“老东西,又在嚼舌根是不是?信不信老娘打得你口不能言,有这会儿功夫,你学那勾栏里的窑姐站街拉客,说不定这会儿又做成了几笔生意,一个月这么贵的租金,就你这样的做生意态度,我真替你家少爷觉得不值,请头驴拉磨,也不至于不挣钱倒贴钱……”
林桃浑身一个激灵,楚小雨的凶悍深入骨髓,并不浮于表面,不像她孙女那个“西城蛮狮”的名头,那是因为日积月累,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模样,驱赶那些狂蜂浪蝶,所做出来的伪装,其实孙女还是那个小时候一见别人受欺负,就跟着一起哭,拉都拉不走的倔强小丫头,不是因为他这个相依为命的爷爷不争气,总被外人瞧不起,其实有很多次,辛若兮根本就不需要举着菜刀去跟那些言语侮辱他爷爷的纨绔拼命,却在夜里偷偷抹眼泪儿。
曾经的辛老二,虽然在事后都会让这些混账东西后悔来这世间走一遭,但却不会让孙女知道那些浩淼城大户人家子弟无缘无故人间蒸发的事情,全是他这个爷爷做的。在辛若兮那丫头的心里,爷爷就只是那个在她年幼时,夜夜给她暖被窝,背着她走过一百里山路,只为治好孙女寒疾的老人,世间唯一。
林桃站起身,朝着楚小雨嘿嘿一笑,继而脚步飞快地跨过门槛,然后猛然回身,从门框处伸出脑袋,贱笑说道:“丫头,你这凶巴巴的模样,我家少爷是不会喜欢的,他喜欢王家姐妹那样,说话嗲声嗲气,一出声都让人酥到骨子里的姑娘,你看别人走路的样子,轻扭腰肢,细挪莲步,这才是一个姑娘,你再看看你,叉腰而立,要胸脯没胸脯,要屁股没屁股,走路横向,跟个螃蟹似的,动不动还要打人。就你这样,别说我家少爷不会喜欢,就是白送给我,我也要考虑考虑,收不收。”
“咚”
林桃反应迅速,缩回脑袋,接着,一根擀面杖空中飞来,砸在门框上。
故作害怕模样的林桃,一边拍着胸口缓气,一边小心提防那性格泼辣的小丫头突然袭击。
片刻后,他只听到那丫头一声咆哮,“楚流,还不滚回去。”
接着,就没了动静。
林桃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位置,贴耳在门板上仔细聆听,当确定门口那对姐弟真的已经返回糕点铺子,他这才大松一口气,拿起酒水猛灌一口压惊。
放下酒囊,他唉声叹气道:“少爷,老奴可是为你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你到时候要是晓得,可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秦恒此刻要是在场,见到辛老二是这般对自己的终生大事操碎了心,断然会将这老东西骂得狗血淋头。
林桃转身步入柜台,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开始闭目养神,茶铺里,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茶铺生意之所以这般惨淡,真如那对姐弟所说的那般,是因为自己这个不会招揽生意的老东西,没站在街巷里吆喝两嗓子,没似勾栏门口拿着纱巾一甩一甩的勾人小娘子,见着个膀大腰圆,富态毕现的男人就生扑上去。
“哎”林桃又是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自己咋就不是个生的花容月貌的漂亮小姑娘嘞。”
铺子外,竹亭街的街道旁杨柳依依依在,几处桃花香穿过大街小巷,香飘满城。
————
东城大佛寺。
虬髯客与鱼漏底暗将死士赵凡的一剑对决落下帷幕。
桃花朵朵飘落庭院,明月正圆,恰恰翻过墙头,如少女走夜路,提着一盏崭新的大灯笼,虽是一晃一晃,却始终不坠不落。
这样的情景,是被虬髯客一剑斩入地底的赵凡,剑气侵入脑袋,意识短暂失衡,昏昏沉沉中看到的一幕。
先前虬髯客那一剑,尽管作为曹家剑甲供奉的他,竭力阻挡,欲卸下其剑部分威力,减少自身伤害。结果也却如他所想,最后时刻,确实卸去了虬髯客这一剑的部分威势。可是,当这一剑落在他格挡的剑身之时,这个时候赵凡才明白,那人的剑术之本,根本不在剑道惯以的“快”字上,而在一个“重”字。
重剑无锋,大道无华。
一剑逾万斤,何等骇人!
一瞬间的交手,剑道论战,赵凡已经知道自己与此人的差距,能够仅凭一剑之威,把自己一个虽然只有三品巅峰境界,却能发挥化境剑术的剑士,一剑斩入地底十余丈,这等惊人战力,他相信,就算是曹家的那位老祖也做不到。
他甚至觉得,那人方才看似倾尽全力的一剑,似乎还有所隐藏,若他不惜一切,释放全部战力,可轻松斩杀自己。想到此,作为死士面对危机当坦然处之的首要素养,被之抛在了脑后,心境乱了。
虬髯客蓦然出现在重剑劈出的大坑旁,又是一拳砸出,登时整座立在山头的大佛寺,就感觉山摇地动,落石滚滚。
赵凡虽未被虬髯客那一剑伤及大道根基,可也被重伤,右肩之上有一道三寸来长,触目惊心的伤口,肌肉外翻,森森白骨luo露,除了最根处还有半寸的衔接,整条手臂几乎已经相当于被齐臂斩断,这还是他一身修为发挥到极致,出剑相抗衡,才有这样的结果。若是稍慢一些,或是没有出手阻挡,结果可想而知,说不定现在他还能不能站着说话都尚且两说。
尽管受如此重伤,但赵凡却始终没有痛呼出声,可从他那呲牙咧嘴狰狞的脸上就能看出,此刻他有多痛苦。骤然又被接踵而至的拳罡砸在胸口,赵凡胸腔一阵翻江倒海,张口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满口鲜血。
背着长条囊,手中拿着断坤剑的虬髯客,屹立在大坑边缘,望着坑下那位有双重身份的剑道“高手”,眼神充满漠视,表情不屑一顾。
身体瘫软,无力依靠在坑壁上的赵凡,左手抱着右肩,谨防一个不慎,右臂直接脱落,还有一丝肉缝衔接与整臂齐断,两者治愈的差距不止一星半点,前者由手段高明的杏林高手,通过“缝缝补补”就能修复如初,后者则需要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疗伤圣药及丹药才能有一线可能枯木逢春,断臂再生。
杏林高手好找,疗伤圣药可不好得,就比如曹家,偌大一个曹家,正当兴旺,可那一族宝库中,疗伤圣药仅仅一枚而已,还是曹家老祖巧取豪夺,昧下一位昔年好友所得,两人因此反目,如今一见面就打生打死。
赵凡很清楚,若今日自己这只手臂断去,曹家那枚疗伤圣药绝对不会用在自己这位剑甲供奉身上,更不用说那位时常将“鱼漏底不养废物”的掌舵人皇甫中庸,即便鱼漏底内府中有疗伤圣药或丹药,他也不会白白浪费在一名借来,还要归还的曹家人身上。
理清利害关系,赵凡强忍胸腹间再次要翻江倒海的冲动,蜷缩在坑壁上,缓慢说道:“阁下能否放在下一马,在下保证立刻退走,再不掺合此间事。”
虬髯客冷冰冰道:“不能。”
这时候,秦恒走到了虬髯客身边,轻声喊道:“黎叔,放他离开,我有话让他带给皇甫老儿。”
虬髯客转头看着秦恒,目光柔和了许多,说道:“少爷,以我现在的状态,杀他不妨碍我破境。”
秦恒笑道:“确实有话带给皇甫老儿。”
虬髯客轻轻点头,“那好。”
说罢,退向一旁。
第三百三十七章 剑剑斩落花
秦恒习惯性双手拢袖,站在大坑边缘,盯着坑下眼神警惕,身体蜷缩,左手紧抱右臂的赵凡,言语平淡,像是在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告诉皇甫老儿,龙辉二十四年,大蛮王亲自策划针对秦老粗的那场杀局,由鱼漏底和监理寺部署,看似天衣无缝,其实秦老粗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不然,两位神窍存在,十位化境的阵容,留不下一位堪堪三品境,带兵不过一千,入朝面圣的武夫,还是在知道既定路线的前提下,最后的结果落得个两位神窍一死一伤,十位化境全部留在了南阙,不可谓不损失惨重。”
秦恒眼神平静,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顿了一下,他又道:“我真替皇甫老儿不值。”
赵凡心中悚然一惊,南阙王朝龙辉二十四年的那件尘封旧案,被视为鱼漏底的禁忌。
南阙王朝的龙辉二十四年,北域独尊的大蛮王才登高振臂一呼,忙着立国一事。赵凡那会儿还未加入立国前不是最高门府,却是权利最大谍子机构的鱼漏底。
时过境迁,当他被鱼漏底掌舵人皇甫大人借调,加入鱼漏底,踏入府门的第一天,便被那位在鱼漏底身份仅次于四大部门主事的引荐人有言在先警告,那人告诉他,档案库中最里面那间单开小门的档案室不要打开,更不要进去,否则你就算是有曹家老祖宗撑腰,也是进得来,出不去,当时的他,虽然不太明白,但却并未多问,只是暗暗记下。
待到后来,日子久了,赵凡才从同僚的口中了解到关于那间单开小门里面被视为禁忌密藏档案的一些旧事。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那些浅谈此事的同僚们的表情,皆是一脸讳莫如深,点到即止,不敢深谈的惊惧样子。
再到后来,在鱼漏底中有了相熟之人,他才从对方口中知道那件旧案的具体内容,当年针对大庆王秦森的那场袭杀,由大蛮王亲自策划,监理寺那位大人布局,鱼漏底掌舵人实施,出动两位神窍境存在,十位绝顶化境强者,想象中万无一失,结局却是惨败,惨败的代价是,坐镇鱼漏底的那位神窍存在,被一位强悍到没边的大能当场击杀,另一位神窍存在重伤,十位化境无一生还。
这般逆天的阵容,没能留下一位只带了一千亲兵,入朝面圣的沙场莽夫,还让对方布局,差点反杀殆尽,让鱼漏底损失一位坐镇四方的神窍存在,以及五位顶尖化境强者。
皇甫中庸将之视为奇耻大辱,不准任何人提及。曾经有一位掌管刑法的主事,只是稍稍提得深了些,便被皇甫中庸差人灭了满门。虽然事后无任何证据证明,那位姓董的刑法主事满门被灭,是掌舵人所为,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此事,就是那个看似面慈心善的老人做的。
眼下此事被那年轻人旧事重提,还说出这么一番惹人心生猜忌的话,赵凡有些拿捏不准年轻人的用意,但他表面却不露声色,只是说道:“一定带到。”
秦恒不再多言,转身向落土和尚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这天下吃斋念佛,心念苍生的僧侣很多,他们有私念,有**,心知自己成不了佛,所以他们会做一些寻常细小事,比如与人为善、投桃报李、洒洒水、清扫山道、渡人过河等等,尽是些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秦某眼中的佛道,人心即佛心。”
盘腿打坐,竭力恢复修为的大和尚,此刻依旧没能凝聚半丝真气在体内。也就是说,先前他所做的一切,皆是枉然,徒劳无功。
大和尚洒然一笑,似乎已经料到自己今日的结局,随意他望着那年轻人,轻声说道:“施主佛道感悟,比老衲这个整日念经修习佛法的出家人还要深,委实令老衲佩服。如果早些年认识小友,说不定你我二人能够结成忘年交。”
说话的同时,大和尚抬手轻轻抹掉遮挡住视线的血水。
秦恒呵呵一笑,“世间事,最难“如果”二字。”
落土和尚喟然长叹,抬头看着已经悄悄爬到头顶的圆月,整个人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悠悠说道:“是啊,这世间之事,最难有如果,如果老衲没有离开绵禄寺该多好,如果老衲没有财迷心窍,千年道行一朝丧又该多好,如果我还是当年绵禄寺挑水浇田的小沙弥,那又该多好,如果当年爹娘未死,我孤苦伶仃,不为偷东西果腹,被恰巧经过的师傅,以佛门大道理感化,跟着他远走千山万水,去往那一个国度除了香火袅袅、梵音禅唱,再找不到半点人间烟火,人世百态的东方佛国,岂不是更好,如果,呵呵呵……人世哪来那么多如果。”
大和尚说着说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他整个人,在这一刻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双眼浑浊,面容苍老憔悴,褶皱从生,背部佝偻。
他看着那走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目露释怀眼神,询问道:“小友,老衲错了吗?”
