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府城中门开
今日一早,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东波府就发生了一件顶天的大事,惹来万人空巷。
近十年不曾大开中门的东波府城,敞开中门。
很多百姓犹记得,当年太子亲临东波府宣旨,那位祝姓老人都没有命令打开中门相迎。
市井流传有一句话:到了东陵,可不知天子何姓,但一定要知何人姓祝。
百姓不认李,只认祝。
五百东陵骁骑身覆软甲,挎战刀,在一名披白甲,手持长剑,气宇轩昂的中年骁将带领下,策马扬鞭踏主道。
城中主道上,马蹄声声如擂鼓,浩浩荡荡出中门。
紧随其后,一辆竖有东陵王“祝”字旗的寻常马车也在马夫驾驭下火急火燎出城。
这一下,城中百姓直接炸翻天,马车中人,乃是已经六年未曾出府的祝姓老人,东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代枭雄。
满城皆惊,甚是骇然。何人能劳那位老人亲自出城相迎,恐怕就算是老皇亲临,老人也只会抬抬屁股,站在府门口等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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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波府城外,城门守卫的岗哨凉棚内,马巍趁着喝茶的间隙,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愣是不想去那城门口底下站着。
从清早到现在,他已经把那刘三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不下二十遍,三天两头说他老娘病了,要他帮忙替岗。他这人又心软,两三句好话后,他就不知该如何回绝。马巍其实知道刘三是个什么样的人,每次说请喝酒,总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爱占别人便宜,在城门守卫营里人缘真是不咋地。除了马巍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被他利用的傻蛋,也再找不到别人。
其实无人知晓,马巍之所以次次仍旧答应刘三,是不忍那句,“老娘病了。”
马巍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心想反正一大清早也没什么人出城入城,就多待会。
却不料,这时城门口突然发生的一幕,令其毕生难忘。从马巍入城门守卫甲字营开始,七八年时间,从未曾打开过的中门,眼下居然缓缓打开了。
一白甲将领策马持剑冲出中门,紧跟着数百骑甲士尾随其后。
马巍深呼吸一口气,先是认出了那名首当其冲的武将,而后认出武将所领何军。
东陵最骁勇善战的骑军,百战无甲。六万百战无甲军主将,祝青山。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马巍目瞪口呆,祝将军径直带领人马冲凉棚而来。
马巍是又惊又喜又怕,连忙站起,腰杆挺得笔直,恭敬行一侧身礼,声音洪亮道:“城门守卫甲字营步卒马巍,拜见祝将军。”
马上气度不凡的中年将领,祝青山道:“免了,今日本将来,是向你借凉棚一用。”
“不敢,将军请用便是。”马巍深知军中法出令随,不该问的不问,不需知的不知,直截了当道。
祝青山满意点头,他抬手挥了挥,身后五百甲士训练有素的分成五队,分布凉棚左右。
马巍见状,很有分寸的就要退离凉棚,继续去守城门。
却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从马车里走下一位身形佝偻,年过七旬的老人,当马巍看清老人模样,他激动的简直无以复加。是那位传奇老人,他敬仰万分的存在。
此刻,他想都没想,远在数丈外,便直接跪地叩拜,朗声喊道:“城门守卫甲字营步卒马巍,叩拜王,王……”
马巍激动的语无伦次,愣是说了几声王都没喊出。
老人快走了几步,上前把马巍扶起,并佯装责怪,半开玩笑道:“拜什么拜,我还活着呢。”
马巍的手都在颤抖“王爷,属下失礼。”
老人摆摆手,示意马巍跟着自己,两人,以及充当马夫的虬髯客走向凉棚。老人边走边笑呵呵道:“何来失礼?你们都是功不可没之辈,默默守卫这座城。都说男儿大丈夫,不拘泥小节,不必在这等小事上吹毛求疵。”
马巍望着身形佝偻的老人,热泪盈眶。
“青山,你去前面看一看,来了没有。”老人走到凉棚外祝青山的面前时,略有停步,神情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知道了,爹。”祝青山道。
随之领着一队人马,向官道奔去。
老人往那条道路的远处望去,喃喃道:“怎么这么慢。”
半晌之后,老人才悠悠转身,进入凉棚。
“坐”老人坐在长凳上,给马巍倒了碗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见马巍坐下后依然拘谨,老人又道:“你叫马巍,已守城门七年零九个月,不知我这个老头子记得对不对,年龄大了,记性差了许多,老胡说了之后,都不知道自己记差了没有。”
老人此话一出,马巍就不光是激动了,而是震惊。
“王爷知道属下?”
“老马提起过,说你小子人缘好,养的一手好马。”老人道。
“胡统领过誉,马巍愧不敢当。”马巍红着脸,不好意思道,心中却有些小小的沾沾自喜。
胡统领便是城门守卫的统领胡一凯。
老人又问了些马巍家里的事,以及每月薪俸,够不够花等。
最后是老人对马巍说了句话,马巍问了老人一个逾矩的问题。
老人说:“马巍,人呢,保持一个善心最为难得,有一个孝心最为珍贵,记得恩情大善,懂得吃亏是福,你很不错。”
马巍听得似懂非懂,但那句“你很不错”,他听得很清楚。
这名城门守卫小卒,怎么也想不到,老人的这番话,让他之后二十年的升迁之路一帆风顺到令人发指。
马巍最后问出那个逾矩的问题,老人也没有去责怪他,还是笑呵呵的回答了。
“等外孙。”
马巍离开时,感觉自己已经飘飘然,找不着北了。走向城门的这一小段路上,这个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走路都是蹦跳着的。对于他来说,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可以吹嘘一辈子,回到守卫营,更是能艳羡死那群家伙。
老人看着马巍走远,笑容依旧,只是有些感慨道:“年轻真好,岁月不知人易老,当年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在北域战场砍下一名小蛮王的脑袋后,吓得那是整夜睡不着,听说大蛮王吃人……”
老人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第十七章 山水有相逢
天下九雄城,甲天下的大庆虎丘,落于其后却从不以第二自居的南阙京师,稳坐“探花郎”位置坐镇北雄关的护疆城,东波府第四,比之赤域幽都,排名都要靠前一位。
可想而知,这座东波府城有多大。
东陵江湖门派多如牛毛,却从未有任何门派敢立足于东陵境内州城之中,只因为那位而立之年便封王的祝姓老人,在就藩当年说了句:“尔等立足我之领地,可以,祝某亦庇护之,但我有言在先,凡江湖门派只得落址于山川大泽中,否则,死!”
“从未”二字用得不太恰当,因为曾经也有自恃武力,宗门势大的一流门派,将那位老人的话当个屁给放了,就是待在某城之中不予迁出。
结果,一夜之间,那有三大化境强者坐镇,数万余名弟子的江湖一流宗门,被百战无甲军踏为平地。
自此之后,才是那个“从未”。
距东波府城不远,与印江相邻的凫夷山,山道上,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十二三岁的漂亮小姑娘,骑着一头小毛驴,带着一个一头银发梳理得十分齐整,满口黄牙的老仆,行走在山道上。
若此时有另一人在场,一定会咂舌不已,那头小毛驴的奔跑速度简直令人费解,用奔如闪电,不亚神驹都不为过。而那老仆也是相当怪异,明明行走不紧不慢,却始终不落于那小毛驴之后。
小姑娘一路上都有些闷闷不乐,总是自说自话。这会儿,她又拍了拍这头世间绝无仅有的异种小毛驴的脑袋,噘着小嘴道:“小灰,书上说冰姐姐这叫作茧自缚,引狼入室。有什么话她就不能和恒哥哥明说,不就是不想嫁给恒哥哥吗,恒哥哥对她那么好,肯定会同意的。现在冰姐姐把那讨厌的家伙叫了过去,却没等到恒哥哥,弄得自己脱不开身,你说是不是叫作作茧自缚。我才不到那里干耗着,就让她自己去应付那家伙,恒哥哥肯定已经赶去见爷爷啦,我们也要跑快点。”
小灰是她给它起得名字。
然后小姑娘看了看这青山绿水,突然又雀跃高兴起来,她望着一旁行走如风的老仆,说道:“王伯伯,爷爷说了,只要我满十五岁,就让我带着小灰自个儿闯荡江湖,你说到时候本女侠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之后,起个什么样的响亮名号,才能不弱威名。到时,行侠仗义之前,一亮出名号,就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威风不威风。”
老仆想了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一本正经道:“小姐以为绝代女侠如何?”
小姑娘撇撇嘴,一脸嫌弃样,摆手道:“算了,我还是不让你给我起名了,一点不霸气,我还是找恒哥哥给我起。”
然后,小姑娘也不搭理老仆一脸尴尬的表情,催促道:“王伯伯,你走快点,我都不敢让小灰跑太快,生怕你这身子骨跟不上。”
说完,她就拍了拍小灰脑袋,示意它跑得更快。
就这样,一人一驴一老仆,很快就要赶超半山腰处几十余人的马队。
就当小姑娘二人一驴快要经过马队的时候,小姑娘突然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
“小青梅。”
小姑娘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人影,她惊喜的四下张望。
忽然,她看到马队末尾有一青衫年轻人站在马侧,一脸宠溺地笑看着她。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就见一个穿得绿白相间的小姑娘,一蹦跳下小毛驴,飞也似的跑到那年轻人跟前,又一蹦挂在年轻人背上,亲昵喊道:“恒哥哥,恒哥哥……”
秦恒就一声一声,不厌其烦的答应“唉……”
良久之后,小姑娘看着年轻人的侧脸,泫然欲泣道:“恒哥哥,你变黑了。”然后,她又突然调皮揪了揪秦恒的耳朵,道:“好像更好看了诶。”
从大庆行来,一路上极少主动说话的“少年”,此时却突然凑到秦恒身边,拿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小姑娘身上上下打量着,然后,他挺直腰杆,像是要摆出一副高人风范,仰头望天,说道:“小子,这小丫头谁啊?”
秦恒与祝青梅齐齐转头,秦恒略一思索,有些猜出“少年”前辈的心思,小姑娘却是瞅着少年故作高深的模样,瞪眼道:“哎,我说你这小个子,长得倒是不赖,怎么一说话就跟个鸭子似的,是不是小时候舌头被门夹了?”
祝青梅是真有些不解,“少年”高人风姿不变,接着道:“小子,跟这小丫头说说老夫是谁?”
秦恒望着“少年”,一脑门黑线,“前辈,晚辈也想知道你是谁?”