秦恒说道:“圣佛已经有了答案。”
秦恒第二次称其为圣佛,这一次却是真心实意。
落土和尚轻轻一笑,突然,他整个身躯燃起熊熊大火,瞬间火光照亮天际,盘腿坐在其中的大和尚,缓缓腾空,浑身金光大放,他眼神悲悯,望着山下的灯火通明,眉眼齐张,口诵真经,天上仿若有佛音梵唱。
生命尽头,落土和尚超凡入圣,坐化瞬间,散尽毕生修为,口诵真经,度众生脱离苦海,发下宏愿。
秦恒目露敬意,双手合十,向那身躯即将燃烧殆尽的落土圣佛,低首念道:“圣佛慈悲。”
前后目睹两幕的读书人方寅,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形势,于是他趁年轻人此刻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遁法瞬间施展到极致,一隐一遁,身形便越过墙头到了院外,对其身法有强烈信心的他,回望了一眼院中站立,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的二人,他的心里大松一口气,只要拉开距离,那么即便那位虬髯大汉的修为远胜自己,也无法捕捉到自己的踪迹,这一点,方寅很有自信。
然而方寅还未来得及窃喜,他的心头就猛地一紧,他感应到,在其周围有两股若有若无强横无匹的力量袭来,而且俱都锁定了自己。方寅想也不想,身形斗转星移,就要纵身一跃跳下山,趁着黑夜地理形势,以及身法的优势,躲开同境强者的追击。
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山腰处的一根树冠上,早有一位善于隐匿踪迹与修为的老妪躲在上面守株待兔,等着他这只慌不择路的兔子。若是方寅依靠遁法的优势,不计代价在视野开阔的天上逃遁,说不定还真能避开三人合击,逃出生天。想明白这一切的方寅,心知为时已晚。
他终于后知后觉,那年轻人先前所言并非危言耸听,他的有恃无恐,并非是虚张声势,不说当时山下那位战力惊人的虬髯客,就说眼前这老妪、少年与中年人,哪一个不是能与自己匹敌的同境强者,一对一胜负尚且两说,整体战力那更是一边倒,向年轻人那一方倒。
所以,谈何完成那老家伙事先藏藏掖掖,对年轻人身份支支吾吾,就是不交待清楚的杀人任务。
这个时候,方寅也终于明白过来,皇甫中庸那老家伙根本就笃定他四人杀不了那身份尊贵的年轻人,之所以许下重酬邀他四位在北域江湖声名狼藉的邪魔外道出手,一则是为了借那年轻人之手,除掉他们,二则是最重要的一点,想要以此掂量掂量,曾经辉煌无比的大庆秦氏覆灭后,到底还有多少斤两,瘦死的骆驼是否比马大?
想明白这些,方寅在心里把皇甫中庸那老家伙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千百遍,还是不解气,眼看那老妪纠缠住自己,使自己脱不开身,而她的后援又快至,方寅气急,张嘴就是对那皇甫老家伙一阵骂。
“老东西,你爹若是今日脱困,铁定去问候你皇甫家的祖坟,敢坑爷爷,别让老子遇到你家女性,不然非让她们体会体会什么叫作人间极乐,再送她们去那人间仙境的勾栏里,一女侍百“夫”……”
若说此前方寅还对那位在大蛮王朝身份显赫的皇甫中庸忌惮无比,那么此刻小命都随时可能丢掉,他就完全无所顾忌了,管你是一朝当红权贵,还是那权势滔天的鱼漏底掌舵人,坑爷爷白白来送死,那他娘的,爷爷就算是不能当场血溅你一脸,也要过过嘴瘾。
院落里,恢复些许功力的鱼漏底死士赵凡跳出深坑,落在地面之上,他望着那个站着桃树下,伸出双手去接桃花的年轻人,问道:“公子,我能走了吗?”
秦恒静静看着被风吹落的桃花,从在枝头,到不经风力,被吹脱落,再到落下的轨迹,每一个走势脉络,他都在仔细端瞧,对那赵凡的话充耳不闻。
赵凡依旧左手抱右臂,他的脸色惨白,肩膀处触目惊心的伤口已经不再向外涌血,他又转头看向那位造成他如此伤势的虬髯大汉,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还是换来了无视,那虬髯客大汉只是双手抱臂,现在年轻人身后,陪着他凝望桃树落花。
赵凡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心下一横,转身踉踉跄跄向院门走去,当他刚走到门口,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传来。
“可莫忘了将我的话带给皇甫老儿。”
赵凡拉门的动作一滞,随即转头道:“是。”
然后,他就再没听到声音。
一拉院门,赵凡迅速出了院子,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院落里只剩秦恒与虬髯客,虬髯客迈步走到秦恒身边,秦恒轻轻张嘴一吹,将手中几朵桃花吹落,然后转头看着虬髯客,微笑说道:“恭喜黎叔大道又进一小步,离神窍境只差戳破那层窗户纸了。”
虬髯客笑容牵强,“少爷,这层窗户纸可不好戳破。”
秦恒呵呵一笑,“按部就班破开桎梏需要多久?昆一似乎说过,黎叔进入神窍境是板上钉钉的事,几年光阴而已。”
虬髯客想了想,说道:“长则三年,快则两年。”
秦恒问道:“有无捷径可走?”
虬髯客点头道:“有,就算现在破开桎梏进入神窍,以我现在的实力一样可以办到,只是将止步于此,终生再难寸进,大道从来都无捷径可走。”
秦恒伸手拍掉肩头飘落的桃花,然后看着虬髯客,郑重其事说道:“黎叔,往后三年,我做事会量力而行,黎叔切莫为了我,绝了大道前路。”
虬髯客轻轻笑了笑,帮少爷捋平背后褶皱的衣领。
见黎叔没接话茬,秦恒又道:“黎叔,这个天下,秦恒不想一个人走下去。”
虬髯客动作一僵,看向少爷的眼神说不出的苍凉,他重重点头,道:“哎……”
秦恒没再言语,扭头看着天上明月,愣愣出神。
虬髯客眼中,此刻的少爷,风姿绝世,站在桃树下,拢袖而立,如同紫衣飘飘的谪仙人,却让他感觉无尽悲凉。
秦恒突然回头道:“黎叔,如我这般道基有损的修士,是不是已经走上断头路?”
虬髯客笑着摇头,“少爷天纵之姿,莫说是那狗屁自诩天人的老不死的断不了少爷的大道,就算是真有长生境的天上仙人,黎叔也相信,少爷将来能够悍战撄锋,问鼎天下。”
秦恒哈哈大笑,“借黎叔吉言。”
虬髯客一脸认真状,固执说道:“黎叔说的是真的,少爷此生一定能做那天下文武第一人。”
年轻人捻指如花,轻轻屈弹,刹那间,头顶桃花尽落,他忽然向后仰头倒去,眼中带着笑意,大笑道:“黎叔,借剑!”
月色下,只见那一袭紫衣的年轻人,花飞朝剑舞,剑剑斩落花。
第三百三十八章 拳怕少壮
浩淼城,蛮令府。
身为一府之尊的浩淼城县府大人耶律齐守,近些日子像只哈巴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一个看上去五十余岁,满头白发,宛若邻家老翁的老者后面,说话做事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日子久了,蛮令府的下人们终于意识到,那个笑起来一脸人畜无害的老人,应该就是平头百姓口中的某位朝中权贵,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于是他们这些人也跟着说话做事小心起来,处处谨小慎微,害怕因为一个言语不慎,惹得那位大人物不高兴,丢了饭碗不说,再被平白无故下了大狱,掉了脑袋,那就真就遭了无妄之灾。
这一日,那位上身穿蓝色马褂的老人又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在蛮令府内堂的院子里打拳。
负责老人衣食起居的几名下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这个在府中快住了一个月的大人,有早起练拳的习惯,这已经人人皆知。
对于他们这些每个人都通晓些拳脚功夫的下人来说,看着那位大人练拳,实在不敢恭维,打得毫无章法可言,就好像稚童打架,打不过时,一阵王八拳乱舞的样子,看上去颇为滑稽。
但是,他们也只敢心里笑笑,面上不敢流露出一丝不敬。
皇甫中庸一套自创拳法打完,汗流浃背,接过跑上来献殷勤的机灵下人递过来的毛巾,轻轻擦拭脖子、双臂,以及掀开衣服的肚子,然后又将毛巾还个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少年又连忙递上一条干净毛巾,皇甫中庸没有去接,直接道:“帮我擦擦后背。”
少年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眼中光芒大放,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几分,显得激动异常,“是,大人。”
少年帮着擦拭后背,皇甫中庸淡淡吩咐道:“让你们大人进来吧。”
一名在廊道里清扫的下人,闻言恭身领命,迅速向院外走去。
不多时,早早等候在院外的耶律齐守,快步走进院子,来到皇甫中庸身后不远处站定,拱手弯腰,喊道:“大人。”
皇甫中庸开口问道:“有结果了?”
耶律齐守毕恭毕敬道:“赵大人昨夜已经到了府外,没敢惊扰大人美梦,所以就一直在府外等候。”
“安然无恙?”皇甫中庸转头说道。
耶律齐守说道:“赵大人断了一臂。”
皇甫中庸皮笑肉不笑说道:“事情办砸了,那就让他在府外跪着吧。”
耶律齐守一句话也不敢多问,转身离开院子,照大人吩咐行事。
耶律齐守离开后,皇甫中庸挥退身后少年,眼睛微眯,看着天上那只叫声尖锐的鹞鹰,喃喃自语道:“不晓得杀了这位秦氏唯一血脉,这座天下会不会被闹得天翻地覆?曾经的南阙第一人秦山河,沙场万人敌的秦森,你们为自己唯一的孙子,儿子,留下足够自保手段了吗?”
无人应答,天籁俱静,唯有鹞鹰长鸣。
完成皇甫大人吩咐之事的耶律齐守,重新回到了院子。
皇甫中庸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藤椅上晃晃悠悠,闭目养神,耶律齐守在一旁娴熟地给大人泡茶,两泡之后,他将茶水端到大人面前,轻声说道:“大人,请用茶。”
皇甫中庸停止摇晃藤椅,睁眼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突然微笑说道:“耶律齐守,西圆城那位张春仲,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朝廷设立国子监,他有意想成为一名司业,你对这个位置有没有想法?”
耶律齐守笑容含蓄,不假思索说道:“大人,西圆城张大人出了名的博闻强记,学识渊博,耶律齐守不过是一个读了几年春花秋月的附庸风雅之人,即便有意那个位置,也是才不配位,坐上去让人贻笑大方。”
皇甫中庸淡淡一笑,“张口就来,看来是对这个位置有意,早就有过思量,已有腹稿。”
耶律齐守一愣,旋即苦笑道:“大人慧眼,属下佩服之至。”
皇甫中庸又抿了一口茶,不咸不淡道:“肚子里面没东西,拍马屁也就只会那三两句,你拍的起劲,老夫听的却不舒坦。”
耶律齐守苦笑更盛,“大人教训的是。”
皇甫中庸懒得再就此事多言,转而说道:“江湖上那位花甲之龄,偏好覆年轻人面皮的书徒方寅,想要光耀那座曾经盛极一时,门前匾额挂着“书海比天”的书香门第的门楣,坐上国子监右祭酒的位置,才情是高,可他德配位吗?心心念念想要坐上天下最受读书人尊崇的位置,真以为那右祭酒的位置是那市井大白菜,唾手可得?”
耶律齐守闻言,不知该不该接话,该如何接话。
皇甫中庸放下杯子,看着耶律齐守,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这都不明白?”
耶律齐守惶恐不已,“大人智慧,属下拍马难及,实不知深意。”
皇甫中庸忽然又转换了一副表情,一脸孺子可教地解释道:“国子监里,除了左右两大祭酒的位置,你耶律齐守都可以去争,在朝堂上,我皇甫中庸的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举荐一个人,芝麻大点事儿。”
耶律齐守有些没有跟上皇甫大人的思维,突兀听到大人这番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其反应过来,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战战兢兢,他试探说道:“大人,是否是属下侍候的不周到,惹您……”
皇甫中庸猛然一拍石桌,瞪大眼睛,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就你们这些狗屁的读书人肚子里面的弯弯绕最多,心思最驳杂,国子监司业,干不干?看在你照顾我闺女有功的份上,老夫愿意在朝堂上为你这个肚子多多少少有些东西的老迂腐张次口,若你不愿,就当老夫的好心被狗吃了。”
耶律齐守顿时眉开眼笑,“大人,如此说话,有辱斯文。”
皇甫中庸刹那收敛表情,将心里有些飘飘然的县府大人给吓了一跳,连忙恭敬弯腰行礼,道:“属下多谢大人提拔,日后定以大人马首是瞻。”
耶律齐守心知肚明,面前这位在朝中权柄滔天的郡王,鱼漏底的掌舵人,看上去面慈心善,实则是个性情多变的主,谁也猜不到他心中所想。据传闻,他敢和北域天下至尊吹胡子瞪眼。耶律齐守与之在一起之时,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斟酌再斟酌,生怕某一细节处做得不到位,不合他的心意,惹其不高兴,那样,他的官场之路就算走到了尽头,甭说晋升,能够保住乌纱帽就该谢天谢地。
所以,从皇甫中庸问他对国子监司业一职有没有想法,他能没有想法吗?读书人读圣贤书,又不是真的要效仿圣贤,做那只知朗朗晴天下皆是我浩然正气的君子以方,为国,为天下苍生,独独不为己。
耶律齐守想坐上司业的位置,先考虑的是自己与家人,之后才是朝廷,再是读书人的身份。他想要向上挪一挪的同时,为子孙后代谋一世袭罔替的官职,再谈为国效力,鞠躬尽瘁,最后不辱没读书人的身份,让天下文人士子提到自己时,无不竖大拇指。
然而,这般美好的想法,由皇甫中庸帮着实现,那这性质就变了,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会被冠上皇甫一党的烙印,再也抹不去,这一点耶律齐守很清楚。
先前,皇甫中庸一口道出自己早有思量的言语,看似是无心之言,实则是在敲打,你耶律齐守若是胆敢拒绝老夫的“好意”,那么你的官道仕途今天就算走到了尽头。
皇甫中庸将耶律齐守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以洞悉人心见著的鱼漏底掌舵人,怎会看不出对方的那点心思。
但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这样一手可有可无的官场布局,小恩小惠根本就笼络不住人心,太多升米恩斗米仇的官场现形记,知遇恩反而变成将来排除异己、扫清绊脚石,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抹掉当年最卑微懦弱一面展现给外人,找回所谓失去的脸面,自己心里也认定那是件不可与人言的“丑事”,但归根结底只是人心作祟,细微处见根源的官场沉浮罢了。
皇甫中庸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因此看得很透彻,官场上不是说没有将知遇之恩看得比天大,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但这样的人,只占少数。世间权势最动人,一旦身居高位,那么就又是另一番光景,还能够保持本心者,可谓凤毛麟角。这样的人,无一不是名留青史的清吏名流。
皇甫中庸自知自己不是这一类人,所以他在看人时,都会先往坏处想。他觉得这会儿耶律齐守的心里一定在骂自己以势压人,所以他要为自己辩解一句,“老夫的心眼可没那么小。”
耶律齐守神色微变,说道:“大人此话何意?”
皇甫中庸笑着说道:“老夫在这里恭喜耶律大人高升在即,可喜可贺。”
耶律齐守讪讪笑道:“多谢大人抬举,下官日后一定竭尽所能,报效大人对属下今日的提携之恩。”
皇甫中庸随意一挥手,话锋一转道:“浩淼城近年来上报给朝廷的财库收入,老夫有过阅览,足可排进整个北域县级城池的前十之列,真可谓政绩斐然,你耶律齐守功不可没。”
“多谢大人夸奖,此乃下官份内之事,不敢居功。”耶律齐守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不经意闪过的一丝欣喜,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欢愉。
“耶律大人执掌偏居一隅的浩淼城多年,想来对临城了解也是颇深,不知道针对那座荒城的十万荒士,可有什么良策?在不损耗朝廷大批兵力的前提下。”皇甫中庸又说道。
耶律齐守神色一怔,暗骂一声“老狐狸”,说话弯弯绕绕,结果是存了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心思,他想也不想,说道:“大人这不是为难下官吗?浩淼城与荒城虽然是邻居,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完全没有交际,何谈了解?下官只是个读了几年道德文章的读书人,既不是运筹帷幄,左手翻云,右手覆雨的谋士,又不是统帅三军的将才,莫说没有良策,连见解都没有一个。”
皇甫中庸瞥了一眼桌上的杯子,什么话也没说。
耶律齐守心领神会地又给杯子里添了一杯茶,递到皇甫大人身前。
“你先下去吧,让赵凡进来。”皇甫中庸接过杯子,嗅了嗅,又将杯子搁在桌子上,随意说道。
“是,大人。”耶律齐守躬身退出院子。
狼狈至极,身上血迹斑斑,左手抱右臂,走路踉踉跄跄来到内堂院子里的赵凡,见到那个他内心深处最怵的老人,虽然老人无任何修为在身,但他就是觉得对方有一股慑人心魄的威势,让他这个可发挥化境实力的剑士,一见便没来由的心生胆怯。
皇甫中庸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一摇一晃,赵凡不敢打扰,静静站在一旁等候。
皇甫中庸悠悠说道:“回来了。”
赵凡恭敬喊道:“大人。”
皇甫中庸睁开眼睛,望着海棠花的姹紫嫣红,问道:“只有你一个人活着?”
赵凡心中一肃,道:“侯万鹤与刘绾绾被那年轻人的身份吓退了,落土和方寅死了,属下与那年轻人身边的虬髯客对了一剑,惨败。”
皇甫中庸轻轻点头,不言不语。藤椅依然在摇晃,初升的太阳高高挂起,阳光透过海棠树缝隙洒在老人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慈祥,光辉夺目。不知过了多久,皇甫中庸开口说道:“那年轻人可有说什么话?”