“少年”幡然醒悟,刚要解说一番,却见小丫头将脑袋已经偏向另一边,祝青梅看着一个婴儿肥少女,道:“这位姐姐,我怎么瞅着你,像要吃人。”
吴彩霞冷哼一声,将脑袋歪向一边,没有搭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和这王八蛋有关系的少女。
祝青梅也没有生气,趴在秦恒背上,眼睛四处看了看,说道:“恒哥哥,我们好像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怎么见你们的马队没有要走的动静,爷爷那边肯定都等着急了,书上说,那叫望穿秋水。”
秦恒宠溺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莞尔一笑道:“以前,你不是常跟我说要一个人去闯荡江湖吗?今天恒哥哥就带你先见一见江湖的一面。”
祝青梅何等聪慧,立刻就明白恒哥哥话里的意思,没走是有人来了,然后小姑娘的眼睛越来越亮,满布期待和雀跃。
忽然,一个脑袋从小姑娘的右侧凑了出来,明眸皓齿的“少年”冲小姑娘嘿嘿一笑,说道:“小丫头,要不然你拜老夫为师,以后闯荡江湖,没有一门武艺傍身可不行,我跟你说想当年……”
祝青梅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脑门上,不耐烦道:“小个子,你几岁就老夫老夫,想当我师傅,个子要长得像我恒哥哥一样高才行。”
“少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秦恒七尺有余的身高,气的差点拿刀给他削去半截。
秦恒望着两人,差点笑出声。
高人再高,也有一“物”降。
第十八章 刀最
山风微拂面,在林木的掩映下,还是能感受些微凉意。
山林深处传出阵阵鹧鸪声与蝉鸣,此起彼伏。
山道上,马队前面的于鸾凤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武人六品中的二品脱胎境,能给她尤以如此压迫感的存在,应是入了一品的化境强者。
百丈外的山道岔路口,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轻微的马蹄声。
“小子,这来对付你的阵仗是越来越小了,这些人中修为最高的不过是一个估计半辈子活在狗身上,才堪堪进入一品化境的老家伙,忒没意思。”
马队末尾,少年像是刻意要在小姑娘面前展示自己的不凡,话特别多。
“像上次,多少还来了几个能入老夫眼的所谓高手,虽然让老夫砍下一臂,但能逃走,也算有那么点儿门道。哪像今天这些杂鱼,老夫都不屑出手。”
“前辈,这你可看错了,这些人并非冲我而来。”秦恒摇头道。
“不是冲你?”“少年”狐疑道。
秦恒指了指马队其中的一辆马车,解释道:“里面的东西。”
“哦”少年笑道:“有意思,看来里面的东西不一般啊!”
秦恒一笑置之。
趴在秦恒背上的小姑娘,根本就没有听二人在讲些什么,她只顾帮她的恒哥哥理着鬓角的发丝,然后说是要去把小灰带过来给恒哥哥看看。当年她的恒哥哥送给她这头小毛驴时,才只有小木墩那般高。
秦恒就见从自己背上跳下来的小丫头,蹦跳着跑去站在不远等候的祝家老仆身边,和老仆喜笑颜开的说着什么。
“少年”见小姑娘走远,有些鬼祟地凑到秦恒身边,小声道:“小子,若是你能帮老夫一把,我答应你,今天这事老夫摆平,另外,老夫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秦恒浅浅看了一眼岔路口方向,然后转头笑道:“前辈瞧出来了?”
“少年”双目始终盯着小丫头,目光中似有艳羡,但更多的还是喜爱,他豪迈一笑,道:“那丫头天赋之高,乃老夫生平所见第三。”
秦恒有些讶异,脱口而出道:“才第三啊。”
“少年”鄙夷地瞅了秦恒一眼,道:“才第三,你要是知道老夫心中天赋之高的另外两人,断然不会说出这傻话。”
秦恒咧嘴一笑,立刻摆正姿态道:“晚辈洗耳恭听。”
“少年”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缓缓道:“第一人,是化境十魁之首,被誉为一剑臻玄,可剑斩轮回的剑皇,三痴。”
顿了一下,他又道:“这第二人,老夫即便告诉你,你可能也没听过,南阙皇宫里一个至少活了两甲子的老阉狗,他有一名义子,便是此人,天赋之高直追三痴,至于叫什么,老夫也不知。”
“少年”此话一出,秦恒是真惊住了,第二人他或许不知道,可第一人,这天下间不知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
剑中皇者,唯我三痴。
“少年”见秦恒呆愣当场,有些洋洋得意。
旋即,他却听秦恒说道:“前辈,世间真有轮回。”
秦恒一双桃花眸子微微闪动。
“少年”摇头道:“老夫不知。”
一瞬间,秦恒双眸如常,他笑道:“前辈要想让晚辈帮您也无不可,但您要先告诉我,前辈与太白观里的瞎老道,谁更厉害?”
“少年”想了想,认真道:“法,我不及他;术,他不及我;气,半斤八两;器,我若能收一件趁手兵器,应该能胜过那瞎眼牛鼻子。”
只是很快,“少年”觉得有哪里不对,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有些恼羞成怒道:“不对,你小子怎么突然提起牛鼻子老道,不对,很不对,莫非你小子早已经猜出老夫是谁?”
秦恒跳着坐在身旁的马车上,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二十一年前,不为外人所熟知的西地,走出一位自称“刀最”的老人,言说南阙王朝所谓的化境十魁不过尔尔,扬言要打得十人爹娘都认不出。随后,那位老人真的一路南下。化境十魁之名不容辱,这是南阙人尽皆知的事实。很快就有三人相继露面,两人败北,被称为“刀无垢”的薛北闳便是其中之一。而后,十魁排名第二的瞎老道也露面了,传闻二人秘战一场,胜负如何无人知晓。再之后,那名“刀最”老人就销声匿迹了。”
秦恒看着“少年”,坦言道:“若是晚辈所料不错,前辈便是那位“刀最”。”
虽然早有预料,但被这小子丝毫不差的点出来,“少年”仍是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他盯着秦恒,闷声道:“秦森告诉你的?”
秦恒摇了摇头,笑道:“秦老粗从不与我说这些,这些都是晚辈结合密档池里的前辈旧事,以及您所背的那柄冠刀,大胆一猜,没想到真让我蒙着了。”
“少年”的身影忽得一闪,来到秦恒左侧坐下,他仰头看着天,似有些感伤道:“当年我与那瞎眼牛鼻子老道一战,无分胜负,至于为何会销声匿迹,老夫曾经答应一人,不向外说,这就不能告诉你小子了。”
秦恒陪着“少年”同样看天,他说道:“那前辈能否告知,十魁第三薛北闳,真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已死在你手。”
“少年”没有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面露缅怀之色,说了一番与秦恒所问无关的话。
“那个号称刀无垢的薛北闳,天赋不高,却是老夫见过另辟蹊径之人中,唯一一个成事的,说白了,就是坚毅二字,恐怕那小子所受之苦,是你小子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
秦恒也没有再与“少年”言语,他只是望着天,喃喃道:“从来只知他人苦,当年有过滴水之恩的薛叔叔,真的再无缘一见了吗?”
忽然,山中大风起。
秦恒只见,身边的“少年”,人影虚闪,与一个须发皆白,却仿若高山傲立的老者,刹那重叠。
然后,就听老者豪迈大笑道:“老夫“刀最”万楼,世间刀兵我为最,谁人能挡!”
第十九章 皆为盒中物
“少年”诡异的情形只是一刹那之间,除秦恒外无人得见,而名为万楼的“少年”最后一句话,也仿佛只在秦恒耳边炸响,便落往别处,其余之人,皆未闻声。
祝青梅牵着小毛驴来到秦恒身边时,银发老仆也跟了过来。
秦恒只是与那老仆微微点头致意,就再无交际。
小丫头则开心的和秦恒说着小毛驴与自己的琐碎小事,秦恒时不时揉揉她脑袋,时不时发问,时不时点头附和。
小丫头就更开心啦。
近在咫尺,灰中隐见紫的小毛驴却是对秦恒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不住往秦恒身上蹭。对于除了祝青梅外,唯一愿意让碰的秦恒,小毛驴只差要撒欢打滚。
“少年”万楼下巴拉的老长,看着这一幕,频繁给秦恒使眼色。
而后者,却恍若未见。
马队前面,看似如同陌生人之间的无意遭遇,却是剑拔弩张。
于鸾凤目光阴冷地看着从岔路口走出,径直走到自己面前的二人。
略一思忖,她向走在前面,体型略微臃肿,穿着一身不合身名贵锦衣的青年,微微拱手道:“敢问阁下,为何挡我马队?”
那青年擦了擦头上的汗,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脸,似有些憨傻地说道:“你拿了我的东西,自然要向你讨回来。”
于鸾凤立刻警觉,“阁下与我素昧平生,我又怎能拿了你的东西,莫不是搞错了。”
“没有,你拿了我的天罡子母梭的子梭。”青年摇头道。
“胡说”于鸾凤神色微变,冷声喝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天罡子母梭,怎会拿?朋友还是不要无理取闹了。”
青年笑眯眯地盯着于鸾凤,盯得于鸾凤有些发毛。
在青年身后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此刻猛然一抬手,距离秦恒几人不远的一辆马车砰然炸开了。
马车中有三人,当场毙命两人。
怀中抱着一个紫檀木盒子的黑衣壮汉,在马车炸开的瞬间,身子快速向后飞掠,最后停在了秦恒几人身后。
马队前,那身材臃肿的青年笑了笑,道:“我就说你这小娘子拿了我的东西,偏要装糊涂。”
于凤鸾没有去逞口舌之快,她十分忌惮的看了一眼那老妪,然后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往秦恒那边跑。
“静婆婆,好像又有人来了。”青年显得不疾不徐,没有急着追赶,反而言谈随意,回头笑着与那老妪说道。
“无妨,少爷,那三枚子梭跑不了。”老妪说话声音很尖,而且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
二人不紧不慢的向马队尾走去。
秦恒这边,小丫头祝青梅已经被这突变给吓坏了,她拖着小毛驴吓得赶紧躲在恒哥哥后面,拽着恒哥哥的衣角,偷瞄了两眼眼地上的死人,想哭不敢哭,想看又怕。
“原来,江湖也不全是自己心目中的美好,这行侠仗义的壮举,要不还是再过几年吧。”
这一刻,小姑娘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秦恒笑容灿烂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
小姑娘好像瞬间就有了勇气,挺了挺胸膛,居然站到了秦恒前面,一副你若敢对恒哥哥不利,本女侠要你好看的模样。
“原来是天罡子母梭的子梭,不过是藏器罢了,这好歹也算是个高手的老娘们,就那么饥不择食,连个藏器都瞧得上眼,真她娘的丢化境高手的脸。”万楼随意扫了一眼那盒子,然后望向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的青年与老妪,鄙夷道。
“前辈,以我看,这藏器并非那老妪所求。”秦恒反驳道。
万楼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没有无理强说理。
“呦呵,饵料虽少,这虾米却多,又来人了。”万楼笑意玩味道。
秦恒望着从后面走来的几人,若有所思。
于鸾凤所骑骏马,很快就来到了秦恒等人前面,停在了那黑衣壮汉左侧。
“前辈,还请您老出手帮我青夏宗度此难关,若前辈愿出手,晚辈愿献上一枚子梭。”于鸾凤迅速翻身下马,神色恭敬地对“少年”弯腰作揖道。
目前的局势,于凤鸾看得很明白,前有狼后有虎,肯定不会善了,而她又是骑虎难下,既不想失宝,又不想把命搭在这儿,只好来此一招,行得通则两家欢喜,行不通大不了祸水东引,此时此刻,保得性命才最重要。
秦恒目光平静的扫了这女人一眼,于鸾凤的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他,从那黑衣壮汉抱盒子不直接逃走,而是落在自己等人身旁的举动来看,用意就在明显不过。
万楼则是一脸不屑道:“天罡子母梭,还是子梭,若是你今天拿出来的是齐全的天罡子母梭,或许老夫还能考虑出手一二。”
“于姑娘,人心有时候把善化为恶,其实蛮不幸的,把别人的善错过了。”秦恒抱起小丫头,将之放在小灰的背上,并没有抬头,只是淡然道。
听闻这位年轻公子的言语,于鸾凤身子一僵。
刹那之间,她就想明白了,原来从一开始,秦公子是打算帮她化解这场危机的,结果被她恶意的揣度,鬼蜮的伎俩,用在其身之上后,这个善缘就此错过,同样也错过这位公子的善。
坐在马背上的于鸾凤,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道歉,亦或求求他。
可是秦公子根本就没有抬头看自己,只是一个劲的给那个坐在一头小毛驴上,她没有见过的小丫头整理衣摆。
“静婆婆,听说你已经迈入化境,不知,一入化境便可引天地之力,是否为真啊?”