赵凡脸色微变,“大人,秦恒提到了龙辉二十四年的旧案。”
“说”皇甫中庸神色不变,口中吐出一个字。
赵凡一五一十将那年轻人的原话说与大人听。
皇甫中庸听罢,笑着说道:“他是想让老夫与陶潜心生嫌隙,彼此猜忌,就算老夫不会,陶潜也会,真是好算计。江山代有才人出,拳怕少壮啊。”
第三百三十九章 还乡赋
六月中旬,天气燥热难耐,傍晚的巷弄里,手拿蒲扇轻摇,随意穿着的老人特别多,有围在一起看两个棋道高手过招的,有聚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的,也有专一为纳凉的……
往日极少有人经过的紫庭苑后巷,这些日子异常热闹,那个性格孤僻,独自住在一幢庭院,被人笑骂为“臭棋篓子”的关老头,与一清秀少年约局,已经连输十五日,每日三局,落子无悔,外界盛传那清秀少年的棋力很高,这让那些听闻此事,有棋瘾的老人们十分心痒难耐,他们心中所想,即便不能堂堂正正的与那少年对弈,也要去见识见识是否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棋力不俗。
大槐树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皆是手拿蒲扇,年龄稍大的老头,他们皆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墩上的那盘棋,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关年鹿此刻的形象与赵丹罕初见时有着天壤之别,那时的关年鹿,给人感觉慈眉善目,满头白发齐整,白眉黑须,每每捋须,都显得高人范十足。但见眼前,老人蓬头垢面,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出口成“章”,频繁薅自己头发,豆大的汗珠如雨下,赵丹罕都有些不忍直视。
棋盘上,此局胜负显而易见,那少年再落一子入中盘,关老头将无子可落,满盘收官。然而关老头却是低着脑袋,眼睛死死盯着棋盘,一个劲的薅头发,就是不开口认输。
赵丹罕也不急,就等着关老头的下一子点落,他好下收官手。棋盘无师徒,这是公子教给他的道理,那本《宫弈吞甲》,赵丹罕只看懂了第一局的皮毛,已经受益匪浅,赵丹罕没有见识过当世棋圣的棋力有多高,但他相信,那个撰写出此书的背后之人,以及那位与之对弈,三局皆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世棋手,比之棋圣也不遑多让,甚至是犹有胜之。
为期一月的约战,每日三局,赵丹罕要做到三局全胜,这关乎关年鹿与连如玉二人的赌局,赌注是关老出山,对弈全胜是前提。
赵丹罕答应了,自然就不会当作儿戏,不为连如玉,也要为了自家公子,更何况,这荒城还有他赵丹罕的根。
大蛮王朝所不容的异类,被驱赶至此,烙印上“罪奴”标记,慢慢演变,有了统治者,掌管数千里之地的荒奴聚集地,也就是眼下的荒城。处在荒城中,入眼满目繁华,可在这城心之外呢?
说是饿殍遍野都毫不夸张,北域土地贫瘠,更何况是留给“罪奴”的求生之所,既不适合种植农作物,亦不适合放牧牛羊,空有数千里的广袤土地,却只能荒废在那里。
再看荒城中三位城主,作为统治者,不思如何改变当下民生疾苦,只知巩固自身地位与玩弄驭下之术,谨防大权旁落。这些隐藏在繁华表象下的丑陋现实,作为曾经燕赵氏族少族长的赵丹罕,又怎会看不清楚。
关年鹿捻白子在手已经有一盏茶的时间,两根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捏的都有些发白,双目中充满了血丝,盯着已然无法扭转局势的棋局,他整个人的状态趋于癫狂。
“有些人下棋,臭棋篓子没臭棋篓子的自觉,这就很让人讨厌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棋艺不俗者在心里已经将关老头鄙夷了千百遍。
反观那少年郎,下棋不浮不躁,无论是棋盘走势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始终沉着应对,给人游刃有余的感觉。而且,那少年也确实棋力不俗,每日三局场场胜,时不时还会有神仙手惊艳全场。这让那些棋瘾发作的老家伙们,愈发想上前揪起关老头,换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与那少年杀两盘。只是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关老头在荒城的地位有目共睹,否则也不会在城央地带有一幢独栋紫庭苑供其颐养天年。
关年鹿终于落子,围观之人中,顿时有不少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走一步,可看六步的赵丹罕,早已经想好部署,因此想也不想就要落子。
关年鹿紧盯少年手中黑子,见之要落下的棋子方位,立时急眼,伸手挡住少年下放的手,腆着脸说道:“慢着,慢着,老夫手滑了,手滑了,刚才不算,不算……”
赵丹罕不动声色推开关年鹿的手,笑容谦逊说道:“关老,咱们可是有言在先,落子不悔,谁悔谁王八蛋,关老莫不是要耍赖。这旁边可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关老棋坛先贤,可莫因此损了自己的威望。”
关年鹿不用抬头也知道周围这些老家伙的表情,不是幸灾乐祸就是鄙夷,所以他根本就没抬头,只是看着少年,悻悻然笑道:“赵小子,明天,明天让老夫三子如何?”
赵丹罕没有说话,继续落子,黑子落,一子收官。
关年鹿看到这一幕,眼皮猛跳,真想把这不知道敬老让老的赵丹罕,丢到茅坑里浸泡两天,让他明白何谓尊老爱幼。
赵丹罕这才抬头看向对面看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老人,笑容依旧谦逊,说道:“关老,棋盘对决,无关乎老幼,更不存在让子一说。关老要是实在想让晚辈让子,倒是您老若是再输了,我怕您老脸面挂不住,还是不必了吧。”
关年鹿瞅着少年清秀的面容,越看越觉着这张脸很是欠揍,假如换作当年血气方刚的自己,一定会撸起袖管,打得这小子爹妈都不认识。
今日三局终了,如往日一般,有许多棋瘾大的老人,腆着脸上前,邀请赵丹罕对弈,都被赵丹罕给一一回绝了,对于赵丹罕来说,和这些棋艺高也高不到哪儿去的老头们下棋,不如和公子对弈的闲散一局,裨益之大,超乎想象。曾经有一次,公子让他九子,他仍是一败涂地。
黄鱼街的天香酒楼,夜幕初降,已经是人满为患,一楼大堂座无虚席,二楼包厢,也是厢厢爆满,好不热闹。
东厢天字号包间,邻近紫庭苑后巷,窗子打开,便能一揽整条巷子。
此时,林墨烟站在窗前,注视着巷子里的动静。连如玉坐在一大桌酒菜前,自斟自饮。唐瓮喝得酩酊大醉,四仰八叉躺在隔断屏风前,吟诵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诗词。跟在连如玉身边的余嬷嬷与何画师不见踪迹。
连如玉吃东西细嚼慢咽,每个动作都是慢条斯理,显得极有素养。他拿起绢帕轻轻擦拭嘴角后,自饮了一杯酒后,看向林墨烟,说道:“墨烟,别看了,过来吃点。胜负早已注定,指望一个臭棋篓子能够翻盘,这事恐怕比登天还难。”
林墨烟回头,嫣然一笑,“阁主真是料事如神,已经散场,还是赵丹罕胜,三局对弈的时间,较之昨日,快了整整半炷香时间。”
连如玉微笑说道:“赵丹罕的棋道造诣,已经无限接近小国手的境界,别说是应对臭棋篓子的关老,就是与那位以善谋著称的二城主项北,也能在棋盘上搏杀百手。”
“百手之后呢?”林墨烟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睛,问道。
连如玉只是笑笑不说话。
林墨烟美眸一转,瞥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唐瓮,欲言又止。
连如玉说道:“但说无妨,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了便不会醒,六感封闭。”
林墨烟心领神会,说道:“阁主辛辛苦苦攒下的这份家业,押在那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秦恒身上,值不值?会不会押错宝。墨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晓得墙倒众人推,棒打落水狗,落井下石,他秦恒就算曾经再家大业大,那也不过是曾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他终究是饿死了。阁主,您有大好前程,同这样一个漂泊无依,没有家族背景支撑便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为伍,恐不因其利,反受其害……”
连如玉一边那绢帕擦拭双手,一边笑道:“妇人之见。”
林墨烟轻咬嘴唇,倔强说道:“墨烟是妇人之见,但只想阁主好,不想阁主因为选择失误,白白葬送了积攒下来的家业,以及自己的性命。”
连如玉抬头问道:“你觉得赵丹罕的棋力与我相比,孰强孰弱?”
林墨烟想也不想说道:“自然是阁主更强,想来他两个赵丹罕加在一起也不是阁主的对手。”
外人或许不知道阁主是一位棋道高手,但林墨烟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她曾见过阁主与一位号称小国手之上,国手之下的老人对弈,二人一局棋,下了一日一夜,最后结果,阁主胜。
正当林墨烟思绪飘远之际,猛然听到连如玉的下句话,让她震惊的无以复加。
“那你可知道,九个赵丹罕加在一起,也不是那秦恒的对手。”
“什么?那岂不是说,秦恒已有国手的水准?”林墨烟不敢置信地说道。
连如玉嗤笑一声,“国手,最起码是大国手水准,你知道他与赵丹罕对弈,让多少子吗?九子。赵丹罕依旧是一败涂地。”
林墨烟双目圆瞪,喃喃道:“最起码,这世间棋力最高者不就是大国手,他要是比这还高,那还是人吗?”
连如玉没有多作解释,有些事,比如在大国手之上还有笑傲天下的棋圣,以及天地作棋盘的大棋尊,和林墨烟一介女流多说无益。
连如玉只是说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墨烟木讷摇头。
连如玉说道:“这意味着秦恒若投身军营,假以时日,能成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顶尖谋士,智计双绝。”
林墨烟撇了撇嘴,即便从阁主口中亲耳听到那年轻人比他强,林墨烟也不愿承认,那除了一副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年轻人,有如此多的闪光点,前有聪明绝顶的智慧,后有无双棋艺。怎么,难不成这天下好事都被他一人占了去,显赫家世,好看皮囊,聪明脑袋,棋艺无双,天赋绝佳……
林墨烟小声嘀咕了一句:“无论如何,他秦恒还不是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自己灰溜溜成了只丧家犬,逃到北域。相比白手起家的阁主您,不值一提。”
“这话我怎么听得有些刺耳。”连如玉苦笑道。
林墨烟慌忙解释:“墨烟绝无半点讽刺的意思,阁主在墨烟心中,就是那无所不能的天上仙人。”
连如玉哑然失笑,想了一下,说道:“总之,你我今日所言,出了这扇门,就不要再提及,无论你对而今算是我半个主子的秦恒作何感想,内心深处有多憎恶他,在言语及脸上都不要表现出来,否则别怪连如玉不念你我的这段主仆情。”
林墨烟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一闪而逝,旋即笑靥如花道:“墨烟谨记。”
连如玉点点头,自顾自喝了杯酒。
有很多话,林墨烟没说,连如玉没提,能放在嘴上明说的一些话,其实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真正牵涉更深处,比如连如玉之所系答应秦恒做其幕僚,真实想法到底是否真是为了颠覆荒城的统治,以及送那三位城主归西,除他自己之外,真实所想,他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又比如林墨烟对自己的情愫,连如玉不是没看在眼中,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林墨烟此前欲言又止的话,绝非是连如玉说道“但说无妨”后,那番看似吐露心声,表达对秦恒不满的话,连如玉一句“六感封闭”,林墨烟心领神会,这名跌入二品脱胎境,战力依旧能够匹敌化境强者的男人,若真有心听二人谈话,就算是泡在酒缸里醉死,依然能够听到,潜在意思是“慎言”,这是两人的默契。
连如玉忽然拿起酒壶,猛灌一口,轻声念道:“难离辞旧岁,总欲作文章,高歌不再起,黄土还故乡。去时鲜衣怒马,回时脑袋扎裤裆,世事蝇营狗苟,莫问己,问那吃人的美娇娘……”
一名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所作的《还乡赋》。
第三百四十章 落花有意
唐瓮悠悠醒转之时,只觉门外人声嘈杂,像是在争执着什么,房间里,春风楼的头牌花魁林墨烟,在给连如玉轻轻揉捏太阳穴。
老唐抓了抓胳肢窝,睡眼惺忪,笑容猥琐地看着林墨烟那张嫩如羊脂白玉的脸蛋,嘿嘿笑道:“连公子真是好兴致,外面都要打起来了,还能耐着性子让被你勾了魂儿的小娘子服侍着,难怪少爷常说这天下粗鄙武夫,不抵那些看着风流倜傥、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受姑娘们欢迎。”
连如玉睁开眼睛,看着半倚靠在隔断屏风上,模样颓废,胡子拉碴的唐瓮,笑容和煦道:“这话唐兄在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出去可千万别提,否则会凭白给你家少爷树敌。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江湖武夫,只认一个理,拳头大。你这话,太侮辱人。”
老唐一边抖搂衣袖上的酒渍,一边阴阳怪气道:“崩在我身上展示读书人的威风了,外面那位明显是来者不善,你还是想一想,如何能够走出这间天字号厢房的大门,别被人给丢出去,损了读书人的脸面。”
作为曾经血统高贵的殷唐皇室血脉的后裔,纵然出身之时,殷唐已亡,他没能呆在皇宫内,亲眼目睹那些后宫嫔妃争宠的勾心斗角,朝中权贵为扳倒对手上位的不折手段,皇子间,骨肉亲情在面对权利地位的血腥博弈。
但是,他却从那个据说是服侍过殷唐亡国皇帝的老太监口中听说过当年他在后宫行走时的如屡薄冰,邀宠争上位经历的尔虞我诈。
那位老太监甚至亲口述说,当年成为内侍总管后,想要成为皇帝身边最得宠的近侍大太监,如何将那前任大太监陷害致死,死后也不能摆脱前朝余孽罪名的详尽过程。
唐瓮清晰记得当时自己在听到那个平日里看上去和蔼慈祥的老人,躺在藤椅上,抱着一个千丝扣的鼻烟壶,气定神闲地讲述这段不为人知历史的第一感觉,以及那位老太监的样子。
老太监像是在述说一段别人的故事,讲到兴高处,还会大笑两声,引发身体不适,剧烈咳嗽。
唐瓮只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人性人心在面对权势二字之时,已经不算是人,最亲之人,惠恩之人,拦路之人……统统皆可杀。
几岁大的时候,唐瓮经常愤恨上天的不公,没让自己出生在锦衣玉食的皇宫里,不愁吃不愁喝,偏偏生在亡国之后。
但在那个时候,他看着那行将就木的老太监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那座曾经世间权利巅峰,但也是终生套上枷锁的樊笼的皇宫里。
后来,待他慢慢长大,见识多了以后,他才想明白,当年那位叫张贵的老太监,或许心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想要给自己上一课,想让他这个殷唐皇室唯一的嫡传血脉人生路能够走得远一些。而老太监在提到初入近侍房,能算他半个领进门师傅的分侍太监,与他说了一段掏心窝子的话,令唐瓮记忆犹新。
“在这皇宫大内行走,最应该提防一类人,抬头看人,总让你觉得如沐春风,心情舒畅,这类人最擅长背后捅刀子,最杀人不见血。”
唐瓮之所以怎么瞅连如玉就是不顺眼,大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当年老太监说他那半个师傅教导他的这句话。
连如玉双手捻起桌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笑道:“唐兄莫非是忘了来这里做什么,那小弟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其中之一,公子说了,要你听我安排。”
老唐置若罔闻,晃晃悠悠站起身,走到那张圆桌前,自顾自拉出一张椅子坐下,然后拿起一双筷子给自己夹菜,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道:“若不是少爷先有吩咐,你这样的主,老子走在路上看一眼都会觉得脏了眼睛。真希望外面那有备而来的公子哥,打得你哭爹喊娘叫爷爷,哈哈哈……”
老唐说着说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嘴里满满一口菜,喷撒的到处都是。
“抱歉,抱歉,失礼了。”老唐连忙说道。
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有半点歉意。
连如玉丝毫不以为意,淡淡笑着,“无妨,无妨。”
站在连如玉身后的林墨烟,却是盯着那形象猥琐至极的唐瓮,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
久浸风月场的林墨烟,按理来说城府、心机、隐忍、察言观色,无一不是“顶尖”才对。然而,似乎一遇到与连如玉有关的事,这些平日里耳濡目染的东西,都被她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她越想越气愤,忍不住出声嘲讽道:“你一个被人打掉境界,终生止步不前的可怜人,有何资格对连阁主指手划脚。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家少爷起善心可怜你,留你这样一个废物在身边,寒碜不寒碜?”
这番话,不加掩饰的诛心之言。要是换作另外一个大道搁浅,道心不稳的人,或许真会被林墨烟这番话乱了心境,留下心魔。
然而,唐瓮终究不是另外一个人,他低头又夹了几筷子菜,塞入嘴中,这才抬头看着林墨烟那张漂亮脸蛋,一句话,让她脸色难看至极。
“只可惜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不等林墨烟发作,唐瓮又嘿嘿笑道:“我家少爷要是和你这空有一张漂亮脸蛋,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一样见识浅薄,那就不是少爷了。还有,我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少往我家少爷面前凑,就你这模样,给我家少爷当洗脚丫头都不配,别整日自恃甚高,其实也就那个样,难道你没发现吗?我家少爷平时连正眼都没看你,你这模样,就只适合逐逐流水,夜晚无人之时,偷偷抹几滴眼泪,自怨自艾地念几句情诗,排解排解相思的苦闷……”
唐瓮这番话,连带将连如玉也骂了,他心快哉,望着林墨烟浑身颤抖,双眸赤红,想要吃人的模样,他双手拽着两边嘴角,冲对方咧嘴一笑。
唐瓮早就想骂这个背地里常说少爷坏话的臭婆娘,给少爷出出气。少爷懒得计较,他计较。
第三百四十一章 有备而来
杜玉明,荒城四司之一,提督司督察使杜怀恩的嫡子,荒城地界的一流纨绔,与其他三司,巡察司按察使陆传山次子陆颖、财理司司座窦琮长子窦绮峰、刑狱司司长曾才瑜嫡子曾毅齐名,并称“荒城四乱”。
今夜照惯例,轮至窦绮峰组局,窦绮峰提议去月桂坊听听那些貌美小娘子们的吹拉弹唱,喝喝小酒,畅谈畅谈风月,哪晓得杜玉明非说很长时间没有光顾天香楼,要去一饱口腹之欲,窦绮峰拗不过,只好顺遂。
谁让窦绮峰的老子,是个掌军权的主。名义上四司同阶,可要细致论出一个高低,他的老子,那个掌控荒城财库大权的财理司司座,只能勉强排上第三,有时还是第四。而窦绮峰的老子,那个掌握荒城十万荒士的提督司督察使,稳稳排在第一。
四人来的途中,巡察司按察使陆传山次子陆颖,说是想起答应他父亲要去巡察司衙门送陈案,需返回府中一趟,要三人先行一步,不必等他,他随后就到。
窦绮峰三人虽然不明就里,可也没多想什么,别看四人在外面号称什么“四乱”,可在各自当官的父亲面前,那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乖的一塌糊涂,从来不敢违逆。
天香酒楼乃荒城中数得着的头等酒楼,背靠大树好乘凉,由某位府台大人与一江湖势力合作共营。那位府台大人,与城主府中处事精明,以善谋著称的二城主项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因此,在荒城中,各司衙门也好,豪门巨贾也罢,皆要给这位府台大人三分薄面。再加上其后有内宗大势力撑腰,所以,即便是武力不俗的江湖豪客到此,想要倚仗武力醉酒闹事,也要掂量自身是否有目空一切的本钱,相传那江湖大势力中,有两位化境存在坐镇。
化境,武人六境中的一品境,神窍不出,谁与争锋的世间绝顶强者,并非是那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寻常武夫终其一生追求所谓的“道尽”,其实不是神窍境,而是化境,在他们眼中,武夫的大道止境,就是化境,而神窍境界,只存在传说中,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三人来到天香酒楼,乍闻常顾那间天字号包厢被人以三倍价格包了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窦绮峰甚至一巴掌直接扇在那个一脸谄媚讨好神色的酒楼掌柜脸上,脸色阴沉,阴阳怪气道:“在荒城中,除却三位城主大人,还有人敢与我窦绮峰比有钱,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天香酒楼掌柜是个五十来岁,身型略胖的老头,脸上挂着招牌式笑容,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精芒,让此人看上去有着异于常人的精明与市侩。