秦恒等人后面的山道上,一下出现八人,清一色的头戴斗笠,束身红衣黑腰带,皆是稚童脸,且面色煞白。
居中个子最矮的红衣稚童,视线直接掠过秦恒等人,望着另一边的青年与老妪,轻笑道。
“听说魔童八子曾经杀过化境强者,不知是真是假?”老妪反问道。
魔童八子,青年与老妪,视线皆在那黑衣壮汉手中的紫檀木盒子上来回游移,时不时的眼神碰撞,也大有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的势头。
却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诶,我说诸位,我们几个挡在中间是不是有些碍事?”
第二十章 从来江湖多鬼蜮
说话之人自然是秦恒。
此话一出后,场中气氛微妙。
那白毛老妪只是淡淡扫了秦恒一眼,当其视线落在“少年”身上时,她轻轻“噫”了一声。
体型臃肿的青年,刚要迈步的脚又退了回来。
之前说话的红衣稚童,却是甩着两条小短腿,“蹬蹬蹬”跑到了秦恒面前,指着万楼身后的二人,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道:“你不是跟这位大娘一伙的?”
声音也变得稚嫩。
秦恒摇头道:“不是”。
于鸾凤在听到这句话后,还算有几分姿色的脸庞,立刻变得雪白。
红衣稚童眼睛骨碌碌一转,又指了指躲在秦恒身后,有些害怕的小丫头,又道:“那她呢?”
秦恒双目瞬间变得凌厉,就当他即将暴起之时,那稚童却一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此事与你们无关,就先暂且退到一边去,但是,不准离开。”
这名红衣稚童说出这话后,其余稚童立刻分出三人围拢住秦恒几人。
秦恒复归平静。
他牵起小丫头的手,祝青梅牵着小毛驴,祝家老仆始终落后小姐两步,吴彩霞的目光从始至终都不在那些人身上,只盯着一人,万楼则是打了个哈欠,显得百无聊赖。
五人一驴退后二十余步,三名稚童脸的红衣人,始终以犄角之势围住几人。
于鸾凤身边,在酒楼出现过的那十几人,依然守护左右。那名抱着紫色檀木盒子的黑衣壮汉,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于鸾凤。
那长相普通至极,大概而立之年的壮汉,冲于鸾凤浅浅一笑,说道:“这十几个人,都是能为我效死的兄弟,我的境界太低,想护你周全估计不可能了,一会儿我去挡一挡,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于鸾凤抱着紫檀木盒,看着这张脸,有些出神,他的心思,她又怎会不明白。
还没等她去说什么,那黑衣壮汉又转头看向秦恒,笑道:“公子,刚才之举,付某对不住啦。”
秦恒点头,没有说话。
壮汉又回头深深看了于鸾凤一眼,便抽出腰间佩戴的一柄短刀,看向红衣稚童那边,悲凉大笑道:“死战又何妨!”
红衣稚童未动,他身边另外四人,身影如一道红绳来回拉扯,等到结束之时,连同黑衣壮汉在内十几人,皆被绞成肉泥。
悲凉壮举悲凉收,死得一点不豪气。
这一切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等于鸾凤生起逃跑的念头,壮汉等人已经成了一滩肉泥。
秦恒这边,小丫头已经吓得手足无措,泪花在眼睛中打滚,小脸煞白,双手紧紧握着恒哥哥的大手,手心全是汗,嘴唇被牙齿咬的发紫,愣是没敢哭出一点音。
秦恒怜爱地看着小丫头,心道:“小青梅,江湖不只有你要的行侠仗义,还多的是人心鬼蜮啊。”
祝青梅望着一个人站在马车边,抱着一个盒子惊惧又无助的大姐姐,她忽然鼓起勇气,小声对秦恒说道:“恒哥哥,你救救她。”
大马帮的那些人早已见情况不妙,逃之夭夭了。此刻的于鸾凤已经心灰意冷,却突然听到那位公子旁边小姑娘说的话,瞬间她又燃起一丝希望。
她冲秦恒大喊道:“公子,只要您愿意救奴家一命,这里面的三枚子梭都是您的。”
穿着一身不合身锦衣青年,适时插口道:“那是我的。”
青年说出这句话,老妪不露痕迹地超前了一步。
魔童八子中,仍是那名个子最矮的红衣稚童,他声音稚嫩的大笑道:“今天这东西,只可能是我魔童八子,又或者金渊阁静婆婆的,绝不可能是这个人的。”
红衣稚童说完,无人笑,他自己却捧腹大笑起来。
秦恒看都没看那些人,他蹲下身子,帮着小丫头擦了擦眼泪,他道:“小青梅,日后真有闯荡江湖的那一天,心善不应缺,心太善却不可取,一定要记住。”
“少年”万楼见机,笑脸灿烂道:“小丫头,你要是答应拜我为师,今天这事就由你师傅我给你摆平了。”
祝青梅对恒哥哥所讲的话似懂非懂,因而根本就没听进去那一直自称“老夫”的小个子在说些什么。
万楼看在眼里,大失所望。
秦恒微微一笑,勾了勾小青梅的鼻子,然后道:“不用急着想通,等你长大些,自然就懂了。”
小丫头噘着嘴小声嘀咕道:“你也说我不懂。”
秦恒缓缓站起身,回头的瞬间目光如电,直勾勾盯着红衣稚童,冷声道:“你想杀了静婆婆拿到那狗屁的子梭,然后再解决掉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我身边的祝青梅。”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红衣稚童看着秦恒,微微有些讶异,在这一刻,他的声音从稚嫩变为粗犷。
秦恒置若罔闻,将小丫头重新抱在小毛驴背上,轻声道:“先闭上眼睛。”
小丫头很乖巧的闭上眼睛。
秦恒道:“昆奴”。
然后,所有人就见到一个黑色虚影由浅变深,最后形成一个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头戴斗篷的黑衣人,出现在那年轻人身边。
红衣稚童见到一名黑衣人凭空出现,感受那股势,神色微微凝重,他道:“原来有恃无恐的本钱,是有化境高手保护。”
稚童突然嗤笑一声“小家伙,你知道死在我魔童八子手中的所谓化境高手有多少吗?”
然后,他掰着手指头,道:“九人,是九人,再有一个就两只手了。”
这时,在黑衣人出现后,一直有些迷茫,却又觉得好像什么地方听过年轻人口中称呼的老妪,突然脸色巨变,再看了黑衣人一眼,抓起青年就要腾空跃起。
她的嘴唇有些打哆嗦,颤声道:“快走,少爷,传说中的昆仑十八奴。”
只是,还没等老妪抓起青年腾空数丈,“砰”的一声,被一只无形大手直接拍下,砸落地面,随后又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黑衣人站立虚空之中。
秦恒大喝道:“我没让走,谁能走?”
亦是听到老妪言语的红衣稚童,以及看到雷霆一击的其他红衣人,闪电般同时退至一处,然后,所有稚童开始融合,最后成了一个身高超过九尺的丑陋大汉,依然一身红衣黑带。
丑陋汉子眼神忌惮的在一地一空两名黑衣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才落在秦恒身上,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声音淡漠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秦恒却是看也没看形象骇人的丑陋汉子,反而回头看向于鸾凤,他说道:“今天你能活命,并不是因为那狗屁的天罡子母梭,而是因为我妹妹心善。再则有个痴情笨蛋,愿意一命换一命。”
秦恒说话的同时,红衣丑陋汉子,似乎终于想起什么,神色变幻刹那,他想也不想的便要遁走。
下一刻,身形数转,已出现在百丈开外的丑陋汉子,脑袋直接被一只虚影大手揪掉,捏爆。地上的黑衣人,身影突兀出现在汉子还未倒下的身体后,一脚踹出,汉子的身体直接砸入凫夷山的岩壁之中。
情形骇人无比。
而此时看到这一切,又听到那英俊公子的言语,于鸾凤突然有一种癫狂的偏执。
她盯着那张年轻的脸,又哭又笑的质问道:“我拿这天罡子母梭换我一命有何不可?”
秦恒冷笑了一声,问了于鸾凤一个问题。
“你可知道,这天下神兵谁最多?”
于鸾凤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她下意识摇了摇头。
正此时,山道上马蹄阵阵,齐声有力,声声如擂鼓。紧接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我来替你回答。”
气宇轩昂,身着白甲的祝青山,带着两百百战无甲军赶至。
两人几乎同时,祝青山指着秦恒,秦恒亦指着自己,异口同声道:
“天下神兵他最多”
“天下神兵我最多”
这天下,哪里还有比无梦大雪楼里更多的神兵利器。
而老人早已将无梦大雪楼许予赠给这个外孙,秦恒。
第二十一章 还希望你是我娘
当于鸾凤看到东波府城前,那个佝偻着身子,举世皆知的老人,在见到年轻人时,迫不及待小跑,而那年轻人更是上前熊抱住老人的场景。
万人瞩目中,老人由老泪纵横变作开怀大笑,年轻人扶着老人静静向城内走去,五百覆甲将士牵马随行。
她终于猜到年轻人的身份。
想起临走之时,秦恒说的那句,“你说,若是山东边的那两位也现身的话,是不是很有意思?”
当时的她,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宗门长辈的境界未必不如他身边之人。
如今再想想,她自嘲笑道:“看来自己真是不知死活。”
前车之鉴。
曾经东陵境内首屈一指的一流超级势力四海门,又岂是她小小青夏宗可比的,有几个脑袋够百战无甲军砍?
————
今天的东陵王府一派喜庆,不过年不过节的,王府大管家给每位丫鬟仆役都发了一两金子,这可是近几年从未有过的待遇。
后来,消息慢慢传开了,都知道王府里来了近几年不曾来,以前常来的老人外孙,那位风流倜傥的大庆小王爷。
这一下,一向井然有序的东陵王府,居然有些混乱起来,特别是府内的一些丫鬟,频繁走动,都听闻小王爷长得可俊啦,走动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知道些许内幕的下人,暗地里还会把冰小姐拉出来与这位小王爷一起说道。说是如何如何郎才女貌,如何如何般配。可到现在,那些之前没有进入王府,等着一睹小王爷何等风流的丫鬟们,在府中故意找活干,忙活了半天,愣是连个其他丫鬟口中相似的人影都没见着。
无梦大雪楼内。
秦恒为老人铺上龙蚕丝毯,又搬来棋桌棋盒,老人还是自己与自己对弈,秦恒则在一旁为老人煮着一壶绝品黄骖。
秦恒端来一杯二泡的黄骖。
老人轻轻抿了一口,随意道:“冰丫头这两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姑娘家家就是心思多。”
秦恒在对面坐下,也喝了口茶,笑道:“外公,既然你都知道曹冰并不钟意于我,就不要再提那事,强扭的瓜不甜,将来她有了喜欢的人,再提婚嫁之事才甜。”
接着他又道:“其实,她在这里,总拿自己当外人,活得也挺累。我看这事就此作罢,随她意愿就是,外公就不要为难于她。”
老人抬头宠溺地看着秦恒,佯装责怪道:“就你心善。”
对于当年襁褓里挂有一块曹字玉佩的孩子,做不做自己外孙童养媳这件事,老人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他只是笑道:“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秦恒无奈一笑。
老人又道:“观海城冒出来的那帮王八蛋,虬髯客带了三千精锐甲士出城追击,追上了两个老家伙,虬髯客拼得掉落一个小境界,损失一半甲士,留下了一个,另外一个重伤逃走。”
秦恒微微错愕,他道:“对不住黎叔叔了。”
老人却根本没接这话茬,而是轻轻落下一子,声音突然变得杀伐气盛,道:“他李旻真以为我东陵几十万大军不敢打他的京畿九门,我偏就打给他看,谁让他敢动我的乖外孙。”
老人的腰杆仿佛在这一瞬间挺得倍儿直,声音中也充满强大的自信。
秦恒却道:“外公,我觉得不是褰乐王,这个时候他还不至于和秦老粗撕破脸皮。你可千万别因为我,去攻打京畿九门,不然,不然……”
秦恒没有接着往下说。
老人看着秦恒的脸,和蔼一笑,道:“外公说说而已,真要去打他京畿九门,这天下好不容易被你们十万炎庆军覆灭,换来的短暂安定,不是又打破了,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外公不会如此做的,你就放心吧。”
老人眼底深处却有一道厉芒,心底最深处默言:“若再有此等事情发生,我祝袤管你京畿九门还是赤域大军,不惜兵戎相见,以庇吾外孙。”
秦恒听到外公的话,很意外,他道:“外公知道我这些年去了哪里。”
老人道:“到了外公这个地步,天下间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少之又少。秦森其实知道我知道,这些年我差人送信,质问责问,其实除了想你之外,更多的是不愿他眼睁睁看着,却又同意你去受这么多苦。”
秦恒眼圈微红,他转身又去为老人添了杯茶。
老人也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后山上满山遍野的青梅树,老人将眼前遮挡住视线的白发胡乱一拂,视线仿佛要越过后山,越过印江,越过观海城,越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去往那座虎丘城。
老人声音微颤道:“孩子,当年你娘之死,并非如瞎眼老道给出的批语那般,因你招致不祥,那话全他娘的是放屁。你娘走的时候,抱着你别提笑的多开心。这么多年了,你的苦也该受够了,就别再苦自己。”
秦恒将那杯茶放在棋盘右角,来到老人身旁,目光也与老人一样,似乎也要落在虎丘城某地。
他的声音很轻柔,充满无尽希望,“听老人们说,做儿子的阳间多受苦,天上或地下的至亲之人就能减轻痛苦,这样,挺好的。”
老人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嘴唇颤抖,双手颤抖。
“痴儿啊,你娘这辈子有你这个儿子,是她最大的幸运。”
无言无声。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下在了窗前年轻人的心扉,他在心中祈祝道:“娘啊,没有见到你的样子,真的好遗憾。若有下辈子,还希望你是我娘,孩儿送你到终老,好吗?”
————
大庆州。
宛如人间仙境的莲花山上,一座屹立于此多年的孤坟,碑文上书大庆王妃之墓,下刻吾盼吾子以为天。
此一刻,丛林灌木无风而动,天见祥云,遮如莲花蔽日。
坟墓不远的莲花亭内,忽然出现一袭青衫的绝美女子,女子美眸不舍的望着南方,嘴唇未动,声自飘来。
温柔道:“娘……愿意”。
————
同一个时间,不同地点,两个声音响起。
“娘”
“孩子”
无风起,无风落,那袭青衫,自此消散天地间。
莲花四散化虚无。
第二十二章 谁明老人心
当天夜。
王府书房里。
王府暗卫向秦恒舅舅,祝青山禀报,说那年轻人一个人呆在无梦大雪楼里,喝着酒,自言自语,有听到,娘,老吴之类的字眼。
祝青山合上书,有些愠怒道:“回去之后,叫所有暗卫离开那座无梦大雪楼,并且把在那里听到的消息都忘了。陶安子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封闭眼耳口鼻都不会,今晚所有在无梦大雪楼隐蔽的暗卫,全部去领一百军棍。”
“是”那名暗卫立刻躬身领命道,身形矫健的没入黑暗之中。
暗卫离开后,祝青山长叹一声,“白羽,当年你不嫁入秦家该多好!”
没多久,虬髯客来到书房,直截了当道:“主人让你去一趟荷心园,他在园子里等你。”
祝青山点头应承,虬髯客转身就走,二人都没什么言语,显然非常熟悉对方的行事风格。
天上繁星点点,老人坐在荷花池边,凉亭里的石凳上,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祝青山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喊了声“爹”。
老人给祝青山倒了杯酒,说道:“青山,现在若是没有虎符,以你将军的身份能否调动这六万百战无甲出兵作战?”
祝青山有些微的错愕,旋即还是点了点头。
老人有了几分笑意,道:“那就好,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你的将军身份做得让将士们信服了。”
“东陵几十万大军,不看天子印,只听祝家声,但也要这些将士们心甘情愿,不然军心不聚,怎能打胜仗。如今听你这么一说,爹就放心了。”
然后,老人话锋一转,道:“以前我总说瞧不上秦森,其实打心眼里还是很满意的,当大将军,能让十万将士甘心赴死,虽不是为他,也已然做到极致。男人大丈夫,无愧天地间,心甘情愿几个字,太难。像他那般又有几人,为人子,孝;为人夫,和;为人父,爱,很难得。”
“爹,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你直接说,你这样我怕,怕你像交代后事,说完就走了。”祝青山看着年迈的老人,言语无忌道。
老人笑了笑,知父莫若子。
“青山,我知道,其实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把白羽的死,算在秦家头上。”老人看着祝青山的眼睛,说道。
祝青山也没有否认,“若是没有嫁给秦森,怎会出这事,当年白羽不过双十年华,就这么走了,亏不亏的慌。”
祝青山双目微红,闷声不忿道。
“可是,青山,你有没有想过你妹妹是怎么想的?”老人道。
祝青山没有说话。
老人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饮尽,看着祝青山,说道:“你知不知道,那孩子今天在那楼里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老人没等祝青山开口问,自己又说道:“他说,听老人们说,做儿子的阳间多受苦,天上或地下的至亲之人就能减轻痛苦,这样,挺好的。”
老人情绪微微有些激动,指着西边,老人道:“你妹妹走的不亏,这才是她心中所愿。”
“这样,挺好的。”
老人对面,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喃喃重复了一句,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也不劝阻。
半晌之后,祝青山拿起桌上那杯酒,一口饮尽,望着老人道:“爹,你说。”
老人给祝青山杯中又倒了一杯酒,笑道:“青山,将来我一死,若是秦家落难,帮帮恒儿,他为了你妹妹,受了太多的苦。”
祝青山看着老人愈发苍老的脸颊,重重点头道:“若是将来真有这么一天,我这个外甥就是想争一争这天下,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反了。”
老人,儿子,举杯痛饮,哈哈大笑起来。
————
第二日,许多丫鬟仆役都看到一个长得英俊的一塌糊涂的年轻公子,独自一人去往后山。
然后这个王府大院里面,就开始围绕那位公子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好不热闹,而一向做人做事严厉的大管家,不知为何,对于此等风气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他们又哪里晓得,当年这位大管家初到王府做管事,狗仗人势,在东波府城横行无忌,被当年不过十一二岁少年的小王爷,吊在城门楼上鞭打的故事。
后山之上。
秦恒自己摘了几颗青梅,试了试,有些涩。
他找了个阴凉地坐下,脑海中开始对此行回望分析。
昨日对外公所讲不是褰乐王派人所为的观海城之局,他其实也吃不准。因为难保这位手掌京畿九门,皇帝的亲兄弟李旻,不会兵行险招,趁着自己南行讨说法,让他这个将来一旦坐上大庆王位置,便会翻虎丘旧帐的未来大庆王,死在半路。
若是死无对证,皇室不用整日忌惮,岂不一劳永逸。
只是,他又转念一想,若真是李旻所为,他就不怕即便死了十万精锐的秦老粗,发兵城下,瘦死的骆驼始终比马大,九王中兵权最盛的秦老粗宠子之名,早已传遍天下,他李旻若真如此做,绝非明智之举。
又或者说,九王之中皇室亲王的另外两位也入了局,还是说有人故意搅局,让两虎相争,渔翁得利。
那么,这个人是九王之一,还是躺在龙榻上病了许多年的老皇帝,又或者是朝中某位权柄滔天的大人物?
想着想着,秦恒又想到接下来的南行之路,肯定比之这一路来更加波涛汹涌。怎么说也是天下间有数的权势藩王,若被真被他这个还不是大庆王的年轻人“打了脸”,那老脸往哪儿搁?
“你为何要来?”
正当秦恒思绪翻腾,想不出所以然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其背后传来。
秦恒没有回头,微微一笑道:“路过而已。”
一身红衣的南地第一美人曹冰,固执绕到秦恒前面,还没说什么,就一眼看到秦恒握在手中的青梅,她的眼神愈加冰冷,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今年的青梅要晚熟一些,现在太涩,而且,我也不爱吃青梅了。”
秦恒抬头看着这张冷艳精致的脸蛋儿,眼神玩味,道:“是不是熟了就可以摘了?”
曹冰刚要下意识点头,却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一句一语双关的言语,她怒极道:“无耻。”
秦恒一笑,不再多做纠缠,起身便要离去。
当年的红衣小姑娘现已长大,或许也没那么在意,这个家里的人,是不是拿她当一家人。
至于“童养媳”,秦恒无意,对方不愿,何必强求。况且秦恒想找的也是自己倾心,二人相守以望的女子。
见秦恒要走,曹冰突然在背后讥讽道:“怎么,当年的小鼻涕虫长大了,就不跟着我屁股后面满山跑了。”
谁知,她只见那家伙头也不回的摆摆手,下山而去。
红衣女子盯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前,然后她突然伸手一抓,捏下几颗青梅,狠狠摔在地上,踩的稀烂。
第二十三章 开天
东陵王的无梦大雪楼分为外三阁和内六阁。
外三阁,收藏有武人六品中,除一品化境外,适用于其余五品各个阶段的兵器精品无数。
这内六阁,便是举世闻名的器阁,第一层所藏已是普通化境高手都能使用的顶级藏器,精品中的精品,刀枪剑戟皆有。
从第二层开始往上,就是外界盛传的十三神兵中的五件,两枪一刀两剑,每楼所镇顺序分别是:二三楼两枪,四楼一剑,五楼一刀,六楼还是一剑。
名为:赤砂,至玄,白光,开天,镇幽。
有神兵于此,当然就不乏高手惦记。近十年来,凭借修为暗地里进入王府的化境高手,一共二十七人,最终下场,无一生还。像那些二三品高手,更是数不胜数,下场亦是如此。
渐渐地,人们发现,只要进入王府的江湖中人,就没有再走出来过。
后来人们才意识到无梦大雪楼的凶险,视为绝地。至此之后,就极少有人胆敢再去冒险闯入王府谋取神兵,引为龙潭虎穴,一入其楼有死无生。
外界只知那座无梦大雪楼里有神兵五把,殊不知,内里有三头便是在远古就已然稀有,专食兵器的镇楼神兽,无牙,在此镇压阁内神兵的气焰与势。更有八位阁老昼夜交替看护,最上两层每日必有五位阁老,看护“开天”两人,“镇幽”三人。
此八人皆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修为皆在化境巅峰。
————
“前辈,你曾说过,若有一把趁手的刀,可败太白观的瞎眼老道,不知这把开天如何?”