此刻,结结实实挨了那位凶名在外纨绔窦绮峰一巴掌的酒楼掌柜晁三郐,不顾嘴角渗出的丝丝血迹,依旧满脸堆笑,凑在几人身前,连连陪着不是。
身为酒楼明面上的负责人,背后靠山,他自然知晓是谁,也正因此,晁三郐在面对光顾酒楼的普通客人之时,底气十足,甚至可以说是趾高气昂,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自己的幕后老板,乃是二城主项北大人的妾室,吕氏的亲弟弟,有这一层关系在,即使是府台一职并无什么实权,可依旧能够在荒城中混得风生水起,官场中人,撇除有数的几位实权大人物,谁人不给三分薄面。这便是晁三郐在面对那些来此光顾的普通客人,底气十足,自觉高人一等的原因。
晁三郐有无数次听到自家主子酩酊大醉后,搂着青楼小娘子说的那些豪言壮语,每每说到“整个荒城,少有我吕翼惹不起的人”之时,幕后老板、府台大人吕翼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满脸倨傲的神情,以及双手使劲拍打着桌面的样子,都会让晁三郐这个天香酒楼掌柜与有荣焉,他甚至这样觉得,在这座荒城中,能够让他晁三郐重视的人,亦是屈指可数。
然而,每次到了后来,吕翼说着说着,就又蹲在地上,双手掩面而泣,像个丢了糖果的孩子,刚才那一刻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整个人跟个霜打得茄子似的,说着那些在朝中被谁谁谁挤兑的糗事,丢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挨了姐姐的骂,家里的母老虎说他不像个男人……
晁三郐作为一个懂得察言观色,深受主子器重的下人,他明白一个道理,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什么话应该记住,什么话应该选择遗忘,他的心里有杆尺,深知主子喜好,“懂事”“会做事”“会办事”被晁三郐立为做人的宗旨,就像每次在听到主子酒后吐真言,说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以及谈及的某些大人物的隐秘,作为常侍主子身边的二人之一,晁三郐只会将那些话,以及那些大人物的隐秘,烂在肚子里。
因为晁三郐无比清楚,没了主子吕翼这座“大山”,他晁三郐不过是那个在大山里给人缝缝补补破砖烂瓦的泥腿匠,谁都能踩两脚。
晁三郐记忆最深的就是自家主子在城主大堂议事,说是谁谁谁给了他气受,挤兑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那些人,早晚有一天,他吕翼要把他们扔进茅坑里淹死,如何如何……
晁三郐怎会不明白自家主子越是如此说,越证明这些人在荒城的地位有多高,非他吕翼所能撼动,那些过过嘴炮的言语,无非是吕翼在无人的大胆臆想,真正见到那些,还得恭敬称一声“大人”。
这些人的名讳,被晁三郐深深记在心里,主子惹不起的人,也就是他晁三郐万万不能招惹的人。
其中就有眼前这三位的老子,提督司督察使杜怀恩,财理司司座窦琮,刑狱司司长曾才瑜,而作为这三位大人的嫡长子、次子的三大纨绔,将来若无意外,妥妥会接替他老子的位置,那意味着,将来坐上这个位置的他们,他晁三郐的主子也惹不起。
杜玉明在一旁一脸怒不可遏地喝道:“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惹我们窦少的生气。”
与此同时,他一脚踹开那间连房门造价都价值不菲的天字号厢房房门,并对满脸颐指气使的窦绮峰微微弯腰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轻声道:“窦少,请。”
第三百四十二章 水有多深
秦恒与虬髯客离开大佛寺回到茶铺之时,戌时已经过半,天上繁星闪烁,明月高悬。
茶铺外,掌管整条街租赁一事的“沅”字伢行主事丁小阆,正蹲在地上与林桃说着什么,两人盯着过路的小娘子,眼神猥琐,时不时发出两声耐人寻味的笑声。
见自家少爷回来,林桃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笑容谄媚,并说道:“少爷,饿了吧?后厨还热着饭菜。”
辛老二稍显刻意的讨好,秦恒懒得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追根溯源,今日的东阳楼与大佛寺之行,前者有意为之,后者无心之举,论起得失来,只能说是一半一半,知晓荒城三位城主与大蛮朝廷中的哪些大人物有牵连,且牵连有多深,此为得;失的是,留待他用的无敌后手,针对某人的底牌,可能已经曝露在某些有心人的视线中,比如鱼漏底中以擅长隐秘行踪著称的隐客,又比如嘴上说着愿奉自己为主,甘心情愿成为幕僚谋士,但其实心中摇摆不定的典方褚(连如玉)。
辛老二这种无伤大雅的人心算计,秦恒懒得计较。最为主要的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也计较不了,三念合一的辛老二,已经悄悄越过天下间最高的那座山,成为举世难寻的神窍存在。秦恒此次荒城之行,神窍存在的辛老二,是其身边隐藏最深的那张底牌,不出场则矣,一出场便是作为翻盘之用。
秦恒随意回了句“吃过了”,视线偏移,挪至缓慢起身的丁小阆身上,并未开口言语,眼神透着询问之意。
丁小阆缓缓起身后,抱拳行礼道:“秦掌柜,我们帮主想见您一面,今夜子时于府邸设宴,邀您前去。”
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先前遍天下茶铺这个名义掌柜林桃,与其少爷,那姓秦的年轻人,二者对话的微妙。
正准备迈步走进铺子的秦恒,闻言一愣,不解问道:“秦某与贵帮主素不相识,何以要设宴招待在下?”
丁小阆笑着摇头,“实不相瞒,公子,在下入竹沅帮虽一年有余,可却从未见过本帮帮主。”
说到这里,他笑得有些尴尬,又道:“他老人家为何设宴招待公子,公子问我,等同问道于盲。”
秦恒想了想,委婉拒绝道:“替我转告令帮主,秦某与竹沅帮素无瓜葛,帮主好意,秦某心领,至于赴宴一事,秦某俗事缠身,实在是脱不开身。”
丁小阆登时脸上变了颜色,他自诩眼力不俗,早就看出遍天下茶铺的幕后老板,那姓秦的年轻人身份非比寻常,所以他才会这一月余时间来,频频光临此处,一来就逗留很长时间,若是换作其他店铺,丁小阆即使去,也是为了变相收取杂七杂八的看护费用,怎会像这般,隐隐透着讨好之意。
自从为竹沅帮拼杀废了一条手臂后,竹沅帮只是对其大肆嘉奖一番,再无其他表示,丁小阆便对竹沅帮恨之入骨,由暗里贪图一些小便宜,转为明里,甚至是将那间掌控一街店铺租赁的“沅”字伢行,据为己有。
上层人物的角逐,对这位于帮中有大功劳的小小主事在据公于私一事上没有一个明确定义,所以大家好似商量好了一般,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一个掌管整条街租赁店铺一事的帮派主事,这般所为,天长日久,难免心生不安,终归是身处其中,他即便再觉得是竹沅帮亏欠了自己。可是,自己孤身一人面对竹沅帮,那就好像蚍蜉撼树,没有几十年光景,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竹沅帮要动自己,那就好比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就如此次,一位大当头突兀造访伢行,丁小阆都以为是帮里来找秋账,他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鱼死网破。
哪晓得,那位身份不低的大当头表明来意,是要通过他去请遍天下茶铺幕后的年轻老板,并表示,此事若成,帮中会直接提名他作为一分部当头。
这是跨越数个等级的提升,丁小阆从来都没敢想过的这般好事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加入竹沅帮,与人拼命,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能够出人头地,博得上位,眼下,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丁小阆又怎会错过。
只是,他又担心,事情的最后,又是一张空口白牙的银号空票,到最后他潜心尽力促成此事,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身上这只废臂一样,让他记忆犹新。
当得知是那位深居简出,他从未见过一面的竹沅帮帮主亲自允诺之事,丁小阆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对那位名声在外的自家帮主有过耳闻,据说此人一言九鼎,允诺之事,从不食言。
然而此刻,丁小阆万般考虑在其中,怎么也没想过面前这位开口直接拒绝。
竹沅帮作为一本土大势力,帮主乃是赫赫有名的二品脱胎境巅峰高手,距离世间绝顶强者的化境也不过是一步之遥,面前这位年轻人,就算是其家族,亦或是背后宗门有一定背景,可看其几人打扮,并非是我荒城本土势力。
在别人的地盘,拒绝一位一只脚踏进化境门槛的强者,丁小阆只觉得面前这年轻人脑子有些拎不清。
至于觉得年轻人有无视化境强者的本钱,丁小阆没有想过,若是这类大人物,怎会待在竹亭街这样一家小小的茶铺里。大隐隐于世的那类人,在丁小阆的意识里,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看破红尘,只想于世俗安乐自在的世外高人才会做的无聊之举,而年轻人的年纪明显不符。
竹沅帮帮主盛情相邀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有何深意,丁小阆没有深思,要说是帮主专门设宴巴结这姓秦的年轻人,丁小阆一百个不信。
秦恒一眼看破丁小阆的心思,他淡淡道:“丁掌柜不必为难,要是此事让掌柜在帮中不好做人,那就让黎叔亲自走一趟,也好有个交代。”
有些人的手,伸得过长,想要借他人之口前来试探,那他秦恒便让这些人见识见识,这间小小的茶铺里,水有多深!
第三百四十三章 较量
晁三郐并不晓得今夜这三位主会光临天香酒楼,否则怎么也不会为了三倍的银子,将这三位老主顾包场的天字号房给了出手阔绰的外乡客。
满城皆知的荒城四乱,夜间主场,为了饱口腹之欲的时间微乎其微,大多是进风月场,学那才子佳人的舞文弄墨,博得美人一笑,或者拿出大把的银钱,砸出一个美人芳心暗许,又或者带着一堆狗腿子恶仆,浩浩荡荡招摇过市,欺男霸女。
不论晁三郐如何费解已经月余时间没有光顾天香酒楼的四大纨绔,偏偏今夜到来,眼前都已经是两方相对。
晁三郐急步走上前,陪着笑脸,与那闲散而坐,低头饮酒的年轻公子哥,歉意说道:“这位公子,实在是抱歉,下面有些伙计是新来的,不晓得天字号包厢已经被本店几位贵客经年包下。”
见那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无动于衷,晁三郐又道:“本店失误导致公子糟心,晁某在这里给公子赔不是,公子若是愿意,在下立即给公子换到地字号厢房,再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宴。另则,公子今日所有消费,本店一律免费。”
顿了一下,接着道:“公子若是不愿,本店亦可原银奉还。”
坐在桌前的连如玉,放下酒杯,抬头看着这个逢迎有度的酒楼掌柜,轻轻一笑,声音温和道:“前后有序,说话滴水不漏,不愧是久浸生意场的买卖人,赶人的说辞都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晁三郐只是陪着笑,并未解释什么,地头蛇与过江龙,晁三郐明显选择前者。一个不知身份底细的年轻人,即便有些家族背景,可是还能把手伸到这龙蛇混杂,拧成一股绳的荒城。大蛮王朝威逼利诱了这么些年尚且做不到,你一个不知身份背景的外乡客,还能在里面翻起多大的浪来?
连如玉一指对面的唐瓮,随意道:“掌柜的,你陪错笑了,这位唐兄才是今日的主客,他请客,我付钱,要不你问问他愿意不愿意?”
晁三郐脸上明显有不悦神色闪过,一闪而逝,他转头看着那个只顾闷头吃菜,频繁抓挠胳肢窝的中年男人,不再是陪着笑脸,而是皮笑肉不笑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意下如何?”