无梦大雪楼的内六阁中,秦恒从二楼走下来时,怀中抱着一个不算长的梨花木盒,他向蹲在一楼客椅上,“牛嚼牡丹”吞着黄骖茶的万楼问道。
万楼的眼睛从秦恒所抱的盒子上扫过,眼中有一瞬间的精光迸射,只是很快消逝,他盯着秦恒的眼睛,说道:“小子,你是不是和那瞎眼牛鼻子有仇,想以这把开天刀为代价,让我去和那牛鼻子拼命。”
然后,就见他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又道:“若是如此,那可不行,虽然老夫当年走出西地,想着败了南阙王朝名不副实的化境十魁之后,就来这无梦大雪楼走一遭,取下我视为囊中物的“开天”为己用。但是,后来才知道,幸亏我没来,还没活够呢。”
“这把“开天”老夫是意动,但却也不想去和那牛鼻子拼命,况且这把“冠刀”,老夫也能将就着用。”
万楼拍了拍身侧那柄曾经为薛北闳所佩“冠刀”,又说道:“老夫是说过能败他,可谁又知当年一战,那牛鼻子是否是底牌尽出,你要知道,当年可不是生死一战,虽然老夫不惧,但也要划得来才行。所以,还是算了吧。”
万楼咕噜咕噜说了一大通。
秦恒笑着摇头道:“我与他之事,不关刀的问题,将来自有计较。至于送前辈这把“开天”,是知道接下来的路走得不会那么顺当,前辈若是能收下此刀,肯定会卖力些不是。”
说着,秦恒将梨花木盒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盒中放着一把看上去有些年代的古朴短刀,没有刀鞘,通体黝黑,长约两尺多点,形如半月,但又稍显狭窄。
万楼的双目在这柄“开天”上流连了半晌,长叹一声,道:“天下许多事与物求而不得,老夫不是圣人,既在眼前,又不能免俗,那便顺遂本心,罢了,老夫收下。”
然后,他伸出三根手指,洒然道:“三次,顶多三次要求老夫出手的机会,不在保你不死之列。”
秦恒嘿嘿一笑,推出“开天”,未有半点不舍之色。
万楼拿起那柄“开天”时,刀身颤鸣,隐有黑光环绕,或许是不愿受万楼驱使,刀颤鸣不止,似欲挣脱其手。
不过不管“开天”如何神兵难驯,择主而驱,万楼始终攥着刀柄,看上去是那么爱不释手。
秦恒见此,笑意更浓,他悠悠转身,将视线投向那个一心想杀自己的姑娘,说道:“吴彩霞,想杀我没有件趁手兵器怎么行。作为三品高手,怎么说,也该有件藏器。”
“喏”秦恒一指旁边的那间房门,说道:“那里面的藏器是这一层最好的,你去挑一件,我和阁老打过招呼。”
“不要。”
一路从观海城行来,秦恒当时第一次见面那个还算灵动的婴儿肥姑娘,此时已经冷若寒潭,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得有些渗人。
秦恒无奈苦笑。
一旁的万楼小心翼翼将“开天”重新放入木盒,然后看向吴彩霞,显得极为有耐性,苦口婆心道:“丫头,要老夫说,你就去取又如何,这小子所欠你吴家的债,也不是一把藏器所能抵消的。”
“你吴家满门终是受这小子所累,这是事实。观海城之局,当时要杀他,你们吴家是对方的那个诱饵。”
万楼话锋一转,看向秦恒,道:“尽管这小子从没提起过那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但老夫想,他的出城,或许就是想为你吴家避祸。只是可惜,终没逃过一劫。而秦小子,老夫虽不知他为何能安然无恙躲过一劫,但也知其凶险,我与昆仑奴皆被人牵制,根本无法及时救援。而且,那天晚上我明明感应到有与我实力相差不是太远的高手气机,出现在城外。就是不知,是秦森还留有后手,还是他命不该绝。”
对于万楼这番再明显不过的试探言语,秦恒置若罔闻。
吴彩霞听着万楼的话,不仅没有压下心中的情绪,反而暴怒,她直欲向那姓秦的质问。
“为何偏偏要来我吴家?说破天,这债能抵吗?”
只是,吴彩霞话还没说出口,却见那王八蛋一脸嘲讽地笑道:“怎么,要杀我,连件藏器都不敢拿?”
听到这话,本已愤然抽刀在手的吴彩霞,却又缓缓将匕首归鞘。
然后,她居然笑了,只是在冷笑。
接着,姑娘转身走入旁边那间收有绝品藏器的屋子。
当人影不见,万楼语带玩味道:“你小子就算再用心良苦,这事落在天下任一人头上,也不会领情,枉费苦心罢了。”
被点破用意的秦恒,也没就此说什么,他只是道:“前辈,晚辈三次机会的第一次,便是要您接下来的路上护着点这个受我所累的姑娘。”
第二十四章 那声黎叔叔,最贵
第三日清晨,城门楼上,一老一少举目远眺。
微风拂过。
老人将身上那件黑色麻衫紧了紧,顺势双手拢袖。秦恒将手上那件从王府带出的薄褂给老人披上。
老人笑了笑,说道:“快近秋了,天稍稍有些凉。人一老,就特别怕冷,真是半点做不得假。”
“秋天还好,可要记得冬天多添两个炉子。”
秦恒扶着老人,二人往城墙东挪了几步,那边有遮挡物,风小一些。
“别逞强,受委屈了就回来告诉外公,天大地大我外孙最大。在外公这里,天下就没有不讲理的人,就是有,外公也能打得他讲理。怎么说,外公手里还有几十万大军,不惧天下任何一王。”老人偏过头去,淡淡的嘱咐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势。
“唉,好嘞。”秦恒扶着老人的手微紧了几分,笑脸灿烂。
老人豪迈一笑,道:“好,那就去吧。外公活着一天,这天下就没有我外孙不能去的地儿。”
秦恒没有走,他望着老人,双手将老人脸上的皱纹抚平了些,看着转瞬归复的满脸褶皱,他轻声道:“外公,可要等着我,别像爷爷一样,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老人笑着答了声“唉”。
当秦恒的背影消失在城楼之上,老人喃喃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孙欲养,外公想在啊。”
老人望着城门外的大好河山,刹那间直起腰身,一瞬间宛若“老夫聊发少年狂”,声音不大,却狂放不羁自语道:“恒儿,想不想坐一坐这天下,看看是什么滋味?”
……
城门楼上,老人无声挥手,年轻人骑马出城,回头笑。
————
老人回到王府荷心园,一眼就见到门口眉头紧皱的虬髯客。
老人边往内走边说道:“说说看。”
虬髯客连忙道:“主人,镇幽剑下镇压的那物,这两天异动特别剧烈,阁老几人合力,都隐有压不住的迹象。”
“哦,就这事。”老人眼睛一亮,笑道:“那倒是好事,你告诉几位阁老,只需再压住那物两年,到时自然有人取走,想必集他几人之力应该不难吧?”
“不难”
虬髯客点头道:“那我就去找几位阁老商议一下。”
说着,他就要走。
老人却是喊道:“春城,那事不急,走,好长时间没和你好好说过话,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
虬髯客黎春城默默跟在老人身后向内园走去。
二人也是坐在那晚老人与祝青山谈话所在的荷花池边的凉亭内。
坐下后,老人道:“春城,你跟了我有二十年了吧?”
黎春城摇头道:“十九年九个月零十八天。”
老人无奈一笑,“你啊,非要那么较真。”
“遥想当年,你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转眼都已步入不惑了。而我也从当年犹敢金戈铁马,到如今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岁月不饶人。”老人有些怅然道。
黎春城看着老人,说道:“当年黎家一门侍二主,受天下人唾弃,我黎春城蒙主人不弃,收留在侧,于情于理都当如此……”
老人摆手阻止虬髯客继续说下去,他道:“没有什么理所应当。”
“你我主仆二十年,我的心思你最懂,我也不瞒你,我感觉我大限快到了,只会比那个坐了三十年龙椅,如今卧病在床都恋栈皇位不退的李尧晚一步。”
老人看着满池荷花,想起当年的青衣小姑娘,最爱到这池边看荷花,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如今却不在了许多年。
虬髯客看着老人,缓缓道:“主人,我答应你。”
老人笑了,打趣道:“天下间最懂我之人,非你虬髯客莫属。”
旋即,老人又有些诧异,他道:“春城,以你的性子应该不愿在我死后去护着那孩子,怎么如此干脆的答应了,可不要说是为了我,说了我也不信。”
老人说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虬髯客道:“因为恒少爷初进王府,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一声,黎叔叔。”
东陵王府虬髯客,天下间未上化境十魁榜的绝顶高手黎春城,认为世间最贵,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的一声“黎叔叔”。
老人笑了,会心的笑。
————
王府后山之上,一袭红衣的女子坐在青梅树下,望着远山有些出神。
“姐,恒哥哥真走了。”小丫头祝青梅气喘吁吁的跑上山,迫不及待道。
曹冰神情微变,但又很快恢复淡然之色,并冷冰冰道:“他走,关我何事?”
小丫头雀跃道:“恒哥哥临走时送了我一把桃木剑,可漂亮了,还给姐你留了东西。”
红衣女子一脸不屑。
见此,小丫头故作为难道:“看来恒哥哥的东西,姐你也不想要,那我就扔了啊。”
“是,扔了。”
曹冰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将一张纸条卡在青梅树上,自语道:“口不对心,姐,你常常一人独自来这里,难道真是半点没有喜欢恒哥哥,我才不信。至少,恒哥哥长得那么俊。”
小丫头蹦跳着下山了。
没多久,有个一袭红衣的女子折返,径直走到那棵青梅树下,伸手拿下纸条。
女子看过之后,脸色瞬变,纤纤玉手将纸条撕的粉碎,略带哭腔的骂道:“混蛋”。
纸条上书:外公那边我已嘱咐过,童养媳之事就此作罢,都是一家人,姐。
————
当秦恒三骑到达凫夷山,准备走水路印江绕道去朝君渡,再乘船去往红莲郡,再往南……
当然,这都是后话。
此时,三骑快要到达凫夷山的三岔路口时,秦恒突然快马加鞭往前奔去,其余两骑却没有跟随。
一身白甲,气宇轩昂的祝青山,骑马等在路口。在其身后的道路上,密密麻麻,皆是覆甲将士。
秦恒粗看一眼,约莫有两三千人。
“舅舅”秦恒亲热地喊了声,却没想到,祝青山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眼眶都微微有些湿润。
祝青山道:“小恒,接下来的路不好走,这三千将士唯我命从,给你带去壮壮声势,见到李旻那老王八,不行就打,我秦祝两家还怕他不成。”
祝青山从没喊过自己“小恒”。
三千人秦恒自然没带,当他与万楼和吴彩霞坐上去往朝君渡的渡船时,秦恒心中埋藏多年的愧,悄悄淡去一分。
第二十五章 观心局(一)
印江之上,一艘三层,名为“满堂红”的画锦楼船,如鱼跃龙门,速度奇快,所过之处荡起阵阵涟漪。两岸之上,青山绿野目不暇接,风景美如画。
然而,如此美景,楼船客人在最初时的新奇劲一过后,就显得兴致缺缺。偶有到了傍晚出来吹吹江风的客人,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返回船舱。
这天傍晚,落日余晖洒落在楼船一层的甲板之上,一个七八岁孩童站在船头,有些艳羡的看着甲板上盘腿坐在船边的年轻人,准确的说,是看着年轻人手中正削着的物件。
盯了许久,这个衣衫看上去只是普通人家的男童,往前走出两步,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寻常孩子见到不相熟之人的怯懦,他道:“你能给我也做一个吗?”
年轻人将手中还只是半成品的木剑放置在一旁,抬头看着这个面相黝黑,很干瘦的孩子,他笑了笑,说道:“可以是可以,那你拿什么和我交换?”
孩子似乎很想要那把木剑,又往前走了几步,胆子更大了些,就要伸手去拿地上的木剑,却被年轻人先一步攥在手中。
孩子的脸有些不自然,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有些委屈的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和你换,我爷爷穷的叮当响,唯一有个烟袋杆子,还宝贝的紧。”
年轻人莞尔一笑,说道:“那你会做些什么,拿来交换也行。”
孩子站那儿想了想,如数家珍道:“我会烧火,做饭,洗衣服,还会上山砍柴,给爷爷捏肩捶背……”
孩子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年轻人反倒好似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出声打断,直到那孩子说完,眼巴巴看着他说了句:“你觉得我能用什么和你交换?”
年轻人看上去有些为难,孩子一直在看着这张比刚才见到的美女姐姐还要“美”的脸,因而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完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孩子大感失望,有些沮丧的就要往回走。
结果,那年轻人在转身后,说了句,“要不你给我捏肩捶背,捏的好了,我就把这把木剑削好送你。”
孩子回头,一脸不敢置信外加掩饰不住的兴奋,惊喜道:“真的?”
年轻人点点头。
孩子三两步跑到年轻人身前,从年轻人手里一把夺过那把还没有削好的木剑,拿在手中来回比划了几下,又翻来覆去看了看,然后依依不舍的递还给年轻人。接着,很知趣的走到年轻人身后,一板一眼的给年轻人捏肩捶背。那黝黑干瘦的孩子,视线一直低着,始终不离年轻人手里的木剑。
就这样,夕阳西斜映照在甲板上,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年轻人盘坐在甲板上静静削着木剑,孩子在其后捏肩捶背。
山水如画,人如是——美。
突然,从船舱门口冲出一个青装姑娘,她脚步飞快,径直走到二人身前,一把夺过年轻人手中的木剑,递给孩子,然后看着秦恒,不忘讥讽道:“姓秦的,让一个孩子给你捏肩捶背,你还要不要脸。”
远处,万楼坐在楼船的护栏之上,一脸戏谑的表情。
秦恒面色平静,没有笑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伸出右手,示意其把东西给他。
而那孩子也没有去接,只是摇头道:“姐姐,我爷爷教我万事不可不劳而获,我拿劳力换来的,就可以拿的心安理得。”
其实,这会儿,吴彩霞心中已经发怵,她是想杀这王八蛋不假,但心底深处还有些畏惧他。此刻,见秦恒面无表情,她心中的那丝怯意更胜。只是,她不愿在这家伙面前表现出来,不然以后杀他的本心不就淡了。
于是,姑娘就这么恶狠狠的瞪着秦恒。
秦恒说道:“他予取夺,自然要付出代价,正如他所讲,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姑娘此刻是骑虎难下,有心想还回去,但又不想弱了气势。
秦恒伸着手,吴彩霞将木剑递给孩子,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还是那孩子打破二人的僵局,孩子嘴甜道:“姐姐,你那么漂亮,生气就不好看了,把木剑还给这位哥哥,现在这把木剑还没有削好,我想要一把完整的,漂亮的木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把武器傍身,保护爷爷不受欺负。现在爷爷到哪儿,哪都有人骂他,那些人就会欺负我爷爷。”
孩子说到最后,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显得很生气,义愤填膺。
吴彩霞二话不说,直接将那木剑狠狠丢在那王八蛋身上。
秦恒抬手挡下,木剑旁落。
望着姑娘离开的背影,秦恒无奈苦笑。
吴彩霞离开后,孩子赶紧跑去捡起那把木剑,然后在很宝贝地在身上擦了擦,这才递给秦恒。
随后,二人依然如旧,该捏肩捶背的就捏肩捶背,该削刻修整的就削刻修整。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有些脸红的说道:“原来你与刚才我在船舱里遇到的美女姐姐认识,怎么她好像很不喜欢你啊。”
秦恒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道:“这你就错了,她是喜欢我,却又觉得自惭形秽,故意找个机会接近我。”
孩子鄙夷的看着这个刚才瞧着还很顺眼的家伙,怎么一转眼这么讨人厌,你当我是个傻子,这话鬼才信。我还是先赶紧拿到木剑,然后就与你这满口谎话的家伙“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后会无期”,爷爷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孩子心中想着,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
“哟,年岁不大,心思倒宽啊。”秦恒回头看着这个有趣的孩子,打趣道。
孩子左右看了看,佯装没听见。
当这二人大玩“幼稚”心机的时候,一个衣衫陈旧的灰衣老者,从船舱中踱步走出,老者左手提着烟袋杆,边走边去背负右手,嘴里开始吟诵起诗词。
“印江看我如远山,我见印江化白练。饮尽一壶印江水,他日再来喝两壶。啊,好诗,好诗……”
近处,坐在甲板上某个削木剑的年轻人,缓缓抬头,甩给那老者一个大白眼。
第二十六章 观心局(二)
“老朽陶伊,多谢公子慷慨。”
那老者走到船头,直接盘腿坐在秦恒对面,接着又说道:“我这孙儿从小就喜欢这些刀啊剑的,说什么侠客就要横刀立马,就是不愿读读那书上文章。公子你说,这是不是白瞎了老朽满肚子的学问。”
“爷爷,你不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去江湖走一遭,不是攒了满满的学问。”黝黑脸颊的干瘦孩子,边给秦恒捶背,边撇嘴出言反驳。
“歪理”老者立刻炸毛,吹胡子瞪眼。
孩子向后缩了缩,但是显然没多少惧意,依然仰着脑袋。
“先生学贯古今,光凭之前诗兴大发的随意为之,已然妙手偶得,相信不久后传入文坛,定是能名留青史的绝代佳句。”秦恒一脸真诚道,随后将雕刻好的成品木剑递给那孩子。
老者啧啧道:“这位公子学识非浅,能看出老朽只是随意所作,可见功力非同一般,文坛士林,有此般见识的可是找不出几人。”
秦恒点头,深以为是。
二人相视一笑,同道中人。
这时,船舱内再次走出三人,一男一女,及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
看男女打扮,锦衣玉带,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这就很奇怪了,满堂红的客人泾渭分明。一楼基本都是些寻常百姓,及没有大背景的江湖中人,二楼是一些殷实富户出身的商贾中人或其家中晚辈,三楼就是一些权贵子弟及大门派走出的江湖知名人物。
这里面,三楼瞧不上二楼的人,总觉得一身铜臭,二楼更唾弃一楼,总觉着高人一等。因而满堂红从开船到现在,两天来,没有一位二三楼的客人来到一楼。
三人来到秦恒几人身边,那看上去一表人才的男子,向几人微一抱拳,便将目光投向正攥着木剑兴奋不已的孩子。
“这位小兄弟,刚才你跑到二楼,是不是捡到我的东西了?”男子看着孩子,笑容和善道。
他这一开口,那双三角眼立马就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捡到东西,什么东西?我没去过二楼。”孩子将木剑别在腰间,诧异道。
“捡到在下送给马小姐的一块玉坠。”男子显得很有谦谦君子风度,耐心解释道。
“没有,我真没去过二楼。”孩子再次肯定道。然后,就不想再搭理这人,便要去往爷爷身边。
“喏,不就在你脖子上挂着,还要狡辩。”男子眼中厉芒一闪而过,微有愠怒。
“什么?这是你丢的东西?”孩子回头看着那男子,气愤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都带了七年了。”
“公子一定是搞错了,小老儿的孙儿绝不会擅自登上二楼,想必公子之物是丢在了别处,这块玉饰的确是孩子生母死前所留。”先前与秦恒相互恭维的老者陶伊,此刻连忙起身陪着笑脸,点头哈腰道。
长相能与漂亮沾上边的女子,也从后面走了过来,头发花白的老者紧跟其后,女子声音很好听,柔声道:“那玉坠在我手中已有几日,你给我看看,若不是那物,我们马上离开。”
陶伊看着这女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他们的,看就看吧。于是,他开口让孙儿将玉佩取下,递于女子。
女子接过玉佩,上下左右看了看,又翻了一面,循环往复,然后说道:“这东西的确是我们所丢,乃是林公子赠与我之物。”
“既然被你们捡到,当然要有馈礼感谢。”女子不等这一老一少开口,又道。
“喏,一百两,你祖孙二人收下,此事就此作罢,我也不与你们计较。”三角眼的林公子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扔了过去。
老人与孩子都没有去接。
孩子神情剧变,黑脸都要憋成红脸,他想也不想,直接冲上前去,就要往女子身上扑,夺回自己的玉坠,他略带哭腔道:“你还我,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老人站着那里也有些不知所措,这看上去就很有钱的公子小姐,不知为何要诬陷他孙儿,骗取那块玉。
却在此时,一直静默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突然开口道:“几位,这块寒晶玉的确是炼制上等宝剑,不可或缺的剑胆材料,但是几位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是否太低劣浅显,吃相太难看。”
三人中,两人脸色微变,女子却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她看向地上的那名年轻人,语气尖酸道:“公子又是何人?莫不是与他祖孙二人一个鼻孔出气,就会这些市井无赖的伎俩,倒打一耙。”
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往女子手里抓,却见那女子直接抬起一脚,将那孩子踢了出去。
秦恒一把扶住被踢得连连后退,身材干瘦的孩子,他喃喃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听不进去道理,那我就不讲道理。”
秦恒站起身,缓缓走到那女子面前,平静道:“把东西还给他们,不然我把你们几个扔进印江喂鱼。”
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面前长得俊郎不凡的年轻人,回头望向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声止都止不住,“邢老,他说他要把我扔进印江喂鱼,喂鱼,哈哈哈……”
然而,还没等其笑够,就感觉自己腹部一痛,接着身体就倒飞出去,同时听到邢老的一声惊呼。
“小心”
女子直到落水的那一刻还没有想明白,江湖上响当当的高手邢汤,以往从未失手的二品脱胎境高手,怎么今天没有大发神威,甚至没有救下自己。
下一刻,女子就明白了,刚从水中挣扎出水面的她,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背一长一短两柄刀,瞬间移至邢汤与林子朗身前,然后随意一脚,就将自己的贴身护卫邢汤踹飞,直直撞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林子朗身上,接着齐齐砸入水中。
“化境”
女子望着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心中一惊,再去看那年轻人时,真是百感交集,忌惮万分。能有化境高手贴身保护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年轻人手中拿着那颗黑玉吊坠掂了掂,然后精准的扔给那孩子,说了句“可要收好”。然后他趴在护栏上看着三人,戏谑道:“游不足一个时辰,胆敢上船,就真让你们沉入江底喂鱼。”
第二十七章 观心局(三)
这一幕立刻引来许多人围观。
一二三楼甲板上皆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众人只见一个身背一长一短两柄刀的少年,坐在船板围栏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男一女,外加一老者,跟在船屁股后面卖力游着,追楼船。
却不知为何,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发笑,而且出现在三楼楼船的客人见此之后,纷纷回到船舱之内。很快,所有甲板之上再无一人。
江水之中,被秦恒踹下去的女子看向一旁也没敢动用真气,全凭体力向前游的老者,她说道:“邢老,可有看出那少年的根脚?”