闷头吃菜的老唐,闻言抬起头,看着那个脸色阴沉的酒楼掌柜,以及闯入后反而收起跋扈行径,只是怒目相向的三位纨绔,一脸贱笑道:“我不愿意,你们是不是要咬我。”
这句话,是老唐学公子的,这趟由南至北而行,曾有一次,几人途径一处小县城,遇到一伙打家劫舍的恶霸,狭路相逢,公子说要学那书文里,侠客远游之时,遇人间不平事,当需仗义执言,他说他也要说几句。然后,就见公子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冲那伙山匪撂下一句霸气无边的话。
这句话,将当时昏昏欲睡的唐瓮,惊掉了一地下巴。
当时公子骑马站在那处低矮的山坡上,对着两掌手心干啐了两口唾沫,轻轻一摩擦,再展开,慢慢向头顶伸去,顺着两鬓青丝,缓缓向后捋,做完这一切,他眉毛一挑,冲那货山匪一勾手指,嚣张无比道:“狗贼休走!来咬我啊!”
然后,唐瓮精神一怔,只见漫山遍野的山匪贼人,或骑烈马,或狂奔,浩浩荡荡冲杀下来。
就在这时,但见公子掉转马头,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待到马与人奔至近前,他才听清公子在说些什么。
“不是说他娘的才二十余人吗?这他娘的两百人也不止啊,本公子年纪轻轻,还不想英年早逝……”
也是那个时候,唐瓮才晓得,公子并不是只有他平日所见的那般心机深沉、智谋过人、善度人心……等等这些面,亦有童真与大善。
提督司督察使杜怀恩的嫡子杜玉明,眼神闪烁,目光在那容貌只有二十余岁的风流公子哥与那模样邋遢的中年人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确定什么。
财理司司座窦琮长子窦绮峰,在进入厢房后,一改先前的嚣张跋扈态度,眸光深沉,像是在四忖什么。他们四人虽然号称荒城四乱,在荒城内招摇过市,欺男霸女,可是没有一人是傻子,耳濡目染下,官场的人心诡诈,当面锣背面鼓的,哪有什么善与之辈,这些道理他们都懂。
窦绮峰现在回想起来,从杜玉明非要改行程的提议开始,再到之前门外的枞着,故意推波助澜,一切都好像是杜玉明早有预料天香酒楼内的天字号厢房被人占着一般,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不由得窦绮峰不往深处想。
权势地位皆不低的四司,看上去一派和睦,可是内里的角逐与较量,除了局内人外,其他人想要看到内幕太难。
这一点,无论是窦绮峰那个坐着荒城财库财理司司座的窦琮平日里的千叮咛万嘱咐,交人可,但不可交心的嘱咐,亦或者窦绮峰与其他三人日常的交往中,在那些细微之处见人心的称兄道弟,真正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窦绮峰相信,换作任何一家族势微,其他三家都会落井下石,即便对家有那么一丝可能翻身,而到最后断去这根救命稻草的人,最大可能反而是其他三司的嫡系人马。
官场残酷,人心更难测,这便是官途难以捉摸的前路,有些人心与定理,前人早已验证。
当杜玉明与窦绮峰二人各有考量之时,反倒是刑狱司司长曾才瑜嫡子曾毅没有考虑那么多,刑狱司是什么样的一个衙门,主治各种不服,杀人犯,绿林匪寇,江湖豪客……入了吾门,我说你生则生,我说你死,死无葬身之地。
曾毅在那地方见过太多铁骨铮铮的汉子跪地求饶,只求一死的样子,所以对于敢冒犯自己,且家世不如自己的公子们、豪门子弟们,曾毅总是以最简单的方法让他们心服口服,给他们安个罪名,丢入刑狱大牢尝尝那里刑具的厉害。
“无故闹事,大批银钱来历不明,当拘衙门审问,恐防是山匪做那打家劫舍勾当得来的脏钱。”曾毅走到桌子前,一巴掌拍在上面,冷眼瞧着二人,声音无比平静,道:“有些人面似慈祥,其实内里穷凶极恶,二位要是问心无愧,一会儿就随刑狱衙门的差役走一趟,如何?”
第三百四十四章 阳谋角逐
连如玉眯眼打量着眼前这位久浸刑狱,面对各色盗匪、江湖贼寇,浑身上下早已半点贵气皆无,匪气横生的曾毅,笑而不语。
他自然是识得此人的,早年其父,那个刚升任荒城刑狱司司座,便满怀雄心壮志要打造处全天下最牢固监狱的曾才瑜,曾经请教过他关于刑律制定一事,可以说,而今荒城地界各司衙门,市井百姓遵循的律法制度,三分之一出自于他这个曾经作为统管荒城财库、胥吏、工建三司,大权在握的曹理之手。
曾才瑜的儿子曾毅,早年就是恶名远扬的大纨绔,由于其父出身市井,上数八代祖辈也找不出一个与衙门胥吏挂边的身份显贵之人。
因此,当曾才瑜坐上四司之一的刑狱司司座的位置,权势在手,大多同僚当面不敢如何评价这个出生市井的大老粗,背地里都要对地上猛啐一口唾沫,再踩两脚,骂一句“穷人乍富,依旧是摆不上台面,少不了市井小民骨子里的卑贱习气”。
对此,曾才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与人闲谈之时,自我调侃一句,“曾家有我曾才瑜,被人常常念起,也算是光耀门楣了”。这句话,如何不换来那些同僚们背后的又一番讽刺。
或许是因为曾毅平日里见多了这些当面恭维谄媚,背地里瞧不上自己父子的阿谀奉承之辈,他那个作为刑狱司司座的父亲,肚量大,不计较这些背地里逞口舌的宵小们,可他做不到。曾毅自己这个纨绔之名如何得来,他心知肚明。就是他踩那些其父官阶不如曾才瑜的同僚们的子侄们换来的,哪一次见面不是不问青红皂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回家求爷爷告奶奶。
几年未见,连如玉发现这个才不过及冠之龄的曾毅,身上戾气很重,重到光与其对视,就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子狠辣劲儿。
曾毅身高八尺,居高临下地瞅着那衣冠楚楚,模样风流的公子哥,他很反感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仅不怕,反而充满挑衅之意,与背地里取笑他父子出身卑贱的那群人一模一样,这让他胸腔中升起无名之火。
曾毅怒目相向,咬牙切齿道:“小子,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信不信我挖了你那双狗眼?”
连如玉笑容淡淡,转头示意林墨烟给自己揉肩,林墨烟一副乖巧的模样,立即应允。当林墨烟的纤纤玉手娴熟地揉捏在连如玉的肩膀上,连如玉这才转头看向眼睛都快喷出火来的曾毅,摇头道:“不信。”
曾毅还未言语,酒楼掌柜晁三郐先一步开口说道:“阁下几人这就不识趣了,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几位可知,我天香酒楼的背后是什么人吗?”
连如玉转移视线,先看了一眼脸上透着明显不悦神色的酒楼掌柜,又看向依旧在闷头吃菜的唐瓮,对着唐瓮扬了扬下巴,眼睛看着晁三郐,慢条斯理说道:“晁掌柜的,在下已经说了,你找他,他才是设宴之人,你是恩也好,威也好,恩威并施也罢,都与我无关,连某一介无名小卒,说话不顶用。”
晁三郐闻言,一脸怒不可遏,他连拍三下手掌,然后道:“好好好,天香酒楼自成立日起,还从未有人敢在此闹事,阁下是第一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希望阁下待会儿依旧有这份底气。”
这个时候,杜玉明忽然走到已经处在发作边缘的曾毅身边,他的视线并未放在连如玉口中的设宴之人唐瓮身上,他眼睛直直盯着连如玉,面无表情道:“看公子打扮,应该是外乡之人,而且家境不俗,但是,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荒城这一亩三分地,从来都是我四人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还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奉劝公子一句,到了荒城地界,你就算真是龙也该盘着,外界势力的手,可伸不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曾毅,又道:“我这位兄弟的脾气可不太好,你可千万别自误,在这里,我杜玉明越俎代庖,做一回我这兄弟的主,只要公子在这里斟茶认错,那我这位兄弟便既往不咎,刚才之言,全当是一句戏言,无仇无怨,不必因口舌之争,你死我活。”
若是此时有平日里被杜玉明欺负惯了的那些官家子弟们在场,一定会咂舌不已,平日相遇,说不了两句话,就拳脚相加的杜家大少,还有这般心平气和的一面,实在是奇了怪哉。
曾毅扭头看了杜玉明一眼,一丝不悦神色在脸上闪过,依他所想,将这小子丢入刑狱大牢,体验诸般刑具之后,再和他讲一讲“道理”,只是杜玉明有这样的提议,他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所以他就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却不知,那年轻公子哥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杜玉明二人,嘴上道:“在荒城内,从来都是你四人骑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没人敢忤逆你们的意思?那你骑在荒城三位城主的长子嫡孙们的脑袋上拉屎撒尿一个我看看?”
说到这里,他看着一脸仿佛吃屎表情的二人,戏谑道:“怎么?不敢啊,那还在这里装什么大头蒜,滚!”
说着说着,连如玉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这间天字号厢房内。
杜玉明、曾毅,酒楼掌柜晁三郐,三人的脸色,气的变成了猪肝色。
林墨烟莞尔一笑百媚生。
窦绮峰依然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连如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举杯,看着桌边各怀心思的三人,缓缓道:“晁大掌柜要摆出身后人,给在下一个不识趣的教训。这位不知道该不该称一声大人的公子,要给在下加上一个罪名,打入大狱。你这个在一旁劝阻的狗头军师,看上去是一番好意,要在下与这位大人道歉,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皆大欢喜,实则是故意煽风点火,搅起事端。怎么,都以为吃定我了?那在下还就偏偏不挪窝了,你们这四个口气恁大的家伙,去,把你们背后能请动的关系,全部叫来,看看今天能不能教本公子离开这间厢房?”