邢汤没有动用真气的情况下,本身快逾花甲之年,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他微微喘着粗气,说道:“小姐,老奴不曾看出,江湖上虽说一品化境不多,但也不在少数。这人只是随手一击,并未出力,所用功法根底不详,完全不熟识。”
停顿了一下,老者又道:“倒是老奴见那把长刀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杜小姐,你放心,在东陵地界,除了祝家,没有人可以欺到我林家头上,就算那小子是条过江龙,他也得趴着。”另一边的林子朗虎躯一震,赶紧表现道。
女子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给这位父亲为东陵州牧,一方封疆大吏家的公子留脸面,直接讥讽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林家不过是东陵王的一只走狗,你父亲也就只能在东陵这块地上耀武扬威。若真有那通天本事,就传信回去,找两个化境高手,把脸找回来,不是都说君子不报隔夜仇吗?”
“小姐说的对,我爹也就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耀武扬威,至于化境高手,我林家,林家就只有一位,而且我爹这个人……”林子朗表情讪讪,既想讨好,又不知如何去说。
名为杜润嘉的女子讥笑两声,道:“以后少在我这里献殷勤,还是想着怎么把那南地第一美人哄到手吧,我可是听说你前几日被人家耍的团团转,最终还碰了一鼻子灰。”
林子朗的脸上难看至极,青一阵白一阵,之所以跑到这个朝中某权贵的孙女面前低三下四,真如女子所说,在他追求许久的女子那边碰了一鼻子灰。
林子朗只得退而求其次,讨好这个名声极差,脾气不好的矫揉小姐。然,东陵地界的权贵子弟圈子中早已传遍,都知道他的心思在那东陵王府里面的曹冰身上。如今被人当面点破,又不能发作,他真是憋得难受。
杜润嘉才不管他心中所想,接着道:“到了朝君渡,你我还是各奔东西,别来这些虚情假意,瞅着反胃。”
听到女子这话,林子朗的脸再也保持不了谦谦君子状,变得有些扭曲,他没有再继续向前游,直接原处停下,扯开嗓子向船上高喊道:“公子,我知道这整件事是怎么回事,我愿补偿,请公子允许我登船。”
依然坐在船头的秦恒,笑意玩味道:“哦,那你上来吧。”
见此的女子,随意瞅了林子朗一眼,眼中讥讽之色更浓。
然后,她看向那一脸淡然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化境高手是吓人,可我杜家到底还有几位,风水轮流转,你等着。
林子朗欣喜登船之后,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的经过一股脑倒了出来。
原来,几人在登船时,无意间与那爷孙撞见,邢汤一眼认出那孩子脖子上所带的寒晶玉,于是告诉了他家小姐杜润嘉,她主仆二人此次外出,就是专为寻找炼制剑胆不可或缺的主料,而这寒晶玉绝对是其中佳品。于是,几人一番商议,在既不落人口舌,又不失去颜面的情况下,上演无中生有,让这对爷孙百口莫辩。
“公子,这都是那恶毒女人出的主意,不关我事。但既然我令这爷孙二人受到惊吓,我愿意赔偿损失,一千两,一千两送于他们,公子以为如何?”于子朗讲完事情的经过之后,立马补充道。
于子朗不是个傻子,眼下的局面,两条过江龙博弈,自己与一条已经撕破脸皮,那另外这位自然是要讨好。
其实他早就受够了杜润嘉的那副嘴脸,颐指气使,嚣张跋扈,怎么说他也是东陵地界数一数二的大纨绔,就让她把脸踩在地上摩擦。
从惊魂未定中醒转的陶伊,听闻这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公子的言语,立刻两眼放光。
“老先生以为然否?”秦恒适时说道。
“全凭公子作主。”那手提烟袋杆的灰衣老者,一脸正色道。
秦恒道:“那好,就这么办了。一万两黄金。”
林子朗先听到前半句,心中一喜,当再听到后半句,立时瞠目结舌,他结结巴巴道:“公子,这一万两是不是……”
“刚刚你不是说一万两黄金吗?这又为难了,我与这位先生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秦恒道。
陶伊眼中难掩激动,语气都有些打颤,道:“没错,公子先前确实是如此说的。”
林子朗目露阴霾,在这爷孙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心道:“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拿吧,下了这条船,送你们去喂鱼,真喂的喂。”
林子朗毫不犹豫的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金票券,递了出去,陶伊压抑不住内心兴奋,收起金票时,双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爷爷”那黝黑脸颊的孩子,听到爷爷满口胡说,甚至还真接过金票,想要去阻止。
老者两眼一瞪,孩子立马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位叫什么的公子,你不是要等我下船,或者他们下船再把钱要回去吧?”秦恒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似随口道。
林子朗的面色明显一僵,旋即笑脸真诚道:“不会,这是他们爷孙应得的。”
秦恒走到船边,用几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前辈,你说这印江要是填满,需要多少条命填进去?”
几人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那少年口中传出。
“那怎么说,老夫估计也得个几百万人。”
爷孙二人大骇。
林子朗顿觉浑身惊悚。
第二十八章 观心局(四)
接下来两日,一楼的客人都刻意避开,那在他们眼中已是通天大人物的年轻人三人。
畏之如虎。
这一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楼船内客人应该都还未醒,没有听到半点响声。
一间客房里,早起的年轻人,坐在窗边,正看着一本名为《绿林野史》的手札记。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秦恒将门打开,是有两日没有露面的灰衣老者。
陶伊嘿嘿一笑,道:“公子不介意的话,容我进来说。”
秦恒让开道,陶伊“哧溜”一下,小跑着进了屋子。
陶伊的手中抱着一个看上去四四方方的黑色薄包裹,他走到窗前摆放有一张不大四方桌的位置,说道:“公子能否陪老朽手谈两局,几日未下,想得慌。”
秦恒笑道:“难得老先生有如此雅兴,秦某当然愿意作陪,只是我那棋艺就有些差强人意,希望先生莫要见怪。”
陶伊将包裹解开,里面是一张红黑色的老旧棋盘,他将它小心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两罐黑白棋子。
陶伊咧嘴一笑,道:“无妨,切磋而已,不用争个棋艺高低。”
陶伊摆出高人风范,让秦恒先手两子。
随后,棋盘之上就出现了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两个臭棋篓子,在那下着毫无章法,惨不忍睹的棋局。时不时的,二人口中还蹦出几句相互赞许的言语。
“公子这落子下得可真妙,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先生这手,有大国手之风,轻轻一子,便转颓败为优势,秦某佩服,佩服。”
“……”
就这样,下至第三局一半,陶伊忽然道:“公子是不是认为,我如此作为,辱没了几十年读来的圣贤文章。”
这个“作为”,是指他顺着秦恒歪曲事实,狐假虎威,诈来的一万两金票。
秦恒摇头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道理,万般想着随心所欲,又知何其难也。”
秦恒在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两杯茶,放在陶伊面前一杯,自己轻轻抿了一口。
“老朽走过许多路,去过很多地方,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教书先生。奈何无论城市也好,乡村也罢,都说我教的狗屁不通。每到一个地方,最终的结果都是被人骂着赶走。不瞒公子,我那孙儿至少已经有三年没吃过肉了。现在那副干瘦模样,也是前段时间大病一场,活下来后,变成了此般模样。其实,我孙儿原来的模样一点不必你差。”陶伊缓缓道。
然后,他也学着秦恒喝茶的模样,轻轻抿了一口茶,还咂吧了两下嘴,说道:“好茶。”
“好茶,先生走时可以带走二两。”秦恒笑道。
“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陶伊笑眯眯道。
“公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教过一个徒弟,他下棋比我这个师傅可强多了。我知道自己是个臭棋篓子,但我那徒儿,却是真正的国手水准。”陶伊又将目光重新投回棋盘,颇为自傲道。
“哦,先生有如此高徒,敢问高徒名讳?”秦恒问道。
“他叫尹黮隍,不知道公子可有听过。”陶伊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秦恒。
秦恒笑道:“略有耳闻,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化境十魁第三。”
陶伊又道:“公子可知,我那徒儿如今身在何处?”
秦恒再次摇头道:“不知。”
此时,陶伊轻轻落下一子,棋盘飞转,刹那之间,二人连同棋盘飞至半空,悬停于江面之上。
远处天边,晨阳照耀下的白云仿若一条即将化龙的白练巨蛟,若隐若现。
二人悬停江面之后,陶伊接着道:“我那徒儿可能已经去阴曹地府报道了,虽然我那徒儿秉性不咋地,可好歹也是化境巅峰修为,怎么就被公子身边的人给宰了呢?老朽颇为疑惑,还请公子解惑。”
秦恒面色平静的看着这个名为陶伊的老人,他道:“看来有其师必有其徒,这话一点不假,你那徒弟人品就不咋地,太下作,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周围,宛若白色雾气的状物,开始向二人聚拢,很快就遮挡住了秦恒的视线。
忽然,四周气机骤变,四名昆仑奴同时现身,落于四面。
紧随其后,一道巨型刀影横空劈下,直接将那聚拢的白色雾气劈散。
“少年”万楼手持神兵“开天”掠至楼船顶。
他以半蹲姿势望着之前瞧不出半点修为在身的灰衣老者,短刀缓缓举起,大笑道:“哈哈哈……真有神窍境的老怪物,有意思,老夫还以为这辈子不入神窍,再没有与你们这些老怪物交手的机会,没想到,真没想到……”
昆仑奴中,有一人闪电出手,一拉一退,将秦恒护在身后,依然是听不出男女的声音,沙哑道:“陶锦秋,当真以为这天下间无人可奈何得了你?”
真实姓名为陶锦秋的灰衣老者,对周围变化无动于衷,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棋。他仿佛自言自语的笑道:“有又如何,现在他们在哪儿?昆一在哪儿?你那老主人又在哪儿?”
“你布这局,只是为你那徒儿报仇?我看不像,那叫尹黮隍的下作货色,在你心中好像没什么分量。”秦恒平静道。
“果然不愧为大庆王的儿子,秦山河的孙子,聪明,有胆魄。但是,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杀了我那徒儿,难道是他?”
陶锦秋轻轻弹出一颗黑子,黑子看似平淡无奇的向楼船之上的万楼飞去。
万楼眼神一凛,“开天”刹那之间光芒大涨,能明显看到万楼的右手已经崩出血槽,嘴角淌血。但其仍然兴奋大笑道:“来的好。”
黑色短刀横劈而出,与黑子相撞,黑子当场炸裂,万楼直接被撞的横移出去数十步,卷起层层瓦片碎砾,四散乱飞。
“原来神窍境一击也不过如此。”万楼一把抹掉嘴角越淌越多的鲜血,笑意不减道。
“我才用了三分力,你高兴个什么劲。”
陶锦秋抬头,亦是一笑。
楼船之上,听到动静的客人出来一看,吓得面无血色,撒腿跑回船舱。之后,船内无一人敢再露面。
而这位客人正是邢汤,二品脱胎境“高手”。
第二十九章 这局有多大
“你那所谓孙儿,脖子上所挂的寒晶玉,是故意引那几人上钩,目的是引我入局?”秦恒看也没看刚才二人的争斗,继续道。
陶锦秋收回视线,看向那又让自己高看一眼的年轻人,说道:“没错,继续讲。”
“花如此大功夫,你的用意呢?是杀我,还是想在我身上谋什么?一个世间罕见的不世出高手,在我身上布局,我想不到你能得到些什么?”秦恒上前一步,直面陶锦秋道。
老者望着秦恒,缓缓吐出两个字。
“观心。”
“直至先前,才得出其中三句。”
陶锦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反正秦恒是没听懂。
陶锦秋继续道:“这里面,我观人,人观心。孩子的童真;女子的觊觎,报复心;男子的讨好,以及后来见风使舵的不光彩手段,还有所起杀心;老人的不自量力;我之悲惨身世,与孙儿的可怜无奈;最最主要的,是你这位大庆王之子的心,面对这些,又当如何。我观你,你观他们,如何,我这局可布的漂亮。”
秦恒目中寒芒一闪,又道:“既是观心,为何又起杀心?”