连如玉这番话,话里有话,半点投杜玉明的意图,用意是让跟随他前来的二人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
心思细腻的窦绮峰,顿时醒悟过来,只有那脑袋里已经被满满怒火包围的曾毅,没有听出连如玉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连酒楼掌柜晁三郐都明白了过来,一副眼神转换,细思利弊的样子。
————
城主府。
作为荒城权利的中心,城主府邸的设计极为讲究,请来名满北域的风水大家秋一水,看眼定穴,敲定格局,三乌合抱,中留方圆。
意思就是,三位城主的府邸,分别建在东南、西北、西南三个方位,呈三足鼎立之格局,名为三乌合抱。中留方圆,意为三府共用一个宅院,合成方圆。这般设计格局,在风水一脉上,被称之为“寻龙定鼎”,据说在上古时代,某个王朝初显之象,就是这么一个格局。
市井坊间之所以流传三位城主有逐鹿天下的心思,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这座城主府的设计立意。
寻龙闻鼎,放眼中原。
此刻,这间三府共通,被命名为“匣放”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偶尔有长相水灵的小丫头,举止端庄,端着果盘穿梭在汉白玉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手脚轻快,静谧无声。
占地足有数百亩的院子里,东北角屹立池塘边的亭榭中,此时坐着三人。三人看上去俱都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年龄最大一人,须发皆白,满脸褶皱。但不知为何,这三人给人感觉仿佛才不惑年岁,一身精血,十分旺盛。
三位老者衣着光鲜,但说不上名贵。坐在亭榭里,其中两人坐在中间的石桌前,正在对弈,另外一人,斜靠坐在凭栏椅上,手中攥着一杆模样仿似方天画戟,但又缺了内里锋芒的物件。
此三人,正是荒城三位城主:大城主东方胜、二城主项北、三城主楚笼。
正在对弈的二人,须发皆白,满脸褶皱,浑身上下透着浓浓张狂之气,年龄最大,穿着一身黑白相间云衫的老者,便是大城主东方胜,外界盛传,其人善武,实力强横,可凭一己之力抗衡同为化境巅峰实力的二城主与三城主,两人的合击。
在东方胜对面,是个与北域儒生打扮一致的灰衫老者,年逾花甲,脸色红润,长得并不如何出众,属于丢在人群里,看过一眼便会忘记此人相貌的普罗大众长相。
唯有一点,让人对他印象深刻,此人头上一共插着八根发簪,三根玉簪,三根木簪,两根银簪,着实令人费解。平常儒士也好,官场中人也罢,又或者别有嗜好的才子文人,头簪插两支的已经少见,插三支的更是少之又少,像二城主项北这般,几乎相当于插着满头簪子的文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凭栏而坐,手中攥着那杆模样仿似方天画戟物件,摆弄来摆弄去,体型壮硕,臂力虬劲,血气旺盛,满头黑发,一脸络腮胡子,知天命年岁的黑衣老者,不用说,正是那位以善奇淫巧技著称的三城主楚笼。
须发皆白的东方胜,手捻白子,目光注视着棋盘,嘴上说道:“那弃子想要翻盘,二弟,你让那几个除了城府,一无是处的小辈们身先士卒,这不出问题还好,一旦有一两个走不出棋局,死在了里面,那几位看上去忠心耿耿效忠城主府的四司大人,难保不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外来势力在耳边煽风点火,心思变得活络起来。常言道:人才易得,忠心难求啊。”
项北从一旁茶几上端起一杯口感恰到好处的乌茶,轻轻抿了一小口,眯眼而笑,“大哥不必为此事忧心,别人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他杜怀恩父子,可是对着内里详情知晓的一清二楚。
此次浅尝辄止的试探,利害关系我对杜怀恩那只老狐狸已经讲得很明白,做与不做,在他。
可既然他杜怀恩能够将儿子派出去,身先士卒,那就说明杜怀恩诸事利弊考虑的很清楚,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绝不会让他的宝贝儿子轻易犯险。
再说了,那家伙心思如何,别人不清楚,我们还不知道吗?打着复仇的幌子,其实是想要掌控荒城,更准确说,他是看重这荒城中久经磨难的罪奴,哪一个不是撂下挑子就能沙场征战的莽夫,再经训练,一样可以和正规军士匹敌。
眼下我们与那家伙之所以相安无事,一是我们对他在外这几年的一切知之甚少,贸然出手,恐防失了先手,需要去摸底。二是他对于我们,以那家伙的性情,只有可能是投鼠忌器,或者没有十足把握。”
放下杯子,项北笑道:“荒城之中,可不是依仗武力强劲,就能够随意夺权的地方。”
东方胜落子之后,欲言又止。
项北呵呵一笑,“大哥是担心如此一来,假若今天真有一两人死在那里,再逼出一个典方褚?”
东方胜轻轻点头。
这时候,楚笼大嗓门突然插口道:“大哥当时要是听我的,不让他出城,直接宰了,一了百了,多好。”
楚笼一边说话,一边拿着一块磨刀石,磨细着戟头边角。
东方胜摇头道:“不可,若是那样做了,不仅寒了十万荒士的心,还寒了所有百姓的心,军心民心散了,再想凝聚起来就难了。”
楚笼侧头看着院中,不再言语,手上依旧在磨刀。
项北接过先前话头,接着道:“四司掌权者,能力都是有的,小聪明也有,但没有那份大魄力,大聪明,惊天手段,所以,注定他四人成不了另外一个典方褚。”
东方胜再次摇头,“那要是逼到对立面了呢?”
项北神色一变,旋即抬头,笑容谦逊问道:“大哥有何良策?”
世人怎知,被称武夫绝顶强者的东方胜,是个脑子比四肢还好用的大谋士。
第三百四十五章 卧虎藏龙
早些年,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男人,领着一双儿女,扎根荒城,于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天下人视荒城为罪奴聚集地,意识上自觉高人一等,荒奴贱籍,各大氏族间可随意买卖、打杀。追根溯源,北域天下没了立足地的他们,就连姓氏也给丢了。
万族林立的北域,大蛮王功盖千秋,整顿清肃,耗数十年时光,一统北域八成以上氏族与地域,建立大蛮王朝。虽说依然有两成占比并未服从蛮王朝统治,但是他们这些不愿归附的大族也心知肚明,胳膊始终拗不过大腿,只看那位满怀雄心壮志的大蛮王何时腾出手来。
眼下大蛮王雄心勃勃,欲将蛮字旗插在中原腹地,大军挥师南下,一统南北两地后,使得北域大军不被后备物资不足所困扰,再进东西,最后君临天下。
天下文人大家里不乏有看出那位大蛮王意图的独具慧眼之人,这些人大多如此评价那位的雄心壮举,闲谈时,笑言一句,“痴人说梦”,唯有那位在文坛已经消失二十余年的士林泰斗周峄与一昔年好友会面时,这般说过。
“我南阙王朝假若没了那位万夫不敌的莽夫,北域那头雄狮还真有可能带着虎狼之师,攻破雄关,长驱直入。”
而那时,这位昔年文坛泰斗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那位莽夫还在,北域的那头雄狮还未立国。这番话传到士林文坛,一时被传为笑柄,更是有后进文士称那位昔年文坛泰斗,只是剩“昔年”了,言外之意,周峄老了。可现在,当时笑得最大声的那群文人后进,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南阙皇室强行加以“谋逆叛国”的罪名,窝里横,无视十万炎庆军死战北漠的赤胆忠心,实则是怕那位功高震主,威胁到皇室权威的男人,在先帝殡天后,再无人可以挟制。这些并不如何高明的欲加之罪,杀人手段,在明眼人眼里,既不高明,也难堵悠悠众口。
言归正传。
那一年,来到荒城扎根的一家三口,是外乡客进驻扎根荒城的第一户,那户户主姓楚的男人,进入荒城后,坦言想在此落户,大城主特批,满城哗然。
这一家三口,正是在竹亭街开着糕点铺子的楚氏姐弟与其父,那个经年累月呆在铺子里和面揣面的男人,人们可能已经淡忘,曾几何时,他还是被大城主奉为座上宾的男人。
这日夜,楚小雨提着挎篮走进后院的灶房内,看着那个皮肤稍显黝黑,个头不高,体形健硕,长相敦厚,笑容憨傻的中年男人的背影,轻声喊道:“爹”。
一如往常,没有得到回应,楚小雨很清楚,她爹和面时,浑然忘我,自身进入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楚小雨将装有酵母、细面、糯米、白砂糖……的挎篮,放在案板底下,随后拿出擀面杖,帮着擀面饼,和馅。
边做这些,边开心说道:“爹,近几日,荒城地界上发生了几件趣闻轶事,我说与你听听。”
习惯性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少女继续道:“听说半旬前,东城大佛寺的落土圣佛坐化了,当时临近的百姓都言之凿凿说听到了佛音梵唱,大佛寺僧众也传出,圣佛坐化,去往极乐,留下了真佛舍利,留待与佛有缘人,此事也不知真假。
爹,你说这天下到底有没有真佛、仙人……要是有,他们为何眼睁睁看着世人历尽苦难,却自己坐在天上,俯瞰人间,逍遥自在。要是没有他们,那世人又求的什么佛,成的什么仙。难道就只是为了寄托心灵的慰藉,求得心安,想象天上的美好,人间的苦难,寄予憧憬。”
少女大眼睛明亮,说到这里,轻轻眨眼,将手上面团揉搓成一个身形匀称,相貌不俗的年轻男子模样,莞尔一笑,“人间有争端,天上就能一片祥和,神仙就能无忧无虑乐逍遥,人间不值得,天上未见,哪晓得。”
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右手轻轻一拂,案板上的面粉无风而动,霎那间覆在那揉捏的人像面团上,宛若穿上一身对襟开领劲装,潇洒至极。
做完这一切,少女盯着手中人像的模样,笑容腼腆,两颊通红。
楚小雨身旁,那个姓楚,名棣祖的中年男人,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和面,对于一旁少女的心思异动,不闻不问。
片刻后,少女眼睛一阵四下乱瞄,见楚流并未躲在哪个角落里抓蛐蛐、踩蚂蚁,她这才敢拿出一张绢帕,小心翼翼将手中的面人儿包起来,放进袖子里,然后继续擀面。
想了想,她又说道:“爹,还有一件事,甚为有意思,听说梨花巷来了位小棋圣,和那臭棋篓子的关老头下了半月棋,每日三局,还算有些棋力的关老头,至今为止,一局未胜,这段时间,那位自诩棋坛未尝一败的关老头,都快让人笑掉了大牙了。而那小棋圣,听说只是与我相仿的年岁。”
依旧在低头和面的楚棣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浑厚:“听说我们邻家茶叶铺子的掌柜的,是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长得甚是讨小姑娘们喜欢,丫头,可是动心了?丢了魂儿?”
楚小雨闻言,神色顿时一滞,旋即反应过来,用力摔着面团,并嘟囔道:“爹,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女儿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种见色眼开的人吗?就算那姓秦的长得确实好看了些,那我也不至于为了除了一副好皮囊,再无可取之处的男人丢了魂儿。”
脸上常常挂着憨傻笑容的男人,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把楚小雨吓了一跳。楚小雨可以肯定,她从未在爹的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表情,尽管爹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闷葫芦,可对待她们姐弟,那是疼在了骨子里,否则怎么也不会为了保护她们姐弟,远走他乡。
楚小雨只听楚棣祖寒声说道:“离那姓秦的远些。”
说罢,中年男人继续低头和面,不再搭理神色微变的楚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