陶锦秋道:“杀人还有道理可言,那这江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枉死之人。”
老者话音刚落,面前棋盘之上,一枚枚棋子开始逐个飞起,最终悬停为一柄长剑。然后那由棋子汇聚而成的黑白长剑,调转剑头,径直向秦恒飞去,由慢变快,越来越快,在其尾后渐渐挂出一条黑白长虹,横贯在这六人之间。
陶锦秋口中悠悠道:“我有一剑,可执万法。”
这时,先前说话的昆仑奴开始结手印。与此同时,另外三名昆仑奴开始前奔,手中各执一杆武器,朝那柄由黑白棋组成的飞剑冲去。
楼船之上,万楼拔地而起,手中“开天”,迎头向陶锦秋劈下。
“神兵“开天”,你化境修为想发挥出威力,还差远了。”
陶锦秋长袖一挥,在其头顶之上,立马出现一片白色罡气,神兵“开天”稍一碰触,再难寸进。
不远处,四名昆仑奴出手应付的黑白棋子组成的飞剑,已经开始瓦解。
陶锦秋见此,神色不变,就要再度发难。
却在这时,十里之外,有人声如闷雷乍响。
“陶锦秋,真当这天下间,化境不可杀神窍。”
天边,四人踏空狂奔,携万钧之势,向印江奔来。
陶锦秋面色微变,他看了看年轻人,笑道:“公子,脑袋先留着,老朽下次再取。”
秦恒也是一笑,道:“老先生也要保住脑袋,等着我来取。”
陶锦秋咧嘴一笑,身形一动,无影无踪。
天边四人奔至,虬髯客及三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秦恒亲热地喊了声“黎叔叔”,又向几名老者微微拱手,表示感谢。
虬髯客黎春城微微点头,嘴上道:“就说感应到不是化境气息的存在,出现在印江之上,幸亏赶得及。这老怪物名叫陶锦秋,以前曾搅动天下风云,弄得天下大乱。后来,不知为何隐居山林。听说是被高人打怕了,龟缩起来,现在居然又胆敢冒头。也不知道,这老怪物要做什么。”
秦恒笑了笑,道:“黎叔叔,想不通就不想,那陶锦秋走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寻我。况且,他也杀不了我不是。你快回去吧,我外公那边离不了人。”
黎春城道:“我不放心,等我帮你送这老怪物归西,我再回去。”
秦恒摇头道:“这神窍境高手要那么好杀,怎会有一入神窍非凡人的说法。”
昆仑奴四人身形消散,隐去踪迹。
“小子,老夫这次损失可亏大发了,回到庆州可要把王府里的珍稀奇药,拿出来给老夫补补。”
万楼身形都有些摇晃的走了过来,身上还有不少血迹,此一番交手,下场最凄惨的就是他。
秦恒调侃道:“前辈不是嚷着要和神窍高手一较高下吗?”
万楼板起脸,就要发作。
“前辈尽管放心,王府内的珍稀奇药,任尔取之。”秦恒连忙笑道。
————
与楼船驶行方向相反的印江岸边,一名老者骑着一头青牛,一孩子牵牛而行。
老者正是陶锦秋,孩子正是那黑脸稚童,名为陶蛟。
陶蛟一边晃动着船上年轻人送给自己的木剑,一边牵着牛绳。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孩子回头道:“老爷,看出来了吗?”
陶锦秋点头又摇头。
“没看出来,这世上还有老爷看不出来的人?”陶蛟一脸不信。
陶锦秋一脚踢在陶蛟的脑门上,说道:“老爷话都还没说,六句只看出其三。”
陶蛟一捂脑袋,佯装疼痛,可怜巴巴地看着老者。
陶锦秋缓缓道:“非主宰相,不得其势,大苦之人。”
接着又补充一句,“只看出这三句。”
陶蛟说道:“那就不是他了,老爷,我们接下来去哪?东,还是北,要不去北吧,听说那边有荒漠,又有大草原,可好看了。”
陶锦秋想了想,道:“也行,赤域之上要属那个叫胡幽的气运最强,现在他估计还在想着怎么能猎下一头虎豹,成为蛮族勇士,我们就去找他。”
“好嘞。”陶蛟咧嘴一笑,用力挥舞了两下牛鞭。
尹黮隍之事,两人从始至终就没提过。
一老一少一牛,又走出一段距离。
始终欲言又止的陶蛟,一口将那木剑吞入腹,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为何不让我吞了那位大庆王之子,眼下天下气运最隆几人定有他一份,吞了他,说不定我就能化蛟成龙。”
陶锦秋冷笑道:“吞下他,不说别的,那昆仑十八奴就能把你剥皮抽筋,还不说拿着神兵开天的“刀最”万楼。还有那后来几位化境巅峰,你就算化形,也难逃一死。”
真实本体蛟龙化形的陶蛟虽心有不服,不愿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
只是,它还是微有不解,又道:“就算后来又来了几位化境巅峰高手,也不至于让老爷你退走?你可是神窍,天下难寻几人的绝世高手。”
陶蛟突然想起那年轻人的嘴脸,学着口气道。
老人抬头看着天,缓缓道:“那是因为还有一个兵解离世,将一身福运悉数留给孙子,自己不入那轮回道的秦山河。”
少年骇然,若是如此,它去吞那秦恒,恐怕瞬间会被天地气运绞杀。
第三十章 言语江上,蓦然回首
大战的发生到结束,大约一柱香时间。除了那邢汤听到动静露过一次面外,满堂红上仿佛再无一位睡醒的客人。只闻江风呼啸,与江水翻滚,楼船拨动帆桨声。
楼船之上,落针可闻。
黎春城领着三位阁老离开,万楼则带着秦恒飞落至楼船甲板上。
秦恒回头看着刚才己方与陶锦秋大战的方向,说道:“应该与观海城杀局无关。只是一位神窍境绝世高手,布局引我入内,不知有何深意?”
万楼一边小心翼翼的擦拭“开天”,一边说道:“你是何时发现那老怪物的破绽?”
秦恒道:“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为何会在陶锦秋的身上看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直到那孩子挥舞木剑,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尹黮隍,尹黮隍执判官笔的动作与之一模一样。而那尹黮隍读书人的气息,又与陶锦秋太过相似。”
万楼低着头,手上仍在擦拭“开天”,眼睛却是滴溜溜一转,嘴上说道:“说起这尹黮隍,他是怎么死的,莫非昆仑三魁真有一人跟来?”
秦恒闭口不言。
万楼顿觉无趣。
过了好一会儿,秦恒才收回视线,望向万楼,他说道:“前辈,这世间真就无法化境杀神窍?”
万楼抬头,神情严肃道:“有,曾有传言三痴一剑斩神窍,只是不知真假。”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二人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公子,小女子杜润嘉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女子过,莫要与我计较。”杜润嘉一副小女子的娇羞姿态,落后年轻人与那“少年”身后半步,柔声道。
“公子,我家小姐只是太需要那块寒晶玉,才会出此下策,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跟在杜润嘉神后的邢汤,神色恭敬,连忙附和道。
没等邢汤把话说完,秦恒便说道:“如果不是你们还会在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后,给那爷孙一百两银票,你们两个,现在都还在这印江里面陪游鱼嬉戏。”
“知道知道……”邢汤神色愈发恭敬,略带谄媚的说道。
当朝宰辅杜良的唯一孙女,神色不变,还是那副娇羞状,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秦恒懒得再说,二人很识趣地离开了。
那杜润嘉走着走着,还回头看了那年轻人的背影一眼。
这个在京师里名声不佳的女子,回头的那一刻,笑得尤其真挚。
“公子公子,等到朝君渡上了岸,上宝楼一醉如何?听说那里的佳酿可是一绝。”
杜润嘉主仆离去没多久,那个叫作林子朗的也跑了过来,脸上只写了两个字,热情,不仅将姿态摆得很低,而且笑得那叫一个真诚。
秦恒显然很是不耐,只说了一个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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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吴彩霞见到那个姓秦的王八蛋,又坐在船头。
依然是夕阳西下,风景如画。
不知为何,今天再望着那个背影,她有些悲从中来。要与这么多可怕的人与事周旋,活着真累。
不知不觉间,姑娘坐在了船舱的门槛上,双手撑着下巴,微微有些出神。
忽然,那人回头,笑看着她,说道:“想老吴了吗?”
婴儿肥姑娘下意识点点头。
秦恒又道:“想太爷爷了吗?”
姑娘瞬间双目通红。
“我也想爷爷了。”秦恒将手中攥着的一颗黑子,轻轻投入江中,说道。
吴彩霞站起身,走到秦恒面前,直视着他,近乎咆哮道:“你的想,与我的想,能一样吗?我太爷爷临死还和我说,让我别怪你,能吗?你觉得能吗?”
“不能”秦恒看着吴彩霞,诚恳道。
吴彩霞的情绪稍稍好转,接着道:“现在,我是杀不了你,但我可以等。这一路我看得明白,不论你是要去做什么,前面等着你的将是什么,你比我要清楚。说不定,下一刻你就死了。”
吴彩霞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恒也跟着笑了起来,他道:“坐下说,站着不累?”
姑娘真就一屁股坐下。
“若是我死了,会死很多人,你知道吗?”秦恒望着江面,淡淡道。
“与我何干?”吴彩霞冷冷道。
“以前爷爷对我说,这江湖就像一缸水,不动如镜。我就想在水里面看出一个江湖,你说是不是很可笑?”秦恒笑道。
吴彩霞肺都要气炸了,她一站而起,咬牙切齿道:“姓秦的。”
秦恒不以为意,他又道:“我爷爷还说动起波澜复归平。现在自己在江湖走这么一遭,回头再看看,不得不说一句,他老人家形容的真好。”
吴彩霞望着这张脸,几欲拿刀上前给他戳个稀巴烂。
“若……”
秦恒接着又要说什么,吴彩霞转身就走。
那王八蛋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若是你现在杀了我,我想某些人做梦都能笑醒,不如等我送那些人上路,为吴家二百一十八条人命陪葬,你再杀我也不迟。”
吴彩霞的身形明显一顿,旋即快步离开。
这时的姑娘还不知道,心中对那姓秦王八蛋的杀意早已淡去了两分。
楼船顶上,某个四仰八叉躺着的“少年”,感慨道:“世间事,最烦看透二字,太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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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夷山上,一个穿着破衣烂衫,长相憨厚的黑胖子,将遁罡使到极致,一边跑一边说道:“阿霞,你等着我,吴家的血海深仇,小爷我帮你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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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红三层,一间布置典雅的房间内,杜润嘉慵懒地躺在窗前的长藤椅上,她的目光低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里间又走出一名女子,细细一看,与藤椅上的杜润嘉长得一模一样,神态举止几近相同,唯有一点细微差别,就是眼中有一丝天然的媚意。
这名女子说道:“你扮成我,到底与那年轻人有何关联?”
藤椅上的“杜润嘉”笑道:“有密闻说,大庆王之子秦恒南行,你说会不会是他?”
女子嗤笑道:“我才是杜润嘉,你扮成我,打大庆王儿子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杜润嘉”莞尔一笑道:“我就是杜润嘉,哪来的你。”